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放在那锃亮的铜制兽头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推开门。
木门发出“呀”的一声轻响,一股湿热的雾气从门缝间漏出,在他眼前弥漫开来。
* * *
可儿打发走老婆子,从食盒中拿出糕点,一一摆到池边的一个木制托盘中。
她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咬着,将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那因为没有及时吃早饭、又受了一些寒凉而隐隐有些抽痛的胃部立刻得到了抚慰。
她舔舔手指上的糕点屑,任由披散着的黑发像绸缎一样在水中飘浮着,唇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
可儿喜欢水。生在水乡的她却从来没有过在水中嬉戏的经历。她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规矩要守,以至于根本没有那样的时间和机会——如今,也算是一补当年憾事了。
她微笑着蹲下身子,看着水面渐渐升高,直到没过整个头顶。
虽然没有机会下水,可儿却在调皮小叔的指导下学会了闷水——她曾偷偷在脸盆中练习了很久。让她自豪的是,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水中睁开双眼。
她张开眼,看着自己的头发像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在四周飘动着。这新奇的经验远远要比偶尔在澡盆中一试身手强太多,她不由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却让憋着的一口气跑了出来,她连忙钻出水面。
可儿微笑着仰起头,将乱成一团的头发浸在水中,胡乱地理了理。想到等春喜拿着衣服回来后,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梳顺这头乱发,不由又笑了——她几乎已经听到了春喜的抱怨声。
她愉快地转身,将肘部伏在池边,下巴搁在肘弯上,拿起另一块糕点懒洋洋地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反踢着腿,体验着水的浮力托住身体的奇妙感觉。
望着屋内弥漫的水雾,她的思绪也自由地散漫开去。
可儿这一生总是在关注着他人的需求。她早就习惯了人们总是依附于她,总是当她是万能的。而且,有时候甚至连她都相信自己是万能的,是不需要别人的拥抱与关怀的……直到凌雄健紧紧地抱住她。
当凌雄健将她拥在怀中的那一刻,可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也是需要一个人来疼惜和保护的。而……让她无措的是,那个人竟是凌雄健,那个才跟她吵了架,并且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顽固家伙。
斗笠下,两人相缠的目光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可儿的呼吸不由为之一窒。她猛然意识到,凌雄健从她这里赢得的不仅仅只有信任,还有一份不甚明了的情愫……
可儿摇摇头。她想,她一定是把从小对父兄的渴望强加在了他的身上。这个男人,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一个男人,她自然会对他有些幻想。然而经过昨晚,她已经认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她走得有点太远了。他并不是她的“父兄”,如果她再不小心一点,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虽然这么想着,他将她从桌下拉出来时那紧张担忧的神情,仍然让她心中如同倒了一坛香甜米酒一样,有些醺醺然、晕晕然的。
可儿学着春喜的样子撅起嘴,却忍不住还是笑了。
看着凌雄健那么紧张她的样子,不知怎的,昨夜的委屈难受竟在突然间全都化为了乌有。她发现,此刻的她心情极其的愉快。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愉快。
她想,昨夜凌雄健之所以那么恼火,除了她踩到他的痛脚之外,可能还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她逼着他重新审视了自己。
可儿知道,从十五岁起,凌雄健便开始了他的将领生涯。在他的身后,总是有着太多的人在依靠着他。这样的使命迫使年轻的他不能容忍自身存在任何一点小瑕疵 ——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他的一个失误而导致别人丧命——于是,他便下意识地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强者”,成为一个毫无瑕疵的“完人”。
然而一个身受重伤,以致于都不能重返战场的将领又怎么能自称是一个“强者”呢?
可儿看着捏在指尖的糕点皱起眉头。她意识到,凌雄健恼火的正是这一点,他无法接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完人”的事实。
承认自己是有缺点的凡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很容易,而对于他,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将军来说,可能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高高在上——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也正是他对待她的方式。
可儿在突然间有点明白了。原来凌雄健一直在把她当作某个游戏的对象。她可以在他的规则里任意而为,但一旦她犯了规,便会让他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触怒于他。
她猛然意识到,她与凌雄健之间是多么的相像。他们都是那种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
她学着凌雄健的样子挑起一边眉。
他喜欢占据优势,她也是。他希望她能按照他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她却不打算让他如愿。迄今为止,她让他占了太久的优势,以至于都让他小看了她——与凌雄健所习惯的明枪明箭式正面战斗不同,可儿一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更加擅长暗巷作战。
她将最后一口糕点扔进嘴中,扯过放在一边的布巾擦擦手。
且让他去明修栈道,她尽可以暗渡陈仓。至于最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她再次沉下水,惊奇地看着水中不一样的世界。直到一口气用尽,才重新浮出水面。
正当她将披拂到脸上的长发拨开时,石屋的门发出“呀”的一声轻响。
“春喜吗?”可儿抬起头来,随口问道。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