她羞愧地承认: 在骆驼图书馆到来之前,她一直以为《圣经》是世界上仅有的一本故事书。她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那么多包装艳丽结实、内页柔软芬芳的书。她喜欢把嘴唇贴在书页上啜饮馥郁的书香。从“远城”来的图书馆长阿巴斯先生用磁性的嗓音告诉她(当时他的鼻子上趴着一只臭虫): 这些东西当然可以用一个词来表示,而且她从前一定也听过了,他说,维塔布Vitabu,斯瓦希里语,复数形式的“书”。单数形式的“书”为Kitabu。Vitabu还有“文字,文学”的意思。。
她的确听过。维塔布。可是她从前以为这个词只能表示酋长们相互攻击时所作的那些又臭又长、比她脚趾下的沙子还没价值的“声明”,或者她想像中马塔尼和他的爸爸在“远城”中所读的那些枯燥的学术小册子。她从不知道“维塔布”这个词可以包涵这么丰富美丽的概念,可以表示这么多比她的生活还要真实的虚构故事。故事里还有这么多女人,这么多真实、坚定、勇敢、慰藉人心的女人,她们在本质上和她有一些共通之处,有的甚至和她一样老;但在外在环境上,她们和她有着天壤之别。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四章(1)
有一次,她明知道自己应该去种地,却还是坐下来,打开了当天就要归还的一本书。这本书讲述了一个住在美国海边、得知自己仅存数月阳寿的寡妇的故事。
载着图书的驼队浮现在沙漠的土地上,仿佛人在口渴难耐中看到的海市蜃楼。在骆驼移动图书馆出现之前的几个月里,尼玛已经开始感觉到“老妪之地”(安息之地)的召唤。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她的骨头好像提前变硬了,她的记忆成了一团乱麻,经常记错东西,童年的画面似乎比一周前发生的事都还要清晰。
有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在米帝帝玛的上空漂浮。梦中正是移居日,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到另一个地方去定居。牲口低声哼叫,锡罐叮当相碰,珠子项链晃来晃去,而她高高在上。她的手臂伸向下方的那些邻居,她的成年时代就是在那些邻居中度过的。一群女人排着队走着,其中一些人已经死了,另一些还活着。她们幽幽沉沉地唱着歌。她看了一会儿,继续滑翔到了海边。她在海边出生,在海边度过童年,她的妈妈也葬在海边。她曾在妈妈的坟上摆了一圈贝壳做记号,那圈贝壳依然奇迹般地躺在原处,清晰醒目。她坠落到了贝壳圈中间。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虽然她看起来比较苍白笨重,尼玛却知道那是妈妈。首先,女人手上拿着的《圣经》与妈妈临死前给尼玛的那本一模一样。其次,女人走近的时候微笑了一下,接着张开嘴打了个嗝。那是一个纯净、无臭、有振动感的嗝——正是尼玛的妈妈随时随地都能打出来的那种嗝。尼玛小的时候,妈妈曾用这本事逗她开心。后来,她告诉尼玛: 她的嗝还有更深的含义。它们的意思是: 就算一件东西是你所爱的,你也不能把它攥得太紧,如果攥得太紧,你就会把这件东西的生命力挤光。
达希拉死后,尼玛回忆起了妈妈的这番话,不禁担心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把女儿攥得太紧了。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妈妈一打嗝,尼玛便会咯咯地笑。如果妈妈为打嗝一事辩解、唱高调,尼玛便会笑得更厉害。甚至在梦里,尼玛也笑了。她被自己笑醒了。
很快,她的笑意就消散了。她当即明白了这个梦的暗示,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枯竭了,就像植物被连根拔掉了。“时候未到。”这四个字从她心底某处冒了出来。还很年轻,她还不想去见妈妈和女儿,她想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况且,她放不下卡妮卡。
说什么也没用了。尼玛知道,老天若要你在今天死,就绝不会留到明天。
然而,驼队来了。卡妮卡救过她一命,现在书又救了她第二命。事实确实如此,书本让她寻回了一丝残存的少年气,寻回了那些充满着希望与可能性的日子。当她沉浸在书页中、聆听他人的倾诉时,她的体内便又响起了音乐: 那平缓流畅、推动一切生命前进的节奏和鼓点,就算邻居们说三道四、哼哼唧唧也无所谓。这些故事是她的支柱。卡妮卡也是她的支柱。
她合上书,摸了摸长了老茧、将要辛劳一整天的脚丫。她暗暗发了一个誓,是的,她会老实种地、收割、搬东西、煮饭、盖房子,可是除此之外,她要把有生之年的每一分闲暇时光都用来读书。她要通过书页认识更多的他乡姐妹,她要听她们娓娓道出她隐秘的心声。老师鸟儿兴奋异常地飞掠而过,好像受到贯穿了米帝帝玛的激动情绪的感染。或许,“紧张”一词比“激动”更为贴切。在马塔尼家里,妻子又在旧事重提,又在闹脾气了。她悦耳的嗓音揪得紧紧的,她所抱怨的也正是村里的长老们所烦恼的: 骆驼移动图书馆。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四章(2)
就算在她大发雷霆的时候,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相貌出众的女子。她的双峰娇美动人,双腿像豹子一样修长结实,双眼如凯萨特沙漠Kaisut Desert,肯尼亚东北部的一处沙漠。中的清水般沁人心脾。马塔尼有时候会简单地想: 她除了美貌以外,其实并没有做教师妻子的条件;抑或,正是因为她太美了,才不适合做教师的妻子。
要是当年他娶的是某个相貌平庸、脾气随和的女子就好了,或者,某个受过教育的、懂他心思的女子。只是,内罗毕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愿意嫁到这里来?他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相信自己有那样大的外形或性格魅力。佳禾愿意跟他,也算他走运了。她二十七岁,比他小九岁。比起米帝帝玛的其他女孩,她算是很晚才结婚的。这倒不是因为她没人追,许多他这个年纪的人都非常想娶她,但最后赢得她的却是他——他现在仍然觉得此事值得玩味。
“你的那些书啊,”佳禾说,“就算小孩子看了也会觉得可笑。”马塔尼差点忍不住Сhā嘴纠正她: 那些书不是“他的”。“卡妮卡翻译了一本给我听,”佳禾用生硬的英语慢慢地念出了书名,“《帽子——上的——猫》原文是“A Cat On A Hat”,指的是美国作家兼漫画家苏斯博士(Dr. Suess)1957年出版的绘本《戴帽子的猫》he Cat in the Hat)。佳禾因为不懂英文,所以记错了。。”她摇了摇头,转回来说自己的母语。“要是这本书能教人怎么捕到豹子倒还好——不对,也不好,捕豹子的学问应该是由爸爸教给儿子的才对,哪里轮得到一本讲‘猫’的书?何况这只‘猫’还坐在一个遮脑袋的东西上。”
“那叫‘戴着帽子’。”马塔尼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他正在想佳禾提到父子关系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或许她是在以女性特有的微妙方式表达心底深层与他共通的那个欲望。少顷,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冲撞了妻子。虽然木已成舟,他还是倾身过去想要抚摸她的肩膀。然而他犹豫了一下,他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掠了过去。“这是我当老师的职业病,抱歉。”他解释说。
他美丽的佳禾怒目而对。道歉从来浇不灭她的怒火,更何况在骆驼移动图书馆这件事上,她向来武装得比刺槐还要多刺。
“你管它‘坐着’还是‘戴着’,反正那是本瞎编乱造的书,”佳禾说,“倒是那些说现实的书更气人。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他们称为‘食物’的东西的图片。食物?他们怎么叫得出来?马塔尼,你应该教的是正经事,不是这些歪门邪道。那些东西连颜色都稀奇古怪的,还有捣鼓出那些东西的一堆法子——呸!”她丰满的双唇撅了起来,几乎像是在索吻。可是她那双瞪得圆圆的怒目清楚地告诉你: 很遗憾,她现在脑中没有柔情蜜意。
“那叫‘食谱’。”由于本部落的语言中没有对应的单词,马塔尼只好用英语说。
佳禾当作没有听见,“为了做那么一份玩意儿浪费了多少种食物啊?”她问,特意停顿了片刻看他会不会冒冒失失地来应她的话。“十种,有时候是十五种。做这么一份玩意儿要花多少时间?整个上午?一整天?”她摊开手,纤指大张,“既然大家觉得把蘸着骆驼血的玉米放在篝火上烤一烤就很好吃了,还要这样一本书干什么?”
由于愁闷与疑问,她激愤的口吻略微缓和了一点。马塔尼瞅准这个时机把话切了进去,“也许这些书妙就妙在能勾起我们的幻想。”他说。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四章(3)
他思量着,要不要将这个她死活不能理解的问题说清楚,要不要将他为之狂热的事情全部解释给她听。告诉她这个半游牧部落前景堪忧,骆驼移动图书馆是他们幸存下去的惟一希望;告诉她这个部落若要繁衍下去,孩子们现在就必须学习读书写字;告诉她在图书馆到来之前,他简直算不上什么老师,因为那时他手头仅有几支铅笔(不久就丢光光了),连纸都没有。而现在,他感觉自己有了力量,他知道自己能够为培育下一代尽一份力了,下一代中去内罗毕学习的人将不会只有一个人——不会像他父亲那一代只去了父亲一人,也不会像他这一代只去了他一人——而将有十人、二十人,这些人将会回乡造福他们的同胞。他不期望自己留下“部落之父”之类的光辉形象,他希望人们想到他的时候,脑中浮现的会是一个平凡的、为未来发展出过力的、鼓励过同胞追求梦想的人——就像一个亲自辅导儿子们的父亲。如果没有移动图书馆,这一切只能是泡影。
可是,佳禾又开始讲了起来,并且摆明了不许他Сhā嘴。就算他解释了,她也会认为他在装清高假深沉,从而更加生气。所以,他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但她毫不领情。
“他们跑到这里来,一看我们不会读那些蠢了吧唧的书,就认为我们是一群‘马巴德胡力’Mabardhuli,斯瓦希里语,意为“傻瓜”(复数)。。”她说。
“不会的,他们没有把我们当傻子。”马塔尼反对说,但是他又想到佳禾有可能是对的,不由心口一阵刺痛。
“你当然不是咯。你会读书,他们就只关心这个。”佳禾说,然后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检查过的另一本书。她好像怀着不屑一顾的态度把米帝帝玛的大部分书都看过了。她也像部落里的其他人一样,认为是他把图书馆引到他们中间来的。他本人并不知道图书馆为何会选择到米帝帝玛来,顾及到礼貌问题,他也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怀疑加里萨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们因缘凑巧地发现了他这个会说英语又受过教师训练(得益于父亲的人脉,同时也是父亲的意愿)的部落小教师。事实若是如此,马塔尼的确应该为移动图书馆的数次来访负责——更精确地说(在佳禾看来): 他应该为此受到谴责。
他努力想把注意力放到她说话的内容上。可是,他发现自己正懒洋洋地观察着她的脖颈、她头发的色泽,还有那双气得艳光四射的眼睛。按照米帝帝玛的标准说来,他算是晚婚的。他热切地希望佳禾能够很快怀孕,并且生一个男孩。但是,他的心底藏着一个恐惧,他害怕自己的愿望会落空。
这是有预兆的。两周前,他正在傍晚的嘈杂声中散步,一只前额黑色的食蚊鸟掉了下来,它旋转着冲下天空,四仰八叉地坠毁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虽然它身上看不到伤口,但它确定无疑已经死了。它的双翅大张,好像在表示反抗;它带着一圈紫色花纹的脖子向后仰着,似乎表达了临终的立场。这显然是一个兆头,但关乎什么呢?他害怕这和鸟儿砰的一声落地前他脑中正在幻想的画面有关: 在将来的某个傍晚,他大步走过荒野,他亲爱的儿子跟在他旁边;佳禾则在米帝帝玛的家中做好了饭等他们父子归来。他还没将食蚊鸟的事告诉妻子,他羞于说出自己的迷信心理,他是受过教育的人,本不该迷信。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四章(4)
他摇了摇头,想要忘记那只鸟的模样。佳禾还在刺耳地喋喋不休。他低下头,希望他的姿势能够让她误以为他在专心听话,他抓紧时间做了一个无声的祈祷,这是他在每个图书馆日都会做的祈祷: 保佑今天每个人都把借走的书交出来,一本不落地还给图书馆。 阿巴斯先生绝对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每次来访结束以前,阿巴斯先生都会拍拍手,用他字字重点似的正经腔调作一番声明:“请大家注意了,根据图书馆的规定,若有村落遗失或损坏我馆藏书,该村将永远失去移动图书馆的拜访资格。”不幸的是,阿巴斯先生的口吻酸腐得好像臭肉,马塔尼担心全村上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注意听了这位馆长的警告。此时,马塔尼再一次感到这个警告是说给他听的。
马塔尼希望阿巴斯先生能够注意到(实际上他一直打算提醒阿巴斯先生一下): 在荒野里,个人的财产是很难保全的,甚至个人的性命也难保平安。疏忽大意、野生动物、恶劣气候: 单单一个条件就可以损坏一本书;在三者齐备的情况下,弄坏书是在所难免的。图书馆的这项规定是不通人情的。几个月以来,马塔尼一直想要把这话说出来。
然而,每当他张开口,想要对阿巴斯先生发表他的简短感言时,他都会注意到那个叫斯威尼小姐的外国女人在对他微笑。她的笑容中带着一种无辜的自信,好像一头未曾注意到矛的母鹿。不知为何,这个笑容平息了他Сhā嘴的欲望。他静静地听完阿巴斯先生的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想,自己这一点头,是否就算和阿巴斯先生达成了某种共识呢。每逢图书馆日,他既欢喜又害怕。而这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只悲惨死去的食蚊鸟,同时又耳闻妻子对他的恋书行为大泄不满(竟然会迷上不切实际的文字),不免更加心事重重。
孩子、鸟、书,这三桩烦心事纠结在一起。他揉了揉额头,好像这样就能抚平心绪。保佑每个人都把借的书还了吧,他垂着头、望着泥土地面默念道,我暂且就这一个愿望。老师的妻子她的观点虽然清晰明确,观点下却隐藏着不可回避的悖论。就算在她据“理”力争、丈夫马塔尼低头谛听的时候,佳禾也明白这一点。佳禾能够确信无疑的是: 从加里萨来的白女人和图书馆长是两个危险的入侵者。他们带来的书中充斥着错误的价值观和糖衣炮弹,威胁了米帝帝玛各个家族的稳定与和谐。如果年轻人相信了某一条外来的生活观,佳禾的族人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她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们会被抹去——马塔尼豢养的隐形杀手会将历史与传统从每个孩子的灵魂里割离出来。她是这个迷途的疯子的妻子,她有义务把话说出来。
可是,如果马塔尼顺应了她的意愿,她该怎么办?如果他抬起头来,答应保护米帝帝玛、赶走外来者?
如果驼队再也不来了,她可如何是好?
看着他如此认真地掂量她话语的模样,佳禾觉得他最后并不是“有可能”会答应她的要求,而是“一定”会答应。他自然相信他的那些书,但是,他会为了她而动摇的——他已经在动摇了——他终究是会满足她的愿想的。他对她的爱是毫无保留的,他会眨着不安的眼睛解释说: 他这么做是因为爱她。然后呢?她对这每月两次的图书馆日的渴望又该放诸何处?她胸口由于期待而产生的紧迫感、她两腿间的兴奋感又该如何处置?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四章(5)
这是她与鼓匠阿贝欧米见面的日子。单独见面。她当然每天都能见到他,可平时他们身边总有人。只有当米帝帝玛的其他人都被图书吸引到远处去时,他们才可以单独相处: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
她和阿贝欧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同时,她也受着良心的谴责与真情的折磨。
倘若没有移动图书馆,她和阿贝欧米是否会在擦肩而过中度过余生?倘若移动图书馆不再来访,他们无心开始、有心维系的谈话又该如何继续?要她斩断这层关系,她办不到。她第一次遇到这样既叫人心神不宁、又叫人心花怒放的感情,这份感情是她那些荒瘠的非移动图书馆日的慰藉。她离不开这份感情,正如蚊子离不开血。
他们是在移动图书馆初次来访的那一天认识的——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当时,她正蹒跚着从马塔尼身边逃开。她忍受不了他照看那个图书王国的模样。她觉得那堆东西明显是骗人的。她觉得恶心。那些与他们或他们祖先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书被放置在一条席子上,搞得像什么贵客一样。实际上,它们只是一群伺机而动的蛇,她的邻居们(大部分和她一样不识字)就像动物一样用手和膝盖爬着围了上去。
马塔尼倒是容光焕发,他喜气洋洋得像一个捕到了猎物的猎人。实际上,他从来不会打猎: 他既无那份直觉,也无那份刚毅。她算是看透了这个所谓的丈夫了。他懦弱无能、鬼迷心窍。她忍无可忍地从驼队、图书和马塔尼身边跑开了。她低着头,心烦意乱地浑跑一气,路也不看。反正也撞不见人,所有的人都在马塔尼、驼队和图书那边。
但在茅屋之间的巷子里,她撞上了阿贝欧米。确切地说,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这个人肉沙包抵住了她的冲力,然后扶着她重新站稳了。
她尴尬地低着头。面对他健壮的肌肉、他的体味和她自己的毛躁行为,她只觉狼狈不堪。她退到一边给他让路,但他没有动,那双抓着她的肩膀的手又温暖又结实。能奏出她最爱的音乐的鼓,正是由这双手拉拉扯扯地制作出来的。起先,她怎么也不抬头。他等着。最后,她终于抬起眼睛正视他,她乍眼碰上的温柔目光几乎令她窒息,她感觉飘飘忽忽的,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好稳住自己的身体。她差点就这么做了。
“你还好吧,佳禾?”
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客套个“是”后就让自己脱身离开。可她一张口,别的话就冒了出来。
“那些书……”她说,“还有马塔尼……”
她一开始说得结结巴巴,但他听得相当认真。第一次有人那么认真地听她讲话,于是,她放松了下来,话也说得流畅了。当米帝帝玛的其他人都聚集在驼队周围、忙着玩弄那些没正经的纸片时,她讲述了她的担忧。她害怕新的思想会破坏古老的智慧。她越讲越激动,如果他们不提高警惕,她说,事情就会变得本末倒置。最后,她将话题从米帝帝玛转到了自己身上。她告诉他: 她觉得丈夫书本上的那些故事与她的生活毫无关系,而阿贝欧米的鼓奏出的音乐却让她觉得——她的声音轻柔了下去——很神圣。
他微笑了,没有回答。语言是多余的。
后来,他们又聊了其他事情。他向她讲述了自己坐在妻子旁边、看着妻子死去的经历。他说,他很担心儿子塔邦,即村民口中的“疤孩”——佳禾如今了解了内中的苦楚,她以后再也不会大声叫这个绰号了。她向他描述了自己坐在神圣的祈灵所外、听着鼓声和夜晚的诵唱声时心中涌起的渴望。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四章(6)
她说得如此直白坦诚,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就把话说尽的。移动图书馆一个月来两次,他们一共见了八次,他们的谈话是连贯一气的。佳禾又惊奇又欣慰地发现他们交流起来酣畅自如。他们异口同声地取笑或赞美什么,一会儿逗趣,一会儿严肃,他们会被对方的双眸深深吸引,然后又慌忙移开目光。他们的秘密谈话是活生生有现实意义的,就像他们共同创造出来、如今成为他们慰藉的一个孩子。
但是,这个孩子会随着驼队的每一次离去而憔悴欲死。佳禾和阿贝欧米不能在别人可能听到的情况下做那样亲密的交谈。没有了移动图书馆,他们也就没有了独处的机会。
她会看着他,会一边在火上热着骆驼奶或扫着一处尘土,一边偷偷地看他坐在屋外做鼓。一只鼓要做好几天,每只鼓做出来都不一样,正如人有千姿百态。他把木头泡在水里、弯折木条做骨架,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兽皮刮干净。当他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他皮肤下的肌肉像美妙的音乐一样移动起伏。她看着他为鼓注入生命: 他将兽皮覆盖在骨架上,既赋予了鼓形体,也赋予了鼓心跳。
他是赋予事物生命的人。的确,他就像滋养万物的雨水一样。要佳禾耐心地等待骆驼图书馆的到来,就好比要她在肺部满涨的情况下憋气一样困难。
等待之所以可以忍受,全归功于他们私会时所交换的那些护身符般的言语。这些言语会透露出他们在间隔的日子里是多么地思念对方,以及如今终于见面自己又是怎样一番感受。她会在头脑中翻来覆去地掂量一些小心谨慎的措辞,直到她想出新的说法。
“上周有一晚,我特别特别想要对你说……”她会如此开口道。事情本身并不重要,她提到这个,只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满腔热望。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半夜,我突然醒了。我一定是感觉到了你要对我说什么。”他会这样回答。于是,她便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纽带更加稳固有力了。
最近,他们开始谈到了他们的婚姻。他们用词隐晦,因为这是最最暧昧的一个话题。她拐弯抹角地说到了自己沮丧的情绪,他理解地点了点头。他们渐渐不说话了。他们没有碰触对方,但是她仍然能够感受到肩膀上他的手指的重量。
她认识这个叫阿贝欧米的男人有多久了?一辈子。比她认识马塔尼的时间还要长(马塔尼跑到“远城”去呆了好些年)。佳禾出生的时候,阿贝欧米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自她来到这个世上以后,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虽然相见,却不相识。
然而,她又觉得他们之间其实早就有了那么一份宽厚朴实的感情。只是,在这个游荡的图书馆穿过荒野、来到米帝帝玛的大刺槐树下之前,她一直没有发觉。书?书只能糊弄住米帝帝玛的傻瓜和糊涂人。不过,图书馆的确带来了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只属于她和阿贝欧米。
此刻的佳禾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她玩弄着胸口的珠子项链,争辩到一半,自己噤了声。她站起来,从呆若木鸡的丈夫身边走开。她突然厌烦了自己的心口不一。表面上,她声色俱厉地谴责移动图书馆;内心里,她却在以同等的热情祝福移动图书馆。图书馆长西蹄既是领队骆驼,又是运货骆驼,它似乎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有左右局势的能力。它任性地动来动去,阻碍人们往她身上绑书箱,害得出发时间推迟。启程的时候,阿巴斯先生抱怨浪费了太多时间。当时,他觉得自己在西蹄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不过他马上反驳自己说: 一定是看错了。然后,在他们行进到一个半小时候的时候,西蹄突然回头瞥了他一眼。它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出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扑通”一声跪到了与月球表面一样荒瘠的沙漠上。它洋洋自得地甩着脑袋,展示着下颌凸出的黄牙。
这一刻,阿巴斯先生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一件事情,他确定西蹄被他已故的母亲附身了。他挨近了去看,竟在骆驼倔强的眼神里看到了母亲独特的执拗神情。他那位着装过分艳丽的母亲因为两项举动而闻名: 一是公然从家务琐事的束缚中挣脱,二是嘈声抱怨讨了三个老婆的丈夫没有按契约规定的那样经常探望她。实际上,她的体格比丈夫大了两倍。她瘦小的独生子已经不止一次险些死于她的拥抱。“我是一个喜欢被完全拥抱住的女人,”但凡遇到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都会这么讲一通,“我必须被人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
她这个人简直就是“尴尬”的化身。不过,她实在很强势。所以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她是被一只蚊子杀死的”这个事实。她是那么的膘肥体壮,一只Mbu怎么可能对她构成威胁?哪怕那是一只携带了奥尼翁—尼翁热病毒的蚊子——她如今还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想到一辈子都要跟自己的母亲纠缠不休,他不免觉得如坐针毡。
阿巴斯先生接着意识到: 他还是有可能压制住她的。于是,他跪下来,对着骆驼的耳朵喃喃道:“听我说,妈妈,你要是再在旅途中惹麻烦,我就把东西从你身上卸下来,然后把你丢给那个原始的流浪部落。我发誓我干得出来,到时候他们就会割开你的喉咙,喝你的血。事毕再用你的粪便混着你的毛发塞住你的伤口。一个月以后,他们会再次划开你的喉咙,喝更多的血,他们的确如狼似虎到了那种程度。”他停顿了一下,好让对方慢慢品味他的话。最后他说:“所以,妈妈,你要么现在就站起来,要么一到米帝帝玛就受死。你自己决定吧,动作要快。”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五章(1)
阿巴斯先生认为正是他的这番话(而非赶驼人的鞭打)使得西蹄最终站了起来,继续领着驼队前进。跟在西蹄后面的是驮着阿巴斯先生的骆驼,接着是驮着斯威尼小姐的骆驼,末尾是驮着补给的第四头骆驼。他们的行程耽搁得太久了,虽然驼队动作迟缓,中途又出了许多意外,他们却很幸运地没有碰到索马里匪徒。如果碰上了,那些ρi股上闪耀着一排排金子弹的强盗一定会杀死这个任性的美国女人。到时候,阿巴斯先生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他现在的“下场”就已经不怎么样了。从小,他就梦想着拥有一份待在阴凉处、无需多少体力付出、最好还无需与人接触的工作。有一天,从伦敦跑来了一位名叫费特格林小姐的图书管理员。她是来为一项奖学金寻找一名合适的获得者的。她选中了他,当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满足他要求的理想工作时,他真是喜出望外!当然,他不时也要整理一下书架。不过,图书馆禁止谈话的明文规定大大地补偿了这小小的体力付出。
可是现在,他的工作性质起了变化。他被强迫每周四次在毒日下进行极端劳累的旅行,穿越除零星的带刺灌木和刺槐外就荒凉得一无所有的沙漠。凭什么啊?就凭这些大脑发热的外国人决心让所有的孩子都接受教育?想到外国人对“教育”这个词的误解,他就气得磨牙。这些外国人不明白: 读书写字并非教育的惟一途径。在部落文化里,传统是口头相传的一件事。它靠着日益发展、丰富的记忆的支撑,由一系列的仪式和人们的敬重心理来维持。这种敬重心理不是书本可以构建出来的,相反,书本会摧毁这种心理。
另外,这些思想单纯的人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安贫乐道不也是一种智慧么?一阵雨,一碗玉米,就能叫他们称心如意。他们都是守本分的。这个由肯尼亚国家图书馆服务部监督、斯威尼小姐为“客座顾问”的移动图书馆蛊惑着人们去羡慕一种遥不可及的生活。这些捐助的图书中的确有一些有用的书,但除此以外,一个浑身尘土的沙漠居民能从某些个电影明星的传记中学到什么?还有什么教人自己动手设计庭院的书?有关中世纪城堡的儿童图册?这些书的内容昭然突显了西方理想主义的弱点: 无知与妄自尊大。
还有其他的问题。比如以下这条棘手的规定: 借走的东西必须在两周后以毫无损伤的状态归还,说什么他也不相信这些部落勇士们和他们的家眷已经充分领会了这条规定。还有什么“骆驼移动图书馆只能对永久定居的非游牧部落开放”的规定,这叫什么事嘛?这里可是荒野啊。一旦季节性的井水干枯了,一旦强盗们开始威胁部落的安宁了,一旦“永久定居”成了羁绊而非选择,一旦部落成员无法抵挡新土地上的自由召唤——“永久定居”的咒语便被破除了。
他已经在许多会议上多次强调了这些问题,可是会上那些思想幼稚的英美社会改良家们只知道一意孤行,他们讨论出了将图书馆送过起伏不定的原始地表的方法,他们筹集了海外资金,募集了图书。他觉得将潜在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是他的责任。是以,他吐字清晰、发音优美(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同时竭力使自己不至于表现得傲气凌人。一天下午,来自内罗毕的上司穆耶斯先生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五章(2)
“没人想要从一个图书馆长的口中听到反对阅读的论调。”穆耶斯先生说。尽管他的口吻又克制又得体,阿巴斯先生还是马上明白了过来: 想要说服这群人放弃这项愚蠢的计划、将钱用在更为实际的图书馆内部改良上,就像教会大象唱歌一样不可能。他若是继续对抗下去,很可能会丢掉饭碗。
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上司提到的态度问题。他知道自己给人带来了举止暴躁、言辞倔强的印象,尤其还有个外表善良、笑容可掬的斯威尼小姐与他作对比。穆耶斯先生说她是个“随意得可爱”的小姐,阿巴斯先生明白这句评语指的是她总是背着一个紫色的包来开会,并且好像很少梳理她那头鬈发的事实。她和他在伦敦认识的那些图书馆员不同,她是那么心直口快、固执己见,随意与激|情奇异地在她身上融为一体。
她跟阿巴斯先生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放了什么东西在这个地方,这个东西比你我都要大,即使在我走后,它也会继续成长”。她说的“走了”当然不是死的意思,而是远离龌龊的当地食物、不舒适的房间和没有隐私的社会环境的意思。她要回到她的游泳池、低领礼服和意乱神迷的卿卿我我中去——他看过美国的电视节目。诚然,她暂时放弃这些物质享受的动机是令人钦佩的,但有些时候,他实在觉得她很多管闲事。
驼队已经在去往米帝帝玛的路上行进了三个多小时。他决定: 以后再也不为这些事操心了。他已经坚持要将一定的规章制度贯彻到底,而他们最终也同意了他的意见;另外,他在这项计划中的位置与责任也已明确在案。待到这个“非机动的移动图书馆”——即他们所称的“骆驼移动图书馆”,他们为自己能想出这样巧妙的词而自得满满地微笑了——不可避免地在正午的阳光下萎蔫时,他们一定没法拿他是问。美国人驼队停靠在米帝帝玛的刺槐树下时,已将近中午。这棵刺槐是方圆一英里内最高的树,美丽又朴素,好似一位消瘦过度的贵妇。他们已经是第九次来到这里了,路途中的死寂与米帝帝玛的喧闹碰撞到了一起——菲儿每一次都会被这孤独旅程后的碰撞时刻所打动。由于阿巴斯先生在旅途中例行公事地拒绝与她谈话,她在数小时之内惟一能听到的就是骆驼单调、黏乎乎的呼吸声。偶尔,会有一只鸟在酷热中软绵绵地抱怨几声,或由于发现了一小片凉荫而欢快地啾几声。在寂静中,她将自己幻想成了一个孤独的古代游牧民,在沙尘构筑的幻影中颠沛流离。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第一眼看到远处隐现的刺槐时便觉察到的沸沸腾腾的骚动与音乐。片刻过后,村落出现了。圆锥形的、茅草屋顶的小屋像一簇蘑菇一样萌现出来,屋舍建筑在一块绿色的台地上,旁边有一个天然的浅浅的蓄水池。在看够了沙漠那种枯血与衰草的色调后,再看这些东西不啻为一种享受。一些柠檬色的塑料桶排列在一个露天棚架下,她知道桶里储备着额外的用水。“尘中生长之物”的子民们已经聚集过来了,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像操纵木偶一样牵引着他们向刺槐这边聚拢。他们身后跟着他们养的动物,许许多多的动物,山羊和骆驼看起来比人还要多,还有牛,大部分的母牛是在海拔更高的土地上饲养起来的。
刚刚到达米帝帝玛的几分钟里,菲儿甚至都没能从骆驼背上爬下来。空气中那一阵阵激动的情绪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潮,人群包围了他们,并将他们拥簇在了中央。她想,这必定就是夺冠后的运动员被队友抛举起来时的感受: 喜不自胜,激动得发抖,认为青春与健康一定可以永存不殆。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五章(3)
人们忙着竖起三面围布的帐篷、摊开草席、摆开图书。菲儿挨个地向这些人问好:“酱布Jambo,斯瓦希里语,意为“你好”。。”“你好吗?你好吗?”那些四五岁的孩子念经似的叫道,一面跑过来握她的手。他们的部落方言是她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一种语言,非常难懂。好在他们正在练习说英文,而她也在练习说他们大部分人都能懂的斯瓦希里语。
真瘦啊,他们一个个都太瘦了。她现在仍然忍不住感叹,不过不像第一次见到他们时那么震惊了。起初,她以为这些孩子的生命力肯定像他们的身子一样纤弱,但是很快,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许因为他们充满活力的模样,或许因为他们从未露出过或饥或渴的表情(至少在米帝帝玛如此),亦或许因为他们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多。
那个叫卡妮卡的女孩是挤在最前面的人之一,她那一张窄脸笑得明媚照人。她的头上编着紧绷绷的辫子,脖子上绕着三条项链。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她的奶奶尼玛,尼玛围着一条鲜艳的橘色围巾,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裙子,戴着如拳击手的拳头那么大的珠子耳环。菲儿并没有马上注意到那个用眼睛和长长的手指说话的疤孩。这个孩子是从来不会凑热闹的。
阿巴斯先生正在从领队骆驼的背上卸东西,后者好像正隔着它流苏似的睫毛对他怒目而视。马塔尼老师在帮他的忙。
“马塔尼!酱布。”菲儿说。她用指尖轻拂了一下他的指尖,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问候方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伸出手去想要和他握手,但是他当时正在抬一箱书,所以她阴差阳错地碰到了他的指尖。他一定认为她是有意这么做的,认为这是她所居住的美国地区特有的奇风异俗,是以,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主动轻拂了一下她的手指。马塔尼翕张的鼻孔和厚实的嘴唇给他的面孔抹上了一层既坚定又威严的色彩;他的眼睛却相反地令她想到了暖暖的可可饮料。当他走近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悦人的香料味,像是胡椒粉与肉桂混合的味道。他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和一件轻便的衬衫,左腕上扣着一只金属手镯。
“你们过得怎么样?”她问。
“我们充分地利用了这些图书,斯威尼小姐。”马塔尼说。
“叫我‘菲儿’就好了,”她一如既往地说,“我又带了一摞杂志来,还有几支钢笔和铅笔。另外有六本书是给你的。他们学得如何?你的学生们?”
马塔尼伸手抓住了一个男孩的手臂,迅速地对男孩说了什么,然后转向菲儿。“让那帝夫算给你看吧。”他说。
八岁小儿模样的那帝夫很可能已经十二岁了。他伸出一只手,手上用墨水写了一些数字。他说话,马塔尼翻译。“八头母牛,”他说,“由于干旱死了两头。春天的时候有四头小牛出生。第二年,幸存的母牛中的一半都做了妈妈。所以你总共还有十五头母牛。”
“但愿牛奶也有许多。”菲儿加了一句。
“多亏了数学初级读本。”马塔尼说。
“是的,过分感谢您。”那帝夫说。
“是‘非常感谢您’,”马塔尼纠正道,“‘过分’是‘太多了、不好’的意思,那帝夫。”接着,他装模作样地朝男孩咆哮了几句,惹得菲儿和那帝夫都笑了。
“他会念书么?”菲儿问。
“他的英语有进步,上次他借了一本有关象牙海岸Ivory Coast,象牙海岸共和国,西非一国家。1986年1月1日起,象牙海岸共和国将国名改为科特迪瓦共和国he Republic of Cote d餴voire)。“科特迪瓦”是法文“象牙海岸”的中文音译。的书。”马塔尼说着,指了指男孩手臂中抱着的一本书。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五章(4)
“你读得懂么?”菲儿向男孩俯下身去,问。马塔尼见男孩没有反应,便为他作了翻译。
“很多大大的单词。”那帝夫慢慢地用英语回答。
“但是他很喜欢那些Сhā图,”马塔尼赶紧说道,“而且我们正在学习里面的单词。”
菲儿摇了摇头。大部分的书都是捐赠的,其中一些书并不适合当作启蒙读物。“我们需要简单一些的书,对不对,马塔尼?与其继续增加英文书,还不如多弄一些斯瓦希里语的书。”
马塔尼咧嘴笑了,“可是你也知道,男孩们不喜欢简单的书,”他说,“而且,我想要他们学英文。”
“斯威尼小姐,”阿巴斯先生叫道,“我们差不多可以开工了。”草席已经在刺槐树下铺开了,图书也已摆成了整齐的几排。阿巴斯先生直挺挺地站着,递给她一个写字夹板,让她记录下归还的书和出借的书的书名。一个孩子拿了一个大桶过来,倒扣着放在地上。菲儿坐了上去,写字夹板在她的膝盖上准备就绪。于是,阿巴斯先生向马塔尼点了点头。好像有许多无形的门在这一刻敞了开来。孩子们一拥而上,大人们紧随其后。
阿巴斯先生正在以命令的腔调说些什么,菲儿猜他是在叫大家遵守秩序、排好队。没人听他的,人们兴奋地叫着,声音混成一片。马塔尼在人群之中跑来跑去,翻译标题,阅读开篇段落,帮人选书。
菲儿耐心地记下每一本还书,同时在阿巴斯先生的眼皮底下草草地检查那些书有无损坏。他似乎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他亲自动手,菲儿哭笑不得,她自己也不是做这种事的合适人选。她经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在许多方面都与别人不同的图书馆员,她不像她的同事们那样有条理、讲究细节,不过,她很享受这份在小小的、零落的部落之间穿行的特殊工作。她喜欢知道哪些书被借得最多、哪些书无人问津。她还喜欢这些不大像读书人的新读者将他们要借的书递过来的那个时刻: 她会观察一下他们的脸,然后,她的手和他们的手会共同将书托住片刻,好让她记下书名和借书者的名字。说她把这一刻浪漫化了也罢,她所感觉到的与这些人的亲近感正是她行为的主要动力之一。
另一个动力是有关母亲和快要饿死的比夫拉人Biafran,比夫拉人。比夫拉是尼日利亚东南部的地区。1967年到1970年的比夫拉之战(或称尼日利亚内战)造成了200—300万人的死亡和空前的饥馑。的童年记忆。
菲儿念小学的时候,她脾气暴躁的寡母只能容忍自己的四个孩子哭闹十分钟。无论哪个孩子,只要闹够了十分钟,她都会厉声斥责:“福格哈特的圣布里奇德Saint Brigid of Faughart(公元451—525),爱尔兰女修道院院长,爱尔兰的守护神之一。福格哈特是她出生的村子的名字。啊!想想那些快要饿死的比夫拉人!”如果这个烦人的孩子继续哭个不停——在母亲情绪很不好的时候,哪怕只是下嘴唇接着抖了一下——他或她的ρi股上便会留下通红的手指印。菲儿的母亲在说上面那句警告的话时总是说得又快又含糊,顺便夹带了老家爱尔兰的口音。菲儿知道布里奇德,她是母亲最喜欢的圣人: 一个奴隶的女儿。传说她能医治麻风病,还能把水变成啤酒。但是,她不知道“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是什么。如果她能找出这个词的含义,或许便能顺藤摸瓜地进入她复杂莫测的母亲的内心。母亲总是对爱尔兰天主教慈善机构嗤之以鼻,她自力更生地为曼哈顿区的一位学者当“私人秘书”,她很少提到这位“学者”的信息,菲儿觉得他很可能是她杜撰出来的。
骆驼移动图书馆 第五章(5)
可是,菲儿无论在哪本字典里都查不到这个神秘的“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教室里的字典上没有,图书馆的字典上也没有,就算在她最好的朋友——住在布朗克斯区的莉齐?迈克艾罗伊——家的词典上也找不到。她惟一一次鼓起勇气问“妈,‘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是什么”的时候,母亲把本该打在嘤嘤呜呜的妹妹身上的巴掌赏赐到了她的ρi股上。
到了菲儿念初中的时候,她已经养成了在家装疯卖傻的习惯。她会表演一些体操动作,或讲一些粗野的笑话来博她腰背笔直、操劳过度的母亲一笑,这一招有时候还挺管用的。而另一方面,她想要亲近母亲的努力却总是遭到拒绝。母亲拒绝回答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提出的几个少之又少的问题: 比如她的童年啊,她的工作啊——甚至问问有关亲生父亲的事都不行(父亲是在走夜路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的,当时菲儿还在蹒跚学步)。“你们把值得记住的事记牢靠了就行,”母亲会说,“不该记的事情趁早忘了。”
所以,菲儿仍然会间歇性地寻思一下“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是什么。
她是在高中的社会课上学到“比夫拉人”的。此后,她便开始在中曼哈顿的大图书馆里搜寻“比夫拉人”的历史,她在图书馆五楼泡了好几个星期,日复一日地俯身在图书馆坚实的木桌上,全神贯注地研究“比夫拉人”,仿佛他们是她改善母女关系的法宝。她读到了比夫拉人反抗尼日利亚失败的历史,读到了由于政治上的优柔寡断而迁都三次的事、两百万人死亡、儿童被活活烤死、年轻的女孩被弹片炸成两半,还有饥荒——到处都是饥荒。她的母亲一定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饥馑的照片,震动之下,才想到了用“比夫拉人”来激励自己的孩子。
菲儿的朋友们哀求她不要再每天研究这个了,但是她办不到。事实上,到最后,她去图书馆的目的已不仅是为了研究母亲的训话,她的兴趣甚至一度压倒了她青春期的愤世嫉俗心理,促使她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要去帮助这些比夫拉人!虽然她不知道怎么个帮法。后来,母亲病倒了,菲儿终于意识到: 帮助那些比夫拉人并不能拉近她与母亲的距离。大学二年级,母亲去世。那是菲儿最后一次哭泣。就在那时,她也明白自己的泪水中既有伤痛又有绝望。
大学毕业后的一个夏天,菲儿到欧洲去做了一趟旅行,那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她没有成为国际援助人员,她成了一名图书馆员。毕竟,是图书馆为她解开了童年的一个谜,让她明白了母亲那句神秘训话的含意。不仅如此,她还在那些高高窄窄的书堆中间感受到了拥抱。她觉得图书馆滋养了她,馆中的知识抚育了她——这些感觉本应存在于童年的家中,倘若母亲没有被生存的重负压得吝啬言语,倘若父亲没有丧生在车轮之下,倘若父亲活了下来……
尽管如此,她依然会梦到非洲。后来,她在一个图书馆网站上看到了一条招聘启事: 几个美国公司想要联合招聘一名短期顾问,帮助他们在肯尼亚建立一个由骆驼运输的图书馆。她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好像是冥冥之中某个知晓她心底渴望的神灵为她量身定做的一份工作。她立刻申请了这份工作,就算领导不准她休假,她也要去。
卡妮卡正在掸去书上的灰尘,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她一边掸灰,一边阅读封底的内容简介。有时候,她会翻开书去看捐赠者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比如“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问候”,或者“马克?吐温小学向您问好”之类的。有那么一两次,菲儿看到卡妮卡用手指抚摸那些手写的文字,尽管她既不知道北卡罗来纳州在哪里,也无法想像马克?吐温小学的模样。
卡妮卡总是借非虚构类的作品,并且总是在深思熟虑后才会作出选择。与她不同的是,有些人选书的时候就像在参加电视上的竞赛节目,好像有人规定他们必须在几秒钟之内作出选择一般。还有一些人既不读书名,也不翻看一下书中有无Сhā图,他们根据颜色、大小或气味来选书。菲儿见过一些人将书本举到鼻子下面,出声地嗅了一下,然后翻开书页、张大嘴巴用力地闻了闻,接着,他们或是带着满意的微笑将书夹到腋下,或是皱着鼻子将书放回到草席上。
“汝要吃茶否?”问这话的是卡妮卡的奶奶,尼玛说着一口深受圣经语言影响的英语,听起来又做作又古怪。“汝”啊,“尔”啊,动词变形的时候遵照的也是古英语的方式。菲儿接过了她递来的杯子。尼玛的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本平装小说,书名是“冬日计划”。菲儿早些日子读过这本小说的内容简介。书中的主角是一个有外遇的女人,她的丈夫和她离了婚,并且赢得了几个孩子的监护权,类似现代版的《安娜?卡列尼娜》。虽说尼玛很喜欢小说,菲儿还是忍不住奇怪: 像她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对这样一个故事感兴趣。菲儿想着要不要向尼玛推荐别的书——算了——这位老奶奶一旦选定了书,就会像猛兽抓到了猎物一样一口咬住不放,容不得别人置喙。
更何况,菲儿相信人的本能是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文字需求的,就像身体的饥渴感可以指导人去吃饭一样。她自己就在图书馆密密麻麻的书架间经历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身体选择: 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读什么的时候,她会摊开手掌,一边轻轻地嗅着,一边游来荡去。待直觉发挥作用的时候,她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好像她的双手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每一次,她都发现直觉所选中的正是她当时需要的书: 有时是小说,有时是传记,有时则是一本薄薄的晦涩难懂的诗集。
草席的一边,站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面对刺槐树下的这番盛景,她们拼命装出兴趣索然的样子。其中一个女人身形消瘦,但是手臂健美,她的脖子上和肩膀上装饰着串串黄|色和蓝色的珠子。另一个女人身材圆润,挂着一对哺|乳期妇女沉甸甸的Ru房。她们眉间、鼻子和脸颊上画着的微红油彩,以及她们下巴上文着的三道笔直黑线,都表面了她们是已婚女子。
菲儿身边的人群散了一些,于是,她转向那两个女人。“请过来吧。”她说,一边鼓励她们往书这边靠近一点。
两个女人冷淡地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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