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沂婕从一开始就知道蒋烲在找她,但她假装不了。
她和他既然已无缘,再见面似乎没有意义。见面、错过,再见面、再错过,又见面、又错过……这种擦身而过的感觉,她有经验,过程难受,她不再想尝试。
打开报纸,上面有蒋烲的照片。
他是八卦媒体热爱的目标,今天他和谁谁谁的名字排在一起,明天他又交了某某女星,他的风流韵事,千年不变,就是那个让他动了真感情的Judy,不也留他不住?
有些男人,天生是风,抓下住、握不丰,女人就算拚了老命想追逐,以为抓到手了,谁知扳开手指头,才发现只是一场空。
她太了解他,蒋烲只能是观赏性动物,不适合收藏,她清楚明白,在他身上认真,只是白费力气。
带着一点鸵鸟心态,她不去问,是谁把糖果罐放到桌上,她催眠自己,六年过去,他找不到她,未来六年、六十年他也找不到自己。她相信糖果是“敦亲睦邻”送的——咏慧帮周敦穆取的外号,至于纸条,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
虽然这个想法,让她的心情有些说不出口的沉重。
李咏慧抱着一堆企划书,走到詹沂婕办公桌前放下。“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连我在门外喊半天都没人应一声,只好自己进来了。”
她微笑,敷衍带过,“我在伤脑筋,楚楚想看米勒画展,可是晚上我要和核欣的老板见面。”
“赶快感激老天爷吧。”李咏慧嘿嘿笑。
“有什么好事发生,值得我戚激老天爷?”
“感激它把一个优秀的特助送到你身边。”她指指自己。“问题解决啦。”
“你把核欣老板的约会调开?”
“不,我请人帮忙带楚楚汉汉去看画展。”
“谁?”
“安啦,一个可以让你放一百个心的男人。我跟幼稚园老师打过招呼了,我朋友会先到幼稚园接他们,然后带他们去吃饭、看画展。我们约好九点,九点我到你家里接手照顾楚楚汉汉,你不必太赶,和核欣老板谈好之后,再回去就可以了。”
“真的吗?太棒了。咏慧,有你真好。”詹沂婕给她一个大拥抱。
“你给的股份,我可不是拿假的。”
“你老早有能力自己开公司。”
“我不贪心,而且我喜欢楚楚、汉汉,要是我没本事找到好男人借精生子,以后清明扫墓还要拜托他们。”
“说什么啊。”她失笑。
“好啦,说重点。我已经想到下一季的宣传重点了。”
“说说看。”
“我要去接洽有小孩的知名女艺人,说服她们把小孩送过来,她们很忙,而且不是朝九晚五那种忙法,绝对需要我们这种临时托儿机构。她们赚钱容易、花钱慷慨大方,肯定会为小孩买书、买玩具,再利用她们的知名度……我相当看好儿童王国下一季的业绩。”
詹沂婕狐疑,“你要到哪里去接洽知名艺人?”
“我有我的门路,你不必担心。你只要思考,如果我这边进行得太顺利,儿童王国是不是要再开第四、第五间分店,或者开一间二十四小时的幼儿学国?”
提到赚钱,李咏慧的眼睛闪闪发亮,詹沂婕的脸颊飙出两坨红光。
她们都是事业至上的女强人,热爱把未来控制在小小的手掌间,只要不在乎寂寞在夜半来敲门、不依赖男人的生活……真的,超棒。
“是应该好好规划。”詹沂婕同意。
“二十四小时的幼儿学园,我要占股百分之五十。”
“越来越贪心喽?”她笑睨这属下。
“你不是看上我的积极上进,才会找上我吗?”想当年,她也只是个清纯新鲜人,就算有潜能,没有老板的激发,她哪会变成今日的野心勃勃?
詹沂婕笑开。对,她看上咏慧,是因为她像年轻的自己,好胜骄傲、对自己充满规划与信心。
不过咏慧的运气比她好,因为咏慧跟到的是一个奋力朝目标迈进的老板,而她,却是碰到一个把责任丢给自己的Boss,她不只接下他的责任,还接下他的生命继承……
“成交,百分之五十,但先决条件是,把你自己提出来的东西做出成绩。”
“还用你说,做不出成绩,连我都瞧不起自己。”光是蒋逝提供的长串名单,就让她兴奋了好几晚,在梦中,她看见满天金币朝她砸下,淹啊淹,淹到她的脖子上端……
嘿嘿,就希望事情进展一切顺利,不管是自己的事业,或是……蒋逝的追心大计。
蒋烲推掉电影和电视剧,空出整整一年,他要把精力用在孩子老婆身上。
老婆……想到沂婕,他的桃花嘴上扬。
当李咏慧开始行动时,他也没闲着,他把计划告知家人,要大家全力相挺。
大嫂贺惜今才怀孕十周,已经在儿童王国订好几十万的童书、玩具,并和沂婕攀上交情,听说两人还约了一起去逛街、买婴儿用品。
三嫂跳跳认识楚楚的舞蹈老师,攀了点关系,在楚楚上舞蹈课时,把她带到另一间舞蹈教室,专人指导。
二嫂一天一束花,透过李咏慧送进沂婕的办公室,打败周敦穆的“喜相逢”。
至于他自己,他找很多亲子教育的书,书目林林总总,有教父母亲如何培养孩子们的好习惯、如何把孩子变成资优生、如何改造孩子的叛逆行为……但没有半本书,指导父母亲要怎么向素昧平生的孩子做自我介绍。
因此他去接小孩子之前,一颗心惴惴不安。
幸好他的桃花眼、桃花眉发挥功效,才走进幼稚园,老师就冲着他微笑——
“你一定是楚楚、汉汉的爸爸,对不?”
“是,麻烦老师,我要来带楚楚、汉汉。”他努力镇定。
老师转过身,拿麦克风说话。“楚楚、汉汉,爸爸来了,赶快出来。”
手心冒汗,他该如何跟孩子解释自己的存在?他仿佛回到刚进纽约念研究所那年,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当他看到小孩时,忍不住嘴角飞扬。好强势的遗传基因啊,谁看不出他们的关系?难怪李咏慧初见他时,眼睛暴张、嘴巴阖不上,活像见到鬼。
老师把小孩交给他,说:“咏慧阿姨请你接到楚楚、汉汉后,打电话给她。”
“好,谢谢。”
蒋烲当着老师的面打手机给李咏慧,让老师再向她求证一次,确定他不是拐卖人口的贩童集团。
“楚楚、汉汉,跟老师说再见。”他说。
“老师再见。”两个小孩不罗唆,乖乖说再见,分别抓住他左右手,一起走出幼稚园。
事情顺利得让人惊讶,老师那关过得莫名其妙就算了,连小孩子这关也过得太轻松,轻松到他有点担心。
“呃,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蒋烲才起头,汉汉就阻止他说废话。
“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口气淡淡的,是质问,却不压迫人,这小于有乃母之风。
嗯、呃……不需要他自我介绍吗?“很抱歉,是我不好。你们……知道我是谁?”
“知道。”汉汉闷声说。他们有照片,虽然不晓得爸爸叫什么名字、是医生或老师?但这个人、这张脸,他们每天都在复习。
“你不知道我们很想你吗?”楚楚满脸很戏剧化,扁嘴、红红的眼睛掉泪水。
蒋烲激动。看着女儿粉粉的红颊、圆滚滚的大眼睛,不必说话就知道她有多聪明,他和沂婕都没有外国血统,却生出一对比混血儿更漂亮的儿女,他可以想像沂婕的胎教做得多用力。
“对不起,我、我……”
汉汉冷冷撂下话。“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年纪最小的主控全场,有没有搞错?不过,最老的有罪恶感,不敢多话,而当姐姐的早就放弃当老大,所以……
半个小时之后,父子三人就坐在蒋烲房子的客厅里,一面吃着披萨,一面“谈谈”。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们在妈妈的肚子里,然后我们又吵架……”
“吵得很凶吗?”楚楚问。
“很凶。”
“是谁的错?”汉汉的问题最直接,他是个实事求是的家伙。
这小子不是才五岁,怎么老成得像三十五岁?“是我的错。”蒋烲低头。
“有家暴吗?”
算有……吧……他好像有推沂婕一把,天,要是被儿子知道,他会不会去申请家暴禁制令,从此,他必须离他们呣子五百公尺距离?
支支吾吾,他对着儿子的眼睛,说不清楚。
“你没有权利怪妈妈跑掉。”汉汉下结论。
蒋烲松口气,幸好他的结论不是去见法官。“我没怪沂婕,错在我,我只希望能一家团圆,让我有机会弥补你们。”
“你去跟妈妈说对不起啊!”楚楚说得很天真,相形之下,她比较像五岁。
“没那么容易,我担心我一出现,妈妈就带着你们躲起来,到时候,我又找不到你们了。”他的耐心用罄、相思泛滥成灾,他无法再等上六年。
“你打算怎么做?”汉汉问。
“我需要你们帮忙。”利用小孩很卑鄙,但他不准自己再出现Lost,六年的时间够久够长,够让他反省厘清,他和沂婕不只是患难之交、不只是好搭档,他对她的思念如潮。
“怎么帮?”
“我要你们喜欢我。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当了爸爸,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如何当好爸爸,你们必须帮我把没做到的部份通通补起来。”他会努力,当个可以拿奖座的优良父亲。
“没问题。”楚楚不理汉汉的警告眼神,跳到爸爸身上。当爸爸第一件要学的,不就是抱小孩?而且她对谁都好,妈妈说她是小桃花,人见人爱,所以她也要好好爱爸爸才公平。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喜欢我,你们要有耐心,慢慢教我。”这话,他是对汉汉说的,这小子不像女儿那么好搞。
汉汉不答,楚楚倒是抢先说:“我喜欢吃,喜欢跳舞、唱歌,我喜欢大家都爱我。”
跳舞唱歌吗?那他绝不会像自己的父亲,不会对她的才艺大肆批评,说那些全是没有出息的玩意,相反的,他要大力发扬女儿的能力,替女儿完成梦想。
“我知道了,汉汉,你呢?”
汉汉保持沉默,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浓浓眉毛不合宜地靠向鼻梁中央。他比李咏慧形容的更世故早熟,他不只遗传到沂婕,恐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汉汉喜欢看书、写考卷,他是畸形人。”楚楚对汉汉做鬼脸。
“这样啊,那汉汉以后可以变成教授。”他笑着对儿子说。
“我不要当教授。”他翻白眼。
太好了,他终于肯说话。“那汉汉是想当科学家喽?没问题,我栽培你出国念书、拿诺贝尔奖,到时候——”
“不要。”汉汉切掉他的幻想。
“不然当医生也不错,济世救人,以前我也想过要当医生。”
“不要。”
“我想不出来汉汉可以做什么了,也许……”他用成|人的狡猞来勾引儿子多说话。
“我想继承妈妈的公司。”
“是吗?”登!蒋烲眼睛射出两道光芒。何德何能啊,他居然能生出个优秀品种,他老爸可以放过他,转而栽培孙子了。
他成功开启汉汉的语言钥匙,建立父子交情的第一步。
这个晚上,他和孩子们有了共识,为了不吓跑沂婕,他们不会把他供出来,且决定找更多的时问“认识彼此”,一步步,让母亲接受爸爸。
隔天,汉汉在“特定时间”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出“蒋烲专访”。
发现蒋灾,詹沂婕直觉把遥控器按掉,萤幕一下子变黑。
然后,楚楚一反平时的温柔甜美,大哭大叫,捶桌子、踢椅子,非常有戏剧张力地指着电视。“我要看爸爸……妈,我要爸爸……”
詹沂婕苦恼。他怎会在这时段出现?这下可好了,待会楚楚、汉汉铁定会开始问东问西,问一大堆关于爸爸的事情。
之前孩子小、她工作忙,每次聊到父亲话题,她总能顾左右言他,唬弄过去,这回有影像,她还躲得过吗?
楚楚哭酸了她的心肠,而汉汉坚定的眼神让她的坚持变得薄弱。
“你不要哭,我打开电视。”她妥协说。
说也奇怪,楚楚的眼泪像装了水龙头,开开关关很容易,她抹抹脸,笑着对妈妈说:“我不哭啦。”
接在叹息声后,詹沂婕打开电视,萤幕上的男人依旧帅到令人发指,女主持人的爱慕眼神毫下遮掩。他啊,一个招蜂引蝶、永不改变的桃花先生,怎能担起一个家庭、一份责任?
任心潮起浮、任苦涩堆心,她静静看着蒋烲,遥想当年。
受访中的蒋焚说:“我猜她没在看电视,但我希望她知道,我想她,很想。”
“这位影响你很深的小姐,从没试着和你联络吗?”
“没有。”他低眉,再抬眼时,露出一抹苦笑。“我想她恨我。”
“为什么恨你?”主持人追根究底。
“我做错事了,那件事,不值得原谅。”他的桃花嘴抿成直线。
“很严重吗?”
“当然,不然她怎会刻意躲我?”他从口袋掏出一颗糖果,打开包装,大大方方塞进嘴巴,他吃糖的习惯没改变。
等等!那颗薄荷糖……似曾相识……詹沂婕的心咚咚地乱敲了一阵。
“嗯,你的忠实观众都知道,你的每部电影前面,都加了段寻人启事,如果她愿意原谅你,早就和你联络。”
詹沂婕摇头。蒋烲想错了,他们之间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而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既然摆明了不合,何必再碰面,徒增伤感?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位小姐坐在电视前,你想跟她说什么?”
“我想说谢谢,谢谢她教会我什么是爱情,她让我尝遍刻骨铭心的滋味,让我知道何谓思念。”他的桃花眼泛起红丝,让人为之动容。
“这让你在拍电影时,对主角内心的刻划上有很大的帮助吗?”
“她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部份,而我的电影是由很多人生经验组合而成。”
“真想多听听你和女主角在美国共同生活的事情,不过时间关系,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主持人问:“只要把她的名字照片提供给媒体,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为什么不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