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雄健眯起眼看了她半天,直到小幺再次提醒他注意时间,这才弯下腰替可儿将斗篷的帽兜拉上,手指顺势划过她的脸颊,道:“你总是本末倒置。总之,好好把握你的最后机会。”
说着,催动“月光”,转身背对着她挥挥手,领着小幺消失在小巷拐角处。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乌术里好奇地望着凌雄健消失的方向。
可儿瞥了他一眼,正而八经地道:“将军说今天是月末了。我猜,可能是想提醒你,又到了该洗澡的日子。”
“切。”乌术里瞪起残存的眼睛,“我已经洗过了!”
仿佛是怕被她抓住一般,他冲可儿挥挥那只“铁勾”手,以他那只木头腿所不可能有的速度迅速逃进小巷深处。
“哎,再走迷了就找顶轿子,让人家把你送来吉祥客栈。”可儿笑着冲他的背影叫道。
乌术里或许是个语言天才,却是个实足的路痴。他已经无数次在扬州城那原本就像迷宫似的小巷中迷了路,却偏偏不死心,一心想要搞清这七弯八绕的小巷。
可儿微笑着收回目光,又转头瞥了一眼愣在墙角的小贩,见他货担上并没有她感兴趣的东西,便拉紧身上的斗篷,转身走回客栈,关上后门。
抵在后门上,望着天空中红红的朝霞,可儿不禁笑出声来。
已经两个月了。转眼,凌雄健回来已经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中,关于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凌雄健不肯主动说,可儿也咬紧牙关不去主动问——这已经成了他们夫妇间的一种游戏。
一开始,可儿不问是因为胆怯,害怕知道了不妙的结果会让自己伤心。然而,当某一日,她在李夫人那里听说,皇宫里已经传出确切的消息,玲兰郡主即将下嫁那个来献狮子的康国王子时,她心中的一块大石便落了地。
更何况,那皇帝不仅没有罢去凌雄健的爵衔,还赐予了他“大都督府司马”一职,令他协助李袭誉大人处理淮南道的军务——这就表明,皇家的恩宠仍在。
知道了这两点,可儿便放了心,至于其他那些枝节末尾的小事不知道也罢。于是,她就更加不急于向凌雄健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还有一个原因让她不愿意问。他不是要她对他更有信心一点吗?那么,现在她就给他这个信心。可儿微微一笑。
“奶奶,老王师傅说,今儿个买到一条彩虹鲷,想把菜单改改,叫请您去呢。”一个小丫头打断可儿的沉思。
辰时,凌雄健还没有回来,却见长史夫人领着一个小丫头走进吉祥客栈。见黄掌柜正伏在案上记着帐,李夫人笑ⅿⅿ地敲敲柜台。
“你们奶奶呢?”
黄掌柜一抬头,“哟,是夫人来了。昨儿个我们姑娘还在念叨,说有几日没见夫人了呢。”
“那丫头光会说。每次都要我来看她,她就不知道去看看我。”李夫人佯怒道。
黄掌柜笑道:“您老是不晓得,我们平民百姓天生就是怕见官的。我家姑娘就更怕了。她在衙门大牢里头呆了那一夜,虽然承蒙大人和夫人的照顾没有吃到什么苦头,也着实被吓得不轻。不怕您老笑话,现在我家姑娘连衙门口的那条道都不敢走叻,哪里还敢进府衙去找夫人串门唦.”
可儿听到小二传报,正迎出来,听黄掌柜这么说,不由脸上一红。
“黄世伯瞎说什么呢,您老是开玩笑,夫人可是会当真的。”
凌雄健回来后不久,李氏夫妇也回到扬州。因为怜惜可儿的无辜,李夫人时常来看望她。
李夫人笑道:“老黄不说我就不知道了?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了,直到现在你看见我家老爷还很不自在呢。说来也怪,健儿也是当官的,而且还是有名的‘石头人’,你倒是不怕他。”
可儿抿嘴一笑,将她扶进后堂。她虽然还是有些害怕那位威严的李大人,却已经将这位热心肠的李夫人当作自家长辈一样地尊敬着。
“对了,健儿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跟老爷去练兵场了,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多谢夫人,小幺已经回来说过了。”可儿将夫人让到上座,奉上茶。
“这孩子,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李夫人拉住她的手,“来,我看看,气色怎样了?啧啧啧,到底是健儿有本事,好不容易给养回来了。”
可儿微微一笑,脸上不禁又红了起来。“还没谢谢夫人呢,上次送的人参……”
李夫人忙连连摇手。
“可别谢我,我只是转手而已。实话对你说吧,那是你家老太太让送来的。她怕你记恨着她,不肯收,故而托我转的手。”
可儿呆了呆,却没想到是老太太送来的。
“这是何必,”她笑道,“做小辈的哪有记长辈仇的。”
“话虽如此,却是她的一意孤行才惹出那么多的事来,这心底有愧也是应当。”提起老夫人,李夫人仍然有些愤愤不平。“现如今,她后悔也晚了。对了,健儿有没有对你说过,准备拿你怎么办?”
可儿的脸红了红,低下头去咬着唇不吱声。
“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不清不白地跟着健儿吧?我知道,你跟健儿心中谁都放不下谁。可是,你们就这样也不是事儿,乡邻们看了也不好看,对你的名声也是一种损毁。”
“我……我不在乎的。”可儿红着脸低声道。
李夫人不禁皱起眉。“你这娃儿心实,肯定是不在乎,但凌雄健他怎么也不在乎?难道他没听到外面是怎么说你们的?那小子也真是浑,到底该怎么样也拿出一个主意来啊。他不是有本事吗?那抗旨那么大的事都被他摆平了,这件事就想不出办法来?还说什么足智多谋,我看他是草包一个!”
“夫人……”
“看看,我才说说他你就心疼了?你心疼他,谁来心疼你?我知道你在这世上已经是孤家寡人,没有亲人来为你做主,可也不能就这么凭着健儿欺负啊?!我说要收你做义女吧,偏偏你又嫌弃……”
“不是的,夫人您误……”
正说着,只听廊下小二回道:“奶奶,有位姑娘要见您。”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头戴大帷帽的女人闯了进来。可儿与李夫人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可儿面前,“哇”地大哭起来。
可儿不由吃了一惊,听声音竟然是玲兰。她忙上前扶着她,揭开帷帽一看,果然是玲兰。
“郡……”
“我……我……”玲兰抓住可儿的手,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不过,可儿猜得到,十有八九是道歉。
过了半晌,在可儿与李夫人的大力安慰下,玲兰好不容易收住了泪。可儿不禁细细地打量着玲兰。几月不见,玲兰似乎成长了许多,那张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庞此刻变得削瘦而忧郁——可见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并不比对可儿小……
等凌雄健听到消息赶回吉祥客栈时,玲兰与李夫人已经双双离开。至于她们都说了一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自两位客人都走了之后,可儿独自一人痛哭了一场,然后便一个人偷偷溜出门,不知去了哪里。回来后,便一直坐在老槐树下发呆。
凌雄健走进后院时,正看到可儿坐在树下,抬头望着树叶间晃动的光点兀自微笑着。
“可儿。”他走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可儿冲他伸出手。
“来,来看看这阳光。”
凌雄健抬头看着老槐树,和煦的阳光正透过繁茂的树叶,将点点光斑洒在可儿和他的身上。他低头看看可儿,转身坐到她的身边。
可儿移动了一下身体,将头搁在凌雄健的腿上。
“你看,这阳光让你想起什么?”
凌雄健并没有抬头,而是看着可儿的脸。
“玲兰来过了?”
可儿点点头。
“她跟你说了什么?”
可儿抬眼看看他。
“她一直在哭,说的话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懂……”
她摇摇凌雄健的手臂,拨着他的下巴,让他看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撒下的条条光束。
“你看,有没有想到什么?”
凌雄健被迫抬起头,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幕很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这光束与可儿掉进湖中时,在湖里看到的光束十分相似。
“当时我想,如果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两个那该多好……后来,孩子就没了。我当时有个傻念头,我以为是因为他听到我说,在这世上我只要你,他以为我不要他,所以才不肯留下来……”
凌雄健不禁搂紧她,他想安慰她,嗓子眼里却有些发堵,发不了声。每当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他都会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锥心刺痛。
可儿望着他,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对于丧子这痛,可儿更多的是承受了身体上的伤痛,而凌雄健却是心灵上的。
“你看这光,跟那天在湖底看到的真的很像。这是不是他在问我,我要不要他?”
“可儿……”
“我当然要他。我要你,也要他。我要我们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儿……”
可儿转过头,一双乌黑的眼眸闪着异样的神采。她拿起凌雄健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腹部。
“若不是玲兰来,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查一查。”
“可儿……?”凌雄健惊惧地望着自己的手。
“如果我告诉你,他又回来了,你会怎么想?”
“你是说……”
可儿点点头,脸上绽放出一朵无比灿烂的笑容。
凌雄健愣愣地望着她,又看看自己放在她腹部的手,几乎惊吓得不敢动弹。
看着凌雄健手足无措的模样,可儿不禁哈哈大笑。
“刚才我偷偷溜到对面的药馆,让张郎中给看了一下,好象是的。”她红着脸笑道。
“可……可是……”凌雄健的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不知道是要将可儿抱起好,还是任由她这么躺着好,两只手只在空中茫无目的地划动着,“可是……”
“不要这么紧张嘛。”可儿拉回他的手,“早晨你说,今天是我问你的最后一个机会……”
凌雄健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他茫然地点着头,手掌在可儿的腹部量了又量,就是不敢靠近。可儿不禁“咯咯”笑出声来,她帮他将手小心地放在肚子上。
“杀人不眨眼的‘石头将军’竟然会害怕一个没出生的孩子。”
凌雄健皱着眉,任由她嘲笑着,他正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刚刚知晓的小生命。
可儿笑道:“我本来不想趁了你的心,想要蹩死你的。现在看在孩子的份上,就饶了你。不过,我还是不问你,我要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答案,看你还敢小看我。”
凌雄健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心不在焉地听着可儿的话。
“刚刚玲兰已经向我证实了,是你去找她,让她向皇上提出退婚的。不过,”她皱起眉,“你也太狠了些,为什么说她是杀人凶手?她才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她确实害死了我的孩儿。”凌雄健皱起眉,小声嘀咕着,“若不是念她年幼无知,我杀她的心都有。”
不过,刘吉昌就没有玲兰这么幸运了。凌雄健在殿前指责他耍弄阴谋,害得自己妻离子散,然后便趁着一股血性,当着皇帝的面将他活活勒死——任是殿上众多的武士也没有能够拦得住他。若不是此时突然传来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凌雄健怎么着也要再去蹲上几天天牢。幸亏李世民原本就有意偏袒凌雄健,便对外说这刘吉昌是念老主人的恩情,尽忠自尽而亡的,这才草草结案。
“我有哪点说错了?”可儿得意洋洋地望着凌雄健那张紧绷的脸。
凌雄健嘀咕着,“你倒是可以去做小楚的手下了。不过,有个重要的问题,你有答案吗?”
“什么?”可儿皱起眉,想着自己遗漏了什么。
“你。”
“我?”
“我怎么处置你?”
可儿的脸一红。
“这又算什么问题?我相信,即使我们没有夫妻的名分,你也不会抛弃我的。”
“可我说过,我要给你全部。”
可儿眨眨眼,“皇上同意你违反律法娶我?”
凌雄健摇摇头。“国家的法令是不可能因为某一个人就更改的。”
可儿叹了一口气,“那就算了,反正,现在全扬州城都知道……”说着,她的脸不禁红了。
“大家都知道你不守妇道,留着前夫在家里住。我不讲法令,明明已经不是夫妇了,偏偏还硬是霸占着你。”凌雄健替她说完,“今天李大人还为这个教训了我一顿。”
可儿也笑道:“夫人也说你污了我的名节呢。我才不需要什么名节,名节哪有幸福重要……”
凌雄健摇摇头,“若换了是昨天,我一定会依着你的规则来。可是今天不行。”他看着覆在她腹部的手,“我们还有他要考虑。”
望着可儿那平坦的腹部,凌雄健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禁咧开大嘴,心花怒放。
“原本,我计划得好好的,让小楚认你做个干妹妹,这样你好歹也是官家亲眷,然后我就可以下聘娶了你。谁知道你的人缘这么好,李大人一听我的计划,就抢着要认你做女儿。不过,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走进国公府,我要替你讨一道赐婚的旨意,让你风风光光地再做一回国公夫人——没有人可以再有异议的国公夫人。”
可儿惊讶地望着凌雄健,“你的野心也太大了吧?!”
“事实上,我在离京前就已经跟皇上讨下这道旨了。”凌雄健的脸色微微一沉,道:“都是皇上那道糊涂旨意,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怎么着也要向他讨回这个公道。”
可儿不禁翻身坐起,引得凌雄健一阵提心吊胆。她恼怒地瞪着他,“那你怎么不早说?”
凌雄健忙扶着她小心躺回自己怀中,咧嘴笑道:“我们官家比民间还要多守几个月的国丧。而且,我还记恨着你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做什么自我牺牲,害得我们俩都跟着受罪,这才陪你多玩几天捉迷藏。不然,我早捉了你进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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