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森妈给育森做了一些汤水送到医院。
林育森只在家里过到初二,便回到医院。
育森妈撵他回去的,从腊月二十开始,就一直没有好天,雨啊雪啊的,难得有个太阳也只黄黄的没有精神头,家里实在太潮,角落里开始冒出大团的霉斑,因为烧的是湿的煤,依着屋子搭出来的小厨房里煤气味儿也重,一起透到屋里,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
育森喝了汤,拉住妈妈,说:“妈我问你个事。你哪里来的钱,我打听了,医生说住院的钱付过了,学校这边说还没有跟医院算。”
育森妈吱唔着叫育森不要操心钱的事。育森停一歇说,妈是不是是拿了淑苇的钱?
育森老脸上像是起了团火,热起来。她松了大襟褂子最上头的一颗一字布扣,说我去把碗筷冲一冲。
育森死拉住她的衣角:“妈,淑苇这么多年在乡下不容易,那是她血汗钱,还有淑真姐给的一些,是要她以后跟薇薇过日子用的。妈,我们不能用她的钱。”
育森妈在他床边坐下来,很小声地凑到育森耳朵跟下,说儿子,你不要当妈是又奸又坏的人,所以你不肯跟淑苇复婚,妈坚决支持。可是儿子,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无论如何要治好你的病。你姐姐姐夫那里也不肯再借钱给我们了。等你治好了,我们把钱还给淑苇,报答她,感谢她。要是那个时候,你想,你就再跟她复婚,妈给你们当不要钱的老妈子,做牛做马地对她们母女好。
薇薇又来了,在房门口叫奶奶,叫爸爸。看见小床头柜上的脏碗筷,拿了到水房去洗。
一个下午薇薇都陪着爸爸,拿了书来复习功课。这一年高考恢复了,薇薇打算考艺术类院校,在乡下时候的老师也回了原校,托人带了信来,也叫薇薇去投考。
淑苇来替薇薇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淑苇告诉育森,她找到事做了,就在街道的装订厂。淑苇说:“厂长听说原先我当过老师,马上就收下了我,叫我负责检验,厂子里家庭妇女多,文化水平都不高,常有些装订错误。一个月工资不多可也不算少,很不错了。
育森有点吃惊:“你不打算回学校了吗?”
淑苇说:“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不能回去也就算了。育森,我下乡这些年,终于想明白一件事,生活给什么,你就接着。像现在这样,也很好,我有多少年,没有闻过油墨香了。”
育森低了头,然后说:“记得那个时候在学校,卷子啦材料啦都是你刻钢板我去印的,你的字真好看淑苇。那个时候,我一边摇着油印机,听着那种夸夸夸的声音,一边想,好像不是油墨的香,是你的字,会香。”
过了没有多久,江淑苇听人说起,下乡的事业单位的人开始补发工资了,她便跑了许多趟教育局。地方还是老地方,墙上的标语全斑驳了,新糊了些通告,江淑苇就站在充盈着浆糊湿乎乎的味道的走道里等着,没有地方坐,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见到有人过来便上前去打听,可是没有人能给她确实的消息。她每周都会抽一天的时间跑一次教育局,次数多了,楼里的人都认识她了,有一回她听得有人小声议论,说这女人真是,没皮没脸的,补发工资哪里轮得到她这个级别的。淑苇慢慢地踱出来,她想,这就是下乡的好处,这些年她学会不在乎了,过日子是顶要紧的事。现在轮不到,总会轮到的,育森治病要钱,薇薇上学也要钱,谁说钱不是好东西?那是他没有到真的急等着用的时候。
快到五月的时候,育森的病好了许多,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所有人都挺高兴的,江淑苇陪着育森妈把家里重新粉刷了一下,雪白的墙一下子把屋子里映得亮堂了些,出了两个春天的好太阳,墙也干透了,湿气也散了。淑苇把回城里老乡送的新棉花拿了出来,蓬松厚实又软和,缝了一床新被,里子用的是绒布,育森回到家的头一个晚上,就盖的这床新被,一钻进被筒就觉得暖烘烘,自他生了病之后一直是怕冷的,棉被直要盖到六月中,这是病了以后头一回不用烫婆子睡到早上脚也是热的。
端午头一天,育森妈一定叫淑苇过来吃饭,淑苇带了一束艾草过来,用一张报纸紧紧地裹着,是有农民在地里摘了偷着在小街巷里卖的。吃了饭,淑苇说帮着一起包粽子。
育森妈搬了大木盆来,装了一大盆的水,盆里头映了一片乌亮的天与一角黝黑的屋檐,水面上齐整地漂着一扎碧青的粽叶,不容易排队才买到的。育森妈看淑苇带来的扎粽子的彩色丝线,直说真鲜亮,就只是好可惜。淑苇说,用过了洗干净明年再用,黄线扎白米粽,紫线扎赤豆的,黄线扎蜜枣的。
新包好的粽子立刻便下锅煮了,粽子要煮老长的时间,育森妈想叫淑苇回头带一些走。锅就摆在廊下,三十分钟以后冉冉地冒出热气来,热气里裹了竹叶的清香,有邻居扒了院墙探过头来说好香。
煮好的粽子马上被拆开,育森先拿了一个给薇薇,又分给淑苇和妈妈。果然好吃,只是不够糯,因为对了点中熟米,糯米不够。
育森看薇薇吃得香,鼻子尖上都沾了米粒,笑起来,说,真想也吃一个。
淑苇说等你好透了再吃,这个东西不好消化。
育森妈看育森眼巴巴的样子,夹了小块的给他,叫他多多地沾了糖。
育森小口地无比爱惜地吃了,叹气说真好吃啊,总算吃得出甜这一味了。
林育森第二天便又进了医院。医生皱着眉看着化验结果说指数怎么又上去了?
淑苇去给育森收拾些衣物,看见育森妈坐在屋子里头,雪白的墙把她的脸色也映得雪白。
淑苇说:“妈你怎么坐在这儿?”
育森妈笑了一笑,突地对淑苇说:“我在想着,育森这一回又住院,怕是出不来了。”
淑苇手里正拿着一套育森的卫生衣裤,一时竟然拿不住掉在了地上。
淑苇又恢复了以前跑医院的日子。这期间薇薇考完了试,在家里等着通知。
淑苇拿了东西去医院的水房洗,水房在走廊的最尽头,终年湿碌,有几个水笼头很紧,淑苇拧了几下拧不开,正打算换一个用,有人替她拧开了,也说真紧,是湿气大,锈死了。
淑苇抬头看去,是一个男人,也是病人家属,淑苇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便客气地点点头。那男人在旁边的水龙头底下洗衣服,淑苇无意看去,是女人的内衣裤,便问:“病人是你爱人?”
男人点头道:“病了有六年了。这才从我们那里转院到这里来。”
淑苇便问是哪里?男人说是江阴。淑苇笑道:“我去过那里,以前在那边参观过学校。”
男人自我介绍叫顾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