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肯特与女儿交谈着走开了,汤姆从图书馆回到办公室,肯特的身影在他的心目中格外清晰。
他发现肯特的学籍档案正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着档案,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在打开档案前,先让自己的情绪随之趋于平静,把四根手指放在档案的封面上,向外面瞥了一眼,多娜•;;梅依正在她的打字机上忙活,从她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他走过去关上门,回到桌前,站着打开档案。
在厚厚的一叠纸张的最上面是他儿子在幼儿园时的彩色照片,照片使他揪心地痛苦。照片上是一个微笑着的小男孩,穿着条纹t恤衫,细小的牙齿,棕色的大眼睛,前面的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露出头顶的发旋。
汤姆跌坐在椅子上,好似膝盖被子弹打中一般。他盯着照片,足足30秒,最后才把它拿起来。这张脸与自己在那个年纪的脸象极了。他想象这个孩子跑进厨房,告诉妈妈他发现了个毛毛虫,或者采了一大把蒲公英。他小时过得如何?他现在举止如此谦恭有礼,汤姆很难将照片上的小男孩和长大了的高三学生画上等号。他心生后悔,十分后悔,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并对这个儿子一无所知,真是罪过,自己竟然是个缺席的父亲。
把照片翻过来,他看到很久以前的教师写的字,肯特•;;艾仁斯,幼儿班,随后是肯特自己所写的字,虽然弯弯曲曲,但是清晰可辩,用黑色铅笔写在蓝格子里,肯特•;;艾仁斯,肯特•;;艾仁斯……,一直写到右下边,下一张纸是幼儿园的技能测试表,由老师填写:
知到家庭地址。
知道电话号码。
知道生日。
知道左手右手。
能系鞋带。
能背诵忠诚誓言。
能书写自己的名字(这里的名字为他自己所写)。
下面是幼儿园成绩报告卡片,片头上写着“教会学校,又称荷华教育科学部”。一系列检查项目都打着“通过”记号。
随后是一张教师家长会议的出席记录卡,一年两次,他母亲两次都出席了。评语上写着:能背诵和写出字母表,可写出的数字高达42,数字能力强,不认识椭园,有时嚼口香糖。
汤姆奇怪,他为什么会嚼口香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或许肯特和他妈妈对这事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档案中却记录得清清楚楚。
还有其他学校的照片,每看一张照片,他心里都交织着赞赏、悔恨和刻骨铭心的对自己非婚生儿子的父爱。他长久注视这些照片,发现虽然有多种改变,但是头顶的发旋却始终可见。
档案中有各种测试结果报告单,包括六年级的otis测试、七年级时加里佛尼亚进步测试、九年级时的职业倾向测试。所有测试结果都清楚显示出他的兴趣在理科和数学。档案里还有体能测试报告,列出他能作多少次仰卧起坐、多少次引体向上,以及跳远成绩。五年级老师写着:“阅读能力强”,年底又写道:“上帝保佑你,我们大家都会想念你”。(那时,他在一所名叫圣思柯拉思的小学,教师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姐姐)。
高中时的成绩单显示出老师非常喜欢他,年度评语十分相似:一个模范学生,深受同龄人喜欢,工作努力,目标明确,学习刻苦,是块真正上大学的材料。
成绩单上几乎全是‘a’或者‘b’,运动成绩表明他是一个真正的竞争型运动员。去年在棒球、蓝球、田径方面也不错。很明显,不仅肯特是一个模范学生,他的妈妈也很优秀,她出席了所有的家长会议。有一张复印件,是她写给一位名叫蒙克先生的教师的便条,表达了她对学校工作的积极支持。便条内容如下:
亲爱的蒙克先生:
学年结束了,我想让你知道,肯特一年来因为有你这位老师,他在学校过得多么快乐。他不仅从你哪里学到了几何知识,还十分羡慕你的人品。你处理墨西哥裔学生的方式使你在他的眼里成为英雄。因为其他田径教练常常歧视他们。非常感谢你,你是当今价值观念贬值的世界里青少年的榜样。
莫尼卡•;;艾仁斯
作为教育工作者,汤姆•;;伽德纳知道象这样有着积极意义的家长反馈意见是十分稀少的,大多数家长向学校倾泄的都是不满,抱怨学校的进展速度缓慢,而肯特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好母亲。
但这一想法却使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看完档案,他翻看到卡特最近的一幅教室照片,坐着盯住它很久,心里的失落感逐渐增加,仿佛自己是个未被承认的父亲,而肯特却不是未被认可的孩子。他把手肘搁在档案上,望着窗外植物园里亮绿色的草坪。
应该立即告诉克莱尔。
但这个念头又吓坏了他。他在与她举行婚礼的前一周,又和另一个女人上了床,而此时克莱儿已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知道这事,定会毁了她。不管他们现在的婚姻有多稳固,一旦公布了事情真象,将无可挽回。她可能再也不会与他生活在一起,再也不会信任他,那他们之间的婚姻又会怎样呢?即使最好的结果,也会在精神上高度紧张。他又如何向孩子们解释?承认自己的罪过并进行补救,这是符合逻辑的答案。如果良心上能承受感情上的压力,他早就告诉她了
反复考虑、比较,他认为现在与克莱尔讲这事不合适,他想到周末才讲,还有什么时机比他们两人单独一起的罗漫缔克之旅时谈更好呢?或许她会接受这一事实,以此强化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并证实他增长了对她的爱。
汤姆将眼光从草地转移到窗棱上挂着的照片上,距离很远,照片上的人物辨认不清,但他熟悉它们,每个人的笑容都清晰地刻画在他心里。他凝视着克莱尔的那些照片,心里拿不准,要是她知道了这事,受到如此伤害,他还有什么机会留住她?
别傻啦,伽德纳!你对你的婚姻不是一直很忠诚吗?那你就告诉她吧,越快越好!
但莫尼卡•;;艾仁斯的愿望又如何呢?
他再次盯住肯特的照片,这孩子应该知道他父亲是谁,这里有多个理由,从现实的心理欲望,到将来孩子们的健康问题。肯特还有两个同父异母兄妹,他们的关系将持续相当长的岁月,将来他的孩子将与罗比和切尔茜的孩子互为堂兄妹或堂兄弟,他们将成为叔叔或姑妈,汤姆自己成为爷爷或外公,作为一个大家庭的起始人,如果十分键康,将对孙辈给予友谊和情爱,与孩子们一起度周末或假期。肯特成|人后,需要兄弟姐妹支持的事务很多,不让他认识自己的兄弟姐妹是公平的吗?很显然,他从母亲那里不可能得到任何兄弟姐妹。
汤姆在内心里挣扎着。电话响了,是多娜•;;梅依。
“有个人从罗塔利俱乐部打电话来,问你能不能让他们明年春天使用学校体育馆募集基金?”
“作甚么用?”汤姆问。
“兰球比赛。”
汤姆叹了口气,又是政治。对罗塔利俱乐部说“不”,将遭受法庭批评。上次他答应美国科尔俱乐部的动物活动使用体育馆,那些狗把体育馆搞得一塌糊涂,不仅臭气熏天,还在木地板上留下许多永久的疤痕,使得体育主任和清洁工抱怨不已。
汤姆关上肯特•;;艾仁斯的档案,拿起电话,开始处理学校的各种管理事务。这些事使他时常失去耐心,甚至无法搞教学工作。
艾仁斯家的新房子开始从包装箱里显露出来,当送货车开走的那一天,那些包装箱码起来有肩头高了。
星期四下午,莫尼卡和肯特回到家,拿出一包中餐外卖食品放在厨房台板上,回到卧室里换衣服。当她穿一身宽松的棉质上衣出来时,肯特站在敞开的法兰西大门边,两手Сhā在裤子后袋里,眼望着远处还没长草的院子和正在修建的房舍发呆。
“嘿,你干吗不拿盘子出来吃饭?”她问,瞥了一眼连接厨房和起居室的过道。
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打开壁厨,拿出盘子、餐具、两张餐巾,放在起居室的餐桌上。餐桌上放着一束新鲜的奶油色鲜花。起居室内各种家俱已安放到位,标签也从新窗子上去掉。
“这房子已差不多了,你说是吗?”她说罢,转回厨房,取回白色食品盒放在桌上,再打开。菜肴香气四溢,弥漫整个房间,但肯特仍无动于衷,背向她望着室外。
“肯特!”她喊道,被他的沉默无语搞糊涂了。他等了一会,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她知道这是想让她知道,有什么事在烦着他。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他回答,坐了下来,以十多岁孩子的方式:散慢、不合作,迫使你去了解他的心事。
“今天有什么事不对吗?”
“没有。”他回答,装了一大盘捞面,再将食品盒递给她,始终不碰她的眼神。她也盛了些饭菜,又问他,但他只顾吃饭。
“想你的朋友了吗?”
他耸了下肩头作为回答。
“你想了,是不是?”
“你别管了,妈妈。”
“不管?我是你妈呀!不对我讲,那你对谁讲?”
他继续吃饭,不看她的眼神。她伸出右手放在桌子上,平静地说:“你知道父母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没什么事’,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你一定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突然站了起来,绕过椅子,到厨房去倒牛奶。“你要牛奶吗?”他问。
“要一点,谢谢!”
她的眼光追随着他,看他从厨房端来两个玻璃杯,坐了下来,一口喝干半杯牛奶,把杯子放在桌布上。
“我今天遇到一个真正不错的女孩子,……实际上她是伽德纳先生的女儿。她当我的向导,带我参观新学校。你知道,当你遇到某个人,相互交谈时,很自然会相互询问一些问题以表示礼貌。她问我是否要考大学,我说想象妈妈一样当工程师。又问了些其它问题,不久她就问起我的父亲。”
莫尼卡的叉子停在盘子上不动了,她眼盯住肯特,停止咀嚼,眼神带着特别的警惕性,当终于想将口中食物吞下去时,仿佛食道被堵住了。
他一边注视着盘子里的捞面,一边继续说:“很长时间以来,每当我到一个新学校,结交新朋友时,我实在记不起来,要回答他们问我父亲的情况时是多么困难。”
莫尼卡又开始动作了,变得专注于盘子的食物。过了一会儿,肯特以为她不说话,是想避开这个话题。然后她又平静地问:“她怎样问的?”
我记不清了,好象是问我父亲干什么。这次我实在是难以回答。没有父亲,好象是在说笑话。
莫尼卡放下叉子,揩了下嘴巴,端起牛奶,眼睛望着窗外,却并不喝。
“我想你不愿意我问起有关他的任何事吧?”
“是的,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
她的眼光又回到他身上:“干吗现在问这个?”
“我不知道。有很多原因,因为我已17岁了。这个问题经常困扰着我,我们回到明尼苏达,这是你生我时生活的地方。他是这里的人,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把眼光再次移向法兰西门外,但没有回答。
“他是这里人吗?”
“是的,但他已结婚,有家了。”
“他知道我吗?”
莫尼卡站了起来,端起盘子离开了。肯特跟着她,继续施加压力。“算了吧,妈妈,我有权知道,他是否知道有我?”
她一边将盘子放在水中冲洗,一边回答:“我从末告诉他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他要是现在知道了,我和他见面一定会很不方便,是吗?”
她转过身去面向他,说:“肯特,我爱你,我想要你。从我知道怀上你以后,就一直想要你。怀孕从未影响我什么,我继续为我的目标而努力工作。我很高兴能为了你而工作,难道这对你还不够吗?难道我算不上一个好母亲?”
“话不是这样说。我想说的是,要是我的父亲在这个城市里,那现在应是我知道他的时候了。”
“不行。”她吼道。
对她的突然发火,他沉默下来,盯住她,两颊发红。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语气非常软弱地哀求道:“求你啦,肯特!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啥?”
“因为……”
“妈妈,那我听你的吧!”他善解人意地说,声音也平静多了。
“现在告诉你,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你知道,新到一个城市,一个新学校,交新朋友,这都是你现在急需要处理的事。为什么还要让这件事给你背上包袱呢?”
“那你认为我永远都不应该知道吗,妈妈?”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想……唉,也许你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会告诉你。”他用充满疑问的棕色眼睛望着她,然后说:“那你能告诉我一点情况吗?”
“我知道得也不多。”
“我出生后你从未与他联系过?”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