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黑暗是个好东西,总让她觉得身边的那个,是佑书。
一九六二年过了端午,人们总算脱掉了棉衣的时候,林育森正式提出结婚的请求。
江淑苇答应了。
结婚前的晚上下了雨,江淑苇终于又看见了沈佑书。
佑书站在她窗外的雨地里。
剪了极短的头发,几乎贴着头发,眉眼太清晰,太清晰了。
他还是孩子的模样,淑苇觉得他现在象自己的弟弟。
她惊喜万状,扑在玻璃上,喊他:佑书佑书,你进来。外头雨多大,我给你开门去。
她看见佑书在雨里摇头,风带着雨扫在他脸上头上,使得他眯起眼睛来。
她看见他张张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看那口形是:再见。
她哗地打开窗,伸了手出去,在冷雨里抓挠:佑书,佑书!你来,你来!
佑书没有来。
第二天,天睛了。
天好得有点过份,简直看不出前一天晚上下了那样大的雨。
林育森来接江淑苇,穿了件新的深蓝的中山装,套在棉袄外头,蜡了头发。
江淑苇穿了件新的外罩褂,暗红色小黑圆点子,张妈新做的。
他们一起对着对着主席像鞠了躬,对着张妈和佑书妈妈鞠了躬,育宝嘴里咯咯地嚼着水果糖,低着头,努力地剥着手里的另一颗糖,那糖纸粘在糖上,很难剥。
淑苇说:“育宝,我走了。你乖。”
育宝就抬起头,大睁了睛看她一会儿,跟着她跑,一路叫:“姐,姐。”
江淑苇跟着林育森一路走到他家里去。
这一年江淑苇整二十八岁。
结婚的当晚,林育森让江淑苇非常非常地吃惊。
他很激动,但是他非常地温柔。
非常。
然后他用力地抱着她,像抱着重要的宝物。
江淑苇发现他在哭。
同时,江淑苇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Chu女。
原来她跟佑书真的没有孩子。
真的没有。
江淑苇在黑暗里也哭了。
眼泪滴在枕头上。
佑书的枕头,她是带着佑书的枕头结的婚,她给枕头套了个新的枕套。
在淑苇结婚后不久,张妈还是走了。悄悄走掉的。
等到淑苇他们放了暑假,她与育森商量着,一起下乡去看看张妈。
这个时候市场上出现了“黑市”, 不过都是偷偷摸摸好像做贼一样,小贩们无不目光飞快地四下转动,淑苇甚至觉得可以看得见他们炸起的汗毛,因为做这样的生意不合法,有关部门要抓的,说是是“扰乱市场”,要割掉这样的资本主义尾巴,淑苇他们也做贼一样买了一些蕃茄以跑出去买“黑市”蕃茄,七毛钱一斤, 还有一点肥肉,淑苇把它炼成了荤油,装在一个搪瓷茶杯里。
见到张妈时,淑苇才发现,原来老太太已经快不行了。
原来她早明白自己得了重病,是好不了的了。
张妈陷在一张团旧棉被里,淑苇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头发掉得只剩挨着头皮的一点绒毛,面颊全塌陷下去,牙齿黑了,身上有一种濒死的人特有的腐臭,江淑苇俯在她枕边,拿草纸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白沫。
张妈是第二天傍晚咽气的。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她认出淑苇,拉住她的手,忽地很清楚地说:“从前,我抱着你,领着你出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跟我讲过。”
“讲过什么?”淑苇温柔地问,用脸颊去贴住老人脱型的脸。
张妈说:“我的囡囡,可怜你命苦。”
葬礼过后,淑苇要回南京了。
还是要坐船。
是一个阴天,江淑苇和林育森坐船离开了小镇。
这些年河道似乎瘦了,越发显得蜿蜒曲折。夏天的河面上水气森森,比岸上冷快许多,乌篷船顶破了一个洞,不多时淑苇觉得有水滴在自己额角,原来下雨了。
雨很快大起来,水面上起了无数的麻点,一层叠着一层,河水污浊,扑鼻的腥气。
船行得极慢。
江淑苇望着前面茫茫的一片水,还有曲折的河道,发着呆。
好容易到了岸,青砖的台阶有点松动,长了青苔,颜色深得发黑,很滑。
她觉得旧日的生活是被这小船抛在后头的那一片水,前头有什么,她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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