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三个人聊了整整一夜,直到从鼎尚国际俱乐部位于68层的大漂窗中可以望到泛着蓝白色雾霭的北京的早晨。
丁西武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始吐露自己的所知所感。而江夏和叶广庭相应地释怀,对他竟也产生了些信任。到后来,三只酒杯竟可以碰到一起,殷红的酒色也渐渐爬上他们的脸颊。陈年的酒总是更易醉人。窖藏了六十年的波尔多拉菲更是让三个并不胜酒力的人早早进入佳境,只喝了三分之二就决定回家。
“今天晚上愣是喝了一辆富康。”叶广庭舌头舔着下牙床,心满意足地说。他眼里放着精光,似是灌注了许多法兰西文明。
从俱乐部出来,三环主辅路已有了不少早出的车辆。三个人约定晚上在这里碰面,再一同去土炕路一号。
丁西武独自打车走了。叶广庭叫的酒后代驾还没有来。上了叶广庭的奥迪,江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刚才你在描述法伊娜被人跟踪的时候,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叶广庭趴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着江夏,“你说你因为同情小法伊娜的境遇而几乎热泪盈眶,我看不尽然……”
“怎么说?”
“你想过没有,那眼泪也许就真的是法伊娜的!”
江夏咂巴咂巴嘴,似懂非懂:“你是说?”
“跟踪法伊娜的人就是帕特!而且法伊娜是知道的!她不动声色放入‘铁肺’的婴儿标本,恐怕也是个假的!但是当时的法伊娜毕竟还小,她的眼泪泄了密,当她再次得知她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却仍是为了知道婴儿标本下落的时候……她哭了,可她别无选择,她只能一边走一边任自己的眼泪肆意飘洒,连擦都不能擦!”
江夏直勾勾地盯着颇有些激动的叶广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法伊娜在库房里拆“铁肺”的海关封条时确实听到门外有响动。她在那一刻临时改变计划,放入了一个假的标本进去。
“你丫什么时候那么多愁善感过?还同情的泪呢!我去!”叶广庭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心里很是满足。
江夏赞赏地看了看叶广庭,心想这小子分析得一点儿不错。自己对法伊娜的情怀中确实有几分怜爱,但是真的到不了为之飙泪的地步。
这样一来,婴孩标本的去向就又变得不明朗了。一九三九年时,小法伊娜本欲将标本送走,却因发现了帕特而改变了主意。一九九七年时,老法伊娜自言自语地说出标本在西班牙高斯坦处,却用手指搭成个叉子在被子下面轻摇……没错!标本并不在西班牙,更不是由高斯坦保管。法伊娜一直在迷惑她的对手,也许那具婴儿标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
“这么说婴儿标本可能还在法伊娜手里。”江夏压低声音说。
叶广庭显然很同意。但是他稍一踌躇,又问:“可如果法伊娜到今天还活着的话也得快九十了吧?要是她已不在人世了,难不成要把那小宝贝儿也带到棺材里去?”
江夏没有答案,他只知道法伊娜并不是要隐藏婴孩中的秘密,而是确保它不落在某些人手中。江夏心里随之亮了一下:九十岁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年纪。法伊娜也许真的仍健在。至少……他暗自有了个计划,一定要去波士顿法伊娜居住的那栋老房子去探访一遭。
进得家门,江夏慵懒地把鞋子脱下来摆在鞋架上。那上面整齐地码着一双精巧的女鞋,是轻子的。这让江夏心里莫名地很是温暖。房间里窗明几净,连卫生间的瓷砖地面也擦洗得光可鉴人。空气中有淡淡的熏衣草香味,让江夏紧张了一天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眼皮都几乎睁不开了。
江夏的睡房窗帘紧闭,透不进一丝光亮。他知道,轻子睡觉总是习惯劳师动众地做好一切准备。她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连边角也掖得一丝不苟。除去妆容的小脸看上去那么安静详和。
江夏倚着门框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轻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爱这个女孩,过去现在都爱。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欢喜地跃动,每一次咧着嘴看着他傻笑……江夏发现轻子的一切一切都早已深深融进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
经过和丁西武的彻夜长谈,他知道轻子一直在暗地里帮他,帮一个曾有着天大野心,却几乎泯灭了人性的狂徒。不管发生过什么,至少他们还在一起,这还不够吗?
这还不够吗?
轻拨窗帘,房间里投进了清晨最明媚的阳光,江夏的心也被照亮了。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单腿跪下来,在熟睡的女孩脸颊上轻轻一吻。轻子醒转了来,却没有睁开眼,嘴角上翘,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这就够了。江夏想。
“今天怎么这么久哦?”轻子的声音中还有几分慵懒,但仍挣了挣身体,腾出一大片床来。
江夏答应着,躺倒在轻子身边,没再说话。
“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吧?”轻子问。
江夏摇摇头,手伸进被子里抓住轻子暖暖的手。
“刚吃了没多久。”
“那我省事了,和谁吃的?叶公子?”
“除他之外还有个人。”
“男的女的?”轻子笑了,闭着的眼睛弯成月牙。
“男的。”江夏说这两个字时转过头来对着轻子。
轻子睁开眼,犹疑地看江夏,脸上的笑意仍在,却是僵住了。
过了许久,轻子转过脸去望着天花板。
江夏心里一沉。他感到抓着的,轻子的手正在一点点变凉。他翻转手腕,五个手指和轻子的紧紧交握起来。
窗外传进来依稀的鸟鹊啼叫声。房间里,两个人都不说话。江夏心里面满满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稳定。他甚至不去猜想此时身旁的轻子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的手牵着她,她的手牵着他。
轻子就这样陪着江夏在房间里待了一天。聊一会儿,睡一会儿,吃一会儿。再聊,再睡,再吃……“昨晚有收获吗?除了认识了新朋友?”轻子问。
“嗯,不错的。原来我进去一次可以看到好几段记忆呢。”江夏眼皮发酸,上腹部好像被什么压着,不舒服。
“又难受了?”轻子捏了捏他的手,“你这是加载了法伊娜的记忆后产生的副作用吧?要不要明天陪你去医院查查?”
江夏敷衍地答应着。
“晚上和我一起去土炕路见见我们的新朋友?”
轻子一愣,眨了眨眼睛,随即笑了。她摇摇头:“今天该回家和爸妈待一待了。你这个状态最好也少去几次吧。”她转过身轻轻抱住江夏:“我会担心你。”
江夏没有太多回应,但他能感觉到轻子出于真心。两个人找了间火锅店热热闹闹吃过晚餐后,便只身来到鼎尚国际来会叶、丁二人。
叶广庭开了他的宝贝玛莎拉蒂来。丁西武早早钻进车子闭目养神。江夏心情不错,围着车子打转,还蹲下来仔细端详车头巨大的海神波赛冬的大海叉,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这倒让叶广庭有些不自在,催促他赶紧上车。然后三个人一起去了土炕路一号。
一路上江夏仍无法抑制自己兴奋的情绪,四处抚摸以整张牛皮缝制扎实的座椅以及铁刀木的原木内饰。叶广庭看着江夏无比艳羡的样子,心里也不禁被激发出几分虚荣,几次猛踩油门让这怪兽弹射而出。玛莎拉蒂的八缸红头发动机发出尖锐的哮叫,把江夏的心重重地压在座椅靠背上。当终于能喘息时,他抚弄着胸口淡淡地说了一句:“讨厌!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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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
满眼的茂密枝叶被白花花的毒烈阳光烤成焦黄,周身湿热难当。空气中的败草气味夹杂着动物粪便的腥臊使江夏一阵阵换不上气来。
眼前是一栋破旧的、木板钉制的大房子,木质腐朽,尽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水渍和锈渍。侧面山墙十分高大,板子参差不齐,颜色不一。顶上似乎还有阁楼的结构,但通体没有窗户,江夏无从知晓里面的样子。远处很是空旷,有几根棕黑的木质电线杆架着垂头丧气的线缆。大片的农田似是少有打理,杂草旁边稀稀疏疏有几棵树。一条土路从远处蜿蜒经过木板房前,上面倒是均匀地铺撒了细小的碎沙砾。土路边缘被泥水和车轮搅成了一道道沟辙。
木板房的四周满是久未打理的杂草。一辆老式的雪佛莱皮卡停在上面,漆皮早已不再光亮,甚至已斑驳脱落。房前的铁皮信箱上写着门牌号,号码下面大概是主人的姓氏:皮耶特罗。
大房子前有一个瘦弱男人坐着的背影,身边的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着pat boone的歌曲“love letters in the sand”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歌曲,江夏听那旋律耳熟,但也只能推断出这些。
悠扬的男声深情地咏颂道:
我在沙上
写下对你的爱
当我哭泣
你却欢快
你承诺过会真实以对
但那承诺似于你并无所谓
我受伤的心倍加难受
每当一束海浪
将我对你的爱从沙上携走
与整个景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是,江夏看到眼前的一双手正在异常仔细地磨一把手术用的柳叶刀!
手术刀分手柄和刀片两部分。刀片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换,很少有人会去磨它。况且这把刀已有锈迹,显然是久未使用了。这人却磨得起劲儿,不断用拇指肚轻轻刮蹭刀口,检验它的锋利程度。江夏生怕他要自尽,虽然伤的不是他,可是要疼上一阵子的。
这人显然不是法伊娜,这从江夏刚刚进来时就能体会得出。
这是哪里?雪佛莱卡车表明这还是在美国,而这样湿热难当的天气却是波士顿那样的北部地区少有的。
带着这许多疑问,江夏继续着他的观察。
这人手臂极细,皮肉松松垮垮地搭在骨头上。根根金色的汗毛趴在涔涔细汗上面,没有一丝生气。
忽然,手术刀柄上几个镌刻的精巧小字吸引了江夏的目光。
“f.k.d”
这是法伊娜的手术刀!
江夏清楚地记得,法伊娜说过自己在苏联出生,父亲给了她一个俄罗斯姓氏,多尔戈卢卡娅,那是字母d的由来。f是法伊娜无疑,而中间的k显然是坎丁顿的首字母。这再次印证了江夏的判断:法伊娜表面上是一个小护士,一个整日弹弹钢琴的老房东,而实际上是一位天赋极高的外科医生。也许这刀柄是法伊娜的奶奶送给她的礼物,却怎么到了这个人手里?
正想着,那人的手停了下来。他翻过右臂,左手将刀刃摆了上去。江夏倒吸一口凉气,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那左手便是轻轻一划。
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右臂上已裂开一条寸把长的口子,鲜血迸流,粉白的肉也从伤口中翻出来,看得江夏几乎晕过去。那人却很从容,任由血从伤口流到手肘再滴落到地面。他拿出一支弯成半圆状的手术皮针,将丝线穿入针眼儿,用持针钎夹了很快地将割开的皮肉缝合起来,一针打一个结。江夏这时才感到疼,针针钻心,整个右臂也因失血和疼痛而变得气力全无。
怎么遇到一个玩自残的?江夏咬着牙恨恨地诅咒。
那人缝了六针,停了下来。血已止住,切口对合得十分平整。
这也是个高手,江夏想。首先他可以准确地判断手臂上神经稀薄分布的地方并果断下刀,然后又可以单手快速缝合,伤口严丝合缝,完美无缺,只是自己何苦受这刀针之罪?
那人站起身来,拉开一道纱门进得房间,开了灯,接一杯水喝了。四处转转似乎百无聊赖。房里更加闷热,家具陈设却是井井有条,地面台几干净整洁,上面竟还有一只脏兮兮的玩具小狗。
江夏心中烦乱不堪,手臂上开始火辣辣地痛。但他知道,这烦乱不是他的,而是这个人心中的。
楼上有了些响动,像是小孩子在哭闹。江夏突然觉得自己心火直往上蹿,头一下子热了起来。他豁地将手中的手术刀摔到墙上!刀片轻薄,碎得四分五裂。刻了法伊娜名字的刀柄弹开好远,落得不知去向。
疾步跑上楼,木质的楼梯被踏得噔噔作响,震下很多灰尘。这人猛地推开阁楼房间的门,江夏见到屋里地上坐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孩子,约莫也就是一岁上下。老式磁带录音机里播放着什么人慷慨激昂的演讲。孩子们见到门一下子打开,早已惊得呆了。其中一个小孩的小手拿着张纸正往嘴里放,也即停住不敢动弹。
这人抢步上前,粗暴地从小孩手中夺过已被撕咬掉一角的纸张。江夏看得清楚,那上面分明画的是一个纳粹党徽的钩状十字架!
小孩定定地看了看,嘴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在他旁边的孪生兄弟却是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观望着这一切。
这人把画有党徽的纸放在桌子上抹平,又转过身蹲下来抓住正大哭的小孩的肩膀不住摇晃,嘴里嚷嚷着什么。
江夏感觉小孩的肩膀是歪的,骨架有些畸形。而在他的眼角生有一个很稚嫩的小肉团,一毫米左右的直径,如果不是离得如此之近实在不易看到。这让江夏一下子想到了轻子对她的孪生姐姐林嘉韵眼角小肉瘤的描述。
该不会……这两个小孩就是周轻子和林嘉韵吧?天哪!
不可能!江夏马上推翻了这几乎恐怖到让他崩溃的臆想。这两个明明是外国小孩的模样,蓝蓝的眼睛,卷卷的头发。如果他们后来真的成了周轻子和林嘉韵,那才叫活见鬼了!如此一来,他的心情马上平静了许多。
摇了几摇,小孩子哭得更大声了。这人伸手到小孩大张的嘴里掏出了纳粹党徽的一角残片,这才放了心,松开小孩子。
这真是个忠实的纳粹党徒!江夏暗地里感叹,他瞟了一眼似乎对这一切熟视无睹的另一个孩子,这小东西不简单!恐怕长大了和这个大人一样冷漠无情。江夏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这人余怒未消,拿了桌上的党徽摔门离开。
走廊的镜子中映出了他的脸。江夏一见心里咯噔一下!这张脸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正是帕特无疑!只是此时的他已比在一九三五年初见时老了许多,已是六十多岁的样子。那么说时间应已过去二十多年,现在是五十年代后期了,江夏在心中推算着。可是帕特不是一位生物学教授吗?怎么会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又如何离开波士顿来到这么个鸟不下蛋的大村庄?
江夏明白了,他之所以能看到帕特的记忆全是因为法伊娜将收集了帕特脑细胞的金属管在听音乐会时交给了詹奎斯。法伊娜对fbi侦探说最后一次见帕特是在一九六四年。也许正是在那个时候,法伊娜取了帕特的脑细胞。
帕特下了楼,找来胶水开始小心翼翼地贴补他的党徽。只做了一会儿,胳膊上的伤口就渗出血来。他手撑额头,竟潸然泪下。江夏真切地感到帕特心中的愤懑,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和郁闷紧紧压在胸口。
事隔二十余年,帕特现在是一个人带着一对双胞胎生活。他们是谁的孩子?是梅根的吗?那个欺骗了法伊娜的姐姐现在也该有四十上下了吧?她恐怕早已离开了帕特这个没有感情只知利用的男人。可是缘何不将孩子一起带走呢?江夏转念一想,六十岁的男人还能生育吗?而帕特对他们又是如此粗暴,哪里像对自己的骨肉?他越来越觉得这两个孩子的来历有重大疑问。
在法伊娜的记忆中,江夏见到帕特只有两次。一次是在一九三五年,那时他骗法伊娜偷了婴儿标本出来取了脑细胞。第二次则是在一九三九年,在法伊娜准备将婴儿标本混入“铁肺”中送去西班牙的前夕。法伊娜口中一九六四年与帕特的最后一次会面没有在记忆中出现过。如果叶广庭分析的不错的话,那么帕特那次跟踪法伊娜仍是为了婴儿标本。一个生物学家取来一个死孩子的脑细胞能做什么呢?是要读取孩子死前的记忆?然而一具才出生了几天便死去了的婴儿能有什么记忆呢?
克隆。江夏想到了克隆。
标本的机体乃至细胞自然是死的,然而决定整个人所有特征的基因或者dna却没那么容易丧失活性。不是说,理论上从恐龙的化石里面都可以提取dna来复制恐龙吗?那么帕特提取婴儿标本dna的目的极有可能是要复制那个孩子。然而这个二十一世纪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如何能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被帕特这个糟老头子攻克了呢?
而且,如果这个推断是对的,那么这个婴儿能有恐龙那样的价值吗?当然对于父母来说,自己孩子的价值远比什么鸟恐龙大得多。如果说婴儿标本便是帕特的儿子,他因丧子之痛而要通过克隆技术来复制一个儿子倒也情有可原。只是按照标本瓶上注明的日期1889年5月26日来算,帕特是婴儿标本的孩子倒还差不多……帕特心疼得难以自拔,哭泣都变得长长短短失去规则。江夏说不清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只感觉那是一股积累了很久的抑郁和悔恨在一刹那间爆发得淋漓透彻。从他颤抖的、攥着纳粹党徽的手上,江夏总觉得帕特的悲伤和这两个孩子都与那个邪恶的政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渐渐地,帕特的心情趋于平静。他四下里找了找,犹疑地拿起咖啡桌上的玩具狗重又返回楼上双胞胎的房间。
小孩子早已停止哭闹去做别的了。刚才幸灾乐祸的那个仍喜滋滋地掰扯着自己的脚趾。
这倒是个讨喜的小家伙儿。江夏想。
见帕特进来,小哥儿俩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计。拿纳粹党徽当玩意儿吃的那个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惊恐。
帕特停顿了片刻,长叹口气,蹲在小孩子面前。小东西嘴角一抽一抽似又要哭开来。帕特递上玩具狗生硬地晃了晃,释放出善意。江夏的目光不住地在两个小孩的脸上打转,他突然觉得这两个小孩的眉眼、眼神,像极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在头脑中的某一个区域,江夏似乎明白了帕特的意图,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始终抓不住那似有似无的线索。
“对不起,”帕特说,“不是你们的错。要怪就怪我始终不是她的对手……”
江夏清楚地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第一次是在二十二年前,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拿了一个假的婴儿标本来让我取了脑细胞。”帕特明知道两个未满一岁的小孩子根本听不懂什么,仍一味自顾自说着。想是这些话被压抑了太久,不吐露出来实在要憋闷坏了。
“我不是没起过疑心,但她毕竟那么小,她毕竟爱我爱得那么真切。再者说,她有什么理由骗我呢?诞生在‘第三台’的阿代尔就在波士顿儿童医院,就在儿童医院……她为什么不给我?”
“第三台”?
江夏心中一凛,“第三台”不是法伊娜的爷爷坎丁顿医生开的外科诊所吗?在出事关闭后,很多东西都被收编入波士顿儿童医院。那所谓的“阿代尔”,怕就是帕特苦苦寻找了几十年却始终无法得手的婴儿标本吧。看来帕特直到今天也未能了解坎丁顿与法伊娜的爷孙关系。
“拿到标本后的几年里我一直都在暗中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我一定要确定那标本是阿代尔本人的。直到后来,我竟然发现她准备往西班牙偷运一具婴儿标本。在那一刻,我几乎疯掉了!无论她要做什么,她一定和那标本有关系!于是我再一次取了那标本的脑细胞。”
帕特低下头看着地面,沉默了片刻。
“事实证明,两次脑细胞的基因是完全一致的。我当时愚蠢地认为,她并没有骗我……就算她和阿代尔有关系,就算她曾经想要骗我,那么偷着运送的标本总是真的吧!呵呵呵,看看!现在却搞成了这样!”
“她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人。但是我们没有共同的信念,这让我不得不离开她。二十二年了,那时,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那么单纯,却拿了一个假的阿代尔来骗了我两次!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克隆了两个假的阿代尔!你们不是阿代尔,永远不是!你们连阿代尔的百分之一都不及!哈哈哈!假的,全是假的!你们不是阿代尔,永远不是!你们连阿代尔的百分之一都不及,更别说是阿道夫了!你们是完全没用的,哈哈哈!”帕特笑得凄厉,让江夏后背一阵阵发凉。
“她居然另找来一具婴儿标本,将身子砍去一半,又改换了标签来冒充阿代尔骗了我二十年!她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我想了二十年也想不明白!她干吗让我造出你们这两个没用的东西!”
江夏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凉。即便法伊娜从小就有过人的手术技能,可是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砍去婴儿标本的半个身子,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这是一幕何其可怖的画面!
“不不不,怎么没用?”沉寂了半晌,帕特把头摇得像个醉汉一般,“我造出来的人都有用!我们都是阿代尔的追随者!让他们这对真正的、伟大的兄弟永远活下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们还是要统治这个世界的!”
江夏感到帕特直直地、缓缓地伸出右臂,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睛定定地从右手所指的方向望出去,似乎那里是阿代尔、阿道夫兄弟长眠的圣地一般。录音机中的演讲结束,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接着开始播放纳粹党党歌《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帕特嘴唇翕动,似在跟着合唱。
如果没猜错的话,阿道夫自然就是人称“希魔”的阿道夫?希特勒了。希特勒有没有兄弟江夏是不知道的,至于阿代尔是谁就更不清楚了。然而帕特言之凿凿以至近乎痴狂,却不由得人不信。
江夏脑中渐渐形成一个画面:希特勒曾经有过一个夭折了的兄弟叫阿代尔。他的幼小尸体被保存在“第三台”外科诊所,后来又被收入波士顿儿童医院。帕特用尽一生便是想从阿代尔的脑细胞中提取物质来复制出另一个希特勒来,以使纳粹的种族清洗大业后继有人。帕特这老东西从三十年代就发现了希特勒异乎寻常的野心和才干,于是盘算着多搞几个“希魔”出来,确实敢想敢做!只不过……江夏始终想不通的是,阿代尔毕竟只是希特勒的兄弟,就算在基因上有些相仿,可是用阿代尔的基因来复制希特勒确实有些牵强。而且,阿代尔为什么只有半截身子?
帕特放下已激动得汩汩冒血的右臂,收回憧憬的目光,停留在双胞胎惊恐的小脸上,不再说话。一股炙热的火气从胸口慢慢退了下去。
江夏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孩子,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竖立起来。
这个小孩,或者他边上的双胞胎兄弟,那眉眼,那嘴形,不正是幼年的施韦尔吗?
江夏一阵眩晕。
施韦尔是帕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