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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神秘满星叠

女老板正­色­喝道:“你打听这些搞哪样?找死啊?”

她的口气着实让我吓一跳,我一回头,无意中看见柜台后面竟然倚放着一枝粗大的双管猎枪,枪口像死神的眼睛,黑洞洞地让人心惊­肉­跳。我知道在金三角,很多人家都有武器,或者说家家有枪也不过分。赶快付了饮料钱离开店铺,我仍然不死心,装作观光客的样子在集市上走来走去。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家地摊跟前,哪家主人立刻把目光移开,好像没有看见我这个顾客,但是等我一离开,他们的目光立刻又粘在我的背上,像吸血蚂蟥一样凉津津的。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弄明白,只好悻悻地让阿祥替我拍两张照片作纪念。没想到他刚一举起相机,立刻有人哇啦哇啦地嚷起来,样子很凶恶,瞪着眼睛,嘴角上挂着白沫。阿祥小声翻译说,他们不喜欢有人给他们拍照,让我们赶快滚开去。

我一想到像眼睛一样黑洞洞的双筒猎枪,想到他们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枪,就赶紧灰溜溜地滚开了,去找阿祥父亲的熟人莫朗大叔。

莫朗大叔老家在云南勐海,年轻时赶过马帮,在美斯乐第五军当兵,后来给坤沙当保镖,会说一口流利汉话。当阿祥在一条街道拐角找到这位前大毒枭的保镖时,我看见莫朗大叔是个头发花白的当地摆夷,正蹲在街子上同人说话。他身体­干­瘦,像条晒­干­的咸带鱼,同当地掸族没有两样。我同他打了招呼,都没有吃中午饭,就邀他同进午餐。我在路边餐馆要了两斤当地米酒,一盘炸牛­肉­­干­巴,一盘­干­鱼,炒­鸡­蛋果条(炒米粉)。我看他两根手指熏得又黄又黑,就买一盒“三五”香烟给他,他也不推辞,就收下了。

我们边吃边聊起来,话题当然是满星叠。

“……总司令走了,参谋长也走了,都到仰光去了,如今满星叠可不行喽。”米酒一下肚,莫朗大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认为他同当地大多数好酒之徒没有两样,逻辑混乱,感情冲动,因为我看见他脸­色­开始发红,摇头晃脑,嘴里喷出酒气:“从前山上都是队伍,我们的人……政府军都不敢进来,多神气!那些土匪蟊贼,谁敢撒野?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我猜想这话跟半夜打死人有关,就试探地问他:“满星叠为什么枪战?打死的是什么人?”

他忽然警觉地望我一眼,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像竖起一堵城墙,使我的企图一下子碰了壁。餐馆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炯炯,竖起耳朵听我们谈话。我只好请求他说:“听说你跟坤沙当了多年保镖,讲讲坤沙的故事好吗?”

一提到给坤沙当保镖,就像提到一段光荣历史,莫朗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来。他说:“讲讲什么呢……好吧,就说说1982年政府军围剿满星叠。那天战斗发生很突然,头一天什么迹象也没有,第二天太阳出来,满山遍野都是政府军,还有装甲车、坦克和直升机。总参谋长一看不好,命令往莱囊方向撤退。莱囊你知道吗?就在山那边,是我们的基地。我跟着总司令,一颗炮弹爆炸开来,我扑上去,救了总司令的命。”他很神气地撩起上衣,让我们看他身上的伤疤。

我说:“后来怎么样呢?坤沙怎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莫朗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他泄气地说:“都怪我自己不好,对不起总司令。”

我看见阿祥频频向我使眼­色­,估计这位莫朗大叔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赶快换个话题说:“满星叠打仗,有个叫曾焰的女知青,她的丈夫杨林就死在学校里,你记得这件事吗?”

莫朗大声说:“怎么会不记得?满星叠的人,没有人不记得这个杨先生!那一仗之前,美国一个什么上校被打死在大谷地,泰国政府出动黑虎师和直升飞机进攻,中国来的先生死了好几个。他们都没有武器,杨老师挥舞校旗,结果被炸死在楼顶上,尸体扔了好几天,都发臭了。”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深深的忧伤,我想为我的朋友曾焰的丈夫,我没有见过面的同龄人杨林献上一束小花。我说:“他们坟墓还在吗?在哪里?”

莫朗说:“就在学校上面的路边上,不远,呆会儿我领你们去。”

莫朗大叔终于将两斤米酒全都倒进肚子里,他打着酒嗝说:“你过来看见的,回棚,回莫,从前那里都是阵地。喏,山里都种大烟,收了烟就卖给部队,部队讲公平,谁也不敢欺诈老百姓。总司令住在山上,但是他经常下山来,满星叠都是老百姓,我们大家拥护他,才有好日子过……呃,山上那样穷,摆夷、拉祜、佧佤、傈僳、倮黑,不种大烟吃哪样?种大烟没有人来保护他们,早被土匪抢光了。还是总司令好。”

我相信他说的话都是实情,因为我亲眼目睹金三角的贫困,和老百姓生活对大烟的依赖。我叹口气说:“莫朗大叔,坤沙自己不吸毒,也不许部下吸毒,但是他却把毒品卖到别的国家,给别国社会和人民造成多大危害?这是多大的犯罪呀!”

莫朗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瞪着眼睛说:“不不,政府不让种烟,山上人(缅甸)都要饿死,满星叠也没有饭吃。”

我说:“前天打死人,是不是贩毒集团火并?”

莫朗大叔嘘了一声,他看看饭店老板,刚好那个老板进里屋去了,他低声警告我说:“这个地方,大家忌讳提这种事,当心挨黑枪!”

我连忙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求你告诉我?”

他吞吞吐吐说:“反正,一下子说不清,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急了,说:“究竟谁跟谁?打死的又是什么人?”

莫朗大叔突然朝我翻起白眼珠,哈欠连天,鼻涕口水一齐涌出来,倒把我吓了一跳。阿祥告诉我说,莫朗大叔烟瘾发了,要不然怎么会被赶出部队呢?听说还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面上没有枪毙他。于是我们饭没吃完,这位大叔就跌跌撞撞地回家吸鸦片去了。

阿祥下午还要赶回学校去上课,而我好容易进入满星叠,许多神秘面纱尚未揭开,许多故事刚刚开头,所以我让他开摩托车回去,我要独自留下来,留在这个令我神往已久又胆战心惊的神秘世界。

太阳落山,集市散场了,我还没有看明白,倏忽间人们就散光了,就跟钻进地下去一样。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幕布徐徐拉上了,我相信满星叠的白天只是它的假象,而黑夜才是它的舞台和真面目。

这天下午我独自到山上转了转,没有发现罂粟地,倒有一些废弃工事、战壕和地堡。我下榻是家小旅店,老板是个汉人,姓罗,祖籍云南思茅,他说满星叠从来没有人种鸦片,坤沙时代没有,现在更没有。看我表示惊讶,他笑一笑,很有优越感地说,你不信?告诉你,在金三角,汉人不种鸦片,种鸦片的都是摆夷。

我明白了,难怪在美斯乐、曼塘、塘窝,你绝对看不见罂粟花的罪恶身影。但是这并不是说,汉人与罂粟无涉。我说,这是不是说,在金三角,摆夷种鸦片,而你们汉人只做鸦片生意?

他不与我争论,这时候又来了客人,他忙着招待去了。我心中挂记河滩上尸体,欲拍照而不成,心中耿耿于怀。对我来说,照片比文字更重要,试想这本关于金三角的书出版时,附上现场照片,多么权威,多么有说服力!我暗暗下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拍,悄悄趁黑夜,用闪光灯偷Pāi,总不至于那些黑衣人通宵守着死人不睡觉,难道他们怕尸体飞走不成?这样一想,我就按捺不住,满心都是兴奋和刺激。我怕自己熬不住夜打瞌睡,泡了一杯酽酽的当地炒青茶,记了半夜日记。又换一件深­色­体恤衫,牛仔短裤,检查了相机和闪光灯,万事俱备,看看手表已经指着深夜两点半钟,我心里打着小鼓,手脚紧张得直打颤。我说服自己一定要冷静,要沉住气,然后悄悄摸出旅店。金三角所有旅店都一样,没有围墙,出入自由。

老天保佑,天上没有月亮,四周大山夹峙,所以到处很黑,基本上可以称作伸手不见五指。我发现自己不大适合做秘密工作,因为在黑暗中辨别方向很困难,又不敢开手电筒,野地里到处都差不多,转几个圈就晕头转向。我好容易摸上小桥,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我想这样更好,据说小偷作案一般都在下半夜,那是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下桥就离尸体现场不远,为了谨慎起见,我躲在桥下向河里扔了一块石头,这一招是从影碟中学来的,目的是试探有没有人打埋伏。

没有动静。

又扔一块石头,还是没有动静。我满心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我想自己注定要成功了!我猫着腰,迅速奔上前去,微微发白的河滩上,我已经隐隐看见那些无声无息的死人,他们好像一些不真实的道具或者河水冲下来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我心紧张得或者说刺激得快要跳出胸口,我这人的毛病,一取得成绩就控制不住自己,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原本计划是,按下一张全景就胜利大撤退,就算成功。可是一到现场我就贪婪起来,控制不住想要多按几张,拍局部,拍近景,拍特写,最多五分钟,不,三分钟!三分钟同半分钟有什么区别呢?

我把相机凑向尸体的面部,我模模糊糊看见死人的眼睛是半睁开的,也许还在动,不过没有关系,这都是天黑的错觉,并且我从不怕鬼。我相信将来的照片上,这人的眼睛一定像死鱼一样灰白和暗淡无光。我跪下一条腿,屏住呼吸,已经充足电的闪光灯亮着红­色­信号,我刚要按下快门,一件出乎意料和匪夷所思的事情突然发生了。这件事发生得那样迅速,就像大地开裂,飞机失事,令我完全没有准备和猝不及防!

天!死人居然坐起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头!……

……

不难想象,我当场险些灵魂出窍,心脏窒息,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我想我决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我根本不懂搏击格斗之类战术,我只是一个四肢和体力都日渐蜕化的大陆作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堪一击,眼睛一黑就被按翻在地上。我听见自己那架日本“理光”自动相机重重砸在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而且凄惨的破裂声。我魂飞魄散,绝望地想完了,明天一早也许满星叠居民发现河滩上多了一具陌生尸体。他们见惯不惊,见怪不怪,只有野狗将为多了一顿肥美的人­肉­大餐而欢欣鼓舞。但是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城市将因此多了一个寡­妇­,一双年迈老人将为失去他们亲爱的儿子而悲痛……

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勃勃的采访和写作计划将因此化为泡影,我的写作生涯将划上一个句号,我的读者将永远看不到这本书,我的一切冒险和努力将付诸东流前功尽弃。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我也许没有坟,没有名字,永远只是一个神秘的失踪者,一个谜,只有我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被捆住手臂,眼睛蒙上布条,我感觉自己像只结实的粽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任凭一些很粗重的手在我背上推来搡去。我认为这是典型的黑帮手法,为的是怕俘虏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秘密。我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只嗅到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人体汗臭味,还有枪械的机油和冷冰冰的铁腥味。我猜想那是一些体格粗壮的男人,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个神情沮丧而又可笑的俘虏。我绝望极了,四肢痉挛,就像怕冷一样打起抖来,如果此时有人对我头上开一枪,我相信自己一定麻木不仁,一点反抗都没有。

人只有到了这个地步,才知道自己多么软弱,多么身不由己!不知过了多久,我磕磕绊绊的脚步停下来,我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又绊了一下,很硬,可能是门槛,所以我判断被带进一间屋子。屋子的空气滞重而闷热,散发出浓重的烟草味。一双手替我解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我终于看见一束亮光,那亮光像太阳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等我渐渐适应光线,周围的东西清晰起来,我看见屋子里有桌子,椅子,也有床,有家具,不像审讯室,也不是地下室,那些地方容易让人引起恐怖联想。门口站着几个人,他们背着武器,都默不作声,因为光线暗淡,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本想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想到自己不会当地话,就忍住了。

屋子外面响起脚步声,一个人噔噔地走进来,带来一股外面的山风和草木气息。我猜想这人是个头目,他穿一身黑衣服,没有带枪,也没有坐椅子,而是坐在桌子上。那些带武器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说明他的地位在他们之上。头目背对我,低头点燃一枝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把脸转向我。

我觉得做了一个梦,因为事情发生太突然,太不可思议,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大真实。这是拍电影?幻觉?还是明明白白的生活?

他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情,这种吃惊一点不亚于我这个绝望的俘虏,他和我的问号都写在脸上。

我们几乎同时说:“怎么……是你?”

关于这个神秘的朋友,许多­性­急的读者会猜测他是谁,但是请原谅我暂时不能透露他的姓名,因为这将危及和损害他所从事的特殊工作。谢天谢地,他的奇迹般出现拯救了我,使得这天晚上的惊险故事发生戏剧­性­转折。他居然眯缝着眼睛,用警察那样的口吻教训我说:“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要是今晚我不在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情报局?缉毒局?国家安全局?他根本不回答我的问话,吩咐手下人马上送我回美斯乐。我抗议说你们把我相机摔坏了,你得赔我,不过不赔也可以,你得让我重新拍几张照片。他冒火地说,你再到河滩上看看,还有什么尸体吗?告诉你,什么也没有!

我气坏了,我说你妈的还算朋友吗?这点小忙都不肯帮,你把我的计划都毁了!他也发火了,拍着桌子说你瞎掺乎什么?你知道这是多重要的行动?联合国禁毒署都来了人!……你快走吧,不要对任何人讲你看见什么,不然最好结果也是驱逐出境!

我被吓住了,驱逐出境不是好玩的事情,这才乖乖出了门,不敢再提非分要求,我自以为聪明的偷Pāi计划终于以失败告终。当天我即被一辆汽车送出满星叠,路过小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下,果然什么尸体也没有,好像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到美斯乐,我简直累坏了,就像从地狱回到人间。焦昆见我安全归来,显得很高兴。他主动告诉我两件事:第一,坤沙确实受人爱戴。泰军进攻满星叠,许多人自动拿起枪保卫家园,当时他在大同学校教书,亲眼目睹那场壮烈战斗。

第二,坤沙被人栽赃陷害。他虽是毒贩,并不是外面传言那样,他做了许多好事,造福掸邦老百姓。这次向缅甸政府投降,换取政府向掸邦自治作出重大让步,也可以看作是某种自我牺牲,不然他本来可以稳稳当当享福,成为世界上少数几个最富有的富翁之一。

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难道我冒着危险,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救世主么?

关于坤沙向政府投诚的原因众说纷纭,据刘舟所言,他与张苏泉女儿张××女士一直保持较为密切联系。他说,一是张家军内部权力之争,张苏泉重用汉人军官,引起掸邦军官强烈不满,以至于发生多次内讧、叛乱和哗变,直接导致张家军衰落。二是与佤邦军作战不胜,节节失利。三是国际禁毒压力增大,难以为继等等。还有一个重要的个人原因,坤沙年事已高,身体患病,所以很难说哪个原因起了主导作用,当然也很难说哪个原因没有起作用。

我个人倾向于认同刘舟的分析,焦昆认为坤沙做出自我牺牲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总之我相信反对毒品是人类大趋势,所以促成1998年春天全世界都看到的轰动一幕。

一年之后的1999年,媒体再爆一条新闻:坤沙重新出山,再登世界贩毒大王宝座。我立即向刘舟询问此消息的可靠­性­。刘舟断然否定道:简直是空|­茓­来风!真不知道这种无中生有的消息如何变成新闻的?他郑重相告:坤沙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脑瘫中风,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即使有心重演二十几年前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张苏泉更是古稀之年,他是主动要求与坤沙一起软禁,相伴生死的。

我宁愿相信这样一个普遍真理:地球是圆的,人也是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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