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还是树林,还是积雪,什么也没有。但是,他不放弃,还是用心地、急燥地、咬牙切齿地观察着。刘颖说,越过看守所后面这道坡之后,他会看到一个高压电线的铁塔。在那铁塔下面,他会发现一个小小的爬犁,还有滑爬犁的抓子。他乘坐那个爬犁,顺着坡道往下滑,到山下面,就会发现一条火车道。那是稗子沟锯木厂的小火车专用道。扒上路过的小火车,他就会赶到锯木场。到了那里,他会发现成百辆的外地拉木材的卡车,只要坐上其中一辆,他就可以逃生了。啊,就在那儿,看到了,在百米之外的一丛最高的松树后头,探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难怪一开始没有发现,因为它的颜色跟天空的背景太相近了。凤友一阵激动,暗暗出了一身的冷汗,叹道:“啊,颖妹……啊,颖妹!”连滚带爬地朝着铁塔那边冲了过去,真想大喊,大声地哭。到了塔下,果然,看见了在半人高的干枯的蒿草中,探出了一根黑黑铁条,上面还挂着一块三角红布,迎风拼命地招展着,发出阵阵异响,像是在对着他打招呼:“快啊凤友哥!快点啊一个笨球!”他差一点就要说:“我来了,颖妹!来了我来了啊,颖妹!”他抓住了铁条,拉出了一只精巧的爬犁,还有两根专用的、轻便好使的、十分结实的抓子,推出五步远,刚要跳上去,便觉得后领子一紧,有四只大手同时伸出,把他抓住了。
一股浓烈的酒气先喷到了凤友脸上,便听一个声音骂道:“操你娘哩,总算逮住哩!”另一个人也叫:“日你奶奶的,没白等,看你这回还往哪儿X跑?”凤友给一股大力揪直身子,面对两个戴着狗皮帽子的人,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像立起来的黑瞎子那样高而且宽,更像黑瞎子那样笨重愚鲁。他们穿着同样的皮夹克,皮裤,脚上套着大马靴,靴跟上还露着尖尖的马刺,就像是戏装一样。在两人之间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戴着的那皮帽子,一人戴的是黑毛的,另一人戴的则是黄毛的。帽子的毛那么长,鼻子宽得不可思议,好像占去整个脸的三分之二,说他们是人,还不如说他们是熊合适了。“咋样呀,这回你没得手吧?哈哈哈?”黑狗皮帽子对凤友狂笑着,把嘴差点贴到了凤友脸上。“早就等你小子哩,你拿俺哥儿俩当傻瓜呀?嘿嘿嘿!”黄狗皮帽子伸手掐住凤友的脖子,虽然嘻笑不止,却眼看把凤友的舌头都掐了出来,差点没气了。他们用一种皮条子,把凤友的手打着花绑到背后,就像绑猎物那样。把凤友蒙上眼睛,丢到他的小爬犁上,他们又从林中拉出了两匹马,一黄一黑,跟他们的帽子色调正好对上。黑马还拉着一只大爬犁,爬犁上丢着两只狍子。两个大家伙显然是下套套中的猎物,冻得梆硬的,长着土黄|色的毛,ρi眼鲜红地翻着,眼睛呆呆地瞪着,四腿朝天,脖子上还勒着细细的铁丝套。
“走哩!”黄狗皮帽子跃上马,马后拉着凤友和小爬犁,朝着东北的一条雪道冲了过去。黑狗皮帽子骑马带着他们的猎物,紧跟在后头。凤友不知他们是去哪儿,只觉进了更深的松林。开始,他还以为他们是看守所的,以为自己马上被抓回,反倒心里踏实。这时,他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两个家伙在前面,边骑马边喝酒,喝得越多,笑得越响,话也越不着边际了。凤友费了半天的劲才听出,他们都是打猎的,而且,是鄂伦春族的专业猎户。凤友知道他们那一族在职巴兰江的上游,离着完达山虽说不算远,总也有上百里的路程。没想到,他们大冬天的下套打狍子,居然打了这一带。他想跟他们说话,那两个家伙不听他的,偶尔回头,用生硬的怪怪的口音骂他几句。渐渐地,凤友听出,他们最近下的套子不是被人破坏,就是猎物被人偷盗。他们怀疑是当地人在使坏,心里恨得不行。于是,他们这几天就在左近转悠,寻找踪迹,终于找到了一个古怪的爬犁。他们认定,那一定是盗猎物的人用的作案工具,便在附近打好了埋伏。一连等了三天,老天有眼,今儿终于给他们逮到了。凤友真是哭笑不得,忙忙地跟他们大声争辩,拼命解说。可是,他们喝得烂醉了,哪里还听进凤友的话,只是回头乱骂一气,让他住嘴,否则就把他按在雪堆里活埋了。凤友一听,他们醉得神志全失,真不敢再吱声了。走啊走啊,只知是在林中穿行,上坡下坡,也不知行了多远,要到哪儿去。天黑了,凤友冻得快要僵了,意识渐渐模糊。听到了一阵狗叫,好像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爬犁停下来了。
感到一条大狗扑了上来,在凤友身上拱了好几拱,把粗大的冰冷的尾巴扫到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听见一阵哈哈的笑,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闻到了炊烟味,煮好的苞米碴子味,还有烤土豆的香味。凤友以为是到了一个很大的屯子,少说也有一百户人家。蒙眼布忽然扯开了,他迎面看到了一团篝火,火上架着铁锅。还有三个人。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那两个自然是黄黑狗皮帽子。另外一个,却是女人,也戴着巨大的狗皮帽子,只不过,帽子是白毛的,使她的整个形象柔顺了许多。穿的衣服太乱,太复杂,凤友看不出她多高,多胖,甚至也不知她有多大岁数。她跟那个熊人说话,用的是鄂伦春土语,听不出他们是什么关系。看三人之间亲密的样,更让人迷惑。忽见那女人朝凤友指了指,说了一句什么。黑狗皮帽子就哈哈怪笑,比划了半天,都是最可怕杀人动作。那女人也跟着笑,突然又说了一句。黑狗皮帽子愣了一下,显然是不同意她的什么想法。那黄狗皮帽子却嘿了一声,过来,踢了凤友一脚,把凤友的身子翻过去,给他解开了皮套。
凤友得到自由,却不动弹,眼睛瞪着那个女人,好像是她把他害成这样的。那女人尖声叫起来,说:“俺放了你哩,你咋还不走呢?”又指着那两个男人,笑道:“你再不走,俺这两个哥哥,就要把你搁雪活埋了,埋一宿呢,不冰死,也憋死了!”见凤友还是那个表情,她有点奇怪了,走上前来,拉了他一把。见凤友跟着她走了一步,便又乐了:“俺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这就好了,过来吧,烤烤火,喝点茶。”凤友随着她的意思,坐在了火堆边,紧紧地挨着她,接过了一个大铁茶缸子,捧在手里,先珍重地暖了暖手,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啊,茶是加了糖的,入到胃里,顿时,凤友眼睛一亮,血液流动,在全身过了一个小周天,又活过来了。众人问:“你为啥偷我们家的狍子?你不知道,照我们规矩,谁干这种事,是要荷里啊荷的,也就是全身都是血檩子,再下到雪里,那才叫要命哩。”凤友瞪了她一眼,又瞪了那两个熊人一眼,恨恨地说:”我没偷狍子!”黑狗皮帽子正喝茶,一下子全吐出来,叫:“放屁,放屁,你真能放屁!”黄狗皮帽子刚要倒茶,也住了手,朝凤友比划着骂:“你真是瞎白虎哩!你不偷,那俺问你,你弄个爬犁藏在那儿干啥?啊?你说哩?”黑狗皮帽子乐得大吼,一双小眼瞪得像钻石一样亮:“是哩,你说话呀!不偷,你把爬犁藏在俺那狍子套边上千啥?你说哩?”凤友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兄妹三人指着凤友的鼻子放声大笑,不住嘴地说着他们的土话,再不理他了。凤友呆在一边,吃着他们丢过来的土豆,打量周围的地形,好像他是一个临战的将军,必须把这地方记住,以后好跟他的地图相对照似的。这是一个山谷,深入到了完达山的内里。四面都是厚重的松林,能听到低沉的松涛响,那么有力,使人听着听着就喘不上气来了。
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山岸,还有一个不小的洞。洞里面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有狗皮褥子,有各种炊具,还有打猎的家什。那只灰色大狗长得比狼还像狼,蹲在洞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凤友。凤友很怕它,打了个哈欠。再一看,它还在盯着他,心里有气了,却不知拿它怎么办。那黑瞎子哥俩钻进山洞,要睡觉了。又想起了凤友。黑狗皮帽子过来,要将凤友的手再绑起。—那女子道:“我来吧。”过来,用一根皮绳,把凤友照原样反绑上了。然后,她笑了一声,丢给凤友一张狗皮褥子。凤友躺在了火边,盖上厚厚的褥子,竟不觉怎么冷。
睡到后半夜,他忽然醒了,第一个意识就是:“咦,我在哪儿?”很快地便想起了一切。他责怪自己:“怎么睡着了?”于是回忆起自己在躺下时盘算好的一个念头:想法逃走。一想到这里,他急忙坐了起来,迎面感到了一股刺脸的山凤。火已经熄灭了,黑暗笼罩着一切。隐隐约约,能听到山洞里传来粗野的、怪声怪气的呼噜声,他还以为是黑瞎子在那边。想起了那对熊一样的兄弟,他不由得笑了,也不由吓得打了一个抖。手上的绑绳已经松了。可是,毕竟还绑着,行动不便,即使逃走也只有冻死的份。凤友看着沉沉的山谷,听着阵阵阴冷的山风,一边在犹豫,一边在拼命挣,想挣开这个皮绳套。他的手指,无意之中在绳套的上面划了一下,一下子,就把绳套给拉开了。他的手,解脱出来,可是,自己好像还不大相信,半晌没有活动。没错,那是一个活套。问题是,为什么?难道是那个女人弄错了?或者,她本来就不会绑人?凤友对这些解释都不满意。可是,哪还有时间想这些?他立时爬着朝右手边接近。那边的林子里,传来马的活动声。他知道,那两匹马就拴在树上,这么近,能闻到马的气味了。快到跟前,凤友站了起来,立刻又蹲下了。他想起了那条狗,它的眼睛都是血红的。凤友觉得,它就在暗处盯着自己,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凤友的手伸出去,摸到了马的前腿根部。马腿上的肌肉猛地一抖,把他吓得哆嗦了一下,收回手,心跳得胸腔直疼。从小,他就会骑马,而且,都是不带鞍子的马。此时,他爬了好几下,也没有爬上去。最后,终于勾着腿了上去。身子伏在马背上,听着反响,好像等着马大声说话,把他骂得再跳下去。马还是老实的,就是说,根本无所谓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凤友胆子大了,用腿夹它,用鞋尖踢它,用拳头打它的肚子,让它快点走。它还是不动。最后才明白,是没有把缰绳解开。凤友狠狠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解了好半天,才算把绳子解开了。他觉得鄂伦春人的系扣方法h跟本地人大相异趣,心里更打怵了。那马,在洞前附近随意地走了几十步,好像成心要把凤友吓傻。等凤友浑身汗湿,魂不附体时,它才觉得够了,随着凤友搂住它的脖子,按照他的意思,朝着坡下迟疑不决地走去了。蹄子踩雪的声音,在凤友听来,比打重还响。那几个人居然没醒,狗也没叫,真是天理难容了。
很快地,他就失去了方向感,随着马的意志在林子中行进。那马感觉到了骑者的犹豫,慢慢地,它停了下来。凤友看看四面,四面像锅底一样黑。抬头看天,也被厚实的松枝挡住,看不到半点的夜空。他不住地用巴掌拍打着马ρi股,逼着它选择方向,寻找道路。在凤友的感觉里,他们这是在东行。不管去哪儿,只要走得远远地,越远越好。在感觉里,好像走了一夜了,可是,天还是没有亮,林子还是没有头。凤友心里慌了,暗叫:“天啊,是不是迷路了?”又道一声惭愧:“本来,我就不知去哪儿,本来,就没有路啊。”那马在这时,猛地停住了。凤友一愣:“怎么?是不是它闻到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猛兽在前头?”凤友不由得也用力地闻着,使劲听着,拼命看着。什么也没有。“快走啊,你该死的东西!”他要狠狠地骂,话一出口,只变成了长长的叹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骂这马,因为,这马很清楚他既不是它的主人,也不是它的客人,他,只是一个盗马贼罢了。想到这里,凤友只有苦笑,温和地摸着马的脖子,商量着问:“快走吧,行不行啊?”那马突地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转了一圈,回过了头来,用一只泛着青光的眼睛看着凤友。就在这一刹那,凤友的心忽悠地颤了一下,神志便进入了一个迷幻的状态之中。
这是哪儿啊?为什么它要在这儿停下?凤友抬眼四望,竟有一种毛骨耸然的感觉了。松林在此稀疏了一些,透进了天光,映在雪地上,发出了一种幽幽的灵光。影影绰绰地,凤友觉得他能看到什么了。那是什么?他发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突起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刚一想到这里,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那马,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缓缓地,走到了那个包的跟前。凤友借着那种幽光一看,看出了,那是一个坟包。在坟前还立着一个牌子。他想策马离去,那马却死也不动了。无意中,他读了一下那牌子上的字。是的,那上面有几个字。读完了,他还是想快离开。但是,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他又把眼睛慢慢地移过去,用一只眼看着周围的动静,另一只眼看着那些字。渐渐地,他的两只眼睛可以集中了。他把目光,把全部的精神,都汇到了那牌上。“爱女姜凤琴之墓”。他从马上掉了下来,头脑轰然—响。“呵……呵……呵……”他的嘴里,只能发出这一个声音,又长又粗,喷出了条条白气。他爬到了坟包前面,站在那儿,浑身抖得好像随时都要炸开。“凤琴?!凤琴?!是你吗?原来你在这儿啊!!”他像是跟着一个活人说话,拍打着、抚摸着那个木牌,突然把它搂在了怀里,跟着它一起倒在了坟上。
原来妹妹就是埋在这里!原来,她就是在这儿被害的!啊,刚才就是她啊,是她在显灵啊!凤友哭道:“凤琴啊,小妹啊,你死得好惨,死得好惨啊……”一头扎进坟包的雪中,声音还是响得惊飞了夜鸟,惊落了大片的松针。“你是为哥哥死的,小妹啊。哥哥要为你报仇,报仇,报仇啊……”他拼命地在坟上拍着,撞着,跪在那里,又扑倒在地上,把两手伸开,尽力抓着,好像那坟就是他的小妹,好像只要他再用力就会把整个的坟抓起来,抱在怀中,那样的话,他的小妹就能复活了。猛丁地,他坐起来,瞪大一双眼睛:“天啊,这就是巴兰屯的北林子啊。天啊,我已经走到这儿了,走到家了!”他应该害怕,马上逃走。因为,达样的时候,回家是最危险的了。刘颖特意叮嘱他:“千万不能回家。去到天涯海角,只是不要回巴兰屯。”但是,凤友想到了小妹的笑脸,想到了他那两个可爱的外甥,想到他的姐姐为了他遭遇的惨祸,想到了爹娘现在不知生死……他失去了理智。慢慢地起身,他跨上了马。在原地转了一圈,他认准了方向。到了这里,他再也不会迷路了。“走啊…走啊……”他攥紧马鬃,恨不能把马提起来,带着他飞上天去。“走啊……”一直朝着南边奔去了。
“伍占江……伍占江……”他随着马蹄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心脏才不会因为极度的仇恨而破裂。他不知道怎么去报仇,甚至不知道是杀了伍占江好,还是把他的罪行揭露出来,然后一起带他到县上去自首好。他的脑袋那么热,只想着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屯里,冲到伍家,然后,就一切都结束了。他太沉浸在内心的仇海中,蓦然间,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屯子,他几乎吃了一惊,把马格登地勒住了。他的本意是冲到伍家,立马报仇雪恨,好像他是一个怀揣炸药包的人,要同伍家人同归于尽。可是,他的眼睛却转向屯北,看着自己家的方向。在微明的夜色中,那个丑陋的、有点歪斜的烟筒,那个奇高的、Сhā着一根柞木杆子挑着鸟笼子的苞米楼子,还有房后的那棵半枯半青的老榆树,多少回,凤友带着妹妹爬到树上,在那上面偷着吃沙果,偷着讲家里不让讲的故事……凤友的眼睛模糊了,才知道自己是在哭。他再也忍不住,拨马向着家里奔去。
没有风,没有灯光,屯里的狗都没叫。凤友到了家门口,被那种熟悉的气味激动得喘不上来,后背一阵阵抽动。下马,把马拴在院门前的一根门桩上,他习惯地伸手拉门,却发现,门已经没有了。走进去,他期待着那只大黄狗扑上来,可是,也没有动静。屋子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像是骷鬼的眼睛。凤友的心提得高高的,因为,他觉得这不是他的家,如果里面住什么人的话,一定是最陌生的人了。试探着,他朝正屋里走,上了一步台阶,把门拉开。他以为,应该是拉不开的。按照老姜头习惯:晚上睡觉必须闩门。那门,应手而开了,发出了呀。呀的难听的动静。凤友来听家门发出这样的声。屋里没有一点热火气。凤友深深吸一口气,好冷,刺得他心脾直痛。没有生火。在这样的寒冷的冬天,怎么可能不生火?难道……凤友不敢想下去了。虽然在黑暗中,他却碰不到任何东西,因为,他太熟了。在门后应该有灯绳的,他去拉,没有拉到。伸出手,在锅台上,他摸到了火柴,又在台角处摸到了油灯。他点着了灯,看清了外间屋里跟他离开家时比,没什么大变化。只不过,好像是这里已经没人住了。凤友呆呆地看了一会,就往东屋走去。爹娘都是睡在东屋的,而且,娘的耳音最好,怎么会听不到动静?
东屋没有人。炕上,连炕席都没有了。土炕上,堆着没剥皮的苞米,没去泥的土豆。炕稍处,那长长的炕琴是打开的,里面的衣物都翻了出来,像是一头凶猛的动物嚼过一遍之后,吐出来的。大花被子,在炕琴的后头堆着。还有一只枕头,开了花,散出了里面的稻壳子,像一个人的脑袋开了花,脑浆洒了一炕一地。窗户上贴着的窗花,都脱落了,玻璃碎了好几块,冷气呜呜地吹进来。在碎玻璃下面,还有残雪乌亮乌亮地堆在窗台上。凤友看着这些,身不由己,靠在了墙上,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都死了?人都死了吗?”觉得,自己再也没必要活着,再也没必要站在这里了。便在此时,他听到,西屋好像有什么动静。他转过身,朝那边看,一时不敢动弹。会不会是鬼?会不会,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他已经认定爹娘都死了,而他们的鬼魂,还在这屋里,只是不让他看见。那么,现在,他就要看见了吗?举着灯,他一步步朝西屋挪过去。开门时,他对自己说:“爹,娘,你们显灵吧。我不怕,你们显灵吧。”一股小风,把油灯差点吹灭。他张开了嘴巴,要惊呼,又生生压了下去。在屋中站着,他不敢多看,因为,屋里更破败,炕是不完整的,柜子都裂开了,地上堆着成山的衣物,好像在这里发生了地震,而且,不止一次。南北炕上,都是光秃秃的,不仅没有了炕席,北炕上,边炕砖都拆掉了一半,露出黑黑的炕洞,似乎是通向另一个世界了。凤友慢慢地转身,就要离去。忽然,从南炕上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是…凤友……哎?”
凤友仿佛中了弹,定在那里。
他举灯的手,颤得厉害,灯光摇晃得要死掉了。朝着声音的方向用力看去,只见,在南炕的炕头把角处,有一样东西。那么小,不可能是人。然而,凤友分明听到了娘的声音。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炕边的,靠在炕沿上,他的舌头是硬的,头皮是麻的,耳朵里鸣叫不已。他听见自己颤声道:“娘……?”炕角的那个小小的、黑黑的东西动了一下。很轻微,不可能是他的娘啊。但是,在泊灯下,凤友分明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怎么会是娘?它,好像只有核桃大小,却比核桃更可怕。那些褶子,那些黑斑,不可能啊……凤友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的脸,而这,正是他的娘。他手中的灯,歪了,歪了。“娘……啊……”他把灯放在炕上,一步上前,把娘抱了起来。他的娘,虽然个子不高,一直是健康的,丰满的,此时在他的手里,比一个小孩还轻,比一个小孩还小。凤友惊得浑身乱跳,脑袋直摇,问:“娘?娘?你这是咋哩?你咋一人在家哩?爹哩?我爹呢?”
凤友娘看着他,眼白直翻,嘴巴动着,一时却难以说出话来。她的模样,像一个死人,眼珠子难以动弹,却拼命要动,拼命要呼吸。终于,她说出了一句:“凤友啊,俺……俺梦见哩,梦见你回哩……”凤友问:“出了啥事?俺爹呢?”娘动着眼睛,缓过了气,说:“儿啊,你可回了……你爹到伍家去拼命,让……让……抓起来哩。儿啊,咱家完哩……你要……你要……”说到这里,眼白一翻,死了过去。
“娘啊——”
凤友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把娘放到炕上,便听到了身后一声阴冷的笑。他吃了一惊,刚要回身,就看到有好几只手电打到了他的身上。紧接着,屋里的灯全亮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刺得一时睁不大开,因而,看不清眼前站着的人。是田家喜的阴风一样的笑,一长一短,不像是发自人类之口。凤友先是平静了下来,然后,便看清了,在他面前,站着田家喜和四五个基于民兵。而在前后院里,还有更多的人。民兵们都端着枪。田家喜自己却拿着一把扎枪,看上去有点像是在做戏,加上他那种可怕的笑,更显得一切都像在梦中,好远,好模糊。
“咱们在这儿蹲坑儿,可蹲了多半宿哩。”田家喜得意地说,把手中扎枪摇个不停,“都说没用,咋有这么大的傻狍子,自个儿往坑里跳哩?嘿,真他娘的,逑着了!”
凤友问:“伍占江在哪儿?”田家喜乐了:“操你娘的,死到临头,你还谁都惦记哩!”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穿一身旧军装,歪戴着一顶旅行帽,打扮的像一个凶神,也像一个小丑。与几个月前相比,他明显地胖了,白了,有了一层双下巴,肚子也挺起来,形成了城里人所说的那种“啤酒肚”。此外,还可以看出在他身上的显著的变化,那就是,他更凶狠,更有信心,对自己跟伍经理的关系更有把握了。对于执行今晚的任务,他乐得要死,因为,他知道这事之后他就成为伍经理的永久的死党,伍经理就会事事照顾他,他更可以在屯子里为所欲为了。他最怕的就是不像伍经理肯定的那样,凤友要逃回家里来。县上来的通知只是说:“防备凤友可能向巴兰屯一带流窜”。但伍经理却咬着后槽牙对田家喜下了死令:“然而哩,多带人,多带枪,不能抓活的,就弄死他!”田家喜以为今晚要白受冻,哪想到……他的鼻子一个劲地抽,胖而白的脸上,左边的肉一哆嗦,右边的肉又马上响应。他太兴奋,不住地晃着扎枪,不住地扭着肥大的女人一般的ρi股,喝道:“快点,跟咱们走,狗日的!”凤友看着他,看着他后边的人,又回头看看炕上的死过去的娘,慢慢地,目光集中到田家喜身上,问:“我家……”他指了一下东屋和北炕,“都是你弄的?”田家喜狞笑:“当然是你爷爷俺哩,杂种操的的!”凤友问:“你们……你们连一点……你们连狗都不如,连畜生都不如,你们……你们怎么这么狠啊?”田家喜哼了一声,摆着ρi股,枪尖差点扎到凤友身上:“你知道就好,狗日的哩。”凤友像是自言自语:“你们诬蔑我,说我强Jian,说我杀人,判我死刑……我真想认了,真想死了……现在,你们又害我家人,害死了我小妹,害得我二姐三姐不成|人样,害得我外甥生死不明……我,还能再认吗?”他的眼里,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对准了田家喜。
“咦,你…你娘地想干啥?”
田家喜觉得大事不好,刚要后退,凤友一伸手,就抓住了扎枪头。再一用力,竟从田家喜手中把枪夺了过来。他举起枪,就要朝田家喜刺过去。所有的民兵都傻了,端着枪,却没有一个人反应。凤友咬着牙,瞪着眼,变成了一道寒光,朝着田家喜扑过去了。便在这时,凤友娘醒了过来。叫着:“凤友啊!”就要从炕上起来。凤友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回过头,大叫一声:“娘!”丢下扎枪,朝着娘扑了过去。本来以为娘已经死了,这时,他惊喜若狂,抱住了娘,帮着她坐了起来,跪倒在炕前,泪流如雨:“娘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啊,是我害了全家,我真该死,真该死啊……”娘像是回光返照,脸上竟然有了一股生气,眼睛也睁得大了许多,放出往日的光彩了。她抚摸着凤友,颤声道:“凤友啊,这是命哩……俺跟你爹好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哩,这是命哩……”凤友说:“娘啊,你咋样?你还好吧?”娘说:“你得回来,你得看看娘家哩。凤友啊……”刚说到这儿,她突然怪叫了一声。凤友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不由得呆,住。只见田家喜脸色铁青,眼睛变形,把股一甩,端起那扎枪就朝凤友刺过来了。凤友要躲,哪里还来得及?一声闷响,那扎枪就刺到了身上。
凤友娘软软地倒了下来,肚子上一片血污。
那—枪—正好在了她的胃部。是她,在枪来时,以不可思议的动作,挡在了儿子的身前。
“啊——”凤友扑倒在地,用手去捂娘的身上,要把伤捂住。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流着,怎么也堵不住。那热热的血,那可怕的感觉,他永远也不会忘了。多少年以后,他想起这种感觉,还觉得心痛欲裂,半边身子立时就麻木。娘的眼睛闭着,嘴唇却动了动。凤友听不见她说什么,也不想听了。他在娘的身边坐了好久,好像,已经在那里坐化,永远不会起来了。田家喜呆在一边,脸色还没有缓过来。但是,他知道,他的任务必须完成,这个宿仇,必须现在就解决,马上解决掉,否则,他此生永远也不敢睡觉了。一打手势,他要民兵们上前,把凤友带走。万没有想到,就在时,凤友跳了起来,掐住了他的脖子。田家喜“嗷”的一声,倒在地上,跟凤友滚打在一起。他手下的民兵迅速上前,抓住了凤友的四肢,把他拉开。田家喜的眼睛被抠出了血,面目比鬼还可怕。他又“嗷”的一声怪叫,抄起了扎枪,照着凤友就扎了过来。民兵们把凤友按在了墙上,眼看着,那一枪就要把凤友钉住。
灯,突然灭了。屋时顿时黑不见掌。
一股强风,猛然刮进来,像是恶鬼带来的十级大风。
五分钟后,灯亮了,风停了。田家喜从地上爬起来。那些民兵也纷纷从各个角钻出。他们拍打着身上,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没有人受伤,哪儿都不疼。有的甚至想开句玩笑。可是,看到田家喜的样子,他们谁也不敢笑了。
像是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田家喜的胖脸抽成了一团,又抽成了一条。他手指着地上,ρi股打着哆嗦:“啊……人……人哪?!”
众人一看,也傻在了当地。刚才,墙下明明站着姜凤友,地上明明躺着凤友娘。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
“天啊……”
凤友不见了。凤友娘,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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