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平凡,不美,但是,并不见得就绝不会在转角处,砰家伙地,撞到爱情。
微微他们这个专业男女生比例算是比较平均,颇有几个相貌堂堂的男孩子与青春美丽的女孩,是学校里有名的“美人专业”。已经有几对少男少女开始眉来眼去了,有异性在场的时候,小姑娘们总是特别地疯,端着架子疯,言长言短,拈酸吃醋,一种年少的情与欲,劲头足足的。
但是,是轮不到顾微微的。
顾微微是掉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小姑娘,她在一片萌动的少年的春心中,保持着漠然。
一直到她遇到何启明。
上了不过半学期,教微微他们统计学的老头子便退休了,大家对即将要换老师的事情并不在意,反正换了谁都还是一样地混。
那天上课,铃响过半天也不见有老师进来,教室里乱哄哄的。忽有人撞开门,踉跄着进来,书哗啦啦撒了一地。全班哄笑起来,那个人很不好意思地拾了书,胡乱抱在胸前,低着头走到讲台前,说着抱歉啊抱歉,跟校长说话,迟来了一会儿,自我介绍说姓何,是新的统计学老师,并把名字写到黑板上,何启明。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学生都看着这个新老师,看惯了面目乏善可陈全无特点的老师们,大家一致地奇怪着,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课堂上。
这个人的头发乱得如同鸡窝,额发直披到眼睛上头来,衬衫皱巴巴的,白色已成了陈旧暧昧的淡黄,裤子没有一点型,颜色也混沌,想必以前是深蓝,现在是深灰。
但是他真是漂亮。
他看着底下半大孩子们的灼灼的眼光,似乎有点不耐烦似地,把额发全撩上去,可是不管用,它们又纷披下来,一下子又挡住了那双点漆一样的眼睛。
他捡了黑板擦敲敲讲台的边,说:“喂,上课好不好,上课好不好?”
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顾微微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头,这一团光在冬天自然是好的,可是在这种深秋的燠灶的天气里,简直叫人发疯,回回下午上课,她都想许多法子躲开这团光,用课本挡在玻璃上,把椅子移后一点,动一动课桌,用一把椭圆的绢扇遮在头上,全不管用。这一刻顾微微被晒得头晕目眩,她听见自己心闷闷地激跳的声音,刺目的光线里,她看不清讲台上何启明的样子,只看见他拖着一方影子,在课桌间窄窄地走道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走到她跟前来了,那么邋里邋遢拖拖拉拉地漂亮着,背挺得直直的。忽地他站住了,就站在微微的桌子边,用手上的书扇扇风,把直拖到手背上的袖子掠上去,露出精瘦的小臂,肤色异常地白,微微的脸上轰地起了一团火,不晓得怎么躲怎么藏,才能像躲了那团光似地躲开他的样子与他的气味。
顾微微他们班的小姑娘们全疯魔了。
班上那些原本挺招人的男孩子们全都失了光头,像水钻不能与火油钻相比似的。她们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吸引人。永远是拖拖拉拉不清不楚的穿着,忙忙地进教室,书本作业本搅成一堆,时不时地在课堂上发现少带了一样东西,于是又回办公室去拿,再忙忙地回来,学生们笑他,他就气鼓鼓,那边学生不笑了,他自己倒撑不住笑了。
何启明是一个温和的人,万事无可无不可,上课时男生说话说得狠了,他就停下来等他们,他们不说了,他就继续,偶尔说一句:“你们说完了吗?要是说完了我就说了啊。”
慢慢地,大家倒也不为难他了,他那种沙沙的说话声,略带着苏南口音的普通话听多久也不招人烦。
小姑娘们暗里头进行着一场殊死的较量,比谁能吸引何启明更多一点的注意。少女的小心计小花头全力地使了出来,许多人上他的课变得格外地专心地听,讲台上不时地有人放一瓶汽水,他不喝,可是会说谢谢。也有个最好看最高挑的女生,平时喜欢读些诗词的,懂得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道理,故意地与他做着对,可是他也不过有一点点地不耐烦,却还是一视同仁地对他们所有的人温温和和的。
表面上只有顾微微一切如从前。但只有微微自己知道,她是回不去从前了。
她觉得自己被莫名的情绪涨得胸膛要破裂了。
多年前她在母亲箱子里偷看过的那张画像上的人跟何启明混成了一个,有的时候她希望何启明可以整洁一些,像画像上那样,有的时候她却为他的邋遢心痛,有一回他上课时又走到她桌边,正巧她的钢笔骨碌到地上,他随手替她捡了起来。这么一瞬间,她看见他的袖口边上有一圈地细细的黑道,她忽地就涌上了泪,觉得他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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