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微把一叠报纸用力掼到刘德林面前。
这个是你吧?微微问。
报纸副刊,一片密密麻麻的征婚小广告。有一处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就仿佛是试卷上一道错到离谱的题目。
男,XX年生人,重点大学本科,机关干部,收入良好,诚征,25-35岁女友,貌美有修养,安于平淡,家庭简单,教师为佳。有意者请致电:XXXXXXXXXXX。
赫然是刘德林的手机号码。
刘德林刚进门还未坐定,一只脚上趿了拖鞋,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神色有一刹那间的慌乱,很快便镇定下来。
是我。他说。
他这样容易地便认账了,倒叫微微吃了一惊。
“是你?”她觉得怒火从胸肺处直烧上来,想必双目是一片赤红。“你是有——老——婆的,你征婚?”
“我征友。”刘德林说。
“你?就凭你?别说现在,就是当年你光棍一条的时候,你能征得着美貌女教师?还修养好家庭好?”微微听见自己尖刻的笑声,短促的,神经质的,她看见桌上有一包薯片,抓了两块放进嘴里,嚼得咕滋咕滋作响,以驱赶胸口那急鼓般的心跳声。
“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真还没看出来你胆子不小,挺有种啊。”
刘德林歇了一小会儿,慢吞吞地说:“我呀,我自己把自己捆了十几二十年,这一回要重新好好地活得像一个人……我们单位,有个同事,才三十二,上个月出去喝酒,喝多了,在厕所里摔了一跤,人就那么没了,你说,人命有多脆弱,你说……”声音里竟然没有一点瑟缩。
微微打断他的话:“你征到合适的女友了吗?”
“没有。”
“见了几个了?”
“若干个。”
“哟,还真有上钩的。也难怪,这些条件,写得倒还真有点学问,说不实吧,也有点冤枉了你,可说真实吧,又不是那么回事。你的一点儿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头了,你考研的时候作文得了几分?”
“我实际运用能力还是有一点的。”刘德林腼着脸说。
“有漂亮的吗?”
“没有。”
“也是。你看着满大街都是美女帅哥,可轮到你头上,一个也碰不到。”
这真荒唐。微微突然意识到,真是荒唐极了,她竟然能这样跟刘德林对话。
“你还跟几个上过床?”
“没有。”
“就你?”微微的声音又拔高了:“就你?你忍得住?”
刘德林低低地叹了一声:“肉体总是最容易的,这一回,我是想,找到一个相通的灵魂。”
“哦——”微微拉长了声音:“原来你悟了。”
“微微,”刘德林叫她,他的腔调叫微微愣住了。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情脉脉地叫她的名字。他们之间,这许多年,哪怕快活的时候,也不曾用这样的声调彼此叫着名字,他们连开玩笑,用的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调调儿。
“微微,这么多年,你凭什么这样看轻我?我的外表,我的学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哪一点比你差,差在哪里呢?我一直想不透这个事儿?你说你凭什么这样看不上我?凭什么呢?你告诉我,你凭的是什么?就算做做好事,解了我心里头的这个谜,困扰我好多年了,真的。”
微微就真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想起头一回见刘德林,那记忆已经淡得叫人想得费力极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气氛,以及什么样的心情,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穿着,她全想不起来了。
刘德林等不得了,说:“你看,你也想不起来什么像样的理由对不对?可是你就是摆出一副看不上我的派头来,一摆还就这么多年,我今天这么做是不地道,可是顾微微,你比我高明不到哪里去。你理直气壮地看不起我,我自然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找看得起我的女人。你别说,我这样的,走出去,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全无吸引力的,一样有女人心甘情愿地贴上来等着我挑,等着我的一个回复。”
“哦,你不是去找女友,原来是去找自信去了。那么我呢?要不,我们离婚让你彻底地自由,你看怎么样?难道你要等着找到了可心的人再把我甩了?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刘德林说,也好。
什么?微微一时没有听清。
我说离婚,也好,离了也好。
他这样干脆!
微微忽地觉得这个人可怕,细细地向他的脸上看去,他似乎比早两年胖了一点,微微发现,当你细看一个很熟悉的人,看得太细太久的时候,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陌生来,好像他的五官一个个飞散开来,各不相干,眼也是生的鼻子也是生的嘴巴也是生的,要等再定一定神,那陌生的五官才渐渐地聚拢来,凑成一个你认识的囫囵模样。
微微笑起来,说,你倒把算盘打得山响,你是用这种法子向我示威是吧,要逼得我跟你离婚好让你过新生活是吧?想得美,我不离,拖也把你拖残了。
她吞口吐沫,咕咚一声响:“我不离。”
刘德林叹一口气说:“随你吧,你也随我好了。”
微微问他:“你不怕我跑到报社去说你骗婚?”
刘德林说:“你去吧,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声名狼藉,以离婚收场。我又没有实际上的骗钱骗色行为,又没对不起谁,我跟她们不过逛逛马路聊聊天,又没上床更没强Jian。”
微微诧异极了,忍不住就漏了一声笑出来:“你怎么不要脸了?”
“我有时候想想,”刘德林也笑起来:“要脸也没什么意思。不要脸就不要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