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诱惑
说来你一定不信。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
我的体内藏着一个幽灵。
幽灵。
一位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幽灵先生年9月19日清晨六点三十分,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刚才写到哪儿了?
再看一眼我的小簿子——对,那个致命的诱惑是什么?
我写得可真够快的!
这里的时间却很漫长,在美国的监狱呆了整整一年,前六个月在阿尔斯兰州马丁路德市的看守所,后六个月在肖申克州立监狱。每天必须跟囚犯和狱警们说话,英语水平自然突飞猛进,甚至连字典上查不到的黑人俚语也学会了不少。辛辛苦苦学了十几年英语,却还没这一年蹲监狱管用。
“你在写什么?”
身后响起带有西班牙口音的英语,不知老马科斯什么时候醒的,居然悄无声息地在我背后站了半天,像一个老幽灵——与我同屋的狱友,或者说室友,萨拉曼卡·马科斯。
“是我的故事。”
感觉我的英语比老马科斯还要标准些。
“你的故事?全都是真的吗?”
老马科斯七十多岁,身体还非常硬朗,留着切·格瓦拉式的络腮胡,双眼像年轻人炯炯有神,酷似《老人与海》里的渔夫圣地亚哥。
“是,我的亲身经历,尽管我的全部记忆还不到两年。”
“一定非常精彩。”囚室太小了,老马科斯艰难地从我身后挤过,“可惜我看不懂中文。”
“以后你一定会看到的。”
现在,这本簿子已经写满了。我又换了第二本小簿子,昨天收到的邮包里有十本小簿子,足够我写一整套哈利波特了。
你们会知道那个致命的诱惑是什么的。
我在新的小簿子上继续写下去——
两只小乌龟。
它们在玻璃鱼缸里爬来爬去,不时将小小的脑袋伸出坚硬的龟壳,仰望对它们来说遥不可及的天花板——还有我的脸。
不知道它们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巨大的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怪物?一座会移动会呼吸的小小山丘?它们会不会和我的同事们一样瞧不起我呢?
放下鱼缸,无精打彩地转向电脑,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中还装满昨晚的文字——我的博客,2006年出事以前写下的博客,尤其最后两个月的那些文章——兰陵王?还有某项艰难而富有诱惑的选择?
脑袋空白一片,丝毫想不起任何相关信息,反而越想越头疼,仿佛有一根脑神经被紧紧抓住,让我的左半边头骨几乎要被迸裂!
今天,销售六部的严寒没有来上班。
自从陆海空离奇自杀以后,销售六部已成为恐惧的中心。同事们打电话到严寒家里,他的家人也不清楚他的行踪,只是说昨天晚上十一点钟,他突然接到一个神秘电话,犹豫半天还是出门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回来。严寒的家人已经报警,说这几天他一直心神不宁,经常半夜发神经似的说疯话,还多次提到一个名字——兰陵王!
我没事在销售部走了一圈,但大家看到我都往后退,似乎我身上沾着陆海空的幽灵,因为他就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当我走到销售三部,撞到自言自语的方小案,他大概在为严寒的失踪而害怕。
方小案惊恐的眼睛对我瞪大着:“不!你不要靠近我!不要!”
而他的这双眼睛,却同时说出了另外一句话,隐藏在他心里的话——
“陆海空死了,严寒大概也完蛋了,下一个就是我了吧?可怕的兰陵王,可怕的高能!”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脏立时被他的这句话揪了起来。天哪!我怎么会听到他的心里话?他嘴巴里说的明明是另外一句话!
方小案却飞快地转身离去,宛如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我。
无奈回到自己座位上,我仰头看着天花板,感到一阵阴冷的风。也许陆海空的灵魂,就躲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那天半夜他上吊自杀时,就把绳子就挂在那些网格里。他还在那上面晃悠吗?冷风中隐隐藏着什么话,我却无法听清楚,包括我谜一样的过去。
下午,当大家准备下班的时候,侯总突然说:“今天销售部全体留下来加班!”
他严肃地布置了一连串任务,让每个人在心里骂了他一百遍,却敢怒不敢言,乖乖坐下来继续干活。低头干到八点多钟,我才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傻傻地坐着——原来在老钱的挑动下,加班的同事们都悄悄溜回了家,惟独把我甩下来,否则全走光了都不好交代,最后一个倒霉蛋自然就是我。
窗外,19层楼下的夜上海,到处闪烁着摩天大楼的霓虹,侯总也不知去哪happy了?去他们的球!我干脆关掉电脑,气愤地背起包走出公司。
踏进电梯只有我一个人,平时每次坐电梯都要挤,只有加班到八点以后才有这种待遇。电梯门即将合上时,黑夜里突然伸进来一只白白的手,正好卡在两扇电梯门当中,我吓得几乎摔倒在地。
同时,传来一阵女人的惨叫声:“啊!”
先是以为电梯遇鬼,而且是个女鬼!但立刻脑筋就转过来了——肯定有人急着赶电梯,伸手进电梯门不幸被夹住了。
还好门很快自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子冲进来,一头撞入我的怀中。我被顶到电梯另一端,不自觉地抓住她的肩膀,她的头发丝沾在了我的脸上。在香水气味的冲击下,心跳霎时加快了几倍,竟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了。
对方立即从我怀中挣脱出来,并冷冷地说:“高能?怎么是你?”
原来是田露的声音,我尴尬地抬起头,红着脸说:“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电梯已急速下降,田露紧握自己被夹的手腕,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印子。刚才她大概去了洗手间,所以没被我注意到吧。
“对不起。”
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集中到她的头部以下,居然是一条低胸的连衣裙,隐约可见身体暴露的部分。一阵浓郁的香水气味,在狭窄封闭的电梯内充盈鼻息。
“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干嘛说对不起?”
田露并没有责怪我,也不在意刚才被吃了豆腐,尽管我不是故意。黑夜的电梯里,单独面对这性感的女子,我紧张地言尽辞穷,不敢继续这拙劣的对话。
走出电梯感觉口干舌燥,喉咙要烧起来了,拼命咽了一下口水。陪她走出大楼,外面正夜色撩人,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两截白白的小腿肉。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头摆弄了一下头发:“高能,明天见!”
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半。
脑海里缠绕着的仍是昨晚那些谜团——2006年秋天我为什么去杭州?到底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什么秘密等待我去解开?
打开c盘里我的文档搜索,在“我接收到的文件”里,发现两个奇怪的文件夹,各有一个“历史记录”子文件夹,里面是几十个后缀为xml的文件。随便打开一个文件,却是上周和客户的msn对话记录——我是个电脑菜鸟,居然不知道msn对话记录有保存,每个联系人与你的对话,都会在电脑里生成这样一个文件。
这两个“历史记录”文件夹,其中一个全是2007年12月以后的文件,是我苏醒以后注册的帐户。
而另一个“历史记录”,所有文件均在2006年10月以前——我出事以前的msn帐户。
这个最新的发现让我有些紧张,我以前的msn联系人并不多,也看不出联系人地址,只有千奇百怪的昵称。无非是工作上的琐事,与同事传递资料,向客户催讨货款,打打招呼给个笑脸罢了,当年我果然是个无聊无趣的小人物?至于“兰陵王”一句都没看到,更别提那次致命的杭州之行。看来我和某些人的联系,并未通过msn进行。
然而,我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文件 高能英雄 宝贝,你妈妈问你为什么那么晚回家了吗5 高能英雄 lucy 当然问了,我说我被大学同学拉着唱歌,所以才会晚回家8 lucy 高能英雄 没被妈妈发现你的小秘密吗0 高能英雄 lucy 幸好没有呢。田露,我好紧张,我和你说实话吧,这是我第一次
“高能英雄”自然是我的msn名字,而lucy恰巧是田露的英文名。
这个与我轻佻地说话的lucy,竟是冷若冰霜的田露?会不会是其他叫lucy的女子呢?
但后面的话里出现了田露,毫无疑问此lucy正是田露!
不可思议,她从不会这么和我说话的,无论当面还是网上,她一向与我保持距离,甚至对我不屑一顾。可这段2006年的对话正好相反,我与她的言语非常亲密,好像情人间的私房话——何况又是凌晨一点钟。
接着看下去3 lucy 高能英雄 哼,我早就猜到了,你这小子5 高能英雄 lucy 田露,我问你个问题,请你一定要如实回答6 lucy 高能英雄 问吧9 高能英雄 lucy 你爱我吗7 lucy 高能英雄 哎,你这个男人,就是傻啊,问这个干什么1 高能英雄 lucy 你是我的第一次,我当然要知道2 lucy 高能英雄 你以为你懂爱吗?不要随便说这个字。听我说,高能,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个字6 高能英雄 lucy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为什么3 lucy 高能英雄 高能,你知道吗?你很单纯,你身上有很可爱的一面,虽然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2 高能英雄 lucy 真的吗8 lucy 高能英雄 你是个好男人,晚安0 高能英雄 lucy 等一等!
我和田露的全部msn对话记录,仅限于这一个夜晚,此前与此后再没有过半句话。
但这些对话的内容,已足够让我无比震惊了,傻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一句句话,充满着暧昧的语言,就算瞎子也能看出个端倪——我和田露有过暧昧关系。
第一次?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过第二次?后来我又和田露怎么样了?唯一肯定的是两个月后,我就在杭州发生了意外。当我昏迷一年之后醒来,我已经再也记不得这一切了,而田露也与我形同陌路,留给我的只有冷漠轻蔑的目光,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当年的情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田露也和我一样失去记忆,彻底忘记了曾经的缠绵吗?
再次头疼欲裂,醒来以后的半年,身体状况一直不错,从未像最近这样难受。
关掉电脑倒在床上,心里默念着:“lucy……lucy……lucy……”
在我半年来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对我笑过,只能幻想她的微笑,明亮眼睛里闪烁着光,伴我度过漫漫长夜……
第二天,
陆海空的追悼会。
除了销售总监与人力资源总监,还有陆海空生前领导的销售六部以外,公司里并没有多少人去参加,大家都觉得他死得不明不白,不敢去追悼会沾上他的晦气。
但我去了。
侯总与老钱他们都没有出现,我就成了销售七部唯一的代表。我穿着一身黑西装,走入追悼会现场戴上黑纱。公司总共来了十个人,但没有看到方小案,本该出现的严寒也仍然不见踪影。同事们都对我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敢和我说话,毕竟我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陆海空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
追悼会进行得很简短,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家属们哭得死去活来,特别是陆海空的女朋友,他们原计划要明年结婚的。同事们却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我走到了棺材面前,隔着一层水晶再度看到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不出任何吊死的痕迹。仅仅停留了几秒钟,忽然感觉陆海空睁开了眼睛!仿佛在对我说:“兰陵王!兰陵王!”
我吓得当场摔倒在地,难道我不但可以听到活人的心里话,还能感到死人灵魂的遗言?
还是别人把我扶起来,追悼会还没有结束,公司的同事们已全部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全部仪式完成后,陆海空就被推去火化了,他那被自我毁灭的身体,连同对于我的秘密的无限好奇,以及那股强烈的欲望,都将化为一把尘土归于大地。
但我并没有离去,一直等待陆海空的家人出来,大着胆子对他的女朋友说:“对不起,我是陆海空的同事,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有什么好谈的?”这女孩的眼泪早已经哭干了,“什么世界500强,你们公司一点都不关心他,居然让他死在了办公室里!你知道他死前有多么痛苦吗?”
“抱歉,他就是在我的办公桌上自杀的。”
“就是你?”
女孩指着我的鼻子,那愤怒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吃了。
“对不起,所以我也非常想知道他自杀的原因,否则我永远都睡不安稳。”
“因为他疯了。”
“疯了?”
她苦笑了一声:“是,你们都不知道吗?自从他在美国总公司培训回来以后,就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整天神神鬼鬼的,有时候会突然自言自语,每晚都会从恶梦中惊醒,嘴里念着一个奇怪的名字。”
“是不是叫兰陵王?”
“没错,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我只能编了一句为自己开脱,“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有什么反常?”
“在他临死前的几天,已接近精神崩溃了!白天去上班还比较正常,但晚上回到家就变成了疯子,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呆呆地望着窗外,还不断地用手指抓自己的脸,我真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脸扯下来!”
想不到陆海空自杀之前是如此痛苦,这究竟是由于某种外力,还是他咎由自取呢?我小心地问:“他在死前有没有和陌生人交往过?”
“有,他的手机经常在半夜响起,有时他接到电话就悄悄跑出去了,直到凌晨四五点钟才回来,这样的情况总共有过三四次。”
果然还有一个神秘的人存在!
我胆战心惊地问:“你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也许是个魔鬼?”
几天过去,严寒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销售六部最近自杀了一个,又失踪了一个,公司已经人人自危。每次碰到销售三部的方小案,他都低着头从我身边绕过,好像只要与我说半句话,就会让他坠入地狱。
我还是没勇气和田露说话,虽然心里憋了无数个问号,无数种幻想的可能性,可一看到那张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脸,便把所有的话都活生生咽了回去。我每天度日如年,暂时把陆海空的自杀,与兰陵王的疑问搁在一边,脑中全是田露的身影。
中午吃饭的时候,故意和她挤同一部电梯,在离她很近的位置,近到可以分辨出她身上的香水。她却对我视若无睹,仿佛眼睛长在头顶心,不屑于同我说话。我失落地跟在她身后挤出电梯,看着她走向马路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