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幕间休息的时候,詹奎斯扶着法伊娜来到了贵宾休息室。法伊娜仍沉醉在音乐给她带来的兴奋中。这是江夏唯一一次感到年老的法伊娜心中被尘封了多年的热情。但是他知道,法伊娜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法伊娜,波士顿交响乐团太棒了!小泽先生真是了不起!他说音乐会结束后要请我们去他的酒店坐坐呢!”
“我不去。”法伊娜依旧淡淡地说。
江夏能感到詹奎斯着实有些失望。
“你身体不舒服吗?”
“休息室里还有旁的人吗?”
“没有,只我们两个。”
法伊娜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作声。
“怎么了?”詹奎斯怯怯地问。
“描述一下这间休息室。”
“呃……房间不大,顶上有水晶灯,有两个皮沙发、一个茶几。门在你的右手边。在走廊尽头,走廊口有服务生守着。”詹奎斯不明就里,但仍依着法伊娜的要求形容着这间休息室,“墙上有五幅音乐家画像,有贝多芬、门德尔松、莫……”
“有窗吗?”
“没有。法伊娜,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你能替我保管吗?”
“当然可以!”
法伊娜停了停,从外罩线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支精巧的金属管子,沉甸甸的小有些分量。
詹奎斯小心翼翼地接了,并没有说话。江夏想象得出,他一定是在愣愣地望着法伊娜,不知该问什么。
“这是一管脑细胞,是一个叫帕特的人的。”
江夏的心提了起来。法伊娜仍很平静。
“帕特?”詹奎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法伊娜显然是要将什么事嘱托给詹奎斯,江夏想,这件事多半和那具骇人的死婴有关。有一点现在可以肯定了:法伊娜是信任詹奎斯的。无论前天晚上绑住法伊娜的是施韦尔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没能成功地嫁祸詹奎斯。虽然是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虽然法伊娜目不视物,她仍可以清楚地判断是谁在捣鬼。何况……更何况法伊娜根本就没有瞎!
这老太太一生做事谨慎,她之所以到现在才采取一些行动,一定是确认了什么事情,也许早晨去摸的那具尸骨也给了她什么启示。
“帕特的记忆很重要,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看到……”法伊娜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江夏听得出来,法伊娜想看到的,不仅是帕特记忆中如何记录了那具死婴的命运,更重要的恐怕是帕特记忆中的自己吧。
“怎么看?”詹奎斯问道。
“现在还没有办法,所以我请你一定要妥善保管。而且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明白吗?这很重要,如果有人知道帕特的脑细胞在你手中,你就会有危险。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请你把帕特的脑细胞以及我的脑细胞一并交给懂得看的人。可能需要你去一趟西班牙。”
詹奎斯对法伊娜的话半信半疑,更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这位他敬重的老房东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神秘。
“我知道你对我说的话有所怀疑……”法伊娜接着说,“还原一个人记忆的方法有很多,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找一个合适的载体,让你的记忆成为那个载体的记忆。”
江夏苦不堪言,到此时此刻他才最终确认,自己便是法伊娜口中的“载体”。也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能修来这等福分!
詹奎斯听得呆了,愣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法伊娜,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研究?”
“你和施韦尔的研究吗?”
“是啊。我们一直在做移植记忆和提取记忆的研究,而且我们正是在找这样的记忆载体!但是即使有了载体,我们的技术还没办法把人的记忆移植到载体上;即使成功地移植了,我们也没办法把记忆提取出来。”
江夏微微叹口气,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情怀。他在心里几乎有些发狠地念叨:你们要找的载体在中国,姓江名夏,提取记忆的仪器在中国北京,土炕路一号的大水罐里!
“你要的东西都会有的,”法伊娜悠悠地说道,“你会得到应有的启示。”
江夏心里一阵阵发冷,这似乎印证了一直以来的一个猜测:一切都是法伊娜的精心策划。在参观麻省理工学院的声学实验室时,作为导游的大学生杰西卡讲起的那段逸事萦绕在耳边。詹奎斯在建设声学实验室时所得到的那份神秘的设计图,一定也是法伊娜所为。她一直在暗中指导着詹奎斯。但是中国的实验室呢?难道也是法伊娜指导詹奎斯建造的吗?目的是什么呢?
错综复杂的诸多头绪正在一点一点联结起来。江夏的头脑在飞速地运转,夹杂着法伊娜的记忆、自己的记忆,也许还有帕特的记忆,和其他的不知道什么人的记忆,像龙卷风一般旋转着、呼啸着,卷起层层细沙,汇集成一条由地至天,影影绰绰的细线……法伊娜手里有一具婴儿标本,她在年轻时被帕特骗走了婴儿的脑细胞和青涩的感情;她将婴儿标本送到了西班牙,交给了一位名叫格里戈?高斯坦的小朋友;她不知何时拿到了帕特的脑细胞,交给了詹奎斯,也许也将自己的脑细胞交给了他;她将声学实验室的设计图暗中给了詹奎斯,那间声学实验室的真实功能是将脑细胞中存有的信息加载到合适的“载体”上;詹奎斯按照法伊娜的指导找到了江夏,将她的记忆移植给他:中国北京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些记忆的提取地。所有这些是为了让他江夏,这个记忆的“载体”,能够将所有线索整合起来,到西班牙去找回那具婴儿标本……故事似乎已串起大半,但是还是有不对的地方。帕特曾经在一九三五年取走了婴儿的脑细胞,又在婴儿标本远赴西班牙的前夜成功地调了包。可叹法伊娜的宏伟计划,现在已变得毫无意义。
“我希望近期和你讨论一些事情。另外也会把我自己的脑细胞给你。下个星期五的晚上,你来找我。”
“啊?好的。”詹奎斯一头雾水,但是,显然他已经感觉到眼前这位只会每天弹琴的老房东并不简单。
“另外,今天我们的对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是说,任何人。”
詹奎斯又轻轻拍了拍法伊娜的双手,说道:“我发誓。”
大堂中响起轻扬的钟声,音乐会后半场即将开演。法伊娜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詹奎斯赶紧起身把她搀扶起来。
江夏自然也随法伊娜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这感觉着实不错。法伊娜握着詹奎斯的左手缓缓前行,江夏忽然想起了什么,悉心感觉詹奎斯的左手。在他中指第二关节的地方确实有一块骨节是鼓起来的。写有赵丞名字和电话的手正是詹奎斯的!赵丞到底是谁?在整个计划中扮演什么角色?
“还有,”法伊娜并没有移动步伐,缓缓地说,“今天我去了联邦调查局,协助调查一桩二十年前的杀人案。”
“哦?”
“死者的身上留有我的头发,所以他们找到我。”
“你的头发?你认识这个人吗?”
法伊娜点点头:“我认识,你也认识的……”
江夏感觉詹奎斯抓着法伊娜的手一紧,他的心也随之一动。
“帕特这个人非常有手段……他准备了两颗炸弹。当第一颗不响了,他就马上予以清除再用第二颗顶替上……身边的人不一定都可靠,你要留心。”
詹奎斯没有说话,他一定被这番话搞糊涂了。而江夏也似懂非懂,帕特究竟做了什么事让她如此忌惮?而法伊娜在停尸房用手一摸便摸出这许多线索来也让江夏增添了许多佩服。她一定对人体骨骼十分熟悉,也一定摸出了那死者是谁!
眼前似乎有了些变化,急速地暗了下来。江夏努力辨认着。搀扶法伊娜的手也多了起来,仿佛是在她的身左身右各有一个人在托扶着。
“你说你没事儿一个人跑这儿来干什么?”是叶广庭的声音,“我这趟来回机票你得给我报了!”
哦?从梦里出来啦?江夏纳罕着,左边这个人是谁?轻子吗?
“这次多亏了叶广庭,”左边的人说道,是轻子,“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急人……”
什么什么呀?江夏心里奇怪得很,他试探着动了动身子,感觉虚弱无力。这时他已粗略看清旁边的大水罐的边形。叶广庭腾出手打开了手电,地上坑坑洼洼,确是在大厂房里。然而江夏的视野是开阔的,大到能看到很宽广的地方。
这仍是在记忆里。
但不是法伊娜的记忆,而是自己的!
“你们小两口瞎闹,害得我得从纽约飞半个地球过来。”叶广庭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明白了,这是几天前叶广庭从纽约飞回北京,与轻子一同在旧厂房的地上找到自己时的记忆。怕是与法伊娜的记忆一同混在自己脑中,一起被激活了。
“这段没劲儿!看过啦!拉我出去!”江夏摇晃着脑袋大声嚷道。
突然,他安静下来。从叶广庭的肩头望过去,在一只铁制配电柜后面,俨然有一个人的脑袋稍稍地探了出来!
原来在这厂房中还有第四个人!他会是谁呢?一连串名字在江夏脑子里炸了锅一般蹦出来。
叶广庭和轻子拖着江夏缓慢向外走,那个人的脑袋从视野中消失。当时的自己一定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来视野不如记忆中宽广;二来那个人隐蔽得实在太远、太好;三来呢,一个行将虚脱的人能注意到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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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
有人拍打他的脸颊。
“醒醒吧,到点儿了。”
江夏用力眨了眨眼睛,一把将面前的叶广庭拽进怀里。
“我操!你丫疯啦!就算轻子对你不忠你也不能打哥们儿的主意啊……”叶广庭挣扎着。
“嘘嘘嘘!”江夏把嘴贴到叶广庭耳边,声音压低,“这屋里有别人!”
叶广庭嘴里仍叫骂着佯作挣扎,但把耳朵凑近江夏听着。
“就在那边的配电柜后面。你身后五点钟的位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出其不意地把他制伏。”
“有几个?手里不会有家伙吧?”
“咱们也抄点儿家伙,你扶着我先往前走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听我口令往配电柜那冲,我从前面上,你从后面堵他。”
“成。”
叶广庭站起身,说道:“你丫这回看见什么了?见人就抱!”
“这回牛了,一会儿我得好好跟你说说,太厉害了!”江夏配合着,从椅子上起来,四下里找。
叶广庭把椅子折叠好,掂了掂,朝江夏点点头,这就是他的武器了。
储水罐旁的地上有一根钢管,是江夏第一次来时捡了留在这里的。
“走吧,哥们儿困了,送你回家吧。”叶广庭走过来。
江夏用手电照着前路,走在右侧。叶广庭跟在后面,嘴里不住地念叨。
“这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回来几天了都没跟老爸老妈吃顿团圆饭。整天陪着你丫往这儿跑,还被你丫性骚扰。怎么着,明天还来不来了?我这次假可不长,要不明天缓一闸得了,你也消化消化,看多了记不住也是白搭。哥们儿的车也该遛遛了,挺好的玩意儿整天搁车库里全白瞎了。你也抽时间陪陪爸妈,也别晾着人家周轻子,挺好的小姑娘……”
江夏全然不知叶广庭在叨咕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在右边配电柜的位置。
“站一会儿,”江夏停下脚步弯腰说道,“哥们儿腿有点儿麻。”
叶广庭也俯下身来:“哎呦你事儿这叫一多!”
“右边,三点的位置,大概有三十米。”江夏几乎用气息在说。
叶广庭蹲着帮江夏按摩腿,偷眼瞄了瞄配电柜的方位和一会儿冲上去的路线。
“一。”江夏轻声念道。
“二。”叶广庭抬了抬身体,弓起了腰。
“走!”
江夏猛地关了手电。两人并不说话,突然掉转方向朝配电柜冲了过去!
只跑出五米的样子,配电柜后面竟真的有了动静!江夏打亮手电朝那里晃了过去。一个人正欲跑开,眼睛被手电光刺住,他拿手挡住光亮掉头往回蹿。只可惜为时已晚,叶广庭挥舞着板凳从配电柜后面杀到。那人腰身一扭,却一个趔趄滑倒在地。叶广庭不由分说举起板凳拍在那人腿上,登时响起一声哀号。
江夏扑上前用钢管卡住对方喉咙,把手电照在那人脸上。
“我操!丁!……什么武!”叶广庭大叫一声。
在惨白的手电光下,那人不是丁西武是谁!
江夏把手电拿远些,这确实是丁西武无疑。此时的他较之在纽约见时略显憔悴,但仍能看出目光中的些许风度。眼神中没有过多惊恐,嘴角似乎还有些笑意。他喘着粗气。
叶广庭回身看了看,不见丁西武带有任何同伙,蹲下身来对丁西武说道:“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在纽约做你的导游比什么不强?整天偷偷摸摸躬着个身子猫着腰探头探脑的你丫有意思吗?”
“你偷偷摸摸也就罢了,别让我们发现哪你?”叶广庭越说越气,“还装死?早他妈知道你丫没死!”
“广庭,”丁西武终于开了腔,“你别急,偷偷摸摸的不一定都是歹人。我的事儿迟早是要让你们知道的。只不过今天被你们发现了,我也没必要继续隐瞒。”
丁西武似乎很坦诚。叶广庭好像还想继续说些难听的话出来,被江夏拦住了。他把手电光从丁西武的脸上挪到前胸,说道:“丁西武,咱们也算有一面之交。你不知道,不对,也许你都知道,从那一面以后,有多少事困扰着我。连我哥们儿叶广庭也被牵扯进来了,大老远从美国飞过来帮我。周轻子……”江夏顿了顿,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感伤:“她也跟着着急上火。你觉得你制造车祸假象,然后一直躲在一旁看我们受罪,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做法吧?”
丁西武苦笑两声:“车祸真不是我弄的。我也是受害者啊!但是自从我决定接受这项工作起,我就知道在一段时间内不会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而你,你从来就不是正常人。抱歉,我这么说太伤人,也许这么说会好一些: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否则也不会全世界的人都要找你!”
丁西武顿了顿,喘气。江夏Сhā空儿问道:“谁找我?找我干什么?”这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我的职责就是把你引到这儿来,并且保证你别出什么事儿。”
“我问你我怎么了?谁找我?找我干吗?”江夏把手电又照回丁西武脸上。
“江夏,”叶广庭说,“咱们换个地儿吧。这儿黑咕隆咚的谁知道还有什么人藏着呢。我知道个地儿,怎么着丁西武,跟我们聊聊?”
江夏松开抵在丁西武脖子上的钢管,叶广庭在他衣裤口袋中摸了摸,没翻出什么来。
两个人站起身望着瘫坐在地的丁西武,像胜利的武士蔑视着战败的对手。
“走,”丁西武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你刚才那下可打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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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
叶广庭提到的地方是位于东三环路边上的鼎尚国际俱乐部。他爸常在那里约见朋友或者与客户见面,于是也办了张终生会员卡给儿子。晚上车子很好开,不过一个小时光景,三个人就从旧厂房来到鼎尚大厦楼下。时间已过凌晨两点,叶广庭走在最前面,丁西武一瘸一拐地跟着,江夏走在最后。
电梯直达68层,江夏用手揉着被气压捉弄的耳朵。迎接他们的是两位守在电梯门口的漂亮姑娘。
“叶先生,欢迎。”
鼎尚国际是非常高级的俱乐部,办张会员卡就需要二十万元,所以能来得起的人实属小众。俱乐部要求员工要记住每位客人的姓名和喜好,以达到最细致入微的服务。
叶广庭微微点头致意,拿手很随意地向后比画了比画,意思很明显:后面两位是他带来的朋友。
“赵先生,欢迎。”两位女孩子向叶广庭身后望去,又甜甜地问候道。
叶广庭往后看了看,从电梯里出来的只有他们三人,哪里有什么赵先生?
江夏看看丁西武。他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两位迎宾小姐正微笑地望着自己,一面微微欠身鞠了一躬。
“谁啊?”江夏问,“谁是赵先生?”
女孩子一愣,恐怕自己认错了人,这可是大忌,要扣奖金的。这时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一位领班模样的女子,身着职业套裙,头发盘起,显得脸庞清秀干净:“丞哥,您别逗我们小姑娘了,来,这边请吧。您和庭哥是朋友啊?您留在我们这里的酒得有两年了吧,可又升值了。我们都快不敢给您存了。”
赵丞!
叶广庭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指着江夏说:“秦姐,赵先生今天来想改一下他的会员记录。人家现在在美国发财,地址电话都需要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