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周轻子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基本吃完了。招呼她坐下后叶广庭又加了两个菜。服务生被叶广庭揶揄了一番后更加不耐烦,草草记下转身便走了,八成是知道今天的小费肯定没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江夏看着周轻子对比着白天看到的她。面前的女孩脸色苍白然而眼神已经比几日前有神采多了,却也和白天地铁上的那种轻松的幸福表情扯不上任何联系。本来就小巧的脸颊仿佛更加消瘦,下巴越发显得尖尖的。
江夏看着轻子垂下的眼帘和长长的睫毛,不自禁地很是心疼。然而联想起白天见到的她,心又像被凉水激到了一样,江夏不知道哪个轻子才是真实的。
叶广庭靠着椅背,双手平伸搭在桌子上,望望周轻子又看看江夏,没有说话。
男服务生扔上来两盘菜,糖醋排骨和韭黄炒鸡蛋,又放一碗竹笙丝瓜鸡汤在桌上。
“来,我们再陪你吃点儿。”叶广庭打破沉默,给三个人盛上汤,笑着对周轻子说,“现在这儿的服务都赶上国内的国营餐厅了。来先喝点儿汤压压惊。”
周轻子微笑着点了下头,小心地用调羹舀了勺汤咂进嘴里。
“轻子,你这些天怎么过的?我们都挺惦记你的。”江夏关切地问。
“谢谢你们,我……”周轻子正说着,一个女孩从旁边闪进来:“你们都在这儿啊!”
众人抬眼,是杨珊。
杨珊拉过椅子一ρi股坐下,嗔怪道:
“轻子,刚才我让你跟我出去散散心你不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叶广庭见到杨珊来了精神,抢过话来:“你能带人去什么地儿啊?跟我们在一起才有意思,是吧啊?”说着拿手拍了拍周轻子的胳膊。
“你们有意思?”杨珊不服软,用手点指着叶广庭和江夏,“你们有意思怎么不在人家需要你们的时候出现,我可是在她家整整陪了她三天。哎,给添副碗筷吧,我这还没吃呢。本来我说来这儿买点儿吃的给周美人带回去,谁知道我一离开你就疯跑!”杨珊嗔怪着掐了周轻子的胳膊一把:“那我就蹭你们一顿啦!”
“你陪她三天啊?”江夏问道。
“可不!嘿嘿,也不全是啦,不过至少今天是一整天,哦?”杨珊示意周轻子要给她做证。
周轻子摸摸杨珊的手笑道:“是啊,她这一天吵得我要死。”顺口而出的“死”字还是触动了轻子的神经,她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垂下双眼。
“小没良心的!”杨珊笑骂道。
叶广庭皱着眉望向江夏。江夏不知所措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难道今天在地铁上见到的并不是周轻子?或者说,周轻子其实早已在地铁上见到我了,于是请杨珊来说这番谎话给我们听?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更糟?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她要掩盖什么?
“你们今天一天都没出去啊?”
“没有。”杨珊真是饿了,一边吃一边答着话,“今天早上我说一起出来散散心吧,她说就想在家待着,于是就陪她在家待着咯。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是你们面子大。哎,这菜怎么一点儿辣味都没有啊?”
叶广庭翻了翻白眼:“你怎么就不能消停会儿呢,瞧你这事儿多的!”
江夏也笑了:“我们怕轻子吃太辣的上火,再给你叫个辣的?”
杨珊嘟着嘴摆摆手。
“哎,小姐,慢点儿吃别噎着,给人家轻子留点儿。”叶广庭打趣道。
“你管我?”杨珊不服气,但还是放下筷子,抿嘴一乐,“是有点儿夸张了是吧,真是饿了。哎,你们老打听人家轻子下落干什么?真关心的话就常往人家家里跑跑和人家聊聊天啊。”
江夏把茶杯放到桌上,望着桌面盘算着。他停顿片刻,看着轻子的眼睛说道:“我今天去学校的路上见到一个女孩跟你长得很像,我还以为是你呢。”
“嗯?”轻子放下碗筷睁大眼睛看着江夏说,“真的很像吗?”很快地,她收拾起惊讶,拿起碗扒了口汤泡饭在嘴里。
“怎么可能啊?像我们轻子这么标致的小美人全纽约独一份呢!”杨珊笑着说。
“对啊,这叫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哈哈哈!”叶广庭把杨珊逗得花枝乱颤。江夏也笑了,却仍望着周轻子的侧脸,希望可以发现什么。轻子没有笑,拿起茶杯喝了点儿水。
停了一会儿,江夏正了正脸色,他既然已经把话问出了口,就打算弄个明白。
“你们别打岔,我说正经的,真的跟你特别像。所以我刚才总问你今天出门了没有。”江夏假意拨弄着盘子筷子,眼睛却一直在轻子的脸上游走。
轻子抬起脸望着江夏,那目光清莹闪烁,说道:“我白天没出门。”
把两个女孩送回轻子的住处后,江夏和叶广庭在回家的地铁上发呆。
“你觉得怎么样?”叶广庭问道。
“什么怎么样?我觉得轻子没说实话。”
“哦?何以见得?”
“只是感觉,她的眼神好像总是躲躲闪闪的,或许是我先入为主了。”
“我看你是太敏感了。”叶广庭一边把玩自己的手机一边说,“就算你白天看到的人就是轻子,那又怎样?男朋友死于非命,三天后又和别人在一起了,说破大天就是水性杨花了点儿。她跟你说谎就是不想让你觉得她水性杨花,我看仅此而已。”
江夏摇摇头:“这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呢?见到轻子之前你还义愤填膺地说你也看不惯。你是没看见,她在那男的旁边的甜蜜样子不是几天就培养出来的。”
叶广庭侧过头来看江夏,就像看着个外星人:“你别天真了好不好,甜蜜表情?那种表情女人一分钟之内就培养出来了!”
“自从在我的梦里看到轻子和丁西武我就一直觉得怪怪的。再后来是丁西武的死,然后是那个神秘失踪的詹奎斯,再然后就是今天发生的事。你觉得不怪吗?”
“是怪,前面的事都很怪,今天的事一般怪。再唠叨这几个死鬼的事儿你就快变祥林嫂了啊。”叶广庭继续玩手机,嘴里仍小声嘟囔着,“我看你是想着丁西武死了轻子轮也轮到你了,结果还没等下手就又被别人抢了,你心里不平衡得很。”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从另一节车厢拉门进来,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过,又拉门进入下一节车厢。
车上零星的几个人懒散地坐着。
江夏瞪着车厢的顶棚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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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
江夏如约在星期天的下午六点半来到施韦尔的办公室。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周末来工作的人本来就不多,到这个时候也大都回了家,只有几个苦呵呵的中国博士后还在各自的实验室里忙碌。江夏睡得不好,仿佛做了很多梦,但都记不清了。头仍昏沉,伴随着一股一股的偏头痛。
两个人来到实验室,刷开两道门。江夏填了仪器使用登记单后坐在椅子上。施韦尔把线路接在江夏的头上和身上,说:“夏,和上次一样,我在外面看着你。如果你感觉不舒服马上按这个红钮,听清了?”
江夏点点头,等施韦尔出了门便打开显示器。经过上次的录像过程,江夏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操作眼前这台机器了。昨天晚上和叶广庭一起回到家,两个人又在他那里闲聊了会儿才睡,大概是凌晨两点的样子。
他想把时间首先定在三点钟。
转了下时间旋钮,显示器上的杂波跳了几跳。第一次调频率时给他造成的剧烈头痛让他心有余悸,所以这次倍加小心。江夏慢慢地增强信号强度。屏幕上显示着晚上九点。江夏改用大进度拨轮往后调着时间,突然一大抹颜色从屏幕上闪过!
江夏停下,开始往回调整时间,同时把耳机打开。
刚才飘走的图像出现了!是几个大小不一的色块。江夏不断地增强信号,同时细微地调整频谱的波长。图像越来越清晰,他也看清楚了这正是昨晚在朵颐吃饭的场景!
图像正中是桌对面的叶广庭,右边是周轻子和杨珊。
这可有意思了,原来这台机器不光记录梦境,还可以记录下看到的东西!只是并不连贯,而且这视野也大得多,连坐在自己左边的邻桌男女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夏心中暗喜,这证明自己昨天和老板随口说的理论很可能是对的。人的视野显然比头脑中反映出的要大很多。很多信息都在不经意间被记录了下来。按自己昨天杜撰的话就是:很多东西或者说信息都可以被“看”,但是不一定都被“看到”。如果人类的大脑能有效地利用所有储存进来的信息,那么今天的文明一定是另一番景象了。有人说爱因斯坦的大脑其实比平常人还要小,但是他的大脑布满了山脊样的纹路和沟回,极大地增加了其表面积,使得他可以发掘出比常人更多的信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而施韦尔实验室研制的这台写梦仪竟然能够将进入人脑的信息提取出来,这无异于一场革命!
江夏确定屏幕上的画面被调到最清晰之后按下了录制键。画面动起来,耳机里也传来不太清楚的声音,很杂很乱。仿佛有很多人在说话,还有外面的汽车声音。但是自己和叶广庭说话的声音仍是最显著的,可以从众多声音中分辨出来。江夏皱了皱眉,他当时并没有觉得这家餐厅的环境是这么嘈杂。他转而明白了,耳朵和眼睛一样是感官之一,自然也可以从外界大量地接受讯息。大脑将所有从耳朵接受的外界的声音全部记录下来,然而人类只是有选择地“听到”了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想明白这些,江夏往前探了探身,专注地看了起来。画面上几个人在扯着闲天。“镜头”不住地摇摆着,一会儿是周轻子在画面中央,一会儿是叶广庭。又过了一会儿,画面居然摇摇地起来离开桌子去了男洗手间,接下来的一分多钟,画面正中只有一个白色的小便池。江夏乐了,他明白,自己便是那摄影师,画面的主体自然是随着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而在不断地变化着的。
上厕所那段最好别让老板看见,江夏想。
当江夏又回到饭桌前时,邻桌的男女结好账正起身准备走。画面左侧只剩下一扇不大的窗户,可以看到餐馆外面的街道和来往的行人车流。叶广庭侧着头,脸上带着酒色,居然就在杨珊眼皮底下盯着旁边的女人目不转睛。
江夏扫视着画面,他惊讶于人视野的开阔。当你坐在桌前盯着你对面的人时,其实连屋顶的吊灯也都被收入眼底了。
忽然画面抖了两抖,一闪便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下杂波,而耳机里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晦涩而不可辨。江夏直起身往后调整时间。随后又见到几段餐厅里的和地铁上的影像,他全部录了下来。
再后面的图像远远没有刚才的清晰,也似乎完全没有逻辑。江夏觉得,这时记录下来的应该不是记忆而是他的梦。画面上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昏暗中一道白光从远处的门缝中无力地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黑黑的顶棚好像非常高,但是看上去很压抑,就像随时会坍塌下来一样。画面一直定格在这样一个场景。江夏抬眼看看时间,在走。
他熟悉这个场景,他似乎不止一次地梦到过。在这个梦里,他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庞大,而自己却小得可怜。似乎随便一样什么东西都可以压过来,压过来,让他窒息。而每次梦到这些也的确都感觉很憋闷,以至经常从这不可名状的痛苦中醒来。
江夏开始仔细观察自己这长久以来的噩梦,他想象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这偌大的黑屋子中一动不动,随时可能有可怖的东西从任何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蹑足而来,长长的毛发下面露出白惨惨的眼或者白森森的牙。他渐渐地感到一阵阵的毛骨悚然,竟似真的有一股夹杂着古怪气味的阴风迎面扑来,他好像正在被这个黑洞往里拉,永无尽头。更加让江夏觉得阴冷的是,为什么他会像僵尸一样枯坐在一间大屋子里?他在等什么人吗?还是被什么人绑缚在那里不能动弹?梦境中的自己一定面无表情,或许,或许脸上还有一丝诡异的笑?
江夏闭上眼睛,长吁了口气坐直腰板。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刚才连眼都没有眨一下,酸涩难当。他扭头望了望从外室向内观望的施韦尔博士,又转回头继续观察屏幕。他不再想看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开始扫视画面的每一个角落,努力不错过每一个细节。或许那个詹奎斯教授又会突然出现在什么不起眼儿的地方,还有轻子、丁西武……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大屋子的场景一动不动地持续了十几分钟后也消失了。江夏又调时间,让他吃惊的是,之后这个大屋子的梦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出现,有长有短,总共录下了七段之多。
“难怪睡得这么差。”江夏自言自语道,摘掉耳机,揉了揉耳朵和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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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
江夏有些失望地坐在公寓的小沙发上,头戴着被叶广庭夸赞不已的森海耳机,里面播放着俄罗斯音乐家柯萨科夫的《西班牙随想》晨歌部分。晨歌的曲式本来就源自西班牙,与人们想象中的淡雅恬静的田园早晨不同,西班牙的晨歌总是激昂起伏,仿佛要大声地唤醒黎明,准备开始充满活力的新的一天。江夏听的是一张西班牙籍指挥家阿根塔逝世前一年于伦敦京士威厅录制的传奇录音。灿烂华丽的管弦乐、分明的层次与阿根塔极富激|情的诠释总能令江夏热血沸腾。每每江夏有些失落的时候,就总爱听听这张碟。当小提琴弹跳的弦音雀跃于澎湃的大乐队之间时,他总能感觉到自己被压抑着的,但势必要爆发的热情。
一曲终了,江夏扯下头套一般的大耳机,给叶广庭打电话。
叶公子和杨珊去吃饭了,刚刚回到家,进到江夏的屋里时脸上还带着很满足的笑容。他动静很大地四处找水喝,嘴上不住地嘟囔着什么:“今儿个喝了不少。你别说杨珊这小丫头片子还挺能喝的。哪儿人来着她是?成都的幺妹儿,是伐啦?哎,我说你觉得杨珊这姑娘怎么样?水呢?你这儿没水啊?”
江夏从自来水管接了一杯水递给他。叶广庭拿起杯子对着光看了看,一仰脖子灌下去半杯,继续咂巴他的嘴并念念有词地嘀咕了几句。
江夏带着笑意挑眼看看叶广庭:“别吧唧了,亲了吧?”
叶广庭一咧嘴:“一小下,就一小下,哎,你还行,我一噘嘴你就知道我……”叶广庭歪着脖子搔了搔脑袋,“这话怎么那么熟啊?不对了不对了……来,咱说正事,找我干吗?”
“你还有心思说正事吗?”江夏似笑非笑地拉了把椅子在桌前,“我今天又录了几段梦,还有昨天咱们吃饭时的图像,你给瞅两眼。你可是当着杨珊的面就偷瞟别的姑娘来着,我这儿全有记录!”
“是啊?你梦见咱们吃饭了?”
“按时间算来,吃饭的片段不是出现在梦里,是我看见的景象,也能录进来。照我分析,这仪器功能很多!只要是在我脑子里的,无论是梦,还是回忆,看到的听到的它都能给录下来!”
“这有点儿意思,瞅瞅。”叶广庭拉过椅子坐在桌前。
江夏按下播放键,叶广庭凑近了瞪大眼睛观瞧。“人眼看到的东西原来是这样的?”他拿手在屏幕中央画了个圈,兴奋地说,“你上次跟我说的意思就是,人的大脑把整个屏幕的信息都记录下来了,可是反映在我们意识中的就那么一小块?就那么一小块?有意思有意思,你说你们科学家怎么琢磨的这些个玩意儿?”
江夏很有满足感,站在一旁叉着胳膊看叶广庭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边是饭店的顶灯。顶灯也收进去了,高!”叶广庭饶有兴致地自言自语道,“你左侧的桌子,你瞧你瞧,这视野外的就明显没有视野内的清楚啊,不过也不错了。这是饭店窗户……饭店窗户……哎,这谁啊?停停!停一下!”
江夏探过头去停了机器。
“就这人,刚才在窗口看,你倒回去看一眼。”
江夏把时间往回退了十秒钟重新播放,两个人紧盯那扇窗户。饭店的窗外有依稀的车辆开过和一些人来去的身影。忽然一张人脸从窗边闪进来小心地对着里面张望。江夏按下暂停键。
江夏和叶广庭对着那张并不清晰的面孔看了半晌,异口同声道:“丁西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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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