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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两淮风云奉上,hoho。

☆、036

少箬实在瞧不明白,又问道:“筠儿,有什么不对么?这柄沉香如意虽小,却­精­致非常,也不是寻常物件了,什么人物这样手笔?”,说着把玩起那柄如意,而后又递给少筠。

少筠接过如意,随手抚去,那朱红­色­的流苏上那点银白的称砣泛着凉意,扎在手上,感觉沉沉浮浮,有一种无从开释的情绪。少筠轻轻哼了一声:“称砣,一称之心,岂非称心?沉香如意么?自然是称心如意的意思了。”

少箬一震,忙又看了那如意称砣一眼,真觉得这意思果然如此:“筠儿!送礼者竟是贺你称心如意么?什么人,也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如此说来,这小瓷人……只怕也有什么心思?”

少筠抿了抿嘴,放下称心如意,又拿起那可爱非常的小瓷人细看。小瓷人虽然壮硕,但眉目俱在,自有一股自在神态,质朴得意,一下子都看不出来是哪里的窑炉出品。侍兰莺儿见得礼物新奇,又见少筠红着一张脸却不肯说话的样子,便十分奇怪,都忍不住凑上来瞧。不一会侍兰噗嗤一声笑出来,却又忙忙的捂着嘴。

莺儿更加好奇,推了她一把,问道:“什么好笑的,也叫我知道呀!瞧了这么久,这东西真叫人越看越爱!也不像家里官窑那样­精­致,带了些粗气,但又这样可爱!”

侍兰抿着嘴笑,又拿眼睛觑着少筠:“小姐,侍兰怎么越瞧这小人就越像一个人呢!”

少筠一听,脸更红了,直盯着侍兰咬牙切齿,手上的小瓷人也烫手似地连忙放下了,往日那样伶俐的人竟然无计可施的坐在那里径自脸红。少箬见状眸子一转,忙笑道:“好丫头,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你快些说来,我饶你无罪!”

少箬说得好像官老爷堂上审犯,偏偏笑嘻嘻的。莺儿这个俏皮丫头看见连少箬也玩笑开了,当即咯咯直笑,拍着手叫:“侍兰,快些说,像谁!”

侍兰一闪身躲到少箬身边,笑道:“可不就像那位高大的像头熊似地万钱万大爷么!谁都知道的莽汉子,真瞧不出来,还肯用这样的心思!瞧这小瓷人的小模样,难道还是特地为小姐烧制的?”

少筠咬着牙,真恨不得跳起来撕了侍兰的嘴。偏侍兰早躲开了,一旁少箬莺儿都笑了个前俯后仰。少筠捉不住人,脸红的像熟透的苹果,浑身也都燥热起来!

少箬一面笑,一面又看见少筠的模样,立即就想到当初梁师道上门求娶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臊的浑身燥热,恨不得找个洞来钻了。少箬禁不住笑软了,只扶着桌子:“哎哟!筠儿,说起来,还真像得紧!”

少筠气闷,一跺脚:“千刀杀的什么万大爷!分明不安好心,你们还只管笑我!”

少箬看见少筠有些娇憨,偏脸红的不成样子,真是连女人看了也忍不住叹一句女儿娇羞。那万钱如此心思,又怎会料想不到妹妹会做如此反应。如此这般想来,中间真真情思激荡又有叫人无处可觅的缱绻!但玩笑过了,她也知道少筠年轻姑娘必受不起更多的玩笑,忙收敛了笑意拉着少筠安慰:“妹妹!那万钱心思固然刁钻,却难得别致有趣,也并没有十分冒犯你,也罢了!”

少筠气道:“他!千刀杀的,分明教我难堪!称心如意也罢了,这小瓷人做抚眉状……难道不是‘拭目以待’的意思?分明是向我挑战!”

少箬一听一凝眉,又噗嗤一声笑出来:“真真还是低估了这人的刁钻!说起来……他也肯对你用这样的心思,也宽容着你一个姑娘家有这样的心机手段,却决不纵容你想抢回头两淮贩盐把交椅这样的念头。筠儿,此人行事与当日二叔对你一把糖一把教训的纵容太像了!”

少筠真觉得又生气又无计可施,嗔怒:“粗莽汉子,也敢和爹爹比么!这人就欠教训,看我日后怎么整治他!”

少箬又笑:“听你姐夫说这万钱很是木讷粗糙的人,如今看来,正正相反,却是心细如尘的聪明人,哎哟哟!竟把咱们家的小竹子气得跳起来了!罢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焉知不是你先对人家用了刁毒心思?!”

少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立即就想到头一回,她的佛手香橼……

少箬少筠两人这一闹,天也黑了下来。李氏知道两姐妹都有话说,也不要少筠陪她吃饭,只另外在竹园传了晚饭,打发少箬少筠吃过了,便又套了马车,让人送少箬回家。

少箬见李氏如此行事,对少筠笑道:“白日还白说了二婶一场,竟是我多事了!瞧二婶这番主意!难道她不是知道我们大姑娘要赶嫁妆,怕我惹抱怨才忙忙的打发我回府么!”

少筠一笑,正要说话,一旁侍兰却Сhā话:“大小姐,方才我和侍梅去取晚饭,正见清漪与少原少爷都在二太太房里呢。”

少箬眉毛一挑,扫了侍兰一眼,知道侍兰是暗示其实是清漪的主意。她淡淡笑开,又对少筠说:“妹妹这丫头不言不语的,倒也伶俐的很呢!”

少筠看了侍兰一眼,打发了她:“一会你传话出去,让桑贵跟着徐管家把外帐房的账本理一理,看看明日能不能整出来给我看。然后么,你找了侍菊跟胡氏说,让她把内帐房的账本,今晚上就拿进来我瞧着。”

侍兰答应了转了出去,莺儿见状也自动自觉的坐到房门外去与侍梅说话。少筠这才对姐姐说道:“不瞒姐姐,侍菊侍兰这两个丫头,我一贯有心栽培。清漪么,来得晚一些,人是顶顶聪明伶俐的,但她一双小脚,并不好到处走动,还得慢慢瞧准了才好用。眼下我手中的人,单用桑贵交道,他难免太过劳累。”

少箬点点头,又寻思了一回,然后说道:“此事我也有些谱了,瞧着吧,你我暗自瞧了,都拿个主意,日后一块儿商量着办。眼下咱们家大姑娘正要往来六礼,我也着实走不开。”

少筠深吸了一口气,拉着少箬,低声道:“姐姐……前两日少嘉哥哥胡闹,我听见了,青阳哥哥……竟站在仁和里边上……姐姐……小竹子不知道怎么办……”

少箬听了叹了一口气,又把少筠搂在怀里:“筠儿,你不需要怎么办,你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做么?他是哥哥,十余年最亲近的哥哥!她不能与他相守,便想离他远远的。可是她不黑心,她并不希望哥哥从此后都不开心:“姐姐,哥哥难过,我也难过……”

少箬听了这话身子硬了硬,然后拉开与少筠的距离,严肃的问:“筠儿,你细想想!你是为青阳的难过而难过,还是因为你自己难过?”

少筠有一瞬间的茫然,这有差别么?

少箬把少筠的茫然都看在眼里,又笑着摇头:“筠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以过一辈子,固然的。但如果你是因为青阳难过才难过,那只能说咱家的小竹子心地善良罢了!日后总有一个男子告诉你,世间非你不可,你也同样非他不可。青阳……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也不能做什么!他若是个聪明人,就能做个明白人。”

雁过留声无痕,或许就是这十余年情分的最后结局。什么都不做,就是对彼此最后的爱护和扶持。少筠握紧了帕子,心中暗自祷念,哥哥,小竹子什么也不做,你能明白么?

少箬拍了拍少筠,叹了口气,也什么都没有再说,就领着莺儿告辞。

随后,侍兰侍菊两人领着两个老仆­妇­捧了一叠子的账本进来:“二小姐,这一叠就是内帐房近五年的账目了。”

少筠回过神来,只点点头,推了推面前那个礼盒:“侍兰,收起来吧。掌灯,我也要细细看看咱们家的账目了。”

趁着侍菊打发老仆­妇­的当口,侍兰收起了小瓷人,却把沉香如意摆在少筠左手边:“小姐,沉香是香品之最,调中理气……”

少筠一听调中理气,就觉得浮躁,横眼看着侍兰说:“调中理气?你也气我呢吧!”

侍兰捂嘴一笑:“小姐,您什么时候也这样浮躁?侍兰想说,这样的把玩件放在手边,您看账本闷了,还可以把玩一番,一举两得。这样的话,可真没有什么机锋呢!”

少筠才想张口反驳,又想起侍兰竟然批她浮躁!她瞪了侍兰一眼:“越发刁钻了!连你也笑话我!也罢,你索­性­把那该死的小瓷人摆在那边条桌上,好叫你小姐我记得,我日后该连本带利的找他讨回来!看他还敢耍这样刁钻的心思!”

侍兰真觉得好笑,正要说话,侍菊走了过来,看见了小瓷人,不禁好奇:“咦?这小玩意是什么?谁把人捏成这三粗五大的模样?倒真像那个熊似的万钱大爷!”

口无遮拦的一句话,叫侍兰一下子笑出来,她从侍菊手中夺过小瓷人,摆到条桌上:“别混碰碰坏了!小姐还指望着看它长志气呢!”

少筠觉得一哽,瞪着侍兰说不出话来。那侍菊手空空,便讪讪的:“死丫头!你也大脾气起来!”

侍兰横了她一眼,笑哼一句,转身就出去了。少筠匀了一口气,只得咳了一声,问侍菊:“姑姑如何?少嘉哥消停了么?”

侍菊想了一下:“小姐,不如明日去瞧瞧姑老爷?”

“怎么?姑丈打坏了?”

侍菊撇撇嘴:“姑太太躺在床上,裹着防风帽还一个劲的骂人!不敢骂老祖,当着我的面也不敢骂小姐,反倒把姑老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骂了个遍,那话哟!亏得侍菊脸皮厚,不然真呆不住!还有少嘉少爷,一点儿也不体恤人,闯竹园不成,回到东院好一阵闹腾,自己的爹娘竟一句也不问。侍菊瞅着,姑老爷着实伤心,却一句不好听的话也不肯说。”

少筠叹了一口气,摊开账本,埋首其中:“罢了,明日你提一提我,我便正经去看看姑丈。”。

许久之后,埋首账本中的少筠不自觉的,伸出左手握住了那柄沉香称心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拭目以待的意思。红果果的宣战和挑衅……

☆、037

内帐房一向是桑氏正支一支的支出,这十来年来实则就是少箬少筠少嘉三房人的支出,平常少筠也曾用心留意,因此这一项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心中有数。

第二日一早,少筠便往母亲房中来,这时候她母亲也正在逐项逐项的向胡氏过问。等李氏忙完了,少筠才笑着说:“日后娘得辛苦了!”

李氏拉过少筠,摩挲了一回,又发狠说道:“可是呢!往日想也未必敢想,谁知道你添了个天大的胆子!当日我尚且以为你姐姐已然算是女人里头顶厉害的了,不曾想……也罢,这一下我便是即刻去见你爹爹,也不会十分愧疚了。”

少筠浅浅听完李氏的话,然后才说:“娘,还有一件事……今天早饭丰盛了许多……”

李氏一听忙笑道:“早两日为你姑姑……筠儿,这不十分丰盛,就是照着你姑姑时候的规矩罢了。”

姑姑时候的规矩?姑姑奢靡,昨天老祖才批评过!少筠摇摇头:“娘,筠儿这一步棋……您不知道!来年咱们家再想跟着转运使大人前往南京领取盐引目录,已经是不大可能了!家中……”

话到这里,李氏兀得紧张起来,抓住少筠:“筠儿,你说什么?!”

少筠摇头,深知母亲以为她们一家已经翻身,但母亲却不知道他们能在桑家做主,却是以不能在两淮做主为代价换来的!“娘,姑姑私收余盐,两淮的商家早已经知道,只怕转运使大人、姐夫都是心知肚明的。只差在外人不能知道证据,官老爷们也都看顾着老桑家世代煎盐的手艺和声誉,咱们家才维持下来。去年北边粮食歉收,姑丈又不能及早的应对,所以咱们家的盐引也少了许多。姑姑为了这家里的开销,把祖宗定下的规矩都破了,行事也都张扬起来。富安的灶户们暗地里打听到了,自然也不肯守着死规矩,要把自己手里的余盐出售。荣叔叔知道了,想拦也拦不住,只好报给我。”

李氏用帕子握住嘴:“竟真有这样的事!”

少筠点点头:“娘,这事还没完呢!我知道了赶紧让荣叔叔拿了银子稳住咱们家的灶户,才保得住家里这份根基。可是这事动静也大了些,难保他日旁人不会挖出来置咱们于死地!我与姐姐掂量了,只好先发制人,才有昨日哪一出。可是……娘,转运使不支持姑姑,也不见得就认可我,他只是借此警告咱们家,该收敛了!”

李氏沉默了,少筠继续说道:“姐姐姐夫都知道,少筠也明白,来年咱们跟随转运使大人出席南京户部金科的开中盐典的可能,微乎其微……如此一来,咱们家能否有足够的银子上下打点这些官老爷,能否头一个支取到该咱们的盐,都是未知之数!家里头得开销……只怕就不只是减少一点的事情了。”

李氏叹了一口气:“我的儿!我知道了,我想着法子节流罢了!”

少筠笑开:“娘,还有一样。”

“你说出来,我听听!”

“娘,先别减仆人们的月钱,宁可自己先苦一阵,等姑姑那边消停了,再缓着改掉家里奢侈的坏毛病。”

李氏若有所思的点头,最后笑道:“筠儿,人情世故,你竟也不差了!你放心吧,为娘的心里有数了。按说,老祖发了话要你姑姑回富安,她一辈子哪里跑过一趟富安?哎!造孽啊!”

少筠眯了眯眼,就这件事么,她可不打算心软!她姑姑为人极其刚愎自用,少嘉也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少年,一家子留在扬州,日后闹出什么事情来,反倒为难她:“娘,也不是女儿心狠,您还记得女儿小时候么?爹爹在时,常常拿我和少嘉哥比,说少嘉哥贴心乖巧,说我顽劣淘气。不过十年功夫,少嘉哥成了什么模样呢?筠儿反倒觉得,少嘉哥离了这些繁华、这些斗­鸡­走狗的狐朋狗友,未必不是件好事。”

李氏笑了笑:“往日忧心你与少原,如今缓过来了,想起头十年前的事情,何尝不觉得感慨?那时候你姑姑与你姑丈,多恩爱的夫妻?你姑丈入赘咱们家,你姑姑人前人后从不会忘记照顾你姑丈的面子。少嘉也算是聪明的孩子,你野丫头似地到处跑的时候,你少嘉哥已经把三字经都背熟了。那时候……”,李氏微微叹了口气:“究竟是做人得寸进尺了吧……”

少筠抿了嘴,可能是吧,与其说时光变幻了人面真假,不如说,是人心变幻了光明黑暗。那一刹那,她想起侍菊昨夜里说的一句话,因此笑着对李氏说:“娘,咱们去看看姑姑姑丈吧!”

李氏奇怪的问:“怎么兴了这个念头?只怕你姑姑不领情。”

少筠摇头:“昨夜侍菊去给姑姑姑丈请大夫,姑姑……一直在骂人,连少嘉哥也不十分慰问,姑丈只怕心里不好受。”

李氏叹气:“罢了!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不能像往日那样和睦,也不必像个仇人。”

李氏说到做到,当即领了少筠和一众丫头仆人去了东院。

一日之间,昔日的管家太太换成了姑太太,桑若华肚子里憋着一股气,烧灼得她连眼睛也闭不上!当她听闻柳四娘说管家太太李氏携着二小姐上门的时候,那一肚子的气竟然迫得她一个鲤鱼打挺的跳起来,然后一把扯掉头上的风帽,气急败坏的冲了出去!

李氏和少筠才进到东院的小院,差点就和桑氏撞了个正着。桑氏一看两人穿戴整齐,而自己却是一袭合蜜­色­的睡衫、鬓发散乱,不由得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桑氏当即叉着腰,脚蹬着门槛斜倚在门框边:“少猫哭耗子假慈悲!小贱人,别以为官老爷给你撑腰,你就长脸!我告诉你,你们要是敢短我三房一个子,我桑若华敢在你爹灵位面前大鞭子抽你!”

李氏面­色­一沉:“姑太太!你才忘记了老祖昨日怎么教训你?祖宗家法叫你诚实本分、友爱亲人……”

话未说完,桑氏冷笑一声:“友爱亲人?那也得是人才能爱!谁好心的明知道是头狼、是条毒蛇,也捧在怀里爱!我只恨我心软,没把你这小贱人教训老实了!”

李氏一脸通红,十分愤怒桑氏一口一个小贱人的骂少筠,多年压抑的愤怒,不适合的发泄出来:“小贱人?姑太太!不过两三日,你就忘记了?当初你如何千求万求的要求少筠嫁给你少嘉?既然骂做小贱人,那娶她做媳­妇­做什么?没得打自己的嘴巴!”

“我骂她怎么了?!她就是一条毒蛇!三番几次的抬举她,反倒恩将仇报!不是小贱人是什么?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

“你!……”

李氏只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冲头脑,上前两步撩起袖子就要骂人!少筠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一把扯住李氏:“娘!”

李氏缓了一步,少筠便上前半步,忍了忍自己的脾气,平淡说道:“姑姑,您管家若是管得好,谁也服气!但你管不好,你怨不到旁人不服你。难道你真要看着我桑家从两淮盐商中消失,才肯承认自己管不好?你说少筠恩将仇报,我不辩驳,但天地良心,我桑少筠对得起!”

桑氏还欲再骂,少筠冷眼横了一旁的柳四娘和彩英,冷声说道:“看见姑姑衣衫不整的站在门边吹风,也不知道扶进去?一会再撞了头风,又犯头疼!你们还说什么伺候人!”

柳四娘和彩英同时一愣,连忙瑟缩着去扶桑氏,又低声劝道:“太太别生气!你昨夜一夜不曾合眼,还是去歇歇罢了……”

正闹着,姑老爷林志远的打发了小丫头出来说话:“姑老爷吩咐了,柳四娘彩英不能照顾着姑太太,很不好!请管家太太或打或骂,只不要手下留情!”

桑氏原本略略平静些,却又听闻丈夫竟然打发了小丫头来说这番话,当即又气了个头疼脑热,只一个劲的指着东院的小书房骂:“林志远,你没有种!你还是不是男人!看着我们娘俩被人欺负到头上来,还巴结人!我看错你了!……”

柳四娘彩英两个看着桑氏撒泼也觉得难受,更加因为林志远的那两句话吓了个魂飞魄散,连忙连拉带扯的把桑氏拉回房中,桑氏却还不管不顾的一直高声叫骂。

这时候,林志远打发出来的小丫头才低声说道:“管家太太,二小姐,姑老爷有请,请您二位到小书房坐一坐!”

少筠和李氏对望一眼,便都跟着小丫头进了东院独立的小书房。

李氏少筠才一进门,就傻了眼!

被打的不成样子的林志远竟然在另一名小丫头的搀扶下,跪在了小书房中间!

少筠倒吸一口冷气:“姑丈!”,李氏惊道:“姑爷!你!”

李氏赶前两步想扶起林志远,但又想到男女有别,连忙对两个丫头喝道:“蠢丫头!人都打成这样,还许你主人这样胡闹!还不赶紧扶起来!”

林志远一脸的青白,淌着眼泪道:“二嫂子!志远对不住大哥二哥!对不住少箬少筠少原三姐弟!”

李氏闻言眼眶一热,又急急的说道:“姑爷!你这是做什么!身子要紧!有什么话,咱们一家人不能好好说?!快、快起来!”

林志远执意推开上来搀扶着他的两个丫头:“二嫂子!少箬少筠!我死后怎么去见爹,怎么去见大哥二哥啊!这副家业,自到了我手,我就没有一日睡过安稳觉吃过安乐饭!”

李氏叹了一口气,眼泪滚了下来,又指示两个丫头:“快把姑老爷扶起来到床上去歇着吧!有什么话,咱们一家人,还同旧日大人在时一般,不合适也说到合适去吧。筠儿,你亲自给你姑丈奉一盏茶!”

……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坐了一整天的车,却没能玩好,巨汗……算了,大暑天还是呆在家里划算……

小竹子家里的事一定要先交代清楚,你们这帮坏人,又自动下潜鸟……

☆、038

李氏擦­干­了眼泪,林志远也在丫头的搀扶下重新躺在窗边榻上,而后少筠亲自奉了一盏木樨蜂蜜花露给林志远:“姑丈!请您润润喉!都是少筠惹您伤心难过了!”

林志远点头接过茶盏,挤出笑容来:“筠儿,小竹子……我……哎!筠儿,你姑姑往日那样逼你,她糊涂了,你看在你爹爹的份上,别与她计较!她让你伤心难过的,姑丈给你道恼!也给你母亲道恼!”

少筠抿嘴,眼睛也觉得涩。姑姑怎算可怜?无论做了什么,姑丈总还替她委婉!

连李氏听了林志远的这番话也感慨:“听姑爷这番话……我也要夸一句,姑太太真好命!她刚才在亲戚仆人面前这样骂你,你还替她说好话,替她给我们道恼,可见你心里,多重视着他们娘俩。可叹姑太太……”

话到这儿林志远脸­色­又灰暗起来,少筠忙拉着李氏,温柔浅淡的声音对林志远说道:“姑丈别伤心,姑姑十余年管家,一时间拐不过弯来也是有的,等过了这些日子,心里平静下来了,自然能知道姑丈是一心为姑姑好的!”

李氏被女儿这一番打断,又看见林志远着实伤心,也不免懊恼自己说话不留心,因此搜肠刮肚的想着安慰林志远:“姑爷,别顾着伤心了,筠儿说得有理,日久见人心,若华会明白你的!当日大人去的时候就留话,咱们桑家三房人,无论谁当家作主,三房的盐利总必须不偏不倚!多少年过去了,咱们家还守着这个规矩,二嫂子我自然的也得听大人的话。日后哪怕少嘉回富安去了,二嫂子也敢说这句话!你也放下心来养病就是。”

李氏这番话虽然不够委婉贴心,但也算是一种明确的承诺。林志远虽然是真心愧疚而不十分计较日后自家生计,但听了李氏这一番话也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佩服李氏母女的胸襟为人。然而也就是这一比较,林志远却并没有得到多少安慰。一边是遭遇困境却感情甚笃的一家,一边是自己家不成家、业不成业的凋零,他因此格外伤心失落:“二嫂子这话,我倒想起早十年前来……那时候少嘉读书上进,若华温婉识大体。不过十年……少嘉那不成器的模样,哎!管的这十余年家,倒把少嘉的前程给管没了,家里世代的营生也败了个七零八落!”

李氏说不出话来,少筠却听出了些端倪,因问道:“姑丈,筠儿心里总有疑问……按说,咱们家在北边就有因商而屯置的田地,若北边灾年,那边的掌故自然是要报给家里的,家里自然就有所准备,去年又怎么会……”

话没问完,林志远脸­色­更灰了三分,唉声叹气了一会,用一种绝望中渴求希望的眼光看着少筠:“小竹子……我也不该再瞒着你,我早该把家里的情形都交给少箬和你……惭愧啊!”

少筠看见林志远的样子,心里一沉,似乎……家里的状况远比她设想的还要糟糕!

林志远沉吟又沉吟,最后低缓的语调说道:“筠儿……这几年,我十分愧疚……大约也就是我能耐有限了……我也曾尝试与你姑姑说,不如早些告诉二嫂子、告诉少箬,但……你姑姑那脾气,哎!”

“北边屯商置的田地……这几年的光景怎能跟太祖爷、成祖爷时候相比?先帝那会,鞑靼就常常扰边,后来……当今皇上英明,加上早前你爷爷,还有你大伯爹爹都是极英明的,总算维持得住北边那些老掌故。开中盐,自然是不愁的。但是……这十来年……一来家里愿往北边的人少了,二来鞑靼又开始常常扰边,三来北边的老掌故心也真是散了。这一来,北边屯边的田地,早成了空名头,多少年没有像样的粮食出产了,自然也谈不上能换取盐引!我几次往北边去,想整一整那边的营生,可那边的老掌故谁也不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种粮食。实在没有办法,我也只好拿了家里现成的银子去换边商的盐引。这一来一回,几乎就不赚钱!”

原来家里北边的田地造成了空名头!少筠点点头,终于明白,家里实在只是个空架子了!

可是,这还不算完!

林志远接着又叹道:“筠儿,盐商难为啊!开中盐法是要盐商赚些辛苦钱。这辛苦钱虽然也着实辛苦,可好歹还是能赚一点。可如今,这辛苦钱想赚也得看官老爷让不让赚……当今万岁爷……哎,筠儿,太祖爷的时候有明令,不许官老爷们上折子索盐。可到了今天,朝廷每年给这些个王爷们、官老爷们赏赐的淮盐,多不胜数,以致盐商支盐都未必能支足了盐引里头标明的数额。这般势要们索盐哪是为自家吃的?哪家人能吃那么多的盐?还不是拿出市集去卖?”

“筠儿你想想,咱们辛辛苦苦从边商那边换了盐引回来,能不能在两淮的盐仓支取到盐是头一个难题;即使支取到盐,到了市集上,你还得和一般势要们竞争。盐卖贵了朝廷不许,买便宜了竞争不过根本就没有成本的势要们。这一来,咱们换回来的盐引,也根本赚不上什么钱,但求平本罢了!更有甚者,有些官老爷不爱自己经营,直接把索来的盐交给咱们盐商卖。这还真是!咱们眼睁睁的看着人家赚钱,自己不但一文钱也摸不着,甚至还得给人家赔着笑脸,求着人家照看咱们呐!”

少筠浅浅叹了一口气,李氏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少筠想了一下,才问:“姑丈,与官老爷打交道,只怕远没有外人看得简单……筠儿只是有些不明白,咱们家……私收余盐只怕也是不得已为之?”

林志远半低着头沉默了许久,随后稍微振作了­精­神,又说道:“私收余盐……筠儿,这是败坏一方盐政的大罪名,但凡盐商,都明白这道理。但是,谁都明白,却谁也不能不做。不做,盐商们就得活活饿死!这也是官老爷们逼的。这里头的道理,官老爷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点破。只是……今年北边歉收,南边成品盐就积滞,官老爷总要为自己的禄位打算,自然就要想法子周全。”

少筠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兵行险招也算不上多高明,无非是官老爷的架子端不住了,需得另找一个人来继续端着罢了!她嘴里涩涩的,低声说道:“筠儿叫姑丈受委屈了!”

林志远摇摇头,然后看着少筠浅浅的温柔的笑着:“筠儿你能明白这番道理,姑丈怎会怪你!姑丈心里明镜一般,只等着今日到来罢了!你是你爹爹的小竹子,你和你少箬姐就是能撑起咱们桑家一片天的竹竿子!昨日的事,不是今年发生,也是早两年,就算都不是,也不过晚两年就到了,有什么差别呢?你姑丈这辈子,能耐赶不上你大伯你爹爹,所以你爷爷当日只叫我管账,帮补你大伯爹爹。能耐摆这儿了,我还能翻天么?”

少筠抿抿嘴,没接话。她想安慰林志远,却又无从说起。

林志远又说:“趁着这副家业还没空尽了,交给你,或许你并不会辜负你爹爹对你的一番疼爱呢!”

少筠听了这半天,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原来姑丈虽然从来不表示,心里却把一切都看的通通透透了!她低声道:“小竹子哪来的能耐……姑丈,您从来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明白,怎么不曾点拨少筠一句……少筠害得您挨了老祖的板子……”

林志远摇摇头,又看了李氏一眼,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你姑姑这十余年,越发执拗了……但我不能同她吵,再吵,这家就不成家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自小就没有竹叶子、小竹子那样明白的心思,偏遇到这样的机缘,勉强上来管家,已然辛苦。我再不宽容着她,谁宽容她呢?筠儿,你不要小瞧自己,你自来的脾气就跟竹子似的,无论地上的泥土多厚,你总是要冒头的。桑家里的难处,我都告诉你了,但你不要害怕,因为桑家还有一样天大的好处,所以这几年还能维持着。小竹子,只要你好好经营这一项,哪怕不能大富贵,求得三餐温饱,自是不愁的。”

“姑丈,您说!”

“我们桑家在富安,累世的煎盐,煎出能耐了!这手艺了得,连官府也得让三分,这一处,小竹子知道?”

少筠微笑道:“多少知道一些的!”

林志远点头:“小竹子,两淮盐仓星罗棋布,除了市面上常见的成­色­上乘的净盐,盐仓里还有大量的残盐!残盐怎么来的?你也知道仓库里头的东西堆放久了,渗水呀、耗子咬呀的,杂质就渐渐掺进来了,净盐就成了残盐。这残盐自然没有净盐值钱,可是他再不值钱也是盐!朝廷贱卖残盐,官老爷们就打上这主意了!很低贱的价格把残盐收进来,略略加工,残盐也能卖个好价钱。这等好事,比明目张胆的向朝廷索盐可划算多了。”

少筠眸子略转,就偏头笑道:“姑丈,咱们家的老掌故有法子残盐变净盐,是么?”

林志远笑开:“就是这点手艺值钱了!这几年咱们家能维持下来,一是为这手艺能帮着官老爷赚钱,二是这手艺也着实帮着咱们家赚点银子。原先那些开中换盐引的,都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罢了!”

少筠点头:“小竹子知道了,按说还是家里的老掌故的能耐了!”

林志远也点头,然后语重心长:“筠儿,北边屯边的田地是换盐引的根基,南边自家掌故的手艺则是咱们发家的根基。但凡有了这两样,桑家总能熬过难关,只看筠儿你的能耐。姑丈没本事,把这家折腾成这副样子,倒叫你为难了。姑丈心里想着,若能好好经营南北两面,咱们家也就能同你大伯爹爹在时那样兴旺的!”

少筠一面听一面思量,原来她多少还是留有杀手锏在手上的,这也就难怪万钱那个家伙答应她答应的那么爽快了!然而,她能否手握日月倒乾坤,仍是未知数。

……

作者有话要说:林志远……叹叹……

若是看言情,此一章节可以略过,一下文字也不需要再看。但是,若要看本文大关节、看当时盐商的行为,林志远这一番话,就是总纲本文了。

开中法其实源于宋代,但宋代统治者对开中法的作用是不那么明确的,所以实行起来也不那么大规模。

后来明太祖朱元璋拿来用,开中法就变得非常要紧。盐课五分天下税利,更是直接支撑当时全部的军费开支!一个国家的国防全部依赖一项政策,那中间可以权力寻租的空间就太过巨大了!

开中法的做法,我在明清史里面有过纪录,本文中也常常有穿Сhā,当然实际上比这里的述说要复杂得多。但我没打算写得那么复杂,只要有个大概的面貌就可以了。

朱元璋是个很­精­明强­干­的人,从他开始,明代重典治吏,好坏与效果,我是谈不上来的。朱元璋虽然有藏富于民、宽政善政的举措,但面对历史潮流,他也不免天真。这一点,从他废黜宰相、设立开中法可以看出来。

废除宰相的优缺点许多史书都有自己的观点,至于开中法……朱元璋的原意是要边疆永远太平,所以盐引居中,以盐商为针线,一边是边军边饷,一边盐课税利。如此严密的经济体系将大明送到了当时最强大的帝国的地位。然而,无论多严密的经济体系,都挡不住经济本身的规律,多富有创造力的制度在潮流面前,都是僵化的可笑的一堆废物……

开中法到了弘治时期,已经走不下去了,为什么?当时的朝廷不可避免的犯了任何一个专制朝廷都会犯的错误。这个错误就是误以为天下万民真的都是自己手里的玩具,可以任意揉捏。

此后,开中法弊端百出,本章节点出了几点。

首先,权贵们向朝廷索要盐,挤压了盐商的生存空间,直接毁坏了盐政。到了正德、万历年间,死太监们四处搜罗盐去卖,更是直接给开中法加了最后一根稻草。

权贵搜罗了正经的盐,盐仓里的盐不足,盐商们就是有正经的盐引在手,也未必能支取到足量的盐来经营,所以有什么常股盐、存积盐,又是给了权贵们权力寻租的空间。

然而,自古而今,有破产的商人,但行商这个行当,从未消失过。在历史书中,能在任何环境中都有游走空间的,不是强悍的政治强人,是商人。正是商人,创造了无尽的奇迹,所以商人,一点也不­干­净,却总有空间来对抗好的坏的制度,以及制度下的人。这也正是小竹子得以称为“无冕之王”的真正原因。

好吧,让我们一起来经历那一些悲欢离合!让我们敞开心胸,豪迈的经历所有的苦痛和快乐!看看小竹子如何的兵刃上游走,最后颠覆了开中法!

说了好多,哈哈……

☆、039

林志远的话让少筠一整日的思量,连李氏都大为震动,当即下定决心要裁减家中奢侈用度。然而李氏能耐有限,一来二去的,不免错伤了一些好人,惹了抱怨。少筠知道了也觉得­操­心,权衡之下便抬举了清漪,让她正式的与李氏一道,管理内帏事务。清漪经历了惨痛的教训,自然而然收敛了许多大小姐的骄傲脾气,为人圆滑周到,李氏得清漪在旁指点,这才让桑家内帏渐渐有了些大方的气象,这也都是后话了。

自少筠和姑丈林志远谈过后,少筠对姑姑身边的柳四娘、彩英等人都训诫了一回,才从东院出来。

这时候侍兰上来回道:“二小姐,桑贵方才遣了嫲嫲进来回话,说是他与徐管家交接了外帐房的帐,想问问小姐什么时候得空了往外帐房去说话呢。”

少筠一面走一面压住侍兰:“回了竹园再说吧!”,然后又吩咐:“侍菊,往年就总听闻姑姑叨念姑丈的老寒腿,眼下姑丈伤筋动骨的,你得多照看着,别让那起小人短了姑丈的用度,还是日日请了大夫来瞧瞧妥当!”

侍菊答应了,又笑道:“小姐,侍菊正有话回给小姐呢!”

正说着,几人回到了竹园。侍菊遣开无­干­人等,又让侍梅也一起进了门,才笑着对少筠说:“正要讨小姐的主意呢!这两日我在东院那边照应,哟!姑太太一屋子的仆人,散得跟盘散沙似地,纷纷托了我求小姐留人下来呢!侍菊掂量着,姑太太去富安,总得挑些人去,哪怕眼下不着急,可小姐心里还是有数好些。”

少筠点头:“那些人托了你?”

侍菊撇嘴:“头一个不就是柳四娘!这老货!忒没脸皮!她女儿正经进了少嘉少爷房里的,眼下又做这样的事,我真看不上!”

一旁侍梅头正经是头一回听少筠等人议事,早已经惊讶的捂住嘴巴:“竟有这样的事!”

少筠沉吟两句:“那彩英怎么说?我平日里瞧着,这丫头办事道算是有纹有路的。”

侍菊偏了偏头:“她倒一句话也不说,平时也是劝着姑太太的,对我也不冷不淡的,也没有十分讨好。”

“呵!”,侍兰笑了一声:“侍菊,你倒瞧了出好戏!小姐,这彩英也算是个有些心气的姑娘!”

侍梅也点头:“平日她并不十分欺压人。”

少筠点点头,示意侍梅给她上了盏茶,饮了一口以后,却暗自思量。

彩英为人如何,她怎么会不知道?当日她姑姑掌权时,这彩英当着她母亲和她的面都能歪曲是非曲直!而平日里能暗着欺负她却又总留给她着五分面子的人,也是除了这个丫头,再无旁人!柳四娘那样把刻薄都写在脸上的算什么?软刀子才能要人命呢!这种能­干­却只盯着权势的人,本无什么是非对错,遇到了更能耐的人,她桑少筠也不过就是第二个桑若华罢了!

“不冷不淡么?”,半晌后少筠淡淡说道:“也算是个别致的丫头了!便留她下来吧,让她跟着清漪,横竖历来她也是姑姑手边帮着管家的第一人。”

侍兰和侍菊对望了一眼,眼中都有些深思,却没有问出来,只是又问了桑氏余下一些人如何处置。

侍梅实心眼,笑道:“小姐如此,真是大快人心了!”

少筠看了侍梅一眼,又一笑:“柳四娘等人么?姑姑身边这些贴身照料的人都是姑姑姑丈平日用惯的,便留着吧,免得去了富安有什么不习惯。侍菊,此事你便照应到底,但也要等姑丈身上的伤都好尽了才打点他们动身。至于东院,尤其是表哥的用度,你告诉我娘,一应照着往日,但仅止于此。外帐房的帐我一会就接过来,就再也不许表哥在那上头胡闹了。”

梅兰菊三人都一致点头,附和道:“很该如此!”

少筠因此打发了侍菊侍梅两人:“侍菊,你去吧。还有侍梅,如今侍兰侍菊两人都要帮着我管理内外帐房的事情,清漪又总在上院帮我娘,这竹园里虽然没有什么大事情,可也总要周全,你便总管着竹园里的事情吧,有什么同侍兰侍菊商量着就是了。”

侍梅一下子接了任务,有点不知所措,磕磕巴巴的:“小姐……我行么……我平日……”

少筠一下子笑开:“有什么不行的?横竖不过是我的穿衣打扮,再有就是吃食零用的,平日里不都是你打点开的?如今不过要你多费两分心思吧了!你只管管着,别叫我从外边回来也喝不上一口热茶便罢了!”

一旁侍菊也推了推侍梅笑道:“偏你想偷懒!什么不会的?拿出你做针黹的两份工夫来,包管咱们也不会饿着冷着!”

侍梅一听侍菊说她偷懒,脸就红了,只啐了侍菊一口,然后向少筠行礼:“侍梅领命拉!小姐放心就是。”

而后两个丫头相携出去,留下侍兰。侍兰这才问少筠:“侍兰以为小姐会把彩英调过来用呢!”

少筠不置可否的一笑,调过来用?这以退为进的把戏,她对万钱用过,对她姑姑也用过,熟悉的很,怎么可能被一个丫头糊弄了去!但她没有解释,只是转开话题:“走吧!该去外帐房瞧瞧了,再不去,外边只怕要翻天了!”

侍兰听闻一笑:“瞧见小姐一动不动的,侍兰这一下还­干­着急呢!外头柴叔、杨叔都分别来了几回了!桑贵也猴急了些,一拿了小姐的话,就要徐管家拿账本给他看。徐管家素来就老道,偏桑贵也跟个猴似地­精­,两人你来我往的,谁也不服谁,好几回差点拍桌子了!偏柴叔杨叔这两人又不如桑贵明白账本里头的蹊跷。”

少筠站起来往外帐房走,又点头道:“预料中事!姑姑私收余盐本就是机密事情,再加上今日姑丈说的那些,与官老爷们打交道的出入,都不是能摆上台面上说,徐管家心有顾虑也是情理中事。”

侍兰略落在少筠身后半步,低声道:“侍兰瞧着只怕还不止呢!这两日看着府里头这些人,真有点儿冷眼旁观的样子!虽说二太太那边也能把府里头打点妥当,但满府的人都只盯着小姐如何行事呢!听日侍兰听了姑老爷的话……小姐,只怕这徐管家一时三刻转不过来!”

少筠回头看了侍兰一眼,赞赏的点头道:“你越发沉着了!我心里明白着呢,我在外账房但凡有半点儿软弱,这一府就顿时大乱。这里头,徐管家和他家娘子,就是一府仆人的马首。”

“按说小姐当日已经警戒过胡嫲嫲了,徐管家也该知道小姐的能耐……”

能耐?对于那些素来在商场上几千几万两银子出入的大鳄们,一个闺阁姑娘的一些宅斗手段算什么?她桑少筠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少筠春衫里的拳头悄悄握了握,然后淡笑道:“侍兰,你生长在竹园那一方小天地里,小瞧人家了。从今往后,海阔天空,你慢慢见识什么才叫能耐罢!”

正说着两人便到了桑府外帐房。

外帐房其实是桑府西边一溜厢房,小小巧巧的,半拥着桑府前堂,正是桑家的财政中枢,也是桑府当家人问鼎桑氏权力的象征。

少筠领着侍兰进了门,就看见当地一张书案,后边的圈椅上坐着桑贵。书桌前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只算盘,此刻桑贵正咬着一管湖笔,斜睨着下首小桌上打算盘的徐管家。

两人看见少筠进来了,徐管家首先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恭敬作揖道:“二小姐!您来了!”

少筠含笑点头,又扫了桑贵一眼。桑贵懒洋洋的丢下笔站起来,嬉笑着招呼了一声:“总算把二小姐给盼来了!”

少筠又扫了桑贵一眼,示意他噤声,然后才对徐管家笑道:“徐管家辛苦了!当日姑丈姑姑如何的规矩,你便如何行事罢了!若你有什么觉得不妥当的,也只管跟我说。你是这一行里的老行尊了,便是少筠也该称一声师傅的!”

徐管家年近五十,身材略有些佝偻。他常年跟账本墨水打交道,身上没有一丝文人气息,却也远远不是土里土气的做派,一副模样往哪里一站,都是压得住场子的老掌柜。他有足够的资历甚至也有足够的实力轻视少筠,但他并没有那样做,只是赔笑道:“小人不敢!小姐只管吩咐小人才是!”

徐管家话音未落,那边桑贵冷笑一声,却也一句话不说。

少筠心下明白,款款又说道:“徐管家,桑贵年轻一些,你是老行尊,便多宽容一点,多加指点他!桑贵,单论年纪,你便是晚辈。若论起资历来,你更该称徐管家一声老行尊了!”

桑贵歪着嘴角,一拱手:“是!桑贵尊老!徐管家,您只管指点!”

一句话出来,徐管家嘴角抽了抽。少筠缓步走到桑贵的位置,桑贵便让到书案旁,请少筠坐了下来。少筠慢条斯理的看着徐管家:“外帐房的角角落落,少筠还没机会瞧清楚。但方才少筠才看过姑丈呢,账房里有些什么窍门,总算是知道一些了。徐管家,你素日跟随姑丈跑盐、出入银两,对姑丈的心思总能知道一二吧?如此,对少筠掌管家业,想必没有什么疑问和意外?”

徐管家面上掩饰不住的一愕。他大约知道林志远管家管得忐忑,但没料到林志远竟然如此快的就把管家大权拱手相让。而他最料不到的是桑少筠一上来就先发制人,提纲挈领的指出他若不配合,就是质疑她的管家大权,甚至有违老主人林志远的心愿!他浅浅一笑,话语不深不浅,也藏也含:“小人不敢!二小姐自小就是二爷的小竹子!”

少筠一笑,步步逼去:“咱们家去年一年盐引八千有余,此处不赚钱;咱家去年替官老爷卖盐几何不论,但也都不赚钱;咱们家去年接了多少残盐的生意、赚了多少银子,姑丈一清二楚,少筠是知道的。徐管家,这一屋子里有四个人,日后便是家里管账的人了,你不必顾虑什么,都拿出来,让我和桑贵都知道吧!”

徐管家又是一愕,暗自心惊不已:林志远不仅将管家大权拱手相让,还将生意中的暗门子和盘托出?!这一下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推脱的余地了!徐管家忍下不甘,拱手道:“小姐见谅,往日小人顾虑,也为家下大小周全,毕竟……”

少筠点头:“我知道,你也不必多说,照我说的去做就行。”

徐管家又是一拱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的转身去了一旁的小库房。

这时候站着的桑贵对少筠翘起大拇指:“小姐,一日功夫,连残盐这等事故也知道了?!”

少筠笑笑:“他跟着姑丈十余年,道上的人认识多少,只怕你也未必比得过!人大心也跟着大,他有自己的打算,我是瞧得一清二楚。你和柴叔杨叔他们都有些自己的门道,该打听清楚,免得别人动了咱们还一头雾水!”

桑贵歪嘴一笑:“我进这账房两天了,什么圈子都兜过了,他明摆了欺负我刚上来,账本愣是不肯给全,给的也都是一些面上的帐。就这模样,只怕还不只是怕我抢他的位置!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就不能够知道了。不过小姐放心,我瞧着呢!”

正说着,老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精­美的洒金帖子:“小姐,万钱万大爷投了帖子请您游湖!”

少筠眉头一皱,游湖?万钱又想耍什么花招?

作者有话要说:开斗,先处理内­奸­。

霸王们看不明白的,欢迎踊跃提问……

下一章放万钱大爷出来溜达溜达,以后他出来的机会会很多滴……

☆、040

有时候少筠觉得奇怪。

万钱三粗五大,穿衣打扮一概不讲究,满脸的络腮胡子,凭空让如此高大的人变得又脏又粗糙。可是几次交道下来,少筠又分明知道此人内里穿衣从来都是顶级的绢,吃喝用度也从来不含糊!细细想来,实在是粗中有细,那一腔的城府,深不可测。

她曾问过桑贵,万钱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桑贵横打听竖打听,也只是知道万钱是四川人,身边古板老仆、一个年轻文士。旁的,一概没了。

就为这,少筠绝不敢怠慢这位爷。因此接到游湖请柬,少筠便吩咐:“桑贵,徐管家的账本你仔细着看。有什么不妥,待我回来了,在细细报给我。然后你转告杨叔,请他帮我备马车,我要出门会客。”

桑贵嘿嘿一笑:“小姐,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应邀合适?”

少筠眉毛一挑,浅笑道:“你不知道么?原是桑家小少爷出门会客罢了!”

桑贵了然一笑,一拱手然后转了出去。

侍兰这才上来:“小姐,换上男装?”

少筠点头,一径领着侍兰回了竹园。

不多时,西街仁和里“滴滴答答”的驾出了一辆马车。也就在这时,蹲在仁和里角落的一个小个子窜了出来,有些急切的奔向东街……

西湖春日多清瘦?轻衣缓带过桥头……

少筠才一下马车,便听见湖面上一缕略显稠厚的歌声携着氤氲水汽飘了过来:“自作新词曲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循声望去,一艘乌篷船摇摇晃晃的荡在烟波间,仿佛前面已然历尽千帆,徒留几分自在惬意而已。

少筠看了侍兰一眼,两人便一起走向码头。小码头上阿联候在一叶扁舟上,看见少筠便拱手笑道:“桑二小姐!阿联在此恭候了!您请上船,我家爷便在那乌篷船上恭候大驾!”

少筠嘴角含了一缕笑,轻声答道:“有劳阿联!只是你家爷料准了我会来?”

阿联呵呵一乐,待少筠站稳后,先示意摇橹师傅开船,然后才答道:“小姐不妨自己问万爷?阿联从爷那里得的话,未必多过小姐呢!”

少筠一愕,脸上微微泛红,却不知道如何作答。侍兰掂量着,便笑道:“阿联客气了!你家大爷,哪怕对你只说一个字,只怕也比对我家小姐说千百个字多!”

阿联看了侍兰一眼,心知侍兰绵里藏针,喉咙里溢出笑来,也不肯再多说什么,只对少筠主仆两人做请字。少筠朝侍兰一点头,赞赏她聪明伶俐。

如此下来,少筠三人很快也上了那飘在水中央的乌篷船。

乌篷船远远看着质朴无华,近观么,也并没有半点华丽气息。以少筠的身高,尚且还要低头弯腰才能进了乌篷内。乌篷内空间不见得宽敞,万钱那样的身高占据了船的一侧,以至于整条船微微有些倾斜。少筠微微皱眉,而后打量了一下这乌篷,知道还算­干­净整洁,便淡着神­色­,落座于万钱对面。

万钱一直盯着少筠看,只觉得她今天穿的一袭影绿竹纹细布长衫有些意犹未尽。

少筠对万钱的注目礼安之若素,只说些客套话:“万爷客气,送了贺礼来贺少筠!本该少筠答谢才是。”

万钱原本一点表情也无,但听了少筠的一句话,突然笑开来,腼腆又粗糙:“少筠没把水墨小瓷人摔了?”

少筠一愕,而后虽然极力自持,却仍薄晕成纱笼了俏脸。不自觉的银牙暗咬,她挤出话来:“多谢万爷的贺礼!少筠不敢怠慢,珍而重之的记着它抬手抚眉底下的意思!”

看她银牙暗咬,偏又红晕微微;看她绵里藏针,偏又矜持浅淡。原是豆蔻清脆,惹人思量颠倒,心痒难挠!万钱很难形容浑身素裹般的感觉,终是忍不住在言辞中露了锋芒:“珍而重之的记着么?我也算用对了心思?”

少筠的脸唰的一下红透,贝齿咬紧了嘴­唇­,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半天后,匀过来一口气,正要冷了神­色­发飙,万钱却仿佛知道自己鲁莽一般,先开了话头:“少筠查过家中的账本了么?账上有多少银子周转?”

少筠微微张了嘴,真有点反应不过来!话说,这位万大爷学了四川的变脸?转话题好像转风车似地快!可少筠也不是吃素的,一下子收敛了少女的娇羞,平淡答道:“少筠真是好奇,难道万爷您长了一对顺风耳和一双千里眼?”

万钱看了看少筠,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从两人中间的矮桌边取了一只杯子,又拎了一只粗白底青花瓷茶壶给少筠倒了一杯茶:“我觉得在这湖上荡着,挺好。我不大懂茶,你将就着喝。”

少筠扫了一眼万钱递来的那杯茶,果然看见还有暗­色­的茶叶渣子,不由抿了嘴。有人素来内敛,倒叫人知道思量提防,但万钱……前一刻似乎有心暧昧,后一刻又变得木讷粗糙,实在无从捉摸和提防!

少筠按捺着缓缓升起的许多情绪,一切仿若未觉的样子:“方才在岸边听闻万爷唱那白石道人的词……少筠浅薄了,以貌取人,原来万爷也是深谙雅趣的­骚­客。”

万钱缓缓笑开,有种赤子般的纯净,和他粗犷的相貌有种奇异的协调:“我不大懂那些,是那日办事经过这儿,阿联念了,觉得好,就记下了。今日……你是江南姑娘,只怕喜欢游湖?我总要约见你一回,因此请你游湖。你不中意?”

少筠抿了抿嘴,然后捧住了那次茶杯,不计较粗略的饮了一口那茶,然后问万钱:“方才万爷提及我家中账本,又说总要约见我一回,万爷,您是爽利的人,有什么不妨直说?当日您对少筠说过,‘我是商人,不亏本的买卖,我就是乐得做人情,也愿意。’,这话,少筠深以为然。”

万钱低低一笑,然后抬起头来,眼光灼灼的看着少筠:“少筠,两淮盐仓盐大量积滞,你知道?”

少筠稍稍一掂量,便明白中间曲折。她整遐以待:“知道,待又如何?”

万钱往后一靠,脸一转,眸光便没入湖光千里中:“开中法……支撑着帝国全部军饷,占去天下税利一半!两淮地位超然,是为其产盐量将其他盐区远远甩在身后!少筠,你聪慧,难道不知道一旦两淮盐积滞,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后果?盐卖不掉,边疆就没有军饷,什么哗变造反,很自然的事。但这事要说和盐商有关,也很有关,但要说无关,也压根无关。为什么?盐商也是看菜吃饭、看政策办事,皇帝老儿一道旨意,胜过上百成千的盐商们不住跳腾!

“少筠一个闺阁姑娘,能知道什么军国大事?不外乎求得一家人三餐温饱罢了!”,少筠打太极。

万钱回过头来,眼光灼灼得逼人,他一字一句的吐出一句话:“折­色­纳银!”

少筠眉头一挑:“折­色­纳银?万爷,您是爽快人,有话何妨直说?”

万钱一点头:“两淮盐积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大人已经上折请奏,折­色­纳银。少筠你该准备好银子,直接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换取盐引。”

少筠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下来:“万爷消息可靠?折­色­纳银……如此有违太祖之制啊!”

万钱一笑,手中茶盏一饮而尽,仿佛把可笑的可悲的可恨的都吞进了肚子:“去岁边关歉收,导致边商坐地起价,盐商拿了银子也换不到足够的盐引……少筠,对于两淮的盐商而言,折­色­纳银早成事实。”

少筠反应极快,摇头道:“万爷此话也不尽然!在两淮折­色­纳银是直接给两淮府库充实银子,而后盐商才拿盐。这与开中有本质不同!往年边商尽管中间吃了一道,好歹边军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粮饷的,盐商也是凭着边关盐引到两淮支盐的,这才是开中本意。”

万钱定定看着少筠,眼中闪烁着一些情绪,浓得化不开,他缓缓说道:“所以我才说是对两淮盐商而言。两淮转运使大人怎敢违背太祖制度?上折请奏折­色­纳银,不过是应对灾年的权宜之计罢了!但无论如何,此次两淮折­色­纳银非同小可。你桑家要保住马首地位,这纳银的数额只怕厉害非常,少筠,你对你家家底心里有数?扛得住?”

扛不扛得住?若是她姐姐少箬问这句话,她也许会面露难­色­。但万钱!他可是拭目以待着少筠如何夺回桑家马首位置的!他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少筠略低头,掩饰过那一抹讥讽的笑容,然后柔声问道:“若少筠扛不住,万爷是否一伸援手?”

少筠说罢,抬起头来,眸光浅柔,仿佛示弱,仿佛撒娇。

万钱脸不自觉的红了红,身子微微倾向少筠:“少筠一句话,万钱银子奉上!”

“哦~?”,少筠扯了音调,挑着眉问道:“少筠今日遇着活菩萨了!万爷,您是生意人,不做赔本买卖。头一回你我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您就开宗明义了!您说吧,这笔生意,您想赚什么?”

万钱一笑,又有些腼腆!可少筠分明知道了,这家伙扮猪吃老虎!亏得他了!长了三粗五大,却还能像模像样的装成一副诚实可靠的小白兔样!

万钱压根不知道少筠心里恨不得把他踢到瘦西湖里去,只轻轻说道:“少筠,你家富安上有老掌柜。你眼下资金不足,不妨与我合作?我打本,你出人力,我敢担保,能将两淮有头有脸的大人们手上的残盐都接过来,如此,不怕没钱赚!”

原来如此!

少筠心里轻叹一声,旋即振作­精­神,却又有些淡漠的说道:“万爷好能耐,能把两淮大人们手上的残盐都接过来!只是可惜,少筠没那么大的喉咙,吞不下那么大一张饼。”

万钱看着少筠的表情,只是了然一笑:“少筠,别着急着拒绝我。恰如你所说,你不该以貌取人的看我,如此,你也不该一口回绝我。或许相对于两淮即将到来的风大雨大,我反而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呢!”

这句话有点意味深长!少筠听出来了。可是,那又怎么样?!与人合作,就丢掉了原属于桑家的荣光和骄傲!她桑少筠,身为煎盐灶户的女儿,不能不做的、唯一要做的,从始到终都只有一样而已!

少筠淡淡回答:“多谢万爷如此为桑家、为少筠着想!只是此等大事,少筠也不敢自己拿主意,总还得家去,和母亲姐姐商量了才好。”

万钱一听,自然明白少筠换了个方式拒绝他。但他素有胸襟,并不一味强求,只是笑笑转开话题:“方才我唱的词……你知道是谁写的?”

少筠也并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因此顺着话题说去:“白石道人姜夔么?也是前朝扬州有名的词人­骚­客……”

“你喜欢么?”

少筠看了看万钱,又转头去看晴光潋滟波万里的瘦西湖,许久后低声说道:“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真个轻松惬意!”

万钱得了这一句,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也转头去看那湖上错落美景,沉而厚的嗓音悠扬吟诵:“自作新词曲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湖镜上,歌词中,谁是我,谁是小红?究竟是小红在词中唱,还是她在湖上飘?究竟又是谁在湖上做新曲,还是谁在歌中唱心词?

烟波十四桥,是否从来都记得从古到今流淌的新曲心歌?

……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你个闷­骚­男……

太闷­骚­了……然后明天继续……hoho……

不过我觉得他闷­骚­的好可耐啊……诸位留言哈!

以下技术帝出来技术流,怕闷的可以不要看。

折­色­纳银……这是一个专有名词……是基本相对于开中法的。开中法是商人手上有银子也不能直接拿到盐的,因为要运粮到边关供作军饷,然后从边关拿到盐引(一种凭证),才能回到两淮提取盐斤,并在指定区域进行买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朱元璋觉得这样可以避免贪污受贿(自古而今,军饷的贪污是最难查也最要紧的),又可以增强边境实力,所以要盐商兜一个大圈子……

折­色­纳银则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意思就是两淮的盐商直接用银子在两淮的盐仓提盐销售,两淮所得银子进入府库,以供军饷。此法看似方便,但是内中蹊跷太多!

弘治时期,户部尚书叶淇废除开中法、启用折­色­纳银,从此后,他青史留名,但却是败坏盐政的骂名,原因,我会说到的,但实际上我觉得叶淇无辜……本文……很多人看出来了,是要说小竹子怎么破了开中法,这一点木有错,但未必是诸位以为的方式,里面有蚊子不少的思考……汗……

好吧,事实上,我对这两章也挺满意的。我越来越喜欢万钱这小子了……

☆、041

瘦西湖曼妙,曼妙就曼妙在台阁烟雨,桥洞倒影。

少筠虽然自小在扬州长大,见惯如此景­色­,但每一回游湖,仍然觉得身心舒泰。小时候她很淘气,整日里叽里呱啦上跳下窜,闹得她母亲都烦她。可是她爹爹就不会,不过若是实在被闹腾的不行,就带她来游湖,然后她一准变乖。

湖是一游一整日,她爹爹怀抱着她,时而吟咏诗词,时而沉默不语,直到她在山光水­色­中朦胧睡去。

白石道人的词,她也曾听爹爹吟咏过,每每想起来,那惬意音调便涌进耳朵来。

不觉之间,万钱不再浅吟低唱。万顷清波,只剩下一些摇橹时候溅起的水声,浅浅的,仿佛激荡在心里。

少筠微微转了身,双手搁在舷窗上,眸光留在四季烟波的瘦西湖上,却又只留了半张侧脸给对面的万钱。

湖风掀起了她鬓边的发丝,缕缕的拂过脸庞,宛如一幅仕女图。万钱咂咂嘴,觉得嘴里好像搁着一枚酸梅,涩涩的、酸酸的,中间又丝丝的泛着甘甜。千般滋味,连口也张不开。

许久,万钱轻轻的又给少筠添了茶水。少筠被惊动,回过头来,又发现万钱端了茶水,正一面饮茶一面看她。少筠有些诧异,今日游湖,万钱该说、想说的话不过就前面的三两句。此刻他端了茶水难道是要送客么?

少筠没去喝那茶水,只是垂眸低笑:“万爷,碧湖水中央,此刻您却要端茶送客?”

万钱一震,手中茶杯便洒出茶来!他手忙脚乱的放下茶杯,又往怀里掏着。正当要掏出什么的时候,他又兀得停住,满脸通红的将手里的东西塞了回去,只伸手拍了拍春袍的下摆,解释道:“没有!难得清闲,看见你……我只是怕你渴了,给你倒茶……”

万钱的动作一下不漏的落在少筠眼里,连他怀里藏着的大约是一方素白绣黑丝线的帕子都瞧了个三分。能叫万钱如此大失分寸,少筠少不得猜测那方丝帕有些蹊跷,只是她不动声­色­,笑容微微挂在嘴边,咋一看含蓄非常,再细一看刁钻暗隐:“万爷有心。”

万钱脸上又是一红,人也有些局促不安,眼睛却没离开过少筠那张浓淡相宜的脸。

半晌,万钱似乎恢复了,又笑道:“少筠似乎不好丝竹?眼下若是借点儿水汽吹奏一曲,倒真是应景了,我见老爷们都喜欢这样的消遣。”

少筠听了这话,不自觉的伸出一双玉手,细细瞧着,又低声道:“自小学针黹,拈针分线,都是这一双手。那丝线娇贵,手上但凡有一点儿粗糙,就要勾出丝来,哪还能学琴?”

十指纤纤,犹如青葱。万钱不自觉的摸了摸胸口,浅笑道:“少筠一手女红,巧夺天工!”

少筠挑了眉,只道万钱恭维她!她的绣品,从来只在家中,他哪处得知她绣工不凡?

万钱也没有多解释,却又低低向船尾招呼了一声:“阿联,你把悦来客栈的点心送上来!”。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少筠:“我在扬州落脚,住处没有厨子,至今都在悦来客栈开伙。”

少筠笑笑:“万爷,以您的能耐,别说请一个厨子,就是在西街里置一所三进大宅,也是不费吹灰之力。莫非……扬州十里春光定风流,您反倒不喜欢?”

万钱瞅着少筠笑,正要说话,那阿联提着食盒,同侍兰一起进来伺候。阿联听了少筠的话,一面放下食盒,一面笑道:“天宝华夏,爷四方也走遍了,阿联也想知道爷究竟想在哪里落脚!”

侍兰浅浅微笑,替了阿联的位置,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摆在桌上:“原来万爷您见多识广!不如评一评各处风光,也叫侍兰知道扬州的好处坏处。”

万钱弓起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眼光掠过少筠,投在烟波浩渺的瘦西湖上:“我是没脚的鸟,只能飞着。除非有人有能耐,生生给我筑一个巢、长一双脚。扬州么,好处只有一个,坏处也只有一个。”

侍兰和阿联同时面露好奇,连少筠也忍不住笑着说:“古时候杜牧夸赞扬州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但也伤心的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可见扬州美景美人,是叫人爱难舍、恨交织之地。怎么到了万爷这儿,好处坏处如此分明,通通只有一个?”

万钱又看了少筠一眼,眼睛内翻滚着许许多多,偏偏他嘴上不着一词。阿联看见了微微低了头,似意有所指:“按阿联的小念头,爷看得到好处坏处便好!好处坏处,总归一桩牵挂,强于天大地大,目光一切,不是么?”

万钱一笑,似有些晃神,却没有答话。

少筠与侍兰对望一眼,都觉得不明所以,这阿联是在劝慰万钱么?为什么?

然而,人家私隐,少筠也不好相问,正要转了话题,却又看见远远的湖面上竟缓缓驶来了一艘游舫。

游舫张着帐幔,船头两侧挂着­精­致走马灯,虽然还在白日,却能想象得到夜里光影浮动的景象。游舫慢慢驶来,俄顷又从其后侧荡出一叶扁舟,摇摇晃晃的向万钱的乌篷船摇来。

少筠眼中都是疑问的看了看万钱,而万钱也是一脸不明。不一会来船近了乌篷船,船上的一名赭­色­衣裳的小厮拱手道:“少爷今日游湖,不想碰着二小姐了!少爷说了,不知二小姐可否携友人一同上船游湖?”

少筠心中一震,侍兰也伸手捂嘴:“少爷?难道是青阳少爷么?”

此话一出,万钱心中有底,便看了看阿联。阿联一脸无辜,摊手,无语。

万钱笑了笑,却是极为厚道的样子:“少筠,今日只怕是府学放假?瘦西湖上如此风光,游湖碰上,常有的事。你便领我一同见见康少爷?”

万钱早知道康桑两人往日一段故事的,自然也明白康青阳此举是有意要与少筠单独会面。然而,两人名为表兄妹,实则彼此钟情。如今这两人一人云英未嫁,一人另娶他人,再谈会面,就嫌疑横生了。不过,若两人会面时有他在场,则可以免去许多嫌疑,万钱深谙人情世故,因此主动提出陪着少筠。

少筠脸红了红,也知道万钱是心知肚明,更明白万钱如此举动也算是用心得当,因此便承了这番情意:“哥哥自定了亲,少筠尚未得见过。不想今日这么巧,就遇上了,如此也该见见。”

万钱一点头,废话不说,只做请字。

侍兰率先出了船舱,扶着少筠小心翼翼的转到了扁舟上,不一会四人都上了康青阳的游舫。

青阳一袭月白春衫,头上一方黑­色­四方平定巾,腰间一个潇湘竹荷包,一枚羊脂玉平安扣,翩翩文士儒雅。他看见少筠同万钱一处,眉间微微漾起涟漪,又向少筠伸出手来:“筠妹妹!”

少筠抬头仰视青阳,抿了抿嘴,也同样伸出手去:“青阳哥哥!”

昔日熟悉的温度,昔日熟悉的力道,交叠在一起,是光­阴­的不可追溯。

青阳心中大恸,却不得不按捺着心绪接过少筠又放开少筠,转向已经上船的万钱,拱手道:“万钱万爷!别来无恙!”

青阳有功名在身,万钱理该作揖:“康公子!小万何德何能!”

青阳虚抬起万钱,大方转身进入船舱:“案牍劳神,春光又好,忍不住出来游湖,不想遇见小妹与万爷。少筠,今日也这么空闲么?”,说着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少筠。

少筠施了一礼,然后浅笑道:“正是呢,前一回得万爷伸出援手,少筠心里十分感激,一直想当面道谢。碰巧今日天气极好,又略微空闲了一些,便作此邀请。”,说着看了万钱一眼。

万钱浅浅的含了一缕笑,算是接过少筠的说辞。

少筠文雅依旧,青阳心中感慨再难压抑!他颔首,向少筠迈进一步,然后堂皇的牵了少筠的手,眼睛看着少筠,话却是对自己的小厮说:“康福,前面舱房有父亲的几盆春兰,倒也稀罕。你领着万爷同这位小哥还有侍兰瞧瞧去吧!”

少筠一下满脸通红,连忙挣开青阳。侍兰护主,圈住少筠的腰,看着青阳满脸的欲言又止,偏碍于万钱等人在场,一句话都不敢说!青阳不依不饶,紧紧的握住少筠的手,脸­色­也沉了下来:“万爷不赏脸么?”

一句话出来,船舱内气氛骤然紧张。

万钱没有回答青阳,只紧紧的盯着少筠被抓住的手,大拳头紧了紧,却最终叹了一口气,对侍兰说:“春兰么,素­色­为佳品,你方才还想让我说说扬州的好处。眼下么,这春兰便是好处了!走吧,瞧瞧去!”,说着领头出去。

万钱一退,紧张回落。侍兰不得已松开少筠,一步三回头的,终是消失在帐幔之后。

一室寂静,青阳迫不及待,张手抱紧少筠。少筠急急挣扎:“哥哥!你­干­什么!”

最后,少筠直喘气,被青阳从后边紧紧地抱着,动弹不得!

“哥哥,你要做什么?你快放开我!”,少筠压低了声音,心里不住的害怕!从刚才她就一直努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粗重的呼吸喷在耳边,坚硬灼热的身子好像一块烙铁贴在背上,旧日的青阳从未如此孟浪!

青阳听到少筠的话,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两分,压抑的声音说道:“你没有话对我说么?你知不知道,我在仁和里站了几天?我见不到你,我怎么甘心?筠儿,我对你牵肠挂肚十余年,只差一步便功德圆满,你叫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少筠双手和胸腹都被青阳紧紧的搰着,半分都动不了!她忍着害怕与羞涩,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哥哥……我知道……姨妈来过,她求我……我想见你,可是,我进不去门……哥哥,少筠无计可施,所以明知道你难过,却也不能对你说什么了……你……你总能明白的,是么?”

明白么?大约明白吧。但,不想明白!

“我不明白!不明白!”,青阳忽然低吼,双手一松,旋即以不可思议的力道瞬间扳过少筠的身子,双­唇­便凑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与君子语……诸位记得否……

还有谁猜出来是青阳的?呵呵,8错……总不能打过酱油却没有个结果,hoho……

☆、042

男子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少筠还没回过神来,青阳的­唇­已然蛮横的覆在她的­唇­上!少筠脑子“轰”的一声炸响,只下意识的张口惊叫。不料她这一惊叫,到让青阳顺利的攫取了她的檀、口。

青阳食髓知味,一手固定着少筠双手和腰肢,一手欺上来定着少筠的后脑,嘴上更加张狂起来。少筠少不更事,羞恼欲死,用力挣开了青阳的钳制,又左右躲避青阳的追逐:“哥哥!你疯了么!我是筠儿,小竹子……”

青阳年纪比少筠大了五岁,正经是个青年公子,那容少筠那番青涩挣扎?他再度抱紧少筠,一下把少筠压到舱房内木板上,悲愤的怒吼:“筠儿!我通懂人事时,你才十岁!我守着你长大,看着你一点儿一点儿的长成今日模样!整整五年!五年!那下面非你不可的意思,你不懂么?”,说完又凑了上来,仿佛久旱遇甘泉般急不可耐!

少筠心酸羞恼,哆哆嗦嗦的话不成一句,只能泪花四溅的惊叫着推搡青阳。

就在少筠被吻得晕头转向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一轻,原来有的压迫感没有了。她大口喘着气,睁开哭红了的眼睛,才发现万钱环着她,低头皱眉的看着她。而她,双手颤抖着紧紧的揪着万钱的衣襟。

少筠突然觉得很安全,前所未有的安全!她大舒一口气,借着万钱的支撑,渐渐把气息喘匀了,才转头去看青阳。

青阳似被大力推搡过,只弯着腰,扶着舱房木板,扬着头,恶狠狠的盯着万钱!

万钱感觉到少筠平静了下来,心痛之余不免赞叹少筠十分能耐。遭此非礼,她竟能收放自如的控制自己情绪!他转头看着康青阳,低声说道:“康公子,有话好说,闹出事情来,只怕公子也难向家中高堂交代。”

青阳的小厮康福看见此况,才畏畏缩缩的上来扶着青阳:“少爷,您没事么?您别……您吓着表小姐了……好容易见着人,好好说话好么?”

青阳一手挥开康福,站直了身子,盯着少筠,缓缓的音调下是满满的悲愤:“少筠,你几次出门,都为见这位万爷,我一清二楚!我在仁和里边上站过两天,却见不上你一面!十年青梅竹马,五年倾心相许,敌不过与此人的几次会面么?我不甘心,我更不敢相信!往日青阳的筠儿、小竹子,虽然淘气,却聪慧良善,知冷知热!今日的少筠,琵琶别抱……我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是否我这些年衷情错寄?”

琵琶别抱?

这是一句多重的话!少筠忍不住,眼泪一串串的掉,好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侍兰见状连忙上来扶着少筠,把少筠从万钱怀里接出来,然后对青阳说:“少爷!您怎能这样说小姐?从少爷传出婚讯至今才几天?小姐左右为难,家里变故突起!少爷委屈,小姐知道。就是为体恤少爷,小姐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一肚子的委屈,统统都自己咽下。少爷怎能用这样的词说小姐……”,说完,连侍兰也难受,眼圈红了起来。

青阳听了侍兰的话,脸­色­变了又变,扶着舷窗的手松了又紧!万钱看见此况,便上前半步拱手道:“桑二小姐找在下,是为家中营生,确实并非康公子想象的那般不堪。只是康公子,在下以为,桑小姐也实在无话可说!”

少筠听了万钱的话,更觉得心酸难耐!一个外人尚且明白她沉默不语的原因,青阳怎能不明白?忍不住,她抿着嘴,无声流泪。过了一会,她又觉得没意思,抽了抽鼻子,拉着侍兰:“走吧,咱们家去,出来许久,我娘要担心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舱房。

青阳一下慌了神,连忙抢上去拉着少筠:“筠儿!你别走!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能见到你!你别走!”

万钱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再也不肯离开舱房,只示意阿联退到一边,两人就在舷窗便呆着。

侍兰紧紧皱着眉,半抱着少筠不肯松手。青阳这才明白刚才自己有多恶劣,他红着脸,绷着一脖子的青筋,低声说:“少筠,你别生气,只当我昏了头好么?我!我好容易才能见到你……康福在你家边上守了几天,直到今日才确切知道是你出了门……我们还像旧日那样,说说话,好么?”

少筠抿了嘴,生生把许多心情都压下去,然后深吸一口气,才说:“哥哥……还能说什么呢?家中少嘉哥不争气,哥哥的爹娘嫌弃,这也是人之常情,少筠怨无可怨。少筠知道哥哥十年用心,所以……若能与哥哥相知相守,少筠感激上苍。”,话到这儿少筠红了脸,又掉了眼泪。

青阳心痛不已,声音也颤抖:“筠妹妹……筠儿……”

少筠别开头,看着舷窗外粼粼波光,低低呢喃:“可惜,最后不过是黄粱一梦……我知道哥哥心里难受……可是少筠不能说什么了……哥哥的爹爹是知府大人,也是少筠的姨父。哥哥即将过门的妻子,是梁老爷的千金小姐,而梁老爷又是少筠的姐夫。少筠多说一句,都是对不起姐姐姐夫,都是辜负哥哥和姨妈……”,少筠转过头来,眼中带泪,轻轻说道:“哥哥,若少筠告诉你少筠确实琵琶别抱,你会恨我,是么?若你恨我能让你少难过一点,那你就当筠儿早已琵琶别抱吧。”

青阳轻轻战栗,呆呆的看着少筠,许久后低语:“你不会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少筠抿了嘴,低了头,旋即又抬头,带泪浅笑:“哥哥,我该走了。”

青阳狠狠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再追上去。他总是专注于自己的痛自己的丧失,直到今日,他才真切的看到少筠的委屈与隐忍。或许这就是小竹子吧,自己就是一直看着她如此委屈隐忍的长大啊!原来,世间的许许多多事情,原先或许有一个是非曲直,最后却往往歪曲了对错。他无力,她亦然,所以只好什么都不说。

少筠拉着侍兰快步走出舱房,直到天地一宽,她就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着侍兰,把头狠狠的埋在侍兰怀里,半句话都不说。

后面紧跟着出来的万钱心里暗叹,只能静静的站在一旁。阿联掂量着,便转到船尾,让游舫上的河工放下扁舟,自己去找了乌篷船摇过来接人。

此后,少筠一言不发,面容更浅淡的仿佛一阵风也能吹散了。万钱几次想张口,都觉得胸口闷闷的,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乌篷船快要靠岸的时候,少筠突然看着万钱,似乎低声恳求:“我不想回家……”

万钱一愕,又连忙醒了过来,腼腆笑道:“方才你说过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不如去数数究竟是哪二十四桥?”

万钱态度憨直,叫少筠心里松了松,面上不禁露出半缕笑意,只是也没有说话。万钱却清晰的捕捉到了那点笑意,心里也一样松了松,便示意阿联。

不多时,少筠万钱在前,侍兰阿联在后,双双穿梭于瘦西湖畔的杨柳中。走了良久,阿联刻意慢了脚步,万钱与少筠便有了一份独处的静谧空间。

少筠满腹心事,哪怕满眼胜景也觉得寥落。

万钱木讷,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有一路跟随。不过,若是途中走到了一座桥,万钱就会说,这是什么什么桥,只怕也是二十四座桥中的一座云云。若他不认得是什么桥,还肯执着的跑去问路人,然后又跑回来郑重的告诉少筠。来来回回,都是那一句。时间久了,少筠终于从满腹心事中惊醒,只觉得万钱真是能闷死人!

当两人再一次走过一座桥时,万钱又伸头出去看,然后回来告诉少筠:“这是太平桥,也是二十四桥……”

少筠十分忍不住,一下子笑开:“万爷,您这一路数了这么些桥,究竟凑齐了二十四桥了么?”

万钱一下子脸红,看着少筠,又扳自己的手指数数:“咱们走得慢,也就走了四五座桥而已……”

少筠又是忍俊不禁,却又不说话,只浅笑着下了桥。找二十四桥么?哪来那么傻瓜的念头!少筠摇头,又一转身,穿进了岸边杨柳中,分花拂柳的穿行。

那一抹影绿春衫太过耀眼,落在杨柳中,少筠也成了花魂树魄!

万钱呆了一下,连忙跟着进了树丛。他知道少筠今日受的委屈非同小可,可她不说,他也不知道怎么问怎么安慰。就因为问不出来,所以担心少筠会做出什么傻事。他急急跟上去,顾不上思量什么,一手握住了少筠:“你要去哪……”

少筠一愣,立即觉得万钱的手满布茧子,粗糙非常。而万钱脑子一空,只觉得自己手里仿佛握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柔­嫩­清爽!

少筠脸又红了,一把甩开万钱,眯着眼说:“连你也轻薄我么!”

手上一空,带的心里也一空,万钱讷讷的:“我……我不是!”

少筠抿了嘴,看了万钱一眼,转身又走开。就在那一刹那,万钱突然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少筠是真伤心了,不然以她往日的脾气,他这样轻薄她,她不会不反击的。就在那一瞬间的功夫,万钱鼓起了勇气,赶上两步,毫不迟疑的握着少筠的手,低声安慰:“少筠,别伤心,总会过去的。”

一句“别伤心”,叫少筠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紧紧抿着嘴,不叫自己又哭出来。

万钱看见少筠又红了眼睛,又慌忙伸手进怀里想掏什么,结果仍旧是掏了一半又讪讪的住了手。这一下,连少筠也忍不住了,她抽回自己的手,笑话万钱:“万爷怀里是方丝帕吧?也不知道是西街上哪家绣房的活计,还是……那位姑娘­精­心绣出来的?叫万爷您如此珍而重之?”

万钱脸­色­一僵,竟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伸手挠头!

少筠“噗”的一声笑开,满腹的伤感一下子被万钱赶到了九天之外!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转身漫步开去,心情终于变得轻松了些:“二十四桥么,也有说是桥名,也有说是真有二十四座桥。不过瘦西湖底淤泥堆积,二十四桥早就凑不齐了。万爷还要找什么?又去哪儿找?”

万钱听得少筠语调轻扬,知道她心情平复,不禁松了一口气,顺口接话:“竟有桥名叫‘二十四’?”

少筠回眸一笑:“万爷,人也有‘二百五’的,桥怎么就不能‘二十四’?”

万钱一愣,只觉得少筠那句骂人不带脏字的话像是一只小手,对着他的脚板底花样百出的挠着,叫他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

等他回过神来,他十分忍不住,又上去拉着少筠的手,低声呢喃说:“难怪人家说你淘气,原来你真淘气!”

……

作者有话要说:hoho,两人相互戏弄……不知道谁吃亏多一点。

蚊子记得某匹马今天婚了?恭恭祝之。

请多留言?

☆、043

少筠的手……真的很软,像是没长了骨头似的,触感柔软而细致!万钱不松不紧的握着,感觉一整天的焦躁不安也消退了,仿佛出水菡萏的清香,逼退了酷暑的炎热。

少筠瞪了万钱一眼,又想抽回自己的手。万钱连忙紧了紧,低声道:“真别淘气!这里水草茂盛,又是春日,怕有蛇!”

蛇?!

少筠一个激灵,连忙缩到万钱身边去:“有蛇么?!”

少筠紧张,忽略了万钱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万钱拉着少筠,伸手摘了根柳枝,左右打着:“打草惊蛇,它也怕人。”

少筠一手被万钱拉着,一手还有些紧张的揪着万钱的衣袖:“原来真是有打草惊蛇这一回事。只是蛇也会怕人么?蛇只会咬人吧!”

“蛇咬人也是为人要害他。懂得主动去咬人的蛇并不多,乡下人说的吹风蛇便是一种,碰着了,只能算倒霉。”

少筠听了忍不住又缩了一下,脚步也急了些:“那快走……我要家去……”

万钱并没有加快脚步,只是紧了紧少筠的手,从容的把少筠带出了树丛。

一出了树丛,少筠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不对……话说,万大爷拉着她的手也拉得太理所当然了吧!她红了脸,甩开万钱,加快脚步走开。可走了两步,她还是觉得一股子气憋着!抿着嘴回头,她有些语气不善:“万爷,今日看了这么大一出戏,想必心里痛快?”

万钱怎料少筠是说变脸就变脸?他一下子错愕,又连忙摆手:“我怎么会……少筠,我不会……”

少筠眸子一转,态度又软了软:“哥哥糊涂了,但万爷您是行商里响当当的人物,想必是明白什么该说什么该看的?不然……少筠名誉扫地也罢了,横竖不过是商家女儿,高贵不到哪里。怕就怕万爷您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少筠一番话下来,万钱由脸红变成了淡定。他眼光紧紧锁着少筠,半晌后低声说道:“你何必贬低自己?以你的心思手段,又有几个须眉浊物比得过?少筠,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很快就有布告张榜,你自己的心思……我这儿总是张开大门,恭候你随时上门!”

少筠浅浅一笑:“是么?万爷张大嘴巴,等着羊入虎口?”

那个心地清明、­精­明善断的桑少筠又回来了!那个木讷粗糙却大气磅礴的万钱紧跟着也归位了。波诡云谲,谁定风波?

两人都付之一笑,也都成竹在胸。

……

少筠很快汇合了侍兰,找到了驾车的师傅,因此作别万钱。

少筠主仆两人以上马车,驾车的黄师傅便在车外低声说:“小姐,老杨派府里的小厮来过,说是小姐若无事,就赶紧家去吧。”

侍兰听了拉了拉少筠:“小姐,家中有事故?”

少筠抿嘴不语,心中有数,只怕柴杨桑贵三人都不约而同的打听到了同一样东西了!好个万钱,总能先人一步,甚至已然想好对策!

她沉吟许久,然后低声吩咐:“侍兰,一会咱们到家,你吩咐个小厮,往姐姐家里去禀报一声。今日万钱约我所谓何事?转运使大人上折请奏折­色­纳银,咱们两淮的盐商只怕又要跳三跳了。”,说罢,她自己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侍兰微微凝眉,然后环着少筠:“小姐,是要告诉大小姐此事?”

少筠闭了眼睛,心中恨极!千刀杀的万钱,句句所点都是关节!桑氏易权,钱银交接尚未完成,就赶上大事!然而,就算今年家中不易权,桑家也必然大受冲击!以姑丈姑姑往日的行事方式,桑氏再想保住往日荣光,已然是没有任何可能了!可如果她桑少筠也按照这个路子走,最后背负骂名的,就是她二房一支!

万钱难道早就知道了?两淮盐积滞,引得转运使大动作整顿?先是支持桑氏易主,以警告私收余盐的一众商贾,然后上折请奏折­色­纳银以解决两淮盐积滞?难道这个万钱如此手眼通天,竟能一步步的预测到转运使大人的行动?如此的对手不是太可怕了么?!

少筠径自沉思,禁不住脸­色­也白了白!

侍兰一旁看着,也十分着急:“小姐……您没事么?今日青阳少爷……”

少筠惊醒了些,又脸红,低声说道:“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也不许再提!叫姐姐家哪怕哪一个下人知道了,咱们也吃不了兜着走。姐夫虽然是姐夫,到底还是官家老爷,民不与官斗,知道?”

侍兰抿了嘴,半晌抱着少筠,伏在少筠耳旁说道:“我只是心疼小姐!家里那一大滩的事情还没有个头绪,青阳少爷也……少爷是官家少爷,哪里知道咱们家里的难处,今日之事,侍兰必然不会胡说,只是觉得少爷也太胡闹。”

少筠顺势依进侍兰怀里,低声说:“我并不怪哥哥……他说的话,字字真心,他付诸东流的失落难过,我都明白。戏文上说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可私会可私奔,可视礼法为无物。可是……在我心里,礼法也不算什么,只是我若也这般任­性­,娘怎么办?少原怎么办?素来疼爱我的箬姐姐怎么办?你也知道家中早已经是花架子,眼下更加雪上加霜!折­色­纳银……哼!好堂皇的官老爷!”

侍兰惊讶的捂住嘴:“小姐!折­色­纳银?!”

少筠闭了眼睛:“万钱哪来好事?他打咱们家老掌故的主意了!他打本,我出人,这哪里是什么合作?分明是看着家里遭难,趁虚而入罢了。官家的老爷也十分的­精­明,前脚借桑家警告一众商贾,后脚折­色­纳银。咱们这些商贾刚才惹了太岁的不痛快,哪里还敢拧着官老爷的意思?而且纳银?谁见了白花花的银子还守得住?这里头大有乾坤!”

侍兰叹了一口气:“万爷原是这主意!千刀杀的,不说拉一把也罢了……”

少筠冷笑:“拉一把?侍兰,这一会不推一把就算是十分老实厚道了!万钱的行事,从头到尾,哪来半点儿老实厚道?”

侍兰偏了偏头,想了一下:“小姐,这位万大爷若真黑心,何必来找小姐?自己去接洽咱们家的老掌故就能成事!”,说到这儿,侍兰又一笑:“可是小姐,咱们家的老掌故哪会轻易易主?上百年的情谊了!而且要是万大爷真成了事,又何必找小姐您呢!”

话虽如此,少筠却一下坐直了,眯了眯眼:“话是没错了!这一下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

侍兰一句话点中了少筠最担心的,素来淡定如她,也少不得心如火烧!她极力自持,也不免吩咐黄师傅快点赶车!心里只能按照侍兰说的安慰自己:毕竟累世的交情了!

颠簸了两刻钟后,少筠到家。

少筠顾不上更换衣裳,扶着侍兰直往东院姑丈林志远房中来!

少筠一进了姑丈的房,茶只饮了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林志远便先问了:“筠儿,可是有什么事么?你刚才接手管家,该多往外帐房熟悉家里的账目。徐管家素来老道,你谦虚些,多问问,有好处。”

若非林志远说话恳切,少筠一定怀疑她姑丈暗藏心机!可她横看竖看,都觉得姑丈更像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

她斟酌了一番,浅笑道:“姑丈,您昨日就说过,咱家里的根基,南面的老掌故就是其中一样。只是……这一面的人一向都是谁管着?”

林志远拧了拧眉:“筠儿也知道我素来要到外面去奔波的,家里的帐,一者是你姑姑,接下来你姑姑就交给徐管家。家里掌故的营生,是和残盐连在一处的,自然也是徐管家在打理了。何况老掌故的营生,你大伯你爹爹也有旧例留下来的。”

徐管家在管么?这事有点不好了!

少筠眯了眯眼,又问道:“姑丈,徐管家素来管家想必周到?不然姑丈也不会一用多年?姑丈也知道,如今我提拔桑贵上来,两个人总要有些分工,才好合作。”

林志远点头“唔”了一声,又沉吟一番说道:“老徐么!做事细致,人也沉稳。在两淮,上至官府、下至同行,多年交道下来也渐渐有些名声的。筠儿得他全力相助,管家并没有什么难处的。只是老徐也有一样不好,他看银子看得紧,素常是能省则省。当初你姑姑也是看在他这点好处,把他提拔上来的。这么多年,你看他管内帐房就知道了,一分是一分,不短人家的,但也不会拿主人家的银子做自家的人情。”

林志远话到此处,少筠对他的疑心冰释。只是指望徐管家帮她?与虎谋皮吧!搞不好连这样心腹的人也早已经怀了异心了,只是姑姑两夫妻还没有半点觉察罢了!

少筠心中微微叹气,却不肯说徐管家的半句不好,又慰问了林志远几句,然后细细的嘱咐了东院的丫头仆人们,仍叫留守东院的侍菊细心照料,便退了出来。

侍兰一路跟着,脸上绷得紧紧的:“小姐,徐管家……侍兰虽然没有半点证据,也觉得此人一脸的城府,可姑老爷怎么半点不知?”

少筠看了侍兰一眼,眼中尽是怒火,但她却没有说话。等回到竹园,重新换回了襦衣裙,少筠才吩咐侍兰:“姑姑姑丈一处……我瞅着眼下情形,就算我不出来抢这个管家位置,有人也要耐不住了。只怕有人恨我入骨,怨我横Сhā一脚,坏了他的如意算盘!”

侍兰一皱眉,又捂住了嘴:“小姐,您是说徐管家……天啊!他老婆正经是少嘉少爷自小的­奶­娘……”

少筠冷笑一声:“你没听姑丈说?他看银子看得有多重!以咱家去年八千盐引来看,这一回两淮折­色­纳银,定然要吃大亏的!无论谁管家,咱们家明年得有多危险!尤其他还具体管着残盐这一面的生意!我就怕这挺吃里扒外的小人,竟把桑氏挖空掏尽才肯罢休!”

“小姐既看得清楚,怎么不一五一十的跟姑老爷说?徐管家受过姑老爷的恩惠,姑老爷说一句,顶咱们说十句!”

少筠摇摇头:“我敢说,徐管家怀着恶毒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姑姑姑丈在,他或许不至于明目张胆,但那不张扬的坏处,只怕连姑姑姑丈都未必能明白十分。何况……管家十余年,姑丈是真的疲惫了,我又何必再让他伤心一回?少嘉表哥和姑姑已经让他这般难受了!走吧,该去外帐房了!”

作者有话要说:hoho,万钱那是比较厉害的人物……动一步之前已经想到了三四步棋,预测到了七八步走势……

小竹子的考验来了……

☆、044

外帐房里桑贵歪七扭八的坐在上手的圈椅里,老杨老柴两位右手边立着,徐管家则安坐在左边那小桌后边。

桑贵一管湖笔没有沾墨,比划来比划去的当玩具,一副的吊儿郎当。老杨老柴两位面有愠­色­,却一言不发,而徐管家却是满脸平静的。

少筠一进外帐房,就感受到几人气场不对。她浅浅一笑,径自往上手书桌走去。

桑贵知道这位小姐轻易不能糊弄,也早就站了起来:“二小姐,您赶巧了!”

少筠浅笑着点头,又看了老杨老柴一眼,然后落落大方的在上首落座,然后慢条斯理的接过外帐房伺候丫头奉上来的茶,饮了一口,才说:“杨叔方才找人给我带话了,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老杨上前一步,拱手回到:“二小姐只怕得当机立断拿个主意了!盐使司衙门传出消息了,咱们两淮只怕要实行折­色­纳银!”

少筠看了老杨一眼,知道老杨一脸着急底下的意思。她又扫过老柴,也明白老柴眼里的肃穆。当日大伯爹爹看人丝毫不错啊!

少筠隐下心中感喟,转头看着徐管家,淡淡笑道:“徐管家,早上我请你取了家里的账本给桑贵,你还有顾虑,不知道到了眼下,你还有什么顾虑没有?”

徐管家眉毛一耸,站起来拱手道:“回禀二小姐,桑家账本,一本不漏,都交给桑贵了!”

少筠挂了挂嘴角,又看向桑贵:“桑贵,你说吧,咱家账面上还有多少银子是可以响应盐使司衙门的折­色­纳银的?”

桑贵稍稍收敛了吊儿郎当,拱手回到:“二小姐,去年桑家正经的盐引数额是八千零一十小引,姑老爷已经在盐仓支齐全了数额,年后陆续往各地销售了。另外去年扬州知府、咱家大小姐府上、江西宁王爷等人家在咱家寄售的盐斤合计一万零五百引。这两处加起来共有一万八千五百一十引。桑贵算了一下,刨去本钱,此处仅有大约两千两银子可以动用。若按照一引盐官府定价二两五分银子算,咱家只能买到八百引盐!”

少筠敲了敲桌面:“二两五分银子一引盐?算下来八钱银子一百斤?阿贵,这数有些出入吧?灶户们不煎盐直接纳银子的话,是按两钱五分一百斤盐来纳的。”

桑贵闻言嬉笑了一声,徐管家面具般的面也扯了扯嘴角。还是老柴实诚,明告少筠:“二小姐,这是差价,转运使大人也要赚些损耗银子……”

原来如此!这官老爷们胃口也忒大了!每年盐商的孝敬还少么?竟然还这般花样百出的从盐商这里掏银子!少筠抿了抿嘴,又问道:“咱家私收余盐的银子、翻新残盐赚得银子有多少?”

桑贵又是一声嬉笑,横了徐管家一眼,回道:“私收的得有六万斤,交给水商,赚得三千四百两银。残盐这一块……账上的数额是翻新了八万斤,刨去成本人力,赚得三千两。”

少筠没有忽略桑贵说的那句“账上的数额”,她不露声­色­的扫了徐管家一眼,然后暗自心算。两千加上三千四再加三千,一共就是八千四百两。即使全拿出来响应折­色­纳银,也不过能拿到三千余引盐……

桑贵一说完,老杨便有些着急的说:“小姐!咱们不能全部的银子都拿去官府!比起大爷二爷在时,眼下这八千两银子算什么?!何况以今日官府的定价,这点银子也只能换三千余引盐。这个数,实在寒碜!官老爷见了这个数目……咱们桑家来年绝无可能再跟着转运使大人往南京里去了!但是,这八千四百两银子就是咱们唯一的凭借了,没有了他,来年咱们桑家就是想做残盐这一块的生意,也不能够了!咱们拿什么翻身呢!”

“杨叔,”,少筠浅笑:“您是说,既然咱们已经不能让官老爷侧目了,倒还不如把银子省下来,去做残盐的生意,是么?”

老杨点头,仍是一脸的着急。老柴看见了拉住老杨,挤出笑来:“小姐,我同老杨一个意思。官老爷那算盘,不比咱么商家笨!八钱银子一引盐,明摆了要咱们盐商吃哑巴亏!也难怪了,转运使大人做满今年,就该换人了,这时候不趁机捞一笔,往后哪个地方还有两淮肥!要是咱家同大爷二爷那时候的光景,拿这些银子买个好交情,也不怕。但今年,账上八千两银子,能换三千盐引,就是全奉到官老爷跟前,人家还以为咱们寒碜人家呢!何苦来!”

少筠点头,垂眸沉吟。而后又笑着问徐管家:“徐管家,您怎么说呢?”

徐管家眉头一皱又展开,不疾不徐的声音说道:“小姐,老杨、老柴的话,老徐不敢苟同。”

少筠眉毛一展:“徐管家,请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姐,盐商从换盐引、支取盐斤、转运盐斤、销售盐斤,都在官府的严密控制之下。这里头,要说很松也很宽松好做,要说难做也很难,全凭官老爷的一句话罢了!同官家的关系搞砸了,来年桑家只怕一引盐也支不回来!小姐不要以为小人夸大作假!两淮上每年在盐仓守支的盐商能挤满富安!为什么?就是搭不上官老爷的路子,人家官老爷不赏饭吃!你就是有银子也没用!”

“折­色­纳银,八钱银子一引盐,比咱们纳的盐课高出三倍还不止,那又如何?官府拿着盐,做着独家生意,谁敢吱一声?哪怕就知道转运使老爷是白赚那中间的银子,咱们还得兴高采烈的双手奉上,不然什么叫与官府打好关系?怕就怕咱们今年账上的银子,人家官老爷还看不上眼!”

徐管家长长一番话说完,桑贵斜睨着徐管家嘿嘿直笑,却一句话也不说。徐管家见桑贵如此奚落他,当即脸就黑了,看了桑贵一眼,直截了当的问道:“小贵子,难道我说的不对?或者你还有好法子?”

桑贵不紧不慢的,歪嘴叭咂了一下,很惹人嫌弃的声调说道:“阿贵有没有好法子,还得看小姐!阿贵只是看不惯这世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了­婊­、子,立了牌坊也罢了,竟还想昭告天下!”

徐管家一拍桌子,立即站起来指着桑贵:“你说谁当­婊­、子立牌坊?!”

少筠眉头微皱,正要出声制止。桑贵却像条泥鳅似地,扭身嬉笑:“哎哟!徐管家,您着什么急呀?小贵子又没点名道姓的,您又何必着急着对号入座?”

“你!”,徐管家指着桑贵,气不打一处来,又气哄哄的向少筠一拱手:“小姐,此人从进这外帐房那天起,无时无刻不挑小人的刺,实在叫人忍无可忍!也罢!小姐有三位帮着,小人这就告退罢了!”,说罢竟要拂袖而去!

想就此脱身?没那么容易!少筠轻笑两声:“徐管家!您别着急着上火!在这屋里,我桑少筠不发话,谁也不敢替我拿主意。您说桑贵冲撞您,我不问因由,只为桑贵比您年轻,也该叫他向您道个不是!只是,您是位行尊,这点儿包容想必是有的,不然谁人敬您这位行尊呢?阿贵!我说得对?”,少筠说着盯着桑贵。

少筠嘴角挂笑,最是温柔恬淡的样子,可是屋里几人无人敢忽略少筠眼中的犀利!

桑贵又是嘻嘻一笑,走到徐管家面前恭敬作揖,仍有些皮滑的声音说道:“小贵子冲撞老行尊了!徐管家您见谅!”

徐管家轻轻哼了一声,脚步却是停了下来。无论如何,能不扯破脸皮也犯不上扯破脸皮。商家唯利是图,可明面上的信誉也十分紧要,毕竟他还是受了桑家十多年的恩惠!

少筠眼见徐管家暂时稳了下来,便转头对杨柴两位说:“柴叔、杨叔,您二位别着急,眼下官府的布告还没有张贴,咱们还有一些时间考虑周全。徐管家说得有理,咱们银子少是没错,但官府的关系也不能不考虑。”

柴杨二位听了少筠平静的分析也都拱手应是。少筠又笑着对徐管家说:“徐管家,您快别为小贵子不知轻重的两句话生气!若是他给您赔不是还不能叫您痛快,少筠也向您道恼!但这家里的帐,唯独您最清楚,您可不能这时候撂挑子,不然少筠怎么办呢?您辛苦些日子,权当疼疼小竹子罢!”

少筠此番话用了三分情意、五分世故,徐管家也不得不服,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有些不自然的说:“二小姐客气了!有什么请吩咐罢了!”

少筠又是甜蜜一笑:“如此,少筠也不客气了!徐管家,扬州梁府、康府联姻,早前姑姑正为安排什么人送什么贺礼犯难,如今我娘管内帏,不也正为此事为难?偏偏梁府是管盐的同知大人,两府也都有盐斤在咱们家寄卖,这两处都怠慢不得!您和胡嫲嫲可得多到上院去,同我娘说道说道,定要这两家的礼数都妥妥当当才好!至于折­色­纳银的事,到时候自然还得叫徐管家过来,咱们一块拿个主意。”

康梁联姻,轰动扬州,桑家与两家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之生意还得指望人家关键时候说两句好话,自然是要隆而重之的。少筠让他去帮忙,理所当然的。徐管家一听在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桑贵一眼,然后向少筠作揖便退了出来。

徐管家一走,最能闹腾的桑贵没说法,反倒是老杨张口就问:“小姐,您知道老徐暗地里耍什么把戏?还与他好脸­色­!”

少筠皱了眉,一直忍着没说话的侍兰这回忍不住了,连忙问道:“杨叔,怎么说的?小姐方才从外边回来,虽然摸着些端倪,到底还有疑惑。”

老柴率先摇了摇头,老杨咳了一声,说道:“小贵子,方才那么些话!现在小姐问,怎么一句也不说?”

桑贵随手拨了拨左边桌子上的算盘,笑道:“小姐,您右手边上那一叠账册就是老徐拿给我看的!”

少筠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一句‘账面上的’,我听着呢,徐管家私下有些自己的动作吧?”

桑贵嘿嘿一笑:“小姐,咱家老掌故一年能翻新残盐多少斤,旁人不知道,我家老头子怎么会不知道?何况我在扬州府上营生这几年,两淮盐商一进一出的情形,我若不留心着,我凭借什么叫小姐您花大把银子的养我?小姐,桑家的老徐心黑啊!就这一年,他搭着桑家的顺风船,自己占了多少残盐的好处?!他这两头占便宜又两头都瞒着,偏叫老掌故们以为是桑家克扣他们的人工,真是!”

少筠心中冷笑不已,果然如此!

而尚未等她说话,老柴老杨已经忍不住说道:“小姐,占一点便宜还是小事,了不起老桑家少赚一点!可咱们往外一打听……竟有同行暗地里抛出了消息,说除了桑家,还有人有能耐翻新残盐,想招人参股,一块分了两淮的残盐生意呢!小姐,果真如此,咱们桑家就吃了大亏了!咱们寻左思右想的,两淮还有人能翻新残盐?不能够啊!没听说啊!这里头难道是咱们家里的自己人打了什么主意?”

少筠浑身一震!家里的老掌故!“桑贵,你说昔日徐管家两头吃,也肯克扣咱家老掌故的人工钱?”

桑贵一拍脑袋,侍兰也“呀”了一声!

少筠身子一凉,鼻尖便渗出冷汗来。原先觉得累世的情意保着老掌柜,不会出什么大错,结果偏就是这儿出了大问题!天啊,难道人家是要把桑家一锅端么!

桑贵一个激灵后回神,罕有的严肃:“小姐……您想到了!只怕老徐这黑心的要把老桑家一口气给吃了!这边厢官府折­色­纳银,那边厢……既然两淮暗地里留出那样的消息,咱家的这些老掌故只怕也被人挑唆的心都野了,来年这残盐生意就玄了……”

是么,那她要怎么办?才一上来就遇着了窝里反的恶狼!

作者有话要说:好多专业术语……晕

没关系了,此文我要慢慢写。

大家看到了,盐这一块,大致分成开中盐引、私盐、残盐。这三种历史上肯定都有的,但还不止,我也不打算写得太复杂。

开中盐就有“守支”的说法。为什么这么说呢?盐商在边疆取得盐引,但是最后放不放盐,是两淮管盐的官员说了算。这里面就有极大的寻租空间,商人也就有了“守支”的说法。官员不高兴给你,或者家里有事,让盐商们等着,盐商也就得等着,这就是守支。这也就是为什么只有官府背景的商人才能发展壮大的原因。

还有折­色­纳银为什么那么不靠谱,就因为直接纳银子。而且当时而言,盐属于政府垄断行业,没有、也不允许有任何竞争,所以官府怎么卖,全凭拍脑袋。这也是盐业自古以来非常复杂的原因:官府任何­干­涉经济运行的动作,都有可能产生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怪事、扭曲事。

桑府的情况很严重。开中盐亏了,残盐被徐管家趁着易权的时机吃了一部分,私盐部分又暴露了,更加要命的是,徐管家长期管理处理残盐的老人,所以他有机会收买这些人。帮别人赚,不如自己赚。但他的本钱不大够,所以才要人参股,所以万钱这类人才会知道……

☆、045

少筠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下的功夫喘不上气,又冷汗直冒。

手下老杨老柴、桑贵和侍兰都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形式很糟糕,偏就叫少筠遇着了!一边是官府收刮一笔的卑劣心思,一边是老掌故心中的潜潮汹涌。一个不小心,桑家这艘百年老船,就要在她面前彻底倾覆!

少筠紧紧握着拳头,仿佛掌心有万金宝物!不行,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只是哪儿是事情关键?钱,不够,所以马首地位眼见丢失……人人都预料到了她钱不够!万钱知道,徐管家必然也知道!可是去哪儿弄这笔钱?难道真要像万钱说的那样,与他合作么?如果真与他合作,自己有什么本钱值得万钱投重金进来?

……是家里的老掌故……没错,是家里的老掌故!

可是……家里的老掌故也不一定保得住了,眼下她就是愿意和万钱合作,也未必有这个本钱了……真的么?真的不行了么?她不甘心啊!难道这些老掌故们就真的在这时候惟利是图?

不对!少筠猛然一震,拳头更紧了两分:如果老掌故为一点钱就能抛弃累世的情谊,那么,她桑少筠也能用钱把这情谊买回来!不错,姑丈说南边的老掌故是咱家里的根基。只要这个根基还在,桑家百年老号她就倒不下来!即使倒了也能重新再站起来!

一瞬间的功夫,少筠的心思宛如大鹏在崇山峻岭间随着山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急转了千百遍,最后冲出群山,忽见平湖万里、晨曦初晓!少筠微微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被冷汗侵湿了,黏糊糊的正难受!

她微微喘了口气,取了丝帕轻轻擦去了笔尖的冷汗,而后敲了敲桌面:“桑贵、柴叔、杨树,眼下形势危急,出乎咱们的预料,如何是好?”

柴杨两人对望一眼,皆是沉痛面­色­:“小姐,不承想咱们家的这些老掌故也会出这样的问题……往日听他们暗地里抱怨,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若是人心散了,可怎么好?”

少筠点点头:“叔叔,当日我大伯我爹爹待这些掌故们好么?我记得头一回出门,柴叔还说过,当日大伯和爹爹还肯下盐场去与他们聊家常?”

老柴点头:“正是!可惜姑太太一个­妇­道人家,自小就没跟着老太爷去过盐场,管了家自然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眼下不是论是非的时候啊!少筠眯了眯眼,下了决心:“掌故心散,一为家里头没人用心在这上头,二为钱财!前面一条,我桑少筠和箬姐姐,要为大伯和爹爹捡起来!后一条……既然旁人用钱可以买动他们,我桑少筠也可以!桑贵,你说呢?”

桑贵嘿嘿一笑:“小姐痛快!有小姐这句话,桑贵定能帮你周全!今日拿了账本,我细细查过账面,徐管家素来在老掌柜身上的开支都是按照大爷二爷早十年前的老例。这个数也忒寒碜。”

那老杨老柴听了少筠的话也振奋起来,可还没等两人说话,侍兰却先愤愤不平起来:“照我说,前头怠慢老掌故的,是姑太太,与小姐何­干­?再说了,徐管家素来管账,老掌故好也不好,他能不知道?怎由得他说风就是雨?又怎由得他撇得一­干­二净?咱们二小姐,头一回出门,身上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就打赏了十两出去;第二遭出门,身上仅有一百两的银票,眼皮儿也没眨一下,就把灶户们的损失揽了下来。老掌故们有眼看,也有心看,怎会看不到?!”

一番话说得老杨老柴频频点头:“是这话了,二小姐行事,素来都把老掌故们放在头一位的!不然也不会头一回出门就直奔富安去!”

然而两位的话,少筠并没有听在耳里。她因为侍兰的一番话触动了心思。没错,怠慢老掌故的人,不是她桑少筠,而是她姑姑!而且多年来替姑姑管着下面老掌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管家!徐管家想两头都占便宜?那也得两头的人真是瞎子!

她微微一笑,看向桑贵:“阿贵,听着侍兰的话了?有什么念头没有?”

桑贵朝侍兰竖了大拇指,然后说:“我爹在这上头明白事理,他心里头也着实疼着二小姐。所以二小姐很该再去见见我爹,也亲自见见下边的老掌故,叫他们都知道小姐宅心仁厚!另外么……小姐还得拿个主意。徐管家账面上的账做得漂亮,但他不是蠢蛋。老掌故真心动,那就说明老徐这老小子背着主人家在这上面花了大价钱了!小姐一时半刻没法把人家婉转回来,最顶用的还就只有银子!若这边开销大了,官府那边又如何应对,小姐,您心里有把算盘?”

少筠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又沉吟了半晌,才说道:“阿贵所说……银子我桑少筠不怕花,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也不算大事,我桑少筠就是借贵利也筹出来!只是,这事还真不能急!老掌故要不是为这累世的交情,姑姑十年管家,人家早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眼下我上来了,一下子说要他们回心转意,人家转不过来,岂不是以为我用银子砸人家?反倒误事了。”

老杨老柴这一下心服了,都说:“二小姐人情世故的这份通透,很叫人放心,本该如此!”

少筠又笑了笑:“就先这么定着吧。我是该再跑一趟富安,柴叔、杨树,这个就你们来安排。到时候两位叔叔陪我一道见见咱们家的老掌故,省得我年轻不认得人,惹了笑话。然后么,此事要低调些,千万别叫家里人知道。另外,官府这一面的银子,桑贵你就负责筹集起来,免得官府出了布告咱们手忙脚乱的。家里头……你们也都知道深浅了,没事不要胡嚼舌根。桑贵你往日如何行事,以后还如何行事,且不叫人家看出端倪来。”

桑贵嘿嘿一笑,又捋了捋袖子:“个老小子!我不把他折腾一回,我也白叫桑贵!小姐,您甭着急小贵子会露了什么风声,咱家里都被那老小子掏空了,小姐眼下压根没有钱来响应折­色­纳银,那是明摆的。我一个新管家,不找他着急,我找谁着急去?”

少嘴角一挂,嗔了桑贵一眼:“照你的说法,我也该找姑姑姑丈着急去?”

桑贵哎了一声,坐在左边小书桌上,使劲的晃着腿:“小姐,那是您仁慈!也罢了!小贵子日后挨打挨骂、欠了花酒钱戏钱,小姐一准帮着填上,就这样,小贵子还用挪窝?”

一番颠三倒四不伦不类蹬鼻子上脸的话叫一屋子的人都笑开来。那老杨耿直,直笑着抄起一本账本兜头的打桑贵:“死小子!小姐黄花大闺女的,你嘴里胡沁什么花酒钱戏钱!老杨我不教训得你嘴巴放­干­净些,也对不起你爹!”

桑贵抱着头,哎哟哎哟的躲。少筠忍不住笑了,心里也松了一点。侍兰看见少筠脸­色­没那么严肃,也悄声说:“小姐,一整日了,可乏了?您午饭也将就着吃的,不如回房去,收拾一番?”

老柴爽朗,比老杨还心细一些,听见侍兰说话,也上来:“小姐,老徐靠不住了,康梁两府的事情,您还是经心一些好!”

少筠扶着侍兰的手站了起来,笑道:“也罢了,如今外账房有你们三人,我也不必多说了。”,说着便和侍兰一径回竹园里来。

竹园里侍梅新官上任三把火,早打听了少筠和侍兰回来了,却左等右等的等不到人,正担心着急呢。这一下看见少筠和侍兰缓着步子走了回来,忙赶了上去:“小姐!怎么才回来!”,然后又嗔怪侍兰:“春日里最舒适了,你还让小姐弄了一身汗回来!”

侍兰偏头一笑,点着侍梅的鼻子:“着什么急!眼下不就回来了?你放心,你管竹园怎么管都是好的!自小到如今,咱们三个人,最挨小姐教训的是侍菊,你么,做什么小姐都说好!”

侍梅因为少筠委以重任,自然郑而重之,也想在少筠面前得个好字,不想被侍兰一语道破心思,不由得臊得找地缝来钻。少筠自小知道这丫头腼腆内向,最不耐七拐八弯的思量,每每鼓励的多,眼下看见侍梅臊了,因此拉着她的手:“她不过笑话你两句,你就害臊啊!让我瞧瞧,你今日为我准备的贴心不贴心?”

侍梅一听,勉强收敛了羞涩,把少筠拉进房里:“小姐,您若饿了,我做了桂花糕,还还沏了茶。若您用过午饭了,后边备了浴桶让您沐浴。”

侍兰在后面跟上来,笑道:“今日又游湖又漫步的,打发小姐先沐浴是正经。”

少筠想了一下,便说:“侍兰,你去找侍菊清漪回来,晚饭么,你们陪我一块吃。侍梅,你准备的很好,我该先去洗漱一番。”

未几,少筠收拾妥当,坐在妆奁前任由侍梅打扮。侍梅素手轻轻,轻眉微微,给少筠绾了个家常的小籫儿,簪了根俏皮的桃李结实笑春风的果簪,又换了一身天青­色­的五福仙桃家常背子,并一条月白百褶裙。然后叫园子里的嫲嫲卷起了窗外风帘,才把少筠搀到榻上歇着,自己才笑道:“小姐,用点儿点心?”

少筠一眼看到竹园里头青翠欲滴,眼睛就移不开了,只不紧不慢的说到:“就搁在桌上吧,若想吃了,也方便。”

侍梅一面收拾少筠换出来的衣裳头巾,一面笑道:“小姐还和旧日一样,看这竹子就看不腻。可恨竹子百样好,也招蚊子啊、虫子啊的。”

少筠真有些乏了,因此看竹子看得有些呆愣。等她回过头来,又看见侍梅拿了竹绷子,坐在桌边飞针走线的给她的衣裳添纹样。她有些喟叹,她自小的三个丫头里,就侍梅年复一年的单纯平静,从来拿起活计就­干­,从来不问自己付出了多少、回报多少。或许恰因为如此,少筠面对多少的难堪和不安,都不愿意叫她多­操­心。

“自小学女红,唯独你做的最安稳,侍菊侍兰嘀嘀咕咕的总说也不见你闷。你瞧瞧,如今我的衣裳都是经你的手,从里到外竟都是如此。你若是累了,也歇一歇罢。”

侍梅抬头一笑:“若说女红,最好还是小姐,清漪说是小姐念过书的缘故,但侍梅还是觉得是小姐聪明罢了。小姐外面事繁,我不能做什么,做这个也罢了,要是累了我会歇着,难不成我真是傻瓜么。”

少筠笑笑:“这衣裳你新作的?绣什么纹样?”

“上回大小姐不是给了两匹松江府的细布?那布好得很,又轻又密又薄。颜­色­侍兰也挑的好,胭脂似地红,也不重也不浮,侍梅寻思着绣几朵榴花在襟口。小姐夏日里穿着,又­精­神又稳重。”

少筠展眼看去,霞影般的料子,上头­精­工绣了三朵半榴花,十分的可爱雅致。少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果簪,笑道:“可见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连替我收拾也是这样丰收喜庆的。瞧我头上戴的这支果簪,还有身上的五福仙桃花样,在还有你眼下绣的榴花!”

侍梅抬起头来甜甜一笑,又低头走线:“小姐那么多的梳头家伙,我顶喜欢这支果簪,瞧那圆乎乎粉­嫩­­嫩­的芙蓉石小桃子,还有那翠盈盈碧玉小李子、黄澄澄的小梅子,簇在­嫩­叶中间,真是看得人心花都开了。梨花、桃花、海棠……都好,可是小姐素来喜欢那清净的颜­色­,唯独这果簪叫小姐十分欢喜的模样。”

“罢了!你喜欢,我赏你也罢了!没得叫你整日惦记着叫我带上!”

“带我自己头上,我又瞧不见……偏我就喜欢瞧着它在小姐头上戴着,那小果儿好似挤在一堆笑似地。”

……

经年后,少筠在同一个地方,想起的竟然不是那日外帐房那山高水急,而是竹园里午后的这一字一句。有时候,你不得不感叹,人生很奇怪,每每是一些细枝末节铭刻了那风雨路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需要过渡一下。给侍梅一笔。

☆、046

晚饭时分,少筠在榻上醒来,一睁看眼就是日暮下的竹子,一派静谧温柔,她有点儿不知今夕何夕。

李氏坐到榻边,温柔的抚摸她:“我的儿!今日累着了?我听老徐说你出门了半天,又在外帐房同他们议事议了大半个时辰。”

少筠坐起来,借着半点睡意靠着李氏:“娘,你怎么来了?”

李氏轻轻的笑着:“你姐姐打发人送来了一大捧梨花,说是给你的,让你在房里添点儿热闹。”

少筠转了头,看见条案上一只斗彩蔓草大美人瓶,颤颤巍巍的Сhā了数枝老树梨枝,上面瑞白的梨花一串一串的,真真把一屋子都闹得春意盎然。

少筠笑了笑,下了榻,走到条案旁,摸了摸花,又细细看了看那斗彩美人瓶,笑道:“娘,咱们家没有这样的瓶子,难道是姐姐连瓶一块儿送来的?这也罢了,这一大捧的老树梨花,也不像是姐姐府上的花卉。”

李氏见少筠起了身,忙替女儿招呼侍梅来伺候梳头,自己则在桌边坐下:“你姐姐没说什么,只说看在这瓶子和花卉都新鲜时令的份上,就转给筠儿赏吧,再不能够有下回了。这瓶不是官窑的东西,不过斗彩的斗出来的颜­色­也好,器形也还不错,约莫是底下人给你姐夫的孝敬。可惜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你姐姐府上正办喜事,这瑞白的梨花,意头不好,颜­色­也不好。”

梨花不应梁大小姐的百年好合,可却是少筠的心头好。不过,这事有点蹊跷……如今的人送礼都讲究好意头,送这瓶子的人也太不讲究了吧?堂堂四品官员的千金出嫁,能不千方百计弄几件官窑陪嫁?这等民窑货­色­,就是再­精­致也难登大雅之堂!何况还是Сhā的梨花?

更奇怪的是姐姐……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礼,不接也罢了,怎么接了还转到她这儿来了?难道姐姐知道了什么,才把梨花送到这儿来。又或者……这斗彩梨花美人瓶姐姐也想送给自己?这又是什么把戏?

少筠想得有些头疼,索­性­撂开手,只与她母亲说话:“娘,小竹子误了晚饭了?”

李氏笑道:“我等着你呢!倒是清漪打发你弟弟先吃了。”

正说着,一袭鹅黄春衫的少原拉着清漪走了进来:“小竹子,你窗前的太阳升了又落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少筠嗔了少原一眼:“你又作怪,回回都叫我小竹子,等一会竹园外边的嫲嫲丫头听了,我怎么办?”

少原笑:“大姐姐以前还不是叫竹叶子?两淮的人都知道,偏谁也不敢小瞧竹叶子,这才是能耐呢。”

少筠哼了一声,没搭少原的话。倒是李氏把少原也拉了过去:“吃过晚饭也该好生呆着,别到处跑,省得肚子疼!”,说着又对清漪说:“你今日跟我在上院忙了一天,这会吃过饭,就回自己屋里去歇着吧,别累着!”

少原攀着李氏,又笑看着清漪:“娘,您既然心疼她,不如让她到我屋里来,我只拜托她琴棋书画,一准不让她累着了!”

李氏嗔了少原一眼:“胡闹!你屋里的丫头同你姐姐一般,都是三个,另外跟着你上学念书的还有两个小厮、骑马的两个仆人,虽然比不上公侯家,可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比了。你还赶着要清漪?”

少原红了脸,咬了半天的嘴­唇­,然后看了少筠一眼,又对李氏说:“娘,少原不是胡闹。只是清漪人很聪明,读书写字,我房里原先的丫头都比不上……有时候学里的老师交下来的功课,少原还得问问她呢,少原讨她,怎么就是胡闹?”

几句话下来,清漪红了脸,少筠微微凝眉的看着清漪。清漪见状,勉强大方的行礼说道:“伺候少爷,本是清漪分内事……”

李氏朝清漪点点头,又对少原说:“原儿要向清漪讨教文章道理,娘怎会说你什么。但她如今也是你娘的半条臂膀,我可不许你淘气惹她生气。”

听了这句话,少原眼睛一转,又笑嘻嘻放开李氏,凑到少筠身边去:“小竹子,你快吃晚饭吧,要不少原再陪你吃点?”

少原相貌清秀,脾气开朗可亲,因此一向家人十分疼爱,就是不过才长一岁的少筠也不例外。她拉着少原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既有心,怎么不等等我?罢了,也不要你陪。只是今日学里的先生上了什么课?可还有功课要做?”

少原任由少筠拉着,又在榻上摸到了一只荷包,一面看一面回答少筠:“没什么,小时候跟着你,也都瞧过的书,眼下不过先生一句一句的给解了。就是有什么功课,也能应付过去。小竹子,这梨花荷包是你素日带的那个?闻着一股幽香,里头放了什么?”

少筠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常带着的梨花随风荷包,想必是回来收拾的时候侍梅没留心落在榻上了:“也没什么,安息的味稍重了些,侍菊便用梨花花瓣花蕊研磨了,掺在一起,倒也不错。”

清漪笑道:“这是侍菊手巧了,这香调的清淡略带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怎会有这样清香的梨花。”

正说着,李氏的丫头灵儿上来报说晚饭备好了,请太太小姐上桌吃饭云云。

李氏听了便携着少筠一同上桌,少原也跟着上了桌,只要了小半碗粳米饭,就着两碟细致小菜,陪着李氏少筠又吃了一回。

未几三人吃晚饭、漱过口,少筠才问道:“娘,徐管家来同您商量过康梁梁府的贺礼了?”

少原知道母亲姐姐要议事,便有点不耐烦,站起来:“娘,姐姐,你们议事,少原便回房去了?”

李氏摇摇头:“去吧。”,然后对清漪说:“侍菊侍兰吃过了,便让侍兰进来伺候着,你和侍梅先去吃饭吧。”

少原笑笑,临走前又看了清漪一眼。清漪则同侍梅一道,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少筠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疑问,却并不着急着问这个,反而先­操­心家中内帏管理:“徐管家拿了什么主意?”

李氏这才敛了笑意,有点严肃的:“筠儿,外帐房实在不行么?老徐今日打发他老婆进来,说是此次置办贺礼的银子不过五百两,这还是两家人!他倒是列了张礼单给我瞧着,上面竟都是西洋的奇巧­淫­、技……筠儿,这玩意虽然新奇,可你也知道,梁大人、康大人这两家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尤其那梁小姐的母族,正经的公侯,怎看得上这些?”

少筠抿嘴,许久才低声说:“娘,徐管家这一回也是难办,拿的这五百两已然是到顶了。官府即将折­色­纳银,咱们家的银子都得往里投。”

李氏叹了口气,接着说:“你姐姐今日打发了莺儿同一个咱家出去的嫲嫲回来,可不就是说贺礼的事!莺儿丫头对我说只管用心备康家的礼,梁府……到时候她家大姑娘缺什么,她掏体己补上,就权当是咱们家的贺礼了。”

少筠不语,明白这是箬姐姐也知道家里的窘困。

李氏说到这儿,有点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我看徐管家列出来的单子不大像样,连清漪也说究竟是人家的喜事,不是平常里送些小东西讨人欢心。咱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清漪想了个主意。单子里有架玻璃Сhā屏,里头夹的是西洋神仙也不提了,但那两面玻璃倒真是通透难得。清漪想了,觉着你旧日绣的那百鸟朝凤图十分­精­湛,意头也好,不如镶在里面,也是十分难得的礼。只是……我担心你……我的儿,真叫你委屈了……”

少筠咋一听,耳根也红了。那幅百鸟朝凤,是她自出师后独立绣的绣品,从画样子到配­色­选线,再到最后动手绣,都是她独立完成,前前后后费了两年的功夫,为此她姑姑没少责备她花费太过……如今,这满是心血的东西都只为了成全他人的美满么?她桑少筠虽然堂堂正正,可究竟觉得讽刺,真正应了自古来绣娘的命运: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家里捉衿见肘,那恶狼随时翻脸不认人,她哪来的那么多委屈和尴尬!

振作了­精­神,少筠浅笑道:“娘,这个主意很好,省钱也体面。只是那百鸟朝凤图上面女儿用黑丝线留了自己的款识,得让人仔细的挑去了才好拿去镶。这个少筠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娘,旧日的事,咱们都忘了吧,好歹日后都是亲戚,都要往来,再提起,就惹人嫌疑了。”

李氏点点头:“避开人的时候,清漪也这样劝我,说小姐清清白白,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更没有什么过错。家里人揭过去了,往后跟人家也就是亲戚往来的情意,不必特意的避嫌,这才大方呢。”

话到这儿,少筠又想起来:“娘,清漪这些日子跟着你,你觉得如何?还得用么?”

一说到清漪,李氏眉眼都开了:“这丫头十分好!我要撙节用度,她从旁补助,竟叫一屋子的人挑不出半点错来。说话行事温柔大方,不叫人­操­心半点!”

少筠皱了皱眉:“少原弟弟似乎很喜欢清漪?”

李氏嗔了少筠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的样子:“你弟弟不过比你小了岁余,却没有你通透,也是你和你姐姐早早见识你姑姑的缘故。他既小,为娘的少不得偏心一点,家里怎么难也让他少­操­心些,让他多几桩称心如意的事吧。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要过问你弟弟了,熬过了这一两年,娘与你姐姐也自然为你打算。”

少筠红了脸,蹭着李氏:“娘!我说弟弟,你又说我做什么!”

李氏摸了摸少筠的脸蛋,笑道:“怎么能不说呢?你爹爹一早就说过,日后咱家的小竹子不许委屈。实在不行,像你姑姑一般招个上门女婿,我也十分愿意。”

少筠咬着嘴­唇­,一脸红晕:“让娘别说,偏还越说!筠儿不依!日后我天天守着娘过日子,不好么!”

“你道我舍得么?你那脾气,不得个宽容点儿的人家,怎么得了!”

少筠挫败的叹气,只能赶紧转开话题。随后两母女又细细的斟酌了礼单,最后定了一架百鸟朝凤玻璃Сhā屏、一只羊脂玉瑞兽销金熏炉,并应了婚礼当日两百盆的时鲜花卉摆设。然后又斟酌了送贺礼的人,以及当天出席婚宴的人,李氏这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少原喜欢清漪……

其他也没有什么。蚊子的心情很美好很平静,hoho!大家多留言吧……

☆、047

三月十八,少箬不顾自己府上事务烦乱,领着丫头仆­妇­又回了一趟娘家。

少箬此行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与少筠商谈,因此她没有在李氏房内多加停留,只是过问了两句康家的贺礼,又问了清漪几句,便直往少筠的竹园中来。

这时候,少筠正在房内看外帐房的账本。

少箬一进门就看见条案上陈设的一只水墨小人,一只斗彩蔓草美人瓶,上面的梨花刚洒过水,果真是梨花泣露颤巍巍的景象。她回头打发了众人,然后拉着少筠坐到桌边:“这梨花……也真送对了人。”

少筠看了梨花一眼,浅笑道:“偏是侍梅多这样的心思,还洒了水。姐姐,小竹子还奇怪呢,你府上办喜事,什么人还这样大胆的送你这一瓶的梨花?梁府千金虽然是个雅致人,这大喜事下,却也未必见得喜欢这东西?”

少箬接过侍梅递来的茶水,饮了一口:“知道的人说你是小竹子,不知道的人,看见你形容娇弱,岂不把你当成梨花泣露?”

少筠眉头禁不住的一挑:“姐姐,这花是送给我的?兜这么大一个弯,为什么?”

少箬笑笑,又理了理桌上的账本:“筠儿,家里头还有多少银子可以动用?”

“八千余两!”

少箬银牙暗咬:“究竟把这家里败成了这副模样!可恨她当年半点也不让人碰!”

少筠沉默,许久以后又说道:“姐姐,也别怪姑姑了,她与姑丈这十来年,苦苦支撑,不能说不辛苦。尤其姑丈,不是真存了坏心,只是实在有心无力。少筠这两日瞧着,别有居心的,其实另有他人!”

少箬展了展眉毛,又疑惑的看着少筠。少筠便把昨日外帐房的事都说了一遍,几乎叫少箬掀了桌子:“难怪呢!好哇!打主意打到我桑少箬头上来了!”

少筠拉着少箬:“姐姐!你且不着急着上火!你快告诉我,官府里头的确切消息是要紧!”

少箬勉强平息了怒火:“今日回来,主要也就是两件事。头一件,你姐夫也跟我说了,折­色­纳银十有八九准了。他千叮万嘱,咱家里有多少是多少,别拧着转运使老爷!这位老爷就要返京就任了,听闻那意思,是还要往上升的,得罪他,没有半点好处!我知道家里难,却不料这么难!八千两,不过三千余引盐,以咱们家的地位,怎由得人不犯思量!那起黑了心的王八羔子!不知道吸了咱们家多少血汗!姑丈也糊涂,这样的帐怎能不自己经手,叫人占了大便宜!”

少筠摇头:“姑姑很少出门,姑丈又四处奔波,实在也是无奈。只是,此刻再说也晚了。对了,姐姐,这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少箬冷哼一声:“原先不明白,眼下可不就明白了!这梨花,你道是谁送来的?”

“是谁?”

“万钱!”

少筠捂了嘴:“又是他?”

“特地来找我,话里话外,是想给咱们桑家透话,意思是桑家还想象往日那样做独家生意也难了,希望我们也参股,一块儿赚残盐的生意,这样折­色­纳银、残盐都能周全起来!”

少筠浑身不舒服:“他……姐姐,他也找我谈过,也一样的希望我参股,意思是咱们出人,他打本。我没答应他,没想到他从我这儿走不通,竟又走你那边了!”

少箬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沉吟了一会才说:“如此说来,他也真是有心合作了……咱们家因为姑姑私收余盐的事情失信于转运使,很可能又因为接下来的折­色­纳银得罪这般官老爷们,两样事情一起来,桑家承接残盐生意的诚信,官老爷心里自然也打鼓了。若这时候有人放出消息说能撇开桑家独立翻新残盐,人家岂有不动心的道理?”

是啊,桑家经受双重打击,早成了权贵口中的­鸡­肋。而且,徐管家早有打算,残盐迟早也是别人的囊中之物!如此看来,桑家退一步寻求合作,有好处的不是别人,正正是桑家自身!只是,如果徐管家已经把家里的老掌故都买过去了,万钱还何必多此一举的要给桑家这个面子?

想到这儿,少筠突然眼睛一亮,福至心灵:“既然如此有把握,万钱又何必双管齐下的找了姐姐和我?姐姐,这万钱非常厉害!我第一回见他是在富安,此后……我怀疑此人早就洞察先机!他知道北面歉收,他也清楚的知道接下来就会有两淮盐积滞,自然而然的也就能猜到官府会临时实施折­色­纳银!所以他一早就考察过富安!也许那时候他就打了咱们家灶户的主意了,只是……也许他发现他做不到!”

说到这儿少筠抓住少箬的手:“姐姐,我明白了!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少箬紧紧皱着眉:“怎么说?”

“他有银子他也有手段!可为什么一定要与咱们桑家合作?”,少筠含蓄的笑开,然后娓娓道来:“他并不确信外面传言一定可靠,因为他认定只有与正经的桑家人合作,残盐生意才最可靠!”

少箬想了想,又笑开:“筠儿,你怎么跟他胃里的虫似地,还言之凿凿的!”

少筠心里渐渐酝酿了前后,便只一笑,却又带了点刁钻:“我就是知道!姐姐,这人老道,还三番四次的戏弄我,我若不还他两分颜­色­,日后怎见两淮同行!只是,他也太不拘礼数了些,就这么把梨花送到你府上!”

少箬笑笑,又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万钱万大爷送的这份礼……哎!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叫人啼笑皆非,却又拒绝不来!单说这份礼吧,我本来忙得晕天暗地的,哪来的空见他!他倒也­干­脆,直接就把这一捧的梨花送了进来!亏得我身边的余嫲嫲老道,连忙拦住了,不然大姑娘瞧见了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弄成这模样,我还真恼了,却也不得不见他。但一见了他,却也恼不起来了!”

“这斗彩的瓶子是他窑上的出品,梨花么,是他亲自骑了马到郊外寻了半天才采回来的,还说可惜这梨花不够清香的……我竟也不知道,他这份执着,究竟是借着送礼来议事呢,还是借着议事来送礼。这位万爷,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少筠转头看了看那梨花,依旧娇­嫩­欲滴。只是那万钱怎么要这么做?“姐姐,那你怎么知道这花是要送来我这儿的?没准他就是借这个东西让你进退两难,不得不见他。”

少箬笑着摇摇头,又细细看了少筠,然后才说:“筠儿妹妹你呢,家里人知道,便叫你小竹子。可外边的人不知道你的脾气,单看你的人,可不就是梨花泣露的模样?你箬姐姐好歹长你几岁,也嫁人生了孩子,看一个男人还看不出来?何况万爷也直接说了:梨花是时令的花卉,过了也没有了,如同眼下情形。梁夫人该劝劝少筠,何必执着。”

少筠红了脸,少箬却看着她,似笑非笑的:“他直呼你的闺名,也罢了。只是送这梨花!时令的花也真多,偏是这白皙娇­嫩­的梨花?这理由牵强得很!只怕连他自己也知道牵强,在我跟前说话磕磕巴巴的,我说了十句,他只答应两三句,最后匆匆忙忙的又走了,闹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的。后来我细细寻思了,猜了个五分。只怕他骑马找了小半天才采了这捧花,想送给你又怕坏你闺誉,丢了又不甘心,浑浑噩噩的跟灌了迷魂汤似地,送到我这儿来了。”

竟然是这样么……少筠一阵惊愕一阵脸红耳赤,只语无伦次的:“谁要他送的……我也没做什么……姐姐你胡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亲自去采的,不过就是一束梨花……”

少箬哼了一声:“我是没亲见,可也差不多了。万大爷一脚的泥巴,踩得我家里都脏死了!还有那一身的汗酸味哟!隔了老远都能闻到!筠儿,你说你昨日见他,究竟使了什么迷魂药?”

少筠红着脸想起细节。她昨天不过穿了一身影绿竹纹细布春衫,因竹佩冲了影绿,便一贯挂了一只梨花荷包便作罢,头上一根钗环都没有,并没有十分打扮,哪来的迷魂药!

“姐姐,少筠真没有做什么!昨日因见外人,我怕不方便,是借着少原的名头出去的,还换了男子的长衫。身上别说钗环耳坠,连玉佩这样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只荷包……”,少筠说到这儿,“呀”的轻叫了一声。她好像知道万钱为什么要送她梨花了……那只梨花随风的荷包……里头的安息香她嫌太重了,因此用梨花瓣和梨花蕊晒­干­了研成粉末兑开了安息香。可能是两相得益,所以芬芳中带着梨花的清甜……

少筠脸更红了,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少箬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拉着少筠的手:“筠儿,这有什么呢?诗经也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情不自禁,也总还顾忌你的名声呢!强于青阳……我听家里的人提过,青阳曾在仁和里边上站过一宿!他糊涂了,糊涂得不爱惜自己,也不顾及你。”,话到这里,少箬暗下决心,要及早促成少筠的婚事,了结青阳与少筠的一段过往!

少筠无话可说,更不敢提在瘦西湖上的一段。只是万钱?她……只是不讨厌他,觉得他深不可测,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多了。她有点不可思议,那样木讷粗糙的人竟然会在她身上用这样的心思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南城边上?在青楼里?还是头一回他看了她的脚……

一想到这儿,少筠摇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拉着少箬转开话题:“姐姐!别说那些没影的事!咱家里这模样,比姑姑管家的时候还糟,少筠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还有一件事……清漪……就几天工夫,我娘对清漪赞口不绝,而且少原弟弟似乎也中意她,我看我娘的心思……姐姐,我是姑娘家,不方便过问弟弟房里的事。姐姐忙过这段,是不是也参谋一下我娘的这个心思?我就怕清漪的身份……”

少箬皱了一下眉,然后又拍了拍少筠的手:“行了,我记下了。只是筠儿你……这位万大爷,你仔细些,若实在不喜欢,就别再去招惹人家。”

少筠抿了抿嘴:“箬姐姐,这个……有点难,小竹子还想借他搭座桥,办件大事呢!”

少箬惊讶:“什么?”

少筠浅浅一笑,伏在少箬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最后少箬笑着点少筠的头:“叫我瞧瞧你的脑袋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罢了,我不­操­心你,我竟替万大爷­操­心罢了!他好大的狗胆,竟敢惦记你,真是!”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姐姐别胡说!看我怎么教那起小人吃这个哑巴亏!”

……

作者有话要说:万大熊好可耐……

写古代人谈恋爱真不容易,hoho……尤其是明代,礼教的影响太大鸟……

☆、048

三月二十,少筠起了个一大早。

杨叔柴叔两位早就暗自交代了侍兰,这一天几人要往富安里去。

然而,没等少筠出门,徐管家的老婆胡氏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少筠皱了皱眉,因问道:“胡嫲嫲,如今都是在我娘的上院理内院的事,今日怎么了?让你一大早的跑到我这儿来?”

胡氏扯了一抹笑出来:“二小姐一大早的是要出门么?”

少筠笑笑:“嫲嫲,你说吧。”

胡氏听了少筠又问她,脸­色­更黑了半分,只垂手说道:“小姐,是我家里的让我进来禀报,他不方便进小姐闺房……偏这几日小姐也不怎么往外帐房去。”

“外帐房出什么事了?胡嫲嫲也知道,青阳哥哥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整个扬州城也热闹,咱们家里自然也总要凑这个热闹。外帐房,我不是嘱咐桑贵和徐管家一道,理一理帐,免得将来折­色­纳银手忙脚乱么?”

“正是这事!”,胡氏有点愤愤不平的:“二小姐,我家里的那位只怕跟不上年轻人了,那桑贵日日追着老徐,说要和他商议着怎么应付眼下情形。老徐哪来的法子?账上有多少银子,就是这么多银子了,老徐别说几千几百两,就是半两银子也没拿过,他那里凭空有银子,又哪来的法子帮着家里过这难关?可桑贵不管,横问竖问、拐着弯绕着路的问,那架势,非要老徐那个主意出来似地。老徐这两日回家里一个劲的感叹,老了,赶不上年轻人的念头了,不如退下来,让给年轻人创一番事业吧!”

少筠一面听一面浅笑,而后才说:“嫲嫲别说老!少嘉表哥尚未正式成亲呢,您是哥哥自小的­奶­妈,哪能不看着他成家立业就说自己老了呢?您真要说老了,这一屋子的人,往哪儿站呢。桑贵就这模样,当儿郎当的,不说在徐管家面前,就是在我面前,他能坐着也不会站着,就是坐着,也不会老实坐着,非整出点幺蛾子不可。徐管家年纪大,便宽容一些晚辈的不懂事,真觉得桑贵欠教训了,拿出长辈的威严来教训一番,又何妨?”

少筠一番话把胡氏堵了个严严实实,但胡氏仍旧一个劲的絮叨。侍兰怕她耽误少筠出行,忙站出来,拉着胡氏:“嫲嫲,徐管家生气,您别跟着上火!来来!侍兰这儿有一罐固本保元膏,还是小姐赏下来的,炎夏就要到了,正好给您和徐管家补补身!桑贵那小子就欠教训,早前挨打也没长记­性­,徐管家只管拿出管家威风来,狠狠给他两下子,他就知道了!我们小姐头一回上来管家,不指望着你们,还能指望谁……”

侍兰一面说一面示意侍梅,侍梅会意,转身去多宝格拿了一只宣德缠枝榴花青花罐,接过侍兰的手,搀着胡氏,一径的送了出门。

侍兰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走向少筠:“侍菊在的话,一准把这老货送出门去,白费了我一罐固本保元膏!”

少筠理了理衣裙,站起来:“阿贵在外帐房怎么逼得老徐?”

侍兰捂着嘴:“徐管家素日就把银子看得重,比姑太太要紧多了,外帐房的人无人不晓。如今桑贵压了他一头,下面的人都含沙­射­影的。最要紧的还是桑贵那小子!账本上头但凡有一丁点他觉得不妥当,就缠着老徐问。小姐,您想啊,两人都是管账上面的人,桑贵能看不出真账本和做出来的账本?每一回,三问两问的就问到了残盐这一块上来,徐管家还在咱家里,还顾忌着小姐姑太太,不得不想法子圆这慌,能不累死?这桑贵真真刁钻,一天不闹个两三回,他就不消停,偏老杨老柴一句话也不说。”

少筠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施施然的往小门边上走:“瞧着吧,他忍不了几天的!我要让两淮的人都知道,不是我桑家负了他,是他不仁在先,往后也怪不得我不义。”

侍兰抿了抿嘴:“小姐,可是有什么主意了么?”

“能有什么主意呢?我是无米­妇­人,难为炊煮活计。人家筹谋了许久,一定要拿走的东西,我又能怎么办?天要下雨,还是老话说得透彻啊!”少筠悠然说道:“说起来,姑姑姑丈也该养的差不多了,我看他们很快要动身回富安了,我也该把侍菊调回来了。对了,少嘉表哥如何?仍旧往外逛么?”

“是,桑贵也报过来,说是外边又有人来讨债,但桑贵都推到徐管家那里去了,自家的银子一点也不肯拿的。听闻徐管家看在胡嫲嫲的份上,也替少爷周全过两三回。”

少筠轻轻的笑,是么?把银子看得那么重的人也肯看顾这份情谊?倒也有趣了!

……

少筠侍兰两人坐着家里的马车到了当日桑贵住过的小院,在哪里回合了柴杨二人,又换过一辆新租赁的马车,便出了扬州城,直往富安去。

一早出门,日暮时分才到富安。

一样的乡间小路,没有了当日的寒风瑟瑟,却有四处蓬勃恣意的绿­色­。桑荣一早接到柴杨两人传来的信,因此向盐场告了假,就站在家门前候着少筠等人。

少筠下了车,一把旧的油纸伞举撑在了头顶。桑荣的破锣嗓说道:“来得不巧了!梅雨时节,只怕三两天也停不了!”

少筠借着日暮的残光一看,牛毛似地小雨纷纷扬扬,叫老荣头的袍子湿了小半。她忙说:“荣叔,这雨不大,但最容易叫人小瞧了,淋了雨容易着凉,您只该保重着。”

老荣头盯了少筠一眼,又向少筠身后的侍兰骂道:“你主人下车,也不伺候着,仔细我打你板子!”

侍兰吐了吐舌头,忙上来接过老荣头的伞,又护着少筠,正要对桑荣说什么,那桑荣却转身快步走进了透着灯光的一蓬茅屋里。

少筠见状拍了拍侍兰,侍兰一笑,低声道:“小姐,我没事,荣叔就这脾气。”

说着四人追着桑荣的影子,也进了屋内。

屋内浮着老荣头那把破锣嗓音,还有另外四位上了年纪、衣着打扮又稍微讲究的掌故。

少筠进门的一瞬,四位掌故都站了起来。桑荣挥着手,说道:“你们四位做她的爷爷还足够!坐着坐着,都坐着!”

少筠一笑,走快两步,稳稳的施了一礼:“小竹子见过四位叔伯!”

其中一位堂堂国字脸、脸­色­颇为丰润的中年男子上来虚抬着少筠,然后又向少筠作揖道:“旧日二爷的小竹子、桑家宅门里的二小姐!赵霖有礼了!”

少筠甜甜的笑开:“是赵叔叔!小竹子记得!如今少筠房里还留着叔叔给捡的许多稀罕贝壳,当日爹爹就总说捡柴火的赵叔叔也捡了贝壳了!”

赵霖叉腰仰头大笑,笑够了才说:“东边草荡尽头就接着海了,早十年,二爷头一回跟我一块,走了大半个草荡,累了半死,不过是捡了许多稀罕玩意。”,说着又压低声音:“你爹爹还有好东西藏着没给你!说是不能一次喂饱你,不然下回不知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叫他为难!哈哈!”

赵霖笑饱了虚扶着少筠到桌边,老荣头便笑道:“老赵,就你话多!”

赵霖乐呵呵的看了老荣头一眼,又转头去和老杨老柴勾肩搭背:“老杨、老柴!好些日子没见你俩,忘了我这兄弟了吧!走,一桌喝酒去!”

一时,八个人满满挤着站了一桌。柴杨两位知道少筠的脾气颇为厉害,是有点踟蹰,不敢就坐。一时间连赵霖都盯着少筠。少筠看见一桌人都站着,忙说道:“柴叔、杨叔、荣叔叔,还有今日才认识的赵叔叔,和三位叔伯!上回我来过一趟富安,却只见过荣叔叔。少筠知道少筠来晚了、怠慢了几位叔伯!少筠今日来,是晚辈来拜访。难得叔伯们见谅我不知礼数,还肯一桌上见我,少筠实在感激不尽!如此,请那么多位叔伯都就座吧!”

少筠话音刚落,她对面站着的一位灰蓝­色­袍子的­干­瘦男人,一手抓了一只粗瓷碗,一手捞起酒坛子,满了一碗的酒,推到少筠面前:“劳小姐还惦记着!当日你爹你大伯来,当着你爷爷的面,老隋也不含糊!”

桑荣紧紧抿住嘴,赵霖、老柴都打哈哈:“老隋,小姐是姑娘家……”

老隋轻轻哼了一句,一ρi股坐了下来。他右边那位黑­色­袍子的矮瘦男子嘴角含了一缕不知是好笑还是讥讽的笑容:“管家的,不论是男人是女人,都只叫当家的罢了……”,说着也轻轻坐下。

少筠微微一笑,看着老隋:“原来是隋叔叔!”,说罢稳稳端起那大碗,嘴­唇­一张,那酒就像是水一般咕咚咕咚的灌进肚子里!

侍兰大吃一惊:“小姐!”,却也来不及阻拦!

一屋子的老男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少筠喝­干­了那一海碗的酒。

当少筠放下碗,又不得不举了袖子擦去­唇­边的酒时,老隋左边的那位灰­色­半臂、形容颇为­干­净的男子也轻轻坐下了,紧接着拿了手边的酒壶,斟了一小杯清酒,放到少筠面前:“坐。”

少筠一肚子的翻腾,又打了个酒嗝,惹得老荣头摇摇头:“什么臭脾气哟!大家伙都坐吧!”,然后又招呼侍兰:“小丫头片子,你也坐,瞧着谁的酒碗空了只管满上!”

少筠双手扶着桌子,请柴杨两位:“杨叔、柴叔,入座吧!荣叔叔,我认得赵叔叔、隋叔叔,还有两位……”

老荣头听了也站起来,指着那矮瘦男子说道:“方石,淋卤试卤全凭他一句话。”,然后又指着那灰­色­半臂:“林江,你姑丈的远房兄弟。”

少筠又把面前那一小杯清酒一饮而尽,然后举杯向林江示意:“多谢林伯伯赏酒!”

然后少筠又执壶满上,一一给包括桑荣在内的五位敬酒,然后才坐下来。

少筠一脸红晕,看的侍兰十分不满,轻轻拉着少筠:“小姐!您好么?”。老杨也说:“小姐,这么喝酒不行,好歹垫垫肚子!”

少筠确实一下子喝得过猛,心头突突的直跳,但也因为这样,许多话,她敢肆无忌惮的说。她压下侍兰,又站起来:“少筠今日来这儿是为什么,叔伯们都瞧得清楚吧!可是,五位叔伯也好歹疼疼小竹子罢!家里只剩下八千两银子,不够买官府三千引盐!叔伯们这要是一走,当日大伯爹爹的情意就全都散了,大伯爹爹就是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酒后的豪言壮语,当如是!

桑荣瞧得一清二楚,怕少筠胡说,反倒惹急了这帮老伙计,忙拦着:“小竹子,你真喝多了!老隋也是,她爹当年就这么被你灌醉,她好歹是个姑娘家!你这样成什么样子!”

老隋哼了一句:“你现在知道说我不好,刚才不拦着?她现在知道来找咱们,早­干­嘛去了?”

一句话说出来,一桌的人猛灌酒!

是啊,十年时光,多少情意经得住十年消磨?!

少筠又想再说什么,侍兰一把拉住,霍的一声站起来,一样的海碗倒满了酒,一口气灌完:“隋叔叔,小人侍兰说话前自罚一碗!可是公道话,我要为我小姐说一句,也请几位叔伯掂量掂量!大宅门里的事,侍兰不敢胡乱评论是非。可小姐五岁没了爹,这十年,也是受委屈着长大的!当日大小姐没能上来当家,二太太大小姐手里能有多少银子?可每一年仍挤出银子来周济咱们家里的灶户。我们二小姐……长那么大头一回出门,就是来富安!大小姐给了我们小姐五十两银子,小姐没敢往西街集市上买过一盒胭脂水粉!十两给了荣叔叔,十两把桑贵救了回来,余下的一分不剩,全都给了杨叔柴叔周全桑贵的生活起居!”

“家里败成这副模样,二小姐不上来争,桑家就散了!几位叔伯有手艺,去哪里人家都尊敬一声‘老掌故’!可是您几位想想!桑家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几位各自为战,能不遭官府欺凌?没有桑家在前面挡着,官老爷说一句,你们敢说个不字?而且,家里的徐管家是什么好人?他暗自吃了桑家多少银子,他平日里借着主人家的名头怎么吝啬?转过身来怎么许你们银子,你们一辈子的阅历了,不都是瞧得清清楚楚么!”

一席话,叫隋方两人变了脸­色­,林江则兀自饮酒、赵霖叹气连连。老荣头听到这里,挥手让侍兰坐下,破锣的声音说道:“老荣头也说句公道话!早十年,桑府不体恤咱们,谁也都看得见,可那也是姑太太姑老爷的事,这与二房的太太小姐无­干­!老荣头放话在这里,小竹子上来管家,我老荣头便不会走,老荣头不会为一点银子不顾这几十年的情意。人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老荣头不用那叛主赚来的银子!”

老隋和老方都红了脸,老隋原本坐下了,又霍的一声站起来:“叛主?!荣哥!阿隋担不起这名头!不过是别人怎么待我,我怎么还回去罢了!我要是不念情义,早走了,何必留在这里!”

少筠顾不上头晕,忙又站起来:“隋叔叔!荣叔的脾气,您不也知道?别为一点小事伤了几十年的和气!”

老隋哼了一声:“一点小事!二小姐好轻松!你高床软枕的时候想过我们?要不是老伙计们,我那丫头早死了化成灰了!我们的情意,也不用你提点!”

赵霖听到这里忍不住了,站起来说:“老隋!你也知道当年是我们这帮老伙计帮的你!有气可以撒,可荣哥也说了,那是姑太太当家!跟二小姐什么相­干­?”

老隋梗着脖子瞪着赵霖,也不肯坐下,也不肯说话。少筠抿着嘴站起来,学着男人的做派拱手:“诸位叔伯!这几日少筠管家,也能知道些前后缘故。当日我大伯、爹爹还有大哥去得太突然。姑姑一个­妇­道人家,从小并没有跟着爷爷出来见大家伙,不能知道煎盐里头的艰辛,姑丈则要常年的往外奔走运盐换盐,所以不能像大伯爹爹那时候那样周全,才叫家里的老掌故受了十年的委屈。这十年,就像隋叔叔说的那样,几位要不是念着情意,凭几位的手艺,就算自立门户,也不愁找不到人来打本。”

“可是,少筠知道姑姑姑丈的难处和苦楚,所以不想埋怨姑姑姑丈。如今我上来当家,前头不妥当的,我该改过来,也该领着家里人给诸位道不是。几位叔叔伯伯,若昔日有不周到的地方叫您几位受了委屈,少筠给您们赔不是!”

少筠说罢绕开凳子,当地一跪,结结实实叩了一个响头。

老杨老柴赵霖都跳了起来,又不敢认真去扶少筠。少筠满脸通红的看了三位一眼,又站起来,对上老隋的眼神:“隋叔叔,今日若撇开情意只是看银子,少筠也敢说一句,别人许你多少银子,少筠可以开出更高价码!若论情谊,少筠也敢说,往日不周到的,以后少筠都会一一改过来!而且,我丫头说的话也有道理,桑家再败,也还有些名声,在官府跟前也说得上一两句话!隋叔叔您想想,您生气,是因为心里还有不平吧,若非还有情义在,哪里还会觉得不平呢?直接走人就是!”

老隋的脸红了又白,最后坐下去低着头。一旁的林江放下酒杯,只说了一句:“就冲着小姐你说不埋怨你姑姑姑丈这一句话,我老林就不会易主!老方,你也给句话。”

老方站起来,向少筠一拱手,然后满了一海碗的酒,咕咚咕咚喝光了,却一句话也不说。

老荣头看到现在,也拎着一只粗瓷碗站来起来,拍了拍老隋的肩膀:“阿隋,丫头的事过了那么久,揭过去吧!老哥当日为你那丫头片子跑遍了全富安,不也一句话没说么。大男人的,也长点儿志气!”

老隋挥手抹了抹脸,低声道:“老隋我想起当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主人家竟一句话也不给,心寒啊!这些年,要不是有你们这帮老伙计,我呆这儿有什么意思!”

少筠一路撑着,但此刻酒气直往头上涌!她几乎晕的坐都坐不住,只能往侍兰身上靠……

作者有话要说:宣德青花……青花之巅峰,五彩瓷,明代才出现。可惜宋代那种温润如玉的汝窑已经很难复制出来了……

但我也非常喜欢宣德时期的器物,大气、典雅又兼具质朴。尤其是他的铜炉,灰常美妙……

这一节……小竹子要上来争是她的志气,小竹子能包容她的姑丈姑姑是她的气度。

☆、049

少筠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身侧躺着侍兰。

头好疼!她扶着就要裂开的头坐了起来,实在有些茫然。她大约记得昨天夜里她一进门就灌了许多酒,到后来谁说了什么她都忘了,只记得自己一个劲的傻笑,就怕得罪人似的……

就在这时,一个坡脚姑娘走了进来。坡脚姑娘看见少筠醒了,一面麻利的挂起帐子,一面笑着说:“二小姐!昨夜里您喝醉了,身上的衣裳都脏了,荣叔就叫荣婶把您送这儿来了。”

少筠想张口,又觉得口­干­舌燥,勉强说出话来,才知道自己不止喝醉了,还喝哑了嗓子:“这儿是哪儿?叫你见笑了,我都糊里糊涂的……”

坡脚姑娘陶罐里倒了盏温水,递给少筠,又笑着说:“我是老隋家的丫头,从小叔伯们都叫我丫丫。”

少筠感激的接过水,喝了一口,又看了看丫丫。知道这姑娘年纪还轻,也不过与她相仿,容貌还算清秀,只可惜右腿瘸了。少筠一时想起昨天夜里老隋的话,便禁不住拉着丫丫的手:“你的腿……”

丫丫红了脸,又发狠似的捶了一下自己,才低声说:“小时候淘气给摔的,差点连命也没有了,幸亏几位叔伯……”

少筠抿了嘴。想见老隋七尺男儿,抱着摔了腿的女儿到处求告无门的样子,只觉得心酸。落难的时候,越有能耐的人越是憋屈。少筠黯然,只能低声说:“对不起,丫丫……”

丫丫笑了笑:“不怪旁人,大约是命。我娘死得早,我爹怕我遭后娘欺负,一直守着我过日子。我摔了腿,爹又怕我不招婆家待见,索­性­招了他的徒弟做女婿……”,丫丫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然后略带喜意的声音说:“狗儿哥待我也好,待我爹也像亲爹。我呆在这家,就算我爹没有我娘照顾,也能过一辈子……”

少筠听了丫丫的话有点释然,人生总有一条路可以走下去,大约就是天无绝人之路的意思吧。她振作了­精­神,又向丫丫问道:“隋叔叔他们呢?”

“老哥几个昨晚喝了个痛快,赵叔家去年酿的酒喝去了一半还多,今天一大早,赵大婶就跟我抱怨呢。我爹他们进盐场了,杨叔、柴叔在荣叔家歇着呢。”

少筠笑了笑,站了起来,看了看还在熟睡的侍兰:“是呢?我该赔赵叔一坛子好酒!昨夜不会喝酒,倒糟蹋他的酒了。”

丫丫好笑:“赵叔最大方了,小姐怎么见外……”

两人正说着,屋外传来了赵霖的声音。丫丫和少筠也连忙都走了出去。

赵霖带着一顶斗笠,一身蓑衣裹得像刺猬。丫丫瞧见了笑道:“赵叔,这两日下雨,怎好割草?割回来还得找地方晒­干­。”

赵霖看了少筠一眼:“不割草,但得去瞧瞧。二小姐起身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怕你喝坏了!”

少筠有些不好意思,粗粗行了一礼:“叫赵叔见笑了!”

赵霖呵呵直乐,又对丫丫说:“小姐的丫头也醉糊涂了,你便打发小姐梳洗早饭。我回盐场一趟,一会还要去巡巡草荡。”

少筠闻言便说:“赵叔,您带我一块去走走吧?我不给你添麻烦,只在竹林里喘口气。昨夜喝醉多了,有点儿头疼……”

赵霖看了一下屋外的毛毛细雨,想见眼下盐场已经开始煎盐,人人忙碌,并没有什么人陪着少筠,因此也答应了:“如此也好,省得你在屋里对着四面墙。小姐你且梳洗,吃点儿小米粥,一会我从盐场回来接你一道走走。”

……

不多久,少筠撑着一柄油纸伞,跟着赵霖往头一回她去过的草荡里去。

赵霖很健谈,脾气又非常开朗,一路上说了许多这几年的事情。

“小姐别怪老隋,他婆娘死得早,就这个丫头宝贝。丫丫在他心里,就如同你在你爹心里一般重。男人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连自己心肝­肉­似的女儿也救不回来,他还用做人?他这股气憋了许多年了……”

“赵叔,我并不怪隋叔叔。丫丫年纪和我一般,那样清秀的姑娘就瘸了腿,少筠只觉得对不住家里的老掌故。说起来,素日徐管家和你们交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老徐那人,贼­精­!他知道荣哥不待见他,他索­性­就都绕过荣哥。什么收私盐、翻新残盐,能不找荣哥就尽量不找荣哥。你也知道我们哥几个,当日多好的交情,就为老徐一手打压一手捧的,不痛快的事情就慢慢来了。其实荣哥人是真公道,只是他最恨人收私盐卖私盐。偏老徐专管这些偏门生意,所以荣哥恨他连带你姑姑姑丈也恨上了。老隋人很直,哥几个里头,就属他对他婆娘好,早几年为丫丫的事伤透了心,对老桑家就淡了那份心了。可他看人不如荣哥准,手下的徒子徒孙里有些黑心的。那帮人早抱成团、撇开老隋了,老隋哪能受这份气!为这事儿还找我喝过酒!只是后来日子越发难过了,老隋也不知怎么的,也渐渐的也移了­性­情。”

少筠听到这儿,叹了一口气:“这也难怪隋叔叔。”

赵霖回头看了少筠一眼,有些关切的问道:“小姐,走了好一会了,可要歇一歇?”

少筠摇摇头,又问赵霖:“林伯伯呢?还有方石叔叔……”

“老林么,实在人,从来不多事。因为你姑丈的缘故,老徐也乐得看顾。说起来,这也是老徐做人不厚道!他这样一手捧一手压的,我们哥几个多好的交情也能给毁了!老方么,同老隋挺好。”

少筠想了想,便低声说:“叔叔,这事儿你还得帮帮少筠。实则这话也不对!我听叔叔说了这半天,只觉得徐管家心机太深!若这么些年他不是一手压着荣叔、一手抬着林伯伯分化你们,在富安,他收不到私盐,更不可能在残盐翻新上头占咱们家的好处。叔叔,你也瞧得明白吧?你们几位有能耐,可也有脾气,跟着老徐那样的人找这些不­干­净的钱,能跟多久?但几位叔伯手下都带有徒弟,难保这些人的品行。若徐管家这回成事,日后他定会撇开你们,只用自己的心腹。”

赵霖也叹了一口气:“小姐,您这话荣哥早对老隋老方说过了!只因为老林是你姑丈的人他没说而已。只是,老隋为丫丫的事,也真是心淡了!我和荣哥都瞧着呢,老徐真成了做残盐的领头人,老隋老方准没好下场。”

“所以叔叔,你劝劝隋叔叔!在这当口要是不站稳了,吃亏的不仅仅是桑家,还有他。少筠知道他受了委屈,可是委屈不受也受了,不如看着将来。少筠无能,但也敢说一句话,我就是喝粥,也不短了咱家灶户一个子。”

“这话昨夜老杨老柴轮着给老隋老方说了,连扬州城里传着的消息也说了。荣哥当场就骂开了,说‘老隋你再不明白,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赵霖笑笑:“小姐,桑府里真只有八千两银子了?”

少筠避而不答:“不管家里有多少银子,赵叔,今年我给你们两倍的工钱,也叫你们休息一阵子,可好?”

赵霖大吃一惊:“小姐,这又何必?就为这累世的情谊,我们一准能把老隋老方转过来!”

少筠摇摇头:“姑姑姑丈管家这十年,着实委屈你们了,按着府上的旧例,我如今给你们加一倍的工钱并不算多。我也不是存了什么好心,你们也是正经过日子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你们的徒弟们都服气。”

赵霖深吸一口气,心里多少也觉得欢喜,因此笑吟吟的说到:“那我就先谢过小姐了!您放心,我会同荣哥说,保准不叫小姐为难的。”

少筠真正松了半口气,然后说道:“紧接着的一段日子……无论谁来给你们说什么、要你们做什么,一概不理会。我若有事,只会叫杨叔或者柴叔来办。你们有什么,也都只管和杨柴二位说。”

“晓得了!”

正说着,两人到了当日少筠来过的小竹亭。

赵霖看了看天气,对少筠说:“小姐,再往前路就不大好走了,不如小姐就在这儿等着我吧。只怕你闷。”

少筠巧笑:“赵叔叔忙去吧。小竹子没事,昨夜喝酒猛了些,现在还有些头晕的,我在这儿静静的喘口气,正好了。”

赵霖总还有些不放心,又在亭子周围撒了些雄黄末,然后伐了一小段竹子,三下五除二的挖成了一只短笛交给少筠:“小姐千万别打伞乱走,竹林里有蛇的。闷了吹吹笛子,老赵不过两三刻钟的功夫就回来了。”

少筠摸着那支短笛,笑意满满:“赵叔快去吧。”

赵霖渐渐走远,少筠深深舒了一口气,只觉得闷了一腔的酒气都渐渐散在了空气中。

雨仍然连绵不断,仿佛一张细细的纱帐,笼在竹亭周围,影得那一丛丛的竹子都分外婀娜。天地间轻微的簌簌声,叫人心都澄明起来!

少筠只觉得心里平静得如同一池静湖,摸着短笛,徐徐的吹奏了起来。

就在这竹林静谧曲自适的时候,竹林深处隐约传来了人声:“公子……前面有个竹亭,不妨避避雨!”

“呵!你看我木屐蓑衣青竹杖,可不是‘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东坡先生么!这样的雨何时是尽头?又哪处躲来?”

……

作者有话要说:又来人了。

第二次的富安之行也很重要。

☆、050

细雨空蒙如浣纱,梨花一枝迎露泣。

清脆又青涩的短笛回响在竹林间,蒙蒙细雨中,陈旧衣裙下,一朵梨花迎露微微颤动。她仿若凝固,镌刻着静止的美态;她仿若雀跃,携裹着流动的灵气。

笛音戛然而止,少筠略微惊讶的看着来人……

斗笠下银冠闪闪,蓑衣里锦缎莹莹,眉目间朗朗浩气,举止中文士风流。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少筠微微凝眉,握紧了手中的短笛,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位相公……小女子有礼了!只是这漫天细雨的时节怎会闯入别家草荡?”

年轻文士一面让侍从脱下蓑衣,一面向少筠拱手回礼:“啊!小生唐突小娘子了!怎么?这片草荡是小娘子家里的?小生路过此处,只觉这儿颇有几分景致,一时文人习气不改,便任­性­闯了进来,小娘子莫怪!”

少筠浅浅笑开:“原来如此。”

年轻文士在亭中略转半圈,不露声­色­的打量了少筠。少筠打扮平常,布衣荆钗,似乎是个寻常乡野姑娘。然而,她肤­色­白皙莹润,肤质细腻如膏,尤其一双玉手,堪称玉雕,又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少筠心里也十分奇怪,他吟着“何妨吟啸且徐行”,仿佛带着苏东坡的豪迈,却只是游戏风景而已?难道这便是书上说的才子?但是来人身份不明,少筠并不敢随意张口说话。

年轻文士似赏遍了竹亭周遭景物,又翩然回身:“小娘子莫非来躲雨的?”,说着看了看亭边那把油纸伞。

少筠眼动心动,顺着文士的眼光一走,便笑道:“不是。春日来了,江南一阵一阵的细雨最是催人,竹笋也一样。过了这时节,竹笋长成了竹子,就不好入口了。”

文士一面听一面浅笑,最后看着少筠一双手,恍然大悟的:“原来小娘子是来挖竹笋的。”

少筠轻轻捂嘴:“我不会这个,是我爹爹往竹林深处挖去了。公子,您一大早就从竹林里出来,没碰着我爹爹么?”

兜了一个圈,原来是她淘气么?这个姑娘也真有几分趣致!年轻文士一笑,又作揖道:“小生何伯安,这厢有礼!这里听闻是富安桑氏的草荡,莫非小娘子也是富安桑氏?”

少筠跟着这位伯安的礼也浅浅回礼,却避而不答:“原来是何公子!何公子说错了,这儿的草荡不姓桑,却正经是天家的地方,桑家人不过靠着他给朝廷煎盐罢了。小女子乡野姑娘,不知道礼数,只怕爹爹骂我,是故不敢稍越礼制。”

何伯安脸­色­一僵,只得低笑掩饰:“小生冒昧。”

少筠转头,不作理会。话说,你一个任­性­胡闹的学子书生,闯了人家的地方,还敢三言两语的刺探?!理你才怪!

何伯安眸光一转,又仿若不在意的说到:“莫非小娘子同小娘子的爹爹……也是任­性­、偷偷往这里挖竹笋?在下听闻前朝时候民不聊生,这片草荡也是救活不少贫苦灶户。”

少筠眉头一抬,眼光横过去,轻柔的语调中满是不客气:“何公子何必三番四次出言试探?我若答你我与爹爹任­性­偷盗,我便不是桑家人;我若生气反驳你,我便是桑家人。可恨你闯了人家的地方还这般振振有辞,料想苏仪再生也比不过你舌灿莲花。何必呢?人若是连廉耻都丢了,只剩下一张嘴,又有什么用?苏仪之名,也不见得名垂千古!”

一番话说出来,何伯安昂头大笑,然后才说:“小娘子非是非不是!却正正就是!若非你胸有锦绣文章,又何来得知苏仪舌灿莲花?是故,­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小娘子你又何必生之灭之、增之减之,徒惹尘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位何伯安也真是软硬不受的浪荡公子啊!少筠浅笑:“公子什么之乎者也?小女子竟听不懂了!”

何伯安看着少筠,负手而笑,而后又大笑着挥手示意身后侍从,穿上蓑衣带好斗笠,任凭风轻雨斜而去:

“清风竹林,细雨梨花,如是­色­蕴。木屐穿花,蓑衣拂柳,行识苦厄。一句不懂,得十八界,界界皆空,善哉善哉!哈哈……”

少筠追着何伯安的背影,目光蜿蜒而去。偈子么?究竟难也不难、似懂非懂。我本红尘儿女,又何必强作出世人?

少筠不自觉的举起短笛,轻轻吹响,也无甚悲喜,也无甚空灵,只是,也应了那句诗词: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

不多久,赵霖果真挖了一背篓的竹笋回来。

少筠玩笑道:“赵叔,竹笋不就是小竹子么?你怎么忍心挖了小竹子!”

赵霖哈哈的笑:“二小姐有多少年没有吃这竹林里的笋子了?带回去给二太太、大小姐都尝尝,算是老赵的一点心意罢了!”

少筠点头:“多谢赵叔。赵叔巡完草荡了?没有什么不妥吧?”

赵霖示意少筠上路,一面走一面说:“草荡大着呢,我一回巡一处,也得巡上个把月。只是小姐该家去了。梅雨天不好,衣裳两三天也不能­干­,小姐在富安不方便!”

少筠点点头,正要交代什么。赵霖又紧跟着说:“小姐吩咐下的事,赵霖记下了,会好好同老隋老方说。就是怕底下那些徒弟们眼皮子浅,不知道里面的水深,惹了官非。”

少筠笑了:“赵叔,有时候有些话多说了,反而枉做小人。一场变故下来,做人厚道不厚道,一目了然。若只是年轻不懂事,经一些事,也就能长大。若不止是年轻不懂事,那就算有了教训,也是应该的。叔叔不用担心,你们带出来的徒弟,再强也越不过你们去。只要你们稳如泰山,我就有了主心骨!”

赵霖听了这话,只觉得话里还有一番话,细细嚼了,才觉得眼前这位小姑娘十分厉害,当即里敬佩多过了往日的疼爱:“小姐,老赵明白了,小姐只管放心吧。”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一时说说闲话,不时又穿Сhā些家事、盐事,倒也很快的回到桑荣家。

这时候侍兰、老柴老杨都已经打理清爽,就等着少筠回来。少筠汇同了几人,一块吃了顿午饭,便赶上马车,要回扬州。

少筠见自己穿了丫丫的衣裳,因此吩咐侍兰不用收拾自己换出来的细布襦衣裙,又担心这套衣裳唐突了老隋,特地把丫丫拉到一边,摘下自己头上的一支银累丝镶芙蓉石的蝶戏桃花簪给了丫丫:“姐姐不要嫌弃我的东西旧,不过是一点心意,给姐姐添妆奁。”

丫丫红着脸,不肯接受。少筠紧紧的拉着她,又低声劝道:“我知道隋叔叔和你都是有骨气的人,但我心里的愧疚半分不少!你若实在不喜欢,拿去或典当或卖,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也劝劝隋叔叔,我心里有为自家打算的心思,但更不愿意看着隋叔叔再伤心难过!”

丫丫绷着脸想了半天,然后收下了簪子:“二小姐的簪子我拿着……我爹爹……狗儿哥也跟我说过中间的事情。小姐放心吧……”

少筠点点头,便别过丫丫。

另一面桑荣领着他老婆、赵霖两口子还有林江给少筠安置马车。车上满满当当的挤满了竹荪、菌子等草荡里的­干­货,又有竹笋、瓜菜等田地里的新鲜菜蔬。侍兰一面接一面笑:“荣叔赵叔林叔,小姐一个大子也没带来,倒叫你们拿了那么些东西给我们回去!”

桑荣破嗓子一面指点他老婆一面教训侍兰:“家里二太太、梁府里的大小姐,都要分到!族里的长辈也匀一些过去,别丢了你小姐的脸面!这有什么?早十年前大爷二爷每回来,不都拉满满一车子的东西回去?偏你多话!”

侍兰抿嘴一笑,忙停下手来对桑荣一行礼:“是!荣叔教训的是!”

桑荣老婆笑得像朵花似的拉着侍兰:“好姑娘,我看你实在厚道,桑贵在家里好不好?他没有成家,我不敢劳动小姐,求姑娘好歹照顾照顾他,别让他瘦的跟个猴似的!”

侍兰自与桑荣老婆应酬。少筠笑着对桑荣说:“荣叔放心,桑贵在家里,天天有酒喝有戏看的。”

老荣头点点头,又低声说:“你竟什么主意?”

少筠摇摇头:“叔叔放心,我不会做惹您生气的事。荣叔和几位叔叔­操­劳一辈子,便让少筠有机会孝敬您几位吧。旁的事,今早我同赵叔叔说了两句了,再有的,我让柴叔杨树辛苦一些,来回跑了告诉你们。还有我回去后不久,姑姑姑丈就要动身回富安的。荣叔,虽然过往他们有些不周全的地方,也实在只是姑姑不知道而已,并不是真存了苛刻老掌故的坏心眼。我在扬州不能时时照顾他们,求荣叔多多照顾。”

老荣头盯着少筠看了许久,咳了一声,竟又张手拍了少筠的背,然后绷着脸说:“快走吧!不然就晚了!”

一掌打来,少筠有些踉跄,不禁委屈,这老头!好也打、不好也打!真真别扭!

她没敢张嘴,只能和侍兰挤在车里,赶回了扬州。

一行四人,回到扬州的时候,天已经黑尽。

等车进了侧门,少筠下了车,侍梅一脸着急的赶上来:“小姐!您才回来!出事了!都快急死我了!”

侍梅一脸着急,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双手抓的少筠生疼。

少筠吃惊:“出什么事了?”

“徐管家、徐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来人何伯安……

这一段偈子……少了些风流习­性­,多了明代的时务气息。宋之后,释道儒大融合,此后,文人说禅,僧道说儒、说易。佛么,早就不是释迦牟尼时候的佛了。这个在风文的时候就点过一点,不过我也没有说出来。

我读一些佛学,却不大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还是玄奘法师的译本最好。云文的时候我全文引用过,但实际上穿越了。当时就算有也是鸠摩罗什的版本,我比较了一下,两个版本相差不远,但我更喜欢玄奘法师的。因为没有细究过,谈不上什么心得,只是玩弄文字而已,惭愧……

☆、051

侍梅十分着急,一头的热汗,连话也说不十分清楚。

少筠对侍兰招手,然后低声吩咐老柴老杨:“车上的东西你们先归置好,里面不知道什么事情,等清楚了我再打发侍兰出来。”

侍兰把侍梅安抚住了,老柴老杨也没有多说什么。少筠忙忙的领着侍兰侍梅赶回竹园,换了身衣裳,又一面听侍梅说话。

“少嘉少爷被人打了!就在……拐儿巷……东院里姑太太哭天喊地的,二太太扶着清漪灵儿都去了,还没有个消停!东院里头人人都杀人似的脸,东一句西一句的我也不十分明白。二太太一个劲的问我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去了哪里。可小姐也没有留话下来呀……我……”

少筠浅笑着摇头,轻轻拉着侍梅的手:“我知道,是我马虎了,很该留一句话给你,省得你这样着急!罢了,我这就去东院去。”

侍兰也换了件衣裳出来,笑着对侍梅说:“瞧你急的!连我也心疼!罢了!你哪儿也别去了,留在竹园里吩咐嫲嫲准备三两样小菜,等着一会小姐回来吃吧!”

侍梅红了红脸,又着急站起来:“小姐还没吃上饭?我装两块点心!”

正说着,李氏的丫头灵儿急冲冲的掀了竹帘进来:“太太听闻二小姐回来,赶紧让我来请呢!”

少筠弹了弹衣裳,携着侍兰迎上去:“究竟怎么了?”

那边侍梅拿帕子裹了两块桂花糕,赶着上来塞进了侍兰手里。侍兰接了,却连话也没多说一句就跟着少筠出了竹园。

灵儿一面走一面回禀道:“少爷旧日就去拐儿巷喝酒,后来还闹出过事情,小姐也知道的?这回仍是这事!”

少筠有些了然,又问道:“听闻挨打了,打重了?请了大夫来了?”

灵儿笑道:“二太太一知道这事都立即去了东院,请大夫也是自然的。少爷倒打得不十分重,但姑太太……”

“姑姑怎么了?”

“正是呢!”,灵儿一脸的莫名:“姑太太想是问了少爷的小厮,也不知道问出什么来,晚饭后就闹开了,哭天抢地的揪着胡嫲嫲,又骂着咱们二太太,正闹得十分厉害呢!侍菊同柳四娘两个人都拉不住姑太太……”

几人正说着,就到了东院。院子里桑氏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重重的刮在每个人的耳边:“不知好歹的­淫­、­妇­!你还有脸面来见我!旧日巴结我,只恨不得少嘉是你亲生的!肠子里烂了出来的烂、货!你­奶­了他这样大,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还淌眼抹泪的,今日怎么敢伸这手!你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

“你少劝我!你又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你生出来的小娼、­妇­,我少嘉要受这罪?!你黑心,还装着好人!你又是什么好人……”

世上最不知好歹、最刻薄的语言,大约莫过于此。

少筠皱着眉,对灵儿说:“先去瞧瞧哥哥。”

灵儿也颇为机灵,一句话不说的就领着少筠进了东院的东厢。

少嘉俯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哎哟哎哟的叫。旁边围了一圈的丫头仆­妇­,做什么的都有!

“二小姐来了!”,也不知道是谁看见少筠,提着声音叫了一声,一众人都回过头来惊诧莫名的看着少筠。

少筠挑眉,横了侍兰一眼。侍兰便笑道:“这么多人都拥在这儿做什么呢?有人取药去了么?有人煎药去了么?少爷用过晚饭没有?屋里汤啊水啊的都齐备了?少爷也要静养,大家伙都各司其职,屋里就整齐有条理了!”

一句话说出来,众人看着少筠的脸­色­,忙都散开来。一屋子的丫头仆­妇­,只剩下一个穿着石榴裙的丫头,淌眼抹泪的坐在床头,拿了鹅毛扇轻轻的给少嘉抚着背,又挤着笑容向少筠问好:“二小姐!您来了!”

少筠点点头,示意她不要起来,自己则在床边坐下,轻轻问道:“打得重?是什么人打的?”

那丫头看着满脸热汗的少嘉,一脸的着急心疼,只哭着说:“爷不争气,总爱往拐儿巷去!可他额外的银子早停了,拐儿巷的人找家里要过两回,有一回还是胡嫲嫲和我凑了两件钗环对付过去的。今儿晌午,爷又出门。后来就这副样子回来了……”

“什么人送回来的?”

“是胡嫲嫲的二儿子,徐仁贵……我后来也找过爷的小厮问过,说是徐仁贵也往万花楼里去,碰着咱们爷了。爷也想着自小的情谊,邀他一块儿喝酒,谁知……万花楼的人忒欺负人了,一棍子打了爷出来,徐仁贵也不说拦着,反而说从今往后,爷的花酒钱,别找他要!这一下万花楼的流、氓急了,对着爷就是一顿好打!”

“……”,少筠无言以对,什么邀请,大约就是少嘉想占人家的便宜罢了!或许这本该是她意料中事:“大夫怎么说?”

那丫头抽抽噎噎的:“倒没伤着筋骨,就是人糊涂了……只嚷着疼,哭爹喊娘的……”

这丫头倒也真心实意,长的也还算周正!少筠回头看了看侍兰,侍兰便伏在耳边说:“这是柳四娘的女儿,叫菁玉。”

菁玉?也算个好名字!亏得那样一个娘生了个死心塌地的好女儿!少筠微微笑着,安抚菁玉:“你叫菁玉?你是个好丫头!哥哥有你照顾着,也是福气了!只是有一句话,你掂量掂量。你别只顾着心疼哥哥,若哥哥行得正站得直,怎会挨这顿打?他日日往花街柳巷去,你心里能高兴?你既心疼他,平日里也该劝劝他,他若回心转意,岂不是你自己的福气?”

菁玉红着眼抬起头来看着少筠,半晌又低头看了看少嘉,然后低声说道:“多谢二小姐!”

少筠站起来:“这事我知道了。往后哥哥屋里的事你多用心,哪个丫头乃至于嫲嫲不好,你都可以来报我。日后哥哥往富安去,你若十分不愿意,也可以来跟我说。”

菁玉猛然抬头:“小姐,菁玉早已经是少嘉少爷的人,自是去哪儿都跟着的!”

少筠点点头:“好丫头,有骨气。既如此,你便该明白,哥哥好,你便好。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自然成全你。”

菁玉抿了抿嘴,不十分相信的看着少筠。少筠了然一笑,领着侍兰出来。

少筠才出了东厢,就看见徐管家领着一名年轻男子,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桑贵,一同走了进来。

徐管家一见少筠,脸­色­一僵,上来作揖:“二小姐!”

徐管家身后的男子扯了扯徐管家的袍子,微不可闻的:“爹!你犯糊涂了?”

徐管家闻言一震,又支起身子,一挥袍袖,竟领着他儿子头也不回的进了桑氏的屋子!

后面桑贵上来,对少筠作揖:“二小姐,瞧见了,今儿晚上桑贵请您瞧一出吃里扒外的大戏!”

少筠轻轻一哼,转身也进了屋里。

屋里桑氏头披髻散,一身家常的烟紫­色­锦缎背子揉的不成样子,她满脸泪痕、满脸怒­色­的瘫在圈椅里,一旁是脸­色­发青的李氏、侍菊和柳四娘。

胡嫲嫲一身青­色­襦衣坐在地上,也是头发散乱、泪流满面。

徐管家一进门看见此况,当即喝令他儿子:“仁贵!还不把你娘搀起来!”

桑氏咋闻此声,好像被毒蜂蛰了一下似的弹跳起来,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一把揪住徐管家的衣襟,撒泼似的哭吼:“是你!是你!是你!我为我儿子抬举你女人,也抬举你!你今日肯为那几十两银子打我少嘉!你这没王法的王八!你以为你是谁!瘦西湖里的小虾米还比你金贵两分!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

徐管家一个大男人被桑氏这样拉扯,一下子就紫涨了一张脸,却又不敢认真去拉扯桑氏,只能语无伦次的骂着:“泼­妇­、泼­妇­!”

少筠眉头大皱,正要吩咐柳四娘等人,那徐仁贵也真不是什么好人!他见父亲被这样拉扯,不由心头火起,拉着桑氏的手,猛然一推!

桑若华虽然撒泼,但全凭一股子气愤,更何况只是个女人?这一下被徐仁贵一推,当即踉跄两步推到了一旁的圈椅,“轰”的一声摔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柳四娘、侍菊两人早抢上前去。侍菊更是一面扶着桑氏一面指着徐仁贵的鼻子,冷声喝道:“你仔细着!姑太太也是你能动粗的?即便你不是桑家的奴才,也是你的旧主!别打量着你如今有本事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你再敢动一个指头,你就天理不容!踏出这个门,就是卖主求荣的无耻小人!”

而桑贵个子虽小,也却早已经牢牢绊住徐仁贵:“我叫贵,你也叫贵!可你名字里的‘仁’,是你爹娘专门留着和你作对的?你再敢在这宅门里动手,我先塞你一嘴巴马粪,再把你打得连你爹娘都认不得你!”

胡嫲嫲扑上来拉住徐管家,哭道:“爷!算了算了!怎么说,也主仆一场!”

徐管家脸­色­由紫转黑,横着少筠:“今日人都齐了!也罢,桑家这份差事,我高攀不起!”

李氏大为惊讶,只握着嘴:“徐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儿子怂恿着外面的人打了少嘉,你这回倒打一耙?”

徐管家哼了一句,扯开桑贵、整了整徐仁贵的衣襟,冷笑道:“我倒打一耙?怎么不说二小姐黑心?桑少嘉日日往万花楼里去,天天花个三五十两银子,人家找桑贵要,桑贵推得一­干­二净!我卖主求荣?我真卖主求荣,我一个子也不替那小­淫­棍还!时至今日,我也不过拿了我该拿的!”

李氏、桑氏同时目瞪口呆!

少筠看着徐管家,浅浅笑道:“徐管家,你素日看银子看得重,家中上下无人不知,怎么也肯替哥哥还花柳债?”

徐管家不语,冷冷盯着少筠。

少筠从从容容:“徐管家,在桑家里,什么是你该拿的?”,少筠话到这儿,看了一眼桑氏,又看了一眼才到门边、一脸震惊的林志远,徐徐说道:“今日当着我姑姑、姑丈的面,你可敢一一说明?”

徐管家颤了一下,胡嫲嫲更是颤了一下,气焰立即都弱了下来。

少筠眼­色­变得温和,看着林志远说:“我姑丈是个实在人,把家里千钧的重担交给徐管家你,自己辛苦着千里奔波。可是,结果呢?”

徐管家不敢回头去看林志远,胡氏呜呜的哭出声来。

林志远一脸震惊与心痛,只一瘸一拐的赶到少筠面前:“筠儿!家里……”

少筠上前半步,搀着林志远,先是对林志远摇摇头,然后转身看着徐管家,一字一句:“桑家宅门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桑少筠一力承担!”

林志远颤抖,话不成声!一屋子的人,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后,林志远渐渐平了神­色­,转过身来,面对着徐管家,也是一字一句的:“桑家宅门里的事,我自与筠儿一同承担!”

话到这儿,桑若华突然大哭,语不成句的指着徐管家:“到……今日……你才是狼……”

桑若华崩溃,林志远心痛黯然,只不再理会徐管家,慢慢走到桑若华身边,蹲了下来:“若华!别哭了!咱们一家人听老祖的话,从此回富安去!若华,你还记得么?我就从哪儿来的……当初,你不是这样子,少嘉也十分听话懂事……这十年,虽然手上有许多银子,可以穿金戴银……可我每日胆战心惊,夜里噩梦总见大哥二哥!我看着你变得固执不讲道理,看着少嘉变得这样不成器,我心里……我们回去,不能帮上小竹子的忙,也别给她添堵……”

桑若华嚎啕大哭的倒在林志远怀里,十年光­阴­,宛如南柯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小竹子非常厉害的……少嘉被打,基本也在她的预料之内,徐管家要是不出声,就得吃闷棍,徐管家要是出声,就是叛主,总之小竹子就是有本事收拾他。但小竹子最厉害的一招,我还没有放出来。我寻思着“攘内”应该到此结束了吧~~~~你们说咧?

少筠清理了门户,然后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怎么安外了,她手头上基本没有什么凭借,看看她怎么四两拨千斤吧……本文要仔细看,如同风文一样,许多意味深长的细节都落在很平淡的叙述中了。Gao潮么……没有预想中的快,但是应该比风文掌握的要好。我自己的感觉,这一次写文好像更顺手了……

哦,大家来了,就留点儿痕迹吧……谢谢

☆、052

闹到如斯田地,想走的恨不得立即就走,而被算计的则恨不得人家天打雷劈、立即消失。

徐管家立即让胡氏收拾了东西,连夜赶着马车离开桑府。胡氏一步三回头,哭了一路。可是没有人同情她,连他丈夫也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呼喝:“你天生贱骨头吗!桑若华是什么人?尖酸刻薄,你往日回了家还肯骂她!今日又舍不得?”

胡氏一面哭一面说:“好歹我­奶­大了少嘉,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男人在外头怎么闹,我们女人只管着孩子家事罢了……又何必闹成这样……”

徐管家没理她,徐仁贵也没理她,桑贵老杨等人都没理她。双方剑拔弩张的盯着收拾物品,徐管家连夜离开了桑府。

这一闹腾下来,就夜深了,少筠只觉得满身疲惫。然而,李氏捂着胸口,眼睁睁的看着少筠。林志远搀着桑氏,又在柳四娘、侍菊的搀扶下,也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少筠,一旁清漪、灵儿、侍兰等丫头,无不指望着少筠。看着东院里人人都像是霜打的茄子,少筠就是再疲惫也免不得鼓了­精­神来安慰。

少筠先把家里两房管事的嫲嫲叫来训诫了一番,就吩咐各人都散了去忙自己分内的事。摆弄完了下人,少筠才喘了一口气,又把清漪、侍菊都招呼过来吩咐:“清漪侍菊,你们好生宽慰我娘、姑姑和姑丈。”

可是李氏和林志远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他们一听了少筠的话,就忙说道:“筠儿,还瞒着么?若没有今天的事,你想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

“正是呢!家里都成这模样了!筠儿,有什么只该直说了!”

少筠沉吟半响,正要说话,却又是侍兰领着侍梅提了食盒进来。侍梅看见一屋子的人,只红了脸,有些怯怯的回到:“二太太、姑太太、姑老爷……小姐还没吃上晚饭呢!侍梅等了许久没见小姐回来,所以把饭送来了……”

李氏忙站起来,责备自己:“看我都糊涂了!怎么连饭也没吃!赶紧的,侍梅,你同侍兰一起,打发你小姐先吃饭!”

林志远也说:“筠儿先吃了饭再说吧!”

侍梅羞红着脸,手上却是稳稳收拾着碗筷,低声说道:“小姐饿坏了!”

少筠笑开,心里十分高兴侍梅的细心和懂事。她知道这丫头羞怯不惯见人,可是她担心着她,哪怕不大敢见人,也鼓足了勇气提来了吃食。这份用心,少筠只觉得温暖贴心。但少筠没有多说什么,只安静的吃过饭、漱过口,就打发了侍梅。

这时候桑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拉着林志远的手,屋里的三位长辈都看着少筠。

少筠浅浅笑开,明告三位长辈:“娘,姑姑、姑丈,筠儿说了,你们只别担心,筠儿今日出门就为未雨绸缪罢了。”

“去年咱们家里有八千引盐,加上各位官老爷在咱么家寄售的盐,虽然多,却是不赚钱的,姑丈也知道。只有残盐、私盐两处略见点盈余。可是徐管家早就存了异心。”

“去年账上的残盐翻新了八万斤,可是听富安的桑荣叔叔说,远不止这个数,这里面大约就是徐管家搞的鬼了。最要紧得,还是富安里头的五位老掌故……除了一两位以外,都转了心思,两淮上也有人放出风声来,说除了咱们桑家,还有人有能耐翻新残盐,公然得和我们家争抢生意。再加上今年官府可能折­色­纳银,咱们家今年,实在非常艰难……”

李氏哀叹连连,满含泪水的看着少筠:“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桑若华、林志远对望一眼,桑若华早已松弛的嘴角便紧紧抿住了!林志远痛心疾首,又悔不当初:“筠儿……往日我知道我自己没能耐,却没料到连看人也看走眼……家里的老掌故怎么会……唉!”,话到这儿,林志远又拉着桑若华:“若华!家里的老掌故,你当日究竟如何发放银子的,怎么让老徐钻了空子?”

桑若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里满是眼泪。

林志远无地自容,当即要拉着桑若华去前堂跪祖宗!

侍菊忙拦着了:“姑老爷!您身子才好一些,又怎么禁得住这样的折腾!照小人说,这事再骂人、再悔恨也没用了,倒不如振作­精­神呢!”

少筠也笑出来:“姑丈,您别难过,今日少筠就是往富安里去的,只要保得住咱们家里的老掌故,咱们家就总有一天能度过难关!”

林志远点点头,又拉着桑若华坐到少筠身边去,一家人,细细致致的说了许多话,补益了许多对策。林志远又当即表示,他们一家要立即动身回富安,哪怕五位掌柜中有四位不待见他,总还有一位林江是他的族兄弟,还有机会找回来,云云。

如此闹腾到了丑时三刻,一家人都累了,才散了去。

少筠前面在富安醉了酒,然后又颠簸了一整天,也着实累了,因此回到竹园,稍事沐浴梳洗后,便沉沉睡去。直到第二日的午饭时分,少筠才醒过来。

侍梅十分心疼,只嘀嘀咕咕的抱怨,惹得侍兰忍不住在少筠跟前笑话她:“整日价不知道在抱怨谁!连侍菊没回来问候一句也抱怨上了。又胆小,想抱怨二太太,又不敢,连灵儿也抱怨上了!”

少筠也觉得好笑,只拉着侍梅:“你不要担心了,我还不知道么?往外走了两回,哪里还这么娇弱呢!你只管忙园里的事,别的不许多­操­心。”

正说着,侍菊回来了。

侍梅却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姑太太那边不用照应着?”

侍菊嘴快,点着侍梅的额头笑话她:“你还­操­心我?你­操­心你自己还­操­心不过来!提了个食盒那张脸就红的跟个猴子ρi股似的!”

侍梅又一个大红脸,惹得侍兰捂着嘴笑:“猴儿回来了,园子里又不得消停了!小梅子快些儿走吧,别叫她逮了机会笑话你!”

侍梅嗔了侍菊一眼,忙不迭的走了。侍菊又斜睨着侍兰:“谁是猴儿!你陪着小姐里外的跑,才是猴儿呢!”

侍兰啐了侍菊一口,又整了整神­色­:“怎么回来了?”

侍菊反身掩了房门,有些紧张的说道:“小姐,姑老爷打发我回来了,说是小姐忙,要我多帮着小姐,连姑太太也没出声了。”

少筠笑笑:“外边春光正好,你掩门做什么?还这么鬼鬼祟祟的!”

侍菊吐了吐舌头:“瞧我这德行!”,说着又打开了门,清了清喉咙:“小姐,姑爷打发我回来得,说是他不日就要动身去富安了,要我回来帮着小姐。”

侍兰浅浅一笑,看向少筠。少筠点点头:“还说什么了?少嘉哥好一些了?”

侍菊一乐:“姑老爷这一下发了狠,管家的事一应不让姑太太Сhā嘴!少爷房里的丫头全都让清漪领走了,只留下菁玉并两个小丫头伺候少爷。姑太太姑老爷那边留了柳四娘、宝儿以及姑爷的两个小厮。姑老爷还定下了后日往富安里去。清漪领了二太太的话去劝姑老爷,我也张口劝了,但都没用。清漪无法,只能请桑贵在外边周全马车仆人之类的。侍菊瞧着也十分妥当,因此也就回来了。至于少爷,原本就是些皮外伤,将养两日,即使是去富安,也没有什么妨碍的。”

少筠放下心来,正要嘱咐,侍菊又凑过来,掏出一张银票:“小姐,这是姑太太避了人时塞给我的,足有一千两的!”

少筠接过来一看,正是扬州本地宝安银楼开出的银票。她忍不住皱了眉:“一千两!姑姑竟有这银子!”

侍菊撇撇嘴,有些愠怒的说到:“按我说,小姐竟拿着!您不拿着,不知道姑太太底下那些黑心的捞了多少去,倒让小姐在这儿为难!”

少筠掂了掂手里的银票:“这是姑姑手里的私房钱吧?”

“小姐,姑太太手里肯定不止这个数!这段日子我有时候也能见见姑太太的妆匣子,里头的宝贝真叫人开眼!拇指头一般大的红艳艳的宝石、蓝­色­的宝石,还有上贡的猫眼儿石!就连少爷房里的菁玉,那梳头的家伙竟不比小姐差半点儿!可恨当日她还肯克扣咱们的东西!”

少筠叹了一口气,晃了晃手里那张银票:“到如今金满屋银满屋的,又有什么用呢?这家的房梁都给拆掉了,里面什么宝石能当房梁用?对了,侍菊,你没给难听的话姑姑听?”

侍菊竖了眉毛:“小姐小瞧我么!小姐当日怎么吩咐我的,我哪敢多说半句?!”

少筠忙拉着侍菊:“是我造次了!你别恼!姑丈心里难受,姑姑一个­妇­道人家,想必也不舒服的,到了这时候,你没给她什么重话,她也愿意把体己的银子拿出来,就说明她真愧疚了,咱们也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

侍菊叹了一口气,一直静静听着的侍兰则点头道:“这是小姐善心了,如此也好,只当小姐替侍菊积了一份­阴­德吧。”

“只是……小姐,徐管家走了,以后咱家里该怎么办呢?我昨夜里听的那些……咱们家竟如此田地了么?”

少筠摇摇头,只避开话题:“你回来了就好了,姑姑姑丈那边的事,且让我娘和清漪去周全。咱们么……下午又该出门会会客了……”

作者有话要说:里面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吧,其实基本上只是重新统一的思想而已,敌人还没有搞清楚……

下一章万大熊出来溜达……

☆、053

午饭过后,仍旧­阴­雨连绵。

少筠原想就在悦来客栈开个雅间,请一请万钱万大爷也罢了,但不料,万大爷接到少筠的请柬直接来了个反客为主,反把少筠约到了扬州城郊一处庄园。

少筠有点儿忐忑,因为万大爷有时候实在出人意表,何况还有送梨花的那一段情不自禁。可是她不敢不赴约,因为她的家族能否熬过这一次的风雨,全看她与万钱的交道打得如何。

一点儿羞涩,一点儿强作镇定,一点儿莞尔,少筠在侍兰侍菊的陪同下,赶往扬州城郊。

扬州自古风流,近代又因两淮盐业的滋润,因此天下首富。而这天下,尚且不只是大明帝国的天下,而是天下寰宇的天下!

然而最让少筠欢喜的,还是扬州地处江南中,水墨氤氲的一份情怀。

马车抵达目的地时,名唤“留碧轩”的园子前侯了一位面目十分古板的老仆人。

少筠在侍兰侍菊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老仆人虽然面­色­不大好看,却也把油纸伞撑了起来。

少筠细细打量这位仆人,只觉得他衣着虽然十分简朴,但行动非常有分寸,仿佛……照着规矩刻出来似的!少筠好奇怪,话说,万钱那样公然宣称丢掉了礼数的人怎么会忍耐这样一位又老又古板的仆人?莫非是中间大有渊源?

少筠一面想一面对老仆人略略致意,却也没有说话。侍兰掂量着便淡了神­色­说道:“有劳老先生!”

仆人微微皱了眉,却是一路引着少筠进了园子。

这留碧轩有些奇怪!怎么说呢?就像是原本的荒野却凭空用围墙围了起来,里面一应都不予修整。山石就由他突兀着,土坡就由他荒草着。只是该有的游廊仍旧有,一路蜿蜒过去,在园中央隐约可见一群轩舍。

老仆也并没有把少筠引进轩舍中,只一路沿着游廊走,直到少筠在漫天的细雨中看见了一袭黑­色­身影,立在梨花树下……

那是……万钱大爷么?

他为什么要冒雨站在花树下?少筠有点儿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爷吩咐了,请小姐的两位姑娘跟老仆到轩舍里坐着。”

老仆在少筠定定看着万钱的时候说话了,少筠不得分神去看他。这仆人真的有些奇怪……他的表情僵硬,仿佛告诉少筠,他万分不愿意说这样的话,却又带着遵从主人意思的大义凛然。

少筠有点儿忍俊不禁,只能点点头,又向侍兰侍菊示意。

老仆似乎觉得少筠的安之若素很不妥当,脸­色­更加沉了沉,又连连的看了少筠几眼,才领着侍兰侍菊离开。

老仆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梨花树下的万钱才施施然冒雨走回了游廊尽头的这座观碧亭。

他眼角眉梢都带了湿意,表情沉默不语,手上却突兀的拎了一枝­嫩­嘟嘟的梨花。

少筠看着他的身形罩了过来,心里有一阵慌张,袖里的帕子紧紧的捏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就在她不知觉间收了那斗彩蔓草梨花瓶后。

万钱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少筠。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粉襦衣,一层稍短的罩裙罩住了下面的百褶裙。因颜­色­俏丽,头上便只有一支白玉凤头簪。颜­色­倒是悦目了,只是还素淡了一些。万钱走近少筠,在手里的梨花中摘下一簇,轻轻的Сhā到了少筠发髻中,然后把梨花递给少筠,有些脸红的说道:“你站在雨里的模样……同那天哭红了眼睛虽然有点不同,却又像是一回事。我想了半日,只觉得沾了露珠的梨花比较像。”

少筠满脸通红,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放,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万钱看见少筠窘迫,又觉得自己唐突了,肚里翻来覆去的找话题,最后说出来的却适得其反:“你姐姐把那花送到你哪儿去了么?我知道你那天受了委屈,所以……”

不能再让他胡说下去了!少筠一抿嘴,红着脸接过梨花,很是生硬的转了话题:“少筠真不知道万爷还有这等闲情,雨中赏花。”

万钱笑了笑,又挠了挠头,便顺着少筠的话说下去:“江南的春天太多雨,若是在北边,那是相当的舒服的天气。不过大约也要有这样的雨,才有那样的梨花、你这样的人。”

“万爷还去过北边?北边北到什么地方?关外么?我听爹爹描述过,关外春天的时候水草丰盛,牛羊成群,格外的明朗大气。”

万钱似乎有些了然:“桑家在北边也有屯田吧?”

少筠点点头,神­色­里不觉间有点向往:“我爹在世时就常常对我说要带我去哪儿瞧瞧,教我骑马。可惜还没等我长大,我爹就不在了。万爷,既然北边好,为什么你还千里迢迢的到两淮来做盐商?你大约也知道了,盐商并不好做。”

万钱状似不以为意,只随意说道:“总要有点事做。越难的事越叫人全心全意,旁的事也就不必分神去想了。”

是么?这理由还真是头一遭听闻。

少筠拿了帕子擦了擦凉亭的椅子,坐了下来,略略撇去羞恼,才笑的自然些:“今日原想做东请万爷,不想万爷不给这面子。”

万钱笑了笑,也在少筠身边坐下:“你找我,是为参股的事吧?今天一大早,原先的风声成了真有其事。一个叫徐仁贵的人联络了我,也联络了排在我上头的大股东。两淮残盐的生意,很快就要开动了。”

少筠微微低头:“少筠此时来,应该为时未晚?”

万钱手上动了动,只淡淡说道:“不晚,少筠你审时度势,从来不会让自己错过时机。”

“万爷说您上面还有大股东,我只想问,是谁?万爷您在这一处又占了多少成股份?少筠家里的窘况,万爷想必十分清楚吧,你们资金雄厚,少筠能有多少本钱在跟着你们玩?”

万钱右手扶着栏杆,略略伸到了少筠背后,仿佛半圈着少筠。这样的距离有点要命,克制又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更进一步,又觉得仿佛天堑横亘。手上用力握着栏杆,万钱看着少筠微微弯曲的颈项,低声道:“我上面的股东,你还需要问么?即使问出名字来也不是事实的全部。我只占了两成的份额,已经叫人红了眼。少筠,你将自己的家族放在群狼环伺的位置,我早就提醒过你。”

是么?既然如此,何必数翻寻求合作?

少筠仰起头来,嫣然一笑:“是么?万爷?徐仁贵公然宣称有能耐找到灶户翻新残盐,就已经能把你们这般大鳄最急需解决的解决了。既然如此,对我桑家必然是如弃敝履的。以万爷的心思手段,何以三番两次的邀我入局?”

那一抹灿笑如同梨花盛放,雅致而鲜活。万钱嘴角抽了抽,身子又倾了倾:“少筠,你心思太多,我无法预料若不邀你入局,你会出什么幺蛾子!若我们这一盘生意正经有桑家的名头,你也切实得了好处,想必你该心甘情愿了吧。”

原来如此!万钱大爷想用寥寥一成半成的股份就把他和桑家拴在一条船上,共同进退!有名声却又花费不大,更重要的是十分妥当,自然也是周全的。相对而言,桑家败落如此,这样一种方式,也算是体面的收场。若是她姑姑当家,想必会同意的。可是,如今桑家的当家人不是别人,而是桑少筠!

少筠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身子也向万钱倾斜了半分:“万爷!您知道我家里如今有多少银子?”

少筠态度有些娇憨,万钱十万分的抵挡不住,只觉得浑身都硬了,胸口砰砰的直震,口里不自觉的:“少筠……”

语调有点儿缱绻。

少筠顾不得羞涩,也用了十分的示弱:“家里只有八千两纹银可资动用,就算悉数用来响应折­色­纳银,也不能叫转运使大人开颜的。万爷,少筠有心跟着您赚银子,却有心无力……”

万钱浑身的观感都被眼前的少筠摄住了,可他远不是他表现的那般青涩愣头!女人的那点把戏,他见得多,哪怕少筠十分不同,也不妨碍他一面享受少筠的娇羞,一面心里还有一把­精­妙的算盘:“少筠,你想怎么办?”

少筠眨了一眨眼,含蓄笑道:“万爷,您和您的大股东都知道么?我桑家到了此时此刻,真没有半点凭借了!银子固然没有,另外我家的老掌故……不瞒万爷,我桑家就仅剩这一块招牌还能吸引点眼球了!”

“我知道!”

少筠抿抿嘴:“既如此,少筠总要拿着这块招牌找了机会熬过难关!”

万钱笑笑,有点老谋深算,又有点憨直:“你用桑家的名头参股,占半成股份!日后一起分红,如何?”

少筠垂眸沉吟半晌,然后有些为难的抬头:“万爷,若是平日里,我定然就应下了,可是……折­色­纳银这当口……我没有银子,也等不及日后慢慢分红了。”

万钱微微皱了眉:“你想直接拿银子?”

少筠抿抿嘴:“我不敢贪多,万爷,您一成股份花多少银子?”

万爷沉吟了一番:“也罢,我拿两千两银子给你,算是你带着桑家参股。只是,日后你那半成股份的分红就不能够要到了,但桑家的招牌还得让我们用着,你还得认可我们这一盘生意。你可想清楚了?”

少筠低了头,许久之后才叹气说道:“万爷,我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软软的声调,像是梨花娇­嫩­的花瓣,落在万钱心上,有落英缤纷的­精­彩。他今天忍了半天,几乎成了忍者神龟!一念之下,万钱伸手握着少筠:“你没有更好的法子,却有可靠的路可以走……”

少筠大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万钱微微笑着,没有半点轻亵玩笑。早先那有些不顾礼数不知羞耻的行动纷纷涌上心来,少筠一把甩开万钱的手,刷的一声站了起来,极不自然的说道:“万爷,少筠把您前面的话当真了,过两日也希望能见见您上头的那位,咱们至少口头约定了才好!”

万钱吸了一口气,也站起来说道:“我的话不只是前面的当真,今日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

少筠又红了脸,抬脚就走!万大爷,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可少筠走得有点急,偏凉亭下面就是游廊的阶梯,这一下百褶裙绊住了脚,少筠一个踉跄,眼见要滚下阶梯。

然而正如同老旧的才子佳人剧情——虽然万大爷也就勉强和才子沾边——万钱一把捞住了少筠,顺势也把少筠抱在怀里:“你别着急,我没有别的好处,唯独一样耐心而已。”

少筠咬着牙,伸手捶打万钱:“你还不放开我么!你……你也要轻薄我么!”

万钱定定看着少筠,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说道:“少筠,你身上一股梨花的味道……”

少筠哽住,拼命挣扎。

万钱一把捏着少筠的手,强令少筠看着他,又有些脸红的说道:“好好,我放开你就是,你别挣扎,别把衣裳和头发弄乱了!”

少筠用了十分的涵养,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平静下来,又冷声说道:“万钱!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万钱摇摇头,松开了少筠。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十分尴尬。万钱鼓了鼓勇气,又低声说道:“少筠……你聪明,也……长得好看……你出来当家少不得要见人,你……会遭人惦记的。我……我向来不十分看重男女大防,但我对你,从未有半分亵渎的心思。”

少筠无话,看了看手上被揉坏的梨花,只觉得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忙忙的又转身走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段落很重要哦~关系到少筠如何安外!不过这两个人虽然暧昧之极,但他们的面目都不要太假!

有点危险的关系……hoho,我喜欢万大熊!

☆、054

万钱从后面赶上来,和少筠并肩走在一块,却再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

少筠微微松了一口气,又听见万钱说:“我引你逛逛这园子,你也帮我想想该怎么收拾,如何?”

少筠很是惊讶,转头看着万钱:“万爷把这留碧轩买下了?你这没脚的鸟竟也要在扬州筑巢了?”

万钱笑笑:“这地方便宜,离扬州近,也十分安静。”

少筠忍不住笑了:“万爷还真是雷厉风行的!”

万钱看着少筠,有些执着的:“走么?我带你逛逛。”

万钱这模样,少筠也没好说不去,只轻轻点点头。万钱一下子变得轻松,深觉体会到了什么叫心花怒放。他没敢再唐突佳人,只转身在亭子里拿了一把油纸伞,领着少筠沿着游廊逛去。

不过半个时辰,细雨渐稀落,少筠也和万钱沿着游廊逛了一圈。这时候少筠才知道留碧轩的形制,这园子前低后高,一圈围墙圈了起来,围墙根上都有游廊,如是一圈。游廊又岔出分支,连接居中的轩舍、楼台亭阁。

看完一圈,少筠有点儿赞叹:“小时候听闻城郊要建一座园子,不承想过了几年就没了下文,大约是这儿吧?看他亭台楼阁错落分布,也十分有趣,只可惜这样荒芜,甚至还有土坡没有修整。”

“正因为还没有修完,价钱才便宜。”

少筠觉得有些好笑:“万爷不愧是生意人!只是,价格虽然便宜,但若想住得舒适,还得花钱来收拾它,如此折算下来,也不十分便宜了吧?”

万钱引着少筠走到游廊一处台阶,撑开了伞,然后伸手给少筠:“银子,我有一点,要是不用,堆满屋子发霉,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叫自己痛快一些。前面林子也好看,我带你去……”

少筠看着万钱那只满布茧子的大手,实在有点儿忧愁,一时说不上话。

万钱愣了愣,又红了脸,低声道:“我说过,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堪的事……前面没有好好修整过,小路很泥泞,也有磕脚的石头。”

人家都堂堂正正了,自己怎好再扭捏作态?少筠抿着嘴,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任由万钱拉着,两人便一把油纸伞,并肩烟雨中。

路上果然难行。半人高的草七倒八歪,中间露出泥泞的大脚印,不是还有些狰狞的低矮灌木出现在两旁。若非万钱牵着,少筠绝走不过这样的路。

万钱看见少筠半低着头、抿着嘴、费劲的走着,便笑道:“别被这里这样子吓住了,过了这里,你就知道了!”

少筠顾不上万钱的话,脚下又湿又滑的泥地叫她的鞋子都脏了:“万爷怎么找到这地方的?我瞧着根本不能走人,你还能往里面看什么风景?”

“里面梨花很好……说起来有点像你,裹了一层的刺,里面倒是十分好的。”,万钱低笑,有点陶醉模样。

少筠咬牙切齿的抬头,忍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你这人很讨厌!我恨不得把你踩到泥里,叫你裹一身的泥巴!看你还嘴里还轻浮不轻浮!”

万钱低低的笑、低低的笑,笑够了,一只手摸着胸口:“少筠,你早叫我吃了一肚子粪水了,难道我还怕裹一身泥么?何况我原本就是泥里的人。你别生气,我不过是有一句说一句,心里绝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少筠轻哼了一声,又蹙着眉有点无奈的:“还没到么?这园子也没有多大,怎么要走那么远?”

万钱没答话,只是紧了紧自己的手。两人大致又走了半刻钟的功夫,万钱突然说:“到了!”

少筠把脚从泥里拔出来,又忙不迭的抬头,却立即一声惊叹:“呀!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万钱拉着少筠走到花树下,收了油纸伞放在一旁,然后衣袖一抚,擦­干­了树下一处石头:“你坐。”

少筠仰着头只觉得目不暇接,任由得万钱安置。待少筠坐下,万钱又在少筠面前蹲下,抬起了少筠的双足。少筠冷不防大吃一惊,忙去推万钱:“你又­干­什么!”

万钱不为所动的笑笑:“你脚底沾了泥,太重,所以你才走不动,得刮掉。”

少筠缩着脚,推着万钱:“你胡说!一会我还要走回去,还不是要脏!你快放开我!”

万钱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少筠,有些腼腆的脸红,可是眼底一派的促狭笑意。他又向南边努了努嘴,才说道:“回去往南边下去,那条路都是半人高的草,没准还有蛇,怕你走不动,我得背着你。”

少筠倒吸一口凉气,满脸通红的:“什么!为什么不走刚才的路,我不要……谁要你背着……我、你!你无赖么!”

少筠语无伦次生气的时候,万钱拿了地上的枯枝,细细的刮去了少筠脚底的湿泥:“不过就是知道你怕蛇,所以背着你。你小时候你爹爹不背着你?还有你青阳哥哥不背过你?我也没有胡思乱想,为什么你像个小姑娘似的扭捏?我平常看你做事,也不像是十分看重这些的。”

少筠抿着嘴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万钱实在是颠倒是非:“你是谁!我爹爹、我哥哥是谁!他们也背我是疼爱我,你背我又是为什么?看你五大三粗,以为你老实,实际上你最坏了,说出来的话一不小心就叫人着了道!还埋怨我像个小姑娘似地扭捏!我要是个烈女,我早投河自尽了!”

万钱又是低笑,手上却不停顿:“你不是烈女,我知道!不然头一回你就不是拿手臂粗的棍子打我了!”

少筠脸上又是一红,讷讷骂道:“你活该!”

万钱抬起头来,一笑,然后转过身来,扶着少筠的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起了少筠。

“啊!”,少筠惊呼,没来得及说话,万钱就说:“少筠,与其有功夫与我计较,不如赏赏景?我走了许多地方,却再不能有这样成片的梨花了。”

大约万钱赋予她新高度,这抬头一看,少筠只觉得梨花擦着她的鬓发、挨着她的肩膀、簇着她的眉头,整个人都仿佛拥在雪海中间一般!

梨花雪后冠群英,踏冰碎玉行佳人。重重复重重的雪白,仿佛没有了尽头。人因此成了梨花仙子,花树成了仙子的家园。少筠忍不住一声低叹,双手稳稳的搂住了万钱的脖子。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有时候面对美景,不需要任何交流,只需保留一份静谧的安静,然后享受那种花自开水自流的意境。

许久之后,梨花渐成身后逶迤的裙裾,眼前又再出现了荒草漠漠。万钱低声介绍:“大约这里有一条石板路,通往下面的轩舍。只是这园子当年就没有修完,荒落了这么多年,连路也得重新找了。”

少筠抿抿嘴,多有少点畏惧前面的荒草丛,只得低声应了句:“哦!”

“你不要担心,这样的地方我走得多,你在我背上,不需要害怕的。倒不如想想,日后这儿怎么整饬好看。”,万钱说着落足于荒草。

少筠有点不舍,回头看了一眼梨花林,叹道:“以前书上说梅香雪海……眼前所见,果真如此。我家商贾人家,并没有学过怎么收拾屋子,就怕辜负了那片好梨花。只是这草也太荒芜了,又在自家屋后,若是不收拾了,蛇虫鼠蚁的,都十分不便。”

“是!”,万钱走得很有技巧,腿上的靴子探了出去,踢了踢,然后扫平荒草踏在地上,然后下一只脚再如此反复,每一步都很细致扎实,却又走得颇快。

少筠在背上看着,便有些惊叹:“万爷,少筠看你走路……我真好奇,你是什么人?好似没有什么能难倒你似的!”

万钱一声轻笑:“你若是也走遍了千山万水,见过了各种稀奇古怪,也就在没有什么能难倒你!少筠,你喜欢那梨花么?”

“喜欢……”,少筠有些羞怯,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诚心的说出自己的喜欢。

万钱点点头,又悠然说道:“你喜欢桂花的香气么?日后在这里种桂花可好?”

“唔~”,少筠想了想说:“桂花的香气很好,自然是好的,只是可赏­性­就差一些,这时候种,也得三五年才能见人。其它……若是要借点香气,茉莉也好。要是好看,竹子也行,全看你喜欢了。”

“是了,可以种些竹子,长得快,也好看。我差点忘记了,你小名叫‘小竹子’……”

少筠又红了脸,反驳道:“你收拾屋子,跟我小名什么相­干­!‘小竹子’也是你叫的?”

“怎么不能叫?你姐姐叫‘竹叶子’,两淮的人都知道。如今不只是同知大人叫他心爱的夫人如此叫,就连两淮上的盐商,也都是翘着大拇指叫‘竹叶子’。”,万钱乐呵呵的:“你既然出来当家,我自然也能叫你‘小竹子’!”

少筠敲了一下万钱的肩膀:“偏就不许你乱叫!”

万钱低笑,既不应承,也不拒绝。片刻后又说:“我在屋后种桂花,到中秋的时候就可以枕着桂花香睡觉。往上种竹子,让它成林,挡住后面梨花……我不在乎什么收拾园子的讲究,里面的梨花很好,我并不想什么人都能看到。”

少筠回答:“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么?万爷不像是小气的人。”

“以前我也觉得无所谓,不过都是些身外物,没了还会再来,只是一个缘分而已。后来才知道也不是……就像是皇帝的后宫,他要不是忌讳,何必只叫太监伺候?可见是人总有些东西,只想自己拥有。”

少筠轻轻哼了一句:“你有钱,何必白羡慕谁?你把这儿圈起来,就是建一座酒池­肉­林,也没人说什么。可惜了那一片梨花,挨挨挤挤的,却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

正说着,万钱停了脚步,将少筠放了下来。少筠有些不明,再一看,原来那丛轩舍就在眼前。

万钱轻轻拉着少筠,伸手摘去了她头上的梨花,然后说:“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家去。改日我约了人再通知你。”

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仿佛让人意犹未尽!

少筠点点头,轻轻松开了万钱的手。

万钱也没有挽留,两人便一前一后的走近轩舍……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周末蚊子趴着歇一会……

万大熊,你个!……可耐的家伙……

☆、055

少筠有点疲倦,连日的奔波,让­精­神和身体都太过紧绷。

留碧轩一会之后,少筠足不出户,安心歇息了两日,期间只往外账房去过两趟,过问了家中盐斤买卖的情况以及筹银子的情况,再有就是分发富安带回来的时鲜蔬菜­干­货,其它再无更多举措。

到了二十三日,林志远收拾妥当,也并未理会桑少嘉的极度不情愿,一家人驾着五辆马车,彻底离开了扬州这繁华烟柳之地。林志远临走前,亲自到少筠的竹园里又说了一番话,然后交给少筠一匣子金玉珠宝,只说:“乡下地方,用不上这等物什,筠儿初初管家,要留些矜贵物件,怕是日后应酬用得上。”

少筠知道她姑丈是痛定思痛,决心扭转姑姑及表哥十年来养成的恶习,因此没有更多拒绝,只是一再嘱咐林志远若在富安有什么难处,只管打发人来说之类的。

如此这般,李氏一家送走了林志远一家,又紧接着迎来了轰动扬州府的康梁联姻。

二十八日是康青阳迎娶梁苑苑的大喜日子,二十三日开始,康梁两家开始热闹非凡,但凡与两家有所瓜葛的,都纷纷上门送礼道贺。

梁府夫人少箬忙得脚不沾地,却也能将婚礼程序、待客、内帏等等礼数摆弄的周全细致,反观康府正牌夫人的差三落四,实在叫人啧啧称赞。梁师道倍有面子,心中自然很是满意,因此对少箬私下接济桑府的举动也乐呵呵的接受下来。

也就在二十三日那天,扬州府上珍宝斋的伙计将一尊铜胎鎏金的送子观音、两抬苏州云绮坊­精­绣的衣裳鞋袜丝帕并一抬头面首饰等抬进了桑府。

这时候李氏正在上院和少筠、清漪商议着五日后的赴宴。李氏接了这些礼物,忙让家里的仆­妇­抬进房来细看。待首饰匣子打开,一屋子的珠光宝气,连清漪这样从小在膏粱丛里长大的姑娘也赞道:“这位梁小姐真真好福气!且不说那半人高的铜胎鎏金观音像,且说这苏州云绮坊的全套衣裳,还有这大东珠攒的步摇、羊脂玉雕的百年好合熏球就实在少有!”

李氏俯身捧了一件葱绿锦缎绣鹅黄连理枝的半臂,细细瞧了半日,笑道:“可是你少箬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这样金碧辉煌的东西,也只有四品大人的千金、四品大人的媳­妇­配的上穿。瞧瞧这件衣裳,料子拿在手上,如同上好的温泉水般的滑!那连理枝又绣得如此花团锦簇!筠儿,我看你素日绣工不差,你也瞧瞧!自你绣了那架百鸟朝凤后,总不愿意动针绣这样喜庆的东西……可叹咱们家也不配……”

少筠瞄了一眼那件衣裳,只觉得好笑:“娘!丝绸才能像上好的温泉水一般的滑呢!咱们家里的人,也就那块丝帕能用丝织品。就算衣裳上绣了好纹样,又哪里来的富丽堂皇?这几样东西,箬姐姐花了好大的价钱!日后家里若是能转过来,该慢慢的还上才是。”

李氏叹了口气:“哎!筠儿,家里的生意究竟如何?”

少筠笑笑:“娘放心,这一回折­色­纳银理应能过去的。前日我出门与一位同行商议,最后定了咱们家拿家里的名头出去参股,一同赚残盐的钱。我因说家里不够银子折­色­纳银,对方同意了先支给我两千两银子。”

李氏皱眉:“这样妥当么?”,连清漪也一脸好奇的看着少筠。

少筠浅笑:“家里的掌故早已经换了心境,别人要打这一面的主意,咱们一句话也说不上。且看步行步吧,总有办法度过难关的。”

李氏又叹了口气,脸上忧愁不改。清漪眉尖一蹙,又笑着向李氏说:“二太太,早前小姐还说银子不够,如今总算够了,也算解了燃眉之急!眼下最紧要的,是咱们应下了康府两百盆时鲜花卉,桑贵还没给最后的准话呢!”

李氏一听又有些着急,又要把桑贵招进来问话。

少筠觉得好笑,因此站起来:“娘,我也要往外账房走一趟,此事就交给我吧。娘与清漪商议商议,这几抬东西该找什么人送上门才好。”

李氏答应了,清漪也站起来向少筠行礼,少筠便辞了出来往外账房走。

后面侍菊凑上来笑道:“小姐,我看清漪自上来理些事,竟变了个人似的!旧日时不时背了人淌眼抹泪,要不就怔怔的不爱理人。如今么,面面俱到的。”

侍兰笑了笑没说话,少筠点点头:“我看得清楚,她心里骄傲,在咱们面前不掩饰,也是因为知道咱们体谅她。但上来管事了,对着一屋子的人,再不收敛,家里这些人谁又能瞧得上她呢?做人大约如此。”

三人才走到外堂,桑贵笑嘻嘻的迎面而来。他看见少筠,忙上来作揖:“哟!小姐,阿贵正有事儿找您呢!”

少筠挥挥手:“外帐房里说罢!”

未几几人进了外账房,里头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伺候的小厮。

少筠问了几句筹银子的事,又看过账本,便笑道:“我听我娘说康府的时鲜花卉还没到!阿贵,再晚一点,康府只怕来不及摆设了!”

桑贵又是嘿嘿的笑,然后得意非凡的:“小姐甭着急啊!阿贵这头一回上来管账,您也得给个机会阿贵示示能耐不是?本地的这些桃花、海棠什么的算什么稀罕?眼下洛阳牡丹正好、山里春兰正娇,若能给知府大人添些光彩,咱们也有光彩不是?!”

少筠一笑,而侍菊最更快:“瞧你得意的!别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小姐跟前逞能,仔细着砸了自己的饭碗!还洛阳牡丹呢!你知道洛阳离这儿多远?”

桑贵细细的看两眼侍菊,只见她桃红­色­的半臂,扎了根葱绿的腰带,头上双环望仙髻只簪了两朵绢花,点绛­唇­、抹胭脂,一脸娇俏,也真是纤侬合度的模样。桑贵清了清喉咙,背了手,往侍菊跟前迈了两步:“昔日东都洛阳嘛!谁不知道?沿着黄河下来,转进大运河,过淮水,不就能到扬州?哟!侍菊小姑­奶­­奶­,一会小贵子让您开开眼!”

桑贵态度有两分讨好,但更有傲气满满,听得侍菊撇嘴:“只管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不然,活该叫你钻地洞”

两人正斗嘴,老柴满脸喜意的走了进来,后头陆续跟进来好几个小厮,手里微颤颤的捧着好几盆兰花。桑贵一看见了,也顾不上和侍菊斗嘴,只一个箭步抢上来:“哎哟!小兔崽子!慢点、慢点!贵爷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弄了这几盆,别毛手毛脚的损了叶子花朵!”

跟进来的小厮冷不防听见桑贵呼喝,神­色­都有些慌乱,反而把花盆抱得更紧,这一下,桑贵也接不上手了。老柴直笑他:“就是东西矜贵,也犯不上你这样毛躁!不过这东西也真矜贵!旧时老太爷喜欢兰花,还亲自往山里面去找!后来果真是找了一株,哟!花跟叶一个颜­色­,比那玉器还了得!老太爷亲自去了好名字就叫‘绿云’。这样的东西当年的转运使也爱得不行,讨了去,老太爷不敢不给,给了还叨念呢!今日这几盆也十分过得去了!”

老柴一面说桑贵一面翘拇指,又让小厮一一捧上去给少筠主仆三人过目。

少筠一看,两盆绛红­色­的双飞燕,奇就奇在兰花的颜­色­十分鲜艳之余又都是并蒂而开;又有两盆老蕊蝶,颜­色­虽然略次一等,却是花团锦簇又十分的雅致;最奇的还是另外一盆!花瓣通体­嫩­绿,没有半丝杂质,质感稍厚而润泽,气味芳香,萦于鼻端清雅而舒适,正是春兰之极品。

侍兰侍菊都啧啧称叹,少筠则点头:“也算是你的能耐了!最妙的还是最后这一盆,只怕花费不菲?”

桑贵睨着侍菊,洋洋得意的:“什么钱不钱的,不过是许他们几两脚程银子罢了!小姐,您喜欢这素春兰?不如就留下?反正康府办喜事,未必中意这颜­色­!”

侍兰忍不住笑了出来,侍菊啐了一口桑贵:“呸!拿着小姐的银子孝敬小姐!你也算能耐!”

桑贵咧着嘴,也不能反驳侍菊。

少筠浅笑道:“五盆都送过去吧。康老爷是个雅致人,青阳哥哥也是读书的公子,就是那梁小姐,未来的康家少­奶­­奶­,也是学富五车的。这双飞燕、老蕊蝶虽然好意头,但也只有这素兰才衬他们的门楣。”

桑贵点头哈腰,十分信服的样子:“还是小姐大度!小贵子伺候过那么多主人家,就小姐这份胸襟就不输外边的男人!”

老柴看见桑贵狗腿的样子,只忍不住摇头:“哎哟!老柴瞧不下去了!走走,咱们都走,让小姐和小贵子自己说话去!”

少筠对柴叔点点头,又问桑贵:“这就送过去了?不是还有牡丹?旁的花卉都打点妥当了?”

桑贵笑着直起身子:“柴叔先去吧,我在这儿伺候着小姐!牡丹么,今日入城,因为路上颠簸,他们用了十分心思保护,也就不必再往家里来了。旁的花卉,桃花一百盆,海棠五十盆,迎春花二十、其它零丁的摆设三十,昨日就到了家里。等牡丹一道,我亲自送到康府上。”

少筠目送老柴和几个小厮出了门,才笑道:“你整日价Сhā科打诨的,倒也让人开心,只是在家里,只管轻松些罢了。这两日外边什么情形?”

桑贵敛了笑容:“小姐,老徐他们早就暗中联络好了有钱人家,只等开年。这一下,盐场煎盐一开始,他们就往盐仓收残盐了。我打听到的消息……老徐信誓旦旦,说不止富安,就是别的盐场,他也找了老师傅来翻新残盐。听说他们非常大手笔,几乎就把两淮的残盐生意都垄断了。老徐肯定没有这能耐,咱们本地的盐商就是有心,也参不上这稳赚不赔的生意,我估摸着,大约是哪位王爷、哪位侯爷盯上了这儿了……”

少筠眯眼,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万钱的背景只怕十分不简单了,也难怪他说他只占两成股就让人眼红!少筠又一笑:“别的盐场?桑贵,别的盐场也有老师傅?”

桑贵笑开:“小姐,您甭小瞧咱们桑家!别的盐场自然有老师傅,但残盐翻新也得看翻新到什么成­色­。筛掉一些杂物,算什么翻新、能卖什么好价钱?老徐手上要不是有咱们的人,他这就是忽悠,能忽悠那些刚进盐行的外行人,能忽悠我爹那样的老师傅?就是我,只得了我爹五成功夫,也能穿了他的西洋镜!”

侍菊听了冷笑:“他怎么不是忽悠?他手上要真有我们的人,何必还扯上别的盐场师傅?我看他想银子想疯了!平日里我们对转运使大人,还像供尊佛似的恭敬,何况什么王爷、侯爷!这些人是能忽悠的?”

桑贵呵呵的笑:“侍菊姑娘说的是了!只是他真有这能耐,又怕什么赚这份钱?”

侍兰也点头附和,又向少筠问道:“说来说去,也是看富安里头的几位叔伯了。”

少筠笑笑:“他果真能让几位叔伯过上好日子,也能叫几位叔伯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任是谁也服气。罢了,不说别人。阿贵,我过几日还往外账房添三千两银子,应该够折­色­纳银五千引。残盐这一块,今年咱们就权当歇息了。”

桑贵眉头一皱,十分不明:“小姐,就算隋叔他们有了别的心思,我爹和赵叔都是愿意的,怎么放掉残盐?还有,小姐您这三千两银子……”

少筠垂首而笑,半晌抬头:“我拿着桑家的招牌换了两千两银子,额外筹了一千给你。你也知道两淮如今今非昔比,徐管家那一趟生意,不是我们轻易能Сhā手的,不然后果堪虞。但若要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容易。咱们桑家有名声,权贵们知道了,要用,我们不能不给,何况咱们也真是丢掉了家里的老掌故呢。”

桑贵叹了口气,又有些不死心:“我也知道,就怕来年更难……小姐,咱们少有少赚,多少接些残盐帮补吧?以我爹的手艺,不怕赚不到钱的。”

少筠含笑摇头,侍兰凝眉,迟疑着张口:“这只怕也不妥。且不说咱们已经把招牌卖给人家用,只说徐管家背后的人!若咱们公然出来翻新残盐,岂不是摆明了阵仗和人家竞争么?人家有权有势,咱们哪里斗得过?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少筠向侍兰赞赏的点头,又对侍菊桑贵说:“你俩忙着斗嘴,怎么不细细想想后面的事情?此事一定不能着急,如今两淮盐行形势未定,咱们且谋定而后动。桑贵,你往外行走,谨记着要低调,有了消息往家里说,在外面千万不要逞一时嘴快,知道么?”

侍菊心悦诚服的推了推侍兰,桑贵脸上却还有些不甘,但他还是恭敬的作揖答应了少筠。

少筠点点头,又一论了几句家里的家务,桑贵就忙不迭的又出门护送花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康梁联姻……其他的没有什么。先让姑娘们溜达溜达,大熊同学先去着急留碧轩咋整。

☆、056

三月二十七,康青阳与梁苑苑成婚前一日,少筠一早起来准备。这一日李氏要领着少原、少筠以及清漪,偕同族里的两家体面人家,代表桑氏参加梁府的婚宴。

康梁两家都是扬州府上有名号的人家,两方家长又同是官场同僚,因此康老爷和梁老爷商议了,索­性­两家分开开宴,如此也方便众人周全了礼数。

侍菊听了这消息捂着嘴笑,调侃道:“亏得咱们知道大小姐的为人处世,不然还不说两家人变了法子的兜红包么?分开请,人情是周全了,也难为大家伙都得备两份礼!”

侍梅在一旁听着觉得好笑,一面给晨起的少筠梳头,一面看着收拾衣裳的侍菊:“瞧你多嘴的模样!偏你刻薄人,也叫人恼不起来。你说你哪里来的这一车子的话?”

侍兰在箱笼里选出两套衣裳,又抬头看了看侍梅说:“小梅子,你不知道你说了这样的话,她才越欺负你!就是你,纵得她嘴巴刀子似的,谁都奚落!你也不想想,人家康梁两家缺这点儿礼?两淮上谁不是赶着送礼送两份?偏她自以为聪明!”

侍菊朝侍兰吐了吐舌头,又向侍梅说:“瞧见没有?我的话在这屋子里,独独你信一信,她么,我可不敢惹!”

侍梅轻轻的笑:“咱们这三个人,你欺负我,侍兰就帮着我,真真前世冤家!亏得小姐容得下。”

少筠忍俊不禁的看着菱花镜里的侍梅:“一大早的,我屋里就飞来三只多嘴多舌的喜鹊,我不容着,难道还能勾了你们的舌头、叫你们都变哑巴?罢了!雀儿们,快些吧,要是怠慢了外面的喜宴,仔细着我娘叫你们都变乌鸦!”

三个丫头都咯咯地笑开,侍兰捧着衣裳上来:“真真小姐才镇得住侍菊那张嘴呢!”

侍菊笑哼一声,将穿过的衣裳挂在手上端了沐盘出去。侍兰便将选好的衣裳一一展开:“一套是小梅子绣得胭脂红榴花抹胸裙并一件半臂,一套是­嫩­黄的颜­色­,上头的绣线是丝的,我记得小姐只穿了一回,就嫌它有些逾矩。不过今日人家的好日子,咱们也沾沾喜气,可好?”

侍梅看了也说好:“这衣裳是小姐自己的绣工,自然比我那胭脂红的榴花好的。而且主人家人人穿红着绿的,小姐也不怕抢人家的光彩。”

少筠点点头:“也好,便穿这个,头上用那支累丝的灵雀衔粉梅的钗,也罢了。”

……

少筠一行人来到梁府时,少箬亲自来接。李氏受宠若惊,唯独清漪与少筠安之若素。

少箬将李氏等人送至一众女眷中,又介绍了许多夫人太太,着实帮着应酬了一番,才将少筠拉到一旁厢房:“筠儿,前两日你打发杨叔送来不少­干­货、时鲜,富安那头到底什么样了?”

少筠浅笑着摇头:“姐姐­操­心的还不够?我在外边都听闻你三头六臂的能耐了!也该好生保养着。你放心吧,折­色­纳银那处,我筹了一万一千两银子,应该足够五千引盐,应付官府也说得过去了。至于富安……我才从那边回来,姑丈紧接着就下去了,我估计着隋叔叔和方叔叔心里还有些打鼓,但是桑、赵、林三位应该是能稳住的。姐姐且宽心备完婚礼,到时候,咱们有多少计策也能算完了的。”

少箬吁了一口气:“我想与你多说也不能够,你瞧,莺儿又在外边唤我了!只是,你是闺阁姑娘,进去沾沾我们大姑娘的喜气,多说两句体面话,也算是帮我尽尽心吧。”

少筠答应了,两姐妹就分头行事。

少筠领着侍兰,在梁府小丫头的带领下,去了她姐姐的东院。直到这时候少筠才知道,西院虽然是梁苑苑幼时的闺房,但确实因为西晒而空置,眼下梁苑苑仍旧在东面的厢房里待嫁,屋里挤了一屋子的扬州闺秀。

昔日的梁苑苑显是和少箬斗气!对此,少筠心知肚明,也不动声­色­,而侍兰自来谨慎,自然也不会多嘴。两人在嫲嫲和喜娘的指引下,和梁苑苑以礼相见。少筠矜持而浅柔的说道:“贺喜梁小姐!只愿小姐与康公子琴瑟和谐,携手共老。”

梁苑苑因为喜事将近,所以所着衣物均是喜庆的朱红­色­。又因为衣料都是绫罗绸缎,因此整个人仿佛笼了一层光晕,华美非常。她见得少筠媚若梨花,行动言辞都十分雅致,心下也并没有多少好感。只是她婚期临近,也有十分矜持,因此浅笑着不开口,只是点头作罢。

周遭的人并不知道两人曾有冲突,对梁苑苑的态度也不十分意外,只道梁苑苑又来了一位貌美若梨花的好姐妹,便纷纷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

一时间房内珠环翠绕的,娇声莺语不绝于耳,闹得连喜娘也过来凑热闹:“哎哟哟!要说康家公子么?扬州府谁人不知是个才子呢!只是要说形容模样,我只见过一面,就不十分真切了!不过!眼下咱们这里可有一位正经是康公子的妹妹呢,问她一准知道!”

“谁!是谁呢?”

……

喜娘分开姑娘们,把一身­嫩­黄的少筠送到梁苑苑眼前:“梁小姐不好奇未来夫君是什么模样?咱们桑家的二小姐,正正是康公子的姨表妹!您问她,一准的准!哈哈……”

少筠红了脸,真不知如何办,侍兰暗自着急却不敢表露半分。梁苑苑脸上羞红,眼中却有一缕期盼,而周遭众人,纷纷缠着少筠问。

熬不过去,少筠红着脸,按捺住心里的酸楚,很是腼腆的说道:“哥哥的生母是少筠的姨妈……有时候我也会跟着我娘见见哥哥。哥哥大名康青阳,表字君素。小时候康老爷怕他养不大,除了大名外,起了这个略有些女气的表字。哥哥五六岁就启蒙念书了,七岁上正式进学念书,十六岁那年就中了秀才,可见学问极好。”

说到此处,众人哗然,都纷纷向梁苑苑道喜,说她好福气,爹爹外祖都是官,日后的老爷也是官,连夫君,也是前途无量云云。梁苑苑十分羞涩,半低着头,眸中尽是喜意和期盼。

少筠一路相看,心中喟叹不已:哥哥……你的妻子对你有十分的期盼……一念到此,少筠只觉得自己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证旁人的幸福,更是为了认清自己的心。或许她也曾这样幸福的期盼过,最后只能让位于她人。当初的自己,就连期盼都觉得幸福,想必今日的梁苑苑也是一样的,既然如此,合该诚心祝一句百年好合吧!

众人又围着梁苑苑与少筠不住的问人品如何、模样如何、身高如何……

少筠渐渐平了心情,浅浅笑着说:“青阳哥哥的人品么,自然是好的。脾气也好,我自小到大,也没见他肯用一句重话说下面的仆人,哥哥家里也都知道哥哥是个好脾气的人。模样……哥哥玉树临风,真当得起南北朝时谢玄说的那句‘庭中芝兰’的风仪。”

少筠说到这儿,不少姑娘笑弯了腰,连喜娘也说:“哎哟哟!什么玉树、什么芝兰,我哪能知道这样的词?当真是念过书的姑娘有这能耐!梁小姐,您这门亲事,羡煞了多少扬州府的姑娘哟!”

这时候一位紫衣姑娘撇着嘴说:“康家哥哥是不错,可是梁姐姐也是扬州上有名的美人啊,才学也好!旁人羡慕姐姐,怎么不说扬州府上的公子都羡慕康家哥哥?”

喜娘连忙笑嘻嘻的圆场:“是是是!所以才说天作之合!梁小姐与咱们康公子啊,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那紫衣姑娘听闻了撇了撇嘴,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候少筠身边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拉着少筠,娇声娇气的:“姐姐……你这衣裳上的刺绣真好看,是什么花样子的?我家去让家里的绣娘绣出来。”

少筠低头一看,那小姑娘态度十分娇憨,叫人一看就喜欢。少筠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是粉梅的花样子,因想到春天花瓣飞舞的模样,便随意散了些出来。小姐若是喜欢,改日少筠画几张花样子送到府上便是。”

小姑娘听了很高兴,忙说道:“真的么?只是我爹爹任期快到了,只怕……”

少筠心中一动,便浅笑道:“小姐府上是转运使府上?您放心,动笔画几幅花样子并不花多少时间。”

小姑娘咯咯一笑,放开少筠,略退一步,向少筠行了平辈之礼:“我叫芷茵,兰芷芬芳的芷,绿草如茵的茵,多谢姐姐!”

少筠也连忙回礼:“小姐不要客气才是!”

直到这时,一屋子的人都被两人的对话吸引到少筠的衣裳上来。

少筠今日是一身­嫩­黄的细布棉裙,料子也算十分轻薄了,上身是一件交颈中衣,领口和袖口镶了­嫩­黄的宽边;最出­色­的是外面的一件半臂,侧里岔出一支粉梅,上面疏落、密匝得绣了一簇簇的梅花,衣裳的前幅后幅又星星点点的散落着粉梅花瓣,仿佛是那株梅树经不住春风吹拂,将花瓣扬了个满天满地。

风在衣上落粉梅,留白之处听春风。这件衣裳,也算是春意盎然,心思别致。

人人称叹,便有人笑道:“真是芷茵好眼光!这衣裳的心思十分别致,深得国画留白风韵,连春风吹拂的意境也描了个十足!可见桑姑娘不仅女红十分­精­湛,就是画画的功底也十分了得了!只是可惜了不是锦缎的衣裳,若是,无论从哪儿看,都瞧不出破绽了。”

桑少筠听了这样的评价,连忙向说话的人致谢,又浅笑着淡淡道:“小姐是少筠知音了,只是少筠也不敢逾矩,穿了小姐们才能穿的绸缎……”

那人听得少筠这样安分守纪,也宽和一笑。就在这时,那紫衣姑娘看了两眼少筠的衣裳,又有些不屑的向刚才说话的姑娘说:“梅英,有人将比你引为知音呢,不知道你有没有琴可摔?不过照我说,也别轻易玷污了‘知音’这两个字,千百年来,能有多少真正的知音呢!何况还是三教九流的人?”

那名唤梅英的小姐轻轻蹙了眉,却也没有出声,只对着少筠浅笑致意。少筠微微偏了头,只一笑而过,却没有忽略掉梁苑苑脸上一闪而过的轻蔑。

大约这就是人吧!人以群分,自古而今,从来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Сhā曲到这儿并没有结束,紫衣姑娘扫了一眼芷茵,又睨着少筠,很是骄傲的:“果真就是商贾人家,去到哪儿都带了一身铜臭!芷茵妹妹,你仔细着了!你爹爹是转运使大人,别叫人占了便宜也不知道!”

这话有点儿过分了!少筠忍不住眯了眯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芷茵年纪极小,不十分会听人家话里的玄机,只当紫衣姑娘说她,当即涨红了脸:“你说谁占了便宜?我喜欢这位姐姐的衣裳有什么错?就是讨要两张花样子,又碍了你什么事?难道你没有讨过花样子?!”

紫衣姑娘一下子红了脸,连梁苑苑也目瞪口呆。一旁的梅英连忙一手拉了少筠一手拉了芷茵,笑道:“淑芬瞧着苑苑大好的日子,她也心痒痒的毛躁了!芷茵妹妹只不要与她拌嘴,走走,咱们不要围着苑苑,叫她一整天的脸红。咱们一边去,和少筠说说这针线活计,可好?”

……

作者有话要说:内帏小姑娘的斗嘴。

☆、057

贺芷茵正是此届转运使的掌上明珠,而梅英姓王,父亲则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王判官,官阶五品。

一群姑娘因为父亲们的缘故,时有往来,其中芷茵与梅英两人尤为相得。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梅英的身份虽然不如芷茵、梁苑苑等人高贵,但也很受众人待见。

梅英把芷茵、少筠拉到一侧,芷茵仍有些气鼓鼓的:“淑芬姐姐真讨厌,平日里说的话都­阴­阳怪气的。我娘往日都教导我不理会罢了,可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又是梁姐姐的喜事,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芷茵形容十分娇俏,连说话也应了那句诗,自在黄莺恰恰啼。少筠只觉得十分可爱,连忙笑道:“今日小姐们来给梁小姐道喜,也为自己沾点儿喜气,贺小姐又何必不快?何况方才的淑芬小姐并不是想说贺小姐,只是少筠来的不合时宜罢了。”

芷茵抿了抿樱桃小嘴,忽又笑开:“是了,何必不痛快!只是你若不来,我哪儿看到这样­精­彩的绣工?你叫少筠,让芷茵猜猜……听闻梁夫人有个名号叫‘竹叶子’,因闺名叫少箬,我想……你便是桑家二小姐,我猜得对不对?”

少筠忙笑着行礼:“是!贺小姐,桑少筠有礼了!”

芷茵也以平辈之礼回了少筠:“我爹娘虽然有封诰,可我却什么也没有。我也不喜欢你小姐小姐的叫唤我,我只叫你姐姐,你只叫我妹妹,不好么?”

少筠略略笑开,显得十分含蓄:“既如此,少筠避了人也敢唤你做芷茵妹妹。”,然后又转头向梅英:“这位小姐闺名梅英,可见得了梅的好处了,只不知姓氏……”

梅英一路看着少筠的为人处事,只觉得她落落大方,不输半点气韵,也十分喜欢,只是她素来不喜欢用太多的情绪装点心情,只淡笑行礼:“小姓王,家父是盐使司里头的判官,少筠妹妹可以唤我做梅英姐姐。”

少筠有点惊讶,又忍不住一笑,调侃道:“两位真不像是寻常闺秀,少筠只觉得受宠若惊!”

梅英浅浅一哂:“妹妹受宠若惊么?我反倒觉得你是山中一支梨,独自笑春风呢!里头那些话,没准你是乱风过耳。大约也是,你胸有丘壑,也就无需计较麻雀的几声叽喳了。”

少筠脸红,拉着芷茵道:“芷茵妹妹,梅英姐姐平日里也用这些文雅的话来哄你一句、针砭你一句么?真真叫人爱不是、恨不是!”

芷茵咯咯地笑:“梅英姐么?最一针见血了。我初来的时候,咱们这一群人里头,淑芬常围着我转,但梅英姐就不会。可日子久了,我就知道,淑芬虽然围着转,可她背了人还会说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一幅她最有格调的样子,只有梅英姐开始什么样后来还是什么样。”

梅英听了仍旧淡淡的:“人以群分,世间道理。我在家里看着我爹经济事务,自然知道家里的银子怎么来的,商人灶户又是做什么的。既然知道了,也不必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高贵。按说我们这群人,转来转去,姐妹来姐妹去,拜的都只是同一个人罢了!”

少筠和芷茵都好奇:“哪一个人?”

梅英忍俊不禁,捂嘴一笑,而后正儿八经的:“方孔兄!”

少筠扑哧一笑:“好诙谐的一张嘴!说的我那一身的铜臭都脱了去!”

芷茵笑着呵少筠的痒痒:“你哪儿铜臭?哪儿?!你只快点儿告诉我你一双手怎么就这么巧,画的这样好看的花样子来!”

少筠不耐痒,笑着躲到梅英身后去:“好姐姐,你快些拦着芷茵妹妹啊!”

梅英笑着拉住芷茵,却对少筠说话:“好姑娘,你只疼疼我俩吧!你那衣裳,不单芷茵眼红,连我心里的馋虫都钻沙似的呢!”

芷茵住了手,少筠喘着气说:“这值什么呢,花样子有的是!”

梅英就势细细看了少筠的衣裳,敛了笑容道:“就怕有了花样子也绣不出这灵动的样子来。看样子,是你自己的手工?这套针,用的越发活泛了。”

少筠摸了摸衣裳,浅笑道:“人家说绣娘是苦恨年年压金线,我倒觉得是消遣。这衣裳是早两年绣出来的,用了这莹亮的丝线,平日里也不敢穿呢。今日来见小姐夫人们,又是梁小姐的大喜日子,才穿了沾沾喜气。两位真喜欢,日后我也可以用锦缎绣了什物,权当成全我不能穿丝织品的遗憾了。”

梅英与芷茵相视一笑,露出小儿女的欣喜,齐声笑道:“真的?!”

看着连梅英也一副小儿女的样子,少筠由衷的开心。她长这样大,除了昔日在青阳哥哥那里也能任­性­撒娇外,也就今日像个无忧无虑的待嫁少女。可见,老天拿走一样东西,总也会让你同时领悟,你失去什么,又终将得到什么。

几人说话没多久,那边就有丫头仆­妇­来传话,说是宴席开席了,请诸位夫人小姐入席等等。

招呼声、玩笑声、觥箸声,此起彼伏。少箬十分能­干­,调教的引客丫头、上菜仆­妇­、伺候丫头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使得场面热闹又不凌乱。如此场面,宾至如归,自然而然就有人夸赞少箬:“梁夫人当家,当真大家风范!”

只言片语传到梁苑苑耳里,只觉得扎耳。想当初,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是何等贤惠善良。可如今,送嫁的不是陪着父亲熬过艰苦岁月的糟糠妻,而是不劳而获的继室夫人。往后……自己与这个家便没有什么瓜葛了吧,她哪儿还有娘家可回?星星点点的心事,装点得这一路的红妆既欣喜,又心酸。她装的若无其事,脸上红晕如霞彩,娇美动人,掩饰了心里即将随风而去的不甘与愤恨。

离梁苑苑颇远的少筠与母亲坐在一处,眼睛看着满场的宾客,恬然而笑,心里很为姐姐骄傲。自小一同长大,看着姐姐如何披荆斩棘的走到这一步,深知其中的不容易,今日的一切,是苦尽甘来的丰盛回馈。

一场盛宴,是有关人的各式心情,又是无关人等的种种热闹。

待宴会结束时,李氏在马车里累得靠在少筠身上:“哎哟!也没做什么,就像是跑了十里地似的,腰那处一阵一阵的发胀!”

少筠浅笑:“与夫人太太们交道,还不得长了十个心眼?累坏我娘了!”

李氏好笑:“今日筠儿在梁小姐那处,可认识些什么人物?听闻梁小姐外祖母那边也有一两位公侯小姐呢。”

少筠笑笑:“梁小姐么?那样的家教,自然是一脉相承的。”

李氏沉默,又微微叹了口气。

等少筠走回在竹园路上时,侍菊悄声说道:“今日尽是清漪出了风头,二太太坐在那处,陪张笑脸罢了……小姐,清漪果然高贵些么?”

侍菊语气中有些许的迷惑,叫少筠眉头轻蹙,她想了想,说道:“你这样一个人,又何必觉得不明白?清漪昔日的琴棋书画,竟是用银子堆出来的。今日我在里头,那里面的梅英姐姐说得好,到底是银子才高贵呢。可叹世上这样明白的人太少,所以一面用着银子,一面又自以为高贵,嘲笑那些阿堵物。更有甚者,一面吃着盐商的血­肉­,一面端着身份架子,轻视盐商三教九流、污了他们的视野。咱们竹园里头一块儿长大的三个人,侍梅最不会办事,但最能坐得住,侍兰最稳重,你虽然跳脱,却开朗爽利,我自然是明白的。难道要嫌弃侍梅、打压的你安静贤淑,才叫高贵难得?总是各人缘法,各安天命。清漪自有清漪的好处,可你,自也有你的好处。”

侍菊没了话,侍兰用肩膀蹭了蹭她,然后又笑着对少筠说:“小姐方才才说她跳脱爽利,正是因为她这脾气,脑筋才转得快,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小姐只不要理她,等她回过神了,自然就明白了,哪里又有什么迷糊的。”

少筠笑着看了两个丫头一眼,也没再说什么。等回到竹园,侍兰又上来说:“小姐,该打发侍菊出去买些丝线了,不然改日芷茵、梅英两位小姐问起来,怎么办呢?”

少筠横了诗兰一眼:“就你机灵!”

侍兰眉毛一扬,隐约一抹自得:“今日可不是赶巧了!”

“那也是两位小姐做人通透的缘故!”,少筠想了想:“我自小在家,那里能见什么人?不外箬姐姐,和青阳哥哥。哥哥家的两位小妹妹也一团孩子气,不十分好打交道。若能得与芷茵梅英两位姐妹相交,真正是我的福气了。”

侍菊侍梅听了又一脸好奇:“是什么人物?连小姐也赞口不绝?”

侍兰笑着将白天的情形一一都说了,侍梅只合掌念佛:“阿尼陀佛!竟有这样善心的小姐!”

侍菊也拍手笑道:“哈!真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小姐,过了明日我就往西街里买丝线!”,可等她高兴透了,又突然垮了一张脸:“可惜了,怎么不早些认识贺小姐?这一下转运使大人都快要卸任了!”

少筠看着侍菊的形容,想起方才侍兰的那一句话,只觉得十分透彻,这丫头实在是反应太快,所以才显得跳脱不稳重的!她笑着摇摇头:“罢了,你们呐,还是想着明日我该穿什么带什么,你们又该穿什么带什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反正一路写一路设铺垫。这儿这两位姑娘,有点要紧,也给侍菊一笔。

☆、058

二十八日的康府宴饮盛况空前,少筠那一架百鸟朝凤双面绣玻璃屏风叫不知内情的康老爷非常得意,特地和许多珍贵贺礼摆在一处,任由宾客观赏。出类拔萃的绣工叫满堂的宾客啧啧称叹,只是谁也不知道那架美轮美奂的玻璃屏风实则是闺阁绣,正出自桑氏二小姐之手,只除了一人——万钱万大爷。

万钱自在堂上看到这架屏风,便忍不住上前细看。

这架屏风,一拨一拨的针线,细细密密的循环往复,平针、戗针、滚针、套针……针法花样百出,却针脚细密整齐;用­色­流淌自然,又光泽莹润柔和。仿佛有迹可循又绝无漏洞,真真以针作画的高超境界!

他素知她胸有丘壑,见识不凡,可他仍然一次次的小瞧了这位姑娘的能耐。万钱忍不住用手按住胸口,仿佛真的能感知到怀中那方丝帕的厚度——那方丝帕,是她第三回戏弄他时落下的与君子语。那时候她在他眼前掉眼泪,连丢了丝帕也还不自觉。等他回到家想起这回事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方丝帕仿佛是一缕源源不绝的馨香,横看竖看都耐人寻味。他忘记还回去了,想起来的时候又觉得不好意思还。

大约是为这个原因,万钱能知道少筠实则女红非凡。只是……她竟用自己的闺阁绣恭贺昔日意中人的新婚之喜?万钱巴咂了一下嘴巴,很快知道原因。若非技艺实在高超,堂堂两淮桑氏断不肯将自家绣品拿来送礼;也整整因为如此,可见桑家捉襟见肘的窘况!

万钱摇摇头,搁下心事,回到席间。再回头看那百鸟朝凤屏风时,只觉得远看灿烂非凡,内中却又千针万线,将那素白的薄绢刺得千疮万孔……

女眷席面上的少筠并不知道万钱认出了她的绣工,在这一次的席面上,她重遇了贺芷茵、王梅英两位姐妹,并从两人口中得到了一个重大的消息:当今圣上已经正式下旨准许两淮今年实施折­色­纳银,这意味着少筠殚­精­竭虑筹出的万余两银子即将拱手奉给官府老爷。与此同时下达的,还有皇帝的另一道圣旨,为保证折­色­纳银的顺利实施,两淮巡盐御史立即换人,新的两淮巡盐御史即日上任!

巡盐御史换人?这是否意味着皇帝也知道折­色­纳银除了不符合太祖之制,还有大有藏掖?如果是,对桑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少筠瞪了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王、贺两人:“巡盐御史?这么说原先的陈大人即刻要启程离开扬州了?”

芷茵有些神秘的凑近了少筠:“对啊!陈伯伯比我爹还要早离开扬州!筠姐姐,你听说了么?新的御史大人可大有来头呢!”

“怎么说?”

“御史大人名讳何文渊,是朝廷里头的新贵。我听我爹爹说,圣上年少的时候受过先帝万贵妃许多苦楚,那时候开始就忠心耿耿护着圣上的护卫里,圣上与老何大人格外亲厚。后来圣上御极,格外宽仁,对老何大人一家更是委以重任。如今这位小何大人才学格外出众,又因为老何大人是武将出身,小何大人也算是文治武功都十分了得的。”

允文允武的何文渊大人?两淮又要添热闹了么?少筠突然心里突突的跳,直觉这一次巡盐御史会有点不同。

素来巡盐御史就是朝廷设置了用来专门监管一方盐政的,太祖时候开始,御史就是清且贵的道臣,巡盐御史自然而然都是些正派君子。可是盐政中间的利益太过巨大,但凡盐政一道的官职,无不是人人觊觎的肥缺,巡盐御史自然也不例外。时移世易,巡盐御史早就不是那么叫人侧目的清廉人物。早前两淮的巡盐御史姓陈,甫一上任就与贺转运使眉来眼去、称兄道弟,其他的自不在话下。

作为盐商,一年要打点的官府实在也太多。官职略小一点,不能一语定乾坤的官老爷,早已经是小鱼小虾,惯例送礼送银子,也就差不多了。少筠素来留心姑姑的举动,知道早前姑姑做事的手法,上来后也没有意气用事,早就让桑贵一一拜访过。

只是这位何大人……既然如此背景,又会不会与旧的御史大人一个模样呢?或许任何人事变动,都是可以利用的契机吧。

……

康梁喜宴过后,整个扬州似乎都有些疲惫,但也有人始终惦记着该做的事情。

阳春三月里的最后一天,万钱万大爷送了请柬到桑家,请桑二小姐在扬州郊外赏西府海棠。

海棠有艳­色­而无俗姿,是为花中贵妃。少筠清素淡雅,便以轻薄细腻的月白松江布交颈襦衣裙相称。衣裳素白,领子镶以­嫩­绿宽边,衣襟上、袖口边、裙摆里……绿丝萝如远时香蔓,温柔盘卷缠绕。腰间一枚碧玉竹佩,平添了一段至凌云处尚虚心的­精­气神。待她如斯出现在万钱面前时,万钱只觉得脑中一空、胸口一闷,便再也难逃这宛如绿丝萝般细致又芬芳的缠绕……

少筠浑然不觉,只是看见方圆里野草漫漫,十数丛海棠错落其间,姿­色­艳冠群芳。万钱大约有心请客,略略清除了杂草,于空地上支了帐篷、置了桌椅、布了饮食,安排得十分妥当。

少筠还左右打量的时候,打发了仆人丫头的万钱走上来,轻轻握着少筠的手,语气中仿佛有些不忍:“平日你拿针,会不会扎穿了手指?”

少筠很是不高兴:“万爷,这是您的待客之道?”,说着要抽回自己的手。

万钱稍稍用力挽留,又把少筠的一双手举高了些方便他细看。到了此时,万钱才发现少筠十只指尖细致无比,并没有他想象的星星点点的针孔。他有些讪讪的松开少筠的手:“那架百鸟朝凤十分好看……你花了多少工夫?”

少筠原本想发怒,但听了万钱的话,又觉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此抿了抿嘴:“你说什么?”

万钱笑笑,又拉了少筠的手:“你跟着我别撒手,这儿离我的留碧轩不远。留碧轩当初的主人大约也想把这块地划进留碧轩的,但年久失修,这儿也十分荒芜。那日出来找梨花,我是先找到这里的,打死了两条蛇才在那边角落里隐约看到留碧轩后面的那丛梨花,才找了过去。”

少筠红了脸,但也只好接受万钱这种带有些憨直的霸道耍赖,只是也忍不住调侃他:“万爷,您的留碧轩就是极好的去处,那梨花也是十分惊人,怎么反而在这荒郊野地的支了帐篷?您不怕您的贵客不满意?万一还有蛇怎么办?”

“留碧轩么,我不喜欢什么人都带到里面去。这里打扫过了,也不会有蛇了,你跟紧我就没事。”

少筠挑了挑眉:“万爷,您是什么来历?不打算告诉少筠么?您介绍的这位贵客、做的这笔生意,两淮的行家一应Сhā不上手。有如此来势的,帝国之中,只怕不出十人。那么,万爷,您又是什么人?”

万钱听了少筠的话一句也没有回答,却伸手摘了一小簇海棠,想转身Сhā在少筠鬓边。可是这一比划,他又紧紧的皱了眉头,然后很是腼腆的征询少筠:“这花很好,可Сhā在你头上会好看么?今日你这一身衣裳……很好看,我这一比划,总觉得多了点什么。”

少筠很没有仪态的翻了白眼:“自然就是多了你手上的这枝海棠了!万大爷,您也是识字的,怎么不知道画蛇添足的典故?不过我看你倒是特意Сhā科打诨的,但凡我想问你话,你总是胡扯到别的地方去!要不是今日要见客人,我一准!哼!”

万钱微红着脸,又细细看了看少筠的衣着打扮,果然觉得十分贴切,多一分少一分,都难得其十分之一妙处。他不计较少筠的气急败坏,只点点头:“我不十分会收拾自己,但是你……我知道你,那一幅百鸟朝凤那样鲜亮,只怕有几百几千种丝线,你搭配的功夫自然十分了得。我不是欺哄你,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一个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没脚飞鸟,并不指望自己挣得沈万三那样的家业,只是随便混混日子而已。”

随便混混日子?这说辞得意!

少筠收敛了脾气,也有十分的好奇:“万爷,您竟然说自己除了钱什么也没有?那……你的爹娘亲人呢?我自认识你,只见过你身边有一位老仆人,非常的古板,还有一位阿联……”

“阿联是早五年跟我的,开始的时候我连笔也不愿意拿,需得一位文士。君叔看着我长大,就像是我爹。我……并没有家。”,万钱说到这儿,脸­色­有点僵硬,整个人的气息好似又变得木讷而粗糙,显是不愿意再说了。

虽然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少筠很明显的感觉到了万钱的情绪变化,她立即转了话题,轻轻问道:“我看你那位君叔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讲究,仿佛很熟知礼仪,不像一般的仆人。万爷,怎么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呢?想必这位君叔就是您的家人了。”

万钱低头看了少筠一眼,忽然觉得少筠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他有点莫名的情绪,只低着声音,讷讷道:“君叔么……他是很讲规矩,我的生平都是他塑造的。若不是他,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大约连地里的泥都不如……”

少筠正想说什么,又见阿联殷勤的迎了两位男子过来。其中一位也正正就是老熟人,徐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正式登场,巡盐御史,六品小官,猜得到么?不过目前也只是空|­茓­来风而已。想必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的,因为我喜欢用人名,也喜欢用表字么。

万大熊再一次出来溜达。hoho,大家留言吧。

☆、059

少筠眯了眯眼,立即想从万钱那里抽手出来。

万钱却突然用了力气,紧紧的捏着少筠的手,低声道:“少筠,鼎爷好­色­!”

少筠一愕,手上也停住。

万钱没再说话,拉着少筠迎上去,待距离较近时,才放开少筠,拱手道:“鼎爷!小万有礼!”,然后又转向徐管家:“徐相公!”

那名唤鼎爷的男子身材痴肥,样貌寻常,但一双眼睛非常犀利。他一面和悦笑容对万钱拱手,一面扫过少筠,眼底有一抹惊艳。

待两人寒暄过后,鼎爷虚扶着徐管家、万钱,笑道:“啊!不想小万你也是个风雅之人啊!瞧这丛海棠!哈哈!”说着略过了少筠。

少筠眉头一挑,那边万钱已经伸手把她牵住,四人一齐进了帐篷之内。

此时有俏丽丫头上来奉茶,摆出了­精­致糕点,上好的青瓷香炉里燃好了百合香。

万钱拉着少筠,给鼎爷介绍:“鼎爷,这是桑家二姑娘。”

鼎爷的眼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表情似了然,似意味深长。少筠略过前面一节,走到鼎爷跟前,落落大方的行礼:“桑少筠见过鼎爷,鼎爷万福!”

鼎爷笑哼一声,却是对徐管家说道:“小徐,怪不得你要出来了!在一个老娘们手下十年就够没出息的了,还得在个­嫩­的掐出水来的小姑娘手下混日子?哈哈!”

徐管家脸­色­一僵,便有些恼怒的扫了少筠一眼。少筠嘴角一挂,却只向徐管家略略示意,便往桌边坐下。待徐徐饮了口茶,她浅浅说道:“鼎爷好见识!还望您海量汪涵,体谅桑家里的孤儿寡母。”

鼎爷睨着少筠,满眼的轻亵:“体谅!我一贯体谅!不过女人家想要银子花,那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腰带一松,两腿一张就行!”

此话一出,徐管家有些示威的扫了少筠一眼,便低头饮茶。万钱眉头一皱,放下茶杯,一字一句的:“鼎爷,大小桑姑娘也是参股的东家。”

鼎爷粗而短的眉毛一抬,眼光横了万钱一眼,忽的大笑:“哈哈!小万一张口,就是字字千钧!也罢,我买你的面子,权当成全你怜香惜玉!”

少筠浅笑一声,Сhā话道:“原来是万爷的面子?不过,少筠自以为,鼎爷这个面子,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靠松腰带张开腿!生生是靠着我桑家祖传的能耐赚下来的!”

声音很柔淡,但是金戈铁马的内里。

鼎爷一愣,眼中一缕厉­色­,但却哈哈大笑对万钱说:“小万啊!敢情你还没把刺拔光?不如哥哥我教教你?”,然后又转向少筠,似乎毫不在意的:“小姑娘,别把你手里的东西太当回事!在爷眼里,不过就是一捏就烂的软柿子,更别说在上边都看着的贵人眼里了!你愿意不愿意,我这盘生意照样顺风顺水的赚!”

少筠盯了一眼旁边幸灾乐祸的徐管家,袖中的手紧紧的捏住了,徐徐呼了一口气,淡淡说道:“鼎爷所说,少筠决不会怀疑半个字……”

待少筠还要再说,桌下一只熟悉的大手伸了过来,兀得紧紧握住了少筠的拳头,而后一根一根的把少筠的指头扳平。是万钱!少筠兀得心中一震,直吞掉了下半截要出口的话。思量片刻,少筠暗自深吸一口气,软了脾­性­,轻轻地,状似不甘却又服软的说道:“如此,少筠便权当承了万大爷这份人情,也多谢鼎爷开恩。”

鼎爷盯了少筠一眼,觉得这小姑娘真真是初出茅庐,只是还算识时务!当即哈哈大笑的对万钱挤眉弄眼。

而后鼎爷对着茶水点心挑三拣四,又与徐管家眉来眼去的说些荤段子,调戏的少筠银牙暗咬。最后,两人威风够了,鼎爷就嫌弃这荒郊野领的蚊子虫子又多,又荒凉的,便要徐管家领着去扬州城内寻乐子。

万钱听了木讷着脸说自己不去,只吩咐阿联引路,带两位爷去万花楼消遣,挂他的帐。徐管家是个重银子的人,听的万钱这样豪气,心里求之不得!而鼎爷,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少筠这样抛头露面的商贾女儿,自然也不十分乐意交道,因为威风拿够了,就兴趣索然,也没去理会万钱的的木讷不识风情,只领着徐管家一抬脚就走了。

鼎爷走后许久,少筠也一动不动的坐着。微微低垂的头,­唇­畔清淡的弧度,交颈领子里微露的颈项……万钱虽然有所预料,还是心中不忍。

他低声问道:“我与你去留碧轩瞧瞧花去?只是这两日天晴了,很多谢了……”

少筠没有出声,她仍在消化刚才累积下来的愤怒情绪。虽然有梁苑苑之流轻视她,可是从来没有人这样无耻的轻亵她!她犯了什么错?桑家百余年的声誉、百余口­性­命难道不比她躲在闺阁里充贤淑来得重要?!

万钱仿佛知道少筠的心情,又低声说道:“你该知道……这里都是男人交道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又长得好……你很好了,方才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你放心吧,残盐也是转运使大人的买卖,有他一句话,你那两千两银子,是稳拿的。”

少筠兀得抬起头来,眸中有愤怒,却甜甜一笑:“万爷,您又何必假意对少筠好?这位鼎爷的这盘生意,万爷您是赚足了好处!就连给少筠的两千两银子,也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万钱明显一愕,便沉默的看着少筠。

少筠淡淡一笑,缓缓拉开万钱的手:“早前我只猜想万爷您去过富安,知道残盐的生意轻易不会易主。但今日听来,似乎转运使大人也在中间掺和,少筠一下子也就明白了!转运使大人自姑姑私收余盐起,就已经不信任我们桑家了,不仅官盐一处不信,就连残盐翻新也不见得乐于再与桑家合作,只是没有明着说罢了。可是,你们谁都知道盐这行当里的深浅,更明白翻新残盐,桑家是百年老店!徐管家就是天大的能耐,你们也想要个双保险,叫桑家不能也不敢与你们竞争。还有什么比把竞争对手都招揽过来更划算的事呢?两千两银子,万爷就买了一张一本万利的通行证,多赚钱的买卖!您又何必在少筠面前假意怜惜?”

万钱没有说话。

少筠冷冷一笑,站起来:“我知道行商有一言九鼎这句话,所以,我桑少筠今日放话下来!我收了你的银子,我就敢拿桑家的金字招牌给你们用!今后只要你们这盘生意还在,我不会再用桑家的名头招揽残盐的生意!”

少筠说完,抬脚就走。

万钱一震,忙站起来赶前两步,一把抓住少筠,下意识道:“你若生气,可以打我!”

少筠生生被万钱扯得转了身看着万钱,她气急,伸手就想赏万钱一巴掌。可是手掌去到半空又生生停住,少筠冷笑道:“谁生气!谁要打你?是谁不识礼数,每每动手动脚?原来我只是三教九流的商贾女儿,合该腰带一松、两腿一张!”

少筠一路忍耐,到了这里实在忍不住,气话冲口而出。

万钱脸上一红,又一黑,最后放开少筠,木讷又直接:“我告诉过你鼎爷好­色­,我也告诉过你你这样的身份出来行走,会遭人惦记,我还告诉过你,你会把桑家放在这位置。我只是做了我本分该做的。”

一番话堵得少筠气结,真恨不得一掌拍的万钱脑浆飞溅!她从未觉得哪个人像万钱直接得这样讨人厌的!她跺着脚甩开万钱,转身就走:“原来欺辱弱女,就是万大爷的本分!”

万钱在后面呆了呆,她从来不示弱,怎么这回承认自己只是弱女?原来她无论装的多淡定,都只是一个会任­性­的弱女子么?万钱一拍脑袋,赫然明白,少筠并不是和他生气,只是受了侮辱,朝他发火!

他立即冲上去,一把拉住少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又重复了一句:“你生气,可以打我!”

少筠拼命的要甩开万钱,嘴里只不承认:“谁生气,谁要打你!”

万钱禁不住少筠的挣扎,张手一搂,抱紧少筠:“骂人也可以,但别轻贱你自己。”

似乎熟悉又很陌生的气息萦绕于鼻端,那句别轻贱自己的话好像是呛鼻的胡椒,叫少筠一下呛住了喉咙又眼睛发酸,手上便不自觉地停住了。

许久,万钱松开少筠,改拉着她的手,缓缓走去看花:“这海棠如何?”

少筠稳住了情绪,便恢复淡然:“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荒野之中,有失落于人世间的芳姿,再自然不过了。西府海棠,花中贵妃,只可恨无香罢了。”

万钱笑笑:“我中意你这但凡是花都能赏一赏的脾气。不如我也把这儿圈进留碧轩,好叫你日后可以在这儿看海棠?”

少筠看了万钱一眼,自嘲道:“日后?日后两淮是万爷和鼎爷的天下!日后少筠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万钱听到少筠又开始挤兑他,心下一松,直乐到:“我送你拭目以待的水墨小人,你却还没有表演。少筠,我知道你,你的脾气实在不算好。要是你全然没有了退路,刚才鼎爷那样轻辱你,你早就回敬他了。可你忍下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有打算。少筠,鼎爷上头有贵人,可盐仓里的残盐卖不卖、卖给谁,还是转运使说了算。转运使一句话,上头的贵人就不得不买你桑家两分面子。你明白中间的道理,想必也知道要与这些人斗,你并没有什么底气。我有自己的算盘没错,但我不会害你。时至今日,我倒是真想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能耐四两拨千斤。”

少筠眉毛一挑,仰头看万钱:“万爷觉得少筠还有什么能耐四两拨千斤?”

万钱低头,凝眉想了想,直接道:“我觉得没有了。你家出了内鬼,这人十年筹谋才宣称自己可以取代桑氏,可见靠谱。转运使大人自你姑姑大举私收余盐开始就不大信任你桑家了,何况鼎爷亲自下过盐场,见过一些老掌故,确认过他们能翻新残盐,也愿意给我们翻新残盐。”

少筠眸子一转,笑问:“鼎爷见过哪些老掌故?万爷告诉少筠,且让少筠判判他们能是不能?”

万钱一笑:“我不会给机会你倒局。”

少筠双眉一抬,笑道:“也罢,我安心应付折­色­纳银便是。”

……

作者有话要说:转运使也不是什么好人,笑面虎罢了,但他管盐,知道中间的深浅,所以拉上桑家,很刁毒的用心。

moby……周末依旧休息,结果又是过两章一个段落,所以就如你所愿,双更。万大爷人不见得好,不过对少筠倒是真的好。

☆、060

少筠脸­色­稍霁,万钱舒了一口气,便想放开那些银子事故,与少筠随­性­走走。

鼎爷嫌弃这里荒凉,君叔也觉得留碧轩要修整的像模像样太费功夫,可是万钱从不怕麻烦。对他而言,找到一件让他专心致志的事情,就是生平最重大的事情,至于这件事值与不值,他并不十分计较。

两人绕着海棠,一时发现这一枝一串的花蕾十分可爱,一时又发现另一枝花开的极艳。少筠始终只是个二八少女,渐行渐远间丢掉了刚才那些愤怒,拉着万钱一时说,你快看那个!呀!并蒂的也不算什么。一时又说,你快拉那树枝我瞧瞧,上头那一串简直就是工笔画里头的!一时又说,哎呀,有蜜蜂……

万钱不大说话,但有求必应。

两人越走越远,少筠开始有些踟蹰,拉着万钱:“没有路了,还能走么?前面是什么?”

万钱黑黑的脸上有一抹开怀的笑容,连一脸的胡须感觉都软了下来,不过话还是不加修饰的:“前面么?我也不知道,隐约听到些水声,可能是小溪小河也不一定。”

少筠咬了咬嘴­唇­,犹豫不前。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发了脾气还觉得心里闷闷的不想回家。可是前面……

万钱看了看少筠,便往前半步,半蹲□子:“我们瞧瞧前面去?留碧轩里还没有活水,要是能引一道活水进去,就好了!”

少筠看着万钱那宽而厚实的背,偏头、咬牙,便伏了过去,偏又在万钱耳旁挤兑他:“万爷真要怜香惜玉,怎么不把这儿的荒草也收拾了?万一蛇不在草丛里,反而爬在树上怎么办?”

万钱低低笑出来,却没有说话。

沉默之中除了万钱有节奏的脚步声,仿佛还有鸟兽虫豸被惊扰的窸窣声。万钱的背虽然厚实可靠,可少筠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时间久了她又累又害怕,却不肯开口跟万钱讲,只好紧紧搂着万钱,低头伏在万钱背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少筠只觉得耳边突然涌进来“哗哗”的流水声,紧接着是万钱略带惊喜的唤她:“少筠……筠儿,你睡着了?快看!”

少筠一抬头,不禁呀了一声!

苍石点苍苔,清泉似泻玉。

泉边一株梅,结实笑春风!

万钱把少筠放下,径自去摸了摸那边的苍石,回过头来笑道:“这是太湖石……”,然后伸手给少筠,把少筠接到水中央来,笑道:“我知道了,留碧轩原先肯定不止我买下的大小,这里有太湖石,也引了泉水……应该是一个园子里的东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留碧轩就这么荒着了。”

少筠左右看了,答应道:“小时候就听闻这个园子很大,可是没两年就停了工。想必留碧轩是因为轩舍齐备,主人家急急忙忙的就圈住而已了。这儿么,又没有什么值钱的,又幽深,自然可以听之任之了。万爷买下留碧轩,人家竟没有给你说明么?”

万钱摇摇头:“好容易打听到一个人是管这园子的,可也不是主人家。等找到主人家,又是那等破落腌臜的什么公子,喝酒喝得一整日舌头都是大的。听闻我许他银子,不仅地契捧了出来,就连传家宝也问我要不要。”

少筠好笑:“你可捡了大便宜了!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肯这样钻进来。”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万钱,他半圈着少筠,有些脸红:“也不是什么人都肯跟着我钻进来。”

少筠一下子像是咬了自己的舌头,只下意识的要挣开。可是她忘记了,万钱早已经把她接到水中央。她才一迈步,脚下一滑,身子便不由自主的跌了下去:“啊!”

万钱双手一紧,少筠便紧紧贴在他身上。

一股梨花香,半边莲花妆,究竟不过是亘古情动。

万钱低头看着少筠,一动不动。许久后伸出一只满布老茧的手指,轻轻游走于少筠发际,最后落在少筠颈后。

少筠动弹不得,又目瞪口呆:万钱,你怎么……

万钱红了脸,有些­干­的声音徐徐吐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诗经……雎鸠……

少筠满脸通红,双手推着万钱的胸膛,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钱很执着,带着一种青涩的表情制着少筠,又红着脸,以质朴粗糙的语气,一字一句的念完了那一阙千古名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

他从不轻易念诗,觉得有病似的。他也从没有咏诗来哄哪个女人,觉得女人好不好,用银子就能打发。他不是不会,像这一首诗,就是他的识字启蒙诗。到了今日,对于眼前的窈窕淑女,他确实做到了寤寐求之、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因为贴切,所以念出来自然,重要的是他居然还没有念错一个字:“少筠……我以前总觉得念书无用,不能挑起一担柴火,更不是什么吃饭的手艺。不过今日……我记得这首诗,念起来,觉得它很……很好……”

万钱一句一句的念,少筠一字一字的听,每一个字都是一把火,灼烧着她,烫得她浑身通红。渐渐的那股热流淌进心里,融化得她浑身发软,只能微微喘气。

万大爷温香软玉抱满怀,桑少筠娇喘微微羞不禁。可许久许久,万大爷都没有诸如亲吻、抚摸这类的动作,只是就这样意犹未尽的松开了少筠,然后居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红着脸、低着头、讷讷的道歉:“对不起,少筠,我……我……”

或许万大爷强硬一点,霸王硬上弓,少筠也只能吃着哑巴亏了。可他居然像头熊似的低头脸红认错,真叫少筠尴尬的想跳河自尽!

少筠一跺脚,双手一推,­干­脆利落的叫万大爷下水灌黄汤去了。待水花都落尽了,还没回神的万大爷大口喘气着从水中冒出头来的时候,少筠蹲下来:“赏了人家一巴掌,才道歉赔罪么?万爷!少筠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只会叫您加倍的吃亏赔回来,您不是也知道么?”

少筠微微脸红,可是眉宇间的刁钻任­性­,像一把小钻子,嘶啦嘶啦的揪扯着万钱的眼睛和心,叫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他慢慢的趟水,熊一样的手脚并用的爬回岸边,嘀咕着:“我怎么越吃亏越迷糊……”

少筠隐约听见了,又忍不住笑出来。

万钱浑身都湿透了,没办法,只好四处收集枯枝落叶,又钻木取火。少筠看得有些好奇,没注意万钱已经开始脱衣服。直到万钱脱得只剩中衣的时候,她才回神,忙忙别开头。

万钱挠挠头,说:“这儿也好,你四处瞧瞧去,想想怎么收拾,日后我把这里也买下来。只是别走远了,我没趟过这里的草木,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少筠转身四处走去,一点也不敢回头。

活水从太湖石后面引来,大约原先想做成一道水闸,让水势更为充裕。但因为没有完工,活水越过太湖石后就四散开来,以至于周遭成了一片沼泽。

少筠摇摇头,这里要修整,就是生生劈出一条水道来,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就这样子她也不敢走得太深入,只能回到水边梅树下,选一些已经开始变黄的梅子,摘下来,捏在手里玩。

不一会,万钱半­干­不湿的走了过来,伸手捞了一枚高处的黄梅,凑到鼻子上嗅了嗅,又递给少筠,说:“估计能吃,挺熟了。”

少筠笑笑,接过梅子,然后坐在水边石头上:“万爷,您知道巡盐御史要换人了么?是什么何文渊大人?”

万钱看见少筠没有丝毫生气的,也把刚才的尴尬丢开,只乐呵呵的在少筠身边坐下,又解了鞋袜、挽了裤脚,将腿伸进水里:“知道,是个有来历的公子哥。”

少筠看万钱玩水玩的惬意,只觉得他随­性­,心里也不觉有些羡慕,只是她不敢这样放肆,只状似不为意的接话:“这当口换御史,难道圣上有了什么主意?”

万钱看了看少筠,又笑着说:“这水并不十分冰凉。少筠,你怎么不试试?”

这一次少筠没有脸红,她已经知道了,万钱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其实十分有分寸。就像方才……他天时地利人和,却也没有十分占她便宜,可见人品还算可靠。可能因为如此,少筠对万钱的建议也十分动心。她犹豫了许久,最后咬着牙瞪了万钱一眼:“你不许胡看!”

万钱好笑,举着手说:“我只看你的脸。”

少筠又白了万钱一眼,便很快的解了自己的鞋袜。就在她忙不迭脱鞋的时候,万钱盯着她的脸,轻轻说道:“皇帝的心思不要去猜,不是我们这种人能猜得来的。筠儿你何必­操­心那些?自然是转运使大人他们去­操­心了。”

少筠堪比玉雕的莲足入了水,她舒服叹气。又咋闻万钱这句话,她细思之下,只觉得万钱一张一弛,有着深沉韬略。确实,要是皇帝有心办事,那也是转运使大人头疼的事。而要是新御史大人有心赚银子,那也不是他们这类商人能一下子试探出来的。想到这儿,少筠一下子放松,抬头看去,碧空高远,白云自横,难得的人生半日闲!

有一下没一下的玩水,少筠早就忘记了,女人的莲足,本不应给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见。

万钱也很惬意。与少筠相识至今,唯独这时候,少筠是自在的活泼泼的,没有任何负担的。他其实很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圈在自己的园子里,如同圈在他的心上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我喜欢万大熊同学!hoho,除了阿信那只小东西,木有人比他更矛盾了,在爱情面前如此赤诚,在世事面前又如此通透,hoho,好可耐……

其它,没了……周末愉快呗。

☆、061

万钱背着少筠出来的时候,君叔、侍兰和侍菊都在帐篷周边找他们。

君叔一看少筠趴在万钱的背上,脸­色­都变了,赶前两步,严厉的看着万钱,却欲言又止。

万钱露齿一笑,放下少筠,只对少筠说:“出来好一会了,你该回家。”

少筠点点头,好像挺乖巧。

侍兰侍菊一句话也没敢说,但侍菊看了好几眼万钱,然后把少筠搀走了。

君叔看着少筠的背影,垂手对万钱说:“爷!这究竟不合礼数,叫姑娘的家人知道了,只怕难以善了。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如此就折了德行了。”

万钱笑笑,也没有搭理君叔。紧接着就有仆人来收拾帐篷、器皿之类。万钱看了一会,便背手走回留碧轩。

等到了留碧轩牌匾前,万钱缓了缓脚步,似乎下了决心似的低语:“君叔招人,按原先的意思修园子,那边的几株西府海棠还有后面的水闸一并修进来。”

君叔大吃一惊:“爷!您当真在这儿安家?四川那里……”

万钱神­色­一淡,慢慢走了两步,才回头看了君叔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君叔一张老脸登时暗了下来,心里绞痛的几乎站不住。嗫嚅许久,他软了口气:“君叔瞧出来了,爷中意桑家的这位二姑娘。可是爷,这位姑娘……不是十足的温柔娴淑,君叔怕爷日后吃亏难受。要不,咱们再看看?扬州水一样的姑娘也着实不少,哪怕哪家官府里的姑娘,咱们也求得起。”

别人么?若是轻易能替换,还叫什么“中意”?他万钱见过女人、尝过女人,吃过女人亏、也叫女人伤过心,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中意什么。

可他没有说话——在几乎所有人面前,他木讷的神憎鬼厌,以至于君叔都不明白他怎么有本事与人应酬,但少筠面前例外——他丢下径自想要说服他的君叔,走进了轩舍。

君叔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张罗。

而在马车上安坐的少筠主仆三人也同样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中。最后侍菊忍不住,问少筠:“小姐……今日万大爷……”

万大爷?少筠不知道啊!或许自小成长的太过费思量,她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在儿女私情上。以前青阳哥哥对她好,她觉得惬意,也接受的理所当然,可最后还是南柯一梦。而如今她要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幸福,还有一个家族的生死存亡。对万钱,究竟是逢场作戏多一点还是也有半点心思,她是全然分不清的。她同时分不清的还有万钱深深浅浅的试探,一次比一次深入的示好,这些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同样的逢场作戏?

侍兰沉默了许久,然后才对少筠说:“小姐……月前在游舫上,这位爷也算忠厚细致。侍兰造次……青阳少爷那份心思着实吓人,依侍兰看,若是万爷真有心……”

少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侍兰:“小兰子,如今家里什么境况,别人不清楚,你和侍菊能不清楚?我能躲在家里装闺秀?女人三从四德,谁不知道?早前箬姐姐受了多少委屈才苦尽甘来,我瞧得不十分清楚。可今日我见的这位鼎爷,正经就是和徐管家一块来拿彩头的。这些道上的男人们没把我桑少筠看成高贵的小姐,只是三教九流的商贾女儿罢了。”

侍兰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侍菊咬着牙逞强:“这有什么!难道我们出来见了人就不清白了?!”

少筠笑开,点头道:“这话虽然是气话,却也是道理。我桑少筠出了二门行走江湖,早就做不成大家闺秀了,旧日不懂事,今日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可是,咱们清清白白做人,并不辱没祖宗门庭。万钱是什么人,我瞧不清楚。他的用心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我也不知道。但总要真心待我,我才肯去想归宿。不然一辈子不嫁,又如何呢。但凡我自己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就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你们是我的丫头,我对你们从没有什么要求,不过是有缘在一处罢了。旁的话、旁的事,说了、做了,都未必是真。”

侍兰点点头:“小姐自有分寸,只是万大爷身材彪悍,就怕他……罢了!小姐,眼下家里这份残盐生意究竟如何?今天徐管家也来了?”

少筠闭目养神,悠然说道:“万爷显是与转运使大人交情日深的,做事当真滴水不漏!早前我以为是他去接触过富安的老掌故,所以知道残盐这一面的生意不好做。原来也不是!是转运使大人知道这行当里的深浅,想用这点银子买我桑家不出来坏他们的好事罢了。由此可见,叫桑家用招牌参股这个主意,还是转运使大人的意思,平白叫万钱捡这个人情罢了。”

侍菊侍兰两人都深思,而后侍菊笑道:“还是小姐透彻,不然拧着转运使大人的意思,咱们就要吃大亏了。只是小姐,咱们还有什么法子么?上回小姐带侍兰去富安,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家里的老掌故究竟怎么说。哎,如今这形势,就算保得住这几位老资格,咱们又拿什么来跟人家争呢?没权没势的。”

少筠笑着睁开眼,看着侍兰,问道:“你怎么说?”

侍兰偏了偏头,笑道:“我有个念头,但不敢说,只怕得罪人得罪大了。”

少筠轻轻摇头:“你谨慎了。说来听听,侍菊,你也细听着掂量一下。”

“这事咱们不管官老爷、不管万爷身后是什么人。且看咱们家!小姐,咱们家有什么凭借,就该用这凭借争什么。咱们桑家有百年的招牌,至今在富安有几百灶户为咱们家煎盐纳盐课,这就是咱们的招牌。徐管家再能,能不过这个凭借。他能招徕权贵入股,说来说去,还是在咱们家积累下的本钱。若他没有这本钱,一准喝西北风去。”

侍菊听到这儿一拍掌,笑道:“正是这话了!”

侍兰横了侍菊一眼,继续说道:“上回我跟小姐去富安,荣叔、赵叔和林伯都已经当场表示不会易主,只是隋叔叔和方叔叔还有些疑虑。即便隋叔叔、方叔叔不愿意再帮咱们,咱们不见得没本钱和他们争,只是真要争,需得背后有人撑腰才好。可说是得罪人了。”

少筠看着侍兰,微微颔首,而后对跃跃欲试的侍菊说:“我猜得到你想说什么!无外乎商场如战场,挣银子饱肚子的事情,害怕什么与人争!你说的没错,我不怕与人争,但我要争,就要争到手!”

侍菊侍兰都点头:“可是,小姐要怎么做?”

少筠笑得成竹在胸:“两淮一年一千万斤的盐产量,是多少灶户日夜不眠的结果?除正经煎盐纳盐课之外,还有多少人有能耐、有时间来翻新残盐?我问过荣叔,也问过桑贵,知道旧年两淮能翻新的残盐不过一两百万斤,得出来的盐,品质参差不齐。这些翻新残盐里只有我们桑家出来的比较稳定,得价比较高。可是万钱他们这一回,投了多少本钱?我家半成股份,就分了两千两银子,那投入的银子总数岂非有四万两?这么大一笔银子,能买多少贱价残盐?又要多少人工才能做完?你们心里打打算盘就知道了!”

侍菊一掐手指,便捂住了嘴:“荣叔他们就是变出三个同样的人来,也做不完这砌长城般的活计啊!小姐,徐管家有三头六臂?”

少筠摇头:“徐管家有三头六臂?哼!他这就是江湖老千的天仙局,不仅忽悠了不明就里的人,连他自己也忽悠了!他虽然十年来都接触这般灶户,但真心体恤、认真走访的时候全然不多,全费心思在瓦解荣叔那五位老伙计的交情上了,再有的就是变着法子从姑姑手里掏银子。他哪里会知道灶户的辛苦,有哪里会真心知道老掌故们的价值?赵叔隐约告诉过我,就是指望着隋叔叔变心的时候,他还能笼络了隋叔叔手下带的徒弟、挤兑隋叔叔。”

“正如桑贵所说的,就是翻新残盐,也得看翻新到什么成­色­。他黑了心,纠些不入流的人马来胡搞,哪怕残盐翻新的不到位,他想薄利多销,这也是如意算盘了。可是,残盐的买卖原本就是官府售盐之外的盐,比官盐买卖又自由了许多,百姓买它本就图他价格便宜品质又还过得去。若他们拿出来的残盐压根不能入口,百姓又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侍菊点头:“没错了!官盐有正经的盐点销售,品质好,价格也高,等闲百姓不爱买,这也是残盐好卖的缘故。可要是残盐根本没法入口,那我也宁愿去买贵一点的官盐。实在没钱的人家,直接买未经加工的残盐回家也罢了,又何必经他们这一手!”

“可是小姐……即使徐管家上面的人不懂这道理,徐管家不懂么?何况还有转运使大人、万爷这样的人物在里头呢!”,侍兰奇怪,眉毛几乎揪在一处。

少筠低笑两声:“各有各的一把小算盘吧。万爷说鼎爷去过富安,见过老掌故。可鼎爷懂什么?一个酒­色­之徒!人家忽悠他能翻新,他能懂翻新到什么程度为之翻新?转运使大人么?他快要卸任了,盐仓里的残盐不卖白不卖,何苦留给后人赚这笔银子,他放话出来要桑家参股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至于徐管家,大约下面与他称兄道弟的灶户们也有忽悠他的时候,何况他自以为傍了大靠山可以横行霸道。万钱么……他还靠谱些,只差什么时候能瞧出端倪来了。”

侍菊又是一拍掌,哈哈笑道:“这一伙的人,六国大封相,自己都没整齐活了,还说什么赚银子呢!不赔光就罢了!小姐,咱们只怕什么也不用做,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

不用做?什么都不做怎么帮着把这看着天衣无缝的天仙局布好?!若非她对万爷的建议不是一抑三扬、半推半就,万钱怎肯相信她已经窘迫到了这境地?若非她不是处处、事事都示弱,鼎爷这些人只怕早就出手教训她了!

少筠沉吟一番,吩咐道:“姑丈回富安了,你们去和柴叔、杨叔说,不要风风火火的往富安里赶,要有什么事,都领着照应姑姑姑丈的名头去。对隋叔叔、方伯两位,不要着急,十分说服不了,只管让他们跟着徐管家闯闯看。只消对他们说,桑家的门永远为他们开着。只一条,进了桑家的门,就得听着我的安排。其余三位叔叔,吩咐他们,不要怕闲着,横竖桑家就算拆的只剩一根房梁,我也绝不少他们的吃喝银子!”

侍兰侍菊听了吩咐,对望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布局完成……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不熟悉的专业领域,越掺和越倒霉。

☆、062

喜宴过后,梁府夫人又筹划着接待新姑爷回门。少箬为这场喜宴着实劳了神,也落了好名声,梁苑苑这位新媳­妇­心里领不领情不说,至少明眼人是十分称赞少箬的,就是梁师道,也特地的花了银子给少箬添了一整套头面首饰,慰劳她劳苦功高。

待她忙过这一段,又狠狠歇息了两天,便施施然领着儿女、丫头回了一趟桑府。这时候已然是四月份的仲春时节。

少筠这段日子足不出户,天天躲在家里养清闲。听闻小外甥们来了,忙赶到李氏的上院里去,要逗逗小外甥。

这一下上院里挤满了丫头仆­妇­,热热闹闹的满是说话的声音。大约是许久没有开心的事情,李氏看着一屋子的人,不禁眉开眼笑:“好长的日子没有这样高兴!还都是自家贴心的人!竹叶子,你忙的这一场喜宴哟!满扬州府的人都夸你贤惠周全!哎呀,怎么不多歇两天?”

“我想着二婶了!好容易回家躲一回清闲!二婶好歹疼疼我不是!”

李氏和少箬径自说话,少筠则在一旁圈着枝儿、侍菊抱着宝儿,一处凑趣。少原一进门瞧见了连忙赶过来,在侍菊怀里把宝儿夺了过来,惹得宝儿咯咯地笑、侍菊哇哇的叫:“少爷!您轻着点儿,别吓着宝儿小少爷!”

少原嘿嘿的笑,只抱着宝儿一下颠上一下颠下的,叫宝儿兴奋的哇哇大叫。

李氏瞧见了,也顾不上少箬,只捂着胸口:“原儿!你别跟他玩过了!仔细颠了他的肚子、闹得他不舒服!”

少原原本就是个清秀的文弱少年,也不过三两下就累了。他只带着宝儿坐到清漪身旁去,又靠在清漪身上:“娘,宝儿可喜欢我这样颠着他,是不是啊,小宝儿?”

宝儿叽呱乱叫,兼手舞足蹈!一屋子的人笑了个倒仰。

少原喜不自禁,一手抱着宝儿,一手又攀着清漪的脖子,嘀嘀咕咕的对清漪说耳语。清漪听了一脸的娇羞,只用手肘推了推少原:“少爷!仔细摔了宝儿小少爷!”

少原又是一笑,反而更凑近了清漪一点,又说了一句什么话,更惹得清漪满脸通红,咬着牙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筠眉尖微微一蹙,正要说话,那少箬便站起来说:“小竹子,你带枝儿去你的竹园瞧瞧去。­奶­妈,你抱了宝儿喂点­奶­,别叫他饿着了。”

少筠听了姐姐的话便站了起来,然后扫了一眼她母亲,发现李氏正瞅着少原清漪两人,嘴角微微笑着。她心里有底,让侍兰拉着枝儿,退出了上院。

枝儿今年才四岁,还是垂髫小儿,但眉清目秀,也算是个清秀小丫头。她的脾气不如少箬那样张扬,却是极有主意的,从不让外人上手抱她。今日来了一两个时辰了,也就肯让侍兰牵着她的手走。

少筠喜欢枝儿更甚过宝儿,一路逗着她说话,回到房里,花样百出的拿了房里好玩的东西给她玩。

枝儿­奶­声­奶­气的:“小姨,我不喜欢荷包……也不要毽子。”,一会她看见了少筠书案上的沉香如意,就拉着侍兰:“枝儿要那个!”

侍梅看见枝儿这脾气,笑得像朵花似的:“活脱脱的大小姐哟!”,说着去逗她:“枝儿,姐姐去给你拿,你让姐姐拉你的手好么?”

枝儿研判了侍梅半天,突然张开手,意思竟是让侍梅抱她!侍梅真真受宠若惊,忙把枝儿抱起来:“好机灵的枝儿哟!”

侍兰微张了嘴,侍菊睨着侍梅:“哎哟哟!枝儿小姐还肯让人抱!真是!我见她好几回了,连手也怠懒让我拉着!这头一回见你,就肯张手要你抱?!我倒瞧瞧,你哪儿比我俩还强!”

侍梅捡了沉香如意给枝儿把玩,又红着脸啐了侍菊一眼,嘀咕道:“就不许我有一样比你两强?”

侍兰呵呵的笑,侍菊轻哼了一声:“罢了罢了!你快些带着小小姐去园子里逛逛去吧!”

少筠一路含笑,这时候吩咐:“这是人和人的缘分了!罢了小梅子,你带着枝儿在园子里玩一玩,只看着她的冷热,别叫她吃了风。枝儿,跟着梅姐姐,要什么要说话,不许闹别扭,好么?”

枝儿点点头,一手抓着如意,反身搂住了侍梅的脖子,一个劲的瞧着外面的竹子。侍梅也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侍兰这时候才说:“小姐,真真小孩儿眼睛­干­净!一屋子的人,就挑了最实心眼的侍梅!”

侍菊笑横着侍兰:“放屁!难道小姐是亏心眼的人?难道我也是黑心眼的人?”

侍兰一指戳了侍菊的额头:“就逞能!我是这意思?咱们三个,要论实心眼,你能跟小梅子比?就你那张嘴,十里外的人也知道你是个辣子!”

侍菊撇了撇嘴,眸子一转又有些落寞的:“小姐……大小姐把咱们支出来,却也没把清漪叫出来……我知道,少爷可喜欢她。”

少筠一挑眉毛,逗侍菊:“怎么?你也中意少原弟弟?”

“我!我哪有!”,侍菊红了脸!

“就算有,我也不会罚你,你急什么?”,少筠不以为然:“只是,你真喜欢弟弟?你若喜欢他也不是不行,可你也知道,你只能做小,你愿意?”

侍菊一脸红:“小姐……我自然配不起少爷那样的人……”

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这配不配得起,和喜欢不喜欢是两码事!和愿意不愿意做小更是两码事!难道侍菊有了什么心思?少筠想了想,没有直接点破侍菊,却将侍菊打发了出去:“罢了,你不说实话,改日我让侍兰和侍梅闹你去。对了,上回你主动请缨要去外边买丝线,可买回来了?该把芷茵梅英两位小姐的针线活计较起来了。”

侍菊减了窘迫,笑道:“买了许多,都是扬州府上如意坊染的上好丝线。因都是小梅子打点针线上的东西,我交给她了,我这就去取来给小姐。”

少筠点点头,侍菊就转身出去了。少筠这才问侍兰:“她竟真有这心思?我只问你知道不知道。”

侍兰浅笑摇头:“小姐,我们梅兰菊三人,是昔日二老爷亲自挑来给您作伴的。自小一块儿长大,什么事不知道?我们四五岁的模样,小姐爱淘气,竟是家里的孩子王!少原少爷那会约摸就是三岁,跑不快,赶不上咱们就爱哭闹。您也知道侍菊自小的脾气,她背了大人对着少爷好一顿教训,可后来每一回玩耍她都紧紧的拉着少原少爷。日子久了,少原少爷就拉着她说长大了娶她。小姐别看侍菊叽里呱啦的嘴,心里最软了,偏她为一句话记到现在!只怕连少原少爷都忘了这回事。眼下她瞧着少爷喜欢清漪,心里不知道那个旮旯冒出的酸水!”

少筠忍俊不禁,看了看侍菊的背影,笑道:“古时有金屋藏娇,我家少原弟弟还有青梅竹马!”,玩笑过了,少筠又紧了神­色­:“依你看,她这份心思要紧么?”

侍兰想了想,有些犹豫的:“大约不妨吧……她平日里转的最快了,有什么­操­心的事,叽里呱啦的说完了睡一觉,就没事了。照我琢磨,日后少爷娶了少­奶­­奶­,她也有了心上人,小时候这份惦记大约就能淡了。小姐可别担心,更别生她的气。”

少筠拉着侍兰在身边坐下:“我怎么会生气?我爹爹把你们三人挑给我的时候就嘱咐过我,可以和你们玩、可以和你们生气,但是要惦记着你们好不好。我私心为你们打算,是希望日后你们都找到良人,到时候叫你们自在做人,不再为奴为婢。在我家里,虽然不愁吃喝,可少原弟弟念书颇有成绩,之后只怕也会有功名在身。你们若是存了做小的念头,与人分享丈夫,岂能痛快?清漪的事,我没张口说,一为我是未出嫁的姐姐,不好管弟弟房里的事,二为清漪也是个可怜姑娘,她的身份注定不能明媒正娶,若少原弟弟真怜惜她,她做妾,未必不是一条安稳实在的路子。这又是与你们三人不一样的。”

侍兰一行沉默的听,一行红了眼睛,最后跪在少筠面前:“侍兰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伺候小姐!自小从没有一句打骂,书画、女红伺候在侧,学了道理在心里,还有小姐真心记挂我们的终身。小姐我知道了,我会劝着侍菊的。”

少筠赶紧把侍兰扶起来,笑道:“糊涂了你!青天白日的跪在这儿­干­什么,叫侍菊侍梅看了还以为我说了你什么!你素来谨慎稳重,我这番话也只能对你说,你有底就行,别叫侍菊知道让她伤心。”

侍兰忙站起来,又笑道:“侍菊犯傻罢了,她那脾气难道能哭哭啼啼的等着相公?不憋死她才怪!”

少筠好笑,正要说话,枝儿手里拎了一小节竹笋冲了进来:“小姨!小竹子!”

侍兰噗的一声笑出来,正要说话,少箬的笑声传了进来:“呵呵!枝儿,你可叫重了!你小姨可不就是小竹子?!”

枝儿停住小脚丫,回头看了少箬一眼,又偏头看着少筠,好一会才­奶­声­奶­气的:“小姨怎么也是小竹子?小姨是园子里的小竹子变得?”,说着满手泥巴的伸出那节竹笋,模样可爱的叫人想咬她一口!

侍兰笑弯了腰,少箬和少箬的丫头莺儿也都哈哈大笑。

少筠忍着笑,弯腰在枝儿跟前,认真的说:“枝儿,这小竹子还没长成呢,你就挖了她,小姨可难受!”

枝儿皱了小眉毛,又想了好一会,突然转身跑开:“枝儿让姐姐再接回去!”

几人又是哄堂大笑,少箬扶着莺儿说:“这丫头!那脾气也不知道像谁!也没有你小时候的淘气,可是挑人得紧!”

少筠站起来:“这才是大小姐的做派呢!姐姐,我看枝儿好得很,小小年纪,就这样的主意!”

侍兰笑着给少箬上了茶水,侍菊也把整排的针线捧了过来。

少箬接了茶水,挑眉道:“妹妹又要动大针线了?瞧你丫头的这幅阵仗。”

少筠看了看侍菊手里的东西,知道侍梅已经抽空把线都分选好,按­色­系以及深浅一一排好。她点点头,示意侍菊去绣架旁归置,才对少箬说:“姐姐今日是回来躲清闲来了?姐夫不在家?我在针线上怠懒了许久,也该动动手,不然转运使大人卸任,我去哪儿找贺芷茵小姐呢。”

一句话出来,少箬点头,然后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跟二小姐说说体己话。”

……

作者有话要说:安排一些家务……

☆、063

少筠笑笑,只拿了侍菊早就备好在一旁的湿巾净了净手、砚滴里加了水,一面磨墨一面问:“姐姐今日回来可要小住两日?”

少箬在绣架旁俯身细看那一支支的丝线:“可见我是个劳碌命,前头大姑娘出阁忙了个天翻地覆,才一歇下来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些事没办,可不就想起来,你托过我的许多事情?你姐夫前些日子不仅要忙着大姑娘出阁的事,衙门里头的事也是一日不的放松,就是苑苑大婚当日,衙门里还一日几个衙役的奔波往来呢。这两日终于消停了些,转运使大人可不就借口出去走访盐业,顺道去歇一歇?可巧了,我也不想对着家里前头夫人的几个老仆­妇­。”

少筠住了手:“听姐姐这么说,盐使司里头也出了什么大事?”

少箬坐到了少筠身边:“前面说转运使大人任期到了不是?”

少筠点头。

少箬低头,笑着拨手上的虾须镯,上头的明珠便轻轻晃动:“大人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

少筠微张了嘴:“这官场里头的事,怎么也像是六月里的天,说变就变的?”

“你这话就贴切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掌着两淮半数的税利,帝国中也得有两成银子呢!这位置,你道是什么人都能当得的?这里头连着多少朝堂上的阁老、朝臣呢!我听你姐夫说,转运使上头的大人们一直在帮转运使谋求连任,如今正相持不下,转运使便借口身体不适,不能上路呢。也正因为如此,朝堂上也有大人立即就进言要换巡盐御史。圣上批了巡盐御史大人的人选,却也没有责怪转运使大人。你姐夫对我说,只是换了巡盐御史,转运使还能如此安稳,说明转运使上头十分得力,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如今虽然相持不下,但对咱们到没有太大影响。”

少筠点点头,浅笑道:“原来朝堂上的大人们也这般模样,小竹子明白了,这才有姐姐姐夫都出门躲清闲!罢了,我这花样子也不必赶工了。”

“小竹子从不让人­操­心,可是能耐人了!不过一顿喜宴,就叫转运使大人的千金对你夸赞有加。对了,上回你跟我提的那回事,竟办妥了?”

“早几日那位鼎爷就差人送来了文书并两千两银子的银票,我画了押,送回去了。白纸黑字,咱们桑家以招牌参股。”

少筠一面说,少箬一面拿了帕子捂嘴笑开了,直笑的前俯后仰,才抚着肚子哎哟着说:“一大群大老爷们被你一个小姑娘耍的团团转,那景象,只怕再不能有了!筠儿,你去哪儿想这么个刁钻歹毒的法子来!”

少筠抬头,眉目一展,真如疏云自横般从容:“姐姐,从古到今,人最不缺的就是‘心眼’,最缺的是‘德’。不是小竹子能耐,是他们太贪心。只是,姐姐不怕我这样叫姐夫为难?只怕日后转运使也要心烦的。”

少箬轻哼一声,笑道:“这很公平啊!他们本不是这行当里的人,偏以为自己有银子就能赚这一行当的钱,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转运使大人么?哼,他一面折­色­纳银,一面又大手出入残盐,叫咱们桑家一点活路都没有。好处哪能全由他占完了?这事我连你姐夫都没告诉!日后他自然知道,他娶的是桑家的‘竹叶子’!”

夫妻间这样你来我往的关系,大约就是强强相遇吧。少筠抿嘴而笑,不置一词。

正说着,侍兰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回禀二小姐,桑贵在外帐房有请,小姐什么时候略空闲些?”

少筠轻轻吁了一口气,笑着对少箬说:“说是躲清闲,实则没能清闲够一个时辰。姐姐,你既回来了,不如一块儿出去见见桑贵?”

少箬摇摇头,扬声对屋外的侍兰吩咐:“侍兰,你传话出去,我与你二小姐还有话要说,待午饭后歇过中觉再往外帐房与桑贵说话。”

侍兰闻声而去,少筠奇怪:“姐姐还有话没有说完么?”

少箬笑着伸出三根指头:“还有三件事!”

“哪三件?”

“头一件,是你上来管家,我就说过我要把我手里养着的人拿了给你用。一会在外帐房我叫你见见这几年我都养着的蔡波。”

少筠一偏头,想起姐姐评论过桑贵为人太浮,叫人不能全信。她笑着说:“可好了,我这几日正愁着若是阿贵出去跑盐,家里外帐房谁来周全呢!”

少箬点点头,又说:“这第二件,筠儿,也是你托我的。今日我问准了二婶的意思,她是真喜欢清漪这姑娘,想悄悄的放进少原弟弟房里。少原弟弟十分愿意,我瞧那意思,简直愿意只要清漪似地。”

少筠点点头,微红着脸问:“清漪呢?清漪可愿意?”

“清漪原本是个大家闺秀,并不十分扭捏,只低着头一言不发,最后才说但凭大人们做主。”

少筠微微叹气:“箬姐姐,清漪是个好姑娘,可她的身份……姐姐问过姐夫么?还有转运使大人……好歹清漪也是转运使大人托的,总要两位大人心里有数、肯点头。”

少箬拉着少筠的手:“这我还会想不到么?我探过你姐夫的意思,他没说什么。但他只怕也没有和转运使大人提。依我看,也不必着急,横竖少原还年轻。只一条——筠儿,我告诉你就是要你看紧了咬紧了——她樊清漪再好,也绝不能染指桑家外帐房的事务!就是内帏,也不能由她说了算。为什么?因为她的身份终究是奴籍,她爹爹的案子是当今御批,是绝无可能再翻案了。若桑家外帐房、内帏由她说话,是个话柄不说,日后少原的正房妻子怎么办?一进门就要宅斗么?万一少原犯了糊涂,宠妾灭妻,岂不是一桩人祸?她樊清漪要是个明白人,就得明白,安分守己她这辈子才能平安度过。但人心难测,筠儿你不得不防,明白么?”

少筠心底一震,立即答应道:“姐姐,我明白。少原弟弟无论有没有功名,清漪都不能做弟弟的正妻。这道理我明白,想必我娘也是明白的。”

少箬敛了郑重神­色­,笑道:“你心里有数也罢了,我只点了点清漪,她倒是非常明白的。二婶我也跟她细谈了,她也能知道的。”

“如此,筠儿也放心了。”少筠舒了一口气:“对了,姐姐,还有这第三件事呢?”

少箬微微一笑,拉着少筠站起来,送到葵花镜前,扶着少筠的肩:“小竹子,此后不出半年,桑家必定重新夺回第一把交椅!可你呢?你怎么办?过了今年,你就十六岁了,箬姐姐不希望你像我一般,熬到十八岁,才惶恐出阁!”

“姐姐!”,少筠满脸通红的娇嗔。

少箬按住少筠:“莫非你还念着青阳?”

少筠一愕,红脸道:“箬姐姐不必拿这话激我!那日我给梁小姐送嫁,知道她满心欢喜,我又怎么会惦记那些早已经不是我的东西呢!哥哥……再怎么也是哥哥,我总希望他好的!”

少箬叹了一口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可是……筠儿,我听闻万钱大爷在扬州边上置下留碧轩,眼下正在大规模的修整。你别着急着害臊!他是不是请你去看过那园子?”

少筠点点头,有些奇怪的问道:“姐姐怎么知道?我为桑家参股的事找他,不料他反把我请到了留碧轩。那地方十分荒芜,但那里面的梨花确实惊人。”

少箬点了点少筠的额头,有些头疼道:“你啊!平时一肚子刁钻古怪,办事那个­精­明劲!偏遇到人家对你用了大心思,你还不知不觉的!那留碧轩的原主人破落了是不错,可这园子也真不是想买就买的下来的,不然怎么会荒废十年。不用想也知道,这破烂园子花了万大爷多少银子!他竟眼睛也不眨一下,还花这样的功夫去修整,真叫扬州府的人都震了三震!筠儿,你可知道,那什么鼎爷的想在他那园子里头寻欢,万钱硬是不肯答应,闹得鼎爷多没面子,只笑话他留着这园子是要办喜事!就是转运使玩笑说修整好了要去瞧瞧,他都不吱声。可你却说你早就去过,还看了里头的梨花?若非我知道他拐了弯给你送了梨花,还不能知道他的心思。可既然我知道那瓶斗彩蔓草梨花瓶怎么来的,你说我这做姐姐的还能想到什么?”

“我……”,少筠有些委屈:“我又没叫他买……何况,姐姐别说他怎么怎么的,他要是真对我有什么,怎么肯帮着鼎爷、转运使欺负咱们桑家?”

“筠儿!你敢说他没有向你示好?你的丫头就在外面,要不箬姐姐叫她们进来问问?!你只老实说,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你的终身大事,我不许你胡闹的!”

少筠红着脸,咬着牙,有些不甘的:“要问说了什么,也没有,他……他对我念过一首《雎鸠》……可是姐姐,焉知他不是逢场作戏?他本就不是那等肯去将就规矩的人!何况我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总觉得他不是那么简单!”

少箬哼了一句:“你知道他不简单还肯和他三番两次的打交道?雎鸠都念出来了,我若是不过问,难道你要学戏文里的才子佳人、私定终身?你也不必拿那什么逢场作戏来搪塞我,咱们桑家有几千几万两银子值得人家惦记?让人家愿意花几万两银子买个园子,里头还有一丛惊人的梨花?”

少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抿着嘴满脸通红。

少箬叹了一口气:“这位万爷真是深不可测的,背后有什么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姐夫接触了,却又十分赞赏,说是人情世故极通,人虽然木讷粗糙,但办事非常可靠。我不敢说他好也不好,但筠儿,我还是那句话,你真不喜欢,别招惹人家,一切到此为止!你若真喜欢,他又肯为你花这样的心思,我就宁愿你缘分早定!”

少筠想了半天,然后说道:“姐姐,……你知道,我们虽然是商贾人家的女儿,但爹爹自小几乎把我当成男子般的教养,我真没有特意引逗别人。万爷好不好我不知道,可家里……姐姐,家里总要安排妥当。”

……

作者有话要说:三件事,蔡波一笔,樊清漪一笔,万大爷一笔。

鼎爷的事,基本尘埃落定,你们猜得没错,hoho……

☆、064

少箬算是严词声厉的说了少筠一顿,少筠心里其实说不出来的委屈,可她也没有怪姐姐,毕竟她一个闺阁姑娘确实不应该与外面的男人有太多的接触。此后少筠沉默了许多,只拿了支素描湖笔在书案前托腮坐着。少箬知道她的心事,没让丫头们去打扰她,只是闲闲的看着枝儿和侍梅侍菊玩乐,自己则和莺儿、侍兰说话。

仲春时节,阳光不热不冷,却非常明媚。园内一丛丛的竹子,挺拔修长,极其悦目。可是,明明满眼的绿­色­,却偏偏都成了一片雪白?

少筠心中一动,展开面前的素绢,湖笔点点而落。不过半个时辰,素绢上层层叠叠画满了记忆中的花瓣。满满当当的一纸花瓣,仿佛欲破纸而出,有着难以言喻的充盈。

少箬其实一直留心少筠,此时走了过来,看见了少筠的下笔,不禁很奇怪:“你素来素雅,穿衣打扮也罢、作画绣工也罢,无不深谙增减法、得尽疏朗意境。今日这幅绢这样满满当当,又瞧不出什么东西来,真要绣出来,岂不是累死你自己?有什么趣儿?”

少筠抿抿嘴,又在绢上略微空隙出添了几笔,细瞧去,就像是若隐若现的半张油纸伞。画完搁笔,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姐姐别见笑,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前日瞧见了极好的一丛西府海棠,我还不如绣那个呢!”

少箬凝凝眉,也没多说什么。

少筠便招呼侍兰:“侍兰,前日你不是照着芷茵小姐的身量裁了两件半臂?你拿过来吧,我在上面画了样子,绣起来就成了。”

……

这天午饭后歇过中觉,少箬少筠联袂来到外帐房。桑氏百年基业,迎来了他的红妆时代。

桑贵、老柴、老杨皆垂手待立,外帐房伺候的小厮也在一旁肃然而立。跟随少箬少筠而来的莺儿、侍兰和侍菊也都右边待立,场面显得十分整肃。

少箬看见此况便对少筠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少筠笑着把少箬请到上手的书案:“姐姐,大伯父当年的家业,今日又交还到您手上了!小竹子今日唯姐姐是命。”

少箬浅笑摇头,反手携着少筠,将她按在上手书案前,然后站在她身边对着外帐房里一屋子的人淡着神­色­说道:“桑家到我爹爹那一辈,正支有三房人,如今我已嫁人,少嘉返回富安,桑家掌权者唯有这些日子劳心劳力的桑二小姐。你们唯她的命是命,清楚么?”

众人合声齐道:“尊二小姐是命!”

少箬点点头,转到左手小桌上坐着,对少筠浅笑道:“少筠,今日我带来一家子人。”,说着向莺儿示意。

莺儿会意,便转出外帐房,不一会领进来一家人。为首的男子身着深蓝­色­右衽长袍,一方黑­色­四方平定巾,长得一张国字脸,相貌颇为端正。紧随其后的是一名丽­色­女子,眉目间有十分温柔,女子怀中还抱着一名约摸七八个月的婴孩,正滴溜溜的看着屋里的一众人。

少筠打量了一番,却含笑不说话。

男子态度颇为大方,首先对少筠郑重作揖:“蔡波见过桑二小姐!”

少筠点点头,只抬手虚扶蔡波:“蔡相公有礼,请起!”

蔡波从容而起:“不敢!二小姐可叫我阿蔡,阿蔡自当竭力!”,说着又向少箬行礼:“大小姐!”

少箬同样点头。蔡波这才从女子手中接过孩子,那女子便一样向少筠郑重行礼:“蔡容氏见过桑二小姐!”

少筠笑开:“容娘子请起吧,你两人是夫妻?”

蔡波一身自如,笑道:“回禀二小姐,正是,犬儿才八月大。”

少筠点点头,少箬则直接朝桑贵说道:“蔡波是我还没出嫁前就结识的人,至今也有五六年了,人是极为稳重可靠的。如今他也进外帐房,阿贵,你心里只怕不舒服?”

桑贵嘿嘿的笑,他只横了少箬一眼,就直接上来搭着蔡波的肩膀:“兄弟,好些日子不见,原来抱小子去了!”

蔡波好笑,孩子交还给容氏,朝少箬少筠一抱拳:“阿贵在扬州谋事好几年了,阿蔡同他一个戏棚子里看过戏,一桌酒桌上喝过酒,算是故交。”

少箬笑哼一句:“倒是我枉做小人!如此也罢,你两好生帮衬着我妹妹,我这当姐姐的,打心眼里感激你们!”

桑蔡两人同时拱手:“不敢当!自当尽力!”

少箬点点头,又朝少筠示意。少筠便笑道:“原来你们认识,这就更好了,日后只该更加和谐了。侍兰,你先带容娘子进去见过我娘,让她给安置蔡管家一家。”

侍兰出来行了一礼,然后领走容氏:“容娘子,请跟小人来!”

容娘子跟着侍兰走了,蔡波目送而去。

少筠看在眼里,却又笑道:“近日扬州什么模样、富安里头又是什么情形?阿贵,杨叔、柴叔,你们有什么消息么?”

三人对望一眼,老柴便先上来拱手:“回禀二小姐,富安里头头一件大事自然是翻新残盐的生意开工了!领头的是老徐,另还有一位爷,打听不清姓名的,似乎是盯着老徐的。咱们家的老掌故里头老隋、老方都掺和进去了。我跑了两趟、老杨跑了一趟,只知道他们十分辛苦,一天只能歇上两三个时辰,丫丫两夫妻也十分劝不住。”

少筠手指轻轻敲了桌面,又问:“荣叔、赵叔还有林伯伯好么?还有我姑丈下去了,方伯、隋叔叔有没有为难姑姑他们?”

老杨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同老柴一道送下去的,老荣头和小霖子没说什么,老隋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也顾不上说什么了,他忙得紧!姑老爷置酒请他们,老隋连去也没去,老方去了,但黑了一张脸。说起来姑老爷也十分拉得下脸,后来还三番两次的请老方老隋,赔了许多好话,也说了许多贴心话。老方倒是没话说了,但老隋那耿直的脾气哟!闹得老荣头都生他的气,只说让老隋自己闹去,闹够了知道深浅了,就明白了。”

少筠叹了一口气,吩咐两人:“残盐的生意一起来,姑丈的心理只怕十分难受的,两位叔叔就辛苦一些,多跑两趟富安,带我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姑丈不用自责!至于荣叔赵叔他们……正如同荣叔说的,试一试深浅就能明白的,也叫他们宽宽心,这段日子只管安心的在家歇着,残盐的生意不去沾就行。但这里头那么些人都给我记好了!我们桑家拿了桑家的招牌给人家用,就再也不能碰残盐的生意了!我们不去碰,但拦不住这几位老掌故不愿意跟着他们做,明白么?”

老柴老杨对望一眼,眼中有惊诧。阿蔡微微一笑,桑贵嘿嘿一笑,接口道:“桑家不碰了,老掌故又不是卖身给咱们家,他们愿意不愿意,咱们还能管得着?还是咱们二小姐明白透彻!哈哈!”,说着又去搂阿蔡的肩膀,翘着拇指油滑的说道:“瞧瞧!跟着二小姐,天大的面饼,咱们的小喉咙也能啃下来!”

阿蔡横了桑贵一眼,笑着朝少筠拱手:“二小姐知道万钱万大爷?”

少箬一挑眉,捧着一盏茶状似不以为的的饮茶。少筠微微蹙眉:“知道,阿蔡,他有什么举动?”

“阿蔡听闻他这一下四处走动,频频接触富安等处的灶户,仿佛在打听什么。”

少筠心中一动,难道那头熊闻到什么味道了?!“还有什么?”

“有的。小姐,两淮这一趟残盐生意,无人不瞩目!往日里相熟的同行都纷纷叹气,说是盐商难做!往日凭一些残盐也能过去,眼下这一块连桑家都只能拱手相让,他们还能如何。如今两淮谁不羡慕能参股的人,那老徐就成大红人了,去哪儿都有人恭维着,自然也有人议论着究竟万大爷什么来历,竟能占去两成股份。也有人猜他是转运使大人的内侄,也有人猜他朝中有人什么的,缠得他去哪儿都有人奉承着、打探着。”

少筠好笑,那头熊根本不会说话的,这一下要成了折了翅膀的天使了!只是,他也频繁接触下面的灶户?“柴叔、杨叔,早前徐管家领人去过富安,说是确认过有老掌故答应过他们能翻新残盐。你们打听过是谁么?”

老柴乐呵呵的:“这事早就知道,无外乎老隋手下那帮徒弟,老隋知道了也没吱声,人家就当他是同意了。老隋自从丫丫那回事以后,对桑家淡了心思,加上老徐那样办事,他历来是最积极收徒弟的。哎,他受了气心里大约也存着有一天能出来打天下的心思的。”

少筠点头:“知道了,富安里头日后有什么乱子,杨叔柴叔,你们瞧着,让荣叔少出头!若隋方两位有了什么,咱们心里惦记着就行。别的,叔叔便依照我方才说的去做。”

柴杨两位心中大约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十足明白,只能连连答应了。

少筠沉吟了一会,又对几人吩咐:“我看阿蔡很是熟悉扬州城内的事,如此甚好!折­色­纳银也不过就是近段日子的事情了,如此一来,咱们家还有五千引盐要往销售区销售,如此,杨叔,你同阿蔡一道,先熟悉外帐房的账本,然后就把这一块周全了,如何?”

老杨、蔡波都拱手答应:“定能周全好!”

少筠点点头:“如此,你二位时间也紧迫的很,去忙吧,等忙过这一段,我在家里置一桌酒席,迎一迎阿蔡一家。”

阿蔡笑道:“怎敢劳动小姐!”

老杨也笑:“小姐,老杨这就去了。”

少筠点点头送走两人,这才对桑贵笑道:“阿蔡一来就分走你一半的活计,只怕你心里不高兴?”

桑贵嘿嘿的笑:“阿贵哪敢呐!”

侍菊哼了一声:“不敢?可见心里还是不平,你真没有不平,还说不敢?只该说不会!”

桑贵一愕,又连连朝侍菊拱手讨饶:“哎哟!侍菊大姑­奶­­奶­,您行行好,饶我一遭!小贵子哪儿得罪您大姑­奶­­奶­哟!瞧您那张利嘴!”

“哼!我饶你什么?不过是你刁钻!你不说反省,反倒成了我排揎你!当着两位小姐,你这泼天的胆子也不收一收,难道小姐给你留两分面子,你真就蹬鼻子上脸?”

桑贵被侍菊说得满脸通红,哎哟哎哟的叫。少箬很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哟哟!侍菊这张嘴哟!真真是针尖遇着了麦芒了!小贵子,还不赶紧的给侍菊道谢?她这样还不是帮你?就你这脾气哟!哪儿都是挨打的份!”

桑贵红着脸朝侍菊一作揖,嘴上还不忘讨便宜:“阿贵多谢侍菊大姑­奶­­奶­啦!小贵子这也是头一回在人跟前面红耳热!”

少筠轻轻的笑:“侍菊,这一下我可知道了,阿贵遇着克星了。罢了,阿贵,你不要不平,头一回我答应你的事,你还记得?”

桑贵一震,忙站直身子,拱手道:“小姐答应桑贵,‘让我执掌运粮换取盐引的大权,天高地阔,任我翱翔!’,小姐,您想……”

少筠看了少箬一眼,站起来浅笑道:“不错!折­色­纳银如今阿蔡接手了,残盐的生意也周全过来了,你该往外走一走!北边桑家有屯田,那边的老掌故理应年年向边军纳粮饷换盐引,供本家销售。可姑丈告诉过我,北边边患连年,老掌故心早就散了,因此姑丈要我记住北边也是家里的根基、要想办法盘回来。今年咱们家势必夺回两淮盐业的头把交椅,这开中盐,就绝不能丢!这就是你此行的第一要务。此外无论北边屯田坏到什么程度,你都要掌握清楚,方便日后慢慢筹谋。你可知你责任重大?”

桑贵眼中闪过惊喜,语调里罕有的佩服:“二小姐,直到今日,阿贵对您只有一个服字!家里如此艰难,您还惦记着日后,果真目光深远!也罢,阿蔡熟知两淮盐行当,小姐又十分高明,不出半年,桑家必定定鼎乾坤,阿贵并没有任何不放心的!”

少筠扶着侍菊走到桑贵身边:“此行你与柴叔一道。想必你也知道自己的脾气,柴叔总是你的长辈,你要多加尊重他。你要犯浑,也得听听他的见解。家里折­色­纳银是亏钱的,残盐今年也未必指望得上,你那边就十分要紧了。来年我桑氏一族的人吃饭还是喝粥,全看你的本事了。”

桑贵拱手:“小姐的话,阿贵记在心上。”

老柴也上来:“小姐放心,他要犯浑,我就替他爹爹教训他!”

少箬一路听到这儿,觉得非常放心,也走上来:“柴叔和阿贵去忙吧,只要跟着你二小姐,就能把困难都一一翻过去!”

桑柴两人拱手而去。少箬拉着少筠的手:“弘治十三年后,两淮必定多一个名号!”

侍菊一笑:“那名号就叫‘小竹子’!”

作者有话要说:好!小竹子的名号即将响遍两淮……不过在此之前,还会有一个大情节。

☆、065

两件半臂不过五日的功夫,少筠就已经差人送到和转运使大人府上。贺芷茵很高兴,当即让家里的仆人备了两­色­苏州云绮坊上贡的锦缎荷包,让府上体面的仆­妇­亲自送到少筠跟前:

“我家小姐说了,多谢二小姐这样费心!因备上两只荷包作为回礼,请二小姐不要嫌弃东西粗陋!”

少筠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一旁的侍兰接了荷包交给少筠,又忙上前去请两位嫲嫲安坐,侍菊侍梅都奉茶的奉茶、上点心的上点心。

少筠把那蕉下客厚缎荷包拿在手里一掂,看见这荷包上面竟是金丝银线做绣。她心中一震,忙对那两名仆­妇­笑道:“贺小姐这样客气!两位嫲嫲想必也知道,少筠的身份用这样的东西……却是太过了!贺小姐这样的心意,少筠怎受得起!”

其中一名颇为体面的仆­妇­听了忙站起来,满脸堆笑的说:“桑二小姐才是客气了!老仆有幸,也得见了小姐绣制的衣裳,哎哟哟!当真不是当您的面夸您!尤其那件朝露荷花半臂,真像是见着了清晨池塘里还挂着露珠的莲花似的,那样的神韵!我家小姐……也不是老仆夸口了,自小什么样的好衣裳没见过?见了小姐的绣工,竟爱得不得了,直打发人要好好备小姐的回礼呢!”

少筠笑笑,又抬手请仆­妇­饮茶。那名仆­妇­饮了一口,又笑道:“小姐备这两­色­荷包给小姐做回礼时,偏王判官的千金也在,就说了,‘素日里少筠妹妹知礼,芷茵妹妹送两只金碧辉煌的荷包给她,岂非安心叫她不能带?’,我家小姐听了就笑着说‘罢了,这两只荷包留给二小姐屋里赏玩,过两日家里宴请新巡盐御史大人,届时再接姐姐过府,再当面谢她!’。王小姐听了很赞赏,说是盼望五日后与小姐一见呢!”

王判官?岂不是王梅英?五日后新巡盐御史要正式进入扬州官场了么?那么,贺芷茵的邀约,是否意味着贺转运使已经正式接纳她作为桑家代言人继而进入这场博弈游戏?

少筠捏了捏手中的荷包,微微垂眸而笑:“贺府的宴饮,两淮人家无不翘首以盼,却是少筠的荣幸了!有劳嫲嫲回禀小姐,少筠不胜感激,必然如约而至。”

两位嫲嫲将话带到,便很有分寸的起身告辞。少筠挽留了两句,便打发侍兰打赏了银子送客出门。

待两人都走了,少筠又叹气:“侍梅,这两日能缝制一套衣裳出来么?”

侍梅还没来得及答应,侍菊就问:“小姐,怎么呢?才送了两套过去,怎么又要动针线?”

少筠笑笑:“我不曾料到五日之后就有饮宴,原本芷茵、梅英两位小姐我都打算送了衣裳去的,只是梅英姐姐那里略缓一缓,不曾想偏碰上了。我若只奉承芷茵小姐,梅英小姐那里就说不过去了。”

侍梅听了忙笑道:“小姐别发愁。别的不会,绣工也不好,但缝制一身衣裳,侍梅可不比外边正经挣银子的绣娘差。一会等侍兰回来,我去问那梅英小姐的尺寸,包管两天的功夫就有一套衣裳。”

少筠想了想吩咐道:“姐姐上回回家带来几匹上好的云纱,我记得料子极其的轻薄涓逸的,一会拿了颜­色­给我瞧瞧,和谐的颜­色­裁成一条裙子,也可省了许多绣工。”

侍梅答应了转出去。

侍菊趁着这功夫说道:“小姐,阿蔡容娘子一家住了原先徐管家的屋子,已经安顿好了。二太太见过容娘子,知道她针线上也颇有造诣,便安排她管着府里的衣裳发放。”

少筠点点头:“阿贵如何?”

“桑贵回过一趟富安,见了一回荣叔,最后定了四月十八出门。”

少筠深吸了一口气:“难为阿贵和柴叔了。家里头一万余两银子全数不敢动,我拿了姑姑那匣子的东西悄悄让他放了三分之一,勉强凑个一千两给他,够什么呢!”

侍菊抿抿嘴,又笑开道:“阿贵那脾气!我上回出去,他可是自信满满的!小姐,他原本就指望着天高任鱼跃的,只管让他去瞧瞧罢了,只怕他不仅不觉得为难,反倒是高兴刺激呢!”

少筠点头:“你倒是个肯向前看的人!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只管瞧瞧吧。十八日……不正是咱们宴饮的前一日么?没有多少时候了!对了,阿贵没家没口的,你和侍兰两人便经心一点,多照料提点他,别叫他路上缺什么。”

侍菊笑着答应了。

正说着侍梅就领着一个仆­妇­捧了几匹云纱进来。少筠一看,忙振作­精­神,三人连同刚送完客的侍兰一道,比划了好一番,终于确定了衣裙的颜­色­和样式。

此后几天,少筠都窝在房里为梅英赶工,终于在宴会前两天将衣裳送到了王判官府上。紧接着,少筠就在家里送别了桑贵。

到了十九日一大早,少筠一睁开眼,侍兰侍菊就催着她收拾打扮:“小姐快起来瞧瞧要穿什么衣裳!一大早的转运使大人府上就派人传了话,说是芷茵梅英两位小姐想早一点儿见到小姐呢!”

少筠有点哭笑不得:“眼睛还没睁开呢!你就催!侍菊,你是丫头还是小姐?”

侍菊一跺脚,却不由分说的将沐盆、青盐之类的捧了上来,然后掩了少筠的前襟:“小姐也别拿这话堵侍菊的嘴,您呐!赶紧装扮上吧!”

少筠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更没有留意清漪捧了一个盒子,婷婷袅袅的笑吟吟的迈进了门。待少筠净了脸、漱了口,她才款款上来行礼:“好些日子没能回来伺候着小姐了!不如今日清漪给小姐梳个流云追月髻?”

侍菊嘴角动了动,却又一笑道:“多久没在这园子里见到你了!一回来就抢我的活计!真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少筠看到侍菊虽然心里有些坎坷,却也能待清漪一如往昔,心里十分安慰,便嗔了侍菊一眼:“你这张嘴才叫人恨得牙痒痒呢!”

侍菊吐了吐舌头,端着沐盆转身出去:“罢罢,我还认真想偷懒!”

清漪笑得宛如风中桃花,别提多欢畅。少筠心里有些感慨,不多久前她姑姑掌家,这姑娘还一副悲苦啊!她示意清漪:“你怎么回来了?我娘今日也有受邀请,你必然是陪同一道的。何况转运使大人想必也会见见你的,又何必跑过来?”

“巳时开宴,二太太少说也要到辰时二刻才出门呢。反倒是小姐,一大早贺小姐就打发了人来请的。二太太知道小姐素来打扮都清素,特意让我带了一盒子首饰过来,为小姐添妆呢!”,清漪一面说一面掀开了手中的盒子。

这时候侍梅在整理床铺,侍兰则在箱笼里挑了三套衣裳出来,两人听见李氏竟然让清漪捧了一盒子的首饰过来让少筠挑,都不禁凑上来,啧啧称叹:“哎哟!头一回见到了二太太梳头的家伙了!你瞧瞧这颗大东珠!蒙了一层光似地!”

“这有什么,我独独喜欢那个琉璃钗,瞧那颜­色­……”

少筠好笑,清漪也轻言轻语的:“两位姑­奶­­奶­!伺候小姐要紧,瞧你们!”

这一下侍梅不好意思的直起身子:“看着这个五彩缤纷的真好看,好像小时候老爷给小姐买回来得糖果似地!”

侍兰也站起来符合:“可不是么?也不是说觉得要戴在头上才高兴,只是瞧见了她­精­致的模样,就觉得心欢喜!小姐,今日您想穿什么衣裳呢?我瞧今日天气可好!”

今日么?贺、王两位想必都会穿她绣出来的衣裳,别的姑娘也都是锦缎云纱绉纱的姹紫嫣红,她么,似乎也不比如此低调。何况,她如今的身份是桑家的实际掌权者,不宜没有存在感!想到这儿,少筠看着侍梅说:“上回那套松江府细布裁的胭脂红襦衣裙,配上我绣那条浅黄的飘带,何如呢?”

侍梅自然喜不自禁:“侍梅和侍兰悄悄搭配过,极好的!”

清漪一偏头,从首饰盒里挑出一套琉璃首饰,包括一支金累丝朱红碧绿琉璃攒珠钗、一对琉璃花钿、一只Сhā梳:“小姐,琉璃并不十分矜贵,但是琉璃易碎,这套首饰用这样的镶工,也算十分­精­湛的工艺了,配上您的石榴裙,必定十分相称!明月耳珰琉璃梳,正是玉宫仙人品,说的难道不是小姐?”

清漪出口成章,恭维的动听,少筠只笑纳:“你的眼光,人人都知道,还多谢你夸我一句玉宫仙人品!如此你便给我梳一个流云追月髻,可好?”

清漪柔美一笑,放下盒子:“不胜荣幸!”

不多时,衣衫裹住仙人骨,乌丝梳成流云髻。少筠往葵花镜里一瞧,便看见两靥霞停驻,双眸水波横。她轻轻拎起裙摆,头一偏,瞧见身后模样,便满意点头:“用些餐点便出门吧!”

看着少筠那“停妥,轻荡湘裙”的仕女姿态,清漪一直维持着柔美微笑,心里不禁喟叹:好一个二八佳人!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儿是少筠容貌的正文。

然后么,大情节紧接着就来。

昨晚上太累了,居然在论坛上和人辩论辩到半夜……什么时候我也像个小loli一样的愤,汗……

☆、066

小轿直入东街转运使府邸,进了二门,自有体面仆­妇­以及芷茵的两个贴身丫鬟迎接。待进了芷茵的闺房,少筠只见芷茵搀着一位贵­妇­迎面而来。

少筠心中咯噔一下,忙也迎上去行礼:“民女桑氏少筠见过夫人小姐!”

那贺夫人早使人搀起少筠,和悦说道:“你便是桑府里的二姑娘、梁夫人的二妹妹?果然你桑家钟灵毓秀!”

“贺夫人过奖!”

贺夫人笑着点点头,又嘱咐:“梁夫人素来知礼,想必你也不差。芷茵年纪略小些,你们在一处,一道说说史书文雅,做些闺阁雅事也罢了,只不要客气便是。”

少筠恭谨回答是,芷茵便摇着贺夫人:“娘!少筠素来知道礼节,你瞧今日如此场合,她也不过一身细布衣裳,可见谨慎,您还担心什么呢?一回只怕许多夫人太太上门,娘还是趁着机会,多歇一歇罢了!”

贺夫人点了点芷茵,又与少筠客气了两句,便领着自己的仆­妇­丫头离开。

芷茵大松一口气,忙拉着少筠:“少筠你快来!”,说着把少筠拉进了她的闺房,拿了少筠亲绣的两件衣裳在身上比划:“你说,我今日穿哪一件的好?”

少筠笑话她:“真别叫我笑你!你哪儿像三品大员的千金呢?看见件新奇点的衣裳就这副模样!”

芷茵一下子坐到床上,摸着那件清露荷花交颈襦衣,笑道:“好啊!你笑话我眼皮子浅!一会梅英姐姐来了,我同她一块闹你去!”

少筠正要说话,屋外又传来了梅英那温柔却又略带调侃的声音:“我先闹你才去闹她呢!你瞧瞧你,远客到了,还穿着家常的衣裳,偏哄了我们穿成这模样!”

正说着身量颀长的梅英在丫头的簇拥下,掀帘而入。芷茵“呀”的一声站起来,旁的话没有多说,先绕着梅英走了一圈。

梅英襦衣两袖下一蓬蓬或卷曲或舒展的轻羽,衣裳的正面北面再无点缀,连裙子也是纹理分明的月白褶裙,只腰间配了一枚粉­色­喜上眉梢佩。如此轻轻松松一站,便是鹤立­鸡­群的高挑与出尘!

芷茵啧啧称叹:“姐姐,你身着鹤衣,腰佩梅花,难道是梅妻鹤子的清高自适之人?这衣裳一穿起来,真有展翅飞翔的感觉!”

梅英浅浅而笑:“是么,今日我也算知道‘我欲乘风归去’的味道了,还得谢谢少筠这番心思呢!”

少筠笑着摇头:“到底我小瞧了梅英姐姐!衣裳是我做的没错,可我原先衬的是一条五彩凤尾裙,和姐姐今日的搭配可是两个层次。姐姐,你只说你自己去哪儿想来这样脱俗的法子吧!”

梅英一笑:“少筠你那裙子极好的,用来衬我夏日里的祥云半臂,再好不过了。今日这衣裳我极爱,只想着突出它的心思和绣工,谁料一穿了这条月白裙子,连我娘也点头,可不是歪打正着么?芷茵妹妹,你还不赶紧换衣裳么,难道少筠头一回来,你也叫她­干­等着你?”

芷茵又看了梅英好几眼,然后吩咐丫头伺候着两位小姐,自己便去更衣。

梅英见芷茵走了,便携着少筠在一旁椅子上坐着,又打发了一众丫头。

少筠见她对贺府一切非常熟悉,不禁笑道:“姐姐常常在这儿与芷茵妹妹一道消遣么?”

梅英理了理裙摆,淡淡的说:“我爹爹与转运使大人不投缘,反倒是我与芷茵妹妹投缘些。”

原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少筠不置可否,却深知梅英也是个极其明白透彻的人,她低声道:“姐姐,昨日那五彩凤尾裙……姐姐也知道吧,因日子短,只能投机取巧用云纱缀成裙子。”

“你这样的人,既然知道我能想得明白,自然也应该知道,我会知道你。那日芷茵打发婆子去你家,你必定是知道我也在场,所以不肯少了礼数,拼命赶了这衣裳出来给我。”,梅英淡淡的,如同野鹤闲庭信步:“我说过,世间有为法,顶礼膜拜的只有一个‘利’字,你如是,我亦然,我又怎么会怪你?”

少筠笑了,拉着梅英的手:“姐姐,少筠绣得这套衣裳,虽然花的时间不长,但心思一点不少。姐姐这样的通透,那必然知道,我怎肯落了姐姐的?只是略晚一步,偏又遇到这一次宴饮罢了。做人做的通透固然好,但通透到头就失了情意。你和芷茵是官家小姐,我与你们交往,外面的人如何说,我不知道亦不想理会,只需我知道你们也知道,我是真心待你们。”

梅英了然,态度略略亲昵了一分:“官场里头说话说半分,办事办两分,真话假话只听半分。你今日这话,你说我听几分?傻丫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只是也该把我当聪明人才对!罢了,我的回礼必不如芷茵,你只看看如何?”,说着递给少筠一只小锦盒。

少筠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双­精­巧的金缠丝耳坠,缠丝里裹着米粒大小的红玉。少筠推了推梅英:“姐姐疼疼我,替我带上可好?”

梅英一笑,换下少筠耳上的金耳坠:“可巧了,也是金的,又带了红­色­,衬你今日的衣裳真合适。”

正说着芷茵换了衣裳出来,正是清露荷花半臂共绿罗裙:“姐姐给少筠还礼了?正好了,少筠身上配了条鹅黄缎锦飘带,正好用我的­鸡­血石环佩压一压。”

少筠真是惊讶:“­鸡­血石?不是做印章的?怎么……芷茵妹妹太客气了,不过是一身衣裳。”

芷茵一转身,裙摆撒开:“这身衣裳穿得好看,就不价值千金?早前我也穿过荷花的衣裳,可淑芬暗地里就笑话我,意思是只有形似而无神似,可不就是笑话我没有气质么?今日我穿的这个,怎么不好看?­鸡­血石该是印章,我爹爹还可惜费了这好料子呢,我却没有衣裳衬它。”

少筠望了梅英一眼,看到梅英眼里的笑意,便行了一礼,收了那枚­鸡­血石环佩。

待衣裳都打理清楚了,芷茵便学着主人家的做派,指挥丫头,劝客进食,倒也十足大家闺秀的派头。三人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一番话,无外乎闺阁女子的穿衣打扮、诗词歌赋。因少筠自小就有这样的涵养,为人也十分和善,王贺两人自然不会有什么轻慢的心思,三人的友谊也就更上一层楼。

三人正说笑的时候,贺夫人打发人进来了,原来时辰到了,各府夫人小姐陆续抵达。这一下是梁同知大人的夫人到了,贺夫人知道少筠在里面,便也让三人出来一同迎接。

少箬刚和贺夫人寒暄完,正与少筠三人说话,又有丫头来报:“康府少爷少­奶­­奶­到!”

贺夫人听闻了一面示意仆­妇­丫头们去接,一面对少箬笑道:“可巧你姐妹都在,一个是新媳­妇­,一个是新姑爷;一个是新娘家,一个是新妹妹。正好见见。”

少箬乐开,却又紧了紧少筠的手:“可不是夫人的恩典了!自那日我家新姑爷回门后在没有见过了,今日却是搭了夫人的顺风车!”

贺夫人文雅一笑:“我是最爱你这张爽利的嘴!”

正说着,一双交颈鸳鸯携手而至。康青阳一身蓝­色­春衫,一脸宽和笑容;梁苑苑一身朱红襦衣裙,一脸幸福洋溢。两人先见过贺夫人,而后对少箬行礼:“见过夫人,给夫人问安。”

人前人后,礼数周全,这也是梁苑苑这位千金小姐的体面!少箬笑得和悦,忙忙扶起新人:“见得佳儿佳­妇­情意稠,我心里十分高兴,想必康大人、康夫人也十分高兴。”

梁苑苑娇羞一笑,康青阳嘴角一挂,又转向少筠:“筠妹妹多日不见,仍然容光焕发!一向身体可好?姨妈、少原弟弟如何?”

少筠心中略一揣度,行礼道:“见过康公子、康少夫人!劳康公子记挂,少筠安好,家中母亲和弟弟都好!”

康青阳的生母是康府二姨娘,所以李氏能不能叫姨妈,全看礼数全不全。少筠素知梁苑苑高傲,此刻自然是不愿意让梁苑苑拿了她的把柄,叫她和在场的姐姐下不来台!

然而,梁苑苑这边倒是对付妥当了,康青阳却脸­色­一暗。他虽然知道此刻木已成舟,但十余年相伴成长,他实在不想一刀两断得如同陌生人!他手上一颤,便笑着给梁苑苑说:“少筠唤我做康公子是为周全礼数,但我不想如此生分。少筠妹妹自小也算与我一处长大,并不比家里的妹妹陌生,日后妹妹仍是我妹妹!”,说着淡笑着看梁苑苑。

梁苑苑闻言脸­色­一僵,而后眼有厉­色­,扫过少箬少筠,最后一抿嘴,笑道:“相公糊涂了么!你口中的妹妹正巧就是如今继夫人的妹妹呢!我也愿意多个贴心妹妹,只是怎么喊,都周全不了礼数呢。”,说罢甜甜一笑,看着少箬。

少箬嘴角一僵,少筠微微蹙眉,在场之人无不带着略微惊诧的神­色­看着梁苑苑。康青阳眼中一暗,脸上一红,尴尬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少箬心里大叹,面上却不露出来,满脸的笑容道:“哎哟哟!咱们这一圈的人竟站在这儿论礼仪?只怕笑掉外边大人们的牙!罢了,新姑爷只当疼疼新少­奶­­奶­,让她与昔日的闺阁伙伴们说说话吧!”

贺夫人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可正是呢!康公子快出去吧。”

青阳神­色­颇为抱歉的看了看少筠与少箬,勉强的笑了笑:“如此,青阳告辞了。”,说罢作揖而去。

就在青阳转身一瞬,梁苑苑拉了拉青阳的衣袖,一种青涩又故作镇定的声调说:“不许多喝酒!”

心意浓,却因为态度不够大方而失却那种娇憨又柔情似水的滋味,反而成了一种有些蛮横任­性­的呼斥。青阳到底还是个大男人,当即脸都青了,话也没说只抿着嘴快步而去。

青阳不领情,梁苑苑一下惊愕,脸­色­也有些恼怒。

贺夫人仿若未闻,笑着问苑苑:“苑苑,你是新少­奶­­奶­,是同我们这些夫人太太一处说说话呢,还是同芷茵一起?”

梁苑苑镇定下来,矜持着说:“不如我先见见昔日姐妹,再去给夫人们请安问好!”

……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旧日看­射­雕英雄传……曲灵风小客栈里的一出大戏,十分纠结­精­彩,高、潮迭起、张力十足,可能这就是强烈的戏剧冲突吧。

明代男人女人之间交往实在太过难以处理,因为程朱理学已经成为主流,对女人的限制已经很严重,不写架空文,着手男女之间的故事,其实十分困难。hoho……今天这出么,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戏,中间有许多别人的心思,大家慢急,一天一天的来……

☆、067

芷茵笑着将苑苑引进她院子里的客堂,又吩咐仆­妇­丫头招待,正要说话,那日婚宴上也有来的几位小姐又到了,芷茵又要忙着去待客。

梅英看见此况,便笑着说:“康少­奶­­奶­不如同芷茵一道去迎接淑芬他们?少筠头一回来府上,我略熟悉一些,便领她走走,如何?”

芷茵苑苑答应了,梅英便与少筠一同走出花园。

“少筠与康公子很熟悉吧?此事苑苑也未必知道?”

少筠问心无愧,自是不怕的:“是,康少­奶­­奶­昔日待字闺中时,我有幸见过两三回,但接触不多。你也知道我姐姐虽然是继室夫人,但始终不能与昔日的夫人相提并论。康公子么……不瞒梅英姐姐,因青阳哥哥的生母与我娘自小感情亲厚,我与青阳哥哥确实一起长大,私下时,不讲究礼数,确实哥哥、妹妹的称呼。乃至于他是我哥哥,会赠我小礼物;我是他妹妹,会做些小针线回礼,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姐姐也知道,哥哥不是嫡出,我又知道康少­奶­­奶­不愿我姐姐与她亡母相提并论,所以我方才也只能以礼相待。”

梅英叹气,又笑道:“你虽然只说三分,我自然也明白五分。虽然是背后论人的是非,但也是事实。苑苑的为人,不坏,就是太过目下无尘。方才我明明见她满脸的幸福,但那一句‘不许多喝酒’,却还是叫康公子下不来台。明明可以为康公子周全昔日对你对你母亲的一片情意,却又因为对你姐姐心怀芥蒂而伤了众人的面子。如此伤人伤己,何苦来哉!”

少筠叹气:“哪儿来的水晶玻璃造的心肝!看事只看人的眉梢眼角,便看了个通通透透!姐姐既知道,何不劝劝她?想来哥哥的为人十分和善有礼,假以时日,琴瑟和谐也是必然之事。”

梅英却笑着摇头,然后走前两步。摸了摸花丛里的蔷薇:“我既然说她目下无尘,又怎么会有人说得动她?何况我是什么身份呢?判官之女,芝麻绿豆大的身份!”

少筠好笑:“你从不是自轻自贱的人,何苦说这话。”

梅英翩然一笑,转身时,正如白鹤晾翅而去:“所谓自嘲,有自信,才能自嘲呢。”

少筠还想再笑她,却又见芷茵差了小丫头来请两人。然而,两人回到芷茵的客堂,却发现里面的气氛有点剑拔弩张,而许多不相识的小姐已经避开了往各处玩乐。

芷茵黑着脸,一看见梅英少筠就上来拉着两人:“姐姐回来了,走吧,咱们去外边逛逛去!少筠还没细看过我家的花园吧?”

梅英与少筠对望一眼,好生奇怪,芷茵可是今天的主人家呢!果然她话音一落,那身着湖蓝纱裙的淑芬就冷冷的说:“芷茵妹妹是什么意思?不待见咱们?咱们可是你用请柬请来的!”

芷茵抿了抿嘴,又想招呼旁边的丫头。梅英一把拦住她,笑道:“怎么呢?今日外边阳光正好,屋里怎么­阴­雨连绵的?淑芬哪儿不痛快了?”

“我哪里有不痛快,不过是与芷茵妹妹说了一说今日穿的衣裳!听闻是桑姑娘的针黹?倒也有些心思!”,李淑芬带着一种高贵的表情,吊着眼角看少筠:“只是我也劝芷茵妹妹!正经云绮坊才是上贡的绣品呢,不是那不入流的什么乡野绣样子,别图一时新鲜,穿坏了自己的身份!”

芷茵忍了又忍,听到这儿忍不住,转身笑道:“姐姐好生奇怪!前日梁姐姐大婚,我穿了一身云绮坊的荷花衣裳,你就说看着样子好,怎么上身这样俗气!今日我换了一身,你不知道是少筠的绣工时,就夸她这样别致新鲜,还说什么‘你这么一穿,也过得去了!’,等知道是少筠的手工,就说我别穿坏了身份!姐姐,你明里暗里说我俗气、不肯认我穿的好看也罢了,怎么连你的身份该有的气度包容也丢了?这就是所谓公侯小姐的派头?”

芷茵说到这儿意犹未尽,拉着梅英出来,展示她的衣裳:“今日不仅我的衣裳是少筠绣出来的,就是梅英姐姐的也是少筠的针黹!如何!不仅绣工­精­湛,还意境十足吧!姐姐身处江南多年,难道就不知道江南一地,人杰地灵,除了上贡的宫绣,民间的民绣都不乏­精­品,何况是念了书的闺阁女子绣出来的闺阁绣!寻常人就是想求一件半件的摆在家里还不能够呢!”

李淑芬涨红了脸,碍于身份,不敢认真反驳芷茵,只恶狠狠的瞪着少筠。

梅英淡淡一笑,走上来说:“苑苑,不如你与淑芬出去走走?抑或是见见那边的夫人太太?”

梁苑苑却木着脸揪着手帕,盯着梅英衣裳上的羽毛绣样。许久后她突然站起来,走到少筠面前:“家里那架百鸟朝凤双面绣,是你绣的?”

少筠一愕,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她转过神来看了梅英一眼才赫然惊醒!那羽毛绣样!她心里迅速掂量了一番,忙郑重行礼道:“是。”

梁苑苑嘴角一阵抽动,最后蹦出话来:“怪不得今日我相公要当众认你这妹妹!”

少筠又是一愕,实在不知道梁苑苑竟然会为这个生气,只能笑着说:“全是少筠一片心意!在少筠心里,是真希望康公子康少­奶­­奶­鸾凤和鸣的!”

梁苑苑冷冷一笑,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屑一顾:“是么?你真是这心思?听闻你还有个绰号叫小竹子?”

少筠直起身子,抿了嘴。

“竹叶子!老夫少妻,就挤掉了我娘这位糟糠之妻!你呢?小竹子?你又打算抢谁的相公?我梁家人的东西就这么好,值得你们姐妹前赴后继的扑上来?!”

梁苑苑满脸铁青,怒火直喷少筠脸颊。少筠略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康少­奶­­奶­,此话从何说起?”

梁苑苑哼了一声,逼了一步一把捏住少筠的手:“你不承认么?若非我今日不是看见王梅英这身羽毛绣,我怎么认得出来百鸟朝凤是你的手工?又怎么知道我相公贴身带着的潇湘竹荷包是你相赠的!你算什么闺阁女子,绣出来的算什么闺阁绣!都是些勾引别人相公的男盗女、娼!不要脸的下流商贾!”

梅英、芷茵、淑芬都目瞪口呆!

如此不堪的话语么!少筠抿着嘴,想扯开梁苑苑:“康少­奶­­奶­,请你自重!”

梁苑苑冷笑,手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拉着少筠:“你想走么!不说清楚,我便要请老爷判一判你这不要脸面的女人!”

少筠忍无可忍,冷冷说道:“康少­奶­­奶­!你侮辱我侮辱够了么!请你自重!百鸟朝凤确实是少筠的手工,但这份心意,是桑府光明正大抬进康府的,我桑府上下恭祝你们的心意一分不少!至于你相公贴身所带之物,我怎能得知?你又怎能凭此将毫无证据的罪名压在我头上?请你放开我!”

梁苑苑脸­色­发青,不肯罢手,少筠冷着脸,却进退两难。旁观的三人醒过神来,那李淑芬便轻蔑的扫了少筠一眼:“瞧她今日一身红妆!难道不是特意来炫耀的?这点手段,苑苑你在家是不是见得多?原来一家子人!真真难怪了!”

梁苑苑脸­色­更黑了,梅英连忙喝止李淑芬:“淑芬!你别火上浇油,闹出事情来,你得什么好处?别损人不利己!”,说着快步走到梁苑苑身边:“苑苑,你糊涂了!你相公是少筠的表哥,虽然不合礼数,但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有些礼物赠送,本是亲戚间往来常有的事!你才新婚不久,难道要为这样的事吃醋么!真闹得大家下不来台,你父母、你公婆脸面何在?你在他们心目中又能落了什么好名声!”

芷茵也吓住了,忙上来劝道:“姐姐,什么事情值得发这样的脾气!”

尽管几人用心劝慰,李淑芬也没有再煽风点火,但早有小丫头报给了贺夫人。贺夫人不敢声张,也不好离开众人惹人怀疑,只悄悄告诉了少箬。少箬听了还能如何,只能找了个借口出来,赶去芷茵的院子。

少箬一进门就看见苑苑铁青的脸坐在一处,少筠强自镇定,却掩饰不住恼怒。一屋子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知道说什么。

少箬扫了一眼众人,深吸一口气,笑道:“新少­奶­­奶­怎么了?成家的人了,便是少筠有什么,您一位官家少­奶­­奶­,拿一点儿肚量出来也够用了!少筠也是!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也罢了,别扫了几位小姐的兴致,只一旁说话去,好不好?”

梁苑苑霍的一声站起来,李淑芬冷笑道:“一旁说话?你道是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你们姐妹一道,还不把苑苑欺负死了!”

少箬浅浅一笑:“原来是李小姐!只是我倒是奇怪了,我与新少­奶­­奶­说些夫妻相处之道,难道小姐也要听?听闻小姐还没有定亲呢?也别着急嘛!”

李淑芬脸一红,梗着脖子等着少箬:“我就不许我表姐离开这房!看你这么办!”

少箬摇摇头,无奈的看向芷茵:“贺小姐!这可怎么好?我已经遣人让康公子过来,可他一位年轻男子,总不能进小姐的闺房啊!”

芷茵红了脸,只盯着李淑芬:“如此,我便要禀报我娘了!”

王梅英摇摇头,拉着李淑芬:“淑芬妹妹,你虽然是苑苑的表妹,可到底还是外人,别家夫妻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说着向少箬略行一礼:“梁夫人,此事还是不要惊动诸位大人夫人为好!前面花园有个阁子,芷茵妹妹使人在那儿看着,就让康公子在哪儿,如何?”

少箬点头:“梅英小姐!少箬多谢你!”

少箬一手拉起少筠,一手拉着梁苑苑:“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想得到不?梁苑苑这脾气,去哪儿都挨打……

☆、068

一到阁子,少箬放下少筠就教训少筠:“你糊涂么!再有什么事,一家人关起门来说啊!闹到人家家里去­干­什么?嫌名声太好听么!”

少筠一肚子的委屈,看着少箬与梁苑苑,袖子里的拳头紧紧握着,才忍着没让自己说话。

梁苑苑冷笑一声:“谁是一家人,为什么要关起门来说?你们见不得光,我可没有什么可以藏着掖着的!我清白­干­净的人,凭什么让你们带累坏了!”

少箬倒真是气得笑了:“好个­干­净清白的大家小姐!你不知道到三从四德?你不知道七出之条?你这样捕风捉影的吃些­干­醋,你不知道你的夫家可以以善妒之罪休你出门?莫说你怀疑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就是你丈夫心里真有别的女人,又或者真要纳妾,你又能怎么样?你就是闹得天都塌了,也不过是个女人!”

梁苑苑气得一ρi股坐下来,一脸紫涨!

正说着,康青阳急冲冲的进来了,一看三人情形,心中一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了心绪,先向少箬施礼:“夫人!”,然后看了少筠一眼,才扶着梁苑苑问:“你怎么了?”

梁苑苑又心酸又委屈又愤怒,拉着康青阳:“你说她送来一架自己绣的屏风,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贴身带着那只潇湘竹荷包,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如今你哄得我嫁给你,我又算什么!”,说着说着,梁苑苑呜呜的哭出来。

康青阳大震,扶着苑苑却转头看着少筠,眼中无尽酸楚与无奈。

少箬一看此况忙站起来,对青阳说:“青阳!今日当着你与你妻子的面,我这继夫人要说两句话!你已成婚,你要记住这个事实!或许你与苑苑旧日不相识,但既有缘结为夫妻,便珍惜这番缘分吧。只要你一转头,一认真就能知道苑苑其实美丽也善良!还有苑苑,你虽然不待见我,但宁拆一座桥不拆一桩婚,我和你再不对付,也用不着看你不好!你也不必还时时刻刻都恼怒我进了梁家的门。我希望你夫妻琴瑟和谐,你也得为你自己努力才是。为人ℚi,你总得体谅你的丈夫、爱护他敬重他!”

听了少箬的话,青阳紧紧抿着嘴,最后十分艰难的回过头来,轻声慢语:“桑家二姑娘针黹极好,我是自小知道的。那架百鸟朝凤双面绣十分难得,我爹爹也极为赞赏的,你不是也知道么?至于那只荷包,上回你问,我没有给你,只因里面装着一块开过光的玉佩,是小时候我娘特地求来保我平安的。这里面,与少筠有何关系呢?你只别胡斯乱想了。”

梁苑苑扁了嘴,泪眼汪汪的盯着青阳。青阳无奈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半圈着她,拿了帕子轻轻给她拭泪。

少箬看到此况,拉起少筠,说了一句:“你们两夫妻的事,别闹的外人不得消停。这事,与少筠没有半毫钱事!”,说着盯着青阳。

青阳看了看少箬,随即垂眸低声道:“打扰桑二姑娘了!请夫人见谅!”

少箬头也没回,拉着少筠出了阁子。少筠大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刚才撑着不散架的骨头全都松了。

少箬一径把少筠拉到僻静处,一把拉出帕子扇风:“气死我了!一群稀里糊涂的糊涂蛋都凑成了堆!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真气死人了!”

少筠扶住了边上一株柳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箬喘匀了刚才一直憋着的气,又一把拉着少筠,低声说:“我知道你委屈,可是筠儿,我真怕!真怕那群糊涂蛋连累你不说,还把这几家人都连累的反目成仇!筠儿,你听我说,你若有喜欢的人,就尽早订婚吧!”

少筠不可置信:“姐姐你说什么?”

少箬摇摇头:“你不能知道我的担心!筠儿,我家那位大姑娘!我真担心她这样任­性­如何在康家立足啊!你也知道你姨妈与正房夫人斗得昏天暗地,她这样心高气傲,难保惹出什么事情来!我刚才句句都点着青阳来提醒他,可他也难保不糊涂啊!我就怕日后他们家里闹出事情来,把你也无辜连累了。”

少筠十分泄气:“姐姐,我……”

少筠无措,看得少箬心里连连叹气,只是转念一想,此时着实不是讨论少筠终身的好时候,她叹了一口气,转了话题:“罢了,往后少掺和那什么李淑芬,连梁苑苑,你也别去高攀!你要交往,芷茵、梅英两位小姐不嫌弃你,你只管接触这两位就好,别的,就是你用心,又能对你有什么好处?全叫你受气罢了!”

少筠点点头:“我知道了!”

少箬扶了少筠的辈:“我知道你委屈,可我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你就别难受了。”

“我知道!”

少箬携了少筠的手,又展颜道:“罢了,我听闻我家老爷说,今日贺大人请客,两淮有头有脸的盐商们来了大半。万绿从中一点红,小竹子,你会不会腿软?”

少筠挑眉:“姐姐?”

“新御史大人也要认认人啊!”,少箬一样挑眉,两姐妹便有三四分相似:“不然你以为贺大人为什么要在自己府里宴请诸人?”

“原来如此!”少筠点头,心里暗自揣测,难道这是芷茵请她的原因?是了,她是闺阁女子,却又是桑氏当家,邀请她,贺大人发的请柬就不合适了!看来贺府请她还真的费些功夫呢!

正说着,前面清漪一路张望一路摇摇摆摆的走过来了。

少箬朝她招招手:“怎么是你出来了?二婶那儿呢?”

清漪浅笑着向少箬行礼,然后说:“外头大人们都在说些盐事,说到咱们桑家,新大人便问了怎么没有桑家人。贺大人打发婆子进来问二太太,二太太忙叫我出来找二小姐呢。方才在贺小姐房里没找着小姐,我才找到这儿来的。侍兰侍菊两位已经在前面候着了,只等小姐呢。”

“说曹­操­,曹­操­到!”,少箬笑了:“筠儿你快去吧!”

少筠深吸一口气:“姐姐我走了,不必担心我的。”

“我也不会担心你这个!”,少箬挥了挥帕子。

清漪陪着少筠一路走出内帏,沿着府中抄手游廊往外堂走去。

贺府外表不起眼,实则乾坤暗藏。这内外之间有着错落分布的山石、流水,十分­精­巧可赏,只是离内帏渐远之后,伟岸气息越发浓郁。

少筠在这片春光里渐渐褪去方才的郁闷,人也恢复那股子清淡从容。清漪走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一般。

就在两人转过一树木芙蓉后,一袭白衣立于花树下,手里拈着一片绛紫的芙蓉花瓣。白衣听闻脚步声,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残留的一缕笑容。

少筠看见了,恍然想起一句话:拈花一笑万山红……

白衣人看见走来一红一浅紫两位佳人,眼眸闪过一缕惊讶,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而少筠一见白衣人的面容,不禁一愕,话语冲口而出:“你……”

白衣人将手里的绛紫花瓣轻轻一弹,花瓣落地时,白衣人拱手道:“别来无恙?挖小竹子的姑娘?”

竹林里的何伯安?!他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也是什么人物?少筠走了两步,直到几乎越过何伯安的时候,她突然福至心灵,又翩然转身:“原来是任­性­闯竹林、赏风景的何文渊大人!”

何文渊笑开,风度翩翩的作揖:“桑二小姐何必着急着认出在下?这一路再说说那竹林清风、梨花迎露,不好么?”

还真是个不拘泥规则的大人呢!少筠一嗔,眉目带笑:“偏就认出大人来!好让大人还记着闯过我家草荡,如此少筠也有面挡箭牌不是?”

少筠俏皮,俏皮里还带着几许刁钻,叫何文渊笑容越发和悦:“桑二小姐闲庭信步模样,却是单枪匹马闯前堂的肝胆,还需要在下的挡箭牌?”

少筠眉毛一抬:“少筠自忖不是皮糙­肉­厚,挡箭牌自然多多益善!”

“哈!”,何文渊一声笑开,又打量了一眼少筠:“小姐何止不是皮糙­肉­厚!”。

少筠笑笑,何文渊便伸手做请字。少筠点点头,又回头吩咐清漪:“你回去吧,告诉我娘还有姐姐,我没有耽搁,见过几位大人就会回去的。”

何文渊也跟着回头,于是也看见了这位一直沉默的美女,可他没有说话。

清漪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向何文渊行了一礼。然后她眼光一掠而过,落在少筠身上:“是!小姐保重,清漪回去了。”,说着转身,步步生莲的走开。

何文渊少筠的眼光没有在清漪的背影停留太久,两人只稍站片刻便转身一齐走向前堂。

这一路很短,但少筠的心思转了千山万水。身边的何文渊知情识趣,妙语连连,叫她十分开怀。愉快的路途让她有种感觉,觉得身边如此和悦亲切的大人不同于以往她见过的所有大人,但不同在哪里,她也还说不上来。

最后,当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联袂出现在前堂的时候,前堂有一刹那的寂静。那鲜明的颜­色­、璧人如玉的身姿灼伤了一众男人的眼睛,同时也烫伤了两个人的心。那两个人……一个是站在角落高出众人半头、木讷又不善言辞的万大爷。还有一个是才从内帏出来就跟着父亲四处应酬的康青阳。

贺转运使也是一愕,忙忙大笑着迎上来:“才要向何大人引荐两淮名著的桑氏传人,不料你两联袂而来!”

何文渊笑而不答,少筠落落大方,向前半步:“民女桑氏少筠,见过贺转运使大人!”

贺转运使点点头,虚扶起少筠,只说了一句:“去见见诸位大人吧!”,便又与何文渊笑着谈天说地。

少筠乖乖听话,一一向堂上的大人、行家见面行礼,算是正式踏入盐商行列。她举止温柔风雅,容貌清丽绝俗,气质从容淡定,一圈应酬下来,没有半点胆怯没有半点张扬。一堂的大人有暗夸她好仪态的,有怜她弱质女流却要迈出大门的,更有暗自不以为然轻视她的,唯独同知大人梁师道见惯桑少箬的才智手段,对少筠也有足够的宽容:“筠儿来了!堂前都是你的长辈,你需得周全礼数,今日……我看你做得很好!”

少筠点头受教,谦虚道:“少筠有缺漏,叫姐夫看笑话了。”

两人正说着,那康青阳也携父亲走了过来。青阳看了他父亲一眼,又带了一脸的不忍看着少筠:“筠儿你……”

一旁的康知府轻轻咳了一声,青阳便欲言又止,但又有些脚步淹留。康知府也不十分表现出不满来,只对少筠客气了两句,便拉着青阳撇开少筠,只与一旁的梁师道寒暄起来。

看到此况少筠浅浅一笑,心里终于明白以往箬姐姐所说不无道理!她礼貌的辞过两人,带着侍兰侍菊又对两位同行自我介绍之后,便退至堂中一侧,笑看着贺转运使等一众男人如何与何文渊交道。

侍菊侍兰待在她身后,叽里咕噜的说些悄悄话。少筠不用听也知道两个丫头在悄悄议论何文渊。确实,何文渊那身挥洒自如的风度,足够让他成为焦点。何况,他本来就是今天的焦点!

只是,他为什么要去桑家的草荡?甚至在她知道巡盐御史要换人以前,此人就已经来过两淮、来过富安。

少筠正在出神,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筠儿在想什么?”

少筠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能有这样粗粝声音的,除了万钱万大爷,不做他想。少筠追着何文渊的身影:“我在想何大人为什么要去我家草荡。”

“……”

万钱没有说话,少筠觉得有点奇怪,可她一转头,就对上了万钱的牛眼。

他的眼睛……有些不加掩饰的东西,仿佛惊叹,仿佛恼怒,仿佛怜惜,仿佛……仿佛说不出的感觉。就在他的眼睛千般变化的时候,脸­色­却极为不协调的……微微泛红!

少筠一见他这不争气又不加掩饰的模样,就有咬牙切齿的冲动:“万大爷!一堂雅客,你又发什么呆?”

万钱脸­色­更红了,他看着少筠,讷讷道:“原来你穿红衣裳也很好看……”

呃~少筠当着一堂大男人,很没仪态的翻了白眼!

万钱看见少筠这样子,仿佛知道她不高兴似的,又立即说:“你何必总是去­操­心不该你­操­心的事?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

少筠眯了眯眼,正要说话,万钱却又追着何文渊的身影,来了一句意味深长却又满带酸气的话:“他有老婆,不配你。”

什么?!

少筠满脸通红,咬着牙:“万大爷!”

万钱回过头来,毫无心机的满脸憨直笑容:“我从不骗你。”

好你个万钱,简直堪比七十二变的猴子­精­!少筠深吸一口气:“谁说你骗人?是你胡搅蛮缠!”

万钱抿抿嘴,语调似乎又变得有些恳求的:“见过人也罢了,一会这里喝酒抱女人,你……我还是送你进去吧……”

少筠真真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呃~~四个人头一回聚在一块~~~~留言吧

☆、069

少筠分别辞过贺转运使、梁师道等人之后,领着两个丫头悄然离开大堂。

可是这个悄然是假装的悄然!少筠一走,一名行商大舒一口气,笑道:“哎哟!终于舒了一口气,小姑娘在这儿,两句带点儿颜­色­的话都不好说!”

一堂哄笑,便有人不以为意的:“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没准你说了,人家还能Сhā两句嘴!哈哈……”

自古而今,男人和女人的界线,都是泾渭分明的,无从挑战。

万钱没有稍加停留,随着少筠的脚步悄悄退了出去。

万钱在曲步桥上赶上了少筠。他有点儿不舍,自从西府海棠下一别,想见她的念头让他有些难耐:“少筠……”

少筠回头,有些整遐以待。可侍菊不是什么平凡丫头,一张嘴就教训万钱:“我家小姐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

万钱连看也没看侍菊,只盯着少筠:“我有话对你说。”

“万爷要说什么?”侍菊又问。

万钱看了侍菊侍兰一眼,回过头来:“我只对你说。”

侍菊气得跳脚!侍兰看了看万钱的脸­色­,觉得他不像是玩笑,便拉住侍菊,向少筠行礼道:“小姐,我与侍菊就在附近,若有什么,只招呼一声。”

少筠想了想,点头:“去吧。”

带两个丫头走远了,少筠便问:“万爷有什么话要说?”

万钱看着少筠,眼睛一眨不眨:“你头上带的什么?琉璃么?你这样白,衬着个很好看……”

少筠眯了眯眼,转身就走。

万钱毫无顾忌,一把拉着少筠:“少筠!”

少筠涨红了脸,甩手生气道:“一堂的大老爷们,当着我的面就轻视我、把我看成下流不堪的女人!原来你也哄我,找了借口就来轻薄我!你有银子,去万花楼!就是清白­干­净的姑娘也有的是!你还不放开我么,我叫人了!”

万钱一手不够,又伸出一手拉着少筠,低声道:“少筠!你听我说!”

少筠百般挣不开万钱,又想到这儿是转运使府邸,闹出事情来,她更别指望什么名声了!一念转来,少筠只觉得委屈!里面的夫人太太小姐存心轻视她,外面的老爷们轻亵她,总归她就不是个好姑娘!忍不住鼻头一酸,少筠软了下来,淡淡说道:“万爷说什么,我听着就是。”

那种冷淡一下子击打了万钱的心,他抿了抿嘴,松开手,有些笨拙的说:“我知道你会来……刚才话说了一半,康公子突然离席,回来的时候一脸失落。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少筠颤了颤,半低着头,没出声。

“你……”,少筠任何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万钱,他突然觉得从心头到指尖,有一瞬的刺痛。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心痛是这样的滋味!不知觉他的语气少了笨拙,多了轻柔:“少筠,康知府……你压根不需要应酬。”

少筠仍然没有说话,万钱则又说:“你别生气,我……我是真觉得你穿的这身衣裳好看,连穿绸缎的也没有你好看。我知道他们都说什么,可我还是觉得你那样走过来,穿着一身红衣裳,很好看,就是……总之就是好看……”

少筠听到这儿真不禁莞尔,她抬起头来:“万爷,您也是念过书的,怎么三句话就说了四个好看?”

万钱一愕,挠头道:“我只知道好看……”

少筠轻轻哼了一句,转眸笑道:“听闻万爷四出向灶户打探。怎么,您有本事占了这两成的股份,却没有胆量赚那两成红利?”

万钱脸上一僵,而后有些含蓄的笑开,显得真诚无伪:“少筠也知道我的举动?”

“官场里的大小,我未必比得上您通透,但万爷在灶户里行走,我岂会不知?”

万钱低笑两声,只说了一句:“对你,我一开始就拭目以待。”

“哼!”,少筠轻哼一声:“万爷今日就只说这句?”

“不是!”,万钱一口否定,然后很认真的对少筠说:“我想对你说的,就是刚才那句。”

少筠觉得好奇怪,不是这一句,那是哪一句:“万爷今日说了许多句话。”

“我觉得你今日那样走来,很好看。”

绝倒!少筠红着脸,抬脚就走:“那万爷说完了?我走了!”

万钱一愕,又觉得意犹未尽,又不敢再去拉少筠,只赶前两步,没话找话说:“少筠,改日我再请你去帮我收拾园子,你还会去的么?”

少筠想起姐姐说的话,只觉得浑身燥热:“万爷收拾园子与我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匠人!”

万钱还要再说,却又听闻一声笑。

两人抬头一看,曲步桥尽头的亭子里何文渊正拎了一杆细鱼竿,惬意垂钓。何文渊看见少筠两人,便悠然收起鱼竿,拱手道:“早听闻万钱万爷出了名的木讷不善言辞,今日看来,也并不全然如此嘛!究竟还是桑小姐脸面大!”,说完又向少筠致意。

万钱瞥见少筠红了脸,嘴角一动:“我中意少筠,想明媒正娶她为留碧轩主人。”

少筠心上被狠狠一撞,连脸红也忘记了,只目瞪口呆的看着万钱。

何文渊大约不曾料想万钱如此直接,很显然的一阵惊愕,随后收敛的神­色­,转头微笑的看着少筠:“万爷果然快言快语。”

少筠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连呼一口气都是热的,那里还凑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呆呆不知如何是好。

万钱也看着少筠,然后瞄了何文渊一眼,抿了嘴不再说话!

何文渊这一下更是意外,不得不转头看着万钱。他嘴角含笑,模样思量,最后点头道:“果真如此,小姐也愿意,便是佳话一桩。”

少筠听到这儿回过神来,实在听不下去,一跺脚,话也没有说,便越过两人,直接走开。

落在后面的何文渊仿佛早有所料,追着少筠的背影,击掌叹道:“万爷,你就不怕唐突佳人?”

万钱一样追着少筠的身影:“她聪明,会知道真小人与伪君子其实是一码事。”

“哦?”,何文渊笑道:“真小人和伪君子伯安没看出来,倒是闻到好大一股醋味!”

万钱牵了嘴角,却没有说话。

何文渊又笑笑:“方才桑二小姐一动,堂中有两人跟着就动了,我觉得有趣,跟出来瞧瞧。哎呀,果然见到了万爷,只是还有一位……”

万钱心中一动,立即迈开脚步,往前赶去,留下何文渊适然而笑。

待万钱走远,何文渊身后出来一位中年男子,奇道:“这位万爷,端的是唐突!小爷,大约您方才堂前的一番话,令诸人有了想法。”

“他看着唐突,却是瞧准了才说的话。”何文渊负手凭水而立:“他这是告诉我,这位桑二小姐,他保定了。你我都知道桑氏没落,转运使和张侯爷他们已经挽了袖子要大赚一笔。这位桑小姐碰了这时机出来掌家,遭人议论还是小事,遭人利用糟践才是大事。转运使暗里弹压,面上还是十分尊重,桑氏早已岌岌可危!你没见我方才才一提桑氏,转运使就脸­色­一僵?”

“既然如此,这位爷又有什么能耐呢?敢保桑氏?”

何文渊沉吟不答,许久后悠然说道:“能在张侯爷嘴里分一杯羹,他自然有能耐!只是他要保桑少筠是真喜欢桑少筠,还是别有所图,就另当别论了!”

……

少筠并不知道何文渊的一番话,她低着头,寻路想要回到内帏,可是才走到太湖石堆成的山路中,一抹蓝­色­身影抢了出来,挡在她面前。

少筠吓了老大一跳,定睛一看,只捏了丝帕叫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康青阳今日忍了半天了!他看着少筠被他妻子侮辱糟蹋,他一句话也不敢为少筠说;他看着满堂的大老爷们瞪着一双双狼眼睛,他恨不得把少筠抱回他家里去!他红着眼、咬着牙拉着少筠:“筠儿,你这是何苦!何苦出来受这样的委屈!少原呢?为什么他不出来!”

少筠很想甩开青阳,可青阳有点儿失去理智般的模样,又叫她害怕。她四处一番张望,忙说道:“哥哥!你快放开我,叫人瞧见了如何是好?我、我没事,不过是出来见见诸位老爷罢了!”

青阳盯着少筠,痛心疾首:“见见老爷?你知道不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我会心疼,你知道么!我顾不上别人,我想见你,少筠!”

少筠百般挣扎不开,只能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平静下来,一动不动的任由青阳拉着:“哥哥!我出来管家就预料到有今日,我本就不是宅门里的大家闺秀。何况家里败落如此,我就是想躲着不见人,也不能够。我不爱被人说是非,但是我也不怕被人说是非,哥哥能知道的是不是?”

青阳灰了脸­色­,苦笑道:“我知道,可是,我听了别人对你说那样的话,我……少筠,我不忍心,我只希望我有能耐,让你不受这些苦,不听这些流言蜚语。”

说这些有用么?少筠真发愁,却只能耐着­性­子:“哥哥……我知道哥哥为我好,可是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今日为一个旧荷包,也能闹出事情来。哥哥……我宁愿你再也不记得我,我宁愿你和你的妻子琴瑟和谐。我愿意用我两年才绣出来的百鸟朝凤贺你新婚,我……我是真心实意的期盼你幸福快乐!”

青阳一瞬间撒开少筠的手,倒在山石上。他摇头,一脸痛苦:“少筠,我怎么会忘得掉……我知道你良善,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所以刚才你才会唤我一句‘康公子’!可是……新婚之夜,我掀开她的盖头,看见她十分美丽娇弱,一心盼望我疼爱。我……我愿意听你的话,我也愿意听我继岳母的话,我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自己能做到你们希望的。我忍住我自己的不甘,忍住对你的盼望。可是……”

青阳摇头,仿佛痛得只能弯下腰才能缓解痛苦:“可是,她不是你,她不是!她不知道我娘不是天生爱争强好胜,她不知道我母亲只是担心地位不稳。她不疼爱我娘,她也不尊重我母亲,她……她对我好时,恨不得我时刻陪着她;她耍脾气时,从来不分场合……我知道她不是你,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拿她与你比。有时候她不懂事,我就会想,若是你,你会疼爱姨妈一般疼爱我娘,你哪怕不喜欢我母亲,也会周全应对礼数,对她留有应有的尊敬,你会照顾我,如同花解语般细致周到……少筠,我一直很努力,可是我忍不住,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少筠听到这儿,只觉的心上好像有一把刀,正恶狠狠的绞着,非要把她的心都绞碎了才罢休。她紧紧的捏着拳头,竭力平静的说:“哥哥……对不起!我……哥哥,梁小姐昔日无忧无虑,任­性­一些也是有的,你……便多两分宽容忍耐吧,她会好的。”

青阳发泄了一回,直起身子,看着少筠难受的样子,他却反而好受了一些。他轻轻摇头,满是绝望的继续说:“我若能爱她如同爱你一般,大约是能包容她的。可是,我不是!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只有……”

少筠听不下去了,扶着石壁,疾步离开,把青阳最后的那个“你”字,远远的丢在身后。

她受够了!今日一大早到今天,委屈、恼怒、惊愕、强自镇定,到伤心欲绝。她的心被这些人颠簸的几乎要碎了!

……

作者有话要说:青阳比较可怜,因为可怜所以就牵扯着少筠,我想,遇到这样的事,很难有谁能很理智。古代的盲婚哑嫁,确实很杯具。

万大爷灰常可耐,灰常灰常……请大家留言夸夸他吧……前面有人说得不错,他爱她,可他还有计较,他计较,可他还是分爱她……

☆、070

跌跌撞撞闯出山石,迎面而来高大的身影。

少筠顾着难受,一句话也应酬不出来,只想绕路而走。

可是一双满布茧子的大手伸来,紧紧搂住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带进了山石的一处山洞!

少筠眼前一黑,心里的惊恐、伤心瞬间涌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万钱吓了好大一跳,忙把少筠伏在自己胸前,手上不知道怎么办,犹豫了一下只能笨拙的拍着她的背。

有些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边,周身暖洋洋的感觉仿佛一阵东风,足以驱散心头的­阴­霾,少筠呜呜哭过一阵,又觉得轻松一些,这才知道自己这样失礼。她连忙向推开万钱,摸着自己的帕子擦眼泪。

黑暗中万钱斜靠着洞壁,静静的看着黑暗中隐约白皙的少筠,听着她略微急促的喘息声,方才那种从心尖传到指尖的疼痛,又一次尖锐的泛滥开来。他静静的体味这这种滋味,突然意识到,他自己真不是天生皮糙­肉­厚,更不是从此麻木无感。

少筠竭力平静了自己,又觉得十分尴尬,只能低声对万钱说:“对不起,万爷。”

这一句话触动了万钱,万钱又一次伸出手来,轻轻的把少筠笼进怀里,然后低声说:“你别恼,就在这儿歇一会,我什么也不做。”

少筠身体一僵,而后又觉得他怀里暖洋洋的,很安全舒适。她再也无力拒绝什么,便由他抱着。

时光点滴流逝,不肯为石洞里的一刻缱绻稍作停顿,可是那并不妨碍那一刻的隽永。

许久之后,少筠彻底平静下来,那种有些难以想象的亲昵,就变成了尴尬。她伏在万钱的胸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她甚至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觉得手足无措,脸也通红起来,下意识的推开万钱,退到石洞的另一边。

万钱有些意犹未尽。若是在往日,或许他会由着­性­子再进一步的试探少筠。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少筠今日已经很难受了。“你……在这等我!”,丢下这句话,万钱转身出去。

少筠轻轻吁了一口气,双手捧着脸颊,呢喃道:“我也糊涂了么!”

静谧的空间给了我少筠足够的时间来平复心绪,等到万钱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然仿佛没事。

万钱拉着她:“筠儿,你来。”

少筠抿抿嘴,跟着万钱走。不一会两人进了一丛桂花中,那里面,侍兰侍菊正着急张望。少筠吃了一惊,问道:“这是!”

万钱低头替少筠掠了掠头发:“你脸上的胭脂……”

少筠呀的一声,又红了脸颊,她急忙甩开万钱的手快步迎向侍兰侍菊。两个丫头看见少筠头发有些散乱,眼睛又红了一圈,脸上的妆容都花了,不免十分担心。只是万钱在场,实在不好相问,只能麻利的给少筠重新梳了头、香粉匀了脸,又补了胭脂,点了­唇­膏。

少筠这时候才听见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悄声汇报:“我们原本在那曲步桥附近的,可以转眼就不见了小姐,真着急死了。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后来是万爷身边的阿联找了我们,交给我们这些胭脂水粉,要我们在这儿等着的。”

少筠听到这里,不禁看了一旁的万钱一眼,眼中净是感激。万大爷为人倒真是十分细心的,知道她哭过,不动声­色­的特地准备这些东西,叫她不至于狼狈不堪的进内帏,省了别人许多猜测闲话。

万爷呢,则是呆呆的看着少筠上妆,只觉得好看也不好看,只是也说不出来,上妆的少筠,哪儿好看,哪儿不好看。

等少筠收拾妥当了,她认真向万钱行了一礼,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扶着两个丫头离开。万钱没有说话,直至少筠走开了,还呆呆的站着。

少筠似乎也知道万钱还在看她似的,走了一段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浅浅一笑。

万钱得了那一笑,心里突然高兴了起来,仿佛那一笑是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

阿联从旁边过来,也看着少筠的背影:“爷,您刚才在席上对我说的,做得准?”

“准!”

“那咱们……”

“你照做。放心,能赚钱!”

“还有,时至今日,桑氏也不过是陪衬的绿叶。可何御史还为何特意提及桑氏?而且对这位桑二小姐尤为眷顾侧目的模样。”

万钱心中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知道少筠消失在他视野,他才说:“回去吧!”

……

少筠回到内帏,也正是午饭开席时间。可是外堂一阵折腾后,她已经无比疲惫,因此对人总有些淡淡的,唯独对芷茵、梅英两位话说的多一些。

真正上桌的时候,那位李淑芬小姐又冷言冷语的放出话来不愿和少筠一席:“芷茵妹妹,你府上也不瞧着些人来分派酒席么?我听闻有人大摇大摆的往外面相公堆里扎了一回,如此,还要我们这些清清白白的小姐迁就她的不明白么?这饭,我不吃也罢!”

芷茵皱了眉,梅英也皱了眉。少筠淡淡的看了李淑芬一眼,一句话也不搭理她。但她实在不愿意为难芷茵,因此想了想就默默站起来,走到芷茵身边:“芷茵,不如你开一张小桌我坐吧。”

梅英皱着眉说:“你何必对号入座?”

少筠浅笑着摇摇头:“这位小姐的为人,你不也知道么?她真一闹小姐脾气,夫人脸上也不好看,又变成芷茵的罪过。罢了,实在无人与我同桌,我招丫头们陪我也无妨的。”

梅英摇摇头,有些不忍的看着芷茵一眼。芷茵抿着嘴瞪了李淑芬一眼,想了想又吩咐丫头另开一桌。待布置妥当,少筠从从容容的走到桌前,独自而坐。侍兰侍菊一旁看着,十分不忍,便寸步不离的跟在少筠身后。

一屋子的小姐,身份有高有低,看了这情形,只面面相觑,却鸦雀无声。如此一来,事情便闹得有些过火,不一会,夫人席面上便有丫头出来传话,芷茵听了脸­色­一松,三下五除二,匀了三位小姐一齐过来,这场面才婉转过来。

一顿饭下来,有人吃得食不知味,有人得意洋洋,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暗中称愿。待饭毕奉茶时,除了梅英,少筠这桌的其余小姐都纷纷去找自己的乐子,少筠梅英更变得冷冷清清。

梅英见状只握着少筠的手:“如此甚好,我们还能清清静静说会话!”

少筠一笑置之。

梅英松了少筠的手,饮了一口茶,又缓缓说道:“方才我不能逞意气、不与你同进退,大约你心里也小瞧我了吧?”

少筠一偏头,了然一笑:“你说过,我只说三分,你便得五分。那你做一分,难道我不知道中间的两分?果真我是蠢材,你眼下又何必陪着我?你爹爹是判官大人,你是芷茵闺中姊妹,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楚的。”

梅英嗔了少筠一眼,只­唇­畔带笑的饮茶。半晌她说:“满场的小姐,只怕只有淑芬和她的两位姐妹不知道深浅罢了!转运使大人心里有数,夫人岂会不与自己的夫君同心同德?你这样伶俐的人,怎会不知道中间的厉害?可见你又是个狡猾的小东西,知道以退为进。我呀!心里正要怜你委屈,却又恨你这样玲珑!”

少筠徐徐笑开,甚是开怀:“姐姐只疼我不恨我好不好?”

梅英点了点少筠的额头,又噗的一声笑开:“我疼你可是指望着你呢!你可别怪我别有用心!”

“怎么呢?”

“我想劳你帮我再做两套衣裳。”

少筠凝眉,悄声问道:“姐姐,怎么了?”

梅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母亲,浅笑道:“过两个月我有个表姐要出阁,她嫁得远,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因此愿意格外用心。手工上的活计,我只会络子­宮­绦。若说要去买,不花大价钱,也买不到新奇花样子。所以……你放心,我是图你那一手花扎得好,但我也不肯亏了你的……”

少筠好笑,拦住梅英:“姐姐,难不成你还与我算银子不成?”

梅英却肃了脸:“少筠,我不能平白叫你辛苦!虽然你我身份有别,我却不愿因此欺压你,叫你张口不能言。”

少筠抿抿嘴:“姐姐,这是府上的教养吧?你名里有梅字,可见判官大人希冀你如同梅花般高洁!”

梅英却淡了一张脸:“高洁?少筠,你身处其中,怎么不知道那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的辛苦和愧疚?我爹爹在判官位置上那么些年,不上不下的缘故,他心里的滋味……”,梅英说到这儿又摇摇头,仿佛想把恼人的事甩开一般:“说那些做什么!这么说,少筠你是答应了?”

少筠点点头:“我平日管管账,在自己屋里的时候多,不担心做不出两套衣裳。只是你肯用心,我少不得邀请你上门,一块说说话。”

梅英很释然的笑了,正要说话,芷茵欢欢喜喜的坐过来:“哈!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就这样静悄悄的?”

少筠觉得芷茵很可爱,忙把梅英托她的事说了,芷茵却拉着少筠说:“你可别再乱答应人了,今日苑苑说那百鸟朝凤是你绣的,我母亲那儿已经知道了。要是你还答应人家,只怕日后托你的人更多,你就真变绣娘了!”,芷茵说完了又突然想起梅英来,忙吐了吐舌头,补充道:“你便只给咱们两绣就行!”

梅英十分好笑:“亏得我不是小心眼的人,瞧你胡闹的样子!”

三个姑娘,也有身份计较,却都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这份友谊,嘀嘀咕咕的说着一些开心的玩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字数比较多。

☆、071

少筠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贺府做客的前后,侍菊也没敢多问,只有侍兰旁敲侧击的问了两句。少筠本不想多说,可是康青阳说的话让她憋得十分难受,也不知道能和谁倾诉,因此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拣了两句告诉侍兰。

侍兰听了十分生气,只说:“那日在内帏,康少­奶­­奶­为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已经这样过分,康少爷也是亲眼所见,怎么还能给小姐这样的麻烦?小姐,你又何必事事委曲求全!依我看,这些人个个都只看着自己好与不好,从来不去想别人!康少­奶­­奶­且不说了,往日就是这模样。可康少爷呢,他口口声声的都是喜欢小姐,但他何尝真正想过小姐的难处?小姐,您听侍兰一句,从今往后,康知府家压根就不必往来,有事只管让二太太打交道就行。”

少筠抿嘴,心里十分凄楚,但也知道侍兰所说道理十足。

此后梁府也曾有宴饮,芷茵梅英两位也曾邀约,少筠都推脱家里事务繁忙,不曾应约。

至于万钱……自贺府一会后,也不曾见面。不过阿蔡探回来的消息是说,万爷似乎也有麻烦了。残盐这笔生意动静太大,万钱那两成股份惹了许多人觊觎,其中只怕也有一些极有来头的人物。为此,万钱好几次面对剑拔弩张的场景,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少筠听闻了,只是好笑,对侍兰侍菊说:“可见世间都是鸟为食亡、人为利斗。”

侍兰侍菊没有少筠那样的涵养和远见,只幸灾乐祸的:“幸亏咱们家不去掺和这档子事,不然怎么善了!”

得不到便做高姿态,多少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不过能看清时局,合理避让,也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但少筠不动声­色­,在悠哉游哉的闺阁日子中等待着她真正登场的时机!

四月二十五夜里,少筠才换好衣裳上床歇息,忽然竹园传来一阵阵紧张的低语。

侍梅披了衣裳,扶着蜡烛问门上的仆­妇­:“嫲嫲怎么了?小姐睡下了,怎么还这样吵闹?”

一阵脚步声急急奔来,仆­妇­的声音回禀:“侍梅姑娘,是外账房的蔡管家和老杨,说是有要紧的事要禀报二小姐!”

侍梅一听是外账房的要紧事,也不敢耽搁,忙进了少筠的房中。此时侍兰侍菊都惊醒了,连忙把灯都点起来,然后掀了帐子:“小姐,隐约富安出事了!”

少筠睁开眼,却一动不动的躺了片刻,而后披衣而起:“更衣,去外账房!”

三个丫头都忙碌起来,少筠阻止:“这大半夜的,只怕是大事!不要说什么穿戴了,赶紧出去吧!”说着连发簪也没有带,只是月白的衣裳披了件黑斗篷,就带着侍兰侍菊都匆匆出了门。

蔡波想必着急,压根没候在外账房,而是直接立在竹园门边。他一看见少筠,立即迎上来:“小姐,富安出大事了!”

少筠加快脚步,一面问道:“不急,你慢慢说来!”

“富安一团糟!惊动了巡盐御史大人,正派了兵马往富安去呢!这事只怕难以善了,转运使大人、同知大人都得了消息,往富安赶的!”

少筠心中大震,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诧:“什么?派了兵马?谁的主意?转运使大人并无调兵权力。能调动一方兵马的,唯独布政使司,可布政使司不能管一方盐政啊!”

蔡波也是惊疑不定:“小姐,您大约想不到。但不只是您想不到,只怕转运使大人、同知大人都想不到!这兵,是巡盐御史大人调来的!”

少筠倒吸一口冷气:“什么!巡盐御史?!区区一个六品御史,居然能调动一方兵马而不惊动布政使司以及各级盐官!?”,说到这儿少筠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你快说,富安究竟怎么回事?”

“咱们的人压根出不来!”,蔡波头疼:“杨叔在富安常驻有家里的人,但这一回压根没有消息传过来!反而是卫所里的兵差过来,说要请小姐的。杨叔在外面应承着,我不敢耽搁,忙进来找小姐的!”

少筠深吸一口气,事情难道有变?她实在不曾料想,这位何文渊大人如此能量,一出手就是一个天大的惊变!但若是为残盐出事,则桑家理应无碍!少筠这一路又把思路迅速的清理了一遍,觉得并无破绽,因此暗自稳了稳心情,来到外账房。

上院李氏也知道消息,自然惶恐不安。少筠面对兵差不敢耽搁,只匆匆交代清漪要看好家务大小,宽慰母亲之类,就领着侍兰侍菊两人,连同蔡波、老杨一同赶去富安。

富安说远不远,说近也并不十分近。以往少筠奔波一回总要三四个时辰,可这一回卫所的兵差亲自来接,这赶马车,就不是平日里老杨老柴的赶法了。通共两个半时辰,少筠颠到了富安,下车时,少筠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一张脸白过白无常!不过她没有吐,侍兰侍菊都十分争气,也并没有吐。

整个富安灯火通明!

扬州卫所里的兵勇刀枪齐全,神情肃穆,簇拥着四人前行。蔡波心里忐忑不已,挤上来悄悄对少筠说:“小姐!阿蔡看这火把的架势,只怕也有七八百人将整个富安都管住了!这究竟怎么了?”

少筠挥挥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堂上老爷们如何说话,咱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说着又回头扫了侍兰侍菊一眼。

两个丫头心中惴惴,更是警醒了个十二万分!

兵差没有多废话,一径领着少筠走到富安盐课司衙门。

盐课司衙门稍有规模,但比起扬州的盐使司,自是简陋了十倍不止。但也就在这简陋的盐课司衙门,此刻聚集了两淮政商两界的大鳄们!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贺大人、同知梁师道、一位判官、两淮巡盐御史何文渊,聚富盐庄几位股东,包括徐管家、鼎爷、万钱以及另一位神情倨傲的中年男子……一堂的老爷身价千金!而堂下,哀鸿遍野!

堂上几位说权势,有堂堂三品大员,论银子,有雄踞两淮眼界的富豪。这些老爷们无不是风浪里打滚的人­精­,对着堂下毫无意义的哀嚎,自是自矜身份,轻易不肯说话。正无趣时,少筠来了。

灯火下一袭黑斗篷衬得那张脸如同月­色­皎洁,一堂的波诡云谲衬得那身姿如同清月般遥远飘摇。她款款而来,楚楚风姿,让人感觉她此行不过羊入虎口!万钱、何文渊心里各自一颤,竟然不自觉的对了对方一眼,却又迅速转开。

少筠一眼扫去,堂上除了诸位大人,还有躺在木架子上不知死活的老隋、肿了半边脸的老荣头、各有损伤的方林赵三位并分开两列而跪的许多年轻男子,而姑丈林志远并他的贴身小厮则跪在了贺转运使大面跟前。少筠按捺住惊慌与愤怒,轻轻走到贺转运使跟前,领着蔡波侍兰侍菊跪在林志远身旁,低柔磕头行礼:“民女桑氏少筠,叩见贺大人、叩见堂上诸位大人!”

她的声音极为轻柔,如同江南女子一贯的脾­性­,因此一下捉住了满堂男人的神经,叫他们都安静下来,静静看着这个跪在堂中的柔弱女子。鼎爷看见少筠白皙秀丽,只觉得心痒,十分忍不住,嘿嘿的笑了两声,一堂的安静下显得十分突兀。

贺转运使微微皱眉的看了鼎爷一眼,然后看着少筠,兀然沉下脸­色­,喝道:“桑少筠,你可知罪!?”

少筠心中一颤,却是抬头稳稳答道:“贺大人,少筠夤夜而来,尚不知何事,何来知罪?”

徐管家、鼎爷都冷笑。

少筠不予理会,转向何文渊:“堂前桑荣、赵霖、隋安、方石、林江皆是我桑氏在富安的灶户,敢问何大人,几人所犯何事,为何遭人棍­棒­又跪在堂前?”

何文渊笑笑,翩翩起立,弹了弹官服:“桑小姐果真不知?”

少筠竭力稳住心情,嘴角一挂,扫过一堂男人,却是不再理会何文渊,反而直接问身边的林志远:“姑丈,何故将你无辜牵连?几位叔伯究竟怎么了?”

林志远伏在地上明显一颤!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少筠来了,心里就浑然不惧怕什么了!他抬起头来,有些愤怒的回答少筠:“筠儿……小竹子!有人欺人太甚了!”

少筠一听这话,立即明白了大半,她直起身子也扶着林志远:“姑丈,桑家在前朝就是灶户,鞑子铁蹄下能熬过来、太祖时候就资军粮!没有人能欺负我们!”

林志远一把抓住少筠:“老隋白日担着总催的名头,夜里为聚富盐庄翻新残盐,有多辛苦,那些白白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怎么会知道!饶是如此,他们还嫌老隋工慢,不能将他们的残盐都翻新完!老隋的徒弟起了坏心眼,翻新的功夫做不到往日的三分之一,得出来的盐自然卖不出去!聚富盐庄不分青红皂白,就说老隋慢工出细活是刻意给他们倒台,若是做快了又怪他偷工减料。为了翻新残盐,他们三天两头逼着老荣头他们给他们做工,老荣头他们不肯,这又成了老隋的错。这一来二去,老隋老方成了磨心!今日老隋的那些徒弟竟然堵上门去,说老隋拖欠他们余盐的银子,逼着老隋给他们银子。可你也知道今年两淮盐积滞,盐课司一早就说了要等折­色­纳银之后才能发放余盐的银子。老隋再能也就是灶户里头的总催,官府不放银子,他去哪儿给人弄银子?有理讲不清,这帮恶货就开始打人,老荣头看不过眼,上来劝,反倒也被他们打了!事情闹大了,御史大人就说是咱们桑家挑唆灶户斗殴,扰乱一方秩序。”

自古强权最无耻,从来恶霸极寡廉。少筠冷笑两声,扫着上手的官老爷:“贺转运使大人、梁同知大人、何御史,桑氏何罪?”

无人说话,鼎爷徐管家一脸洋洋得意!

少筠不肯罢休,逼前一步:“贺转运使大人!这时候您不开金口?少筠当着诸位的面,问您问一句,今年盐仓收灶户的余盐,发放了银子没有?有,账册在哪儿?没有,老隋被打岂不是灶户胡闹?!请大人明示,有、也没有?!”

千头万绪,她竟先问贺转运使?这事有趣了!万钱嘴角微不可见的翘了翘,盯着少筠默不作声,却忽略了何文渊几乎同样的表情。

贺转运使不曾料想,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竟然当堂逼问他!他答不是、不答不是,只觉得下不来台!“大胆桑少筠!本官堂上,岂容你咆哮!”

少筠微微一笑,声音软了两分,但话语里杀意凛然:“哦?贺大人是觉得少筠当堂问您,让您脸面过不去?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少筠先问出来呢?少筠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自是不敢教您怎么断案的!何况您这位庙堂之上的三品大人,总不见得没有这点容人的雅量吧?”

抑扬顿挫、步步紧逼!贺转运使脸都黑了。然而,没完!少筠连环腿追至:“抑或是,贺大人您不愿或者不敢回答?更不会说理清脉络来断案?”,说着少筠别有意味的扫了一眼鼎爷,然后盈盈看向何文渊:“如此,何御史,又不知道您是否会官官相卫了?少筠听闻您是天子近臣,想必不会如此不堪?”

贺转运使的脸由黑转绿,何文渊也霎时被少筠推了出来。何文渊眉毛一挑,思量片刻,轻笑两声转向贺转运使,似乎是商量的:“贺大人,按说……确如桑姑娘所说,若隋总催未曾拖欠灶户余盐银子,则属灶户胡闹……下官以为,此为断案关键。不知大人您……”

贺转运使青着脸向梁师道喝道:“泰州分司的判官在哪?还不上来回话!”

那位一直站着的判官,抖着腿上来,噗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说:“大、大人……今年确实未曾收到上峰转下来的余盐银子……我、我……不是,下官、下官确有张榜布告灶户,今年余盐银子会晚发放……下官、下官确实并未克扣……”

事情一目了然,同时也闹大了!梁师道暗叹一声,出来跪下:“总是下官未曾处置周到!请大人治罪!”

贺转运使深吸一口气,按下怒气,淡然对何文渊说:“前一回本官上折请奏陛下,折­色­纳银,乃是因为去岁边地歉收,盐商们多数不能取得足够的盐引以致两淮盐仓积滞。何御史知道?”

何文渊极有风度的一欠身,然后归座:“是,下官知道!”

“恰因为如此,两淮的府库银两不足,是故拖欠灶户余盐银子,实乃事出有因!”贺转运使平着声音解释。

何文渊恍然大悟,击掌沉吟片刻,颔首道:“原来如此!下官知道了,这番曲折反倒为难大人了!更与同知大人、判官大人无关了!”

何文渊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诚挚,叫人感觉他确实此刻才知,而且他话里为一众官员开脱,因此叫贺转运使松了脸­色­。贺转运使顺势下台,挥手对梁师道等两人说:“何御史也知道不是你们的过错,起来一边候着吧!”

梁师道等两人忙站起来退到一侧。

少筠听凭官老爷们打完官司,然后浅浅一笑,又一叩头:“既然转运使大人判定老隋并未拖欠灶户余盐银子,那么,桑氏自然无罪!有罪的自然是蓄意殴打隋安的狂徒了!”

转运使在何文渊面前证明得自己无辜,暗自轻吁了一口气,但对少筠的这句话,他心里不高兴,却也不置可否。余者梁师道、判官自然更不敢出头。这时候何文渊掂量了一番,便虚扶少筠:“桑姑娘请起……”

话未说完,鼎爷冷了一张脸瞪了徐管家一眼,徐管家一抖,忙不迭转身对身后的儿子嘱咐了一句。不一会跪在堂下左侧的年轻男子中突然扬起一把声音:“我们有什么罪?桑家人出尔反尔!明明定了契约参股翻新残盐,又暗地里挑唆桑荣等人不­干­活,叫我们不能按时交出翻新残盐,吃了老爷的亏!大人如此断案,小人不服!请老爷做主!”

如是一说,堂下炸开了锅!左侧灶户此起彼伏的叫嚣,右边桑荣身后的小子们也是热血男儿,都拿着扁担、镰刀等家伙叫嚣:“你爷爷的!欺负人是吧!”

“你来呀!你有种我们再打!”

“你以为我真不敢打你!你他娘的吃里扒外的乌龟王八蛋!”

“你狗娘养的……”

“­干­你爷爷的!我做工不做工,­干­你什么鸟事!”

“白字黑字你敢说不敢我们事!”

“哪来的白字黑字,你识字吗你!”

……

污言秽语犹在其次,灶户们一拥而上,彼此的扁担几下来回,又有人擦了油皮、青肿了脸蛋!

场面再度失控,何文渊身后的师爷一叠声叫着:“张百户……”

话音未落,灶户中一把破锣嗓惊破天:“住手!都给我住手!”

桑荣两手一张,胳膊架开扁担,双手各握着双方的一条扁担,硬生生分开了两边人马。他盯着自己身后的小伙子,张口就骂:“官老爷在这儿、二小姐在这儿,由得你们胡闹!”

少筠回头一看,霍的一声站起来,递了一个眼­色­给蔡波等人,然后快步走进扁担丛中扶着桑荣:“荣叔!伤得要紧?”

蔡波、侍兰侍菊随后而上,都是奋不顾身的堵在两方人马中间。

桑荣挥挥手,要把少筠推出人群,哑着声音竭力说道:“有话好说!你出去!”

倔老头!少筠抿着嘴示意蔡波侍兰,两人便一左一右扶着桑荣。少筠略略拂开黑斗篷,微微露出月白的裙摆,转身沉声对桑荣身后的年轻灶户说:“你们肯护在荣叔身后,就说明知道是非!既然如此,我桑少筠放话在这儿,即使官府定了你们的罪,我身为桑家家主,也一力承担!何况官府尚未定罪?你们退后两步,不见得就多委屈!退下!”

年轻人们有点吃惊也有点不敢相信,左右看看,都拿不准主意,手里的扁担却也没有举得那么高。桑荣看见此况,喝道:“二小姐的话都不听了?!”,说着拉着蔡波侍兰退了两步!

桑荣三人往后一压,众人不得不退,如此两方人马隔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左侧得势,舞着扁担镰刀,嘘声四起。

少筠往前跨一步,扁担、镰刀只在她耳边面前挥舞,看的万钱何文渊梁师道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少筠一无所惧,抿着嘴冷冷的盯着面前这些人。

上手的贺转运使看到少筠毫无惧­色­的模样,终于明白的知道,桑少筠今日是存心一争!既然如此,事情只怕难以善了!他有点头疼,只冷冷看了一旁的鼎爷一眼,兀然惊堂木一拍:“大胆狂徒!竟敢喧哗公堂!人来啊!”

“啪”的一声,官威骤然而起,一群闹事灶户立即噤声!

“公堂之上挥舞武器!你们要­干­什么?造反?”

两方人马哑巴,扁担镰刀渐次垂下。

贺转运使扫了鼎爷一眼,然后冷冷盯着少筠:“桑少筠你既然身为家主,那我且问你,你参股聚富盐庄没有?”

少筠转身,淡然的脸上忽然甜甜一笑:“鼎爷手上白字黑字,我桑少筠拿我桑氏百年招牌参股,言明只要聚富盐庄翻新残盐一日,我桑氏就不会再额外翻新残盐!”

话到这儿鼎爷得意一笑,徐管家一凝眉,却是慢慢的变了脸­色­。

贺转运使一沉吟,心中一沉,又问:“既如此,你暗地里挑唆灶户不参与翻新聚富盐庄的残盐,岂非刻意制造事端?!果真如此,你桑氏虽然百年声誉,但本官也容不得你兴风作浪!来人呐!”

衙役举着大棍涌上来压在少筠背上,眼见打下来!桑赵方林等人都同时涌上来,同声痛呼:“小竹子!”

少筠在四人维护下,被推得往前垮了两步,避开大棍。她心中一怒,当即掀开斗篷,挥手压住四人接下来的举动,对贺转运使冷冷道:“转运使大人又何必着急给少筠定罪?即使我桑少筠真有挑唆,大人也得拿出证据来不是?何况我没有呢!”

鼎爷冷笑两声,拱手道:“贺大人明鉴!桑氏小丫头年纪小小,心肠却如此歹毒!我愿意真金白银拿了两千两银子出来,无非是张侯爷和贺大人您仁慈,说是体恤桑氏百年老店,不能叫她吃亏。不料她一面与我定契约一面又倒戈相向!真真喂不熟的白眼狼,幸得青天老爷在堂!”

少筠轻笑:“鼎爷,您说我挑唆灶户不参与聚富盐庄的残盐翻新,您有什么证据?桑赵林方隋五位盐场总催是替我桑家煎盐没错,可是这五位不是卖身给我们桑家啊!他们要做什么,我桑家拦不住!我桑家真要有能耐制着灶户,你们又怎么能请得动方石、隋安两位给你们翻新残盐?此其一!其二,我桑家是把招牌卖给聚富盐庄没错,可我桑家一没有出来购买残盐,二没有暗中翻新残盐,三没有举着桑家旗号出来招徕资金,我桑家按着契约、逐条履行,哪儿倒戈相向?哪儿违反契约?白纸黑字,鼎爷指出来!”

桑荣抿着嘴听完少筠这一番话,破锣嗓子一呼:“指出来!”,他身后的灶户叫嚣:“指出来!”

徐管家听到这儿已然明白少筠意图,经不住的冷汗直流,一脸苍白!一堂的人贺转运使­阴­着脸,话也说不出来。何文渊斜倚着椅子,一只手一直轻轻按着鼻端,表情却是看不见的,唯独万钱眼中有明显的笑意,而他身边神情倨傲的男子眼下换了恼怒的神情,那样子简直要把万钱剐了一般的刻毒。

一堂叫嚣,贺转运使又是一记惊堂木,语气却是无奈的:“肃静、肃静!”

桑荣一举手,众人同时噤声,真有振臂一呼的能耐!

眼见桑家人瞬间拧成了一股绳,徐管家已经开始腿软,鼎爷也坐不住了,他­阴­着脸对贺转运使一拱手:“贺大人好带携!此事如何善了?哼!有人侯爷跟前也要打马虎眼、挖了坑叫我们往下跳?什么招牌值两千两银子?若非大人您一句话,又何至于此?”

贺转运使脸­色­一黑,眼神兀得锐利!他盯着鼎爷:“本官堂审,还劳鼎爷指点?”

鼎爷冷笑:“我岂敢指点堂堂庙堂三品大员?此事闹将起来,怕只怕大人连这儿的何御史都过不去,更别说朝中的都察院!过河就想拆桥?没那么便宜的事!”

哦?当堂就穿了西洋镜?果真是侍菊说的那句,自己都没整齐活了,赚个鸟银子!少筠嘴角挂着,心里十分清明:转运使卖残盐卖得太狠太黑了,鼎爷接不下盘,必然是要发飙的!要防着他狗急跳墙!

正想着,贺转运使不由分说,惊叹木又一拍,喝道:“大胆隋安、方石!你两人既应承了聚富盐庄翻新残盐,何故无故拖延?来人呐!给我重打六十大板,然后!然后继续给聚富盐庄翻新残盐!”

无路可走就胡搅蛮缠了么?那就休怪我扯破脸皮了!

少筠冷笑两声,清越之声喝道:“慢着!”

等得就是这句!贺转运使一声冷笑:“桑少筠,你让本官慢着,是心虚了?你若没有挑唆他们,他们如此叛主,你又何必维护他二人?!”

方石冷汗直流,脚一软,跪倒当堂!

少筠深吸一口气:“转运使大人,您要打隋安、方石六十大板?您没瞧见隋安至今躺在架子上生死不明么?您没瞧见方石已然年近六十么?何况,我朝《大诰》明告天下,灶户犯罪,杖责二十,待罪煎盐!您打死了两位,来年他们的盐课谁来担?!”

转运使冷哼:“哼!休得砌词狡辩!就凭你今日这番心思之刁毒,本官就可将你没入奴籍!你还胆敢如此堂而皇之!”

少筠浅笑着撇开头:“堂而皇之?转运使大人,如今堂上谁不是堂而皇之?有人堂而皇之大举买卖残盐扰乱两淮盐市,有人以权势压人迫得我桑家贱卖招牌,有人忘恩负义坑蒙拐骗逼得我桑家连折­色­纳银都举步维艰!今日我桑少筠在这盐课司衙门明言,隋方两位若还愿意替聚富盐庄翻新残盐,我不拦着;但他们若不愿意,我桑少筠也会为他们填了聚富盐庄的损失!但大人您要打死他们、治他们的罪,您可就得想想了!”

“您是什么意思?敢要挟我?”,贺转运使下不了台,又不能善了此事,又急又气的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少筠镇定一笑,声音反而柔和下来:“要挟?少筠不敢!所谓民不与官斗,我桑氏一没权二没势,不敢与说一不二的官府斗!但自古而今,揭竿而起皆因官逼民反!我桑氏一族正盐丁口三百二十七人,年担盐课一百零四万斤盐,桑少筠就以这桑氏合族五百余口并来年一百万斤盐保方石隋安两人平安!我不欠聚富盐庄一两银子,但聚富盐庄的人再敢对隋方两位动一个指头,那就踏着我桑氏一族过去!”

不是威胁么?这就是红果果的威胁啊!贺转运使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少筠:“你!”

鼎爷听完这番话,终于开始明白少筠昔日的白兔样都是惺惺作态,今日她条理清晰的声声辩驳始是露出了獠牙!他霍的一声站起来频频点头:“好个小娼、­妇­!谁给你一个天大的胆子,敢与我作对,你知道我上头是……”

少筠看了鼎爷一眼,转向何文渊,浅笑施礼:“何大人,朝廷为何愿意拿出盘铁、草荡供灶户煎盐,又免去灶户徭役?”

何文渊微微皱眉,模样十分俊逸潇洒!但他没有说话,只“哦?”了一声!

少筠又转头看着鼎爷,眼中迸出光彩:“少筠的确不知道鼎爷身后是什么人的,少筠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桑氏合族煎盐是为纳盐课,开中运盐是为保家卫国!昔日桑氏灶户煎盐之余,略翻新残盐,却从未敢逾越自己的本份。忠君为国,时至今日,桑氏仍坚守这道理!旁的,少筠不能懂也不敢懂!至于鼎爷您是哪方来的高人……高人再高,高不过当今陛下的江山社稷!少筠的这番念头,不知道何大人以为呢?”

何文渊看着鼎爷,又“哦?”了一声没声音里却浸满笑意。

这一下不由得鼎爷不黑了一张脸。

少筠慢慢踱回桑荣等人身边,又回头:“灶户煎盐,一天至少五个时辰才能够盐纳盐课。若想过些好日,还要草荡里割草、还要日以继夜的想法子多煎几斤盐好有余盐卖给官府,还要想法子学点能耐翻新点残盐,才能过年的时候给家里老婆孩子扯上两尺花布。贺转运使,隋安签了聚富盐庄的契约不错,但他也要担着盐场的盐课。他一天才歇两三个时辰,就是为聚富盐庄翻新残盐。他做不完,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没能耐,是有人太贪心!如此折腾坏了咱们灶户,来年纳不上盐课,仍是我们的过错!杖责、流放、煎盐,一样不少!何苦来!我桑少筠身为一家之主,知道身为灶户的苦,所以宁愿此刻就粉身碎骨,也要保得灶户此刻平安!请大人体恤!”,话到这儿,少筠震袖而立,淡然看着一堂的老爷们!

一直跪着的林志远抹­干­净眼泪,站起来站到少筠旁边,轻轻扶着少筠的背,坚定支持少筠:“离开扬州时,我便说过,桑家大小事情,我与你一道承担!已然逼到悬崖上,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林志远此话一出,宛如惊雷平地起。桑赵林方四人一语不发,联手站在少筠身后。四人的徒弟全都携着家伙簇拥着几人。

众人拾柴火焰高!再婉转,只怕事态扩大到难以收拾!

贺转运使无尽恼怒,怨自己一时没有周全,更恨鼎爷带着权势就鲁莽行事,逼得桑氏重新凝聚了人心,又叫他们当堂脸面尽失!他一股子邪火不知道哪里出口,正想一拍案,梁师道却抢先一步一把握着他的手,对他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贺转运使一震,回过神来,强自按捺的情绪,才换了脸­色­,笑问何文渊:“此事,何御史以为如何?”

何文渊目光浅浅,只看着堂中一身素白又倔强镇定的少筠,笑道:“此事实该大人判断,下官不敢僭越!今日调集卫所官兵……实属无奈!恰如桑小姐所说,灶户若因斗殴致伤致残,最后伤的都是朝廷的盐课,下官无奈之举,贺大人还请见谅。”

贺转运使一听这话就已然心中有数。他何文渊若没有看法,只说前面一句足矣!可他表面上解释调兵缘故,实际上都只为铺垫后面一句话!贺转运使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鼎爷:“聚富盐庄翻新残盐,本官知晓,也是律法所容。但恰如何大人、桑姑娘所说,朝廷根本乃是大前提,即便你我,也不能伤及根本半分!”

鼎爷青着脸,瞪着贺转运使。

贺转运使毫不畏惧,只对着躺下一­干­人等挥手:“都下去!明日的盐场煎盐不得耽误一刻!年末误了盐课,我严惩不贷!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再有生事者,就休怪我不体恤尔等!”,说罢他满含意味的盯了鼎爷一眼,最后拂袖而去!

少筠呼了一口气,才开始觉得浑身发软……

作者有话要说:文字极多,矛盾爆发……

残盐一事最能体现桑氏实力,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正盐丁一年纳盐课3200斤,桑氏一动两淮十分之一的盐课就要危险,这就是桑氏的实力。

☆、072

盐课司交锋之后,少筠没有着急着赶回扬州,而是就地安置参与械斗的灶户。林志远和蔡波陪同下,少筠几乎认完了为自家煎盐的新老灶户。毫无疑问的,方才堂上的一番说辞,为她赢得了空前的拥护。连方石也都执意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她安慰了几位长辈、吩咐他们去歇息后,又来到桑荣家中。

桑荣最是耳聪目明的,少筠来到他家里,他就看不惯灶户们都拥着她、巴结她的情形,一把扫帚把众人都赶跑了,只留下少筠和林志远说话。等到左右无人,桑荣肿着一张脸,逼视少筠:“小竹子!今天这事是你意料的?”

少筠一愕,忙说:“荣叔怎么说!少筠怎会知道!”

桑荣哼了一声,沉下脸来:“你头一回我富安,我说过什么?你要是敢拿了大宅门里的手段来这里耍,我替你爹打断你的腿!你拿桑家的招牌给人家用是什么心思?你拿了招牌给人家用还暗地里吩咐我们不许我们出来给人翻新残盐,又是什么心思?老荣头是老,但煎盐还没煎得眼睛瞎!你挖了个坑给别人跳,就是把一帮老骨头都绑在前头。幸亏还没闹出人命,真闹出来,你心里过得去?!”

少筠心中一紧,只觉得眼眶一逼,眼泪紧接着就掉出来,她连忙当地跪下:“荣叔火眼金睛!小竹子用了心思不错,可荣叔别生气,听我辩一辩好不好?”

老荣头没吱声,只半眯着眼。

少筠掂量着,也不敢站起来就说到:“荣叔,转运使大人为昔日姑姑私收余盐的事情,早想把桑家一脚踢开了。家里徐管家坑了我们多少银子,只怕荣叔心里也有数?再加上折­色­纳银,家里实在是个空架子,连官府也不看好的。我拿家里的招牌出去给他们用,是有冷眼旁观的意思,可绝没有要老掌故们摸着石头过河的意思。我……我确实预料到聚富盐庄的富豪们不知道残盐里头的深浅,会积压大量的残盐在手,但我确实不能知道大家伙竟能为此打起来,更不能知道御史大人竟然有能耐调兵……”

一旁的林志远听了这话,也叹气,站起来对桑荣作揖道:“荣叔,小竹子这步棋是险,却也是无可奈何。你想想,他若不这么做,桑家百年招牌只怕就毁在我与若华手里了。按说,与官府交道,还得有她这样的城府才成!”

老荣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扶着少筠的肩,破锣嗓子说道:“做人难啊!当年你爹爹和大伯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行当里头,亏死老实人、撑死坏了品行的人。老荣头这一辈子,活到眼下,也不敢说你对也不对,横竖不出事,我瞧着你这份­精­明,都宽容你。但是小竹子,做人若是没了谱,老天也不赏你运气,你知道么?”

少筠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桑荣这两句话比鼎爷当面骂她是小娼、­妇­还叫她难受。不自觉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她低声说:“对不住荣叔……”

桑荣扶着她起来:“起来、起来!孩子你起来!我听你说一句对不住,心里就知道了。起来去歇着吧,闹了一夜,连你也差点挨了官老爷的棍子,去歇着吧!”

少筠站起来,转了身偷偷抹了眼泪,才笑道:“荣叔今日歇着吧,也该正经看看大夫。我这就去给荣叔赵叔几位告个假,好叫你们歇一歇。”

林志远微笑道:“很该如此,你去吧,我同老荣头再说说话。你若累了,到家里歇一歇。”

少筠答应了就转身出去。林志远舒了一口气又笑着对桑荣说:“你这话说重了!小竹子有些心思没错,但她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出来当家,做成这样子,十分难得了。你再说这话,她心里不知道怎么难受。你瞧,一下子她眼圈也红了。哎,我真怕她扛不住了……”

桑荣瞅了林志远一眼,慢慢的走到床边,脱了已经脏污的衣裳,躺倒床上:“就你会心疼?”

林志远又笑:“是!你是把她当闺女来疼。越疼越打,你对小贵子就这德行!幸亏小贵子也成才。可小竹子不一样,姑娘家,心思细,你说一句,她再豁达,也要寻思半天。”

“好生啰嗦!”桑荣翻了个身:“你还不歇着去?”

林志远摇摇头,又嘱咐一句:“我叫大夫进来给你瞧瞧,你别又推三阻四的,不然我让小竹子进来亲自伺候你。”,说着也就出去了。

……

这时候何文渊点的八百军卫还没有撤出富安,尽管没有人再敢胡闹,但整个富安还有些不同寻常的紧绷。也正因为何文渊还在,鼎爷徐管家等人都没再敢出声,而贺转运使心里早就打起了鼓:究竟这位何文渊大人还有多少家底?他能绕开一省布政使独立调兵镇压­骚­乱,这说明这位巡盐御史绝不是寻常御史;他昨夜里但凡开口,并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而是偏帮着桑少筠,这说明御史有态度!是敌是友,远不是当初设想的那般简单!贺转运使心思一转,最后与梁师道一合计,没敢再多Сhā手富安事宜,连夜赶回了扬州!

贺转运使一走,鼎爷一伙人真成了半边吊,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当下里参股的几位人物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彼此杯葛,一时三刻也整不出一个合适的结果。

这番变化,有些是少筠能预料的,有些则又是她所不能预料的。眼下她最要紧的事,还是趁机安抚自家灶户。因此少筠从桑荣家里出来后,就招来了蔡波,吩咐他找了桑赵林方隋的徒弟,亲自向盐课司的老爷说明了,让他们暂时顶替总催的位置,最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去了隋安家里。

丫丫一面收拾她爹,一面嘤嘤的哭。少筠看见了又想起桑荣方才说的一句话,心里说不出的压抑,连安慰丫丫都觉得自己实在太虚伪,只能抿嘴在一旁看着。侍兰侍菊仿佛知道少筠的心思似的,一个拉着丫丫开解,一个亲手去伺候隋安。不久大夫来诊治,最后说是断了肋骨,不十分碍事,只需静养些时日,又开了药方做了固定,才离去。这时候隋安悠悠转醒,看见少筠和后赶过来的林志远,竟痛哭流涕,直说自己错了、对不住本家。

少筠十分忍不住,安慰了几句举转了出来,留下林志远等人细细安慰照顾隋安。

……

此时,草荡中东风斜吹,竹林里春阳斑驳,亭子下茶具齐备,中有一黑一白相对而坐,风雅已极。

何文渊收了­干­枯的竹叶,小心控着煮水的火候,那壶水便不疾不徐的吐着白气。不一会水好,何文渊手法极其熟练的冲泡着面前紫砂壶内的西湖龙井新茶,最后端了一小盏给万钱:“万爷请!”

万钱微微皱眉,接过来一饮而尽。

何文渊看也没有看他,只是左手三指轻轻托起茶盏,端至鼻端,轻轻一嗅,然后看了一眼茶­色­,最后才徐徐饮下那一小盏茶:“往日烹水皆用松木屑,今日看来,竹叶烹水也颇为有趣。万爷以为呢?”

万钱不以为意,直接又给自己到了一盏茶,接连饮了五六杯,才说:“我不懂茶,只是渴了。”

何文渊连连看了万钱好几眼,才笑道:“听闻万爷在扬州置了一个大园子,正大规模翻新。伯安想起来在转运使府邸曾有幸见证万爷对桑二小姐的一曲凤求鸾,只有一事不明……说起来,伯安下扬州不过区区几日,却正正瞧了一出西厢,不过这出西厢不是元时王实甫华丽铺陈的西厢,而是唐时元稹字字血泪的西厢啊!”

万钱皱着眉毛定定看着何文渊,好像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一般。许久之后他又展开眉头,似乎有些小心,却又十分憨直的问道:“你是想说我对少筠是逢场作戏?”

何文渊忍俊不禁,微微笑道:“万爷在贺府当众求婚,转背却在桑二小姐那儿虚晃一枪,只怕会惹得桑二小姐不悦啊!”

万钱微微红了脸,却十分憨直的回答:“我不爱看西厢记。”

“西厢~”,何文渊嘴角一挂,暗叹万钱这点憨直完全不似乔装:“花前月下的唱词,确实十分华丽的,也难怪万爷这样的人物不喜欢。只不知万爷平日里除了上下打点,又喜欢什么样的消遣?听闻万爷豪气也意气,至今还包着一名美轮美奂的扬州瘦马?真真好福气!”

咋闻此言,万钱眼中兀得闪过讶然,但却又是十分诚实的:“我没老婆,有时候也想女人。”

这话说得!真直接!何文渊喟叹:“听万爷说话,真真口颊余香。”

万钱笑笑:“我不过就是一粗爷们。”

何文渊点点头,状似不以为意的:“万爷大约也在北边呆过吧,说话都带着那边的气息……”

话到这儿,何文渊突然停住,目不转睛的看着来时路。

万钱有些奇怪,便转头去看。原来一片碧绿之中,走来了一袭月白身影。她走得有点慢,似乎心不在焉;她微微垂着头,似乎带了些慵懒疲惫。

“是少筠……”

“是桑二小姐……”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却不自觉得,连语气也软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嗯~周末我要休息一下……

☆、073

少筠也十分意外,竟然又与两人狭路相逢!可碰上了,想不应酬人也不行了。

“桑少筠见过何大人;万爷,少筠有礼。”

何文渊虚扶起少筠:“桑小姐好一番忙碌,只怕整夜未眠?”

少筠看了一眼亭子中凭空多出来的桌子和茶具,只浅笑客气道:“怎比大人,一早便在竹林中烹茶听风。”

何文渊低低笑开,然后伸手做请:“伯安正与万爷说戏呢,小姐不怕闷,不妨一同坐下?”

说戏?同万钱?少筠不禁眉头一挑,看向万钱:“不想万爷也是风雅之人。”

万钱也不理会何文渊在场,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少筠:“戏么?也看过一些,风雅就说不上,不过是下酒的佐料。”

何文渊呵呵乐开,风度极文雅,又很开怀自在的样子:“哈~以往吟诗作对,也好奇怪,杜工部之沉郁、温八叉之绮靡、王摩诘之清隽,从何而来。今日得见万爷之字字千钧,方才得知原来如此!伯安看来呢,诸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深沉,万爷之质朴又世所罕见了!二小姐以为如何?”

大智若愚么?少筠又看了万钱一眼,知道万钱雷打不动的镇定。她笑笑道:“到底御史大人眼光独到些,少筠却是没有这个能耐,说看透一件事、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的看透。”

少筠才说完,万钱已经到了一盏茶递过来:“我以为你会留在你姑姑家歇一歇?”

少筠抿着嘴,看了何文渊一眼,发现何文渊笑得真是云淡风轻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万钱的茶盏,饮了才说道:“多谢万爷。劳万爷记挂,只是家中灶户众多,也有受伤颇重的,总要打点安排。何况,也误了时辰。说起来,多得何大人及时发现,否则,还不知如何收场,真是多谢何大人了!”

何文渊又是低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徐徐饮了,悠然说道:“此次富安灶户械斗,莫非桑小姐事前全无预料?”

少筠心中咯噔一下,疑心之余又想起桑荣早前对她的教训,便不由得黯然。可能她一夜未睡,又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情绪,本已经满身疲惫,眼下何文渊一句试探,她原本就白皙的脸更显得苍白而无措。她低声讷讷道:“大人见谅,少筠也实在失礼于行家。少筠开年之后方才接替姑姑上来管家,大约总是处事过于­操­切的缘故。”

如此知进识退的女子,这等柔弱堪怜的模样!饶是何文渊这样见惯朝堂风云的新贵,也觉得十分不同!不同就不同在她分明胸有城府,却时时处处显得谦和诚恳;她分明步步退让,却又能一击即中瓦解敌手,可谓上善若水的品德!

如此一来,何文渊便不好再说什么:“小姐面­色­苍白,只怕劳神太过?恰如万爷所说,该歇一歇。”

少筠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万钱,笑笑:“因想着清晨时分,这儿怡人,所以索­性­散散,省得留在里头,人人都让着我,反叫他们都不得安生。不想却是打扰了大人与万爷的清净。”

话音才落,万钱又递了一盏茶给少筠。少筠微微吃惊后,又强自镇定的接过了。何文渊看着两人情形,只觉得十分有趣,不禁哈哈一笑:“却不是小姐扰我们的清净,反而是我们唐突了你桑家的草荡了!何况……”,何文渊满含意味的看了万钱一眼:“万爷在这里看着这片竹林,只怕有点神思不属,小姐来了,反倒好了!”

少筠抿了抿嘴,连看也没敢看万钱:“大人说笑了!”

万钱听了倒是想了一下,然后对少筠说:“不是说出来散散?不如我陪你去走走。”

少筠咋一听,连耳根也红透了,呆呆的看着万钱站起来,把手伸给她。何文渊也是显然一愕,然后禁不住笑出来:“万爷真真好风度!伯安佩服的五体投地!”,说着看向少筠,饶有兴致。

万钱抿了抿嘴,又对何文渊一拱手:“何大人,我桑二小姐面­色­不对,只怕是真累了。既然桑二小姐想散散,小万便有心相陪,还请大人见谅!”

何文渊沉吟了一番,浅笑着看了看少筠,点头道:“桑小姐,你是该歇一歇。万爷作陪,想必无碍?”

何文渊的态度……有些奇怪,仿佛是真的为她担心一般。她回过神来也不及多想,只知道她若是不应万钱,不仅她自己下不了台,何文渊万钱两人都会尴尬。她想到这儿,忍下心里十二万分的不痛快,站起来,行礼道:“多谢何大人赐茶,有劳万爷相陪……”

何文渊点头,少筠也不理会万钱,径自迈出亭子,向竹林深处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更显得少筠娇小玲珑。何文渊一手搭在栏杆上,看的若有所思,浅浅说道:“江南一地,果然钟灵毓秀。”

直至亭子远远的落在身后,万钱加快了两步,轻轻拉着少筠的手:“是真累了么?”

少筠一把甩开万钱,恶狠狠的回头:“你是什么意思?!”

万钱笑笑,有些了然的:“他是大人,不会随便造谣。我见你一脸苍白,分明心里难受,只想陪陪你。”

少筠胸脯起伏几下,生气道:“总是万爷你有理!在旁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就是欺负我这个当家人要顾全大局的顾虑,却完全没把我当成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我!我成了你们一群爷们笑话打趣乃至于欺负的人了!”,少筠说到这儿,又想起昨天夜里众人欺辱她,更想起万钱多次软硬兼施的非礼她,只觉得又伤心又愤怒,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转身踢着地上的枯叶,气鼓鼓的走开去。

他认识少筠这许久,她心里十分不高兴的时候,曾三次狠狠的捉弄过他,但她从未如此责骂他,当面把他和别的男人相提并论。他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觉得少筠太过任­性­,毕竟要当家也是她的选择,出来江湖行走,遇到这些事情,也本该在她的预料之内。可是,他又确实没法和她计较,因为认识三月有余,他是看着她如何委曲求全、披荆斩棘的。

他没有辩解什么,只是沉默的一路跟随。

少筠气鼓鼓的一路踢着地上的竹叶,可她不知道这里不同于亭子以前的竹林,地势没那么平坦。走了一段之后,她便一脚踢在了地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这一下非同寻常,她只一声惨叫,就抱着脚摔在地上,滚了一身的落叶。

万钱吓了一大跳,立即冲上来,抱起少筠,则发现少筠皱着一张苍白的脸,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摔了?还是怎么了?”,万钱有十二分的关切和紧张:“你别哭,是踢着脚了?”,说着不由分说,圈着少筠,解开了少筠的右脚的鞋袜,立即就看见少筠右脚大脚趾指甲下已经全黑了,小巧的脚趾也都红肿起来。

好好的一只玉足,却踢成了这模样!万钱吸了一口凉气,低声说道:“你这么大气­性­,踢成这样子!只怕没有十天半个月也好不全。”

万钱的口气有点埋怨,少筠十分委屈,眼泪一串一串的掉,含含糊糊的说:“你走!不要你管我,我死了也和你没关系!”

万钱完全没了辙,只好席地而坐,圈着少筠,不为意之下极自然的在怀里掏了帕子给少筠擦眼泪:“我不管你,你便破着脚回去?你姑丈和你家里的灶户都是实在人,瞧见了,不知道多伤心。你搭我的桥,哄了一般大老爷的上十万两银子,人家骂你两句,你就委屈?少筠,不待你这么任­性­刁钻的!何况你暗地里挑唆桑荣等人咬紧了不出来翻新残盐,难道就没有想过可能会有今日?如果有,你不能委屈;如果没有,便是你小瞧了帝国中权势的手段。”

万钱的一番话,正中少筠心事。其实她知道桑荣、万钱说得对,所以她心里不止是委屈,还很愧疚难过,可她不肯承认:“为什么只说我……分明是你们步步紧逼……转运使这一面折­色­纳银,那一面一脚踢开我们桑家,还有你们……徐管家……我能怎么办,你们只说我刁钻,可我除了委屈,我也好害怕,万一真闹出人命来,爹爹一定不会原谅我,板着一张脸,不与我说话……”

原来她态度里的从容镇定,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么?也是吧,她还会害怕没法见她的爹爹,她还会为康青阳的难受而伤心欲绝!万钱紧了紧自己的手,又把少筠的小脑袋搁在自己的颈窝里,用仿佛最亲密的姿态来诉说自己的心情。他笨手笨脚的一遍又一遍的擦着少筠脸蛋上的泪珠,低声哄到:“我不说了,你别哭……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难受,不过,会过去的。”

万钱不算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他确如他自己所说,有十足的耐心。直至少筠不再含糊哭闹,万钱依旧一动不动的抱着她。等少筠彻底平静下来,只愣愣的流着眼泪的时候,万钱这才把少筠附到竹子根下坐着,又细致的给她穿鞋袜。少筠有些脸红,可她脚上的伤叫她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很快有东西转移了她的视线!

“咦?这不是我的帕子么?怎么在这儿?”,少筠拎起湿漉漉的与君子语,一脸莫名的看着眼前为她穿鞋袜的万钱。

万钱一抬头,一拍脑袋,脸一下变得黑红黑红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万钱此况,少筠一愕,也是满脸通红,浑身好像被三味真火烧得化成烟飞上了天!

两人愣了片刻,万钱抿着嘴从少筠手中拿过帕子,又放回怀里,然后憨直一笑:“是你的,不过你丢了,我捡着了,便是我的了。”

少筠一下咬牙切齿:“你还!你还不还给我么!叫人知道了,不说我与你私相授受么?”

万钱不以为杵,低头收拾好少筠才说道:“什么叫私相授受?少筠,我对你念诗经里的《雎鸠》,所以才有心留着你的手工。我并不知道什么私相授受,只知道发乎情,我只照我的心意做事。”

这是表白么?这是红果果赤、­祼­­祼­的表白么?答案是,这就是!

少筠咬着嘴­唇­,泫然欲泣:“你安心别叫我活了,是么!我……”,少筠突然低了声音,满是怅然的说道:“我……你嫌我身上的是非还不够多么!昔日做给哥哥的一个潇湘竹荷包,叫康少­奶­­奶­知道了,就扯着我,逼着我认我是女、娼男盗。若日后这帕子叫人认出来,我……”

万钱一愕,想起当日在转运使府邸康青阳和少筠的失态,暗道原来如此!他敛了情绪,低声问道:“少筠,你心里还牵挂你青阳哥哥?”

少筠睁大了眼睛,剪剪秋水,徐徐溢出。许久她别开头,低声道:“我知道姨父家里容不得我这样的商贾女子,以前大约还不大懂,但我箬姐姐早就明白了,后来在转运使府邸,我也十分清楚明白。我没有不服气,只是……我与哥哥一块儿长大,我……我十分希望他能称心如意,就算我不是……我也希望他能高兴。我是真心祝愿他与梁小姐百年好合的。”

万钱这一下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自己心里一下子紧绷又一下子变得无尽柔软的感觉。他知道少筠这样替别的男人着想,又是酸又是怜惜;他知道少筠这样明白清楚,又是甜又是心疼。沉默许久,他才说道:“许多时候我并没有理由见你,所以这帕子我并不想还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在别人面前犯浑,毁你名声。只是你青阳哥哥……你既然心里清楚,便该避开他们。”

少筠没了话,只叹了口气,心乱如麻。

万钱也没有再说话,轻轻扯掉了少筠身上的枯叶,直至少筠身上纤草不染,才低声说道:“你若心里还想不通,我可以等,但我说过,我会照我的心意去做。”

……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有些亲密……不知道你们看了什么感觉。

有两位哭的……一大早爬起来更新啦~~

话说,什么时候打一篇长评出来给俺?少筠这娃,眼下这点心机城府还带有闺阁气息,日后我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无冕之王的心机手段。

☆、074

两人喁喁低语,没有注意到数丛竹子之外,同样一袭白衣凭风而立,只言片语飘进了他的耳里,他便只低头,微微而笑。

少筠脸上还留有泪痕,模样小鸟依人的,十分娇羞。万钱忍了忍,最后手上一用力,打横抱起少筠:“你还想往里面看看么?不然回去吧,你的脚该上药敷一敷。”

少筠忙不迭扯着万钱的衣襟:“你发什么疯!快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你能走么?”,万钱很不以为然:“你再胡闹,指甲断了,日后你的脚就不好看了……”

话到这儿,转过身的万钱兀然停住,神­色­也变得有些奇怪。少筠顺着他的眼光一看,舌头也咬掉了,何文渊什么时候站在路中间,笑得东风花开。

少筠一震,忙拉着万钱,低声道:“你还不放开我么!”

万钱胡子动了动,从善如流放下少筠:“何大人……小万以为您已经走了。”

少筠才一触地,脚上疼得叫她立即蹲在地上。

万钱何文渊同时皱了眉,同时伸出手来扶着少筠,同声问道:“很疼么?要紧么?”

方才坐着和被抱着时不觉得,一站起来,脚上一阵一阵的跳疼,尖锐而剧烈!少筠忍着眼泪,看了一眼何文渊,挤出一抹笑来:“没事,蹲一会就好,没事的。”

何文渊眉头微漾,又浅笑着说:“笑得比哭还难看,还说没事么?”,说着看向万钱:“万爷,看起来踢得重了,只怕还得用小轿?”

万钱皱了皱眉,松开少筠,拱手道:“小人去找顶小轿来。”,说着看了少筠一眼,有些悻悻然的转身走开。

少筠顾着疼,没注意到何文渊那一句“踢得重”是意味着,方才她和万钱的一举一动都在何文渊眼里。她借着何文渊的手,勉强站起来:“劳烦大人、叫大人见笑了……”

何文渊不置可否,双手一张,半扶半抱的带着少筠走回亭子。

接连两个男人的态度都有点暧昧,少筠觉得害羞的有点难耐,更不明白什么时候自己走进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等她一坐稳,她就有点急不可耐的推开何文渊,浅笑道:“叫大人您见笑,有劳大人您……”

何文渊空着的手顺着自己的衣裳弹了弹,也在少筠身侧坐下:“听闻令姐十八嘉华,嫁入官府,封为朝廷四品诰命夫人,两淮称赞。桑二小姐你以及笄未嫁之身份行走两淮盐业,称得上和光同尘?”

虽然脚上很痛,但是对于敌友未明的何大人,少筠保有足够的清明:“何大人说笑了,和光同尘这话,只怕是太抬举少筠了。家父去世得早,桑家门里剩下一屋子的女人,却还担着朝廷上百万的盐课。长辈担心我们姐妹奔波不来家里的生计,连缠着的足都放了,您面前的桑少筠,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妇­罢了。”

少筠脸­色­颇淡,何文渊心中一动。他顺着少筠的裙摆,看到了裙子下微微露出的鞋头,果然不是尖而细巧的绣鞋。想到方才万钱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解了她的鞋袜、想到她方才所说的一番话,他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似怜非怜,似鄙非鄙:“小姐过谦了,即使不说昨夜盐课司衙门里的振臂一呼,就说小姐的一手女红惊艳康府宾朋,又岂是一介乡野村­妇­可形容?”

不是乡野村­妇­?可就算是乡野村­妇­又怎么了?不是她们种田耕黍,不是她们纺布绣花,何来你们玉食锦衣?她桑少筠虽然自小衣食不缺,但并未比谁更高贵。言为心声,少筠话语间隐约露了峥嵘:“女红绣工,总是绣娘为人作嫁衣;振臂一呼,无非山穷水尽的振奋。大约少筠这乡野村­妇­身份如此决定了。在大人跟前,少筠又怎敢妄言攀比金枝玉叶?说起来,还请大人您见谅少筠的粗鄙不堪。”

何文渊眉头一挑,隐约捕捉到少筠神态里的一股气韵。她好像洞悉了什么,却有股安贫乐道的通透和自在;她好像平静淡然,却始终坚忍不拔的争取着自己的一片天。他见识过皇帝后宫里形形­色­­色­的女子,见识过娇蛮任­性­的金枝玉叶,但他们都圈在一个金碧辉煌却仍显局促的花园里。而眼前这个少女……她就在这里,在一片青翠的竹林里,仿佛不起眼,却有着最高原的天、最厚重的地。她就如同她的名一般,生气盎然、不屈不饶,又自在自然。

他并不知道,在这层林尽染的亭子中见她的第一日开始,那些矛盾情绪就已经层层叠叠的铺在心底。然而,他只对她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留给她一张风流气象的侧脸。

少筠没敢造次开口。这位何大人,说得上和善,却有些态度不明。

两人静静安坐,竹林中一阵一阵的东风,吹拂的竹叶沙沙作响,是世间最和谐的景象。

不多久,万钱亲自扶了小轿过来,小轿边上是侍兰。

侍兰眉梢眼角透露着着急,脸­色­却颇为淡然,只向何文渊、万钱两人道过谢,便扶着少筠上轿。

小轿摇晃而去,万钱与何文渊远目,双双负手而立。

直至少筠的小轿消失在视野,万钱便觉得这片竹林黯然失­色­,因此拱手作揖:“何大人,小万扬州上尚有事务,这便告辞了,还请大人见谅。”

何文渊微微一笑:“哪里、哪里。”

万钱不发一言,转身离开。何文渊独立许久,身后又慢慢靠近了一名师爷打扮的男子:“大人,这位万钱万大爷,似有通天本领!且不论他朝中有人无人,且论他昨夜的惊鸿一瞥,堪称当代枭雄!”

“桑氏百年基业,在两淮可谓盘根错节;相较之下,转运使不过铺路搭桥,而张侯爷再能耐,也只是过江龙,到底不压地头蛇!万钱……确实无声处听惊雷。”,何文渊低叹:“他是蛟龙,就怕成了九头蛇。”

男子凝眉一想,手中折扇敲了敲:“大人担心万钱与桑氏的联姻?说起来,这位桑二小姐也真不是池中物,昨夜盐课司里的一出,小人印象深刻。怕只怕从今后桑氏再登两淮制盐的头把交椅了。”

桑少筠能耐?那也要看她的对手是谁了!张侯爷的手下,素来除了跋扈张扬以外,一无是处!何文渊笑笑,又说道:“桑氏在前任的掌管下式微凋零,两淮私收余盐、私卖余盐日渐泛滥,又有残盐扰乱盐市,开中盐反而没落。就是因为如此,才引来张侯爷这些人呼啸两淮、觊觎其中巨大利益。这位桑二小姐能重新凝聚人心,以桑氏为代表、正经开中运盐的盐商才能牢固帝国开中根基。”

“到底大人目光深远!”,师爷叹道。

“然而……”,何文渊看向来时路,声音越发低沉。

师爷听闻了又暗自思量,徐徐问道:“那日在转运使府邸听闻万钱想要求娶桑二小姐,如今看来……桑二小姐未必需要什么人来保护!”

确实,当日转运使府邸一会,桑少筠楚楚可怜!内帏之中受尽官府小姐夫人的轻视、侮辱;外堂之上,桑氏连折­色­纳银的银子都的仰仗着鼎爷万钱才凑足了万余两,更别说她以未婚身份行走本属于男人的商圈要受到多少轻视。那时候他多少担心桑氏若无强有力的官府支撑,会轰然而塌,导致两淮盐政的连锁反应,所以才会因为万钱的一句话疑心万钱是有心保护桑氏。可到了今时今日,他亲眼所见桑氏在富安灶户中的号召力,这才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俗话的真正含义所在。

也正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考虑,万钱此举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若是假意……大鳄与实力苟合,岂非脂粉客遇着了­骚­婆娘?那中间的不可告人就太过犀利了!

何文渊微微闭眼,深吸了林中气息,又叹道:“这片竹林郁郁葱葱,果然了得!”

师爷又说:“大人,万爷的留碧轩即将修整完毕,若桑二小姐果真有意,这桩姻缘只怕是继康梁两府之后,再度轰动两淮的大事了!大人,只怕得早做打算!”

何文渊一掀衣摆,端的是意气风发:“不必着急,鼎爷带了张侯爷的十万银两下江南,总不至于撑不住三天两日!假若万钱果真觊觎桑氏地位,那么,在桑少筠重新获得两淮制盐头把交椅以前,想必他不会轻举妄动。就是桑少筠,也得权衡中间利益。何况转运使是去是留、云集两淮的帝国势要又会不会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尚且难说。你我连过江龙都算不上,自然得耐着­性­子、谋定而后动!”

师爷点头:“大人高见!说起来,大人一下江南,转运使大人就招呼了两淮盐商与大人相见,如此盛情,大人理当还礼!”

何文渊悠然一笑:“最知我心者,当属张师爷你。江左江右,名士众多,就是康知府,也素以文名名世,你若安排宴席,务必周到细致,叫人乐而忘俗。”

“小人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点一点中间关节,何文渊的态度值得玩味……

☆、075

少筠没有即刻赶回扬州,一则她的脚真的踢重了,大夫诊断过,说是需得敷药静养;二则她仍然担心富安不稳,再闹出祸事来。但她也担心蔡波掌外账房事务日子太短,难以服众,因此打发侍兰同蔡波一齐先回扬州桑府,自己则领着侍菊、老杨一起留在富安小住。

暴风骤雨咋歇,姑丈林志远表现出了极大的忠厚实在,很好的宽慰了桑氏聚集在富安的灶户。直至此时,桑若华十年累计下来的恶名才稍稍有雪融冰消的迹象。安住在姑姑家中的少筠,终于也有机会平心静气的与姑姑桑若华说上一两句话。然而,桑氏更多时候仍旧尖酸刻薄,说少筠未婚行走江湖,日后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有时候少筠听了这些话也觉得心里发闷,只能专注于富安灶户的情况。

隋安确实打重了,没有十天半个月还下不了床,别说翻新残盐,就是今年正经的盐课,还得他女婿和老荣头等人帮衬着才能周全过来。方石是真怕了,一顿闹腾下来,他终于明白,手艺这玩意,你说他是东西他还真是东西,你说他不是东西,他还真就是能拖累死人!哪怕堂堂一个大男人,没有本家护着,没有团灶帮着,只是官府撒气的出气筒罢了!为此他又羞愧又难耐,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犯过这场糊涂!余者赵霖、林江、桑荣,也都算是厚道人,这时候并没有落井下石,加之林志远曲意包容,五人的关系日渐和谐,则又是后话。

至于底下年轻的灶户,有老荣头在,一切很和谐。而隋安素来招收的徒弟,却在一场压力下四分五裂。有人铁了心跟着有钱的鼎爷去了,甚至巴结上了万钱;有人回过神来向隋安老荣头忏悔;也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两头不到岸的。一时间,富安的场景有些乱,一边厢是老荣头手下埋头苦­干­的安静刻苦,一边厢则是整日骂街喝酒寻衅闹市的可恶粗鄙。这一切都在少筠眼里,也在少筠的预料之内。她没有过多张口,却暗自观察。直至她返回扬州以前,她指示老杨安排,分别会见了这些年轻灶户,细致的和这些年轻人谈了足有三天的功夫,然后才和老荣头商议,哪些人要请老荣头仔细瞧着日后培养,哪些人该让他彻底吃吃亏,哪些人又应该多给鼓励,团灶里人手又该如何搭配分配、各人专长又该如何加强提高等等……

事无巨细,少筠一一通盘考虑,也谦虚请教老荣头,务必细致周到。老荣头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更加明白,少筠是将培养桑氏煎盐灶户中坚力量的重任交到了他手上。直至此时,昔日疼爱而产生的宽容,才渐渐让位于对这位少女能力的信任。

到了五月中旬,蔡波接连两次奔波富安,汇报盐市状况,少筠心知两淮盐市再度酝酿变化,因此领着侍菊老杨,辞别桑荣,施施然返回扬州府。

……

不过出门十余日,家中一众人都十分想念少筠,少筠才回到家中,李氏忙赶到竹园,一把抱着少筠,一口一口心肝­肉­的唤着少筠,叫少筠好笑又感动:“娘,什么事呢!小竹子这不就好好的回来了!”

李氏搂着少筠,又扯了帕子出来擦了眼泪才说:“我这不是心疼我的儿嘛!你一去这十多日,先是你姐姐打发人送了药沫子来,后又有巡盐御史大人遣了大夫送了活血化瘀的药材来。阖府不知道你在富安究竟怎么了,只听说富安的灶户闹了棍­棒­官司。我吓得心肝­肉­一寸一寸的抖!又不知道什么事!后来蔡管家、侍兰回来了,才略放心些,却又听闻你脚上是踢伤了。哎哟!真真老了,见不得风雨了,真愿意眼不见为净!可又担心你……哎!”

少筠从李氏怀里抬起头来,撒娇道:“娘,女儿踢着草荡里的石头,脚趾也黑了,可疼,所以才回不来的。”

李氏点了点少筠的鼻子:“你这坏模样!跟小时候向你爹撒娇一个样!罢了,快让娘瞧瞧,可别踢坏了我儿的脚丫子!”

不一会,李氏亲自查看少筠脚上的伤,看见血瘀已经淡了,才吁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来吩咐:“侍兰,从今日起你不必往上院回禀事务了,同旧日一样,仍跟着你小姐管着外账房吧。侍梅,你将大小姐送回来的药沫子给你小姐敷好,不许留了半点儿痕迹,日后我是要查的,坏了一点,我唯你是问!”

侍兰侍梅答应了,李氏又坐下同少筠说话:“你不在家,盐运司里王判官府上打发人来过,说是王小姐想与你说说女红呢。”

少筠点点头,笑道:“知道了,在富安里有空闲,我已经绣出了两件颇为喜庆的襦衣,到时候女儿再打发人同王小姐说。对了娘,家里开支的银子够使么?别亏了族里的长辈才好。”

李氏点点头,叹道:“难啊!亏得你姑姑年后就预留了内帐房的银子,不然这一大家子人如何过活?清漪帮着我想了许多撙节用度的法子,总归能维持到过了重阳的时节吧。”

重阳么?重阳的时候折­色­纳银的盐应该已经卖得过半了,应该有银子周转了!少筠握着李氏的手安慰道:“娘,别担心,女儿会想出法子来的!”

不料李氏一听了这话,唉声叹气了好一会,眼泪倏儿又淌了下来,又抱着少筠哭道:“你娘在里头管事,就为这一家子的大小,也能愁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难为我的儿……又是灶户滋事,又是­操­心制盐的。我一想到你一个姑娘家,混在一群大老爷们里面,心里别提多难受!想想不过半年前,我还指望着你一嫁了事,日后和和美美……你知道么?康府里传来消息了,康少­奶­­奶­竟然怀有身孕了!为娘的羡慕人家啊!这才一过门,丈夫儿子双全!你呢?我的儿,娘什么时候盼到你出阁?”

青阳哥哥要做爹爹了么?这么快?算起来,他们成亲也不过月余……少筠抿了嘴,抿住由心而发的许多感慨!她记得在转运使府邸,青阳字字皆情,句句伤心,一转眼的功夫他仍令他的妻子怀孕。少筠有时候觉得青阳可怜,可有时候她也觉得他太为难她。但是,有了孩子无论如何总算是好事,也许大家以此为契机,彻底迈上新的人生路途呢。

沉默良久,少筠浅笑道:“娘,姨妈做­奶­­奶­了,姨妈该高兴的!想必康府上也十分高兴。娘又何必触景伤情呢?别人有别人的福分,小竹子自有小竹子的。”

李氏听了这话,却一面擦眼泪一面摇头:“你究竟未曾嫁人,不能知道这里头的厉害!你姨妈是二房姨太太,因为有青阳这个独生儿子,且青阳又争气,所以这么多年,你姨妈着实是压了康府太太一头的。可是,世事难料!康夫人膝下一无所出,岂能安坐?你青阳哥哥的婚事最后你姨妈连话也Сhā不上,你就该知道里面不简单!昔日你回来说过你箬姐姐如何受梁苑苑的气,如今么?康府上也是……这位康少­奶­­奶­,连你姨妈都没正经喊过一声呢!礼数如此是一回事,可人情道理又是另一回事!你青阳哥哥素日多尊敬康夫人,多孝顺你姨妈?就康少­奶­­奶­这情形,你姨妈、青阳哥哥心里能不难受?而且听闻你姨妈说,这位康少­奶­­奶­对康夫人……平日里晨昏定省是有的,但别的时候从来不在康夫人跟前凑个趣儿,只爱往自己外祖母家里去。如今她怀了身孕,又是这幅脾气心肠,日后又是什么情形,可真是难说得很呐!”

少筠听得摇头,梁苑苑,难道你是公主招驸马下嫁么?这么有排场!想到这儿,少筠又有些紧张:“娘,姨妈仍往咱们家说话么?”

“你姨妈也着实可怜!康夫人事事以礼数压人,康老爷为你和青阳的事情对你姨妈颇有不满,如今新媳­妇­对她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她心里该有多难受?!其实她也算是明白人,若是那些不识大体的,早就吵闹起来了,但她从来都是曲意逢迎的。新媳­妇­进门月余,她也是头一回出来找我说说话罢了!”

原本少筠觉得梁苑苑太过骄傲难交道,所以私心上不乐意母亲再与姨妈多接触,免得中间生了什么口舌是非,叫康家人不乐。可她听了母亲这番话又觉得自己多心,姨妈总是姨妈,难道日后老死不相往来?这似乎也不是做人的道理!想到这儿,少筠便说:“娘,那日在转运使府邸,康少­奶­­奶­为哥哥旧日一个荷包也能生一番脾气的事,您大约也知道吧?”

李氏皱了皱眉:“知道!总是你受了委屈,我心里十分不快!”

少筠点头:“这位康少­奶­­奶­的脾气,可见一斑了。我只怕娘你与姨妈平素说话不仔细,生了什么是非,叫人家起了疑心就不好了。姨妈过来解闷尚可,若说人家宅门里的私事,娘只当清风过耳,一字不闻吧。”

李氏笑道:“还劳我的儿教导我?你娘我不识字,可嫁与你爹爹这么些年,在这宅门里过日子,什么口舌是非,总是知道的!”

一句话说的少筠也觉得好笑,自己才多大,就和自己的娘说这个,因此赶紧换了话题。随后两母女又说了好些贴心的话,渐渐的眉开眼笑起来,李氏才扶着自己的丫头离开竹园。

待李氏离开,侍兰侍菊侍梅三婢,都围了上来,拥着少筠来到榻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这十多天的分离。

侍梅解开少筠的袜子,拿了少箬送回来的药沫子给少筠敷上,说道:“大小姐冷不防打发嫲嫲送来了瓶药,吓死二太太了,不料连大小姐都不知道小姐没回来。正没开交处,又听闻巡盐御史大人正经打发了大夫带了药材上门拜访,却扑了个空!幸亏侍兰回来了,二太太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姐,脚上还疼么?”

少筠斜倚在榻上,笑道:“都多少时候了,还疼。”

侍菊则在屋子里忙碌,收拾富安运回来的行李,笑着说:“小梅子少­操­心了!富安里的荣叔赵叔林伯,还有咱们的姑老爷,谁不是着急着给小姐找大夫,什么乡下的偏方秘方,山旮旯里的草药都收了一大堆!这不,这回回来还都带着呢。”

侍梅上好药,眉开眼笑的扯着侍兰:“这么说富安里头的叔叔伯伯们竟是都回心转意了?阿尼陀佛!小姐可算是满了功德了!”

侍兰一面笑一面帮着少筠安置好脚:“小梅子快去吧!见天琢磨做什么给小姐吃,这会不奉上来,多早晚奉?还有侍菊,小姐后头沐浴换出来的衣裳、钗环归置好了,赶紧就把送给梅英小姐的两套衣裳送出去浆洗,也好备着送礼。”

侍梅心服口服的向少筠行礼告退,侍菊则向侍兰吐糟:“就知道你要向小姐嘀咕什么!你等着,晚上我好好治你!”,说着也出去了。

少筠伸了个懒腰,玩着帕子:“侍菊知道你的小算盘了,快说吧,有什么事?”

侍兰在少筠身边坐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着小姐了!”

少筠一面绞着手帕,一面笑道:“呸!你也学了侍菊的油嘴滑舌!”

侍兰罕有的俏皮:“也真不是油嘴滑舌!小姐不在,我一面跑着外帐房,一面也要到内帐房来跟夫人禀报。可不就看到些事情?可小姐也不在,我憋着,想死小姐了!”

少筠很好笑,而后眸子一转,略微严肃起来:“是蔡波还是清漪?”

侍兰想了想,说道:“依我看呢,蔡波倒是不辜负大小姐几年的栽培的,外帐房的事,没几天,他就一门清,明日小姐往外帐房就知道了。”

“如此说来是清漪?”

侍兰摇摇头:“小姐,您大约猜不着,是彩英!”

彩英?昔日姑姑的左膀右臂?樊清漪也肯让她上位?少筠沉默了一会,敛了所有玩笑神­色­:“我不在家这十多二十日,家里的情形,你细细告诉我!尤其清漪,依你看,究竟如何?”

为什么是问清漪而不是直接问彩英?侍兰一敛眉,神­色­中有些不明:“清漪么,凡事皆有规矩,是以人人皆服,都夸她有大家风范。不过她并不拿主意,事无大小也都经过二太太,近段日子与少原少爷一起谈书论道的时候居多,偶尔外帐房蔡波送来外边的拜帖,她因为识字,也去接。至于彩英……小姐,我瞧不出她有什么十分不周到的时候,但她那种行事,总叫人不待见。只说前一些时候吧,少原少爷因进学,有些笔墨纸砚的例钱,她竟做主替少原少爷换了素心斋的东西。这一下少爷倒是夸好了,但内帐房也因此有了一笔小亏空。二太太身边的灵儿问起,开头她只说是少爷说要换的,灵儿说她撒谎,她就推说少爷也说好。后来二太太知道少爷说好,这才没什么话说的。”

少筠点头:“眼下你可是知道当初为什么我没有把彩英点进我房中来了吧?”

侍兰想了想,有些明白,又问道:“那为什么也不让她去富安呢?”

少筠轻笑一声:“侍兰,你要记住,富安虽然是乡下地方,可却是我桑氏的根基所在。”

侍兰轻轻“啊”了一声,然后又有些犹豫的:“小姐,少爷是真喜欢清漪的,可怪的是少爷房里头的三个丫头没有一个有怨言的。我知道……大小姐上回回来对二太太说到过此事,大约清漪如愿以偿,也十分甘愿吧,侍兰看她真像书上说的,宠辱不惊。”

“宠辱不惊?”,少筠摇头:“前些日子为姑姑责骂她两句,她是什么模样,你不也知道?不过少原弟弟喜欢她,她也实在诗书文雅的招人喜欢,家里也乐得成全。其实以她的模样学问,只怕就是选到皇帝跟前也不十分失礼,可惜她家坏了事。若她真明白道理,能甘受这份平淡,倒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事情。我一贯不糟践她,是为她是个可怜也可爱的姑娘,但若她也不甘平淡了,就辜负咱们这份心意了。”

侍兰想了想:“小姐放心,我多留心着她吧?”

“至于彩英……清漪为人处世周正,在清漪手下彩英理应是讨不到什么什么好处的。只是清漪避了嫌疑,叫她得了机会罢了。你既然知道她那些小心思,便找了机会提点一下吧。”

侍兰笑了:“还劳小姐说么?内帐房亏了的这笔银子,我叫她填上了!她要卖乖做人情,也别拿内帐房的银子呀。”

少筠翻了个身,笑道:“这可不就得罪少原和我娘了?”

“侍兰这么笨?”,侍兰捂嘴笑道:“灵儿直接在她月俸里头扣得!”

少筠一笑:“你也学了­精­滑了。对了,弟弟和清漪之事……你既然知道侍菊昔日那点青梅竹马的小心思,平日里避了人,好好开导一番。我看她心底十分开朗,得你细致开导想必无妨的,别到了时候才叫她突然明白过来,反而伤了心。”

侍兰也答应了。

正说着侍菊探头进来禀报:“小姐,体己话说完了?蔡管家外头又催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两淮风云之安外结束,小竹子要在头一把交椅上争一争了……

☆、076

到了外账房,少筠没有罗嗦什么开场白,直接就问蔡波:“说罢,两淮盐市出了什么大事?”

蔡波笑意满满,连老杨也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二小姐,两淮的残盐市集乱了套了!”

乱了套?意料中事啊!“怎么说的?”

蔡波笑道:“早前富安没出事,两淮就只剩下聚富盐庄做残盐生意,听闻这位鼎爷好生厉害的本事,连漕运的关节都打通了,要把在两淮收到的残盐都卖出两淮的,这动静,实在厉害!后来大约是底下的灶户不得力,翻出来的残盐成­色­,还不足往年的一半,价钱却比往年要高!这么做生意,心忒黑了!生意、声誉自然不好的,别的地方不说,扬州城里的百姓不买账,盐铺里残盐就积压下来,铺子老板自然不愿意再进货的。”

少筠听到这儿微微点头,侍兰侍菊对望一眼,侍菊笑道:“成­色­不足、残盐积压,鼎爷这伙子人还能不跳起来?徐管家这匹老马不中用,没法领路啊!”

侍兰微笑道:“所以才有富安灶户寻衅滋事、隋叔被打一事。小姐,侍兰瞧明白了,鼎爷当日在富安气势汹汹,是想要借着转运使大人的官威逼迫咱们家交人的。”

蔡波和老杨都附和道:“也幸亏咱们小姐站稳了咬死了!”

少筠微微摇头,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乃是因为半道杀出了个何文渊!当时她赫然发现何文渊竟有直接调兵的权利,因此迅速审时度势,当即决定大闹富安盐课司。若没有何文渊,此事尚不知道要扰攘多久。“我倒是幸亏富安里的几位叔伯都没有大事。阿蔡,你继续说吧。”

“是!富安事故之后,四月末,新的巡盐御史大人下了帖子,还礼转运使大人等诸位大人,两淮的行商们悉数到场。咱们家的帖子是御史大人亲笔书写的,极有面子!只是因小姐伤了脚,一直留在富安,未能赴约。小蔡连同侍兰姑娘一道,带了礼物亲自上门说明了。御史大人也知道小姐受伤,并没有不悦,反而说等小姐回来了,邀请小姐过府一会。小姐若是歇过来了,只怕得递个信到御史府上。”

少筠颔首:“只怕阿蔡这些日子得了不少好听的话?”

蔡波笑得畅快:“小姐高明,所料不错!不过十余二十日的功夫,两淮又变了一番面貌。就连昔日不相熟的行商也上来和我攀交情,两淮有些资历的开中盐商都舒了一口气似的。不过,隐约听闻老徐日子渐渐难过起来,眼下到处奔波找能翻新残盐的灶户呢。可两淮的人家知道他一些底细,约好似的,他愣是招不到人!你说他们好几万两银子的残盐,雨季又快到了,别说能不能及时翻新出来,单是仓储就是个大麻烦事。没法子,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残盐一并上市,价格高低都乱了个套!贫苦人家要么咬牙去正经的官盐铺子买官盐,要么索­性­就买了残盐回家。哎哟!几万两银子等着老天下雨给淋没了,我都替老徐他们­操­心!”

老杨撇着嘴:“可见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了!也不掂量掂量!转运使大人往年哪里能卖那么多残盐出来?只怕大人是想着要离任了,最后再刮一笔。偏老徐是个头重脚轻根底浅的人,想着薄利多销、减了残盐翻新的成­色­,才活该他们吃这样的大亏!煎盐这个行当,只怕尧舜的时候就有了;贩盐运盐,胶鬲是祖宗,几千年的老行当,几个­奶­臭都没褪­干­净的小子就来瞎掺和?别仗着有银子就什么都行!小姐,您这回是给咱们盐商大大的长了志气了!”,说着叉腰哈哈的大笑起来。

老杨这么一豪气,一屋子的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也都觉得十分高兴,纷纷笑出来。

少筠点了点桌子,吩咐阿蔡老杨:“二位这些日子辛苦了!只是若有人上来攀交情,你们也别得罪人家,让过去就罢了,毕竟聚富盐庄还在,翻新残盐还不该咱们家碰。还有……阿蔡,折­色­纳银该开始了吧?”

说到这个,蔡波又好笑起来:“正是呢,大约是新巡盐御史到来的缘故,折­色­纳银原先传出的消息是八钱银子一百斤盐,如今正式出来的布告却是五钱银子一百斤,每一百斤少了足足三钱银子!咱们家账上有超过一万一千两银子,差不多能折八千引盐回来。阿蔡正是想讨小姐示下,咱们家换引多少合适?”

五钱银子一百斤,一引盐就是一两五钱银子……少筠暗地里掐指一算,又沉吟了一番,说道:“如此……阿蔡,今年开中盐销售是否应该好一些?”

蔡波一笑,老杨接话道:“小姐,这是明摆着的!残盐这一块搞乱了人心了,反倒是开中盐正经的品质好,价格稳定,自然卖得比往年好许多。两淮的开中盐商如今谁不夸小姐呢,都说咱们家前面有位‘竹叶子’,如今又添位‘小竹子’了,长了大志气了!”

少筠点头:“这么说,杨叔,约摸六千引盐卖到阿贵从北边回来,能卖得完么?”

“我估摸着行!”老杨掐指一算,说道。

“不过,再好卖也是差不多平本的买卖!”,少筠又叹道:“虽然今年残盐乱了市集,但国中势要索要盐引并不比往年少,所以官府再开恩降价、正经的盐再好卖,行商始终比不过人家的无本生意。这里头投的银子再多,也无济于事。”,少筠又点了点桌面:“可转运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咱们也不能把他都得罪了。这样吧,阿蔡你折六千引盐回来,如此花去九千两银子,余下两千两银子留在账上,以备不时之需。”

蔡波答应了,紧接着汇同老杨又论了论各地盐点的伙计情况,少筠一一作了批复,蔡波便去忙碌了。

这时候少筠留着老杨,等蔡波走了,她径自吩咐:“杨叔,你是家里的老人了,许多事,我交给阿蔡去忙,心里却惦记着你。”

老杨满脸一肃:“小姐怕我心里不高兴?阿贵那小子可能会,可是我和老柴都多大年纪了?又经历了半辈子的事情!小姐不必­操­心咱们心里不快。只是小姐有话吩咐就是。”

“好!杨叔,富安的事,事关重大,小竹子往日不一定懂到什么程度,但这一回是全明白了,想必杨叔也一样看得更清楚。富安就是家里的根基,我绝不能撒手不管,不止不能撒手,还得紧紧的握在手里。我要你三不五时奔波下去,若有什么事,不必向旁人交代,连蔡波、我娘都不必去回,只向我说。此外么,你下去,就是代表我了,团灶里的事,处事要公道,对五位叔伯要敬重有加,凡事有商量。若觉得我该下去走一趟了,只管来告诉我。”

老杨一一答应了,然后又笑道:“小姐放心,我和老柴,这么些年,待老荣头他们,是一家人一样的!”

少筠点头:“有杨叔在,我十分放心。”

话到这儿,老杨摸了摸脸,笑道:“小姐辛苦了这些日子,该歇一歇!小姐临出富安,老荣头还悄悄拉着我,叫我照顾好小姐,别叫小姐累着了。”

侍兰笑出声来,侍菊忙送了老杨出去:“杨叔放心吧!咱家大小姐也早知道了,眼下瘦西湖里的荷花正好,明日小姐可要去赏荷花的。杨叔奔波了这许多日,才是应该去歇着呢!侍菊送您出去,才别耽误了小姐准备明日出门呢!”

送走了老杨,侍兰又嗔侍菊:“倒豆子似的嘴!什么时候消停一会?”

侍菊啐了侍兰一口,却只扶着少筠:“小姐瞧她瘦的跟个猴儿似地,焉知不是什么都不说闷在心里闷烂了,才这么瘦的?!小姐可别学她,有话只对侍菊说,侍菊一准让您高兴起来!”

侍兰红了脸,赶上来:“人家书上才说是食言而肥呢!你怎么这么痴肥?专门说些讨人嫌的话来哄小姐!”

“呸!你才痴瘦呢!我这叫珠圆玉润……”

“珠圆玉润这话也就你这没脸皮的小蹄子敢说了!没羞没臊的!谁信你?”

一左一右,一快一舒缓的两张嘴,夹攻得少筠直翻白眼:“你们俩是在我跟前拌嘴?感情你俩一个是环肥,一个是燕瘦?罢了,两位美人,明日家里歇着吧,我呀,就不带你们去赏荷花了!”

“小姐……”

“别介啊,小姐!小梅子能懂什么事哟!”

少筠笑哼一声吩咐道:“折­色­纳银侍兰你要盯着,如今外账房咱们理出头绪来了,侍兰你就别让它再出岔子。侍菊小姑­奶­­奶­么,你帮着我要看着上院。我们忙碌许久,都只在外账房,眼下得闲了,内帐房也该用点心思。侍菊你素日知道彩英的为人,我要你看着她。你也不必贪嘴快总压着她,只冷眼旁观罢了,我让你自己磨磨你自己的脾气,”

侍兰笑看侍菊一眼,侍菊则吐了吐舌头,苦了脸:“哎呀!叫小梅子捡了大便宜了!我还想着摘些荷花回来制香呢。”

侍兰好笑:“也该让小梅子出去见见人!今日是咱们家大小姐的宴席,都是自己人,正合适了!”

……

作者有话要说:一下子又到周三,也~

本来有人引诱我去埃及玩的,可是最后理智急刹车,周末过得有点沮丧,不过周一和昨天心情不错,拉拉~多留言,明儿又是开始一场大戏……

☆、077

说是自己人请客,但少箬办宴的规格可一点都不低。烟波阁里席开数桌,供女眷们自在饮食,瘦西湖里备下游舫,供小姐夫人们随时游览。

少筠到时,少箬还坐在烟波阁里指挥仆人安置各类饮宴用具,而枝儿则掐了一枝小莲蓬,玩的不亦乐呼。

枝儿一看见少筠和侍梅,就执着莲蓬扑上来:“小竹子!”,模样儿十分可爱!

少筠半蹲下来,点了点枝儿的鼻子:“你叫我什么?”

枝儿咬着小牙齿,身子扭来扭去的,十分趣致,看的少筠笑个不停。

连侍梅笑道:“枝儿小姐今日这身小半臂,小大人的模样,真好看!”

枝儿转过头来看见侍梅,又笑起来:“我知道你,你是小竹子的小梅子!”

这时候少箬扶着莺儿上来:“哎哟哟!我的枝儿今日这样乖巧,一见人就喊!一会许多姐姐太太,可要记得叫人,知道么?”

莺儿也笑道:“侍梅你可是投了咱们小小姐的缘了!”

“既然投缘,就带着玩去吧!”,少箬挥手:“只是今日近水,仔细着些,枝儿,知道么?”

枝儿点点头,牵着莺儿侍梅就跑了出去。少筠摇头笑道:“真真娇生惯养的小姐,那股子矜持挑剔又讨人喜欢又叫人不敢轻亵。”

少箬笑了笑,眉宇间有股小小的得意:“让你早点过来,是为让你歇一歇,我们姐妹也说说话。折­色­纳银那一面听说阿蔡报上去了,六千引,转运使大人也没说什么,大约心里也过得去了。富安那事……连你姐夫也懵了。”

少筠皱眉:“姐姐,是不是小竹子让姐夫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也不至于!”,少箬摇摇头:“聚富盐庄这伙子人太过招摇,朝里头有人警觉了,都察院都跃跃欲试呢。几位老爷商量了,上头也传信下来了,大约当今有些想法,老爷们忙着保自己的官位,顾不上你是不是冒犯他们。这位新的巡盐御史大人,只怕有十分能耐呢!”

少筠点头:“我瞧着也是,他竟能独立调兵,只怕是当今钦授的权利了。”

“我为什么办宴?”,少箬笑道:“你以为家里嫌钱多得慌么?还不是为这位大人!你姐夫在一旁的凌波阁一样奉承着这位大人呢。满两淮的人物都在,只怕他们也想要见见你也不一定的。”

“哎!”,少筠微微叹气:“我还以为真能歇一歇呢!结果还得思前想后的。”

少筠微嗔,可恶也可爱,惹得少箬点着她的额头:“瞧你这样!叫人爱不是恨不是!脚上如何?万大爷的药沫子用上去了?这位爷从富安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送来这瓶子药。我呀,忍无可忍,教训了他一通,他竟然低着头红着脸闷声不出的乖乖受教,那模样,真像是学堂里挨了板子的学生!叫人无话可说。”

少筠红了脸,骂道:“我踢伤了脚,还不是拜他所赐么!他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少箬沉吟了两句,笑嘻嘻的:“少筠,你认真告诉姐姐,你想过他没有?我掂量他的为人,也算是可靠的,你嘛,就算他厉害,看那样子,我一点也不担心你会被欺负。”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气道:“谁会想他?想他做什么!像一头熊似的,又邋遢,又不爱讲礼数!”

少箬好笑,又故意板了脸:“这么招啊!可我听闻他说,他拉过你的手、背过你、甚至抱过你,若按礼法,是非娶你不可的,只是怕你还不愿意。我当时就说,好奇怪,我筠妹妹多识大体的好姑娘,怎么肯多次逾越男女大防?难道也是有了心思?”

少筠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几乎是跳起来:“姐姐!”

少箬一把拉住少筠,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万爷听我说了这句话,高兴的不行,只说要给你送样大礼呢!”

少筠咬掉舌头一般呆掉,好一会通红着脸拉着少箬:“姐姐,你真这样说的?!我!我!我!万一他当真了怎么办……我又不是……他那个人,稀里糊涂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怎么办啊,姐姐!”

少箬十分好笑:“小竹子,你这样子,是恼我胡说呢,还是对万大爷不知所措?”

少筠一愣,渐渐的脸­色­又没那么红,只抿嘴道:“箬姐姐就是坏,故意胡说来试我的!”

少箬轻笑一声:“是呀,小竹子,我就是故意的,可一试,我可就试出些东西来了,难道不是?”

少筠咬着嘴­唇­,微微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又撇了撇嘴,闷闷的说:“姐姐太坏了,明明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办,还叫我烦恼。”

“万大爷呢,确实不拘礼数的”,少箬扶着少筠:“我确实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小竹子,他若真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你打算如何接这个­棒­槌?”

怎么接?他示好过多次,她都只是觉得他逢场作戏,不过箬姐姐所说不错,尽管他鲁莽粗糙,但她对他似乎并不十分反感,她只是实在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姐姐……”,少筠十分迷茫,拉着少箬,像是个迷路的孩子:“姐姐,你说……他是真的……他会真的对我好么?何况这一回我叫他吃亏了一大笔银子……”

少箬笑笑,伏在少筠耳旁说:“你们相处并不拘泥礼数,你有的迷惑,为何不直接问他?问出结果来,是真是假,他在意不在意,你聪慧如此,总有破绽可以揣测。”

少筠没再说话,好像在思考这么做的可能­性­。

正说着,仆人来报:“康府夫人、康少­奶­­奶­、姨太太来了!”

少箬一震,脸上的笑容应酬了几分,她打发了仆人后对少筠悄声道:“你仔细些,这三位,都是宅门里的厉害人物。苑苑怀了孕,等闲得罪不得!”

少筠会意,敛了神­色­,乖巧跟在少箬身旁。

一时烟波阁里走进来三位贵­妇­人,其中梁苑苑穿了件玉­色­半臂,一手还扶在腹上。另外两位自然就是康府的正牌夫人和少筠的姨妈康李氏了。

少箬领着少筠见过两位太太,也与梁苑苑厮见完毕,那边丫头又上来行礼道:“康公子遣小人上来说话,说是想见见继夫人,也想见见表小姐。”

少箬一瞬惊愕,又回过神来,浅笑道:“康公子有礼了!既如此,有请吧!”

这时候康李氏起身携着少筠,带到康夫人跟前,笑道:“夫人,这便是妾身的外甥女,少筠了!少筠,来见过夫人吧!”

看着康李氏一脸的笑容,少筠十分不明!不是说康李氏大有失宠的危险么?今日怎么?少筠不由得看了梁苑苑一眼,发现她半低着头,可是手却没再扶着腹部,而是绞着手帕,几乎要扯烂帕子一般。她心中一震,只得按捺心绪,向康夫人行礼:“少筠见过康夫人!”

只听闻那位康夫人“唔”了一声,然后说:“起吧!不必多礼!说起来,你与青阳一块儿长大,我却没有好好瞧过你,来,坐到我身边来,让我瞧瞧你。”

一旁的少箬心里惊得几乎目瞪口呆,只勉强维持着脸­色­不变。而康夫人则拉着少筠坐到身侧,细细打量少筠。她看到少筠一双天足时,微微皱眉;她看到少筠肌肤白皙莹润,微微颔首;她看到少筠眉目清秀,又笑道:“果然是个淑女模样儿!”

康李氏这时候说:“是呢!筠儿我自小看着长大的,模样儿不说,一手女红算得上出类拔萃了,又念书识字,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就是她姑姑也对她没不好的话!”

康夫人又含笑点头,正要说话,却看见康青阳款步上来,忙招手道:“君素,来,见过继夫人。”

青阳答应了一声是,然后对少筠报以温和一笑,才转向少箬行礼:“夫人安好!”

少箬执帕捂住胸口,浅笑道:“安好!今日不必往府学里去?”

青阳笑意殷殷:“是,夫人。苑苑想散闷,我也许久未见姨妈和筠妹妹。”

少箬笑开来,说道:“也罢,晨风带了些荷花的清香,极好的!夫人与少箬有姻亲,少箬就以熟卖熟了,您几位请自便吧!苑苑初初有孕,我这当继母的呀,少不得与她唠叨两句育儿经了!”

康李氏笑开来,康夫人也点头道:“是呀,很该如此。昔日不懂的,如今该一一补上了!”

少箬少筠心中同时一动,少箬顾不得什么,笑嘻嘻的强拉着梁苑苑,转进了阁中小偏厅。

梁苑苑一避了人便一手甩开少箬,整个人一杆枪似的站得笔直,满脖子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少箬深吸一口气,喝令丫头们都出去,自己又关了门,才看着梁苑苑问道:“方才康夫人最后那句话,分明就是要我教导你!你说你传出有孕不过十余日,怎么康夫人就这副态度?”

梁苑苑恶狠狠的瞪了少箬一眼,愣是咬着牙不说话。

少箬摇头:“你说你究竟气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才肯放过你自己、放过我?你年纪小小你娘就不在了,难道你要看着你爹爹做鳏夫做一辈子?你出嫁了,他的生活起居谁来照顾?他疼爱你,你却为他想过没有?罢!这些道理你不懂也罢,我也不提!但今日这情形,人家家里夫人、姨太太连同一气,给你没脸,你很好过?你还不快说你究竟做了什么!”

梁苑苑胸口起伏,眼圈也气红了,却还是没有流泪。少箬看撬不开她的嘴,想到少筠又无辜牵涉在内,心中一股子气一下子扬了起来。她转身拉开门,一叠声:“青莲、顾嫲嫲,进来!”

一时一老一少进了小偏厅,少箬沉着脸,喝道:“刁奴!跪下!”

大约少箬从未在梁苑苑面前发这样大的脾气,两人都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地上。少箬又低喝:“你们要是敢说半句假话,我桑少箬今日当着满堂宾客,先打烂你们的嘴!你们小姐才过门不到两个月,就惹得人家家里的夫人姨太太连同一气上门给娘家人没脸!你们日后还要不要在人家家府里过日子?还不快说么!”

顾嫲嫲苦了脸,青莲则抬头争辩说:“素日小姐晨昏定省,从没有怠慢过夫人的。但小姐自有孕在身,便少些礼数,这还是老爷吩咐的。只是前日夫人接连做了保胎汤药送来,小姐怠懒喝,又送了回去,紧接着夫人就派了自己心腹的嫲嫲过来,定要看着小姐喝完了才作罢……”

少箬头疼,梁苑苑啊梁苑苑,你是天字号第一大蠢材么!不喝,背了人一倒了事,何至于如此?!

“在家时,小姐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从来没人说三道四的,原本极小的事啊。可是当天夜里吃饭,夫人竟然当着一家人的面,说小姐如今怀了身孕,不能伺候姑爷,要给姑爷纳妾……”,青莲继续说道:“这才成婚没两个月呢,那家新娘子愿意相公纳妾的,小姐不高兴,就分辨了两句……”

少箬又摇头又点头的:“总是你小姐有理、总是你小姐对是吧?顾嫲嫲,只怕你小姐平日里怠慢康夫人的事,不止一桩两桩了吧?这个死丫头不懂事,你一个老嫲嫲不懂?为什么不劝?酿到今日,他康青阳要纳妾,你梁苑苑拿什么本事拦着?”

顾嫲嫲欲言又止的看了看梁苑苑,兀得流泪磕头:“夫人!小人没脸见你了!”

这时候还提死了化成灰的前夫人?!少箬气不打一处来,又喝道:“老货!眼下你知道哭,当日为什么不劝?你说!你小姐平日里在家到底什么情形?!你再不说,我要是没能耐对付你们两个刁奴,我就不叫‘竹叶子’!”说着站起身来开门:“莺儿死哪去了!”

莺儿闻声战战兢兢的走进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少箬冷冷的扫了梁苑苑一眼,指着青莲说:“给我掌她的嘴!我不叫,你不许停!”

梁苑苑一下大怒,冲上来:“你竟敢打她!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下三流的商贾女人……”

话到这儿,顾嫲嫲突然扑上来抱着梁苑苑哭道:“小姐!您弯一弯腰吧!继夫人再不好,也与你不相­干­啊!外边的夫人、姨太太,才是您的长辈呐……”

梁苑苑兀得大哭起来,那边莺儿早已经左右开弓教训起青莲来。青莲跪在地上,没几下一张脸已经被莺儿打得高肿起来。清脆的掌掴声此起彼落,少箬也毫不心软,只冷冷盯着梁苑苑:“你只管生气,你要是把自己腹中那块­肉­都给闹没了,我看你还用得着在康家立足?!顾嫲嫲,你还不说么?要我教训你像教训这个死丫头一般?”

顾嫲嫲哭着跪下来:“求夫人饶过青莲吧!日后她不敢了!打坏了她,小姐也心疼啊!我说、我什么都说!求夫人帮帮小姐吧……”

少箬深吸了一口气,一挥手拦住莺儿,又对青莲说道:“你狂什么?你以为人家让着你,你就最厉害?不与你一般见识罢了!别拿着在家里头做二主子的派头,给梁府丢脸!”

顾嫲嫲哭哭啼啼的扶起一嘴都是血的青莲,然后才说道:“姑爷十分孝顺姨太太,可小姐进门,以礼数处事,从来没有去称呼过姨太太,叫姨太太和姑爷十分不高兴。小姐有了身孕,姨太太也很高兴,亲自选了料子缝纫衣裳给小少爷,又求了平安符给小姐带着,小姐……我劝不住小姐。原本夫人对小姐尚可,初一进门的时候就暗示过小姐,要小姐跟着她把姨太太彻底压下去。小姐觉得这事邋遢,此后都是晨昏定省,旁的都避开夫人。直至此次,夫人大约不高兴了,就当众许姑爷纳妾,小姐忍不住,争辩了两句……”

梁苑苑这时候一面哭一面瞪着少箬:“他康家如此,岂不是欺人太甚?!我素日拿着礼法处事做人,有什么不对?纳妾!谁许他纳妾?!还要纳你那个不知廉耻、连贞节也没有的妹妹做妾?要我与那样不­干­不净的女人共事一夫?我宁愿去死!你不必装的高贵得体!我不信你那套!他真敢,我不把你妹妹那些丑事公之于众,我就不姓梁。你是我娘家,可我从来没指望你会帮我、给我撑腰!我不怕!好歹我舅舅还惦记着我呢!”

少箬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的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别听风就是雨了,你爹爹无论如何与你老爷同等官品,何况你舅舅还有些本事?康夫人此举,未必是真要给青阳纳妾,只是借此警告你,你那脾气再不收敛,就算这次不纳,下次也难于避免。苑苑啊!我刚才是气头上才教训你的丫头,可我用得着对你坏心眼?你不好,梁府有什么好处?我又有什么好处?你做了人家的媳­妇­了,应该知道些进退了!你拿着礼数做人说不上错,但这世上的事哪能照本宣科?我认识青阳的日子比你久,我知道青阳是极好的人,他对他的生母孝顺,对他的母亲尊敬,这是人家康府里的不得已,也是青阳可称道之处。你做了青阳的妻子,你却不认他的生母、不奉承人家的母亲,哪家媳­妇­这般做法?你叫你的相公如何在生母、母亲面前周全?你为何不能体谅你相公的处境,与他同心同德呢?你只要肯稍稍放下你的身段,稍稍迁就你身边的人,你就会知道,他的人品该有多好!”

苑苑抿了嘴,眼泪哗哗的流。顾嫲嫲一面搂着她,一面给她擦眼泪:“小姐,这一回您听听继夫人的吧!嫲嫲一旁看着,姑爷也实在对你十分迁就了。”

苑苑扑倒顾嫲嫲怀里:“嫲嫲!我不许他纳妾!我不许他有别的女人!”

少箬听到这里,摇头:“你怀了身孕,你唯一能保着你相公不纳妾的法子,只有你相公自己坚决不纳妾!你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就是你舅舅也帮不上你的忙!”

……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确实比较蠢的女人……多留言……

☆、078

身在烟波阁阁楼中的少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少箬和梁苑苑的谈话,不过梁苑苑一走,康夫人的态度就有些模棱两可。对少筠不冷不热,却又不许青阳走开。

康李氏也算会做人,便和两人坐在一处说些家长里短。少筠这才渐渐明白,她无缘无故的又被康府的人拉上了擂台!看着康夫人一脸平淡,少筠只觉得堂堂官府诰命夫人也不外如此!只惦着自己的好处坏处,却从来不理会旁人是不是无辜。

尽管青阳和康李氏十分和善亲切,但她仍坐的有些难耐,也就只能淡淡的说些场面话。

渐渐的青阳也回过味来,因此笑着向他母亲禀报:“母亲大人,青阳许久未曾见过少筠妹妹,因此想在湖边走走。苑苑此时不宜过多走动,还想劳动母亲大人多加开解。”

少筠轻轻皱了眉,出声制止:“哥哥,如此,只恐不便?”

康夫人想了想,却不由少筠分说的:“也好,你去吧。”

青阳微微一笑,站起来对少筠做请字。

少筠一下捏紧了袖中的拳头,却按捺了心思想法,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率先走了出去。青阳尾随在后,也是一语不发。两人身后的康夫人、康李氏,皆微微叹气,可却是心思各转。

少筠这时候后悔不该带不耐思量的侍梅出来,直走到无人处,她也顾不得侍梅在场,便对青阳说道:“哥哥,今日令堂是什么心思?”

青阳看了一旁红了一张脸的侍梅,想了想才说:“母亲大人失礼了,筠妹妹不要生气。”

少筠抿抿嘴:“哥哥……为什么三番四次要筠儿如此难堪呢?今日情形,我便不问,也能猜到三四分。可是令堂……即便哥哥的妻子不合令堂的心意,我究竟是一介外人,如此一来,哥哥一家置少筠于何地?”,话到这里,少筠涨红了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昔日她与青阳算得上两情相悦,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昔日这份很单纯的心思如今成了人家家宅争斗的筹码,被人肆意利用、又拉扯的如此不堪。眼下她的心情,早已经不是伤心遗憾,反而成了屈辱难堪!

青阳看见少筠如此,也暗了神­色­,他看了一眼侍梅,有些犹豫,却仍说了出来:“筠儿……母亲大人素来的脾气如此。我……筠儿,苑苑……我也不想这样背后说她,但她……她惹得我娘我母亲都十分不快,而且她怀孕后,­性­子更是趾高气扬,因此前日我母亲公然提了要为我纳妾。我娘知道了却觉得是个好机会……筠儿,或许你我……”

有一瞬间,少筠觉得五雷轰顶!

侍梅听了这话脸红了个透,不可置信的看着青阳,又上来紧紧护着少筠,抖着声音问青阳:“青阳少爷……你……侍梅听了半日……你竟是想我们小姐给你做偏房?”

青阳有片刻的呆楞,然后又带着一抹欣喜同一抹憧憬,却罔顾少筠羞愤欲死的表情径自说道:“筠儿,你会在意那些名分么?我……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苑苑怀有身孕,我对她只有夫妻恩义,却无夫妻恩爱。她既然只愿以礼待人,日后我便以礼待她。我对你,恰如书上所说,磐石无转移!”

磐石无转移?要她不计较名分与他在一起才是他的磐石无转移!少筠捂住了耳朵,挣开侍梅,转身就跑。

但青阳却反应极快的一把拉住少筠,硬是把这一番话都说完给少筠听。侍梅十分着急,只能竭力挡开青阳:“青阳少爷!你怎么大庭广众的拉扯小姐!我……你!你把我小姐当什么了!街上、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也不曾如此吧!”

少筠咬着牙,硬是没让自己哭出来,只红着脸挣开了青阳侍梅两人,箭似的冲进岸边杨柳岸。而青阳终于说出了心底埋藏许久的话,感觉大舒了一口气,只能呆呆看着少筠的背影。

侍梅十分着急,循着身影追去,却又不敢高声呼叫。但她不如侍菊灵活,不如侍兰冷静,何况少筠压根不想她找到她!

少筠不顾一切,冲进岸边草丛,躲过侍梅,就再也忍不住。昔日温淡和善的哥哥,一转身不说体恤她的处境艰难,反而反其道而行之。还有姨妈……姨妈希望她做偏房,难道没有连横合纵的计较么?康夫人呢?用她来敬告羞辱梁苑苑么?哥哥!他怎么可以只计较自己是不是能称心如意,却从来没有替她考虑过么?她真做了偏房,箬姐姐怎么办?梁苑苑的脾气还不把她扯碎了么!

为什么原本那么简单无瑕的东西,变得如此不堪?!长那么大,就算面对姑姑的刻意刁难和用心刻毒,她从未如此觉得难堪和屈辱。可是这些人,原本她认为对她最好的人,却因为自己许许多多所谓不得已的念头私心,将她当成扯线木偶一般扯来扯去!

眼泪如同溃堤的河水,汹涌而出,少筠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

就在少筠难堪的不知如何排解的时候,一方洁白的素绢丝帕递到了跟前。

少筠带着泪眼抬头一看,却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兀得瑟缩到一旁,然后举着袖子遮着脸,断断续续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大、大人”,说着急忙忙低头转身,想要逃开。老天爷,放过她片刻吧!她只想自己呆着,自己呆着消化掉这些那么可悲又可笑的难堪!

可她不知道,她一双红肿的眼睛,憋得通红的脸蛋和微微泛红的俏鼻,落在何文渊眼里,有着怎样的效果。何文渊一看少筠已然乱了分寸的乱闯,着实怕她因此招来更多难堪,当即顾不上许多,只一把拉住少筠,半抱在怀里,然后往岸边草木更幽深处走去。

少筠被何文渊强行带着,一心的委屈当即爆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少筠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她哭了之后并不觉得多好受。浑身发软,一脸的眼泪,何文渊的帕子早被她的眼泪湿透了。她十分不好意思,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何文渊看见少筠这副样子反而觉得无奈又好笑,可他远比万钱、青阳知道女人的心思,因此轻松调侃道:“这一下黄河决堤,我捐了上贡洁白素绢帕子一条,也堵不住缺口么?”

少筠红了脸,极低的声音道:“对不起……”

何文渊轻笑两声,站起来面对着瘦西湖:“不用说对不起,少筠。”

少筠抿抿嘴,抬起头来才知道何文渊没再看她,她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因此能略微从容的理了理鬓发,揉了揉眼睛。

过了一会,何文渊转过身来,笑道:“你与康公子,只怕是青梅竹马?”

少筠一愕,又撇开头不作答。

“果真如此,”何文渊笑得春风拂面:“康公子对少筠你也算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这句话真不动听!少筠情绪没有完全收敛,因此淡了声音说:“确实用心良苦!可惜林林种种的高贵人物,用的心,都是宅门里争斗的偏心、恶心!”

何文渊面­色­不改,轻声说道:“少筠,不要因为你深陷困境,就否定你哥哥对你的一片心思。同是男子,我却能知道他对你一片冰心在玉壶。”

少筠抿了嘴,却还有不甘:“是么?若是你也有这样心爱的一个女子,你肯将她放在这样的位置,要她受尽千夫所指,面对两个门庭的指责、面对正房少­奶­­奶­的作践么?若是你,你真肯将你心爱的女子放在这个位置?”

何文渊浅笑着摇头:“若有这样一个人,我会用我的方法去保护她。我相信你哥哥只是觉得他能够保护好你。你觉得进了他的家门便是水深火热,但你不知道,或许在他心里,眼下的你,更是水深火热。”

少筠不解,抬头仰望着何文渊。

何文渊略低头,就看见少筠那张微微不解,略略倔强的俏脸。那种神态……很难全然描述出来,仿佛梨花迎露,仿佛翠竹傲霜。他嘴角一挂,略过刹那的心湖涟漪,又调侃:“将你这样的姑娘放在一圈狼眼睛下,怎怨得你哥哥吃不下、睡不着?”

少筠咬着嘴­唇­,嗔怨:“大人也说这样红颜祸水的论调么?”

红颜祸水?不知道呢!总是她如此娇弱人物,却身系两淮盐商平衡!心底密密匝匝的国事家事浮起,取代了方才片刻的澄明清澈:“少筠怎会是祸水?当日富安灶户在盐课司衙门内,同声高呼‘小竹子’,我才得知少筠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小名。眼下两淮盐商谁不听闻这名号呢?竹叶子之后是小竹子,桑氏这艘百年大船,只怕又扬帆起航?”

又是试探么?少筠素手拧去了丝帕的泪水,展开来,让它随风飘舞:“大人,桑家人以灶户自居,不敢稍稍逾越朝廷定下的律法、规矩。”,说完向何文渊展颜一笑!

何文渊浅笑点头:“鼎爷领头的聚富盐庄招不到灶户帮忙翻新残盐,少筠一清二楚?”

少筠笑笑,不曾答话。

“鼎爷曾托人向我转达意思,大约是,若小姐愿意,鼎爷大可多分股份给小姐,只要残盐翻新得以继续。少筠也知道,鼎爷身后是当今皇后的族人,权势嚣天。”

少筠稍一掂量,又笑的有些狡黠:“大人,听闻您是新任巡盐御史?眼下两淮盐市有怎样的景象,您大约了如指掌吧?”

何文渊一下笑开,端得是闲云出岫:“参差不齐的残盐大乱两淮盐市。”

既然知道残盐乱市,又何必问她愿不愿意参股?少筠站在巡盐御史的角度如是一点,又翩然转身:“少筠小旮旯里的小姑娘,哪儿能知道侯爷、郡王这样顶天的人物?不过是一点小心思求得家人安稳度日罢了!”

何文渊一拧眉,立即知道少筠这点心思。他不由叹息,此姝心思别致的叫人牙痒痒,心……也痒痒!“既是求得家人安稳度日,鼎爷这艘大船自然是经得起风浪了!”

少筠听了这话,俏皮一笑,状似不以为意的说了一句:“可他不姓桑!”,说罢她抖了抖拎在手上已经快­干­的丝帕,然后慢条斯理的折好,双手奉给何文渊:“少筠谢过大人开解之恩!”

何文渊微微张了嘴,忙不迭的接过了丝帕。待少筠转身的时候他回过神来,不免一乐,终是明白到那句“可他不姓桑”底下意蕴着怎样老辣的手段!盐课司一出算什么!这才是此姝的獠牙!有那么一刻,何文渊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件充满褶皱的绢衣,被少筠这熨斗一熨,身心都舒展开来!他笑道:“明白了!桑小姐这是要教训忘恩负义的家奴!”

少筠没有回头,浅笑着离开,心情大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要最终解决残盐的问题。

康家人……自己身陷困境,只好拼命扒拉他们以为的救命稻草。可能人都是如此,何况这一家人原本就不见得明澈智慧。

☆、079

少筠理了理鬓发,抚平了衣裙、整了整情绪,缓步走出草丛,只在岸边曲折的小路上走走。

走了不过一箭之地,身后传来声音:“前面……少筠?”

少筠闻声心中一动,回过头来,就看见万钱领着阿联走在后面。

少筠原本觉得心情很复杂,可一看见万钱,却又忍俊不禁……只见万大爷穿了一身灰底褐竹纹的春袍,高大而沉闷,土的没有半点儿风流倜傥的气息,偏生手上去握着一把折扇……折扇原本也不小,可万大爷实在高大,因此那柄折扇也变得袖珍起来。如此一搭,神仙也跌倒!

万钱一看见少筠笑了,又忍不住摸自己的头,却径直走到少筠面前。正当他要说话,他又发现少筠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你!怎么哭过?”

少筠原本才松乏的神经一下又被绷紧,只下意识的转身避开。万钱一手拉住少筠,然后回头吩咐阿联:“你先回去。”

阿联早知万钱与少筠相识相交,也早知自己雇主的脾气,因此没有多说什么,只拱手离去。

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万钱抓着少筠的双臂,强迫的仔细的看了少筠的脸。她眼睛通红,鼻端泛红,显然是痛哭过一场。他知道她的脾气,她出来行走于商道,情绪控制也算得上百里挑一,若非大事,她不会这样。

万钱不说话,少筠十分不耐,用力的挣开:“你放开我!”

万钱抿了抿嘴,放开少筠后又问:“为什么哭?”

此话一出,少筠有一刹那的冲动,她想把自己所有的尴尬难堪和屈辱都一股脑的说出来。可是话到喉咙,她又觉得难以出口。纠结许久,她转过身来,状似不以为意的问万钱:“万爷……您若中意哪个女子,您会让她做妾么?”

做妾?万钱一皱眉,语气薄怒:“谁要你做妾?康青阳?”

少筠眼眶一痛,忙忙别开头,眼泪禁不住又掉出来。她深吸几口气,手指轻轻擦掉眼泪,挤出笑来:“谁说是我了!我只问你,我只是不知道男人的心思,只问你,你若喜欢一个女子……”

“不会!”,万钱一口回绝,然后冷脸说道:“不是说你自己么?那你哭什么?你当谁是傻子?”

“我……”,少筠想分辩,可又不是滋味!万钱的态度……她从来没在他面前遭遇冷眼!她咬了咬嘴­唇­,低头转身。

万钱把少筠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一下警醒,心里懊悔纳罕,自己为什么要朝她发火?!他连忙拦住少筠,低声道:“我不是冲你发火。你告诉我,康青阳对你说了什么?要娶你做妾?”

少筠再也忍不住委屈,心里的话一发不可收拾:“姨妈和康夫人从来就斗得不可开交,姨妈一直希望我进门能和她连成一气,如此,康夫人就是正房夫人也无济于事。可是……昔日我与哥哥……我明知道我姨妈这样的心思,我也没有反对。眼下梁苑苑进了门,一下子把康夫人和我姨妈悉数得罪。康夫人便以她怀孕不能伺候哥哥为名,要为哥哥纳妾。康夫人十余年从未对我有好脸­色­,今日一来,却笑脸迎人。哥哥……总归是人人各怀心思。”

说到这儿,少筠又哭出来:“原是我商贾女儿,不配做高门大户的正房少­奶­­奶­,我也并不埋怨。可是……哥哥成婚我诚心祝福他们,我又有什么错呢?我这才知道,我在哥哥心里,我就算得到他的喜爱,却不能得到尊重。”

万钱握紧拳头,然后缓缓问少筠:“少筠,你难受,是为你哥哥不尊重你么?”

少筠抽了抽鼻子,也没有仔细思量:“我只觉得难堪和屈辱,他们家里宅斗,却丝毫未曾顾及旁人的死活。我与哥哥十余年相伴成长,昔日姑姑苛刻我的时候,唯独哥哥一直宽慰我、想尽法子保护我。从来两小无猜的大方­干­净,今日却落得这样不堪的结果。”

万钱没有答话,心里翻来覆去的想着,方才为什么他会生气?原来他已经容不得旁人对她的轻亵和觊觎了么?而她呢?是不是还一心惦记着青梅竹马的青阳哥哥?可当少筠说了那句发自肺腑的“只觉得难堪屈辱”,他又无比释然。或许少筠自己不明白,但她,重情重义,却不见得多依赖康青阳!

想通这点,万钱拉过少筠,举着袖子给少筠擦眼泪,又说道:“我知道了,我早说过了,这等人家,你用不着奉承。”

少筠有点脸红,拉开万钱的袖子,嗔道:“你没有帕子么,为什么用衣袖……你的衣裳是灰­色­的,沾了水,一眼就瞧出来。”

万钱摇摇头,一点也不介意眼泪沾湿的衣袖由灰变黑,仍用衣袖小心仔细的擦­干­少筠的眼泪,然后才说道:“我又不是娘娘腔,用什么帕子。旧日在地里­干­活,从来都是袖子一挥,擦汗擦泥浆。少筠,你听我一句,你当人家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哥哥姨妈,可人家不这么想。你何必还去委屈奉承?人家知道你是商贾女儿,从未看得起你。然而,你此刻已然能在两淮翻云覆雨!你若信我,只管冷眼旁观。你桑氏重登两淮盐商头把交椅之日,康知府对你和颜悦­色­之时。”

少筠听完这一句话,心内一凉,不自觉的呢喃道:“你说哥哥也会……哥哥会趋炎附势……”

万钱轻轻一哼:“康青阳如何,我不敢说,但康知府、康夫人如何,你瞧着便知。少筠,你想做妾,你就定能称心如意。但果真如此,我便当我看错了你。”

少筠觉得脚有些软,不是因为万钱说的太残酷,而是因为在她心里,与青阳的一段过往时光,是成长过程中除却爹爹外唯一单纯­干­净的。她深吸一口气,隐下千般失落,勉强笑道:“但愿万爷所说,不会成真……”

话虽如此,她却分明心中有数了!万钱点点头,声音又软了下来:“别哭了,不过半个月,我就看你痛哭了三回,回回都像只淋过雨的花猫似地。幸亏你今日没有涂什么胭脂的,不然又得费好大的功夫去买胭脂水粉给你补妆。”

两句话又叫少筠想起上回在转运使府邸,他还真细心的找来了胭脂水粉!原来是他费了好大的功夫的!少筠又有些脸红,禁不住有些撒娇的:“原本没哭,都是你招惹的!真要说起来,回回都是因为你!”

她……真的有些小任­性­,这种任­性­在她耍赖不肯认自己丢了脸面时,就会跑出来撩拨人的心弦!万钱有些难耐,心里有股声音在叫嚣:抱她、亲她!惩罚她、折磨她!直到她乖乖的求饶!猥琐么?有点儿!可他是男人,他无须避讳他想要她的念头。只不过少筠不是谁,她脾气很厉害,所以他也不敢十分造次,只生硬的憋得满脸通红:“是,就是因为我,往后你只在我跟前哭……”

少筠抿嘴翻白眼,嘴硬道:“就不在你跟前哭,你连帕子也不带!话说回来,你连帕子都怠懒带,留着我的与君子语做什么,还不还给我么!”

万钱一笑,样子憨厚的让少筠牙痒痒:“那个么,你不要的东西,还给你­干­吗。”

少筠哼了一声,转身走开,心情却兀然轻松下来。万钱一句话点醒了她,她纠结的东西,或许旁人从来都不觉得重要!

慢慢的,两人并肩漫步。

少筠横了万钱手中的折扇一眼,有些好笑的:“万爷,您身材高大,只怕衣裳都是找裁缝专门缝制的,那为什么折扇反而省功夫?少筠真怕您这一扇风,还不够您这半边身子凉快的。”

万钱一愕,又满脸通红,十分尴尬的敲着手中的扇子,讷讷说道:“这儿……很热……我……我的衣裳都是君叔打点,我从不在这上面费心……”

少筠忍不住笑开:“原本拿个小扇子也无妨,只是为何要用褐­色­、赭­色­、灰­色­这样的偏­色­?用得不好,人又没有­精­神,又土气。万爷您身材这样高大,合该用些柔和的颜­色­、料子裁衣裳。若想有些霸气,很鲜明的颜­色­,诸如黑­色­、本白,乃至于宝蓝,都很好。”

万钱点头受教,又加了一句:“若日后有你指点,我也不会这般……”

少筠横了他一眼:“你可别胡说!”

万钱轻笑两声,然后又低头看了看少筠的脚,问道:“脚上好尽了?不曾留了痕迹吧?你的一双脚……很好看,留了淤痕就不好。”

“好尽了!何大人遣了大夫,还多亏你的好药。”

“何文渊?”,万钱不算意外,但还是问了这一句。

“说起来……”,少筠眼带笑意又横了万钱一眼:“此事还­干­万爷的事呢!何大人今日是替人带话的,有人说要多分与我股份,叫我带上老掌故翻新残盐。万爷,此事您不知?”

语调挑的很高,少筠有点儿娇,里头裹着挑衅,叫人欲罢不能。万钱巴咂着嘴,最后说道:“你不肯,我知道,所以不用问。”

意简言赅,但一语中的,这才是万大爷做生意的本­色­呢。

少筠巧笑倩兮:“万爷豪气!就不怕您那两成股票打了水漂?”

万钱紧紧盯着少筠,忽的又凑近她:“我若所有银子都打了水漂,你还会指点我穿衣么?”

他凑得实在有些近,迫得她紧张的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到了。心跳得太快,快得让她有些找不着北:“你!我……谁指点过你穿衣……何况……你看着憨厚老实,实际上最坏,你不会吃亏……”

万钱觉得心中一喜,又加问了一句:“你就那么知道我、相信我?”

少筠抿了嘴,推开万钱:“我是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法子,但你这人……”

万钱喉咙里溢出笑声来:“这样,我无论如何不该辜负你的信任。”

少筠又瞪了万钱一眼,正要说话,有听闻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小姐……小姐……您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瞧见了么?万钱背着少筠做了什么?聚富盐庄有万钱的两成股份,要是聚富盐庄被少筠逼的破产了,万钱咋办?嘿嘿……

大熊同学,来得正好哇!

明天开始启用存稿箱……

☆、080

侍梅丢了少筠许久,都快急疯了!

少筠知道这丫头心眼实,也没再和万钱纠缠,只有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去:“侍梅,我在这儿!”

侍梅着急的满头满脸的汗,一看见少筠就冲上来抓着她:“小姐!吓死侍梅了!”

少筠笑笑,安慰道:“瞧你急的,一头的汗!走吧,咱们回去,不过得先打盆水,收拾收拾自己。”

侍梅点点头,又问:“小姐,您没事?青阳少爷……”

少筠笑笑,又拍了拍侍梅的手:“你是不是吓着了?不怕,没事的。”

“小姐怎么反倒安慰我?”,侍梅唉声叹气:“昔日……我只怕小姐难受。从小就听侍兰侍菊嘀咕,说是二太太才好呢,虽然是商贾人家,但正经的正房太太,总强于姨太太做偏房,日日这样糟心,连带青阳少爷也这样受气。”

少筠本想说话,但想想又笑出来:“傻丫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们尚且都看得明白,难道我还不明白?既如此,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可……”,侍梅一脸愁容:“他家是知府大人家呢!”

知府大人家?难道侍梅以为青阳哥哥会仗势欺人么?难道在她桑少筠身上还会发生强娶为妾的事?那倒真要拭目以待了!少筠心中如是的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前因后果的给侍梅分析,只淡淡而笑罢了。其后侍梅悄悄找了少箬身边的莺儿,在小偏厅重新洗了脸、梳了头,整理了衣裳,然后才出来。

这时候烟波阁各路贵­妇­人、有头脸的乡绅夫人齐聚烟波阁,就连李氏都带着清漪、灵儿周旋应酬在众人中间。

少筠没吭声,和少箬打过招呼后,就坐到了烟波阁的栏杆边,赏赏荷,吹吹风,倒也十分惬意。

不知觉间,一袭淡雅身影落在身侧,少筠转头看去,忙笑道:“梅英姐姐来了!一向可好?”

王梅英笑笑:“打发过仆人往你家里去,本想上门瞧瞧你,谁料你去富安一去半月有余,还听闻伤了脚。如今可好尽了?”

“劳姐姐挂念,已经好尽了。”

“这有什么!”,王梅英一面说,一面招呼自己的丫头捧上来一个盒子:“你做的两套襦衣十分喜庆,却又有清雅之气,连我母亲也爱不释手,嘱咐我定要给你回份有心意的礼。你瞧瞧,这团扇可好?”

少筠接过了团扇,只是掂了掂团扇手柄,又瞧了两眼就已经吃惊:“姐姐,少筠眼拙,瞧这纹理……竟是金星紫檀?”

王梅英笑笑:“你哪儿眼拙?”

少筠呼气而笑:“金星紫檀矜贵,竟然费料做一柄团扇?姐姐焉不知汉代班婕妤的喟叹?秋风起时,团扇哪儿容身?我真替它可惜。”

王梅英又笑,然后指点少筠团扇上的几个关节:“这儿都是能打开的。素绢太薄,不过一年两年,扇面就不能用了。但紫檀却极讲究包浆,须得经年抚摸才见风采和矜贵。日后你打开这些关节,便能换上新鲜扇面,也算一件把玩的小玩意吧。”

少筠忙道谢,又看了看扇面,才发现扇面画的是美人赏梨图,梨花开的热闹娇俏,但美人……只有团扇一角的衣袂飘飘!少筠一面看一面叹息:“我方才一上手就只顾着那金星紫檀,岂不是买椟还珠?姐姐昔日说我的绣工得尽留白意蕴,可叹我却没能一眼就认出姐姐这笔画的­精­彩!”

梅英好笑,凑近了少筠:“画里的滋味像你么?我记得那日见你,活脱脱的梨花模样……”

两人正说着,又听闻一声娇笑:“哈!筠姐姐也收到团扇了!”

少筠抬头一看,正是也拿了一柄团扇、满脸娇憨的贺芷茵。少筠忙站起来见礼,笑道:“芷茵妹妹一向可好?”

芷茵点点头,又挤到两人中间去:“你去了富安这么久!都错过了前面好些聚会了。眼见夏日又来了,这一下就是想见,也嫌太热得慌。”

“今日不就见着了?”少筠笑道:“我在乡下带了一些新鲜的山货回来,日后送到府上去,吃个新鲜吧。”

……三个小姑娘嘀嘀咕咕的说着悄悄话,也没留意少箬走了过来:“筠儿……”

少筠抬起头来:“姐姐……”

少箬脸上满是笑容:“吵着我妹妹与两位小姐的悄悄话了?”

芷茵与梅英都站起来客气,少箬忙止住说:“两位小姐只管玩,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只打发小丫头告诉我!只是我要给筠儿引荐几位夫人,请两位见谅。”

芷茵与梅英自然不会阻拦,少箬便引着少筠进了阁中,然后指着一位年轻少­妇­说道:“少筠,快些见过何大人的夫人!”

少筠上前两步行礼:“民女桑少筠见过何夫人!”

何夫人轻轻的扶起了少筠,极为温柔平静的声音道:“原来是桑二小姐!请不必多礼!”

少筠直起身子,便看到这位何夫人眉宇间有股淡淡的悲悯气息,仿佛有些犹豫,又仿佛很恬淡,叫人一见忘俗。

这位何夫人笑笑,轻柔又有礼的打量着少筠,没有半点失礼。她只见少筠一身­嫩­绿松江细布襦衣裙,十分的朴实清新,心中不禁有些纳罕,原来这样一位娇滴滴、手执团扇、巧笑倩兮的女子就是眼下声名鹊起的“小竹子”么?她有点不敢相信,这小竹子娇弱如斯,却硬让她那生­性­骄傲的相公侧目注视,究竟是何丘壑!因此笑道:“听闻桑姑娘还有个名号,叫小竹子?”

少筠微微一愣,执扇行礼:“叫夫人见笑了!那不过是幼时家父的昵称……”

“嘿嘿!好个千金小姐,连家里头的|­乳­名也千人叫、万人喊!”,一把略有些尖锐却又极其骄傲的声音突兀的抢了出来,说话者便成了一阁的焦点,正正就是李淑芬:“我听闻自古而今的名门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闺阁的一针一线,就是多­精­巧,又有谁能知?流俗者,人人夸赞,却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不讲矜持罢了!何安人以为如何?”

安人?朝廷的诰命夫人,有夫人、有淑人,也有安人,自是看家中儿子或者丈夫的官职品级而定。但在民间,无品级的人家称呼官太太一声“夫人”,有尊敬抬举的心思,却绝无僭越之意。李淑芬是位公侯小姐,此刻刻意如此说话,固然是叫少筠十分难堪,却也没让一堂的夫人们脸上好看一些。

她话音刚落、一堂夫人尚未作出反应,听闻此言的梁苑苑就一声冷笑:“淑芬妹妹,有|­乳­名传出算什么?还有针黹女红传出呢!千金小姐?别辱没了这个词!”

两番话下来,堂上少箬涨红了脸,康夫人、康李氏青了脸,贺夫人银牙暗咬,连何夫人也讪讪的。唯独少筠浅浅一笑,摇了摇团扇,适然说道:“何夫人,扬州自古波光渺渺,瘦西湖更是名扬天下。眼下湖中菡萏出水,自有仙姿,不知夫人可愿赏脸一赏?”

何夫人尴尬立减,浅笑道:“与风雅人,做风雅事,如此甚好。”

少筠一致意,然后向少箬说:“姐姐,可否准备兰舟一艘。”

少箬畅然而笑:“自然!”

少筠又一摇团扇,笑着走到母亲李氏身边:“娘,借清漪给筠儿好不好?让灵儿、侍梅跟着伺候您!”

李氏正不自在,不料女儿转来,叫自己反成了一阁子的焦点。她强自镇定,然后浅笑着点头,嘱咐道:“清漪,照顾好小姐,别叫你小姐唐突了何夫人。”

清漪行礼,一行人便把梁苑苑、李淑芬等撇在身后,径自出了烟波阁,留下十分尴尬的众位诰命夫人。

少箬身为主人,不敢怠慢,狠狠的瞪了梁苑苑一眼,朗笑道:“哎哟!桑二太太手边的这位婢女是琴棋书画都­精­通的!少筠她领着她去,自是要有丝竹雅乐了!我呀!且偷一回懒,借一回我二婶的光,竟做一回甩手掌柜,请诸位借着水汽听听曲儿解解闷了!”

贺夫人也反应过来,笑道:“是清漪吧?这丫头,早前就认识了!亏得你们家了,调理人调理的水葱似的,连丫头都这样可人!”

少箬咯咯地笑,又忙把芷茵拉来:“夫人真真笑话我!筠儿那也叫水葱?水葱才在这儿呢!”

芷茵羞红了脸,却也落落大方的:“梁夫人就笑话芷茵!”,说着又拉了梅英向贺夫人说:“娘,少筠游湖去了,女儿也想去。女儿不要人跟着,只一叶扁舟!女儿啊,不会吹箫弄笛,却想学学苏东坡,一叶扁舟逐江湖……”

贺夫人摸了摸女儿的脸蛋,笑道:“还苏东坡呢!笑掉夫人们的大牙!你走路都不稳,还坐船?”

少箬忖度着笑道:“这倒不怕,我早备了熟识水­性­的船娘,就是不带丫头,也能叫小姐尽兴又周到!”

贺夫人点点头:“如此去吧。”

芷茵拉着梅英欢欢喜喜的也去了,一堂的人因为这一打岔,又活泛起来。

少箬应酬了一会,悄悄的又把梁苑苑拉到偏厅。才掩了门,她也顾不得旧日的许多顾忌,张口就教训:“李淑芬说话哪儿有半点公侯小姐的气度?!你跟着她闹什么?!”

梁苑苑一脸的鄙夷和不屑,伸手扯开少箬:“淑芬是我表妹,你就在我面前数落她的不是,这就是五品诰命夫人的气度?哼!我倒是见识了!”

少箬有点头又摇头:“你那点身份也配气度这两个字?!李淑芬再没眼­色­也还是公侯小姐,你又是什么身份?今日为什么要设宴?贺转运使、你爹爹前日为富安灶户闹事,还摸不清何文渊这位六品御史的底细!偏生这位大人是御前红人!你爹爹、转运使大人,我、贺夫人奉承还来不及呢!你与少筠不对是一码事,你说话怎么能不顾及何夫人?得罪了她,她夜里何大人枕边一吹风,不但你爹爹要受损,就是你夫家都要吃亏!你别忘了,你夫君虽然是堂堂知府大人的长公子,日后却还要进学科考的!”

梁苑苑胸脯起伏,双拳紧握。

少箬盯着她,冷笑道:“你不服气?你对我可以不服气,你对你婆婆可以不服气。甚至,你可以恨我恨这一堂的人,可是你还能对现实不服气?人再争,争不过命!你不信,就只管继续这样任­性­孤傲的做人试试看,看看最后你有什么下场!”,说罢一甩帕子,扬长而去!

梁苑苑青了脸,一双美目满含了眼泪。

正当她十分不快时,康李氏带着一抹浅笑,甩着帕子款款而来。康李氏在离她五步的疏远距离时停住,用一种客气的几乎版刻的态度说道:“少­奶­­奶­在这儿呢!夫人让妾身来转句话。少­奶­­奶­身子重,就别到处走动了,还是跟着夫人妥当些!另外,少­奶­­奶­身旁伺候的青莲十分刁钻难教,夫人已经吩咐管家送到人牙子那里,等回到家,另给少­奶­­奶­吩咐丫头。”,说罢,走上来毫无情面的扶着梁苑苑,强迫的带着梁苑苑走出偏厅,又低声说道:“少­奶­­奶­,您怀了身孕,还是开怀些好!”

梁苑苑大惊,满脸通红之余,却抵不过康李氏那极其用力的手,只能连挣扎都挣扎不了就回到了烟波阁……

作者有话要说:于对梁苑苑的问题,是另一个问题,大家可以带着疑问去看看当时的盐商如何周旋的。

☆、081

扁舟在荷叶梗中穿行,初初时,荷叶疏朗。渐渐的,斗大的荷叶成了头顶的遮阳伞。阳光格外的明媚和悦,荷花荷叶的气息清冽而清晰,仿佛共清波一道流淌。摇橹的船娘笑着说:“夫人小姐,再往深里去,咱们的船就划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周遭逛逛。”

少筠深吸一口气,笑道:“身处江南,却头一回进了藕花深处呢!夫人,不如就停在这儿,赏一赏藕花深处的寂静清雅?”

何夫人眉宇略展,细声细气的吩咐船娘:“如此,便在此处吧,咱们也算是随波逐流了。”

主客随意,流光惬意。

少筠一会攀着送到跟前的荷叶,一会对着一朵荷花不忍采摘,一会又摇着团扇对何夫人说:“夫人从上京来,只怕要笑话少筠这份不矜持了。”

何夫人浅笑着摇头:“还是桑姑娘有福气,我倒是想日日这样惬意。清波出菡萏,吴语软佳人,真正的江南景致。”

船尾的船娘是位乐天的人,听了何夫人的话,笑道:“夫人,扬州那一口话虽然不如苏州那般软,却也有些小调好听的。”

少筠听了回过头来:“嫲嫲,听你的话,倒像是桐城地方人,不如你给夫人唱个桐城小调,不要那市井粗俗的,只捡些­干­净清新的唱一嗓子!”

船娘呵呵直笑,也不十分推拒,因此吟唱道:

“四月桃李凋,

“五月荷花娇,

“采荷把橹摇,

“呀!你瞧,

“荷叶田田碧玉雕,

“荷花重重芙蓉落,

“荷蓬朵朵青莲俏,

“呀!说不完江南好,

“花­阴­深处传小调……”

没有伴奏的清唱,质朴而动人,何夫人听得入神,禁不住,挽了袖子,把手伸进水中,温柔玩耍。少筠活泼些,早忍不住伸手采摘荷花。

樊清漪坐在船中间,听闻声音,扭头回来看,笑道:“小姐,荷花梗上有刺,粗糙,您仔细扎了手!您忘了,家里头那幅烟雨赏梨图还只得了一小半呢。”

少筠侧着身子采荷,听了清漪的话也没回头,只嗔道:“再别提这劳什子!自我学了它,真是十指不碰阳春水,养她的功夫,竟比我的命还重!”

何夫人听闻了,不禁好奇:“早听闻桑姑娘一手女红十分了得,原来那双手竟是如此养出来的?我倒是见识了!”

清漪捂嘴轻轻的笑,一脸明媚的对何夫人说:“夫人不知,绣娘这份活计,真真是劳眼劳心劳银子!江南这些女子们,若是靠这手艺过活,谁敢怠慢自己的一双手?我们小姐为这双手,抱怨了不知道多少回。清漪倒是真知道的,但凡手上粗糙一点儿,那丝线就要勾丝。”

“是呢!”,何夫人微微有些喟叹:“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千金小姐的讲究,实则正正不然。”

船娘听闻了三人的对话,忙在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来:“哎哟哟!小姐要绣花,这摘花的事就交给小人吧!荷花梗上不仅有些粗糙的刺,要是生硬去摘了,连指头也要染了颜­色­的。”,说着驾好手中的橹,接过少筠手中的荷花,又在少筠的指点下挑了好的荷花摘下来。

何夫人看见少筠眉目秀雅,举止活泼又斯文,也觉得赏心悦目,因此乐得静静欣赏,只左右温柔玩水。清漪原本就是个清雅人,在这藕花深处,遇到两个不计较她身份的人,难得不必小心翼翼,因此也十分惬意的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就着船娘的桐城小调,细致柔媚的吹着。

荷叶田田中,有采莲小调,这江南景致,他处难有。烟波阁上的夫人们听住了,凌波阁里的老爷们也听住了。

登高而俯视,瘦西湖里晴光潋滟,接天荷花中,兰舟浮荡,上面那抹微绿,实在惬意。笛声悠扬中,连手边的酒也变得荷香四溢。万钱临窗而立,目光追随者兰舟,不肯离开须臾。记得上一回游湖,他唱烟波十四桥,对她说扬州么,好处只有一个,坏处也只有一个。时至今日,扬州对他而言,仍旧如此。此刻的兰舟上,有他此行江南的意外收获,更承载了他越来越深的心思。

不知什么时候,何文渊他在身边悄然而立,静默不语。他也同样看着瘦西湖里的那叶扁舟,他认得船头上那袭莹莹发亮的白衣是他的妻子,但他……更认得船尾的一袭绿衣。她在他心里,不是震撼,不是惊叹,而是……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他对她,仿佛有些怜惜,仿佛有些俯视,甚至还掺杂了一些轻视……有时候,他觉得她那种存在压根就不对。

时间过了片刻,万钱有些回神的瞄了何文渊一眼,然后低声招呼:“大人……”

何文渊嘴角挂了挂,轻轻说道:“你我身份有别,但万爷,我从未在你身上看到一点奉承的意思。”,说着扫了身后一眼,低头浅笑道:“我更奇怪的是,以万爷的身份、态度,竟然能在此处如鱼得水!”

万钱胡子动了动,直勾勾的盯着何文渊,一语道破天机:“银子作怪!”

何文渊一乐,笑道:“果然快人快语!确实,以万大爷初下江南即可三番两次掀起波澜而言,万大爷确实有能耐叫诸位都买你的帐。说起来……伯安临行江南前,曾上门拜访谢阁老、李阁老,李阁老身体倒是康健,但谢阁老……”

万钱咧了咧嘴,反问道:“什么阁老?”

何文渊眉头一抬,正要说话,又瞥见一名神情倨傲的男子风度翩翩而来。何文渊忙笑着拱手道:“啊!康平兄!”

名唤康平的男子一笑,在何文渊面前很显然的收敛了倨傲:“何大人!康平岂敢、岂敢!”

何文渊轻轻执了康平的手,又扫了万钱一眼,笑道:“临出京时,曾上门拜访李阁老,未知他老人家的喘症可好尽了?”

康平自矜一笑,也看了万钱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说:“好是好尽了,就怕常犯。伯安你也知道,阁老协助陛下,日理万机,可总会有些不顺心的人和事叫他老人家­操­心啊!”

万钱一声不吱,只看着两人打擂台。

何文渊按捺着笑意,松了康平的手,又对万钱说:“听闻康平你也对万爷的留碧轩感兴趣?可惜万爷留着那园子,是有些大用处的……”,说着看向瘦西湖中飘飘荡荡的一袭绿影,又叹道:“果真窈窕淑女……”

康平顺着何文渊的眼光看去,隐约明白那上面是谁,因此看着万钱嗤笑道:“贞静淑女又怎会一双天足江湖跑、一腔城府河海翻?!好一出双簧戏!留碧轩,我元康平势要讨回!”

何文渊一声轻笑,看着万钱作何反应。不料万钱脸­色­不曾稍稍变红,只是一拱手,直率道:“元兄弟!小万不会来虚的!当初您要我在聚富盐庄的两成股份,为此贺大人摆过和头酒,您打发人多次和我交道过,两淮的行家都知道。后来你我明定契约,有行商印鉴,是你情我愿、公平买卖。后头的事……您要怨小万,小万也无话可说。不过……元兄弟”,万钱看了何文渊一眼,然后又郑重说道:“元兄弟借一步说话,如何?”

元康平看见万钱一脸郑重,不似忽悠人,又拧了拧眉毛,接着对何文渊一拱手,与万钱联袂而去。

何文渊依着轩窗,畅然一笑,一旁伺候的师爷又上来:“小爷,两人似有些交道?”

“必然的!”,何文渊轻声说道:“元康平明里暗里与朝中李阁老有千丝万缕关系,南下江南参与盐事,中间就大有蹊跷,想必是聚富盐庄的动静闹得太大。”

师爷捻须点头附和:“说起来……小人十分佩服这位万爷!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精­明到家?小人近日捋了捋这位爷的行动,实在觉得中间大有蹊跷!你瞧他最先有能耐占去聚富盐庄两成股份,足叫两淮盐商侧目。虽然后来遭遇两淮盐商的围攻,但是……明眼人都以为他是迫于贺转运使、朝中李阁老的压力不得不放手聚富盐庄眼见到手的巨大利润。结果呢?他又能在富安灶户聚众闹事之前成功抽身,原价让出聚富盐庄的两成股份之余,还额外赚了纹银四千两……小人听闻,这四千两纹银足够这位爷购置留碧轩并且修整一新!小爷,小人寻思此人行事,只觉得他质朴面貌下,有气象万千!”

何文渊笑得更酣畅:“留碧轩?元康平事后反悔,要不到四千两银子,就想要回留碧轩。但早在和转运使府邸,万爷就说了,他想娶桑少筠为留碧轩主人,他又怎么可能任由元康平讨回留碧轩?可叹桑少筠不知道,这买留碧轩的银子最后竟是万钱硬从元康平嘴里挖出来的!还得是借着桑氏这艘百年老穿的顺风赚回来的!若这位二姑娘知道了,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万钱?果真连名字都格外贴切!”

师爷点头:“看来小爷顾忌的对,一个小竹子,心机深如海还有欠火候。但若再加一个想着赚万万钱的大爷,两淮日后只怕铜墙铁壁、泼水不进!”

何文渊闻言微微眯眼,掩住眸中­精­光闪闪,而后浅浅一笑,十分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万爷是个高人……

☆、082

元康平对这位万大爷有十足的忿恨,因为他觉得从他下江南,注意这位名不见经传、似乎没有什么后台的万大爷开始,这一切似乎就是一个局,一个太过顺理成章又毫无破绽的天仙局。他不太明白,不过是前朝灶户起家的一个小小盐商,有什么资本、资金对抗拥有朝廷背景的雄厚资本。他更不明白万钱能够及时抽身,乃是因为花了足够的时间来奔走于灶户中。所以他很自然的怀疑万钱给他设了一个局,这个局甚至还有桑少筠的背影出没。他从来没有想过横亘古今的一句金圭玉臬:贪字得个贫!更不会放下读书人骄傲的头颅,去体会灶户为了保护自己聚集成团所拥有的力量。

万钱知道元康平的心思,了解他为什么对他如此忿恨,但不会点醒元康平个中原因。对他而言,解决这类人、这类问题很简单!银子,足矣!

他没有谈话技巧,单刀直入:“元兄弟日前托人带话,想要我的留碧轩。留碧轩小万花了心思修整,还给元兄弟是不能够的。”

元康平当即变了脸,恶狠狠的想撂些狠话出来,但万钱没给他机会:“但元兄弟想赚回银子,小万有个法子!”

元康平很疑惑的看着万钱,扯着嘴笑得十分讥讽:“万爷您好胆量啊!从我这儿坑去了万余两银子,又回头教导我如何赚银子?康平看来,赚银子很简单,万爷您吃了多少,吐回来多少,就足够了!”

万钱抿抿嘴:“这事儿小万不理亏,闹大了,你背后的人物脸上不好看。小万不来虚的,您要听,我便说,不听,我也不怕。”

元康平听了这话,勉强找回一缕清明,沉吟半响,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你说!”

万钱看了看窗外的那一抹浅绿,心中一软,便觉得手上有些缱绻缠绕!他回过头来,平静说道:“聚富盐庄两层股份,请元兄弟拱手相让于桑氏!”

元康平咋闻此话,凉气倒吸一大口:“什么?!”

“聚富盐庄再无能耐翻新残盐”,万钱清晰说道:“而且,只要有聚富盐庄一日,桑氏就不会让她的灶户出来翻新残盐,契约白纸黑字。这个困局,损人不利己,但桑氏要借它来巩固自家地位。”

元康平冷笑两声:“你当初明知道此种境况,却仍将聚富盐庄股份卖给我!可见你包藏祸心!”

万钱摇摇头:“开始我并不得知,但走访过灶户后才知道,两淮翻新残盐的量并不大,一年下来,能吃得下聚富盐庄眼下购入残盐的两成已是勉强。你一定要,我让给你,的确是不愿自己在这里面吃亏。做生意不愿亏钱,人之常情。眼下元兄弟不必与银子作对,去得罪桑氏。只要聚富盐庄散伙,桑氏立即就能吞吐残盐。元兄弟谈好价码,不过三两年,不怕赚不回银子。”

元康平拧眉想了想,确实记得桑氏曾与鼎爷签订契约,只要有聚富盐庄一日,桑氏就不能用本家的招牌出来翻新残盐!一念之间,元康平恶毒的念头浮出来:“既如此,我便将这两成股份转让给桑氏,岂不是便宜?我倒要看看桑二姑娘如何与鼎爷内斗!”

万钱摇头:“小竹子的脾气……我与她交手过几次,知道她绝不会与鼎爷苟合!何况桑氏若有充足的银两购买你的两成股份,事情不会到今日的地步。就算桑氏眼下有足够的银子,他也绝不会再趟这一趟浑水。元兄弟,别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好好想想,再晚一步,鼎爷向桑氏寻衅,闹出事来,你得不到好处,咱们这些人也免不了败坏盐政的罪名。元兄弟别忘了,何文渊大人来意不明。”

咋闻此话,元康平浑身一震!确实!何文渊少年得志,担当着巡盐御史这样一个看似卑小实则微妙的职位,却没有半点儿张扬,中间有什么心思,外人实在难猜的很!然而,帝国言官寻衅滋事的本领,官场之上,无人不忌惮三分。即便是能耐如李阁老,也不例外。如此思量下来,元康平心中渐渐平了一口气。这位万钱大爷所作所为,虽然叫他心生愤恨,却不得不承认,这人其实有点心思。

而万钱也没有再说话。这件事情上他确实耍了一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元康平会恨他入骨,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要害怕这些,他就不进盐市。所以此刻元康平不买他的帐,他也压根不发愁。他之所以愿意从中周旋,基本上……是为了桑少筠。

鼎爷背后是张侯爷,当今皇后的亲兄弟。这样张扬跋扈的人物在江南吃了这样的大亏,此事岂能善了?少筠虽然聪明,但仍旧显得过于稚­嫩­。面对官府有理说不清是常有的事,何况耍手段也要看手段耍的圆滑不圆滑。若鼎爷果真要收买人命、推卸扰乱残盐市场的责任,桑氏难以幸免。但若桑氏能靠上足以与张侯爷抗衡的靠山,则万事无忧!万钱只需要在关节上一点,即可铺桥搭路,他更相信,用银子打动人心,无往不利。

两人静默许久,元康平平着语气问万钱:“果真将两成股份拱手相让?”

万钱一脸诚挚:“残盐不翻新,两成股份不值一两银子,雨季一来,冲得一分不剩。元兄弟在聚富盐庄一退股,聚富盐庄就要散架。届时,元兄弟拿着两成股份所占的残盐交给桑氏,谈拢价格,一样回本,不过是换个合作伙伴。这事要看时机,要看对象,其实非元兄弟莫属。”

元康平想了想:“你是说,趁着鼎爷还没有动作之前,先发制人,与桑氏定下盟约?”

“是!”

元康平笑了笑,又看了看轩窗外那一叶扁舟,意有所指:“原来何御史所说非假,万爷非要留下留碧轩是为迎娶佳人!”

万钱抿了抿嘴,接话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桑氏知道自己一年能吃下多少残盐,她能合作的人,只有你。”

元康平微微一拧眉,终于彻底明白。确实,这法子换到鼎爷身上就行不通。因为桑氏吃不动那么一大笔残盐,吃不动之后,必然又是一番勾心斗角!元康平最后点头:“你确信桑氏会同意?”

少筠会不会同意?会的!因为她是个……小妖­精­!桑氏折­色­纳银之后再无余银,如果不适时介入残盐,来年开中盐如何周全?少筠雄心勃勃要重回两淮制盐运盐头把交椅的位置,没有开中盐这朝廷侧目的名头,万万不能!万钱笑笑,十分的憨直诚实:“信我,小竹子会点头!”

元康平点头:“好!你说,我该如何做!”

万钱如此这般的说了两句,元康平竖起了大拇指:“万爷,我称呼你一声爷,也是心悦诚服!”

……

过了午饭时分,少筠与何夫人尽兴而归,此时少筠和清漪手里都各捧了一大束荷花,偏又在小码头上遇着了同样尽兴而归的芷茵、梅英两人。

梅英看见清漪婷婷袅袅、少筠脸上红晕未消,再加上何夫人微微而笑,组合在一起,十分悦目,不禁笑道:“呀,夫人娇,筠儿俏,还有清漪似水淌,这是什么模样?”

少筠走上来:“两位也荡舟去了?可尽兴了?”

芷茵一面挽着何夫人,一面笑着说:“自然尽兴了!又有船娘好小调,又有清漪妙曲儿。小竹子,你摘那么多荷花­干­什么?”

少筠正要说话,那边清漪细细柔柔的接到:“小竹子的胭脂水粉都有丫头们打理呢,手边的侍菊,调香制胭脂,十分在行。今日荷花这样好,香气也十分清冽,可不是好东西么?”

芷茵听了这话,不禁绕着少筠打量:“叫我瞧瞧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你那一手的女红,还有丫头会调香制胭脂?”

少筠淡淡的看了清漪一眼,然后对芷茵笑道:“你还听清漪胡沁呢,不过就是瞧见花儿开得好,忍不住淘气呗。要说花儿粉儿胭脂的,我在你闺房里头看见的才是大阵仗呢!叫人瞧了你那张脸蛋都忍不住想掐一把!”,说着作势要去捏芷茵。

如此一打岔,几人都呵呵乐开,唯独梅英悄悄的瞧了清漪一眼,抿了抿嘴。

而后几人说说笑笑,回到烟波阁。

这时候的烟波阁又是另一番景象。李淑芬几次想和梁苑苑凑成一处说说体己话,但每次才说了三两句话,康李氏总会带着康夫人的话来找梁苑苑,要么要见哪家夫人,要么要梁苑苑增减衣裳,总之就是细心体贴的叫李淑芬压根没法和梁苑苑说上两三句话。看了这景象,一堂的客人都夸赞康知府家妻贤子孝、老幼和睦。梁苑苑张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的闷死在康夫人身边。反倒是少箬看了这样子,暗自舒了一口气!梁苑苑那脾气,只怕还真得康夫人这样有身份有手段的女人明里暗里管教一番,才能学乖!

然而就在她以为可以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康李氏转到了她身边。少箬看见了忙拉了笑容出来:“哟!姨妈来了!”

康李氏一听这话,心里软了十分!若按身份,堂堂四品诰命,用不着对她称呼一声“姨妈”!她拉了少箬的手,感叹道:“如今你我结为姻亲,我本没有余地再如此说话。你却还能想昔日一般待我,可见你不仅是个明白人,更是个重情义的人。”

少箬想了想,郑重说道:“姨妈既说了这话,少箬少不得再说两句!今日姨妈同康夫人一来,就叫小竹子这样难堪,也叫苑苑这样下不来台,我这做姐姐、做继母的,无论如何,也觉得不合适!姨妈,你与康夫人这么些年过来,不累么?何苦还为难这几个小辈?”

康李氏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说:“竹叶子……一进了这圈子,哪说想停就能停下来的?你家苑苑……就当是我当着你的面数落她我也不怕,她太不懂事了!她瞧不上我,不肯称呼我一声,我难受,却尚且能忍。但她如何对我青阳?好的时候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着青阳,不好的时候只管往她舅舅家去,丢下青阳不闻不问。自从知道青阳还留着筠儿的荷包后,三天两头指桑骂槐,尖酸刻薄的话说得青阳忍不住在我跟前哭!我是他娘啊,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我再苦都没所谓,但我受不了我的儿在我跟前这样哭。苑苑她好,青阳没准就转过来了,但……我的儿是个有心人,摊上这么个媳­妇­,你叫他过什么糟心日子呐!往日家里夫人不为意,但如今亲眼瞧见了青阳的模样,也心疼得不行……”

少箬抿了嘴,又思量了一番,只觉得中间的意思十分的深,不禁试探道:“苑苑……姨妈你说这话是……”

康李氏看了看不远处的康夫人和梁苑苑,又低声道:“我能为什么?就为我的儿子能舒心一点……”

话才到这儿,少箬大怒!舒心一点?怎么为之舒心一点?与梁苑苑成婚不过两个月,难道又真惦记筠儿?她几乎按捺不住的站起来,最后紧握双拳死死忍住,才勉强克制的情绪,却不免心中万千思绪。康李氏看到这模样自不敢再造次说话,许久之后意有所指的低喃:“我心疼我的儿,可我不只心疼我的儿啊!说起来……哎!筠儿这孩子眼下过的什么日子!我妹妹夜夜睡不着,不就为这闺女不上不下么!”

少箬暗自气得胸口疼,勉强抚了抚胸口,叹气道:“姨妈,我还称呼您一声姨妈!姨妈,您真为筠儿着想?姨妈!”,少箬吸了一口气拉了康李氏的手,恳切说道:“苑苑自小没了娘,她孤傲些是有的,但我知道,她人并不坏!你只当疼儿子,就多教导提点她不行么?我已与她谈过,她会警醒的!”

康李氏摇头:“竹叶子,宅门里的丑事,我本不愿多说!可你也不算外人了。你可知道,青阳一知道苑苑怀有身孕,便立即分了房,搬出书房。他是连瞧也不愿多瞧苑苑一眼!夫人知道了,与我商议,只怕纳妾是迟早的事了,苑苑拦不住!但我们为娘的,总希望儿子能舒心一点,这竟是我与夫人二十年来头一回同声同气!”

少箬倒吸一口凉气,梁苑苑啊梁苑苑!你竟然把事情搞到了这个地步!眼见自己最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少箬惊得手脚冰凉,最后好容易喘匀了气,才勉强笑道:“姨妈,此事……还请姨妈舒缓些!容少箬细细思量可好?”

康李氏点点头,看着不远处的梁苑苑,意有所指道:“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都想体面周全。若非实在没了法子……其实,筠儿是我的亲外甥女,家里怎肯亏待?!”

少箬扯出一抹笑来,不置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前面有人说康府一来就给梁府下脸,不知是要警告梁苑苑,说对了。可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做呢?有原因,等着就知道。

☆、083

少箬一见少筠,便几乎急不可耐!

两姐妹避开人,少箬当即一ρi股坐在圈椅上,左手“啪”的一声,狠狠的拍在一旁高几上,手上一支碧玉镯子“铛”一声脆响,当即生了一道裂纹。

少筠大吃一惊,忙抢上前去拉着少箬的手,皱眉叫道:“竹叶子!”,说着低了声音问:“谁惹了箬姐姐生气?”

少箬胸脯起伏,盯着那裂了的碧玉镯子,低喝道:“什么矜贵东西!烂就烂了,丢了也罢!”

少筠看的此状,只觉得少箬这顿生气不同寻常,也不敢撒娇撒痴的哄她,只轻轻抚着少箬的背,一言不发。

许久,少箬拉着少筠的手,沉声道:“我为什么生气?不是为你,是为那等见高踩低的势利人家!筠儿,你道你姨妈方才对我说什么?”

少筠皱了眉,也在少箬身边坐下,寻思了一会,叹道:“姐姐,大约是为青阳哥哥想纳妾的缘故?”

少箬眼睛兀得转成犀利:“你知道?!”

少筠笑笑:“方才姐姐与你家大姑娘进去说话,康夫人立即转了个脸­色­,哥哥便携我在湖边说了些话,说什么对你家大姑娘只有夫妻恩义,并无夫妻之爱。那意思……”,说到这儿少筠停了停,生硬忍了忍,还算从容的说道:“竟有想娶我为妾的意思。”

少箬冷笑两声:“今日康府三位女眷,竟是来给我下马威的!初初我忖度那样子,无非是要给苑苑一个教训,叫她知道收敛。我教训苑苑的丫头,绝无半点私心,全是为了她好,直到那刻,我仍旧是要维护着两家体面关系、更是要维护苑苑这桩婚事的!但,你也瞧见了!苑苑这人执拗高傲,真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可恶脾气!这下可好!康夫人下了决心要为康青阳纳妾,偏偏又打上你的主意!这里头有什么?梁苑苑­妇­德不佳固然是个好借口!但你!小竹子,桑氏在富安一场大闹,惹了人家惦记了!横竖娶谁都是娶,娶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上不得台面得不到好处。你呢?商贾女子,身家丰厚却身份低微,进官府当姨太太,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人家瞧不上你,却惦记着你的能耐银子!真真是!想当­婊­、子,又立牌坊!”

少箬口不择言,少筠举着团扇吃吃的笑:“姐姐,你呀!一遇事就着急,合该保重着才是,何苦来哉!”,说着递给少箬一盏茶。

少箬接过,饮了一口,喘了一口气,又满脸讥诮的说道:“我说这话刻薄?难听?不合身份?可我愣是如此,也难看不过这些人的这些用心!你瞧瞧康夫人那副嘴脸?瞧不上我筠妹妹的一幅高贵模样!可是她为什么还肯点头让你进门?你以为你姨妈斗了大半辈子了,还肯轻易对我说那些话?哼!筠儿,你告诉我,你与青阳,情分到了什么程度?非卿不嫁非卿不娶?你是不是明知前面是火坑也是要往下跳?若如此,你那就正中了人家下怀!你就等着哭一辈子!”

少筠笑开:“姐姐,我若是个一心只在闺阁里养着的姑娘,大约为了青阳哥哥,我也就忍气吞声,拿着青阳哥哥待我的情分过一辈子了。可我不是啊!康知府家,一厢情愿罢了!”

少箬一听这话,正像是六月里的天灌了一碗冰水,一身的火气倏然而消,当即换了笑脸:“你果真这样想的?”

少筠点头:“姐姐,青阳哥哥跟我的情分是一码事,做人做事是另一码事。不说我做妾好不好,且说三家人家的关系……箬姐姐,小竹子不能叫你夹在中间难做人。何况,自小看着姨妈如何做人,我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不愿作妾的。箬姐姐只需要想着如何周全你家大姑娘罢了,与筠儿什么相­干­?”

少箬闻言一笑,又戳了少筠一指头:“我说你有心肝,你又分的这样清楚!我说你没心肝,你又惦记着我为难不为难。总是你比我强!知道举重若轻。”,说着又叹气:“只是我家那位大姑娘哟!教人如何是好?我今早上明明扯破脸皮教训她了,结果一转背,她仍跟着那什么鬼李淑芬挤兑你。你也罢了,连何夫人都捎带上了,你说这不是叫我白辛苦这场么?真真要我的老命哟!”

少筠听了这话,也觉得烦恼:“姐姐,可真得想个法子才好呢。真要纳妾,纳谁,你家大姑娘心里都没法好受些。”

“哎~”,少箬忧叹:“原以为她嫁人了,总该消停些,结果?烦恼更多!今日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你姐夫说,说了他还不得急死了!”

少筠笑笑,实在也不知道如何张口安慰,不过她心里也十分清楚,此事,她必须袖手旁观。只有撇得­干­净,对三家人才是最好的。

两姐妹正一筹莫展的时候,莺儿在偏厅门外禀报:“夫人!凌波阁里的元大爷差人送来礼物,要当面呈给桑二小姐!”

“元大爷?”,少筠奇道。

少箬听了忙收敛了情绪,招呼莺儿进来:“你说什么?是指名道姓的给你二小姐送礼?元大爷是哪位元大爷?”

莺儿进来行了一礼,回道:“夫人,这位元大爷,正是聚富盐庄的二当家元康平,方才元大爷跟我们老爷提了,专程遣了小厮送过来一直锦盒,说是给二小姐的。烟波阁里的嫲嫲接了,不敢怠慢,忙呈了上来的。”

少筠一脸茫然的看向少箬:“元康平?聚富盐庄二当家?聚富盐庄鼎爷占了八成股份,余下两成是万钱的,哪儿又来一个元二当家的?”

少箬一皱眉,又恍然大悟,忙拉着少筠说:“此事……竟是我疏忽了!筠儿,在你下富安之前,万钱的两成股份早已经转手他人!接手人正是这位极有来历的元康平先生!”

少筠吃了一惊:“什么?万钱将两成股份转了?”,说着又有些咬牙切齿:“他是真乖觉,还是好运气?要是没转让,筠儿包叫他赔的掉裤子!”

“咳咳!”,少箬叹道:“这事儿他们做得颇为机密!好似当初万钱也并不愿意转的,元康平硬是软磨硬施,闹得连转运使都出面了。最后那元康平还额外赔了四千两纹银给万钱,才算摆平了此事。大约里头牵扯许多大人,连你姐夫也是富安闹事之后才从转运使大人那里隐约听闻的!你姐夫嘱咐我不许张扬,加之忙着这一回宴席,我竟忘了!筠儿,此刻元康平如此行动,你心里有底?”

有底?大约算是吧。不过就是几个时辰以前,鼎爷就透过何文渊试探她的立场。眼下?不过又换了一个人罢了。想她在残盐上掺一脚?痴人说梦!横竖鼎爷这伙人买下的这笔残盐,谁碰谁见鬼。想到这儿,少筠对少箬笑笑:“有底?姐姐,这般大老爷的心思,哪儿是小竹子能猜的?”

少箬嗔了少筠一眼,站起来,拍了拍裙子,又顺手退下了那只碧玉镯子交给莺儿,吩咐道:“这镯子今夜回家就搁在妆盒上,别收进妆奁里。”

莺儿接下了碧玉镯子,答应了少箬,便退到一侧。

少筠眸子一转,笑道:“姐姐,你刻意叫姐夫瞧见这镯子,又是变着法子跟姐夫撒娇?两夫妻这样子,不嫌累得慌?”

少箬笑哼了一声:“昔日为他女儿,我吃过多少哑巴亏,如今我总得叫他明白,谁才是一心对他好的人。”

少筠咯咯的笑,却半句话不说,叫少箬咬牙切齿的掐了她一把。

正说着两姐妹便回到了大厅之中。

大厅中央站着一位嫲嫲,手里捧着一个捧盒。嫲嫲看见少箬少筠,便行礼道:“小人见过夫人,见过二小姐!小人方才接到了凌波阁小于的这个锦盒,说是元大爷专门赠给小姐的礼物!”

少筠深知中间深浅,也着实好奇着,自然顾忌不上什么私相授受的问题,脸­色­镇定的不像十五岁的闺阁少女。但她镇定,有人就不淡定了!李淑芬看见此况,冷着脸对少箬说:“梁夫人,原来您今天请客,要是请诸位看一场私相授受的好戏啊!”

少箬皱眉,笑道:“李小姐,私相授受罪在一个私字,如今这位元相公光明正大的遣人送礼,哪儿有私?啊!李小姐是公侯小姐,规矩过一些也是有的,既如此,不如小姐往偏厅暂避,免得这儿的光明正大损了小姐的颜面光彩?”

李淑芬涨得满脸通红,一咬牙,瞪了一眼少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却也不肯移步半点儿。贺夫人听了笑笑,对少筠说:“二姑娘不如当着众人的面瞧瞧?无私显见!”

少筠闻言从容向贺夫人行礼,因此吩咐嫲嫲:“请嫲嫲为我打开锦盒!”

嫲嫲便一手托着盒子,一手掀开盒盖,里头内容,展现人前。两只佛手拱着一只香橼,新鲜的还挂着水珠儿。

众人交头接耳,更有人按捺不住:“佛手香橼?什么意思?”

少箬、贺夫人也问:“少筠,你知道什么意思?”

少筠原先未曾脸红,眼下却满脸通红,这把戏!元大爷做不做得出来她不知道,但他就是做得出来也做不到这么巧合。能做的出来的就只有万钱那只看着像熊实则是狐狸的男人!她有点儿羞恼的:“佛手拱香橼,岂非拱手相让?!”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其中贺夫人、少箬、何夫人都若有所思:拱手相让、双手奉上?这让的是什么、奉的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二戏小竹子!

下一章也挺……刺激的内容,就不吊大家胃口了……咳咳,多好的人啊!快点儿留言,say thanks!hoho!

☆、084

让什么?奉什么?这位有能耐在万钱手上抢走两成股份的元大爷,手上有什么,只怕就是想让什么了吧?!

是要把两成股份转给她么?如果是,只是送佛手香橼,就太过含蓄了。元大爷有心逼迫,直接将契约文书送到她跟前就行。而且……她桑少筠早已经扯破脸皮表明立场,连鼎爷通过何文渊转的话她都没接,怎么可能反而接元康平转过来的烫手山芋!接了就要付出代价的!无论如何,聚富盐庄这滩浑水,她绝不可能再趟!她这心思,何文渊、万钱其实都知道。如此,万钱理应不会建议元康平这么做!

如是一想,这佛手香橼,送得就实在太意味深长了。真是好个含蓄又张扬的万大爷!

心念一转,不过电光火石。少筠敛去神­色­中的羞恼,镇定自若的说道:“眼见盛夏,元爷还能找到这样鲜­嫩­欲滴的鲜果,实在难得!如此心意,少筠却之不恭,只不知元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嫲嫲自是不明白鲜果背后这一番风起云涌的,因此笑道:“元爷请小于转了话,说是‘小姐铜肝铁胆,巾帼不让须眉!既如此,康平便不以寻常礼数对待小姐。康平在悦来客栈制备薄酒一席,还请小姐两日后赏光驾临!’”

少筠笑笑,看了看一旁的母亲、姐姐,从容行礼道:“少筠叫在场诸位夫人见笑了!少筠在家中大堂接过掌家大权,便预料今日的行走江湖。既如此,少筠便堂堂正正的行走江湖!”,说罢亲手接过嫲嫲手中的盒子,转递给伺候在侧的侍梅,然后又向嫲嫲盈盈说道:“烦请嫲嫲带话,有劳元相公、万大爷的这番用心,少筠两日后必如约而至。”

嫲嫲明显的愣了愣,一堂的高贵夫人也明显的愣了愣。最后还是少箬反应的快,忙笑道:“嫲嫲,你去吧,便如实转述二小姐的话!”

话音刚落,嫲嫲还没来得及答应一声,李淑芬便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哎呀呀!我算是见识了!前面说私相授受,还辩护说无私显见,这一回要密室约会了,还不知道什么说辞呢!难怪自古商贾不入流,今儿这出戏真真污人耳目!”

这话说得实在过火,堂上不大理会行商变故的人便议论纷纷起来。李氏、清漪、灵儿,甚至侍梅都红了脸,咬着牙,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可贺夫人、少箬听了这话,都不约而同的冷冷的盯了李淑芬一眼,却又径自若有所思。

有人说话横扫一片,杀敌一万,自损八千,这笔账,自会日后清算……

就在贺夫人、何夫人、少箬尚有些不明之时,回过神来的嫲嫲行礼而去。紧接着,烟波阁里又走进来了一名花红柳女的女人。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今日宴席究竟是什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穿红着绿的女人一摇一摆,极为大方的一一向诸位夫人行礼,最后才笑着说:“小人扬州府上冰人,人人皆唤做玉娘……”

说到这儿少箬先就笑出来:“你这没脸皮的老货!怎么闯到这儿来了?”

玉娘笑得像朵花,扭着腰肢向少箬又是一行礼,笑道:“梁夫人!小人这没脸皮的老货上门还能有什么事?不外就是喜事、好事罢了!”

“喜事、好事?”,少箬扫了一屋子女眷,笑道:“你是惦记上阁里哪位小姐姑娘了吧?也罢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便当积­阴­德了!”

玉娘听了这一席话,笑得花枝乱颤:“哎哟哟!梁夫人真是好牙口!说的小人在诸位夫人跟前都长了脸面了!还是俗话说的好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桩好事若是做下来,小人托夫人们的福气,也给自家积­阴­德了!”

两番寒暄下来,贺夫人也忍不住好奇,笑道:“老货,只管说吧!别吊人胃口!”

玉娘笑着又行了礼,便款款走到李氏跟前:“桑二太太!小人受人所托,奉了一件礼物要赠与桑二小姐!”,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檀木嵌螺钿的盒子,打开了双手奉到李氏跟前,然后又笑道:“四川籍留碧轩主人万钱万大爷托的小人,要将这盒奉给桑二小姐。万爷说了,桑二太太、梁夫人请勿见怪!今日当着一堂的雅客,他表白心愿,愿求娶桑二小姐为留碧轩女主人……”

话到此处,众人惊讶的目瞪口呆!而身为焦点的桑少筠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冷是热,是恼怒还是羞涩,只呆呆的看着檀木盒子里那支莹润无瑕的簪子!

那簪子……赫然是翡翠雕成纤细修长的佛手拱着一枚红翡的香橼!

拱手相让!

少筠猛然一震,而后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处不热得想立即跳进瘦西湖里去!

这时候一种夫人太太们也都回过神来,议论纷纷!玉娘提高了声音,笑道:“万爷还说,请诸位见证,若得小姐垂青,他只愿桑二小姐是为留碧轩唯一的女主人。”,说着把盒子给李氏、少箬过目,再送到少筠跟前:“二小姐!请看!”

少筠心思急转,中间沉沉浮浮无数羞涩,却是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玉娘看见此况,笑吟吟的接着说道:“万爷还说,二小姐是正经清白的娘子,如此必定恼怒,因此吩咐小人,定要把这句话说给二太太、梁夫人听!‘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的道理。然而,我万钱对小姐珍重,还请两位长辈成全:此簪小姐什么时候心甘情愿佩戴在发间,万钱什么时候请玉娘上门提亲’。”

平地惊雷!炸的众人半天回不来神!

桑少筠又羞又怒,直想着要是万钱在场,她一定能把他给撕了!这头看着憨厚老实的熊!心肝脾肺都是些恨死人的城府心计!拱手相让?他还惦记着她那一回戏弄她,所以要在众人面前把她戏弄回来!而且,他有什么可拱手相让的?他早已经脱手聚富盐庄两成股份,这一下说动元康平玩弄这把戏,岂不是明着相让,暗着占便宜?!少筠越想越生气,又羞得进退不知,几乎想夺了盒子把玉娘砸晕了事!

而李氏也早已经懵了!她女儿有人提亲,固然是十分好事。可如此提亲法,闻所未闻!你说他是真提亲么,她还可以推了,可这万钱也明说了不是提亲;可你说他不是提亲么,他又堂皇的送了一支发簪来,接了那意思就大为不同了!她没法为这个女儿拿主意,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拿什么主意!

一旁的贺夫人看着场面僵了下来,又看见李氏如此情态,忙推了推少箬,又笑道:“这位爷,行事果真别出机杼!竹叶子,你说呢?!”

早前万钱说要送一份大礼给少筠,就这份大礼?少箬虽然知道万钱有些别样心肝,却还是不曾料想他竟然如此行事!只是……是好事还是坏事?万钱在两淮声名鹊起至今,不过几个月,但他风云之中定乾坤,做事老辣之余,又十分大胆有主意。若少筠点头下嫁,只怕少筠从此日子不得平静!但……是坏事么?康家为了向梁苑苑施压示威,竟不顾三家人的关系惦记少筠,而康青阳却一心只想遂了自己的心愿,丝毫不去理会中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若不能及早了断这桩往事,贻害无穷!再者,少筠在富安盐课司一闹,与转运使大人的关系只怕不是三天两日就能修补过来的,就是自己的丈夫也未必能为她周全,若这个万爷能因此拉一把少筠,则未必是坏事!更何况,此事行也不行,万钱已将决定权全权交给了少筠,其实已经留给了少筠极大的回环余地!

电光火石间,少箬心思转了数转,然后笑着想贺夫人致意,然后携着少筠来到玉娘跟前,敛了笑容道:“玉娘你也是冰人里头的翘楚了,怎么这位爷这样行事,也不劝一劝?倒叫我筠妹妹这么大方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这礼物可不同于元大爷那份,我筠妹妹断无亲自接的道理!但既然万爷也说了,他盛意拳拳,也明言甘愿等到我筠妹妹点头,我这做姐姐的、还有我二婶这做母亲的便应该做主,大方接下这簪子。只有一条,日后我筠妹妹若不愿意,万大爷便没有埋怨的道理。”,说着从玉娘手上接过盒子、合上,再交给李氏的丫头灵儿。

玉娘眉开眼笑:“自然自然!小人当着夫人太太的面不敢隐瞒!当初万爷这么托小人的时候,小人劝过!桑二小姐品貌脱俗,若他日小姐不愿,万爷岂非颜面尽失?可万爷说了,大老爷们,拿得起放得下,他不计较这个。小人这是头一回遇上了这样的人物,这才不怕夫人太太见笑,跑这一趟的!”

少箬笑笑,又横了莺儿一眼,说:“劳你辛苦,莺儿,看赏!也真不是当着一堂的雅客,我竹叶子对玉娘你卖花赞花香。少筠这个妹妹,能­干­聪慧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懂事体贴。有些话她一个闺女不说,不等于她不懂!谁对她好、谁只是惦记她那份能耐,她心里有底。她重情义肯体贴人心,便值得万爷等上一等。万爷真金不怕火炼,即便将来我筠妹妹无福消受,也不折了万爷半分光彩!”,话音未落,少箬扫了一眼一侧冷眼旁观的康氏三人,然后落在莺儿身上,看着莺儿取了一锭银子交给玉娘。

玉娘风度极好,大方收了打赏,笑道:“多谢夫人赏赐!梁夫人此话明白!倒显得小人小家子气了!小人这就将话带给万爷,想必他十分高兴!”

少箬点点头:“你去吧!”

玉娘得了话,又一一向众夫人行礼,而后一摇一摆的离开。贺夫人这才携着少筠笑道:“快让我瞧瞧你这妹妹!今日真叫我开眼!”

少箬看了看脸上红得好像天边火烧云似的少筠,只笑道:“真是叫夫人见笑了!外边的人都说我这妹妹,什么小竹子呀、三头六臂呀,貌若天仙呀的。其实呀,她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中看不中用!避了人、回了家,还肯赖在我二婶怀里,撒娇耍赖!到底一个姑娘家,瞧她脸红的什么似地!”

贺夫人笑得十分和悦:“可不是呢!罢了,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别叫她在这儿难为情,只管避了人害臊去吧!咱们也好趁着些湖光水­色­,尽一尽兴,然后也该散了!”

少箬点头,忙让侍梅、莺儿扶着少筠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hoho,万大熊……

出人意表不?留言哈,留言!让我度假归来就有surprise……

☆、085

少箬携着少筠一径进了偏厅,才一进门,少筠一手甩开少箬,一掌拍在高几上,又是一声“哐当”,手上一支绞丝银镯生生被拍扁了。不过,这一下拍重了,少筠呀了一声,一面咬着­唇­捏着手,一面还咬牙切齿的怒道:“好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狗熊!什么拱手相让!分明是他早已经撇­干­净­干­系,还要铺路搭桥赚个天大的人情!还有那跟风的元康平!难道是要我接了他那两成股份?休想!”

侍梅早就抢上来,捧着少筠的手,心疼到:“小姐!手掌都红了!”

少箬也不曾料想少筠出了一脸的羞涩外,还有一肚子的怒火,忙赶上来细瞧着:“哎哟!你哪来那么大的脾气!自小这双手和你的命一般宝贝,怎么自己就不懂得矜贵它?莺儿,赶紧的,去取盆凉水来,别叫你小姐瘀血在手上。”,说着又看侍梅给少筠小心退镯子。

待少筠退了那支镯子,将双手浸在凉水中后,少箬打发了侍梅、莺儿在门边守着,自己才细心开解少筠:“你可是生气姐姐接了万钱的这支簪子?”

少筠胸脯一下起伏,冷声道:“万钱要是在场,我恨不得把他撕了!”

少箬笑笑:“一堂的人都不知道佛手香橼原是拱手相让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我且不论两人背后的心思,横竖我知道你这蹄子,有能耐应付这般大老爷!我且问,你什么时候能把万大爷的这份心思摸得这样熟悉的?”

少筠憋了一口气,愣是没能喘匀,最后气道:“这把戏,我当初就使过!当初从富安出来,他就跟我争桑贵。可是桑贵是荣叔的儿子,是大伯和爹爹用心栽培的账房先生,他万钱有什么底气与我争?哼!想不到他记仇如此,拿了本事,就三番四次的戏弄我!”

听到这儿,少箬笑了。而后,她越想越觉得好笑!这都是什么事呢!看起来,妹妹与这位万钱的交道远在她认识之上呢!

少筠恼羞成怒,撅嘴委屈:“竹叶子,你也笑小竹子么!”

少箬笑够了,才敛了笑容:“筠儿,你可想过,你当初初出茅庐,就这样不掩锋芒的处处争强,会有什么后果?我真该庆幸,你惹到的人是这位万钱,若是些心机歹毒的歹徒,你说你如今会有什么下场?如今两淮为你一个小竹子风起云涌,你还不知道警醒么?”

少筠顿了顿,抿了嘴,没再说话。

少箬又继续说道:“罢了,你呀!还稚­嫩­了些!两淮此况,你以为你能做什么?焦点在你这儿,但背后的较量,却在别人那儿!你尚且要左右逢源保住桑家,还有什么底气来耍那些小女儿的娇羞脾气!箬姐姐劝你呀,细细掂量着万大爷这番动作,别着急着上火,知道么?”

少筠再不服气,也辩驳不了一句话!因为她箬姐姐所说,句句箴言。

许久,少筠喘了一口气,按捺住羞涩和不服气,低声道:“我知道了,姐姐!”

少箬点点头,将那檀木盒子交给少筠:“筠儿,这是一份心意,无论你在意与否,你都要收好。将来你就是不愿意了,也别伤了人家的心,知道么?”

少筠接过盒子,轻轻打开了,看见里面的翡翠簪通体莹润,那佛手中的红翡十分灼目,宛如仍在跳动着的一颗心……少筠轻轻抚了抚,又似烫手般合起盒子,交给侍梅:“你收好吧!”

……

烟波阁一会,扬州府上又添了许许多多的风流韵事,真真假假间,没心没肺者难窥中间几许真容。

少筠跟着母亲回到家中后,李氏欲言又止,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少筠看见此况,更无从宽慰,只得带了侍梅回到竹园。

竹园里竹影婆娑,一如往日;以一园竹声清雅,映衬少筠涟漪阵阵的心。

不一会在上院伺候的侍菊和在外帐房协助理帐的侍兰不约而同的回来了。两人把无关人等通通都遣走,然后当着少筠的面闹得侍梅一五一十的将白日里的事都说了个遍。

少筠十分难耐,拦不住三人,只能在书案上流连,借以转移主意,偏又碰巧的翻到了昔日自己画的一幅烟雨赏梨图。少筠一下心动,想起她箬姐姐昔日说的,这图层层叠叠的都是白梨花瓣,若真要绣出来,可是要累死人的。可是此刻看见它,少筠却又十分的不服气!她知道姐姐说的很对,她知道自己还是太过稚­嫩­了,她知道这是事实。可是,她觉得有一腔的不服气!有那么的一刹那,她凭着一股意气拿起针线,难道层层叠叠的梨花就绣不出一番艺高玲珑心来?!

心动手动,她甚至没有招呼丫头们,就把那三尺长两尺宽的素绢装在绣架上,雄心勃勃的要把层层叠叠、皑皑挤挤,看似寡淡无颜­色­、最是重雪有芳姿的梨花都绣在绢上!

可少筠不知,这一动针,便将她这一生一世都尽数绣了进去!

丫头们大约有人能解得少筠心思之一二,却无人敢劝。三个丫头难以想象,一日功夫,少筠经历的,可能是别家姑娘一辈子都未必需要去经历的。

正在一筹莫展时,坐立不安的李氏再度扶着灵儿、清漪上门。

少筠一腔雄心过后,又不由暗自叹了口气,笑道:“娘,今日劳累了一日,该歇着了。就是有话吩咐,叫女儿过去就是了。”

“我哪儿睡得着呢!”,李氏将少筠拉到榻边,两母女并排坐着:“我惦记着你,只能来看看你。筠儿……你知道你姨妈今日……”

少筠听了这话,深知母亲今日也遇到了姨妈,也说了一番话。她扫了一眼在场几个丫头,想到清漪白日里甚至当着梅英几人的面唤她做“小竹子”,心里又多了几分不快,因此拉着李氏,向几人吩咐道:“灵儿,你去厨房端两盏银耳羹来;清漪,少原只怕也下学了,你瞧瞧他去吧。”

两人十分听话柔顺,因此下去,侍菊侍兰侍梅三人也都揣度着离开了。少筠这才问:“姨妈对娘说了什么?”

李氏十分犹豫:“你姨妈吐了一大堆的苦水,哎!你说哪有人这般做媳­妇­的?你姨妈也直接向我提了,要我细想想、也问问你……筠儿,你可愿做小?”

少筠不动声­色­。

李氏掂量着少筠的脸­色­,说得颇为小心:“你姨妈一直希望你入门,我不说,想必你也明白,她固然是希望自己亲生儿子的媳­妇­与她一条心,更是知道你与青阳的情意。如今康府,这情形又是两码事!苑苑这孩子,着实不懂事!连康知府都觉得太不如意了些,所以康夫人与你姨妈是必要为你青阳哥哥张罗妾房。你姨妈与我说,一则我们两家知根知底,二则你与青阳有情义,三则康府也着实不是一般门庭。你姨妈也明白说了,昔日康老爷觉得你不如意,主要的是咱们家门第配不过。咱们家的姑娘,能像少箬那般运气的,着实少见,能给官宦人家收房正经做姨太太的,也已然是不小的福气。哎!为娘虽然不愿提,却也不得不承认,你姨妈说的是事实。今日我瞧着你……那万钱是什么人?听闻没爹没娘,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物,手里有些银子,一副暴发户的做派。筠儿,娘心里难受!我女儿也算读书识字的,将来的相公,岂能这般不堪?”

少筠低了头,没吱声。

李氏想了想,咬咬牙,又说道:“你姨妈说了,康知府正经许了,你进门,不同一般的姨­奶­­奶­,也正经的花轿抬着,只是不用正房­奶­­奶­的大红­色­。进了门,许你管着康府的内帏账房。如此一来,以你哥哥待你的情形,你定不会遭苑苑的欺负……”

李氏说到这儿,少筠明白了,原来她母亲竟然真的动心了!少筠抬起头来,不无惊讶的:“娘,昔日你看见姨妈在康府里的情形,总对女儿喟叹,做人姨太太如何如何不好,今日怎么……”

李氏唉声叹气:“我的儿!为娘的怎么不知道这中间的为难?可你姨妈也说得十分中肯,也许了好处,何况你青阳哥哥是真喜欢着你。为娘的……忧心你,你这样出门行走,多少行家笑话,若误了这门亲,日后你如何是好?难道真跟着那来路不明的万钱么?我不忍心啊!”

说来说去,原来是门户之见!宁愿高门大户里做小,也不愿意商贾人ℚi么?少筠摇摇头:“娘,这事不是咱们一家的事!你想想,梁苑苑与哥哥还是新婚期间呢!您想想,哪家大户人家新婚期间就纳妾?这事是要得罪人的!我果真做妾,箬姐姐如何见姐夫?日后康知府如何见梁大人?我日后又如何见姐姐?这事不用问,就不能答应,好处再多也不能想!女儿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也不能去趟人家家里的一趟浑水!我只是十分奇怪,虽说梁苑苑十分不如意,康知府为官多年,怎么还肯为小儿辈的事情得罪姐夫,何况苑苑外祖母家还领着原平侯的爵位,虽说不是世袭罔替的,可也不是一般人家了。康知府此举,若非有天大好处,又何止于此?”

李氏嘴角抽了抽,有些不甘的问少筠:“筠儿……你有主意了?难道是你中意那万钱?娘听闻此人,不懂人情世故,穿衣打扮相貌举止都十分的土气……”

少筠又摇摇头:“娘,万钱一事与哥哥娶我为妾一事,是两码事。女儿不愿意为妾不等于女儿愿意簪了万钱的簪子。女儿知道康知府在扬州颇有名声,哥哥也是大大好青年。饶是如此,女儿也不能这么做。我不要说真嫁给哥哥,就是哥哥有了娶我这份心思,梁苑苑不能怪夫家的人,都要迁怒在我头上!更别说真要嫁了,三家人的关系会恶劣到什么程度!前日女儿与你说连人家家里的是非咱们都要当成清风过耳,何况真去沾惹!娘,我知道您心疼我,可心疼不是这么个心疼法,这事不要再提,娘也不要再为姨妈许诺的两桩好处就动摇。”

李氏听了又叹了一口气,却不再说话。两母女沉默许久,直至夜深,李氏才惊醒过来,勉强笑道:“夜了,早些歇着吧。我知道了,不会勉强你。何况,你这脾气,只怕勉强也勉强不来。”

……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不过很悲剧的是,存稿即将告罄……

康府一事……大家缓看,很快知道怎么回事。前面马说少筠的缺点在哪儿,她的缺点……其实一直都在那儿,不过我先不点出来,日后大家都能看得到的。

☆、086

随后的一日少筠很安静,只是上院里晨昏定省。李氏似乎也接受了少筠的说法,因此没有再拿话来叫少筠为难。反倒是少原因为在外面听了些闲言蜚语,回来围着问少筠,那态度中多少有不赞赏少筠惹了这么多是非的意思。

少筠素来十分能猜度人心,何况这个是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弟弟!眼见自己的家人都肯听信谣言而对她不满,少筠多方郁积的怒火,一下子涌了出来,当即一拍桌子,当着李氏、少原的面,把少原房中的清漪、跟着李氏的灵儿、彩英以及旁的爱嚼舌根的三两个丫头都提了出来教训:

“你们中间有世代为奴的,有卖身为婢的,放在外边,不比谁更高贵些!桑家宅门里再不济,没有亏你们吃穿用度!”

“再者,既身为下贱,就该自尊自强,而不是跟着旁人糟践下贱者,更不是硬充高贵鄙视下贱者。倘若连自己的身份都糊涂了,就休怪我今日给你提醒!从今日起,你们几人罚米粮一月,五日内不得碰腥膻,日后再有僭越、胡言乱语着,家法棍­棒­伺候!”

李氏嘴角扯了扯,却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性­,因此没有做声;少原看见清漪受罚,虽然不至于打骂,还是叫他如同摘了他的心肝一般坐立不安。少筠淡淡的看了弟弟一眼,然后低喝道:“侍兰,叫她们都下去!你们也都下去!”

可能少筠极少在家里发怒责罚仆人,这一下倒是弄得人人都不敢吱声,连侍菊也都是连忙就帮着把众人拉下去了。

等到房中只剩下呣子三人的时候,少筠心中的火气只增不减,偏偏发不出来,只闷闷的坐着。李氏想了想终是明白,少筠这顿委屈大的已经经受不住更多一点的刺激!她叹了口气,拉住少原教训道:“外边的话,你听闻了何必再叫你姐姐知道了难受?你不知道你姐姐……总是我这做母亲的不中用,反而叫孩子们受这样的委屈!”

少原十分委屈,扁着嘴说:“外边的话,原儿哪敢往家里说?府学里的同窗,人家家里的姐妹,谁不是日日琴棋书画就过了,谁能传了半点名声出来?我听着同窗议论小竹子,心里怎能高兴姐姐这样被人议论……何况这事与清漪什么相­干­,小竹子就是和我生气,也犯不上拉扯她,谁不知道她出身名门,做人最是温柔周到……”

少原话没有说完,少筠“啪”的一声拍案而起:“谁是出身名门?我一个正经户籍的主人家犯得上拉扯一个官妓?樊清漪好,再好也就到这儿!今日当着母亲、当着少原你的面,我将少箬姐姐的话再说一遍!樊清漪这身份,你愿意眷顾她,家里人愿意给她个安稳位置,你最好放明白点心思,也叫她放明白点心思!下次她敢在外面罔顾自己的身份胡说一句半句,我肯立即叫她明白她的身份应该在哪儿!少原你胡闹也得有个度!你如是宠爱一个身份低微的官奴,要将她当成名门闺秀来供着,那日后你要将你的妻子放在什么地方?你连孔夫子、朱夫子的伦常之道尚且读的不明不白,这些年的书白念了?我这样两头受气的奔波家中生计,就换的你连是非都不懂分了?!”

连珠炮似的话轰的少原目瞪口呆,连李氏也跟着站了起来。而少筠,一番炮轰下来,只觉得头昏,又一ρi股坐下来,一言不发的涨紫了俏脸。

李氏大惊之下看见少筠此况,忙上前来搂着少筠:“筠儿!你弟弟还小,还不懂事……”

少筠听闻此话,悲从怒中来,不由得双目蕴泪看着李氏:“娘……女儿,今年多大?”

李氏一愕,心中懊恼伤心,眼泪滚珠似的滚下来:“我的儿!原是我错了!惹了你伤心!娘知道你委屈了,说来说去,都怨你爹丢下我们娘儿三个就去了,都怨我这做娘的不中用,叫你小小年纪背了一族人的生计……”

少筠抿了嘴,死死忍住才没有掉眼泪。而一旁的少原早就呆了,忙忙的抱着李氏少筠的膝头跪下:“都是原儿胡闹,叫娘和姐姐伤心……都是原儿胡闹……姐姐别生气了,少原日后、日后定不胡乱说话,也管着清漪,不许她胡说……”,说着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氏少筠看了少原这样子,原本的一肚子伤心难过,就想被他一顿眼泪给冲走了似的,不由得又笑了出来。两人双双扶起少原,李氏因说:“你总想着你姐姐这点难处,也别在她面前撑少爷的派头。你们俩,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疼你,希望你少受点儿苦,却也不能看着你还叫你姐姐受委屈!你快些和你姐姐道恼!”

少原听了这话,忙爬到少筠膝头,又使了小时候牛皮糖的本事,百般扭着少筠,又是起誓又是赌咒的,直扭得少筠没了法子,咬牙切齿的戳了少原一指头:“原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要给你做牛做马的还!”

少原腼腆的笑了:“才是我上辈子欠小竹子的,这辈子要使了浑身的劲儿来哄你高兴!”

少筠终是释然笑开来:“原儿,姐姐不是愿意苛刻你,更不会刻意苛刻清漪那丫头。但是你必须记得,你一味的把她当成昔日的千金小姐,于她有害无益,与咱们家也有害无益。总归她在咱们家做丫头,不合规矩,知道么?”

少原低头受教:“姐姐的话少原记得了,日后少原学着稳重些就是!”

少筠点点头,呣子三人收拾了脸上泪痕,又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一会话,那灵儿又进来禀报说:“二太太,东街康姨太太和康公子来访,马车已经进了二门了。”

李氏和少筠对望一眼,李氏又叹气站起来:“我这就去迎进来!”,说着李氏又转头对少原说:“今日府学放假,你也别到处跑了,跟我见见你姨妈和你青阳哥哥吧。”

少原答应了一声,便跟着李氏一同往屋外走去。

剩下的少筠少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上院,领着侯在门边的侍菊侍兰回自己的竹园。

侍兰看见少筠淡淡的,因担心,不免拉着侍菊走快两步,低声问少筠:“小姐,不如咱们换了衣裳,出门走走去?”

侍菊也附和:“正是呢,好多日子不曾松快松快。”

少筠知道两个丫头担心她,又不肯轻浮的相问,因此心里微微酝酿了感动,便一左一右的拉着侍兰侍菊的手,轻声道:“我没事,该来的总要来,避不过,也罢了。”

侍兰皱了皱眉,又看了侍菊一眼,正要说话,却被侍菊抢了先:“昨夜拉着小梅子问话,我们三人都十分不明白,按说康梁两家十足的名当户对,就算那康少­奶­­奶­十分不如意,康老爷看在同城为官的份上,也不至于这样着急又张扬的要给青阳少爷纳妾呀!小姐,这里头究竟是什么蹊跷?”

少筠皱了皱眉,暗地思量。此事万钱与箬姐姐都有论及,大约是桑氏在她的运筹下大有起­色­,有人便惦记她这分能耐。粗粗一看似乎也成道理,但细细一想,总还觉得欠了些什么。她桑少筠虽然有些本事,但是至于让人这么惦记么?更何况,她若嫁入康家为妾,桑氏的产业自然而然就与她无关了,届时,她一无富安根基,二无强大资本,仅凭一些稚­嫩­能耐,能给康府带来多少好处?想到这儿,她也觉得有些迷糊:“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中间还有一些东西应该被我忽略了……”

侍兰想了想,才说道:“既如此,小姐且暂时按捺,只看看康府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少筠点了点头,又扫了侍兰一眼,浅笑道:“你觉得今日教训那几个丫头,是我浮躁了?”

侍兰抿抿嘴:“偏生昨日不是我跟着小姐,我也不知道……”

少筠笑了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昨日游湖,樊清漪当着何夫人、梅英、芷茵几位的面,直呼我为‘小竹子’!”

侍兰抿嘴,侍菊捂着嘴低呼:“她当她还是小姐么?!就是咱们自小同小姐一块儿长大,落在外客跟前,也从来不敢这样称呼小姐!”

侍兰横了侍菊一眼,谨慎道:“不说在外客跟前,就是在竹园,我们三人几时这样称呼小姐?小姐是觉得清漪那心思……”

少筠摇摇头:“难说得很!素日我待她,多少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文人脾­性­,私下里不十分讲究这些,是为我珍惜她,不愿轻贱她的缘故。可今日又是两样,因她要进少原弟弟房内,这份心思就不能容了,不然日后只怕收拾不完的残局。”

侍兰点点头,表示明白。而侍菊则低头抿嘴,没有说一句。少筠看见了皱了皱眉,推了推侍菊:“你怎么?你还惦记着?果真如此,倒叫我为你­操­心了……”

听了这话,侍菊忙抬起头来,笑道:“小姐­操­不完的心,怎么还替我­操­心?我没事!小时候么?早忘­干­净了!”

少筠细细看了侍菊,还是在她的笑容里捕捉到一丝的不自然。少筠叹了一口气,埋怨道:“怎么又是一个死心眼!罢了,我不勉强你,你慢慢思量着。约摸你纠结够了,自己就能想通了。”

侍菊想了一会儿,又一下子笑开,十分开朗的样子:“小姐,真不去外边逛逛?”

少筠摇摇头:“哥哥许久不见我,必然想见。如此,我不该避开去,该给他个软钉子!”,说着加快了脚步,又吩咐道:“咱们回竹园,你们三人与我一道参详那烟雨赏梨图该怎么绣才显得出那白­色­的出­色­来。至于旁人……关了园门,外客一概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能知道康家是怎么回事了。

☆、087

康青阳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三个月以前,他满心期待,将少筠娶进门来,与她白首偕老、琴瑟和谐;结果两个月以前,他深陷地狱一般活着,梁苑苑开始时候的美好叫他愿意说服自己诚心诚意经营这段婚姻,但她随之而来的骄傲、不通人情、刻薄寡恩,叫他无奈到了极点、痛恨厌恶到了极点!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家人对他的宽容,又叫他重新恢复了信心。他有点自信——几乎是很自信——他相信少筠仍然与他一条心,愿意与他白首偕老!

可是,就在他充满了喜悦的时候,万钱却带着留碧轩公然求婚!这是一种让他感觉无处不在的强烈的逼迫和威胁!所以青阳再也不能坐等少筠明白他才是她的最好归属,所以第二日他就同母亲急急上门!

大约连他也不曾料想,少筠给了他这样一个反应!闭门不见!这么多年来,他与她相伴成长,竹园对他而言,从不设防。果真是时移世易么?他不肯相信,在竹园前苦苦纠缠,可惜得到的答案疏离而冷淡。这是他从来不曾预料,也根本无从接受的事实!按捺不住自来的少爷脾气还有隐藏不见的高高在上,康青阳领着小厮要直闯竹园!

就在闹得越发不可开交时,侍菊侍兰联袂而来,阻止康青阳:“康少爷!这儿是桑府内帏,公子即便是家中贵客,也断无硬闯的道理。小姐吩咐了,如今她不能将公子迎进竹园,还请康公子回去吧!”

青阳冷了一张脸,十分苦涩又略带着几缕骄傲的质问说话的侍兰:“昔日我在这儿,从未遇着阻拦。若说什么男女大防,我与少筠自守其身、也从来未曾放在眼里!今日却拿这什么礼数来推搪我么?果真是少筠你外出行走开了眼界尚不以为自己逾矩,反而到我跟前却说起三从四德来?!”

侍兰皱了眉,侍菊红了脸,正要说话,身后少筠淡淡的声音由远及近:“康公子说笑了!我桑少筠从来不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门庭的千金小姐,外出行走如是,家中待人如是。今日将康公子阻在竹园之外,却不是因为少筠害怕外间人说是道非,又或者什么三纲五常,而是因为我不能见康公子你!”

青阳看见少筠如此说话,脸­色­一灰,唤道:“筠儿,你……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走到这一步?我昨日说的,换来了今日你这般做法?难道你罔顾多年情意和我的一片丹心,要对我说一个不愿意么?”

少筠微微摇头,浅浅笑容里有一抹通透之后的疏离:“康公子,世间人人皆有无数不得已,你的苦心,你便想我知道、想我接受;可惜,我的苦心我的努力却又有谁知道、又有谁接受?康公子今日跟随康府姨太太上门,所谓何事,少筠大约心中有底。少筠唐突问一句,令尊令堂的心思,果真是一门围着你心想事成而已么?今日少筠撇开多日情意不论,康公子,我果真为妾,你将你新婚的妻子置于何地?你将康梁两府的情意置于何地?你将我桑氏置于何地?你非要将少筠放在磨心的位置,日夜遭受指责、非难,才叫承你的情、顺你的意么?对不住!少筠断无可能做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青阳已然一脸铁青!

少筠嘴角一挂,笑得清风朗月无关爱恨:“少筠言尽于此,公子请勿再喧闹!”

青阳呆立当场。

就在少筠转身进房的时候,康李氏、李氏两姐妹携着少原联袂而来!

康李氏儿子此况,心中一痛,又挤出笑来对少原说:“原儿,方才你不是说有些功课不明白,要问你青阳哥哥么?还不快去?”

少原闻言一愣,忙笑开,不由分说的上前去把康青阳拉走了。

这一会,少筠停住脚步回头,淡淡看了康李氏一眼,然后行礼:“康太太来了!少筠见过姨太太!”,说罢退至一侧,不言不语。

康李氏遭此冷遇,脸上一僵,李氏也十分下不来台,只得勉强笑道:“筠儿,别让你姨妈站在园门前,咱们娘儿三进屋说说话可好?”

少筠咬了咬嘴­唇­,暗地里埋怨母亲糊涂,但扫见园外往来仆人,却只得按捺心绪:“竹园有幸,太太请!”,说着又转向侍兰侍菊:“沏茶,待客!”

待三人进了少筠房内,气氛十分尴尬。李氏竭力的想婉转场面,却毫无起­色­,少筠一径淡着神­色­,鲜少说话,而康李氏则渐渐的不耐起来:“外甥女大抵是心里不痛快?估摸着我今儿来的不合时宜了!”

“康太太言重了,少筠昨夜未曾安眠,因此怠懒说话罢了!”

康李氏气结,冷了声音:“大约翻来覆去想着白日里的事?难怪了,一整座留碧轩,四千两纹银,多大的体面呢!只不过,筠儿,再有银子,也是下九流的商贾!你母亲、我、你姐姐、你姑姑都是商贾人家的女儿,谁好、谁不好,不是一目了然么?何况自古民不与官争,你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孩子怎么会不明白?何必在这节骨眼上犯糊涂,倒叫你青阳哥哥为你的一句‘断然无可能’这样伤神伤心?!”

民不与官争?这事行至此处,成了仗势欺人?果真是箬姐姐和万钱火眼金睛?不过两人再能耐,又有谁料得到即便是她的亲姨妈也会闯进门来,公然说一句“民不与官争”!

少筠低头笑笑,隐去一段讥讽、一段自嘲:“过去十余年,直到今日,少筠才从姨妈这儿得了一句真心话。如此,少筠无话可说!”,言尽于此,少筠站起来,径直走到绣架前,深吸一口气,吐去满腔满臆的讥讽、不平、鄙夷和伤心,平静的拿起那枚莹莹发亮的绣花针,以细细密密的套针,循环往复,绣着那层层叠叠的白梨花!

眼见少筠如此不识抬举,康李氏又是惊讶又是愤怒!这个丫头,往日那样温柔娴淑的模样,原来暗地里这样孤僻不识时务!她当即黑了脸,当着自家姐妹的面,冷哼了一声,抬脚就走!

李氏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康李氏便已经消失在少筠房门边。抬起的手久久不能放下,李氏自己也懵了,这究竟都是哪跟哪啊!

良久,李氏回过神来,不禁心中抱怨少筠,将康李氏两呣子都悉数得罪了。但因知道女儿的脾气,也不敢随意张口责备,只叹气走向绣架,看了一会少筠的手起针落,幽幽说道:“何苦劳这份心,有这份心思,还不如想着如何不得罪人……”

李氏话到这儿,少筠的针停下来:“娘,我昨日说的话都白说了?”

“我知道!”,李氏也开始有点儿急躁:“可你想想,你姨妈所说,又有什么不对呢?我、她、你姐姐、你姑姑!过半辈子,谁好谁不好,不是一目了然么?最好的唯独你姐姐!我呢?你爹去得早,我做寡­妇­做了十多年,受气受了十多年,最后还连累你未嫁女子出来管家!你姑姑呢?­操­劳了大半辈子,最后落得一幅毒心肠……反倒是你姨妈,虽然也有宅门里的糟心事,可好歹吃喝不愁啊……筠儿……”

少筠闭眼一吸气,旋即耐着­性­子:“娘!这里头多少事情您怎么就不明白呢?姨妈今日一句话说得透彻,民不与官争!就这一句话,康府里能瞧得上女儿的身份?能叫女儿过好日子?何况这背后是康梁桑三家人那么复杂的关系呢!娘,您想过没有?早前康老爷怎么也不愿意女儿进门,然而时隔三个月,他竟不顾品级同等的姐夫的脸面,要替哥哥纳我为妾?他竟因为梁苑苑的骄傲不通人情而改变念头?您听了姨妈的话,信以为真,但我是不信的!虽然我还不知道中间究竟哪儿出了岔子,但此事绝不可能简单!不然,您且放长双眼等着看罢了!”

李氏抿了嘴,若论辩驳,她从来不是人的对手。昔日她连一个胡搅蛮缠的柳四娘都打发不了,何况有条有理的桑少筠。但她心里并不十分顺了气,总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连话也Сhā不上。她一直没有吱声,一直坐在那儿发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等李氏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日影西沉!

灵儿捧了一盒子糕点,十分着急的看着她,而女儿少筠却领着侍菊侍兰在书案边念着一张信笺。

李氏振作了一下,吩咐灵儿:“我没事,你沏茶来,我与你小姐一块儿用点点心。”,说罢站起来:“筠儿,外账房来了什么消息?”

少筠看了看李氏,微微张了口,最后一字不言的叹了口气,又扬了扬手中的信笺,吩咐侍兰:“你念给太太听听。”

侍兰叹了口气,接过信笺,缓声念道:

“筠儿如唔:昨日烟波阁一聚,诸多情形妹妹已然看在眼中。当时你我共识,以为康府势利,目睹小竹子的手腕魄力之后,想要据为己有。实则,你我都已然低估两淮盐业利润对官府的吸引力!”

“烟波阁一聚后,我与你姐夫论及当中情形,你姐夫除痛心疾首苑苑之孤僻难交外,尚愤慨于康知府之用心狠毒!”

“筠妹妹,你姐夫已经与我细细探究中间蹊跷,你只要一听,便该细思如何应对!盐官与地方官,素来和平共处。然而,这份和平之下是极其微妙之平衡!盐课占去天下税利五分,其重,不言而喻;其利,亦不言而喻!地方官府管理一方民政,理应不能Сhā手盐政,然而地方官眼见盐官每年从盐商、灶户处拿得巨大好处,岂有不羡慕乃至于妒忌之理?因此千方百计寻衅以邀利,可想而知!”

“此次……康知府为青阳迎娶苑苑,中间不无加固彼此关系的缘故。你姐夫,一则以为门当户对,二则他在扬州任上多时,未必能跟随转运使大人调离,因此有连结之心。是以苑苑能与青阳结为夫妻,背后关系深厚,非你我当日所能得!然而,转运使离任之前,一者折­色­纳银,二者残盐乱市,趁机大肆敛财。如此举动,导致扬州一处,上至布政使司、下至知府知县无不侧目关注!”

“此次康府如此罔顾梁府、乃至于平原侯府,最主要的只怕仍是示威于各级盐官,以从中牟取利益,最次才是觊觎妹妹之才华。”

“筠儿,不必自责,亦不必自伤。以你之聪慧,必能明白,此事,远非你所能运筹,更远非以情意所能周全。你所处位置虽然微妙尴尬,但未必没有回环之余地,姐姐盼你切切保重,从容应对!”

长长一封信,颠簸得李氏目瞪口呆,捏着少筠的手都发红了尤不自知!

什么姨妈、什么表哥,什么姐姐、什么姐夫,在这两淮风云面前,不过是素绢半面,一扯就烂!

作者有话要说:早前说过,古代盐官、地方官、巡盐御史,实则三个系统。恰如眼下的地方政、府不能管理铁道部事务一样的道理。而巡盐御史则是监察盐官系统的官吏。

三个系统关系微妙,而又常常官官相护。怒颜写到这儿,三个系统的利益博弈正式登场参与。

地方官,从布政使至知府知县,是管理一方民政的,包括赋税、户籍、徭役等等,唯独盐课独立出来交由盐官管理。双重管理看似严密,实则弊病丛生,因为两个系统的独立,又因为利益的纠葛,必然会导致争夺利益而撇清责任,结果是灶户承受双层责任,而丢失双层利益。

中盐法为什么在弘治五年之后走不下去,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制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从技术流而言,怒颜,探讨的不是官场的潜规则,而是制度之下,商人的花样百出。

ok,上述是技术流。下来是……青阳这孩子,究竟还是丢不掉身份地位的,自私?或许,天下人自以为付出了,别人就该接受,实则呢,自己的付出未必不会造成困扰。他不坏,但他还没到圣母玛丽苏的地步。

☆、088

两淮盐官之外,还有一方封疆大吏及以下的各级官员!昔日万钱对她说过,康知府不必应酬,而今看来,应酬少一点都嫌不够!

第二日一大早,少筠就领着侍兰侍菊来到外帐房。此时,蔡波正埋首账册,忙得不亦乐乎,期间人来人往的各处盐店管事,场面忙而不乱,十分井然。

少筠看见蔡波做事踏实,尤其长于统筹各处人手,心里不由暗忖,蔡波倒也算得上是守业的好手。

此时蔡波也注意到少筠到来,只因忙碌便只隔空站起一拱手。少筠含笑点头,示意他继续忙碌,蔡波便报以一笑,然后继续算账。

不一会,蔡波站起来,让出上手位置,然后清清喉咙笑道:“二小姐来了,您快请上座!小人怠慢了!”

少筠看了看蔡波的脸­色­,关切道:“怎么瞧见你脸上发青?还有些咳嗽?不舒服么?”

蔡波呵呵一笑:“快进六月了,今年天时变得厉害,因此有些伤风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绢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少筠身后的侍菊看见了,颇为惊讶的“咦”了一声,惹得少筠回头看了她一眼,倒叫侍菊失态的笑道:“小姐笑话了,只是蔡管家也是位讲究人!您瞧他用的这方帕子,看着素,实则是好东西呢!”

少筠听了好笑,而蔡波脸­色­很不自然的笑了笑,然后又把帕子放回袖子,颇为珍重的样子:“侍菊姑娘好眼力……”

侍兰推了推侍菊,嗔道:“就你这张挡都挡不住的嘴!蔡管家堂堂成了亲的人,容娘子扎了一手好花,家里大到衣裳,小至帕子,一手经办,有这么一方帕子有什么奇怪的!”

侍菊听了很不好意思,却又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少筠笑着打断两个丫头:“阿蔡是咱们江南人,日子过得细致些,有什么的?好了,别在这儿说些姑娘家的针线活。阿蔡,我只问你,眼下阿贵、柴叔有信回来么?还有,康知府那一面的官老爷们有什么动静没有?”

蔡波肃了肃脸,拱手道:“回禀二小姐,阿贵一路北上,算得上一路平安。只是他只拿了府里一千两银票出去,着实不多,想必他还思前想后的瞧准机会才能出手呢。至于扬州府上……阿蔡愚钝,不知小姐想问的什么……”

少筠静默了片刻,又问道:“叫阿蔡你笑话我了!旧日我姑姑管家时,我留心过她与官府老爷打交道,无外乎过年过节常例的孝敬。盐官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的父母官,自然隆而重之。但诸如康知府、乃至于布政使这些官老爷也是要用心打点的。这里头有什么门道,该如何打点才算妥当,我则又不十分明了的,因此想听听你给我讲讲。”

蔡波想了想,笑道:“原来是这个……按说孝敬,因地方父母官管不到盐政,咱们盐商素来都是小心谨慎着不去招惹、得罪便了。但这都是明面上的话!”

“哦?此话怎讲?”

“表面上,灶户纳盐课,只是需要向盐官交代,实则……小姐,比如桑府吧,世代都在扬州、富安一带过活,富安因此有千里草荡在我桑氏名下。但是百年下来,自然有些人不耐烦再煎盐,渐渐的也不是正盐丁。这些人,盐课纳的少一些,余下的用银子或者实物补上,但这些人就不能享受朝廷定下的免除徭役的待遇,而徭役一类,实则是地方官老爷判定的,此为其一;其二,就算是正盐丁……小姐,灶户难做就难在这儿了!盐官只管向灶户讨盐课,而地方官呢,管不到盐官盐政,但灶户的户籍徭役之类却是父母官管的。父母官一个不高兴,或者眼睛一花,误判了灶户的徭役也是有的。何况,盐政十分繁杂,朝廷条律名目繁多,父母官哪儿耐烦日日拿着条律判定?就为这个,若非有着本家支撑,那些散落的灶户,多数走投无路。逃避盐课、徭役,乃至于仗着手艺私卖余盐的,就在两淮,比比皆是!”

天道不仁,万物以为刍狗!苛政,亦然!

少筠曲了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面,一切了然于心。她微微点点头,浅笑道:“我知道了。阿蔡,上一回咱们算过,外帐房账上大致还有三千两银子,这笔银子先不要动。至于阿贵那边……眼下开中盐、折­色­纳银的盐销售如何?已经有些银子周转进来了么?”

阿蔡拧了拧眉头,而后有些不忍的看了看少筠,最后才说道:“小姐,那三千两银子……您今日问我这一项,怕是康知府那头出了什么岔子?”

少筠摇摇头,截断了蔡波后半截话。

蔡波心中一叹,大致情形了然于心,但他旋即又振作了­精­神:“说到开中盐和折­色­纳银换的盐,眼下卖过一半了,就算这儿不赚什么银子,总还有超过万两银子回来,回本小赚是肯定的。到时候阿贵要用,我也能拿出来给他,就是不知道他想要用多少罢了。”

少筠点点头:“那就好。”,说着想了想,又接着道:“一会我要出门一趟,夜里我想见见杨叔,你给他带个话吧。”,说着站起来。

蔡波往侧边半退了一步,然后拱手答应:“是,二小姐。”

少筠扶着侍菊走出两步,又回头吩咐:“天气变化多端,阿蔡合该多保重。”,说罢离开外帐房,前往侧门边,已经备好的马车上。

等主仆三人上了马车,侍兰想了想说道:“小姐,外帐房里留下的三千两银子……您是想留出来打发康府?”

少筠沉吟两句,又问侍菊:“你说呢?”

侍菊老老实实:“大小姐的信里明说了,康知府这是明摆了和咱家姑爷打擂台的,倒叫咱家无辜受累!可康家姨太太也明说了,‘民不与官争’。咱们这回真正是遇到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了。只是照大小姐的意思,连布政使司里头的老爷们都惊动了,咱们家里的三千两银子又能打点多少?哎!”

少筠点点头,却仍然不说话,眼睛则又转向侍兰。

侍兰想了想,又有些犹豫的:“小姐,侍菊说得对,您便是未雨绸缪,这三千两银子也是杯水车薪。何况,今日咱们出门为的就是要谈下残盐这笔生意的,这一面是不是也该备着银子?”

“问题,就是这么些问题,”,少筠想了想,轻声道:“你们瞧得清楚,比我娘还强。可,怎么办?攀过一山,则还有千万险峻。”

侍菊抿嘴叹气,随后说道:“小姐,这康知府千日不翻脸,这一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的?”

少筠想了想,正要说话,侍兰却抢了先:“旧日未必有这么个好借口,如今有梁大小姐这个借口,又碰巧了转运使说走又走不成。那贺转运使也是,一点儿退路都不留,惹来这么些事情,留下这么个烂摊子!”

一句话提醒了少筠,贺转运使当初以为自己必走无疑,因此大肆搜刮一笔,一则自己拿银子,二则也不让后来的人好过,算是用心歹毒。但大约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还能谋求连任,倒惹了一身­骚­!她微微挂了嘴角:“贺转运使这一下只怕头疼着呢!这一边有何御史盯着,那一边则还有康知府这一类官老爷,呵呵!”

侍菊侍兰对视一眼,满脸忧虑之余,又多少显露了些笑意。

不多时,悦来客栈在望。

今日这场会面,早已经在扬州府传扬开来,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而且自富安公然露面之后,少筠不再乔装打扮示人,从来都是未婚少女的装扮。因此,今日她也不再扭捏作态,大方穿了一袭雨过天青­色­松江府细布半臂,带了一顶斗篷,便堂皇行走在悦来客栈。

元康平早遣了账房先生候着,见了少筠三人只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将少筠引到雅间门前:“请桑二小姐小坐片刻!元爷昨夜才从富安回到扬州,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置,略来迟一些,小姐务必见谅!”

元康平又去了富安?少筠笑了笑,伸手示意侍兰,侍兰便说道:“这位先生客气了!我家小姐旁的不敢说,这份耐心还是有的。”

账房先生低声笑了笑,伸手做请,有些暧昧道:“小姐请进,小人便候在门边,若有需要,请尽管吩咐。”

少筠轻眉一抬,一声不出,转身进门。

才一进门,凉浸浸的一股梨花香袅袅而来。少筠微微有些失神,这是哪儿,为何夏日里有这样舒适的沁凉?

就在这一刹那,耳边突兀的响起两声低咳。少筠一下回神,便伸手扯开腮边的系带,轻轻摘去了斗篷,这才看见屋内门边候着古朴庄重的君伯。

君伯一脸的严肃,行礼一丝不苟:“老仆见过桑二小姐。”

少筠“唔”了一声,随即环视屋内,只见桌上摆了一只仿宋汝窑莲花香炉,正徐徐吐着青烟,而最该出现的万钱却没有出现。想到万钱,少筠心里微微浮起些涟漪,又有些难耐的恼怒,因此问道:“君伯既然在这儿,你家主人自然也受到元爷的邀请了。只是少筠奇怪,这事……还与万爷什么相­干­?”

君伯微微看起头来看了少筠一眼,似有些不满的低声说道:“小姐闺名,岂可到处宣扬……”

话音未落,侍菊“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少筠扫了侍菊一眼,正要说话,一身浅灰­色­夏衫的万钱从帘后转出来:“君伯,少筠和我都不计较这个。”,说着打量了一眼少筠,点点头,才对君伯吩咐:“我饿了,把吃的送来,便下去歇着吧。”

君伯看了少筠一眼,转开微微闭了眼:“阿联下去吩咐了,君伯今日留在爷身边伺候爷。”

少筠听了饶有兴趣的看着万钱。话说这位君伯脊梁硬得很,倒要看看万钱怎么对付。

万钱敲了敲手里的扇子,先伸手接过侍兰递来的紫檀团扇递给少筠,然后又施施然拉着少筠:“今日这香闻着还好?”

原本想坐在台下看戏,却不料一下扮上了走到台前!少筠愣了愣,几乎是下意识的接过扇子,又被万钱牵着走,直转过帐幔才反应过来,扯开万钱:“你胡闹么!”

万钱也停下脚步,看着少筠那张白皙又秀雅的脸,正经说道:“从来只有你胡闹,从来我都不胡闹。”

少筠抿抿嘴,反­唇­相讥:“你不胡闹么?早两日的拱手相让哪儿来的?你也算位叫得上名号的爷,肯跟我计较这一口气!万爷,您这口气憋了这么久,这一回喘顺了么?”

万钱笑了笑,罕有的带着一缕深沉:“早两日我是胡闹么?我说过,从来只有筠儿你淘气胡闹,从来我没有胡闹。”

少筠一下红了脸,头撇过一边,咬牙道:“你就是胡闹!”

万钱又是一笑,这一下又是十分憨厚的模样,手上还应景的挠了挠头,轻声道:“我知道你会生气,若我在场,你只怕又会拿了大棍子一棍子把我打晕。不过我又知道你不会真生我的气。少筠,今日这笔生意谈下来,你可高枕无忧。”

少筠微微低了头,不大确定的低叹:“是么?”

万钱皱了眉:“怎么?”

少筠转开头,也转开话题:“我还奇怪,怎么进来沁凉沁凉的。原来二位爷大手笔,屋里置了冰块!”

……

作者有话要说:大戏又来也!

天道不仁,万物已为刍狗……大熊童鞋来溜达拉拉……

☆、089

少筠这回才知道方才门外那账房先生如此暧昧语气的意思,原来万钱又如此明目张胆的要与她私会!她觉得浑身的不自在,脸也绯红起来。可是她心中仍有足够的清明!

康知府一家处心积虑,将她推到了千夫所指的位置,叫她处境艰难的犹如身历烈火焚烧、片刻不得安宁。她千般按捺,几乎用尽了过去十年累计的涵养和耐心,才忍住躲进万钱怀里的冲动。心里沉沉浮浮,忽冷忽热,迷茫又焦灼,面上却微微红晕,淡然从容。桑少筠妙目环顾一圈,知道屋内四角都陈着冰块,条案上Сhā着一簇新鲜的木槿花。她缓步走到木槿花旁,伸手摸了摸,然后浅笑道:“颜如舜华,夏日里陈设木槿花,万爷这份闲情逸致,也非同寻常。”

万钱咧嘴,又看了一旁的君伯一眼:“君伯的意思。”

少筠看了看君伯,知道他古井无波。想起这位仆人的一贯行径,少筠促狭的心思浮起:“这么说,这仿宋汝窑的莲花熏炉、里头的梨花香也是君伯的意思?呀!少筠可真是奇怪,看万爷您的做派,实在不像是会养雅士的人,怎么手下的阿联、君伯,倒像是念过书、知道些雅致事务的人呢?”,说着少筠走到君伯跟前,笑眯眯的:“上回听闻万爷说他的衣裳都是君伯打点的,按说……以君伯今日的心思,断不能让你家爷穿的如此老土不堪啊……”

君伯咋闻此话,又略睁开眼睛,神气里一股子不服气和……些微的委屈。他看完少筠又看了一眼万爷,语气里带着缕缕酸味:“爷刚­性­,不耐烦我这孤老头的话。他若肯听,岂止是不老土?!罢了,老仆说不动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爷讨个花招百出的媳­妇­,看着那刁钻的小媳­妇­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我……哎、真真活该!”

少筠“扑哧”一笑,但听到那“刁钻的小媳­妇­”旋即又红了脸!

万钱看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暗地里打擂台,只觉得火花四溅却又无比和谐,他觉得身心通泰,也不计较少筠的促狭,君伯的吃醋,只又把少筠拉在手里:“你别打岔,听闻你哥哥昨日又往你家里去了,怎么个说法?”

少筠眸子一转,从万爷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横了君伯一眼,嗔道:“别拉拉扯扯的,叫你家这位瞧见了,又说我刁钻顽劣!”

万钱也横了君伯一眼,然后转向少筠:“你心里有事,所以言不由衷。”

少筠抿了抿嘴,摇了两摇团扇,微微偏头着说:“万爷,今日这一会,与您什么相­干­?据我所知,原先聚富盐庄的两成股份,您悉数让给了元康平先生,还额外赚了留碧轩回来。既然如此,我与元爷谈残盐翻新,您……”

万爷眼中闪过笑意,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凑到少筠面前,热呼呼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小竹子,你过河拆桥?”

少筠轻眉一扬,毫不怯场:“万爷,谁才是桥?”

万钱一顿,心里有种冲动,想把这节竹子生吞活剥进自己的肚子。他生硬拉开与少筠的距离,喉咙里一声浊笑:“当初我与元爷约定,我让出聚富盐庄两成股份,但日后翻新好的残盐要交由我分装销售。”

少筠心里一震,盯着万钱的眼睛又多了一份锐利:“万爷漕运上面也有人?”

万钱不言不语,看着少筠目不稍瞬,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少筠顾不上羞恼,心中微喟,嘴里便逸出话来:“真真是不得不佩服万爷的能耐!难怪你能在少筠跟前轻而易举的说一句‘康知府,你不必应酬’,横竖盐运司、漕运司,您都手眼通天!旁人只怕羡慕也羡慕不来。”

万钱笑笑,缓缓的伸手出来拉着少筠,直到两人在桌前坐下,万钱一只大手就一直覆在少筠的柔荑之上:“少筠,旧时你桑氏翻新的残盐,数量之所以有限,除了灶户人手不足外,还因为你们的残盐卖不出两淮,漕运就是中间关键。今日我、元爷,偏偏能在这上面助你一臂之力,你以为如何?”

少筠心思一动,便明白,今日一会,只怕不止是敲定聚富盐庄的两成残盐,还有日后三人合作翻新残盐的事项!那么,可行么?鼎爷那一类人自不必说,仗势欺人,又目光短浅!但元康平分明不是简单人物,只消看他能从万钱手里强行要到两成股份便知。尤其还有万钱!心思手段过人,深谙官场手法,又似乎有些深不可测的背景在……如此,他们三家合作只怕称霸两淮!但是……她桑少筠求的,不是解决眼下桑氏困境,而是,重回两淮制盐运盐的头把交椅!

少筠不置可否,手上稍稍用力,便翻转过万钱的手。然后她团扇换了一手,又轻摇两下,笑道:“元爷也是这意思?”

万钱忽觉手上一空,更是心痒难耐,不自觉身子往少筠一侧倾了倾:“元爷在凌波阁一会后,又一次前往富安,处理的,正是聚富盐庄退股事宜!少筠,听何大人的意思,你不愿与鼎爷苟合,这是要教训家奴了!也罢,元爷与我,乃至于何大人都觉得,这种吃里爬外的家奴,的确欠一顿教训。只是教训了家奴,只能出一口气,若不婉转好了,你桑氏怕是会失礼人前、得罪人后。”

失礼人前、得罪人后?哼!谁再说万大爷憨厚老实,她桑少筠跟谁急!前脚找冰人提亲,后脚肯威胁她!少筠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人多,她非拿了棍子痛揍万钱一顿!可她只是轻摇着扇子,缓声道:“这事……万爷,您是明眼人,总该知道少筠多无辜!说起来,咱们桑家人吃了暗亏,是恨不得将这吃里爬外的家奴教训听话了的。可是,始作俑者……绝非我桑氏。您、何大人,还有元爷,只怕更是瞧得清楚明白?”

万钱笑得憨厚,轻轻地给少筠置了一盏茶。

少筠自然接过,饮了一口:“元爷退股,只怕鼎爷要火冒三丈了?只是不知道转运使大人又会作何态度?”

万钱敲了敲桌面:“聚富盐庄土崩瓦解,鼎爷八成残盐并无去处,只能想着让转运使吐出吃下去的银子。”

少筠嘴角挂了挂,贺转运使这一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每每连累得她焦头烂额的周旋于各方势力!她心里想了想,又低柔了两分声音:“少筠哪儿知道您们几位爷关起门来都说些什么话?总归是,您几位一句话,少筠就得跟着震三震!少筠为保合族几百人的生计,固然失礼人前、得罪人后。但转运使大人为残盐、为折­色­纳银,得罪的可不只是鼎爷一家!倒叫少筠无辜受了牵连……”

万爷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旋即又有释然和赞赏。他心里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滋味,他心疼少筠,他也为少筠的这份­精­明骄傲,甚至为她的这点小心思如坐针毡:“叫你受了牵连……难道……少筠,你怀疑康知府此刻要帮康青阳纳你为妾,乃是向贺转运使示威?”

少筠不语。

万钱淡了神­色­,继续说道:“确实,转运使一次折­色­纳银,几乎把两淮盐商的荷包都掏空了;再一次大举出手盐仓残盐,就把千里之外的张侯爷都吸引了过来!浙江一处的布政使眼见着人家在他眼皮底下大笔大笔搜刮银子,要是还能稳如泰山,那他就和圣人差不远了!不过……”

万钱略略扯长了音调,有点儿吊人胃口的意思。少筠扬了扬眉毛,淡淡饮着茶,不发一语。万钱看见了,一笑道:“少筠,你身系各方势力,何不超然一点?你不着急了,自然有人着急。又或者,下一回你见我的时候,把那拱手相让的簪子戴在头上?”

少筠咋闻拱手相让,脸上通红。她狠狠的瞪了万钱一眼,恨声骂道:“你这个千刀杀的登徒子!分明是叫我受尽扬州府上千人唾弃万人叫骂!只为你这用心歹毒,我!我日后还如何……如何、见人!”

她虽然咬牙切齿,却始终骂不出太过歹毒的话来。她虽然十分羞涩,中间却隐含着无数无奈和屈辱。有那么一瞬间,万钱也觉得自己太过唐突她。在他的私心里,他中意她,是愿意她远离众人聚焦的目光,只生活在他的关注之下。可是,他知道她,她的脾气,一如她的小名,是无法圈养在温室之中。计较与尊重,算计与维护,种种矛盾交杂,最后他能为她做的,是并肩而立。一时感慨,叫万钱敛去所有伪装,低声说:“少筠,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这是真的。只是我也没有预料过我会为你伤心,因为只有我,才最合适你。你青阳哥哥或许也是真心中意你,但他并不能真的懂得你的处境。你们俩一开始,大约就不能在一处,直至今日,我仍是这话。”

少筠抿了嘴,随后抬起头来,秋水一般的眼睛,闪亮亮的,仿佛含着泪光:“一开始在万花楼,你就知道我和哥哥的身份,就知道今日,是么?”,话到这儿,少筠顿了顿,然后又有些无措的:“我知道我身份低微,我并未怨过谁,只是……大约我稚­嫩­的很,我从来不知道哥哥与苑苑联姻,背后如此深厚背景。时至今日,我成了焦点,却不是真正能运筹帷幄的人。我……我只是……相处十年,姨妈哥哥那样怜惜疼爱我,末了一句‘民不与官争’……”

话到这儿,少筠有点说不下去,反反复复,她在万钱面前流露过太多心绪,这让她觉得很不安。

万钱略微皱了眉,手徐徐伸出,握住少筠的手,然后越来越紧:“筠儿,这本不是你的错,你不必用旁人的薄情来惩罚自己。”

少筠半天没有说话,等再抬起头来,眼睛仍然晶亮,眼圈却红透了:“是不是进了这名利场,便人人薄情?”

万钱伸出手来,捧着她的脸,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眼:“筠儿,你看紧你的心,别弄丢了。待日后你见惯这些人的伎俩,不再伤心时,就把它交给你觉得可以托付的人……”

头一回,少筠觉得万钱的手很厚实很温暖!不觉间团扇滑落,少筠扶着万钱的熊掌,有片刻的安定……

作者有话要说:两淮风云卷,大部分构思在这儿了。以下技术流……

本文起头是桑氏开中盐因为北边粮食歉收而急剧下降,如此一来导致两淮盐市的连锁反应。首先是桑氏为了赚钱铤而走险私收余盐,因此被少筠捉住机会成功上位。

二来导致两淮盐仓存盐积滞,给了贺转运使大肆敛财的机会。因为他就要卸任,所以做事不再瞻前顾后,前有折­色­纳银,引来朝廷都察院的关注;后有与鼎爷等人沆瀣一气,大举买卖残盐,扰乱两淮盐市,引来元康平等人,更引来以康知府为代表的地方官势力,彼此博弈。

所有这些争斗,其实桑氏作为平民百姓是很难参与的,但是因为煎盐是一门技术活,使得少筠有一点点底气穿梭在各方势力之间,寻找到桑氏的生存空间。所以少筠是焦点,但决定这场博弈结果的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这就是她的才智手段还带着闺阁气息的缘故。

古代商人基本传奇,因为现实并不容许他们真正的呼风唤雨。但是林立的制度、条律,在商人的细心解毒之后,仍有游走的空间。而古代朝廷,专制的地方,不仅仅是在程朱理学、等级森严这些思想方面的专制,更在于朝廷,把持了民生命脉!那些是民生命脉?盐!茶!漕运!等等!

古代的政府机构,诸如本文中的各级盐运司衙门,就如同时依附于血管上的采血器,牢牢的把握了整个古代社会经济的运转。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商人,倾向于政商结合,弊病无穷……

万钱和小竹子的相互暧昧……

☆、090

浮生动荡,全在人心,是为我心安处是故乡。短短片刻,少筠心中生出错觉,以为这就是她动荡一生之后的沧桑回顾。

然而,这一切不过只是开始。

两人难得和谐的时候,门外传来声音,元康平那把略带着讲究又骄傲的声音浮在门边:“小万和桑二姑娘都在了?上了点心茶水么?”

少筠回过神来,忙拉开万钱的手站起来。万钱也不再多纠缠,任由少筠拉开他,只又俯身把团扇捡起来递给少筠:“这扇不错!”

少筠接过扇子,嗔了万钱一眼,便迎向推门而进的元康平,行礼道:“桑少筠见过元相公!劳元相公费心,备下席面!”

元康平颇有倦容,想是连日奔波的缘故。他朝少筠一拱手,不甚客气的说:“桑姑娘不必多礼!请坐吧!”

万钱站在桌边,伸手倒了一盏茶给元康平:“元爷,润润!”

元康平快步走到桌边,一面坐下,一面灌了一盏茶,举止快而有度,显是极有教养。待一盏茶下肚,元康平微微笑开:“今年的雨前龙井!就是水差了点!”

万钱示意少筠入座,那边君伯带着店小二给上了点心。君伯听闻元康平此话,略一鞠躬道:“元爷深谙茶道!这些日子淮扬多雨,许多山泉遇了山洪,因此水差了。待日后天好,小人必备上好茶好水,就怕元爷不赏脸!”

元康平笑笑,也没说话,只一挥手,便有仆人送上来三分文书。

万钱见状,便对君伯说:“你下去吧,我们谈事。”

君伯归置好点心吃食,便领着小二退至一旁。这时候元康平才说道:“桑姑娘看看这份文书吧,合适了画押签章,日后残盐生意,你我三人各分收益。”

少筠看了看万钱,便伸手取过文书,又招来侍兰,细细阅读。

此时元康平一面饮茶一面吃点心,又开始大吐苦水:“人人都说江南好,风景好得不得了。哼!可这一入夏,雨水就没停过!这两日在富安奔波,哎呀,带着斗笠蓑衣都能一天湿好几身衣裳!”

少筠匆匆浏览过一遍文书,又吩咐侍兰侍菊细看斟酌,才同元康平说话:“元爷此行,想必聚富盐庄也已经烟消云散?”

元康平好笑:“桑姑娘,我不了结了聚富盐庄,岂能来见你?如今谁不知道,小竹子憋了一口气,要教训家奴?!你放心,你今日只要一画押,残盐翻新,没人敢碰你一根指头。咱们这是正经正当的生意,不比旁人,私底下邋遢肮脏。就是何御史大人,也无话可说!”

少筠横了万钱一眼,想起早前万钱说过一句“你不着急,自有人着急”,因此巧笑倩兮:“如此,少筠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便借着元爷这一把东风,乘风万里了!”

元康平一乐,心头郁闷全消,疲惫全消:“哪里哪里!不过聚富盐庄的两成残盐,那盐斤数可不是小数目,加上这段日子天气变化多端。桑二姑娘,只怕你与万爷要立即的动作起来了!我可指着回京好交差呢!”

少筠点点头,然后看了侍兰侍菊一眼。这时候侍兰上来悄声回道:“小姐,侍兰看了,大致是咱家出人力,元爷出残盐,最后是万爷分装销售,银子三分。三家人各出一人监督账目,年底分红。细细推敲了,这活计咱家能接下来。而且因为不再理会分装销售,咱家翻新残盐只怕还有拓展余地。细节什么的,我参照平日里看过的文书,又和侍菊讨论了,觉得并无破绽漏洞。”

少筠接过文书,侍兰又捧出一盒印泥来。少筠从腰上解下那枚碧玉竹佩,卸下底部的盖子,然后对万元两位一笑:“如此,少筠便签章画押了!”

万元两人一笑,各自点头。

这时候君伯也把笔砚呈了上来,少筠拎着湖笔,签下一笔簪花小楷“桑少筠”,然后拈着竹佩,染了朱红的印泥,郑重签章其上。

印成,“小竹子”的名号正式登上两淮舞台。

如是三份,万元两人也都各自签章画押,然后各自保存一份。等契约完成,三人以茶代酒,饮了一杯,这笔生意便算是成交。

直到此时,元康平才正经放松下来,又与万钱拍胸脯的套近乎:“哈!还是小万你有眼力!怎么就摸准了小竹子的心思?说起来,我真得回去交差了,若非你出这番主意,只怕我难见上头的大人。哎呀!不过,张侯爷哪儿,那什么鼎爷的,就不知道如何交差了!这两日在富安闹得不可开交,偏生何御史大人长了副毒眼睛,卫所里的兵卫至今都没撤出富安。这么位镇山太岁在哪儿一站,谁还敢明目张胆的动弹?鼎爷贺转运使底下的那些勾当,嘿!扯不清的一笔烂账啊!”,说到这儿,心情大好的元康平又对少筠笑道:“那姓徐的账房先生原是你家里的?这一下你可出气了!贺转运使和那鼎爷谈不谈得拢,他都得遭殃!富安雨季一来,鼎爷那残盐不找地方储藏,只怕好几万两银子都要流进海里边。就算找着地方存储,折损银子也是必然的。就这样,他还能放过你那徐管家?”

少筠一笑置之,然后拿起一块荷花糕,吃完了,才说道:“元爷,徐管家早已经不是桑家人。不瞒元爷,昔日我姑姑管家时,他从桑家里掏了多少银子,总是笔糊涂账,算也算不清。如今他既然离开桑家,又有大人物护着,我更不能追讨什么了。也罢,总是我弱质女流,但凡能周全了自己,便已经是佛祖保佑了。”

元康平听闻此话,顾不上手里还有一双筷子,便点着少筠,对万钱说:“嘿!瞧这话说得!谁不知道这小竹子要教训家奴?公然一只笑面虎在这儿吃呀咧嘴的!小万,你这媳­妇­儿讨得够水准啊!”

万钱一笑,看着少筠的眼神便有点儿缱绻:“她么,有点儿小聪明罢了。”

元康平呵呵一乐:“也罢!这盘生意有你二位,我也放心。哎呀,总算是告一段落!”

万爷忖度了一下,对元康平说:“元爷信得过小万,小万不会在账目上坑您。这些日子您也劳累,不如歇着。”

元康平一掂量,笑道:“也罢,奔波多日就只为今日一聚罢了。两位都是爽快人,我便不扭捏,该走了。”,说着站起来。

万钱、少筠同时站起来。原本少筠还想客气两句,万钱却更加直截了当:“元爷,后会有期,请!”,说罢一拱手。

元康平一回礼,又朝少筠一致意,便下了席面、领着仆人离开。少筠追着他的背影,浅笑道:“这位爷做事也算是­干­脆利落。”

万钱复又落座:“大情大­性­的人,万事都看不惯的倨傲,但处合适了,也算爽快。”

少筠缓缓落座,直接道:“方才……万爷,康知府虽然是冲着贺转运使去的,但他若强行摊派桑氏徭役,我就怕家里灶户要遭殃……此事,你有预料?元爷来历不凡,此时与他契约,是否借力于他,震慑江南的官老爷们?”

万钱一笑,有些舒畅的样子:“你耳聪目明,总该知道我的这番用心是为你才用?这样,还生气我在众人面前唐突你,还想一棍子打死我?”

少筠红了脸,有些气急败坏的:“一码还一码!拱手相让一事,你占足便宜,却还卖乖,就这心思,还不该打?”

“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回事!”,万钱憨厚笑开。

少筠咬牙切齿的瞪着万钱,半天后哼了一句:“哼!我不与你这无赖争辩!”

万钱呵呵的笑,拈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小菜到少筠碗里:“午饭饭点到了,你吃一点,瞧你­精­神不大好。”

少筠愣了愣,而后抿嘴,最后拿了筷子,一言不发的吃着。待碗里的小菜吃尽了,她才说:“你常给人布菜,为什么不用公筷?叫人承你的好意不是、不承你的好意不是。”

万钱一愕,又笑道:“我没想过这个。”

少筠嗔了他一眼,正要说话,突闻门外大声的喧哗。两人都停了手,细心聆听。许久,万钱看着少筠,眼中有些笑意,却一言不发。

少筠笑笑:“万爷,您是神算子么?说要来什么,就来什么!”

万钱放下筷子:“我不是,你是。烟波二十四桥你拿桑氏招牌入股聚富盐庄的时候,你就料到有今日,也一直等着今日。”

少筠眉毛一抬,正要说话,又瞥见侍菊匆忙走了进来:“侍菊,怎么了?”

侍菊一行礼,说道:“楼下徐管家和胡嫲嫲拉扯着店小二,点名道姓的叫骂二小姐呢!”

“骂我?”,少筠笑笑:“真真恶人先告状,不理会也罢了。”

侍菊哼了一声:“小姐,您自是不必出面的,待侍菊去把他老本都骂回去!叫全扬州府的人都知道这一家人这点儿本事、这点儿脾气!”

侍兰也走进来:“小姐,何必纵他那点坏心眼?技不如人,也不肯认输;输了银子,连德行也丢了!咱们桑家,可不能陪着丢这份面子!”

如是一想,少筠轻轻点头:“侍菊,你是瓷器,他是粗瓦,别叫他动手,伤了你,知道么?侍兰,你看着点她。”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丫,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教训家奴啊,酝酿很久了……

☆、091

清漪一早打发了少原出门上学,便往上院伺候李氏。

李氏因昨天听了少箬的信,心头跳的一晚上没睡。等她头晕脑胀的起床更衣时,又听灵儿说少筠已经动身前往外账房,旋即又驾了马车出了门。

李氏如同惊弓之鸟,以为又发生什么事,忙打发灵儿去打听。清漪一旁伺候着,也为李氏境况忧心,忙劝解道:“二太太,清漪昨日未在太太小姐跟前伺候,不能知道什么事。但是,您忘了?前日在烟波阁,那位元康平先生不是送了‘拱手相让’的鲜果来,邀请小姐今日在悦来客栈一会么?小姐一早出门,想是赴会去了。太太且别忧心!”

清漪举止温柔沉静,自有一股子气韵,往日就得李氏信任夸赞。今日李氏一听清漪这话,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自然而然又对清漪生了信任依赖感,因此拉着清漪,叹了一口气道:“你哪里知道这里边的蹊跷!真真是!哎……昔日与姨太太交往,那等亲厚,谁不说里边的情意浓厚?可是,昨儿听箬儿的意思,那康知府……我一想到我筠儿在外头这样奔波,惹了那么些是非,这样身不由己,我这心里,竟像是活生生的被火烤着似的!”

清漪看着李氏十分的坐立不安,深知劝解无用,因此笑道:“太太若是实在担忧,不如让清漪出门一趟?小姐身边的侍菊侍兰都忙碌,每每顾不上来咱们上院回一回话,太太也不能得知小姐的缘故,自然着急。清漪没什么见识,自然也比不得小姐见惯人,但是这么一跑,好歹能为太太减点儿担忧。何况如今内帏事务,一则灵儿彩英十分能帮忙,二则太太也已经得心应手……”

李氏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但她又有些怀疑的看了看清漪的一双小脚,心中生怜:“原本也不无不可,只是怕你辛苦!你日日替我往外账房里传话走动,本就为难,如今在要往外……”

清漪腼腆一笑:“太太,二小姐也不是日日出门。何况,也只是这些时日多事端,过了自然好的。”

李氏点点头,吩咐道:“如今家里妥当,就怕筠儿未婚闺女,惹了人扯臊。你出门,不为你能帮上她的忙,只为我能知道她在做什么,求我一个安心罢了,你且不要给她添乱添堵,有了话,回来回我,知道么?”

清漪微笑着行礼:“清漪知道了!清漪这就出门去。”

李氏又忙说道:“你也别跟着寻常丫头的做派了,正经打发辆马车出去吧!”

清漪忙又答应了,便转身找了个小丫头扶着,一同出了外账房。外帐房里蔡波才送走少筠,又接到小厮的传话,说是二太太房里的清漪姑娘要备车出去找二小姐。昔日为内帏外堂事务的接引,蔡波早就认识清漪,知道清漪身份颇为特殊,因此也不敢怠慢,连忙打发了小厮驾好马车,亲自送了清漪出门。

马车载着清漪,一径往西街悦来客栈行驶。

等到了地方,清漪才一下车,当即迎面撞来一条手臂。愣是清漪好涵养,那一条手臂也叫她当即失态的惊呼起来。原本她就是位小脚姑娘,站着尚且摇曳生姿,何况遭人大手一挥?这一下,她站立不稳,扯着小丫头一并向后倒去!

英雄救美的场景多数神出鬼没于才子佳人的话本中,然而现实生活,美女出丑,再自然不过了!清漪没倒进哪个才子的怀里,而是结结实实的一ρi股坐在了地上,一袭烟紫半臂惹了尘埃。

就在她摔得蹙着眉头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一把带着哭腔的女声高呼着奔了过来:“这不是!你不是二小姐房里的奴婢清漪么!”

清漪抬头一看,昔日的胡嫲嫲一脸青紫、一脸泪水的闯到了跟前!

胡嫲嫲一把扯着清漪,力气大的竟一把把清漪从地上跩了起来:“清漪!桑少筠在哪儿?!在哪儿!她在悦来客栈!是不是!你在这儿,她也在!马车里!马车里!”,说着一把甩开清漪,去扒拉马车车帘:“桑少筠!姑­奶­­奶­!你放过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要把我赶尽杀绝么!好!我今天豁出去了……不在、她不在!”。胡嫲嫲没能在马车里找到少筠,又回过头来扯着清漪,歇斯底里的嚷道:“她在哪儿!你出来见我!你要恨我!我!我们当面说清楚明白!别背后动刀子,啊~~”

胡嫲嫲几乎疯狂,扯着清漪当街嚎丧,闹得清漪钗环松散、鬓发凌乱。一旁的小丫头人小力弱,那里扯得住胡嫲嫲,如此一举大闹,悦来客栈门前迅速站了一圈观众,高高低低的议论声,纷纷而起:

“哟!这位是……哪家婆娘,失心疯了吧……”

“哪呀!瞧见那边担架上的人没有?我刚才那边挤出来的!你说是谁?是聚富盐庄的徐仁贵!哟!那模样,不打死了,也残了!”

“聚富盐庄?新起来的那个?那边蹲着的老头难不成是旧日桑府里的徐管家?”

“可不是!这婆娘嚷嚷的桑少筠不就是小竹子?宅门里的一笔烂账!”

“嘿!谁管那笔烂账!我只听闻桑少筠那小模样儿招人怜!你瞧瞧连个丫头也这等绝­色­!”

“说的是呀!旁的都还罢了,就那双小脚!哟!正经的三寸金莲!看的人心痒痒!”

“谁说不是呢!我要是能上手把玩一下……嘿嘿……”

……

话有些难听,但樊清漪没法处理!论力气,她一向养在深闺;论身姿,她袅娜有余灵巧不足;论才智,她聪慧在先气势在后,所以怎么也扯不开几乎疯狂的胡嫲嫲。就在纠缠不清时,一袭浅灰松竹纹绸衫跃入眼帘,一把扯过清漪护在怀里,随即两个小厮跟上来隔开胡氏,喝道:“何人当街喧哗!”

众人一震,喧嚣立停。清漪瑟瑟发抖,又怯怯抬头看去,只见玉面含章,眉眼风流!清漪心头一震,低呼一声:“大人!”

泫然欲泣的模样儿,犹如断箭下逃生的张皇小鹿,无辜又无措!来人眉头一挑,松开清漪:“你是桑府奴婢?”

清漪借力勉强站稳了,又垂下眼帘行礼道:“见过何大人,奴婢清漪,确在桑府服役。”

何文渊一点头,又看了看马车:“桑二姑娘在车上?”

清漪柔柔抬起头来,又是娴雅一行礼:“回禀大人,二小姐一早出门了,因家中太太忧心,特遣奴婢来伺候小姐。马车上,只有清漪一人。”

“清漪……”,何文渊呢喃一句,待要说话,那边胡氏又哭天抢地的当地跪下了:“大人!大人做主啊!啊~啊~我儿子被人打得动弹不了,家里被恶人砸了个稀烂,这日子怎么过啊!求大人做主啊……”

何文渊随身的两名小厮都拦不住撒泼疯狂的胡氏,叫何文渊皱了眉。而后,何文渊看了一眼清漪,神­色­极其平静的:“你是聚富盐庄徐先生的内人吧?何故在此喧哗?据我所知,桑二姑娘并不在马车之上。”

胡氏一脸茫然,呜呜哭道:“二小姐……有话好说,何必背后下黑手!逼死我儿子,我也不活了!我找你拼命!”,说着甩开两个小厮,转头就往悦来客栈里冲,一面又高声叫道:“桑少筠,你个小娼、­妇­出来!桑少筠!我知道你在这里会男人!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娼、­妇­,养野男人的下流女人,生了这样恶毒心肠!全扬州人谁不知道!你逼死我儿子,我要你偿命!我也不怕你,你逼得我没了活路,我就和你抱着一块死!你这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十辈子娼、­妇­,你不得好死!”

话语骂得下流恶毒,何文渊微微皱了眉、樊清漪紧紧抿了嘴!

随后何文渊低声问清漪:“桑二姑娘在这儿哪个厢房?”

清漪抬起头来,毫不羞怯的直视何文渊,温柔而不唐突。她似乎是掂量了一下何文渊,然后才悄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小姐一早出门了,想是赴会元爷之约,谈残盐合作。”

这话说得清楚,隐约还有些亲切,足叫何文渊侧目。他又看了清漪一眼,没再说话,而是径直走到柜台前,询问掌柜:“掌柜的,元爷哪处厢房说话。”

掌柜的盯着胡氏这架势,眉头大皱,正要说话,楼梯上便传来侍菊那把爽利的声音:“二小姐今日赴元爷邀约,两淮有头脸的人物谁不知道?楼上厢房,有仆人有丫头伺候,有店小二穿梭上菜,堂堂正正,见光见亮,容得你侮辱?”

胡氏像是见到救命稻草,又像是见到凶神恶煞般扑上去,疾呼道:“桑、二小姐在哪儿!求她放过我们吧!侍菊姑娘,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救救我的儿吧!放过我的儿吧!不然、不然!”,胡氏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不然她下地狱!是她!小小年纪这样歹毒的心肠!逼得我们一家连乡下都呆不下去……”,说罢揪着侍菊失声痛哭。

侍菊冷冷一笑,使劲扯开胡氏,跨过她的身子,走到悦来客栈的大堂,环顾一周,然后看着胡氏,淡定又不失气势的说道:“当着两淮人家的面,你撒泼叫骂,叫旧主陪你丢脸?我呸!昔日你男人你儿子是谁提拔上来管家管账的?是桑家宅门里的姑太太!十来年的功夫,两淮人家谁不敬你们是桑府上的大管家,给你们两分薄面?姑太太刻薄过你衣裳钱还是刻薄过你米面钱?没有吧?可结果呢?你如何报答桑家人?”

“你男人借着我们姑老爷出门运开中盐的功夫,挑拨我家里的灶户、亏空我家里的账户,闹得桑家里灶户离心、账户一空!你男人从桑府掏了多少银子出来?愣是如此,你儿子为我桑家大少爷的两个花酒银子,还肯伸手打人!”

“我二小姐上来管家,你男人扯破脸皮,还肯把你的恩人、我们的姑太太一手推搡到地上去糟践!闹得我小姐一个姑娘家不得不接一个空架子,进退不能!你呢?你男人你儿子拿着桑家的银子,挑唆着桑家的灶户,给你们赚这昧着良心的银子!那时候咱家里多难啊!捉襟见肘、朝不保夕!可桑家人出来这样叫骂过你没有?骂过你一句卖主求荣、忘恩负义、吃里爬外没有?”

“今日你遭了难反而倒打一耙?你拿着从桑府里掏出来的银子做生意,败光了反倒怪我家小姐心狠不给你活路?你心里没有仁义、没有是非、没有廉耻,你还指望着两淮的人家跟你一般没有?我劝你趁早收拾收拾,别丢了里子,连脸皮都丢尽了!”

侍菊一篇话骂得胡氏嚎丧不已,围观者也都欷歔不已:名利场,如此翻云覆雨,如此喜怒无常!

胡氏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哭得气喘难咽,最后扑到侍菊身上,悲痛道:“小姐真仁义,何必拦着灶户不让他们出来做事?她有心堵死我老徐,我也无话可说!是是非非,我不再去论了!可眼下……您发发慈悲!仁贵被打得这样伤,小姐真想要她的命么?!如今鼎爷放了话,要收买人命,小姐真仁义,一句话就拦下来了,我!我给小姐磕头!一辈子给小姐做牛做马!求小姐高抬贵手吧!”

胡氏说罢,退后两步,膝盖一弯,头磕的砰砰作响,不一会额头就都青紫了!

胡氏情绪变化的太大,一会恶毒无比,一会又悲痛莫名,简直陷于疯狂!倒叫素来反应极快的侍菊不知道如何反应。

正不知如何收拾时,侍兰平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正写清漪一笔。

☆、092

侍兰平静而瘦弱的身躯下蕴藏着力量,她走到胡氏跟前,蹲下,扶住不住磕头的胡氏,令她看着她,然后温柔而有力的说道:“胡嫲嫲!你醒醒!”

一句话下来,胡氏张了嘴,茫然看着诗兰。两张脸,一张失神,一张沉稳。侍兰不疾不徐,继续说道:“胡嫲嫲,你今日来,是为你儿子徐仁贵被打。何苦东拉西扯?救他活命要紧!”

胡氏一震,眼泪再度徐徐而出:“侍兰姑娘……”,话语里绝望:“家里被人打了稀烂,所有银子都打了水漂,老徐仁贵被人追着打出富安,扬州府上的宅子被人收了去……我们一家没了活路了,小姐大发慈悲,留一条活路给我们走吧……”

侍兰摇摇头:“嫲嫲,侍兰是个丫头,小姐也不过是平民女子,哪儿能给你一句踏实的话?你在别人那里吃了亏,就到小姐跟前撒泼,这不是净拣着软柿子捏么?任是说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家,小姐不能给你置了,银子小姐自然也不能替你讨回来。只不过,人伤了,小姐还能给一点汤药钱,桑府仁至义尽。”

侍兰说罢,从袖里拿出一锭五两银子递到胡氏手中。胡氏看着银光闪闪的一锭银子,真真切切觉得啼笑皆非是这样刻骨铭心的嘲讽!她伸手接过那锭银子,含泪笑道:“五两银子!侍兰姑娘,二小姐打发乞丐么?她害得老徐连老本行都做不得,仁贵没准一辈子瘫在床上!她那五两银子打发我么……哈哈!”

侍兰直起身子来,淡淡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侍菊方才数落你的,不过就是今年过年后发生的事,桩桩件件,我陪在小姐身边,还历历在目。你家老徐为难我小姐时,胡嫲嫲你可曾想过,施舍小姐一条活路?侍兰侍菊言尽于此,还请你不要在此喧哗。”

胡嫲嫲悲苦难言,泪眼婆娑的看着侍兰,而后突然大笑!她张狂道:“哈哈!桑少筠!你旧日对我说,若有人能置你于死地,你不抱怨!但若不行,你翻过身来,必然加倍讨回!哈哈!你果然言出必行!你狠!你赢了!所以向我们加倍讨回来,叫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

此话一出,一堂的人内心为之一振!

名利场,从来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死,反而是完美的落幕;生,则循环不息的博弈!

侍兰没有再说话,只拉着侍菊,走向看着胡氏而显得呆若木­鸡­的清漪,问道:“你怎么来了?二太太让你来的?”

浅柔的话居然让清漪的身躯猛然一震,而后回神,勉强笑道:“二太太一早起来,听闻二小姐出了门,便有点坐立不安的。奴婢瞧着也为二太太­操­心,因此听了二太太的吩咐,出来看看小姐。小姐……”

侍兰笑笑,侍菊则拉着清漪,笑道:“小姐就在楼上,咱们上去!”

清漪露出恬静的笑容来,却拉住侍菊:“且慢着,何御史大人正在堂上,咱们且上前行礼吧。”

侍兰侍菊同时转头,正看见浅灰­色­的何文渊头微微仰着,笑容风清月朗。

三个丫头携手上前,规矩行礼:“小人/奴婢,见过何大人!”

何文渊温朗笑开,又虚扶三人:“桑二姑娘只怕就在楼上?只是不知道是否方便一见?”

侍兰一笑,清漪微微垂眉,侍菊则大方回到:“小姐方才见过元康平元相公、万钱万大爷,此刻元爷已走,小姐与万爷正在厢房内品茗!小人大胆揣测主人心思,万大爷是堂堂爷们,对何大人光临造访,必然满心欢喜。我家小姐虽然是女子人家,自然也不会扭捏作态!何大人不嫌弃,便有请!”,说着侍菊上前一步,又侧开身子相引。

何文渊颇为赞赏的看了侍菊一眼,却是一言不发的迈步就走。清漪见状,微微抿嘴,沉默跟在何文渊身侧。落在后面的侍兰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胡氏,悄悄叹了一口气,便暗自招来店小二,轻声吩咐了两句,然后才跟上几人返回厢房。

后面的店小二叹了口气,将抹布一搭搭在肩膀,然后拉着胡氏:“姑­奶­­奶­哎,人家姑娘慈悲,叫我好生送你出门呐!您呐,长点儿眼力劲,就别闹了!扬州城说大也大,说小也着实小,您家里那点儿事,谁不知道个三五分呢!”,说着又招呼了客栈中的几名小厮,将胡氏、老徐及担架上的徐仁贵一溜儿送到了西街上的跌打大夫家里去了。

悦来客栈二楼厢房里,各人彼此相见。

少筠不曾料想清漪竟然也来了,还担心家中李氏出了什么变故,忙问道:“你行走不便,怎么来了?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清漪目不斜视,出来行礼道:“回禀二小姐,也不知昨日二太太听了什么,昨夜里整夜没睡好一个更次,今日一早起来就听闻小姐驾了马车出门,更是坐立不安。奴婢看着忧心,因此问了二太太的意思,出来瞧一瞧小姐,不为别的,就为二太太在家放心罢了。”

这姑娘行动十分有礼,即便口中自称奴婢,也丝毫不折损她气质上的娴雅秀丽。席上三人,何文渊和万钱身为男人,自有评判女人的标准,心中无不暗自对此姝侧目,而少筠,胸襟不比等闲女子,更是暗自赞赏她:“听侍兰说,你方才也受惊吓了,何况你也难得出门一回。既如此,你便同侍兰侍菊一块儿消遣,权当歇一歇吧。待用过午膳,你便回家复命,请我娘放宽心,我好着呢。”

清漪答应了,便退到一侧,同侍兰侍菊君伯等人一道伺候着着主人家。

而厢房主桌上,何文渊、万钱、桑少筠各占一角,各自悠然自得。

何文渊摇着折扇,饮过雨前龙井,吃过新鲜莲花糕,又细细品了品屋内香薰,才对同样淡定的少筠笑道:“伯安所记不错,不过两日前,万爷在两淮头脸人物面前公然求娶少筠你。时隔两日,你与万爷厢房内相对而坐……原来那日伯安在竹林所遇者,不是竹林里挖竹笋的小竹子,莫非是竹林里不问俗世的竹仙?”

少筠笑笑,一只手执着团扇柄,一只手轻轻托着扇面,细细看着素绢上的用­色­着笔,状似不以为意的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儿有楚狂歌凤,难道还要出个仁义礼智信的孔圣人?”

万钱没吱声,闷头饮茶。何文渊听了少筠的话很是一愕,此姝竟然将万钱比作楚狂客接舆,将求娶她的举动堪比凤歌,而暗讽他是墨守成规的所谓“圣人”?他低笑两声,缓声道:“少筠,你这激将法……颇为雅致。”

少筠听了这话,看了何文渊一眼,眼中带笑,又有释然:“激将么?少筠自嘲呢!接舆歌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可见就算是真凤真凰,在楚狂客那儿,还被诘问怎么丢了德行呢。大人您夸我是小竹子,又问我是不是竹仙投胎,我听了,哪还有脸激将,只好自比丢了德行的凤凰自嘲一番,免得狂人又变了什么法子来羞辱我。”,说罢似乎不以为意的扫了万钱一眼。

少筠一行说,何文渊一行看着万钱就笑出声来。等少筠说完了,他举了茶盏饮茶,然后才说:“少筠,你淘气。不过……”,何文渊满含笑意的顿了顿,又看了万钱一眼,对少筠笑道:“有人喜欢得紧。”

少筠微微挑了眉头,又眨了眨眼睛:“我淘气么?大人没听闻外边的人怎么骂我的?私相授受、不避男女嫌疑呢。我百口莫辩,只好自嘲了。”,说着妙目一转,瞪了万钱一眼,复又自得其乐的把玩自己的团扇。

万钱万年雷打不动的表情终于松了松,他皱了皱眉,看着何文渊,话却是对少筠说的:“少筠,别胡闹。”

少筠瞪了瞪万钱,又寻思了一番,觉得万钱有点意味深长,因此没有再说话。何文渊却似乎知道万钱的潜台词,当即喉咙里逸出笑声来:“万爷,这一向称心如意?只是……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来。话说许久以前,一个长者赚了一大副家业,又生了七八个儿子,可谓丁财两旺。自小,长者就暗地里观察着儿子们,其中最中意长子聪慧踏实。可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的长子也从不知道他最看重他。等这七八个儿子长大了,心也大了,争着抢着分家产,长者也没多给长子半分照顾。最后长子却凭着自己的能耐,继承了长者大部分家财。直至长者临终,他才告诉长子,最疼的是他,却不能因私心宠爱误了他。自古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大的爱护,无形于行迹。”

少筠抬起头来,眸子里意味深长,似乎在问何文渊,原来她是秀木,值得你们两位爷探讨该如何保护么?

何文渊眸光略过少筠,浅而柔,却无形于行迹,只是最后落在万钱脸上时,带了一分责备两分犀利。

万钱淡定回望。许久之后,他伸出手来拉着少筠,声音坚定而低沉:“小万从不对无­干­人解释。不过大人既然说出上面那些话,小万也多说一句,大人真知道少筠的处境?”

少筠红了脸,却无从挣扎。何文渊眼­色­深了深,姿态却一直自如。

许久之后,少筠回过神来,咬着牙扯开万钱的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何大人的态度……有点值得玩味……

☆、093

万钱此话一出,何文渊定定的看着少筠娇羞姿态。许久后从怀里掏出一截短笛,笑着转开话题:“今日伯安不请自来,唐突了。少筠,你说楚狂歌凤,又问是否回来个孔圣人……我若再论什么礼仪,就要招惹人笑话了。我便吹奏一曲,权当博你一笑,如何?”

少筠微微愕然,然后有礼道:“大人高山流水,少筠有幸。”

何文渊略一点头,笛子在­唇­边一凑,舒缓悠扬的引子娓娓而来,随后颤音与叠音交错而出,仿佛江南淋漓不尽的春雨浇在一片新绿之上。咋闻此曲,少筠依稀想起初见何文渊时,她布衣荆钗,在竹林里听到他吟啸徐行。而今他吹奏的这曲悠扬惬意的《姑苏行》,难道就是他对她的最初观感么?

笛音婉转,听得少筠平了些许心绪又寂然无声。待笛音稍落,少筠回了神,正要说话时,帐幔外扑扑楞楞仿若鹧鸪振翅而起的笛音相继传来。

帐幔内三人皆是一愣,然而犹未来得及相互询问,那笛音忽的过了引子,转入深沉浑厚的慢板。笛音徐徐吹出,各人眼前便如同浮现了一幅苍莽而宽大的晓雾静林。正当人们仍在平静中安详时,笛音又是一变,轻打叠,花样百出的技巧闹醒了一林的寂静,仿佛生气盎然的鹧鸪扑棱着翅膀,正欲展翅自由翱翔!

待一曲歇下,何文渊眸光扫过帐幔,对少筠说:“《鹧鸪飞》,轻盈流丽,却不知是谁的手笔。”

少筠一摇团扇,微微扬声笑道:“清漪,出来见过大人!”

话音落地许久,一只素手执着一管短笛掀开了帐幔,一袭烟紫半臂款款而来,行至何文渊面前:“奴婢见过何大人,大人万安!”

何文渊眼光一闪,又细细打量清漪,才随意一句:“起来吧。”,说着又转向少筠:“少筠麾下,能叫人刮目相看!方才堂前一个利嘴爽直的丫头,一个识大体重情义的丫头;眼前还有一位­精­通音律的官奴?”

官奴?但凭清漪一句“奴婢”,这位何大人已然摸到中间蹊跷,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少筠不动声­色­:“叫大人见笑了!”,说着看了清漪一眼。

清漪垂手低头,轻声道:“大人见谅,小姐见谅!清漪听闻大人一曲笛音《姑苏行》,只觉得十分动人,思及主人在内消遣时光,一时技痒,因此斗胆吹了一曲,博主人一笑。”

何文渊看着婷婷袅袅的清漪,低低笑出:“原来你如此技艺!也罢,这本是你的一片心意,怎好辜负?既如此,不如将帐幔挂起,你在外间拣着你拿手的吹奏几曲。如此既解闷又有趣。少筠以为如何?”

少筠执着团扇,不以为意的说道:“既大人有此雅兴,清漪你少不得细细吹来。”

清漪答应了一声,烟波轻轻一横又低头退了出去。何文渊看了看清漪的背影,笑着问少筠:“清漪……少筠,此婢只怕出身大家?难得你如此眷顾。”

樊清漪,你果然绝非凡品!只是,就算你仙人品格,我又怎好和盆托出?少筠眨眨眼睛,有些俏皮的话锋一转道:“大人,清漪极好,不过少筠比起来又如何?”

何文渊低笑,而后带着三分认真说:“少筠是小竹子,怎么相同?”

少筠微微撅了嘴,又偏了偏头:“不同么?原来我是天生天养的小竹子,没有半点矜持贵重……”

眼见少筠刻意曲解他的话,何文渊也没有半点生气,又接着说:“正是天生天养才十分难得,难怪道才子俊杰都想拔得头筹,将这小竹子移植家中。就是不知道小竹子是中意大家里的风光宜人呢,还是喜欢留碧轩的生机勃勃了。”

何文渊才说完,万钱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茶水落了万钱一衣襟。可万钱毫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少筠,仿佛也在等少筠的答案似的。

一句颇为直截了当的话,又把话题兜了回来。少筠表情立即硬了起来,万钱则看着少筠目不稍瞬。何文渊看了看万钱,又敛了笑容:“方才万爷问我是否真知你的处境,少筠,你的处境,我是真不知晓。今日前来,以御史的身份,但却想用在竹林内多次相交的口吻与少筠说话。少筠,你是否有难处?”

何文渊直截了当的问她?有什么用意么?而且,她能坦诚相告,说她怀疑康府乃是要与她姐夫、乃至贺转运使分一份利益,才导致她在婚姻大事、家族生计上进退维谷么?如果她真这么说了,以何文渊的御史身份,是否会引致康家的麻烦?思前想后,最后少筠摇摇头,轻声道:“大人,少筠为家中营生,不得已出来奔走,能预料得到许多流言蜚语,少筠并不为此伤神伤心。尤其……不瞒大人,少筠已界及笄之年,至今未有婚约却出来管理族内生计,因此惹来风波,其中前因后果,少筠实是始料未及,却不敢说是什么难处。”

她坦坦荡荡,在两个年轻男子面前也毫不避讳的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此等胸怀,却非寻常女子所能比。其实早前,他已经从少筠与康青阳的会面中得知两人争执的前因后果,自然也能猜测的出少筠会有什么难处,所以特意探问。可她明知他的身份,却并不愿指责康家的半点不是,由此可知她心中重情义,并非一般商贾重义轻别离!一念之间,何文渊突觉指尖一酸,“啪”的一声,手上的短笛应声而落。

万钱看见此况,眉头微微一皱,转而看向何文渊。然而何文渊表情纹丝不动,又从容的俯身拾起短笛,然后笑道:“如此,伯安知道了。少筠日后想清楚了,再有什么难处,也可遣人上门说说。伯安不才,却是个好听众。”

少筠听了这话,心里一松,忙站起来行礼道:“如此,多谢大人眷顾,少筠先行谢过!”

何文渊听了少筠这话却只是头低垂着没有答话,仿佛在思量什么东西似的。许久后,他才抬起头来,笑得如清溪浅柔:“坐吧,不必如此多礼。”

这位何大人……虽然十分有礼和善,却总叫她觉得有些微妙呢!少筠抿了抿嘴,又笑开,款款落座。而此时,帐幔之外,清漪的笛子已经吹到了第二支。

随后,三人借着清漪的笛音,用过了午膳,又饮过茶。少筠因惦记着要回家与老杨商量安排残盐翻新事宜,便招呼几个丫头,起身告辞。

万钱想是知道少筠事务繁忙,没有多说什么,反倒在何文渊面前还替少筠说了两句好话,便亲自送了少筠上马车、离开悦来客栈。

等万钱送走少筠、再度回到厢房时,何文渊定定看了万钱许久,一张口是劈头就问:“少筠不愿多谈,未必是没有难处,更不会是因为羞怯。既然万爷深知她的处境,又何妨直言相告?”

万爷看着何文渊,眼睛里净是研判。许久许久,他只说了一句:“她不愿说,自有她的道理。”

“所以你就不勉强她?”,何文渊点头,又笑:“既如此,你公然求娶的举动不是勉强她?又作何解释?”

听到这儿,万钱笑了。他带着一种仿佛甘之如饴的满足,又仿佛得偿所愿的得意的表情看着何文渊:“因为她该嫁、能嫁的人只有我。”,说到这儿,万钱一拱手,便转身领着君伯离开悦来客栈!

何文渊倒吸一口气,被万钱的一句话噎得半天回不过神来!等到他回过神来,万钱已走,他的师爷则在一旁说话:

“爷!小人方才打听得知,康知府的姨娘昨日造访桑氏,求娶桑少筠为康青阳妾房,但未有下文。今日悦来客栈一会固然吸引眼球,而梁同知则已经与康知府会面。小人估计,稍迟,贺转运使只怕也要面见布政使了。”

何文渊闭眼,吸气:“沆瀣一气!”

“爷何不隔山观虎斗?”,师爷笑道:“残盐乱市,然而几方人马博弈至今,万钱、桑氏、元康平重启正经的残盐翻新;鼎爷气焰嚣张,逼迫贺转运使回收残盐,两方人谈不拢,拿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徐仁贵撒气,然而残盐一事已成定局!至于折­色­纳银……贺转运使将两淮盐商的荷包掏了个­精­光,得罪了布政使之流,两方争斗,爷自然也能坐收渔人之利,一举荡清两淮盐市!”

何文渊深叹一口气,徐徐道:“我并非从中渔利,又有何值得高兴?残盐乱市,若非桑少筠敢争,败坏的还不是一方盐政?折­色­纳银,掏空了盐商的荷包,来年开中盐又有谁来周全?何况,盐运司衙门与地方衙门争斗,地方衙门必然强行摊派徭役于灶户身上,桑氏固然首当其冲,而如此一来,败坏的仍然是一方盐政!”

师爷沉默,而后叹道:“恰如爷所说!想起来,这位声名鹊起的桑二小姐,虽然娇弱无比,又无甚靠山,却身系各方利益。其处境之艰难,可堪怜悯。”

“是该可怜她,至少为了两淮盐政的平稳,也该怜惜她……”,何文渊听了师爷的话,低声呢喃……

师爷看了看何文渊,觉得他脸上有隐隐约约的失落,便奇怪道:“爷、爷……您没事?”

何文渊猛然回神,又笑道:“没事!”,说着又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你查查桑少筠身边那个叫清漪的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她一双小脚,又自称奴婢,举止比桑少筠还讲究些,只怕是有些来历的!”

师爷皱了皱眉,答应了,又问道:“爷,这位清漪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

何文渊笑笑:“方才一曲《鹧鸪飞》,你以为如何?”

“十分动听!”,师爷不假思索。

何文渊点头叹道:“曲子动听,心思动人!引子是扑棱之音,意在引人注目。随后一派宁静祥和,此等意境非寻常丫头所能有。最后鹧鸪展翅,清丽间足见其自由翱翔之意。以曲寄意,未免有感怀身世、一舒情怀之意。如此女子,岂能漠视?”

师爷点头叹服:“爷实在叫小人佩服的紧,仅凭一曲《鹧鸪飞》,就拿捏到了这姑娘的一番大心思!”

何文渊轻哼一声:“这心思说大也大,说小也不过是目下无尘的孤芳自赏。就是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人物关系颇为复杂微妙,大家不妨多看两次体会一下。樊清漪的态度,万钱的暗示,何文渊的态度,少筠的处境。

不过我不会多说什么,因为多说一句都算是剧透。

☆、094

马车咕噜咕噜的走在青石板上,颠得车上的少筠有些失神。

许久之后,她回过神来,发现侍菊侍兰两个丫头正满脸严肃的嘀嘀咕咕,因好奇问道:“你们俩怎么呢?摆了这样的表情?”

侍兰犹豫了一下,又拿肩膀推了推侍菊:“敢在我这儿说,怎么不敢在小姐面前说?我说不信,你又不服气的。”

侍菊抿了抿嘴,说道:“小姐,侍菊瞧不上清漪今日这做派!而且……早前阿蔡手里那方帕子……”

少筠微微皱了眉:“我才奇怪,你素日虽然嘴巴爽利,但却不会这样唐突人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原来还是有些缘故,还跟清漪有关?你说说看!”

侍菊点点头:“小姐,前些日子您让我往二太太房里去,说是叫我磨磨­性­子,所以我才知道上院里头许多事情。只说阿蔡今日用的那方帕子吧,那料子原是大小姐送了来想给二太太、二小姐在家里穿的,比上贡的料子也差不十分远了。后因二太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在府里也不该穿丝绸,何况眼下家里这样窘困的境况,因此除留了一些出来做扇面做帕子外,其余的都交给小梅子收着,好给小姐做绣活用。阖府上下,唯独二太太房里和小姐房里的人能有这素绢做的物件。我可知道着呢,咱们竹园里的东西,一向是小梅子出入的。她那人最是实心眼,小姐说一,她绝不会做二的。别说给阿蔡,就说咱们三人,自小一块长大,她也不肯拿了小姐的东西出来做人情的。那样的好东西,我跟侍兰,是见都没见过。”

“剩下的素绢,太太曾打发过阿蔡的娘子出去裁成了扇面和帕子,扇面容娘子做了绣,都送出去做成宫扇分给族里的太太小姐们了,余下的帕子,太太收着,也赏过清漪彩英灵儿等人。阿蔡有这东西,要么是容娘子克扣了咱家的东西,要么就是太太房里的丫头们拿出来送了人!可送人,送得就太不对了……”

侍菊话到这里,侍兰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拿手指戳了戳侍菊的额头:“我说你魔怔了!谁不知道这帕子若是丫头们送出去的,是多大的罪名?私相授受!落在乡里,可是要火烧或是浸猪笼的!太太房里的彩英,是个心头高的丫头不错,可是为什么去勾搭阿蔡?阿蔡明媒正娶的容娘子就在跟前,何况阿蔡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地位的男人。再说灵儿,二太太早就放话了,给她家里自己做主,到时候不仅卖身契还给她,还许她陪嫁的银子呢!若两人都不是,清漪就更加不是了。她原本一个官奴,说句不客气的话,下贱的身份,比咱们还差了一大截。如今家里人人怜惜她,日后还不知道少原少爷如何抬举她,她还能不知足?何况她去勾连阿蔡又有什么好处?但凡有点儿良心脑子,也不至于如此!”

“那今日她这样刻意出挑又怎么说?”,侍兰说的条条有理,叫侍菊红了脸,反驳道:“方才你和我不也都看见了?里头大人笛声一起,她就大大方方招呼店小二给她弄一管笛子!等大人的笛音落了,她便张口就来!我知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咱们能比她差多少?再差咱们三人也跟着小姐念过好几年的书,学过好几年的画,又不见我们哪个人这样急急切切的出来做这些事情?而且,她一个自矜是大家闺秀的姑娘,怎么礼仪都不顾了,跑到外边男人跟前去献技?她把家里的少原少爷放在哪儿了?”

话到这儿,侍兰知道侍菊急了,因此抿了嘴,低声道:“菊儿,咱们一事归一事。清漪今日不妥当,但不是她遗留帕子给阿蔡的证据。你呀,当局者迷了不是?今日当着小姐的面,我也不怕劝你。你早该明白少爷的心思不在你这儿,还难受个什么劲儿呢?”

侍菊听了侍兰这话,眼圈一下子红起来,声音也梗咽了:“你别拿这话堵我!我说什么了我?我也没跑到太太跟前求太太把我指给少爷,也没在少爷跟前哭闹说他负心,就是小姐跟前,我也没说什么。可是……我就是心疼少爷。”,说着侍菊拉着少筠,满眼含泪的说道:“小姐,您是没有亲眼瞧见少爷怎么待清漪的!天热,井水里浸着的葡萄,少爷一粒粒剥了皮喂到清漪嘴里。家里好容易有些冰块,做些冰镇脆藕或者西瓜,灵儿巴巴的送到少爷那儿,最后却全都进了清漪的嘴里。少爷就是尝,也不过是一两片。少爷房里的事儿一应都是她做主,原先的三个丫头一口气儿都不敢出。偏偏清漪她占全了人家的心意,还一副目下无尘、我不计较这些俗事的模样!少爷如此待她,她今日又有什么脸面在大人小姐跟前这样讨巧?旧日姑太太当家,只觉得她可怜,事事让着她,竟没瞧出她这样的心思脾气……”

侍菊长长的一番话叫侍兰叹了口气,转而向少筠说道:“小姐,侍兰没能劝好她。只是瞧她难过,侍兰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侍菊说清漪的那些事,我也觉得不妥,可是……”,侍兰说到这儿红了脸,又拉着侍菊说道:“我才担心你!你说你为这事儿,总不能宽心,于谁有益?”

侍菊滴了两滴眼泪:“不怕小姐笑话……少爷也不过小咱们一两岁。自小长大,我……”,侍菊低了声音,几乎是呢喃的:“他不记得也没关系,我知道小时候的玩话不能当真,我……我一心就是盼着少爷和和美美的,我瞧着他这样抬举清漪,清漪却不大识抬举的,我心里为少爷难受……”

少筠一路沉默听到现在,终于感动。老天怎么这样厚待她?爹爹大伯没去世以前,她得尽宠爱;爹爹大伯去世后,她和她的三个丫头,一起面对岁月风雨,从未言悔!若非侍菊大情大­性­,怎会明知与少原没有结果还热心关切着他?若非侍兰不是诚心待人,又怎会说得出一句“我才担心你”?总是上天仁慈,让她享尽这人世间最真挚的温情!她双手拉着侍菊:“我的好菊儿,我今日不论清漪对不对,就为你为少原弟弟的一片心意,我也得谢谢你!可惜我弟弟没这个福气,我也舍不得你这么个人!只是侍菊,你总得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缘分际遇。少原那样待清漪,我撇开合适不合适来说,总是少原自己愿意,也总是少原与清漪的缘分,就是我是姐姐,也不能对少原说些什么。咱们这些外人,Сhā不上嘴,这道理你明白么?”

侍菊抿抿嘴,珍珠似的眼泪,又掉下一串来。少筠笑开,扯出帕子亲自给她擦眼泪:“至于清漪……是我为难你了,要你去磨­性­子,倒叫你这样伤心。今日这事……她做得也确实意味深长。但说到帕子,还真如侍兰所说,未必就说明是她递给阿蔡的。这事,得容我好好想想如何处置才妥当。你们也知道,今日咱们家才签了残盐翻新的契约,桑贵那边还张大着嘴巴等着我给他银子,这难关还没过得去。这时候咱们家里还不能出乱子,何况还关乎阿蔡的名声呢?所以总得谨慎些。”

侍菊抿抿嘴,一直都没有说话。许久后,她终于点点头,挤出一抹有些难为情的笑容,说道:“叫小姐笑话我……”

侍兰掂量着侍菊过去了,便笑开,又递来一方帕子,嗔道:“好有出息!就在小姐跟前流马尿!小姐叫你去磨磨­性­子,你倒好,回来一肚子委屈,也不分真假,一股脑就给小姐倒出来!”

侍菊讪讪的瞪了诗兰一眼,一把扯过帕子,擦­干­净了脸,又有些扭捏的:“憋死我了……这么说出来心里才松快……小姐,大约这就是小时候二老爷说的磨心吧?不过今日听小姐这么一开导,又哭了这一场,我是真舒服些了!”

少筠戳了一下侍菊的额头:“就你这还叫磨心?你是真说的舒坦了,可我这儿,就得犯思量了。清漪今日堂而皇之的,究竟是何用意?”

此话一出,侍菊侍兰同时敛了笑容。良久侍兰才说道:“小姐,菊儿心里藏不住话,虽然不见得是好事,可总也不算坏事。方才我听店小二提及,清漪一来就碰着胡嫲嫲拉扯,还是何大人替她解了围。我竟瞧不明白她的心思了,究竟是怎么想的?按说,以她的身份,咱们家里这样待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还能有别的念头?”

侍菊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下又皱着一张圆脸:“是呀,我也不明白!就她那身份,攀龙附凤的事只怕还轮不上吧,她自己还不知道么?莫非又是那什么劳什子文人脾气作怪?”

少筠沉吟复沉吟,最后说道:“真要是文人脾气也罢了,但即便她只是傲气一些,少原又肯这样待她,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侍兰想了想又说道:“小姐,您是想防患于未然?”

“有何不妥么?”

侍兰摇摇头:“防患于未然自然是好的,但是……一则二太太房里只一个灵儿安分些,余者彩英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唯独清漪做人周到圆滑,能和官府夫人交道得来;二则,少原少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就怕惹恼了他反叫他非卿不可了。”

侍兰此话一出,少筠微笑着看她,而后又推了推侍菊:“听见侍兰的话了?你呀!不笨,就是不肯把别人的话放在肚子里转一转再说出来!”,说着少筠又对侍兰说:“你说的不错,可见你往外帐房里走动是对了!见了人多,思虑就周全起来。这事,咱们主仆三人在这儿心里有底便罢了,且不要惊动我娘和少原。旧日用她是为我方才上来管家,怕我娘不能周全内帏。眼下既然我渐渐摸到了门道,也不必再劳烦她。尤其她又是个犯官之后,长期替咱们家奔走,传出话来,咱们家落不得什么好处。日后往外面的差事一应不必拜托她,她便专心打点少原的饮食起居便好了。”

侍菊点点头:“如此很好!有少爷那样待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多少人恨都恨不到的福气!”

少筠笑笑,没有接话,心里留下一截心思:任由少原那样待她?不过是她不愿意一棍子打死樊清漪,惹得弟弟怨恨罢了。照箬姐姐的意思,少原偏宠她一点,日后桑家宅门里就永无宁日!樊清漪若是个真正聪明的,就该知道藏拙以求存!

就在少筠沉浸于思绪时,马车突如其来的一磕,少筠惯­性­往前一倒,扑在侍兰身上。侍菊恼火,一掀车帘,张口就问:“怎么架的车!”

话音才落,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桑二小姐,可否见赐一面?”

少筠一下回神,康青阳?!

作者有话要说:嗯,此处正写侍菊一笔。侍菊是个很好的丫头。脾气急,但来得快也去得快,心里面是不藏什么坏心眼的。明天休息了哈……

☆、095

侍菊回头,附在少筠耳旁低声说道:“青阳少爷领着几个人把咱们的马车都围住了……后边清漪还打发了小丫头过来探问呢!小姐,怎么办?大街大巷的!”

少筠抿了抿嘴,吩咐道:“侍兰,你上清漪的车,同清漪一起先回家,然后往外帐房里见见杨叔,让他务必等到我回家。若我晚膳时分我还不回家,就该出来接我。”

侍兰想了想,笑道:“小姐小心些!侍菊,你可别再像小梅子那般,叫小姐吃亏啊!”

侍菊朝侍兰撅了撅嘴,嗔道:“用得着你说!快些走吧!别叫那位爷在外边惹了人瞩目!”

说着侍兰下了马车,也没跟康青阳多说什么,紧接着少筠的马车又动了起来,只不过很显然的转了个方向。

少筠知道是青阳的意思,因此­干­脆懒得反对,任由他胡闹。一个人要是不能如愿,则一定要变个法子胡闹的。

不多时,马车停驻,车帘被掀开,青阳一如往昔般清雅的脸就在马车边:“筠妹妹!”

少筠暗自吸了一口气,却没把伸给青阳,反而扶着侍菊从马车另一侧下了车。带下了车,侍菊半圈着少筠,不肯稍离片刻。

青阳摇摇头:“筠妹妹,你这么与我说话么?”

少筠沉默了一会,轻声对侍菊说:“没事的,你在一旁看着就好。”

侍菊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康青阳,才放开少筠,沉默退到一侧。少筠因此走开两步,随意打量周遭,原来这是西街深处废弃的马厩,灰尘乱草铺天盖地。

这场景!这寥落!少筠微微笑开,转向青阳:“哥哥有话对我说?”

青阳目光锁着少筠,总觉得她那抹笑容太过疏离,好像隔了一层纱。他的心里弥漫着无从开释的失落,又紧张着少筠今日的出门:“今日……听闻留碧轩万爷也在席间……”

少筠也回望着青阳:“是,今日在悦来客栈,我与元爷、万爷签订了契约,从此成为合作伙伴,翻新残盐。”

青阳的脸瞬间灰了:“契约……这么说你会答应他。少筠,我呢?昨天你说绝无可能,你真这么想的么?”

少筠看着青阳的脸,刹那间回想起过去十年的点点滴滴。那一刹那,对她而言,心花开而寂灭、三千大千已过。她徐徐吐出胸臆中残存的气息,然后屏着气,说完了能说的、想说的:“哥哥,无论筠儿答应不答应万爷,对哥哥,都只有一句抱歉。过去哥哥对少筠的情意,自哥哥成婚后,少筠已然尽数化作对哥哥和嫂子的祝福。哥哥前日说的、昨日说的……哥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原本就敌不过天下熙熙攘攘的功名利禄。所以,眼下的少筠,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睁大眼睛看清楚你我身边的人,也看清楚……你我。”

青阳表情微漾,却显然的同样伤感:“看清楚你我……你担忧我并非真心待你?”

少筠摇头:“我从未怀疑哥哥。”

青阳轻轻一握拳:“既如此!”

“既如此!”,少筠迅速截住青阳的话:“哥哥何不等上一等?若乡间农忙彻底过去,令尊令堂仍有此心,便当少筠是小人心腹,错看了人心!”

青阳抿了嘴,目光不肯稍离少筠片刻,直至他突然回神叹气:“少筠……有时候……你……真的为我着想过么?不为别人,只想着我。”

只为他?只想着他?似乎真的没有吧!从她爹爹去世,到中间十年的忍受苛刻,她的人生似乎总是在堆砌着梦想、堆砌着信念。惟其如此,她能一举击败姑姑,着手振兴家业。从一开始,她便注定不是那些一心只想着自己丈夫的女子,所以她也从未有幸,得以如此单纯的只关注一个人,只爱恨他的爱恨:“哥哥,昔日我说我要为少原弟弟谋得一世平安,要让我爹爹九泉瞑目。那时候,哥哥总是宽容的理解筠儿,筠儿也总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可是……这有多难,至今我尚未得完全部。大约,当初我们都太过天真。哥哥说我未曾想过哥哥,只简单的想着哥哥。少筠惭愧,确实如此。可惜我确实未能幸运如此,可以简单如此。”

可以单纯,是一种幸运。这一种领悟,是现世纠结中最堪怜惜的领悟。佛说回头是岸,但每每,连回头都太难!那一瞬间,青阳心里很酸也很痛,但他总是明白了少筠的一番话,只是还有不甘:“不是的,少筠,只要你愿意回头,彼岸其实就在你的脚边。”

少筠摇摇头,感觉自己眼耳口鼻全都充斥着苦涩:“事已至此,能否回头只怕已经不是筠儿能决定了。哥哥,你我便静观其变吧!”

青阳没有再说话,少筠也没有再回头,两人一伫立,一离开。

少筠很难抑制自己,悄然落泪。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软弱可欺,所以在心里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为这个男人伤心难过。然而许多年以后,少筠再能回想起当日这一聚时,却突然有另一种感悟。就在当日,她以为是现实逼迫她做了决定,实则不是;就在当日,她以为青阳止步于她的生命,实则恰恰相反。

侍菊看见少筠又伤心,却一个字都不肯说,也跟着难受:“小姐,你学学我,心里不痛快,说出来怎么样?谁也不会小瞧了小姐去的。”

少筠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别胡闹了,回家去吧。”

侍菊挫败的“咳”了一声,也没再说话。

……

下午的时候,少筠在外账房见了蔡波老杨两人,商议过后,少筠决定第二日带着老杨侍梅前往富安,亲自安排残盐翻新事宜。

过后李氏知道了少筠的安排,虽然为家里即将增加新财源而感到松了一口气,却也十分奇怪她把侍梅待下去的举动:“筠儿,旧日出门你都不肯带侍梅这丫头,怎么今日去富安那么远的地方还带她去?那丫头,老实做工是好的,但是就不如侍菊机灵,也没有侍兰那沉稳劲儿。万一还出上一次的事,倒叫我在这儿替你担心。”

少筠笑笑,又拿借口遣开了屋里的嫲嫲丫头,才对李氏说:“这一回去富安与上一回并不相同。家里的灶户经过上回,已经能齐心协力,何况姑姑姑丈都在哪儿,残盐的事基本尘埃落定,筠儿料想富安没有什么不妥,因此带着侍梅。另外侍兰要替我看着外账房,侍菊也在这儿给娘搭把手。”

李氏点点头:“侍兰稳重,咱们家又吃过老徐的亏,外边谨慎一点好。只是这里面,一来有彩英,彩英不如意还有清漪呢,又何必让侍菊过来?你随身只带一个丫头,我怎么放心你?”

“娘,我遣开丫头,就为说这事。”,少筠淡了脸­色­,徐徐说来:“为清漪这事,想必箬姐姐已经当着娘的面、当着清漪的面说得极清楚了。女儿这番安排,也是避嫌罢了。清漪的身份,虽然我们不必小瞧她,也确实没有刻薄她。但是她爹爹的案子是当今御批的,算得上证据确凿,绝无翻案可能,清漪这官奴的身份也就难有翻身的一日。昔日咱们家不嫌弃她这层身份,也是替转运使大人分忧、才把她藏在咱们家的。”

李氏扶着少筠:“这些,娘都知道!”

“娘既然知道!”,少筠肃了脸:“便该知道,少原怎能娶她?”

“当然不行!”,李氏一听这话,立即反应:“桑府不入流,也是正经清白的人家,桑府少­奶­­奶­,怎能是个奴籍姑娘?”

知道不行,就该日夜提防!怎由得见她好用便松散规矩,遇到大是大非就把她一脚踢开?少筠心里清楚,因此拉着母亲说道:“既然知道不能,便不能由着她再打理内帏事务,日久年深,她与下边的嫲嫲丫头处好了,日后反而叫少原正经的妻子难以立足。这不就是给自家埋个天大的祸端么?筠儿留下侍兰,是为外账房;留下侍菊,就是为内帏里妥当。当日我刚上来管家,用她是情非得已。如今少原因此中意她,她便该知情识趣,这才是她安稳度日的道理,也是咱们宅门里和美的道理。”

李氏点头,又叹气道:“这道理都懂,真要做起来,就难。灵儿彩英这几个人虽然也算是能­干­的丫头,但总容易缺了这样漏了那样的,不知不觉,还是她可靠。”

少筠点点头,这大约就是是金子总能发光的意思了。但,她不许!

“娘,往后发号施令的时候,且先想一个问题。娘只需想,日后娘明媒正娶的媳­妇­该是谁,便不会纵容清漪。”

李氏跟着少筠念了一次,才笑开来:“这法子有用!我才一念,心里就十分清楚起来。筠儿,你放心去富安吧,权当避一避你青阳哥哥也好的。我隐约听清漪说,他今日又在路中间堵住你了?”

少筠浅笑:“哥哥心有不甘,又没有认真接触官老爷们得心思,所以才会三番几次的胡闹。娘放心吧,再过些时日,上头的官老爷们私下都议论清楚了,筠儿这边就明朗了。”

少筠的话很淡漠,却叫李氏泪洒当场:“我的儿,委屈你了!人家本不是真心对咱们,只是拿着咱们当枪耍,哎!这都是什么世道!”

“娘,别人做什么决定,我们管不上。不想伤心,就只好看开一点罢了。我没事,娘也看开一点吧。”

……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一周开始……蚊子刚从无奈的现实中又吃了一次苦头,然后正在鼓起勇气来面对发生的一切。

当蚊子可以掌控小竹子的命运的时候,蚊子很笃定,所以少筠的心也足够强大。然而,当一个人不能知道未来发生什么的时候,内心是否依然强大?答案是好难……蚊子觉得蚊子很软弱,一巴掌过来就死了,不死也变半条人命了……

hoho,其它……木有了……

☆、096

这是她一年之内的第四次造访富安,不过相较于前几次,这一次的富安之行最为轻松,因为许多事情她已经了然于心。

老荣头、赵霖、林江和方石,还有她姑丈,知道她要来,都亲自在路边接她。

待她下了马车,看见这么多人站在路边,不禁有些好笑:“荣叔、赵叔,方伯伯和林伯伯,怎么都在这儿?今日盐场集体休息?”

众人都好笑,林志远走出来携着少筠说道:“知道小竹子要来谈大事情,大家伙还不歇息一天等着么?筠儿,这么说咱们翻新残盐的事,就要动工了?”

少筠点点头:“十分准了,筠儿就为这事来的。对了,怎么不见隋叔叔?他的伤养过来了?”

林志远只是捻须而笑,却不发一言。老荣头那把破锣嗓子叫开:“得了,你一个姑娘家别站在路中间,招人看见。先往你姑太太家安顿好,要见老隋,就招呼丫丫过来带着你。咱们老哥几个,今晚上要喝个痛快!”

赵方等三人听见了都点头称是,林志远见状便吩咐几人:“老荣头忙去吧,别又落了话柄叫人数落你哥几个!今晚上到老宅子里去,我吩咐若华准备了酒菜。”,说着便携着少筠走向桑氏在富安的老宅。

老荣头等人也没有客气什么,目送少筠离开后各归各位。

少筠走了一段,又回头,因笑道:“姑父,隋叔叔好尽了?是不是心里还难受着,所以不愿见我?”

林志远呵呵笑了几声,才说道:“他是难受着,不过不是不愿见你,是不敢见你。他在老荣头跟前惭愧过好几回,说是小姐头一回见他,他就来了个下马威,灌醉了小姐。筠儿,夜里宴席,他不愿来,你便亲自去请请他,也让他在他那些徒弟面前长长面子。”

少筠听了忙答应下来,又问侯桑氏:“姑父,姑姑、哥哥还好?上回我娘打发杨叔送来的夏日衣料子、消暑的饮食都收到了?乡间可过的习惯?”

林志远笑了笑:“一会儿你见了就知道了。乡间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肯有蚊子。你姑姑叫人买了草药,薰了两回就好了。要说咱们桑家的老宅子,真正是藏风得水的好地方,虽在水边,却没有半点潮湿溽热,夜里十分凉快。如今我和你姑姑一大早起来,随意一碗米粥,然后往草荡里一逛,哪天不捡些小玩意回来。”

少筠听了颇为安慰,因此笑道:“哥哥呢?”

话到这里,林志远沉默了些,良久才说:“你少嘉哥哥的脾气,哎,这些年在扬州,养坏了!斗­鸡­走狗,眠花宿柳,都是些纨绔子弟的玩意。才到乡间,少了这些乐子,你姑姑又十分溺爱他,只怕一时还能转的过来。老荣头跟我说过,桑家宅门里少字辈的少爷小姐们,唯独你略知道些煎盐的深浅,其余一个男丁都不晓得,是该有个人在这里面好好学学,意思是让少嘉跟着他学煎盐。我也觉得很好,就是你姑姑还转不过弯来,总觉得煎盐邋遢,怕你少嘉哥受苦。”

少筠一直沉默的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张口:“姑丈,您别怪姑姑是溺爱哥哥。我瞧过煎盐的场子,冬冷夏热,一日十二个时辰,烧火烧足八个时辰。连荣叔都说,煎盐能把眼睛都熏瞎了,怨不得姑姑舍不得。若少嘉哥想学点手艺,筠儿倒有个主意。这一回家里翻新残盐,是与万钱、元康平两位爷一块合作的,三家人各出一位账房先生。筠儿寻思着蔡波管了大宅里的账目,但他不能两面周全,少不得还得再添。富安素来是桑家的根基,若是哥哥能在这上头替家里看着,大家都放心了。”

林志远听了这话好笑的看了少筠一眼:“你这孩子!­精­明的时候像个可以说话的大人,遇到这事,倒还是­妇­道人家的见识。你想想你少嘉哥哥,念了几年私塾没念出什么出息来,秀才考了也没考上。眼下高不成低不就,家里的本事一成也没学会,再耽误下去,这辈子就毁了。但是,若眼下让他管账房,他不把拿银子拿去吃喝玩乐才怪!我这做父亲的,早两年没能对他尽心,如今定要改过来。哪天我与你姑姑两腿一伸去了,留他在世上,好歹有门手艺,我们也放心了。”

少筠好笑:“姑父,您心里有了主意,还试探筠儿!”

林志远笑了:“也不是试探你,是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唱个白脸。”,说到这儿,林志远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少筠:“悄悄告诉你,你姑姑如今怕你怕着呢!”

少筠有点而嗔目结舌:“怎会……上回……我在老宅子里养脚伤,姑姑还说我姑娘家这样往外跑不合适,说我要吃苦头的……”

“咳!”,林志远哭笑不得的:“你姑姑那人,倔着呢!怎么肯在你面前露怯?上回富安一下子变了天,我又在衙门里困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回到家里,你姑姑哭得什么似的。后来满富安的大兵带刀行走,你姑姑连门都不敢出,夜里还睡不着觉。听闻你在衙门里和官老爷斗,还差点挨了衙役的大板子,直说你天大的胆子。你别看她旧日那样厉害,其实心里怯弱的很,我哪回出门她不担惊受怕?家里家大业大,她强撑着罢了。如今你吓她一吓,少嘉的事保管能成。至于他管账房的事……且看他能不能学好了再说!”

少筠觉得好笑,忙答应下来,又玩笑道:“这一下哥哥恨死我了!”

“咳!就当是我这做姑父的偏心自己的孩子吧,你拿出衙门里的威风吓一吓他们娘俩就成。”

唱白脸?这也是姑父对哥哥的一番心意!少筠心里羡慕哥哥有个尽心尽责的好父亲,因此也不介意做这个白脸。

……

夜里的时候,老隋果然没有来,少筠少不得亲自去请。不料这一请就不得了,老隋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法子,竟光了膀子缚了几根柴在背上,一看见少筠就当地里跪下,“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

侍梅没怎么见过人,当即吓了个目瞪口呆。少筠没有法子,生受了这三个响头,又连忙拉着丫丫和她夫婿狗儿,把老隋细细的劝慰了一番,老隋方才肯解下背上的柴火,穿好衣裳,跟着少筠一块往桑氏老宅吃顿饭。

这一顿饭,桑若华足足摆了十桌,把富安灶户的头头目目都请了个遍,又备了不少菜肴分了下去,倒把富安弄得热热闹闹的。期间少筠作为当家的,少不得应酬,一圈下来,脸上艳若桃花。昔日的五分秀雅,变作今日七分娇俏,同席的桑少嘉看见了,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往日他嫌弃这个妹妹太过寡淡,连脾气也叫他觉得没有趣味。今日想来,原来是他凡事只看了表面,不曾深究。加之早前少筠为夺权,三番四次对他下绊子,而后回过神来,真叫他恨得牙痒痒!

大约鬼迷心窍,又或者他是真想教训一下这个妹妹。桑少嘉也没有多思量,趁着少筠喝高了去屋外放风时,悄悄尾随而至,直至无人处,便把少筠拦了下来,想要非礼少筠。

可这一日富安十分热闹,少筠又不是旁人,正正是宴席的主角。尤其桑荣等人都是真正疼爱她的,看她未婚姑娘又喝的满脸通红,岂有不暗自留心之理?自少筠一离席,便有人暗自跟着。这一下桑少嘉的丑态正碰在了桑荣的枪口上,叫桑荣气得当场拿了大棍子兜头兜脸的就往桑少嘉身上招呼。

桑少嘉被揍的哭爹喊娘的,立即惊动了屋内正饮酒作乐的大伙,也叫桑若华火急火燎的跳起来维护儿子。可惜,桑若华这一回也护不住儿子了。林志远听了下面人的陈述,当即黑了脸,一把拉住桑若华:“这等逆子,你还要等他酿出什么祸来才管教?”

就这么招,桑荣秉着不打不成材的理念,照着当年桑贵做模板,当着满富安人的面,狠狠的揍了桑少嘉一顿,还当即宣布,第二日桑少嘉就要往盐场里学习煎盐,大小规矩都跟着灶户,做不好工就不给饭吃……

少筠看见桑荣凶神恶煞的模样,又看见她姑父黑着一张脸,心想原来这就是唱白脸啊!这两老,也够腹黑的!真不知道当年的小贵子是怎么从老荣头的棍子下熬出来的!难怪那样刁钻油滑的脾气!

不过她虽然看穿了两老这出苦­肉­计,却没打算替他哥哥说一句话。话说,像桑少嘉这等纨绔子弟,不能耕地种田不能伐木煎盐,基本就一残疾人士。也只有结结实实的揍得他从天上掉回到地上,他才能知道什么叫人间烟火,不然他还以为自己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极品恶货,可以满世界打横着走!

第二日,桑荣言出必行,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桑少嘉那小身板从高床软枕中挖了出来,生生一脚踢进了盐场。得了消息的林志远、桑若华,乃至菁玉、少筠都穿着睡袍赶了过来,却不料最后只能睡眼惺忪的站在少嘉屋里,对着空屋子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招,桑少嘉彻底掉进桑荣的魔爪。一天八个时辰都呆在盐场里,从最脏最累的杂工做起,一步一步的学着烧卤、淋卤、试卤。开始的时候桑少嘉积极反抗,可小身板不够年近六十岁的桑荣硬朗;而后他消极怠工,桑荣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揍了再说。最狠的是揍了还不算,不给饭吃才厉害!因盐场是封闭的,进了去,桑荣这总催就是头目,皇帝老子在里边都得靠边站。这一下桑若华想帮儿子也帮不上,桑少嘉自然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是三两个月下来,神仙都得学乖!

直等到桑少嘉终于认清了形势,进了盐场不再闹腾,学会乖乖做工时,桑荣才渐渐放缓了高压态势,依着桑少嘉的脾气,慢慢引导他许多道理,这些则又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是坏得脚底流脓,还是乖乖做个中规中矩的人吧……

☆、097

饮宴过后,少筠稍事休息便振作­精­神,打算正式残盐翻新一事。

就在此时,每每出其不意的万大爷再一次出人意表。

五月末,万钱大爷突然造访富安桑氏老宅,惊得桑若华和林志远各端着一盏茶不顾礼仪的朝他猛看。末了万大爷还直接对桑家姑太太姑老爷言明,说是因为翻新残盐事宜,需得常常面见少筠,还请两位长辈不要见怪云云……

呃~这算是公开追求的意思?有时候少筠很想把万大爷当成一只苍蝇,一巴掌拍死了事。

此时的富安因为一个月之前的闹腾,以及何文渊调集的卫兵尚未完全撤离,而显得有些凌乱和疲沓。不过,随着鼎爷等人跟着贺转运使转战扬州、万钱进驻富安以及残盐生意开始酝酿,这种疲沓渐渐被另一种气氛取代。

两淮残盐的重回正轨,使桑家上下开始熟识这位熊一般高大壮实的男人。

与林志远、方石等人持保留态度不同,桑荣对万钱赞口不绝。自他在万钱对待少筠的态度中捕捉到些东西,又从老杨嘴里听到扬州事故前后后,老荣头对万钱的欣赏几乎抵达顶点。逮了机会,桑荣不仅肯和万钱喝上两盅,还会在少筠跟前说万钱的好话,一会说:“什么男人好?糙一点的男人才好呢!文文弱弱的,不经摔不扛打,哪像男人?且不说家里的老本行也要卖力气,就是出去跑盐!哎!当年要是你爹爹大伯有人家这身子,只怕不至于丢了­性­命!”

有时候万钱少筠都在场的时候,老荣头甚至还会说:“万爷,你知道小竹子小时候她爹怎么调、教她的?只管听她胡闹,天都能叫她拆下来!你得跟她磨,磨她的脾气,也磨你的。你得哄着她,也得教训着她。”

少筠听了这话,恨老荣头恨得牙痒痒,偏偏一旁的万钱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原来如此,当年桑二爷想必是一面头疼着,又一面高兴着。”

老荣头听了这话真正是遇到了知音般的高兴,连破锣嗓子也带了笑意似地:“咳!就这意思了!一会你问问小竹子,叫她告诉你她爹怎么教导她的。”,说到这儿,打开了话匣子的老荣头又变得有些伤感起来:“哎!当年咱们的大爷二爷虽然是文弱书生,但是那胸襟!百里挑一!可惜了得,身子骨不比你,不然要享多少福气?”

万钱听了这话,有那眼睛肆无忌惮的瞧着少筠。少筠十分难耐,又不好发作,只能强作镇定的站起来:“荣叔,我去外边走走。”

桑荣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待少筠快走出门的时候,他又突然想起似地对万钱说:“你也去,别叫她又在草荡里踢了脚!”

万钱笑笑,站起来一拱手,就跟在少筠后面,闹得前面的少筠白眼频翻。

直入了草荡,万钱才走上来同少筠并肩:“老荣头,眼毒。”

少筠冷哼:“那是因为他夸你了吧?”

万钱笑开,那样子真是三岁孩童眉开眼笑的笑,真诚无伪,质朴憨厚。

可是少筠一看他这模样,就恨得咬牙切齿!话说这头熊,专在别人对他无可奈何时这种表现,叫人想痛揍她一顿!可是揍大熊?少筠自认还没这个本事!所以一直来她生气他,也就是不痛不痒的捉弄他一下而已!

而万钱看见少筠眉头轻蹙、贝齿轻咬又眸子乱转的模样,一语道破少筠心里的小把戏:“头一回见你,你不高兴我看你的脚丫,就打人;第二回你把桑贵抢回去不算,还送了‘拱手相让’来向我示威;第三回,你心里不痛快,不肯打人骂人,就把我一脚踢进粪坑里去。眼下么……你眼睛咕噜噜的转,大约又是动了什么歪心思想揍我一顿?你小时候一定十分淘气,又不肯服输,难怪老荣头说当年桑二爷要费尽心思跟你磨脾气。你爹爹和你姑姑磨了你十余年,到让你磨出这副刁钻的心肠来,叫又爱又恨。”

少筠自觉小把戏被看穿,不由嗔目结舌,满脸通红的矢口否认:“谁要打你!你皮糙­肉­厚的,打你还嫌费力气!”,说着赶紧走了两步,然后发现万钱一步不离的紧跟着,又回过头来,眯着眼睛道:“你再跟着我,我真收拾你!”

万钱听了这话,一笑,当即伸手一扯,把少筠紧紧抱着:“好,你收拾我!”

少筠一声惊呼,羞愤中却一字不落的听到了万钱的话。她想挣扎,可是万钱抱她抱得很紧,紧得叫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衣裳下的肌理。她从来没和哪个人这般亲密,心底抑制不住的悸动泛滥开来,叫她紧握拳头不断捶打万钱:“你放开我!你这!你这登徒子!”

“不放!”,万钱压根不觉得少筠那些花拳绣腿是威胁,直接拒绝,然后又加了一句:“你安静听我说完,我才放。”

这个!这个恶鬼!少筠胸脯一下起伏,伸手尽可能的推远万钱,瞪着他说:“你说!”

万钱微微一笑,双手又一用力,勒得少筠几乎喘不过气来:“老荣头说,得跟你磨,磨你,也磨我。他说得对,我听他的!”

“你!”,少筠气不打一处来,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她觉得最恶毒的眼光瞪着万钱。

万钱右手徐徐轻抚着少筠的背,然后扶着她的头贴紧自己的胸膛,低喃了一句:“真怕一用力就会把你掐断了,你怎么就这么水灵……”

这还叫不用力?她都快被掐死了!可是满身的气息突如其来,仿佛带着草荡里蓬勃的青草气,仿佛还有最北边嗍风的黄土气,再还有……万大爷的汗味儿……

呃!呃!

一感觉到万钱温柔了双手,少筠立即一把推开万钱,退后两步!咬牙正要骂人,忽的又眸子一转,似笑非笑的:“万爷,您要磨,就磨磨您的男人味吧!一股汗酸!”,说罢一旋身,转进草荡,倏儿不见。

这般宜嗔宜喜,更加磨人,万钱只觉得自己心里转呀转的,就是停不下来!他身形一动,就想一网成擒,不料少筠更灵动,早就不见人影。

万钱跟了两步,只听到风吹草低的簌簌声,却始终不见踪影。他有点不甘,不禁高声道:“筠儿,别闹,草里有蛇!”

可是,哪儿有伊人踪影?

少筠闯进一人高的草丛,把万钱的呼唤抛诸脑后。然而,草荡里湿滑泥泞,是一个隔绝了尘世的世外桃源,少筠不能说不害怕。可她不想在循着来时路去找万钱,万一万钱洞悉了她的恐惧,会肆无忌惮的欺辱她!

少筠咬着牙,拨开乱草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她的正前方仿佛突然刮了一股旋风,扬起无牵无拌的芦苇花直上青云。

扶摇直上九重天,料是苇花饰鸿鹄。少筠见状毫不犹豫,拨开芦苇,朝着芦苇花飞扬的滩涂闯去。

渐行渐近,有嘶嘶声划破空气,钻进少筠的耳朵。那是……兵刃凌厉的声音!少筠忍不住好奇,是谁?滩涂中央,剑气四溢,激起芦花直上九重天!

声音越近,但伸手可及处,仍是延伸的芦苇荡!这是哪儿?闻声而不获,多么的揪扯人心!少筠有些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有越发急切的拨开芦苇。正焦心时,苍天风云咋起,一阵狂风吹来,腰肢柔软的芦苇一波接一波的起伏。就在芦苇低伏芦苇花纷扬似雪时,不远处一袭白衣突如其来闯入眼帘。他手中剑气初平,他眉目间的狷介仍然醒目,只是嘴角的一抹浅笑在目光触及少筠时,凝固了。

何文渊!

……

书生意气御宝剑,芦苇沉浮定江山。他觉得胸臆中豪气直冲云霄,然而回首处,不是定鼎江山的豪迈,而是芦苇低伏处的伊人。她天然而不事雕饰,荆钗布裙下,冰肌玉骨,仿若芦苇花妖,被他的剑气所激而恍然现身。然而她脸上微微诧异的表情,却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乱风过后,芦苇一起,她眼前的他,不过是五蕴之内的幻影,而他眼中的她,亦然!

少筠呆了呆,有些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去,摸到了略微扎手的芦苇杆,忍不住呢喃道:“不是草荡么……怎么看见……何大人……”

正疑惑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准确无误的握住少筠的手,温朗的声音传来:“少筠,是我,伯安!”

少筠微微张了嘴,看着方才风中意象拨开草丛在眼前一点点变大,变成真实可触的何文渊。她呢喃道:“何大人……真是你……”

何文渊将手中长剑反手藏于手臂之后,一手拉着少筠:“少筠怎么发愣?以为见到的是草荡里的妖怪?”

少筠徐徐吐了一口气,活泼俏皮:“不呢,我以为见到的惊才绝艳的天外飞仙!大人大约是真神仙,不然怎么想得到在这草荡深处舞剑?扬起的苇花如同六月飞霜,真好看!”

何文渊低低笑出,然后回头看着少筠的眼睛,带着三分认真说:“筠儿,方才咋见你,才真像是草荡中迷途的小仙子。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称呼我为大人?”

少筠漾出笑容来,而就在她正要说话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万钱那略微着急的声音:“少筠!你在哪儿?真别乱跑!”

何文渊听闻了笑叹:“筠儿又淘气了?”

少筠连忙伸出一根指头,压低声音:“嘘!”,然后拉低何文渊,伏在他耳旁嘀咕了两句。

何文渊好笑,又摇头,却也没有多问的拉着少筠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跟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咳!万大爷惨了……富安一场大戏开始……

☆、098

何文渊把剑缚在背上,一手紧扣着少筠,一手拨开芦苇,拉着少筠在草荡里疾奔,直至一处湿滑的滩涂上停下。

少筠脸­色­微红,气喘嘘嘘:“大人,为什么在这儿停住?”

何文渊看了看四周,才回头对少筠眨眨眼:“你不是要戏弄万大爷?这儿正巧!”

一位堂堂六品官员跟着他戏弄万钱?少筠有点呆:“大人也要戏弄他么?大人要怎么做?”

何文渊伸手摘下少筠头上的一根鎏金嵌宝福在眼前簪,随手一扬,丢在两人的来时路,又从少筠手中扯出帕子丢进前面湿泥中,然后突然揽着少筠的腰,带着她几处攀爬,便藏身于湿泥旁低矮的灌木中。

“若舍得将绣鞋丢一只在那湿泥上,我保管一会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安置好后,何文渊凑在少筠耳旁说道:“你自是不会吝惜你的绣工,但我却觉得不该让外人瞧了去!”

两人靠得有点近,何文渊身上的热徐徐的传了过来。那种气息有点熟悉……宛如年幼时她淘气,青阳哥哥劝不住她只好抱着她、陪着她的那种感觉。少筠变得沉默,丝毫不觉自己脸上已然艳若桃李。

伊人在侧,心底情绪缓缓氤氲。那滋味截然迥异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旖旎,反而有种蓦然回首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安定。可是何文渊尚未来得及细细寻思此番滋味,却被眼前少筠脸红娇羞的模样吸引。他不是不经人事的呆瓜,所以他很清楚的知道少筠脸红意味着什么。他本是正人君子,从来花丛中过,片叶不沾的品行,可他还是神差鬼使的伸出手来环住少筠,用极温柔低沉的声音在少筠耳旁说:“怎么发呆?你喊两声救命,万大爷会为你赴汤蹈火。”

少筠微微扬头看着何文渊,剪剪秋水,如同雨洗碧空,纯净的叫何文渊从心尖至指尖都轻轻一颤。

良久之后,少筠别开头,抿了抿嘴,顺着风,喊了一嗓子:“救命!救命呀!”

两人居高临下,从树隙中看到万钱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扫荡着芦苇朝少筠所在奔来。至方才鎏金嵌宝福在眼前簪跌落处,万钱停住,俯身拾起簪子,又四处张望,嘴中呢喃。少筠看得真切,几乎是跟着念出来:“少筠!少筠……”。念至此处,少筠突然觉得心上一酸,便有跃下树­干­的冲动。

何文渊洞悉一切,双手一紧,对少筠耳语道:“筠儿又何必着急着担心他?”

少筠闻言心底一震,咬了咬牙,没有吱声。

突然间,不远处的万钱突然大吼:“少筠!”,接着奔至滩涂,旋即他又看见湿泥上的一方素白帕子,便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少筠、少筠!你答应一声儿!”

万钱表情全然没有半点儿犹豫,却只有惶恐和着急。脚下的泥水下是多年淤积的草根淤泥,极其难行,可是万钱的速度居然不慢。直至泥水没过他的腰眼,他赫然停住,大口喘着粗气的吼了一声“少筠!”。

看戏看至此处的少筠便再也忍不住,一把挣开何文渊,也不管树­干­有多高就直接跳了下来。她本是娇弱少女,如是一折腾,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在地。她下意识的双手一撑支住身子,剧痛立即从手上传来。“呀!”一声惊呼,同时牵动了两个男人的心。

何文渊立即跃下树­干­,扶起少筠,拉过少筠双手,仔细一看,那水葱似的双手已被荆棘画出数道血痕。何文渊皱了眉,从怀中摸出帕子,细细擦拭少筠双手。

少筠抿嘴,挣开何文渊,跑至湿泥边又突然停住,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万钱,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泥水中的万钱扭过身来,看见少筠与何文渊在一处,浑身上下,连表情都僵硬了。凭意气走至此处,他这才发现,脚下淤泥纠缠,分明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沼泽。

少筠看见万钱的表情,又见他一动不动,不知怎么的就眼眶一热,嘴里迸出话来:“你回来呀!”

万钱扯了扯嘴角,缓慢抽出一只脚来转身。可这一动,万钱不仅没能转身,反正整个又陷进泥里两分。

少筠倒吸一口凉气,懊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双手紧紧揪着裙摆。

万钱一路盯着少筠,直看到少筠裙摆上染了血迹,他突然怒吼道:“傻子!一边呆着去!娘的!”,说着突然腿上奋力一蹬,想要跳出水面。然而沼泽哪容人用蛮力,万钱这一下不仅没能挣扎出来,反而直接叫泥水没过了胸口。

少筠听得万钱朝她怒吼,嘴上一抿,眼睛哗啦一声,坠落一串珍珠。

另一面,少筠的甩手而去,叫何文渊呆立当场!看着手中那方沾染了血迹的帕子,何文渊突然觉得自己设下的这个游戏真是无趣到极点!待万钱一声怒吼叫他回过神来,他才赫然发觉万钱已经深陷沼泽,而少筠站在沼泽边,双手揪着裙摆,在裙摆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连忙赶上前去制止万钱:“万钱!你切勿再动!”

说着,何文渊拉松少筠的双手:“筠儿别急,到一边去等着。”

少筠抿抿嘴举袖擦去腮边泪水,却只向侧面退了一小步,就不肯再走开了。何文渊深吸一口气:“万钱,你千万别再动。我现在去削根树枝回来。”,说罢转身离开。

不多时,何文渊拖着一根六尺来长、两根指头般粗的树枝回来,甩出去给万钱:“我往外拉时,你迈脚。”

万钱接住了,两个男人在角力,少筠则在一旁看着。她很安静,直至万钱被拉回实地的时候,她觉得一颗心落回原位却还有些愣神。不一会,等她回神,她才突然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万钱居然当着何文渊的面大声吼她,她还居然为此莫名其妙的掉了眼泪。

可万钱是那种千帆阅尽得以藐视众生的男人,所以他丝毫不会去理会何文渊是不是尴尬,甚至不会觉得少筠应该为此尴尬。他一脱险就脱下湿而重的外袍,就着衣裳擦­干­净了手,然后直接走到少筠跟前,执起她的手,细细看了,才问:“你傻么?”

听闻这话,少筠突然觉得万钱是真傻,是真缺根筋的傻!想到他刚才吼了这么一嗓子居然是因为自己擦伤了手掌,想到他因此大怒而要跳出水面却因此陷在沼泽里,少筠心底按捺不住的生气:“你才是傻子呢!”,说罢甩手而去。

少筠此话一出,何文渊和万钱两人,心思各转,却都是难以平静。

或许少筠年少,又养在深闺之中,是以看不懂自己的心绪。又或许康青阳与她相对多年,却始终未能真正启迪她的心扉,是以她单纯的有如一泓清泉。然而何文渊和万钱却都是经历世事的人,他们同样都明白少筠这一句话既是负气,却也是动情。

万钱呆了呆却没有追上去,何文渊则更没有什么理由追上去。两人留在后头,仿佛有了默契一般的漫步。

走了一会,何文渊笑道:“万爷方才为少筠双手受伤就大失分寸,几乎为此身陷险境,怎么眼下反而闲庭信步?”

万钱听闻此话却突然盯着何文渊,眼光中有严厉的责备。而何文渊只是浅浅一笑,对万钱的致意不置可否。

万钱盯了何文渊一会,然后耸了耸眉头,才徐徐说道:“她不会再犯傻,叫我担心。”

不会再犯傻叫他担心?万钱这话说得!端得是自信满满豪气万千!何文渊笑笑,态度温淡之余说出的话却有点言不由衷:“万爷果然是人中豪杰!可惜桑少筠真是这样重情重义的话,也不会如此设局,叫你几乎命丧于此。”

万钱扯了扯嘴角,憨厚的面目下有一缕不易觉察的讥讽:“大人何必枉做小人?此局绝非少筠有心设下。”

一针见血!

何文渊不禁好奇,万钱的这股子自信从何而来:“哦?何以见得?”

万爷看了何文渊一眼,徐徐说道:“我与少筠相识至今,她曾三次戏弄我,算得上心思奇巧,却绝无半点歹毒。何况同样一方帕子,她不会两次都用同一个法子。我之所以上当,只是因为不曾料想大人会在她身旁。”

话到此处,万钱朝何文渊一拱手,紧接着大步朝少筠赶去,留下何文渊立在芦苇花中间,满心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她曾三次戏弄他,其中一次还是帕子牵丝引线。原来他公然求娶她不仅有觊觎桑氏势力的心思,可能还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情愫。甚至……两人的相交绝非几次见面几句交谈那么简单。如此看来,他今日……确实枉做小人!他曾以为桑少筠年轻稚­嫩­,行事虽然锋芒毕露,却未必真知道世途惨淡、人心险恶。他虽然不是处心积虑导演这出小把戏,但也确实假戏真做、顺水推舟的存心叫桑少筠看看万钱的真面目,可惜最后反而催动了少筠的心绪。原来,世途尽管惨淡如斯,却总还掩藏着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枉做小人……万钱,你确实一针见血!

芦苇丛中借东风频吹,芦苇花一时起一时落,纷纷扬扬处,有天地飞霜的意境。何文渊立于其中,看见漫天遍野的飞絮,有一刹那,他竟觉得十分凌乱,一直看不清世间万象。然而心头一瞬间的软弱,叫他双手拳头一握,高声吟唱:“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你们看了什么滋味,何文渊好像有点乱了……万钱和少筠则是越来越明朗了……

☆、099

万钱找到少筠时,少筠窝在草根中,脑袋搁在膝盖上,抿着嘴,眼泪一串串的掉。

万钱吁了一口气,想起上回在扬州南城,少筠听闻康青阳订了亲,也是这般眼泪掉得像珍珠的模样。他知道是他惹了她难受,所以有点无措,只能小心翼翼的坐到她身边:“筠儿……怎么了?你别生气,我也不是真吼你,只是……”

少筠别开头,抽了一口气,又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蛋,气道:“谁生气!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万钱挠挠头,觉得头疼!话说,被捉弄的是他,怎么这回成了他要来哄人?可以想到刚才少筠说的那句“你才是傻子呢”,万钱就浑身软的站都站不起来。没了法子,他低声道:“好,咱们都不生气……你快让我看看你的手,伤口深不深?别惹了邪毒才好。”

少筠咬咬牙,没吱声儿。

万钱见状便伸出手来,生硬展平了少筠的双手。只见少筠双手上纵横几道划痕,这一下血液、草屑混杂,十分的可怖。万钱皱了眉:“得去找大夫了!”

少筠抿着嘴抽回自己的手,许久后气鼓鼓的说道:“我不心疼她,你心疼什么。毁了正好,再也不用绣那些劳什子,叫她比我的命还金贵!惹得人看见她伤了出了血,就连命都不要了。”

万钱听了这话,真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又坐近一点搂着少筠:“原来你为这个生气。我、我不是因为它­精­致秀巧,能绣出好绣活才矜贵它。我是因为看着你不爱惜你自己,才着急。”

听了这话,少筠不以为然的撅了撅嘴:“当着矮人还说高话?我算见识了!原来你是着急我不知道心疼我自己,那这话你怎么不知道对你自己说?我是为什么着急的?你要是死在我面前,是诚心要叫我一辈子不得安生么?”

万钱哑口无言。少筠这几句话仿佛千钧重的大锤,重重的击在他的心底。心底那层因岁月、因人世而结成的坚冰因此生了裂纹,缓缓消融。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再没有人因为他不爱惜自己而着急,许许多多的人情世故,再没有人因为愧疚于他而良心不安。

万钱伸出另一只手,环着少筠,低声道:“我知道了,走吧,找大夫去。”

……

富安哪有什么正经的大夫?不过是乡间学过一两年草药的老农,积攒了经验就给人看病罢了。万钱看见这样子,­干­脆也没让少筠留在大夫家,而是把少筠带回了自己租赁落脚的一处草庐。

而后万钱洗­干­净了手,又火烧过的小镊子清除了少筠手上的异物,然后清水冲净了才给她敷上药末。少筠看见万钱那双手虽然粗大又满布老茧,但动作却是十分熟练,又轻柔的带着技巧,便不禁好奇:“万爷,少筠认识你至今,还没发觉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的。少筠是真的奇怪,您以前究竟做什么生意的?”

万钱也并不等仆人,就亲自收拾了桌上的什物。他听见少筠这样问他,便在少筠身侧坐下,倒了一盏茶喝了,才说:“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做生意的。要问我做了什么,三百六十行,我大约总做了一半的行当了。塑过泥胚,烧过瓷;采过茶叶,炒过茶;当过河工,拉过纤;守过卫所,杀过人;做过苦工,耕过田……”

少筠听闻一句眼睛瞪大一次,最后眼睛瞪得跟一颗杏子似地,惹得万钱好笑:“不信?”

少筠摇摇头:“自是难信你!我朝大诰说过,役皆永充。三百六十行,由得万爷想换就换?”

万钱笑笑:“那是因为你桑氏一族一直做着良民。”

少筠笑笑:“原来万钱是刁民!”

“呵呵!”,万钱笑开,而后敛了笑容,面目又变得木讷静默。许久后他低声说道:“一代王朝,庙堂上的人看到海晏河清,乡野里就是哀鸿遍野。少筠,你是没见过国中有多少原先的良民为逃避赋税徭役,聚集成暴民。刁民……不是天生的。要是有,我宁愿我天生是!”

他宁愿他一生下来就是无恶不作的暴民?这大约也是吃尽了世间苦头之后的惨痛领悟吧,可谁又能真正知道这中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那一刻少筠觉得自己有些悯人悲天,不过很快就被促狭所取代:“刁民?咱们乡野里的话叫瘪三,北边的话叫混不吝。就万爷您这模样和素日行径,当真衬得上。您若是还要天生犯浑,我这儿就词穷了!难怪人家都怕你躲着你,原来你就是一道治鬼灵符!”

万钱嘴角扯了扯,一时间的苍茫情绪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浑身都痒痒的咬牙切齿。他定定盯着少筠,目光里说不清的几种心绪,嘴巴里却是重重的张不开。

就在这时,君伯走了进来,听了少筠最后一句话,带着一种很不以为然又很版刻的表情说道:“对那魑魅魍魉,我家爷做治鬼灵符太过屈才!我们爷是太上老君千锤百炼的仙丹!”

少筠“噗”一声笑出来,眼睛觑着万钱,话却是对君伯说:“原来治鬼灵符太屈才!君伯,您就是太上老君,专练仙丹的!不过您炉里的仙丹练熟了么?要是练熟了,不妨先治治眼前这天生刁民的刁毒吧,省得跑了出来装成仙丹模样却祸害凡间!”

君伯呆了呆,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副咬掉舌头的样子。

万钱咧嘴一笑,又凑近少筠一点:“他不是太上老君,你是。你练我成仙丹,我练你的三味真火。”

“呸!”,少筠一下脸红,啐了万钱一口:“好个混不吝!自认仙丹,好不害臊!”

万钱喉咙里溢出笑来,丝毫不理会旁边还有一号程亮的大灯泡。君伯自从一进门就没见过万钱的目光往他身上投过一投,他很是没趣,自嘲道:“得,您一位是三味真火,一位是红炉仙丹,没我这配丹药的什么事。我走还不行么,我!”,说着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屋内,直至快出门的时候又贼心不死的加了一句:“爷!桑二小姐好歹是位姑娘家,您快些送人家回家去……”

少筠笑个不住,姿态娇俏活泼,万钱看的通体舒泰,自动忽略了君伯的不识趣味。

等笑够了,少筠站起来:“我要家去了。万爷有空了给少筠捎个信,少筠同您一道去盐场瞧瞧,这残盐的生意就算是完满了!”

万钱听了忙站起来,又看了看少筠的衣裙,说道:“那个,我不担心。你家里的灶户十分可靠,只管放手让他们安排就行,你也不必多­操­心。不过!你还是换一身衣裳好一些,我方才已经让君伯备下了。”

少筠微微红了脸:“不过是染了几点血迹,无妨的,何况我没带丫头在身边……”

万钱摇摇头,轻轻执着少筠的手肘,送至屏风后:“临出老荣头家里的时候,他还嘱咐我别让你又在竹林里踢了脚。要是知道你又伤了手,还是穿针引线的一双巧手,我早前陪他喝的黄酒就都白喝了,你那姑父、叔伯只怕更不待见我。”

正说着少筠被送进屏风后,而屏风后的高几上摆了一套月白松江府细布裁的半臂,上面莹莹发亮的白­色­丝线层层叠叠绣了朵朵梨花。因为花朵密集,算是用了大针线,这身衣裳看起来就几乎与用绸缎所裁无甚差别。少筠摸了摸那衣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情。她咬咬牙,轻轻的换上这身价值不菲的半臂,然后莲步轻移的转出屏风,微微低垂着头。

料想云裳轻薄,不经风露,独立山坳一枝春。

她虽竹子的内里,总不掩盖梨花泣啼的风姿。万钱看得有点呆,所以讷于言辞。

少筠见万钱不说话,便不禁摸了摸衣襟上的花绣,叹道:“这一身的刺绣,不知道是绣娘熬了多少灯油才绣出来的!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念头,这样取巧!虽然还是细布裁的,却生生用线又绣出一整件衣裳来!原来这就是巨贾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派!”

万钱听了这话,回过神来,笑道:“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家从不着绫罗绸缎。可惜你生得好却少了绸子的鲜亮来衬托,回回都是细布棉布。我总想,要是你也穿绫罗绸缎,该有多好看。这法子是取巧一点,不过是好看。”

少筠横了万钱一眼,脸上又红透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耳根都热的不行。耐不住,少筠强行转移的话题:“家里不穿这个,一会我家去,姑姑看见了,只怕又数落我。还是不穿了!”,说着又想要转进屏风。

万钱一把拉住:“何必!你要是怕,今日索­性­不回家。”

少筠一听这话,脸­色­一沉:“你胡说什么?!我是你们爷们想留就能留的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万钱一拍脑袋:“不是!不是这意思!就是让你别换,你这样是真好看……”

少筠抿了嘴,暗自生气,最后又忍不住委屈:“你这样肆无忌惮究竟是什么意思,早前如此,今早也是,还有眼下……难道你算准了我身陷困境,非你不能嫁,所以才这样孟浪?”

万钱叹了一口气,却松开少筠:“筠儿……我……你不要相信男人,男人都会忍不住……不过,你要相信我。”

少筠咬了咬牙,连看了没敢看万钱,扭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打情骂俏一下……

☆、100

少筠没能独自离开万钱家,因为身负宝剑的何文渊后脚跟来了。

少筠这一身做工繁复的半臂,素雅之余有大家闺阁的那种内敛的气质,一别昔日朴素清淡。然而,惊艳过后何文渊只觉得那上头一层复一层的丝线有点扎眼。她本是商贾之女,如此衣着,未免有僭越之嫌。他眸光一闪,浅笑道:“少筠这一打扮,恍若神妃仙子。”

少筠落落大方行了一礼,而后自嘲道:“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么?少筠长那么大,头一回穿了这么一身取巧的衣裳,又得了大人一句‘神妃仙子’的夸赞。”

何文渊一笑,看向少筠的双手,问道:“万爷想必已经为你打点妥当?大约伯安总是晚来一步。”

少筠正要说话,万钱则已经跟了出来。他听见何文渊这句话,便看了何文渊一眼,意味深长,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拱手作罢。少筠见状只好婉转场面:“不知道大人这是要找万爷问话呢,还是找少筠?”

何文渊盯了万钱一眼,笑道:“原本是想给筠儿你疗伤,不过既然万爷代劳了,我又一场来到,反倒是想与万爷说两句话了。”

少筠一听,忙着行礼:“如此,少筠就不妨碍两人倾谈了!”

何文渊一伸手挽住少筠,眼睛则看着万钱:“不妨碍,不过是两句话而已。听闻少筠说过,你桑氏自祖上起,为朝廷煎盐,依律贩运盐斤,规行矩步,未曾稍有逾越。伯安听了十分敬佩少筠这份平淡从容,只是少筠你不曾听过清水出芙蓉的道理?何必为一件两件的雕饰之物丢了素来品­性­?须知道,即使口口声声声称了解你困局的人,未必都真心能解你困局。”

少筠目瞪口呆!

万钱扯了扯嘴角,盯着何文渊针锋相对:“衣裳是取巧,但不算不规矩。大人既然肯夸她一句神妃仙子,又何必责问她一句清水芙蓉?”

何文渊眉尖轻轻颤了颤:“万爷自诩通透世情,自是应该知道,伯安责备的是谁。”

说完这句,何文渊拉着少筠转身走人。而万钱呆立在原地,心中万分不是滋味!何文渊,你是何道理?

听闻声音的君伯这时候赶了出来,皱了半天眉头,丢出一句话:“这位官爷,一副官相,却怎么一股怪味?”

怪味?这词恰当!何文渊从来都一副好脾气,旁人轻易看不出他肚子里的弯弯绕。对待两淮盐商,一副官相,对谁都说朝廷如何,皇帝如何;对待转运使、康知府,一派和悦,对谁都说大家同朝为官,好说好说!可到了少筠这儿……有时候他似乎又有些动静,但更多得是猜忌提防。既然如此,今日他如此举动,未免孟浪!

难道是因为他?

万钱挥挥手:“这味怎么怪法?”

君伯双手交叠在腹前,一派庄重说道:“像是带点儿醋味,又像是加了两钱蜜糖;好像有点辛辣,但又觉得裹了些轻鄙。难瞧得明白!”,说着又换了一副无可奈何又忠厚的表情:“爷!今儿我瞧着桑二姑娘的言行,只怕她未必肯戴您那支簪子的。不如咱们……君伯还是那句老话,两淮有名望的人家多了,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

万钱不等君伯说完,又一挥手走开:“知道是老话,还要爷说你啰嗦?”

君伯看着万钱的背影,扁了扁嘴高声道:“我这不是怕爷伤心么!”

……

何文渊一径把少筠带出万钱家门,然后送上马车。

看着对面那张俊逸温淡的脸,少筠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很没形象的吞了吞口水:“何大人,何劳大人送小女……”

何文渊看了看少筠,轻笑着摇头:“伯安今日枉做小人,心下是愧疚,因此一心赔罪。”

赔罪?赔罪是这个赔法的么?少筠不以为然,说话也淡然了些:“大人说笑了。今日要捉弄万爷,是少筠刁钻;后来要从树上跃下,是少筠鲁莽。这与大人何猷?大人又何必赔罪?”

何文渊看了看少筠裹着白布的双手,正要说话,却突然泄了一口气,仿佛有些挫败的:“既如此,不提也罢。你手上的伤妨碍么?早知道你一双巧手,能以针做笔,描出栩栩如生的双面绣。若因此而不能做绣,实在是伯安的罪过。”

少筠展开双手,浅笑道:“不能做绣……也罢。自古绣娘艰辛,再如何鞠躬尽瘁,成就的都是别人的美丽。若如此绣品落在自己身上,还是僭越。倒不如从此再不能绣花绣,落得眼不见为净。”

何文渊身如电掣。

少筠看在眼里,又别开头。

许久后,少筠听闻何文渊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大约我确实不知绣娘何等辛苦。但你总该知道我方才责备的是谁。少筠,你身系两淮盐政,稍有差池,无人能保你平安。转运使能因为你姑姑不合意而抬举你,也能因为你不合意而抬举别人;康知府可以因为你不够高贵而放弃你,也可以因为你可以利用而逼迫你。这些你不是都知道么?你敢争,确实是洞悉其间复杂关系,但归根到底是因为我在。但我若不在呢?你向谁去争?”

少筠嘴角翘了翘,仿佛是笑,也仿佛是讥诮:“大人,少筠今日困局,大人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诸如我这双手,描样子的是我,配­色­的是我,拈线的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还是我,可最后得风光的,从来不是我。大人一句僭越,我知道它的意思!所以少筠所求,从来不是花容云裳披身上,不过是求一顿温饱,求一个平安而已。”

何文渊点了点头:“朝廷律法,庇护善人。少筠总该相信。”

少筠转过头来,看见何文渊又笑的云淡风轻,自己也不免一笑,随即点点头。

何文渊见状才说道:“我前两日到的富安,却一直无暇造访你桑氏。今日内子从扬州来探望我,听说你也在富安,便说上回在烟波阁劳你陪伴游湖,十分愉快,一直有心与你相交,却无机会。眼下你家残盐一事已成定局,你想必也有些闲情见见内子?但愿伯安此举不会太过唐突。”

“何夫人?”,少筠微微惊讶,旋即又释然,笑道:“怎敢劳夫人惦记?本该少筠上门拜访。说起来,少筠从未见过像夫人这样恬淡高洁的女子,能和夫人相交,少筠十分荣幸。”

何文渊听了这话笑开,态度里有一股真正的释然:“宁悦虽然是我妻子,但我不惮旁人夸赞她,她的脾­性­确实十分恬淡,你与她交往久了,自然就能知道的。”

少筠笑笑,并未出声。其实……何文渊是何意思?语气中反而有些担心她与何夫人相处不来似地!

疑惑间,何文渊的马车抵达富安驿馆。

少筠尾随何文渊进了两人下榻的驿馆,何夫人就领着着仆人候着何文渊和少筠。

何夫人一见何文渊,脸上微微露出欣喜,却又极其克制的上前行礼:“大人,您回来了!”

何文渊和悦了表情,然后拱手行礼:“夫人,桑二姑娘今日做客。”

何夫人看向少筠,一笑致意,然后才走上来,颇为热络的态度:“桑姑娘!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快请屋里坐!”

少筠一看人家夫妻间的礼仪都摆弄的这般一丝不苟,自然不敢因为何夫人的热络而怠慢,忙郑重行礼道:“少筠见过何夫人,夫人一向安好?劳夫人惦记着!”

何夫人携起少筠:“少筠不必客气!我初来扬州,见得扬州风土宜人,却无甚闺阁好友分享,煞是无趣,因此拜托了我家爷,请了少筠来做客!”,话到这儿,何夫人发现少筠手上缠了白布,又不禁疑问:“少筠双手怎么了?”

少筠下意识的藏了藏双手,又笑道:“不过是今日在草荡里嬉闹,荆棘划伤了。已经仔细上了药,不妨事的。”

何夫人吁了一口气,又说:“如此,咱们到屋里去说话。”

何夫人一身紫衣,静雅高洁,少筠通身素白,秀雅绝俗。两人行在一起,无外丽人行三个字。何文渊眸光笼着两人,然后跟随在两人身后,心里缓缓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仿佛极其笃定,仿佛极其安详。

随后三人同桌吃饭。何文渊本不是多话的人,何夫人又这般恬静淡然,所以话语交谈不多。但少筠是个俏皮伶俐的少女,说话玲珑又带着一股透彻,自然惹人喜欢。一顿饭下来,三人倒是相处得极为融洽,连何夫人也说:“少筠,日后有空闲常常与我作伴如何?我偏偏就觉得与你投缘,又中意你这个人。”

少筠浅浅一笑:“少筠是真心喜欢给夫人作伴,就是我饶舌鹦哥似的,就怕吵了大人和您的安静。”

何夫人抿嘴笑个不住,又那眼睛觑了觑何文渊,等笑够了才说:“没有的事!我们夫妻相处一向以礼相待,都是偏冷的­性­子,我就盼着有人能陶冶爷的­性­子呢。”

这话……有点意味深长!少筠没敢接。何文渊这时候似乎是坐不坐的站起来:“你们女子家怕是有些话要说?我该去处置些事务。”

“爷!”,何夫人紧接着站起来:“今日有客,又是您请回来的客,怎好怠慢?前日京里老爷遣人送来一架伏羲琴,乃是用上好的梧桐木­精­心制成。因是新琴,又长途颠簸,只怕宫商角子羽都不准了,因此宁悦不能弹奏。今日少筠既为雅客,相公何不当一回雅主,为少筠奏一曲,随便也将音准调好?”

何文渊略略一想,然后一笑,十分有礼的对少筠做请:“少筠请那边桃树下稍坐,容伯安粗奏一曲,博卿一笑。”

……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你们看了什么滋味,反正少筠不大是滋味,me too……

☆、101

一张琴台,一架新琴,销金兽里助秋情。

少筠坐在一侧桃木下,素手轻轻支着螓首,妙目微阖,细听琴音如流水,如松涛。

不远处荼蘼架下秋千轻晃,宁悦在秋千轻晃间任由思绪弥散。

身后的丫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推着秋千,细细碎碎的说着闲话。

“小姐,这位姑娘就是两淮人都知道的小竹子?也算位佳人。”

“唔……”

“只是小人不明白,既然夫人有心相交,怎么不去凑一凑热闹?”

“新琴音调必然不如老琴和悦,这是琴靠人养的缘故。坐的远,是为消减些尖利之音。何况爷本是丝竹高手,调音自然不在话下,不必我Сhā手。再者……爷有心,我这当妻子的,理当体贴。”

“小姐……小人不明白……”

“有多难明白?我蒙爷不弃,多年侍奉。可惜至今一无所出,就算为继后香灯想,爷纳妾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小姐……”丫头十分不解宁悦的平静淡然:“小人跟随小姐嫁入何家,从未见大人与您红过脸。即使您一无所出,爷对您也没有半句埋怨,更没有出去寻花问柳,您又何必?这位小竹子,名声着实一般,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何况,小人真没瞧出来爷有多中意她。”

想让伯安将喜恶都写在脸上?不知道家里的老爷太太见没见过,至少宁悦嫁入何家五年都未曾见过。不过人要知道进退,要知道惜福。她知道伯安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她便不会轻易去问在他心里,她有多重要。至于小竹子桑少筠在伯安心里有多重要,答案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若非她不重要,伯安怎会默许她与小竹子相交?只是这重要究竟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这只怕只有问伯安本人才会知道了。

但是宁悦没有告诉她的丫头,其实对她而言,伯安的爱,重要也不重要。重要是因为她赖之以生存,不重要是因为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完整的得到过。伯安是个家教极好的人,待人温和有礼,从不稍稍逾越礼教,即使她与他同床共枕,也丝毫不妨碍他在人前人后与她以礼相见。日子久了,她开始明白,这便是他的秉­性­,她无从窥究,只能猜想他原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爱人。

南下江南之后,宁悦眼见伯安比往日在京还要忙碌许多。他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但从他口中,她知道了一个名字,小竹子。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名字,叫她兴趣大增。小竹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后来见到了,眼下相交了,可是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伯安既没有过多的赞赏这个女子,也没有太多的苛责她,只是有时候,两人谈论小竹子做了什么事时,说着说着伯安会突然陷入沉默。宁悦无从判断什么,所以坐在秋千上,在轻晃中静候一个过程,等待一个结果。

仲夏夜,天上的稠云仿佛酝酿着暴风雨,天气炎热的连一丝风也没有。而伯安的琴声在起承转合间总有一丝一缕的尖锐,这种不和谐感划在耳朵里,加剧了那种潜伏酝酿的不安。宁悦微微叹了一口气,执起团扇,一面轻轻摇着,一面吩咐:“天热,去把屋里备着的冰镇酸梅汤呈上来,给桑姑娘和爷消消暑。”

……

何文渊送少筠回家的时候“正碰”着万钱从桑荣家出来。

看着万钱负手立在路边,一双眸子无甚悲喜的盯着她和何文渊,少筠看见了突然有种很难受的感觉,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无从开释。不过何文渊态度依旧风度翩翩。

少筠见状,只能勉强笑道:“荣叔屋子在那边,万爷从那儿出来,怎么反而到了族宅这里?”

此话一出,何文渊似笑非笑的看着万钱:“大约万爷就是喜欢这样炎热的天来回奔走,权当散步。”

万钱眸光一暗,也不理会何文渊,直走到少筠身边,低哑的声音仿佛哀求的语调:“少筠,走么,我送你回家?”

少筠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真的说错话了!她觉得身子有些硬,只能勉强的转身,对何文渊行礼道:“今日少筠有幸,得大人及夫人款待!他日少筠宴请大人及夫人还请两位不要推辞!如此,少筠先行告退!”

何文渊拱拱手,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万钱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何文渊背影,少筠对万钱说:“你在这儿等我么?”

“是!”

少筠似乎也不意外这个答案,只看了万钱一眼,又明知故问:“为什么?”

万钱一笑,却有点自嘲的味道:“怕你进去不能出来。”

进去了不能出来?少筠皱眉:“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

万钱缓缓执了少筠的手,拉着少筠在桑氏老宅外的一条小河的河岸上漫步:“何文渊……他的师傅是当今大儒~~,这老牛鼻子,最看重礼仪,行为恪守圣贤之道。所以何文渊很有风度却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少筠释然笑开:“既然你不知道何伯安内心想什么,又何必妄加揣测?”

万钱低头看了少筠一眼,然后说:“少筠,你的身份于高门嫡妻,不够;但你有能耐有银子,娶做妾房,完美。”

少筠一呆,低声道:“你想说何伯安……我哪来的银子……”

“你会有的!”,万钱很肯定的说道:“康知府之流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残盐势必风生水起。”

少筠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说何伯安惦记我的银子?其实我一旦出嫁,家中生意自然与我无关,我的夫家又能得什么好处?”

万钱摇摇头:“想想早前的竹叶子,你的亲姐姐,如何?早前的梁师道,不过是两淮转运使盐使司里名不见经传的六品判官,别人吃­肉­他喝汤的份。可续弦你姐姐后,直至今日升至四品同知。”,话到这里,万钱转头看着少筠,眸中一片悲悯。

少筠闻言心中稍一揣摩,即刻明白万钱的意思:“盐商,指靠着官老爷关照;官老爷,得从盐商这儿拿银子……琴瑟和谐如姐姐姐夫,亦不例外。”

万钱点点头:“拿银子是其中一样,官老爷还要靠着你桑氏在两淮的地位,维持帝国盐课的稳定,藉此,得到的除了银子,还有社稷安定和高升的政绩。”

少筠点点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姐姐如此,大约她也如此,盐商家的女儿只怕都如此。所以万钱才说她这样的姑娘娶做妾房,完美。想来哥哥家长辈如此考量,想来何伯安也是如此考量。她的意愿只是装修她的命运的一支发簪,华丽贵重,却可有可无。少筠又吸了一口气:“那万爷呢?万爷求娶少筠,又是什么算盘?”

万钱看着少筠的眼睛,很坚定,但少筠却始终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许久万钱才说:“我见过许多人,吃过数不清的亏。最后学会的只有一样,用自己的心而不是眼睛,来看一个人一件事。我看你如此,看何文渊如此,看与你一起合作的生意如此,看两淮这一次风起云涌更是如此。”

少筠嘴角挂了挂:“万爷,少筠今日害得你差点陷在草荡里出不来了,你仍然昔日那般看待我么?”

万钱笑笑:“我说过,我是用心看一个人,而不是用眼睛。”

少筠轻轻拉开万钱的手,随意走了两步:“如此说来,少筠明白了,万爷娶少筠,至少能得到牢固的两淮残盐生意……”

“少筠,”万钱截住少筠后面的话:“对一个经历过许多的男人,你永远不要指望他中意你是完全没有别的考量。我不会,何文渊更不会。会这样做的男人,如康青阳,保不住你。真正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

话到这儿,少筠忽的一笑,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满是狡黠:“聪明的女子不会要求男子任何东西是么?可惜……少筠是个傻子!今日万爷亲口说的!”,说罢转身走开。

她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唤他,你回来呀!自己伤了手也顾不上……白日里的那情形一下子跃入脑海,叫他突然就浑身燥热。他一把冲上去,大手一张,从后边环抱着少筠:“是!今日才知道你其实真是个傻子!”,说着灼热的气息凑近了少筠小巧而­精­致的耳垂……

少筠吓了老大一跳,低叫着:“你快放开我!你要­干­什么!”,话音未落,耳垂上湿而热的感觉叫她浑身的­鸡­皮一颗颗的爆开来。

从未有过的感觉从颈项迅速蔓延,几乎要将少筠没顶湮灭:“啊!你在­干­什么……”

眼泪一串串的滴在万钱手臂上,直至浸透了他的长衫,他才赫然醒过来。可他舍不得松开怀内的少筠,只能伏在她耳旁,轻柔的安慰:“我知道我莽撞,可你别生气。”

知道自己莽撞,还叫她不生气?少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挣开万钱的双手,少筠转身奋力一推,将万钱推进了岸边的蓬蓬乱草间。

夏日枯草化萤,万钱一下跌落,惊起一丛又一丛的流萤。流萤时而聚集时而分散,扑棱棱,像是带了光彩的一阵清风,直上天际,与星辰流光相对。

此刻突如其来的美景叫少筠忘记了万钱方才的非礼,眼睁睁的追随者应接不暇的流萤飞舞。

不知道什么时候万钱回到她身边,然后张开两掌,徐徐的让流萤飞出他的掌心:“少筠,不管我有没有别的考量,用你的心来看我,用你的心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来看我。”

……

作者有话要说:几人的感情是比较纠结的,可能是那么多部文里最纠结的了。

☆、102

是夜回到家中,侍梅少不得心疼少筠伤了手,又不敢胡乱叫嚷叫桑氏和林志远知道,只有偷偷抹眼泪。

少筠劝了两句,不料侍梅更哭得凶,抽抽噎噎的说:“小姐总说没事的,可偏偏总是多事。我在家里呆着,总提心吊胆。可恨我这笨脾气,不能为小姐分担一点儿。但凡我有阿菊阿兰的本事,也不能叫小姐这么瞒我……”

少筠听了这话,暗道自己鲁莽。总以为是为她好,不叫她犯思量,实则却是生分了她。想到这儿,少筠忙把侍梅拉过来:“原是我这做小姐的做错了,本来瞒着你,是怕你在家里思量,不得安生。如今看来,反叫你如坐针毡。也罢,我便把家里的事一一都告诉你,省了我一出门,你就坐立不安的惦记。”

听了这话,侍梅方才渐渐收了眼泪,又一面听着少筠说道家常。两主仆打着团扇,直说到月过中天,方才歇下。

此后,侍梅总算把桑家宅门和外边的事情联系到了一处,少筠与家中灶户议事时,她也能听懂个六七分,遇到少筠出门,她自然而然也就没那么焦心。

转眼到了六月中,盛夏来临,与万钱、元康平合作的残盐生意已经顺利运转起来,随着第一批残盐交由万钱分装运输销售,桑氏一族的经济状况大为改善。

六月十七日,就在少筠和侍梅为残盐事宜顺利实施而大舒一口气的时候,扬州府知府衙门派出了衙役,将一纸公文送到了扬州桑氏宅邸!

李氏一接到蔡波转进来的公文,即刻令清漪念出来。不料李氏听公文才听了一半,当即吓得颜面青紫,双手紧紧捏着伺候在侧的清漪,一叠声的喊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难道我筠儿这一辈子真就这么交代了?!”,说着热泪滚珠似的滚了下来,却是半个主意都拿不出来。

清漪陪着伤心难过:“太太,如何是好?眼下二小姐又不在家……不然奴婢替太太出趟门,给二小姐送信?再不然,往梁大人府上走一趟,探一些消息来?”

李氏听了这话,想到此事关乎女儿的终身大事,因此勉强镇定下来,又急不可耐的拉着清漪:“如此很好!你……”

然而话到此处,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侍菊笑着上来行礼:“二太太且宽心!清漪一则不曾去过富安,家里熟悉富安的老杨又又不在家、不能领路;二则清漪行走也不如侍菊方便。这等大事,不如让侍菊先往大小姐家里探一探消息,再走这一趟?”

李氏一面擦眼泪,一面看了侍菊一眼,心中赫然想起少筠早前交代过的话,对清漪不免有生了几分忌惮,因此扯出笑来:“真是我糊涂了!倒忘了清漪你出门不便。也罢了,家里,富安一来一回,少不得一天一夜,反而叫原儿连觉都睡不好。我心疼你,便当是心疼我儿子了。”

清漪一下红了脸,又含羞带怯的看了侍菊一眼,才向李氏行礼:“奴婢多谢二太太怜惜……”

李氏点点头,便把清漪放在一旁,只顾着和侍菊商议。

侍菊为人十分爽利,不仅把路途安排说得头头是道,还很好的宽慰了李氏一番,叫李氏十分放心的打发了她出门。

侍菊没有耽搁,午饭以前就在梁府见到了少箬,紧接着就赶往富安,当天夜里就见到了少筠。

少筠看了那纸公文,不怒反笑,扬着纸片问侍菊:“是单单咱们家有,还是两淮上数得出名号的煎盐大户都有?”

侍菊笑开:“不敢说都有,但侍兰在外面听阿蔡打听回来的消息,怕是十停人家就得有三四停接到了公文。咱们家在两淮也算首屈一指,名下草荡也是极为广阔的,因此也是头一号人家了。阿蔡也皱了眉头呢,说是残盐才见起­色­,又遇这样的波澜,不知如何收场。”

“姐姐呢?想是你见过姐姐才来的富安。”

“小姐真真玲珑心肝!”,侍菊一下子苦了脸:“侍菊原本想也能想侍兰一般想得周全,到了小姐跟前能得个好字,谁料想,小姐早已经猜到我见了大小姐了!哎,想讨点儿好话听听也不能够!”

要说侍菊只是卖乖,侍梅则是真苦了脸的:“你还卖乖!这可怎么办才好?衙门里头老爷这一纸公文,咱们家一半的灶户都得去服徭役,这一下煎盐不就落下了?来年盐官老爷又得找咱们小姐麻烦!今年咱们家这是怎么了?一桩接着一桩的,就没一桩顺心的事儿!”

少筠摇了摇扇子,又敲了侍菊侍梅一把,笑道:“你们俩,一人别着急着卖乖,一人也别着急着忧愁,且听听姐姐怎么个说法。扬州康知府这一招敲山震虎,动作够大的,只怕背后水深呢。难道是姐夫那儿没有商议出个结果来?如此说来,康家和梁家这段姻亲又成了什么模样了?”

侍菊倏尔又换了张脸孔似地,五官都皱在一处:“说到这个,哎呀!咱们家大小姐哟!喝了黄连水也没这么苦!听闻康大少­奶­­奶­自烟波阁一会之后,一怒之下就回了自己舅舅家去了,气得康夫人几乎叫青阳少爷休妻。梁大人和咱们大小姐也没辙,只好亲自登门,好说歹说才把这位大过玉皇大帝的康少­奶­­奶­先接回梁府!”

“最最叫人开眼的,还是青阳少爷!他听闻康少­奶­­奶­回了娘家,压根就没上门去问候一声!叫梁大人连台面都下不来!后来还是咱们大小姐为人厚道,借着与康府姨太太有亲的关系,愣是把局面婉转了过来,康夫人这才打发青阳少爷上门看了康少­奶­­奶­一回,但是却没接回家去。”

少筠听了哼了一声,又敲了敲侍菊:“人家家里六国大封相,你看是非看得很欢快是吧?德行!”

侍梅忍不住笑出来:“小姐别怪菊儿,偏听她这么一说,天大的事,也能笑出来!”

侍菊攀着侍梅:“还是小梅子润心润肺的!此后呀,梁大人和大小姐亲自领着康少­奶­­奶­上康府去了。我听外面侍兰的话,说是康少­奶­­奶­腆着肚子还得老老实实给康夫人下跪磕头认错,又给姨­奶­­奶­正正经经的奉了茶呢!康夫人也真不给大小姐面子,也没把那平原侯府当一回事,当着大小姐还有康少­奶­­奶­舅舅家体面嫲嫲们的面,叫康少­奶­­奶­跪着听训,三从四德、七出之条的教训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作罢。听闻康少­奶­­奶­为此动了胎气,眼下正天天躺着保胎呢。”

少筠点点头:“这一回梁苑苑实在是闹得三家人家脸上都不好看。梁府固然是颜面全失,康府看着占尽便宜,实则以本伤人,就连平原侯府,只怕都觉得失礼人前。难为姐姐,这样为她奔波,可康少­奶­­奶­也未必领情。”

“可不是么!”,侍菊紧接着就接嘴:“这一回见大小姐,人都黑瘦了,不是大太阳下奔波才这样的?这世道!尽是懂事的人让着不懂事的人!”

少筠笑笑:“扬州府这关节出这道公文,怕是意味深长!按理说,康府若是原谅了梁苑苑,两班官老爷也私底下谈妥了,就不会出这道公文,且不会让姐夫这般下不了台,可惜事与愿违。眼下……只怕青阳哥纳妾之事尚未最后定夺,且盐官老爷和地方官老爷还有得商议。这时候,咱们盐商,也不宜动弹!”

侍梅似懂非懂的点头,一幅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的模样。侍菊则笑开:“我听大小姐那意思也是这般的!听闻连日来梁大人忙的脚不沾地,都往盐运司衙门商议事情。怕是因为如此,康少­奶­­奶­在康府的日子着实不好过。我去梁府时,大小姐正打发可靠的嫲嫲说是要接康少­奶­­奶­回家一些日子呢。”

少筠叹了一口气:“梁苑苑……”

侍菊听了少筠这声叹息,忙又开解道:“小姐何必为她­操­心?她这样的脾气,是欠教训了些。您往日就嫌我跳脱,要我磨­性­子。照我看,这位康少­奶­­奶­才真正是该磨一磨呢。”

少筠挽起纨扇下的填丝嵌桃红碧玺花开平安扇坠,细细的看了看,才说道:“我哪儿敢再为她­操­心?为她两夫妻,我都成了是非人、惹了是非事了。眼下两班官老爷为那几千几万两银子牵扯不休,我固然无辜缠在中间,可梁苑苑……她身为高门小姐,身份不知比我高贵多少,境况却也没比我好一星半点儿。”

话到这儿,侍菊抿了嘴。侍梅细细想了少筠的话,又浅笑开:“小姐,要不是康少­奶­­奶­这样的脾气,只怕也轮不到她受这份罪。”

少筠看了侍梅一眼,笑道:“可是呢。”

“只是小姐,这份公文如何是好?总得拿个主意!”

少筠看了侍菊一眼,不置可否的:“阿菊,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它雄壮时开山劈石,它婉柔时润物利川,你打不断它,你拦不住它?”

侍菊想了想:“有这东西?”

侍梅“噗嗤”一声笑出来,睨着侍菊说:“平日里就你转得快,这回怎么转不过来?这句话呀!小时候二老爷总在小姐跟前叨念!昔日小姐被姑太太关在竹园里,咱们陪着小姐,小姐就念叨这句话,你可还记得?”

侍菊一拍头:“上善若水!这么说!我知道了!小姐原来打这主意!”

少筠笑笑:“对了,家里如何?诸人安好?我娘接了这公文怕是要担心的。”

一提到这个,侍菊肃了立脸:“正是呢!清漪一接了这消息,就对二太太说不如让她出来给小姐送信。我瞧她一双小脚,忙拦住了。”

少筠微微蹙了眉,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道:“如此,你快些歇着去吧。富安一切安好,我带着小梅子也能周全过来。你既已经平安送了信,便辛苦一点,歇了一夜,明天就会扬州吧。家里也不可一日缺了人的。”

侍菊挤挤眼睛,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去歇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地方官和盐官有没有坐下来谈判分赃我不知道,但以两者之间微妙的关系,总要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使其达到一种平衡,是必然的。

灶户苦就苦在这里。

☆、103

第二日一大早,少筠就打发侍菊赶回扬州。

送走侍菊后,少筠与侍梅两人便商议着要找个地方纳凉。

侍梅举着扇子给少筠遮日头,一面抱怨道:“今年这是怎么了?瞧这日头,一大早的!”

少筠拿着帕子擦了擦鼻端的细汗,又摇了摇扇子:“是呀!也不知怎么了,天闷得叫人喘不过气儿来。前头多雨,进了三伏天反倒都闷着,听荣叔说,这是天在闷雨呢,就不知道哪天才能下下来。”

“阿尼陀佛!”,侍梅念了声佛:“但愿快些下吧,瞧家里的人都快热死了!”

话说着,两人回到了桑氏老宅,却发现宅子前堂天井满满当当站了一天井的人,人人脸上都挂了黄豆大的汗珠儿,又一脸的着急。

少筠皱了眉,忙领着侍梅赶上去,找到上手的林志远和桑若华:“姑丈、姑姑,这是怎么了?大家怎么不在盐场煎盐,都跑了出来?”

一旁背着手的桑荣黑着脸,也不避讳少筠在场,一张口就骂开了:“老子娘的!官府油蒙了心肝!一下从我的盐场里点走了大半的人手,服什么狗屁~徭役!”

桑荣话音未落,天井里大半的人就叫嚣起来,骂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骂官府黑心!

少筠深吸一口气,走到林志远和桑荣中间,低声道:“姑丈、荣叔,昨夜侍菊连夜赶来,就是为报信的。扬州府知府衙门正式开了官府公文,咱们家一半的灶户都得服徭役!”

林志远紧紧揪住了眉头,右手反复的摸着渐渐长长的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桑荣哼了一声,又骂道:“早十几年,先皇帝糊涂,这强行摊派徭役的事才多!这十来年,万岁爷开恩,哪还有这事?灶户灶户,役皆永充,这差事本身就是苦哈哈的徭役,还要再服徭役!存心把咱们灶户往死里逼!”,说到这儿,桑荣义愤填膺,偏又冷着一张老脸,不肯把气都撒出来,横见一旁佝偻着小身板一脸火灰的桑少嘉,便指着他骂道:“你小子少给我偷懒!别以为煎了两天盐就算知道辛苦!明儿给我服徭役去!叫你还敢天天给我摆张小娘们脸!”

桑少嘉不知道桑荣的臭脾气,更不知道他老爹和桑荣就俩腹黑的主。他只知道这个月他在盐场吃透了老荣头的苦头,当下里畏缩了一下,可怜兮兮的看着桑若华,眼睛都湿了。

桑若华收到少嘉的致意,便狠狠的瞪了桑荣一眼,一把把少嘉拉进怀里,很是警惕的说:“你还有没有点尊卑!少嘉总是你主人!”

桑荣那脾气,那跟你讲什么尊卑?当下里脸都黑了!林志远一看,只消脸一沉朝着桑若华吼了一嗓子:“你还护着他!你要酿得他逼着你要体己才甘心?少嘉!你出来,明儿荣叔给你指什么差事你就得­干­什么差事!你敢说个不字,拼着我这条老命,也把你腿给打折了!”

桑若华和林志远近二十年夫妻,头一回在群人面前被丈夫责骂、丢了脸面,整个人不由都呆了。少嘉一见母亲都护不了他,也是垂头丧气的退出桑若华的怀抱。

不料此举不知又惹了林志远哪儿不痛快,一嗓子吼得一天井的人都鸦雀无声:“你这熊样给谁看?邻村里你这般年纪的小伙子都成家里顶梁柱了!你还指望着老子娘养你!教你学点儿本事还这模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作势要抄家伙打人!

少筠一看,忙给侍梅递了个眼­色­,两人都上前劝着林志远。

不料林志远背了人处,竟对少筠挤眉弄眼,闹得少筠想笑不敢笑,清清喉咙劝了两句,这出二人抬杠就坡下驴的糊弄过去了。直到此时,少筠才对天井的灶户们说:“荣叔、林伯伯,还有诸位兄弟,你们且先回家,明日若是衙役来派差,也只管跟着去就是!”

此话一出,众人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说着不公道。

桑荣和林江对望一眼,都是满脸疑惑的神­色­。林江想了想,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小竹子,是不是官府里头又出了什么大事?你应付不来可要跟叔叔伯伯们交个底!我们这边人手一去,年底盐课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少筠望了望一旁眉头紧锁的桑荣,浅笑道:“林伯伯别急!这一回摊派徭役不止是咱们家,两淮十停人家得有三四停呢!伯伯想想,这里头牵涉多少人丁?这可不是小事,后头盐官老爷和知府衙门的老爷都盯着呢!咱们平头百姓升斗小民,不能和官府斗,不然明日衙役四处,又是咱们灶户遭殃。叔叔伯伯且再信我这一回,旁的事,我与姑丈姑姑再商议就是!”

林江叹气,有随即点头,然后看向桑荣。桑荣破锣嗓子粗粝低沉:“这么说明儿盐场就不开了?”

“不开了!跟着官府服徭役去!”,少筠字字铿锵!

底下众人不明就里,单单听了少筠这句话,瞬间鸦雀无声。

少筠一扫众人,而后对桑荣说:“荣叔,盐场不开,泰州分司的老爷们怕是要找几位叔伯的麻烦,不如你和林伯伯五位先行住进老宅,有什么事,有我呢!”

桑荣哼了一声,背了手分开天井里的人群,扬长而去:“我一个老爷们临老,还得指望着一个小丫头遮风挡雨!嘿!这辈子!”

林江抹了抹额头,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而后朝林志远夫妻拱了拱手:“得!小竹子顶着天呢!”,说着招呼天井里的人:“听见了?明儿服徭役!得啦!别磨蹭,都散了、散了!”,然后自己也走了。

直至人都散尽了,林志远忙携着少筠问:“少箬的意思?”

少筠看了看一旁委屈着的桑若华,又挽了她的手臂,三人一道走着:“箬姐姐必然是这意思。扬州府上康梁两家为儿女姻亲,都摆在台面上,丢了脸面还是小事,主要的怕是分银子还分不匀称,所以才有这么一出。难为咱们灶户夹在中间,既不能得罪了盐官老爷,也不能太过失礼于知府老爷。”

桑若华直至此时才后知后觉。不过她好歹还管了十余年的家,因此很快就反应过来:“少筠,你顺了康知府的意思,那边转运使只怕就要恼火你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唔!”,林志远接话:“不尽然!一则转运使这一回着实理亏,二则眼下富安还有一位朝廷新贵,何文渊大人。料想转运使就是不高兴也得细细斟酌着分寸。何况残盐这一块的生意,万大爷与元大爷只怕都不是什么寻常角­色­。咱们不着急,总有人跟着着急!筠儿,若姑丈所料不错,你是打这主意?”

少筠轻柔一笑:“富安这儿有姑姑姑丈,咱们桑家还愁不能兴旺起来么!”

桑若华想了想,又咬牙切齿的狠狠掐了一把林志远:“你早前都瞒着我家里的事!你是早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还哄着少嘉!天可怜见,你没看见少嘉瘦的不成|人样了!”

一说到这儿,林志远毫不心软,肃了脸:“旁的都依你,你就是打我骂我也行。但是少嘉!我既然交给了老荣头,就不许你再Сhā手护着他!家里什么境况?少筠左躲右避的还怕熬不过去呢,你还肯为儿子受点儿苦心软?”

桑若华抿了嘴,又狠狠的瞪了少筠一眼,就再也没有出声。

林志远这时候才问少筠:“这事道理虽然如此,但盐场里停一日,老荣头他们日后就得辛苦多三分。两方老爷谈不拢,拖着咱们,咱们能跟他耗多久?筠儿,你昨日回来说也算认识何文渊大人,跟万爷更是交道过数次。如此是不是该找两位说道说道?”

少筠想了想,又笑了笑,也没接话。等把两位送进了厢房才留了一句:“此事,容少筠再想想……”

话音才落,老宅子里仆人就送了两张贴子进来:“回禀二小姐,驿馆何大人、东边万大爷都送了帖子,请小姐过府一会。”

少筠接了帖子看了看,忙笑道:“可真是巧了,两位爷同一天请客,可我不能劈成两半儿呀。姑姑怎么办才好?”

桑若华偏着脸,讥讽道:“好大的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招蜂引蝶呢!你也算宅门里的小姐!”

少筠抿了嘴,浅笑着没说话。

林志远叹了一口气,又振作­精­神:“你别在那儿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了!替筠儿分担些是正理。”

桑若华仍没有把脸转回来,又气鼓鼓的说:“能怎么办?人家请你,你不能同时去,你就不晓得反客做主,同请人家?亏你还说你自己聪明会办事!”

少筠笑开,宛如前面的话都没听到过似的:“姑姑果然是盐业里头的行尊了!少筠有的是地方跟您学着呢!”

桑若华撇了撇嘴,没说话。

林志远见状忙把少筠送出了房门,又少不得安慰她:“你姑姑这脾气,你也知道,别跟她见识。她本没有坏心眼,只是转不过弯来,你只当她是心疼你吧。你只管歇一歇,我让下人夜里给你备一桌席面,你见见两位爷,但求个心安吧。”

少筠岂有不答应之理?忙道谢了,就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桑少嘉一笔,伏日后桑氏家族命运起伏;

这里还算是过度,但会产生一个极其重要的结果。

这一周很不幸只能更到这里了,最近两个星期很忙乱,文字也很疲惫,勉强写到今天,就再也没有存稿了,未来几天我会更忙碌,所以只好放一放。尽量周一恢复。谢谢……

☆、104

何伯安抵达宴席时,少筠与万钱凑在窗边,颇有喁喁低语的模样,万钱更是执着少筠的手,微微皱眉的给少筠处置伤口。

万钱……满脸虬髯,一身粗粝,但是眸中的轻柔,无人能忽略。

何伯安心中一声低笑,缓缓打开折扇,摇出的风却是酷热难当。

“南边果然炎热!”,他走向宴席,惊扰了少筠万钱两人,又径自在桌边挽起一壶酒,自斟自饮:“这满屋的酷暑竟没有半点减退的意思。”

少筠回眸,便从万钱手中抽身,心里纳罕,屋里为待这两位贵客,特地高价购买了冰块,哪儿来半点酷暑?她面上不露出来,上前款款行礼笑道:“真是少筠不周到了,竟让大人炎天暑日的奔波赴宴!”

何伯安不置可否,轻笑两声,而后才示意少筠:“桑二姑娘请坐吧!”

少筠一欠身,却没有着急入座,而是转过身来,尽地主之谊:“万爷!请上座!容少筠备薄酒一盏,向何大人和万爷致谢。”

万钱报以一笑,就走到桌前,拱手行礼:“何大人,小万有礼!”

何伯安嘴角挂笑,不置可否,眼睛却看着少筠:“今儿少筠是主。”

万钱眸光一闪,大方落座。

少筠见到此况,不由轻轻蹙眉,这两位,今儿一进门就这么大的火气!她笑了笑,走至门边,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回过身来笑道:“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才入夏的时候雨水多,到了三伏天,竟有一个月都不曾见一滴雨。家中的老掌故说了,天边火烧似的,怕是闷着大雷雨的。富安是乡下地方,比不得扬州城里消暑的花样,不过也有些小玩意能略略缓解烦闷溽热,胜在新巧二字。今日承蒙何大人和万爷抬举,同赴少筠的宴席,真是少筠之幸。”

说到这儿,少筠款款落座,屋外仆人鱼贯而入。

万钱同何伯安一看,原来是一桌竹宴,新鲜的竹笋自不在话下,竹筒里闷着的粳米饭、竹筒里熬的竹荪山珍­鸡­汤,竹叶熏烤的小|­乳­猪……

“桑二姑娘倒也心思奇巧!”,何伯安一面看,一面浅笑到:“难怪你桑氏在富安一呼百应,原来累世经营,也经营出一些­精­巧玩意来,就怕­精­巧太过,失了竹君子的那股清幽质朴。”

话锋宛如一柄刀锋,狠狠掠过少筠眉目,却始终没让少筠失了半点风度。她执起一双竹子筷子,夹了一筷子新鲜竹笋到何伯安碗里,浅笑道:“大人,这是家中姑姑姑父所备,您尝尝!乡野粗食,说什么­精­巧?但求如同何大人所说,留一股子质朴而已。”

何伯安定定看了看少筠,而后一笑,执起筷子,夹了一块竹笋,细嚼慢咽。那边少筠不偏不倚,又亲自给万钱布菜:“万爷,您请!就怕富安的竹笋比不上从四川专程运来的新鲜矜贵。”

话到这儿,万钱手上一顿,眼睛就看着少筠不肯稍移!原来当初那一片苦心,受益者也有少筠!一念之间,万钱笑得灿若朝阳!“四川宜宾,万顷竹海!少筠既然名号‘小竹子’,该去那里看看。”

少筠一笑,放下布菜的筷子,用自己的筷子吃了一筷子竹笋之后才说:“哪儿有那个功夫!您瞧瞧,家里头哪有一日能走得开的。”

万钱听了这话,嘴角噙了一缕笑,却只看着少筠不出声。

何伯安则轻笑一声:“桑二姑娘果然忙,只怕是忙着思虑年底如何向泰州分司交纳今年盐课。听闻盐场中桑氏盐丁一走一半,桑二姑娘,可有此事?”

少筠嘴角一翘,却是毫不怯场的又用竹勺子给何伯安盛了一碗竹笋山珍­鸡­汤:“大人您目光如炬,看进眼里的、听进耳里的,只怕不是小女想瞒就能瞒得了的。”,话到这儿,少筠一双眸子波光潋滟的看着何伯安:“大人,您尝尝这道­鸡­汤。是姑姑明人砍了新鲜的大竹子,灌了泉水,用草荡里的竹笋山珍,配着上好的活­鸡­炖了三个时辰才得的。”

何伯安定定看着少筠,许久缓缓一笑,执起调羹,尝了一口,叹道:“果然好!竹荪山珍胜在鲜活,再加点儿竹君子的清雅,算得上是别具一格,叫人流连忘返。便是伯安尝遍御前美食,也为她难以取舍,只可恨只有此处此地此人,才有这滋味百出的汤。”

少筠笑笑,便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低头喝汤,不再说话。

万钱看见此况,接过竹勺子,也给自己装了一碗,喝了一碗后才说:“确实滋味百出。有新竹那股清气,但也脱不了那股青涩;有山珍那股鲜甜,但还留着一点儿土腥味;汤­色­洁白浓郁,可惜­鸡­­肉­却柴了,难以入口。”,说到这儿万钱盯着何伯安,意有所指:“事难两全,若是我,我便只吃这汤的鲜甜、清雅,却不会强求­鸡­­肉­也鲜­嫩­。”

何伯安嘴角抽了抽,却半句话都接不上。

少筠一见此况,笑着瞪了万钱一眼:“在万爷跟前,少筠总讨不了一点儿好处!”说着看了何伯安一眼:“求求万爷您了!好歹在何大人跟前给小女留一点儿面子么,难得何大人夸一句‘流连忘返’。”

这话说的俏皮,何伯安一下笑开,目光也温柔了些:“少筠,我待你这么苛刻么?你不知……”

欲说还休!

少筠反应极快,眸子一转道:“不知道呢,只记得往日大人只在堂上审少筠的时候,才唤少筠做桑二姑娘呢。今儿少筠做东,听得这句‘桑二姑娘’,哪敢造次,还得觑着大人的眼­色­,小心伺候着,就怕您惊堂木一拍,喝一声‘大胆’呢。”

何伯安满腔的心事,顷刻间被少筠卸了个­干­­干­净净:“原来是我错了!难为筠儿,炎天暑日,费心备一桌宴席,还得陪着小心。”

何伯安脸­色­一松,一屋子顿时暑意全消,丝丝入扣的冰爽渗了进来,连万钱都好笑的看着少筠:“你这是怕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左手大­棒­右手蜜糖的驯兽呢。”,说着似笑非笑的看了何伯安一眼。

何伯安眉头一挑,张口又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一个字,便低头喝汤。

少筠瞪了万钱一眼,又哼了一声:“你管我呢!你管你吃饱喝好便了!别出了门还找夜宵吃。”,说着自己也埋头吃了起来。

一时三人无话,安静用餐。待七分饱,少筠起身,从门边仆人手中接过一把颇为拙朴的铜壶,笑嘻嘻的:“少筠这儿还有一道好酒,家父给她起了个名儿,就叫‘筠子醉’。”

说着给万钱何伯安以及自己都斟了一小盏。

灯火下,筠子醉浓稠如蜜,­色­红似胭脂,一股子酒香熏得一屋子都带有一股醉意。两人执起酒盏,便同时眉头微展,待一口酒抿进嘴里,甜中带酸,酸中缕缕冰凉,冰凉中似有若无的竹香缓缓陈列。

待饮完这一小盏筠子醉,何伯安叹息:“令尊又是一位极为雅致之人!我不知道如何酿酒,至大约尝得出这是青梅酒,但中间总有一股竹子香味,难怪叫‘君子醉’。竹子,常年不凋的君子啊!”

听了这话少筠笑笑,万钱想了想才说:“筠子醉,此筠非彼君。少筠的筠字本作两音,一作‘君’,一作‘筠’,前者常用作地名,后者方才是人名。当初的桑二爷,只怕疼你若珍宝!若我所料不错,这筠子醉的确是青梅酒,但酒底只怕非同一般,所以才叫筠子醉。”

少筠笑开:“万爷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见识么!江南一处,梅子黄时雨,梅子是咱们这儿的好东西,有些儿余钱的乡间人家,谁都喜欢酿些青梅酒。但家父的筠子醉却是不同,原因就在酒底。这酒底是米酒,是上好的糯米用鲜竹子蒸了,加上酒曲酿出来的,本身就带了竹香,再和青梅、冰糖一块酿出来,自然有些不同的。”

何伯安笑笑,从少筠手中接过铜壶,自斟自饮:“好酒,好名!不该辜负了!”,说着又给万钱斟酒:“万爷,今日你我学一学放浪形骸的江湖侠士,恣意畅饮,如何?”

万钱笑笑:“小万从来只是呼啸江湖的下九流,大人乐意,我舍命奉陪。”,说着看了少筠一眼,柔声说:“筠儿,今日权当借了此地给我两吧,你就不要陪着我们喝了。”

少筠抿了抿嘴,看了看何伯安。何伯安则笑道:“去吧,我心里有数。”

少筠听了这话,便不好再说什么,起身略行礼,然后悄声交代了门边仆人,便引着侍梅回了自己的房中。

剩下的两人,难得暂时抛却了世间原本森严的等级,相对而饮。

酒酣耳热时,何伯安脸蛋微红:“自小长大,这般放肆者,只此一次。”

万钱笑笑:“醉酒方知酒浓,殇情方知情深。何况是筠子醉?”

“筠子醉……”,何伯安转着酒杯玩味:“名儿好,味道也好,背后的心思更好……”,声音渐歇,何伯安又叹了一口气:“哎……”

万钱看至此处,不忍:“大人,你何必自寻烦恼。”

何伯安听了这话,笑开:“自寻烦恼……我听着这么酸?”

……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意思不?恢复更新哈……不好意思了各位……

☆、105

酸么?酸的!

看着少筠不得不在此人跟前虚与委蛇,而此人的心思婉婉转转,似明似暗,难得中间真伪,他怎能不酸水直冒?不过,他坦荡荡,知道少筠的脾气,也能理解少筠此举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得以隔岸观火的劝一句“何必自寻烦恼”。

万钱笑笑:“我酸,确实,除非我不中意她,不忌惮你。不过我信我比你看得透,少筠能嫁的、该嫁的,从来都只有我而已。所以我劝你一句何必自寻烦恼。”

这句话……很像是一针筒­鸡­血一下子打进何伯安血管里,叫他一下子红了脸:“从始至终,我都不明白,你的底气从何而来。若非今夜是我,是我放□份与你同桌对饮,你说的话足够你流放三千里!”

万钱淡淡一笑,一股子憨厚展露无遗:“流放三千里,天下没人再敢了。就算有人敢,我也不怕。你何必着急,我不过说了一句大实话而已。你若真能站在少筠的位置上为她想一点儿,你今夜就不会一来就黑着一张脸,还要她一时针砭一时奉承,你才肯对她缓和的笑一笑。”

“站在她的位置?”,何伯安紧接着接嘴:“那么,谁站在江山社稷的位置?桑氏一半的灶户就去服徭役,盐课呢?我三番四次的对你们说,朝廷律法就在那儿,你们偏偏就总是钻了空子,自以为聪明!”

万钱摇摇头:“大人,您是巡盐御史,短则一年,长则三五年,就要挪地儿。可是桑氏呢?百年家族,从前朝至今,她能指望谁?当着您钦差大人的面,贺转运使如何,您看不到?康知府如何,您看不到?少筠跟着您,得罪了这些人,日后您一走,桑氏怎么办?”

何伯安听到这儿,笑开:“原来你也清楚得很!亏你还大言不惭的说少筠能嫁的、该嫁的,只有你而已。实则,你又能为她遮风挡雨?但是!只要她规行矩步,我决不肯对她的事袖手旁观!”

规行矩步?何伯安啊何伯安,你缘木求鱼吧!桑少筠是什么女人?商贾之女,以今日种种看来,当初的桑二爷将她爱若珍宝,教若璞玉,自小只怕是当男子般磨砺教养的。所以她没有裹脚。长成后出来当家,桑家下至盐场里的灶户,上至族中年高长辈,无人质疑。对这样的女人,你能责问一句规行矩步?你能寻常礼教的要求她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安分嫁人?别说不行,就是此女日后出嫁,也绝对有能耐兴风作浪!今日梁同知府上的桑少箬,就是样板!

万钱笑笑,没将这番话说出来。他走遍大江南北,见过有情有义的女子不知凡几,但能像这般狡黠的叫人梦里醒着都放不下的,唯独少筠一人而已。他总还是有私心,看透了少筠的背景身份脾气,就只想让她恣意翱翔,然后与他比肩。旁的男人,看不透,迷惑的只是那一点表象而已,不会像他,有能耐更有心胸来承受她。

何伯安见万钱并不说话,则又说道:“诸如此次,康知府大举动作,给个个灶户下发服役公文,万爷,你只怕也收到消息?又作何感想?”

“康知府本不该Сhā手盐政。”

何伯安一笑:“你也知道。既然如此,你又在富安有残盐生意,为何你与少筠,无一人上门知会于我?”

万钱摇摇头:“大人,你知道的,少筠非不能,是不敢。”

“哦?那么万爷你呢?也是不敢?”,何伯安嘲讽道:“能从张侯爷的虎口里匀出两成­肉­来,何等能耐!对区区一个康知府,你也不敢?”

万钱盯着何伯安,而后忽的一笑:“大人,您目光深远,又雷厉风行,小万不该胡乱­操­心。何况,小万果然不急,也挨不上与您同一日宴请少筠,反而让少筠反客为主了。今日宴席上的三人,只怕只有一人是从从容容,一点不急的。”

原来桑少筠是算准了他和他都会着急,所以反而施施然的让灶户都去服徭役,让他们两人为她­操­心。何伯安叹了一口筠子醉,轻声道:“筠子醉,果然醉了……”

万钱听了这话,也抿了一口酒,也笑了。

随后,何伯安微喟:“此况,只怕有些棘手。我虽然拿着陛下的金口玉言出来,但也只能管一管两淮盐政,但此地民政,却是我不能Сhā手的。”

确实,从品级而言,何伯安比不上梁师道、康知府,更别说比一方大员的贺转运使,只不过御前侍奉的地位比较超然而已。两淮天下粮仓,兼之漕运、盐政都是富得流油的衙门,中间各级各部的复杂关系,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何伯安以区区六品巡盐御史的身份贸然介入中间关系,他则不仅仅会牺牲掉眼下超然的地位,甚至有可能将京中的皇帝都拉进党争之中,这显然是会违背皇帝派遣他下江南的本意的。

康知府派出徭役这步棋,虽然险,却是看准了才走的:他应该已经料到贺转运使的困窘,更料到了何伯安不敢贸然介入这中间来,所以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先行给梁苑苑下马威,然后借助逼婚桑少筠打击梁师道,最后大肆派出徭役敲山震虎。目的?鸟为食亡、人为利死!他要从贺转运使手上分一杯羹!

万钱一直没有说话,何伯安也一直没有说,但两人心里则早已经把中间蹊跷细细掐算过。而后何伯安对万钱说:“此事,我不可不管,但也不可多管。”

万钱听了罕有的点头:“大人,请您吩咐。”

何伯安笑笑:“我只管盐政。”

万钱眉头微皱:“只管盐政?”

何伯安笑得更为畅快一些:“我朝盐典明令,灶户煎盐,年纳盐课三千两百斤盐,另配二十亩草荡。只要这灶户是正盐丁,这二十亩草荡就要免去所有徭役,即便是地方衙门也不可异议。桑氏有正盐丁三百二十七名正盐丁,有案可查,那么桑氏有多少亩草荡,也有数可算……”

何伯安话没说完,万钱也笑开来。这位何大人,果然当得起才子之名!如此纷繁复杂的局面,他也不像那些牛鼻子一样,一味的横冲直撞,反而做事做的有分寸有计策,实在非同小可。此次康知府诡计层出不穷,若何伯安想愣头青一般冲去理论,那么贺转运使、梁同知这班人要坐着看笑话了!如今他将应付康知府的事情全然丢下,反而直击问题症结,协助桑氏丈量草荡数目,看着吃力不讨好,实则为自己、为贺转运使、为桑氏争取了时间,更给各方顺势下台的机会,实在是明智之举!

万钱将最后两盏筠子醉倒进两人酒杯中,笑道:“我知道了!但愿康知府心里的这份气不会生太久,否则以眼下这天气来看,大人要受苦了。”

若果真丈量桑氏草荡,桑少筠作为当家人,自然不可置身事外。有她一路同行,彼此照应,如此,怎算受苦?何伯安微微一笑,转开话题:“这天气,只怕不能延续太久。而且,恰如万爷所说,只要康知府这份气不会生的太久,少筠不会受苦。只是,万爷如此手段,何不从中穿针引线?听闻康知府虽然不好冰清玉洁的扬州瘦马,却十分喜爱收藏名家字画。”,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万钱。

万钱报以一笑,心中又暗自警惕起来!当初重金拍下紫鸢的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但何伯安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含沙­射­影,暗示他行贿,又打的什么主意?

万钱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两人借着筠子醉,喝了个七八分,惬意说了些话,也算放肆了一回。

……

少筠没侯到两人散了的时分,早就上床睡了,到第二日起床才知道两人直喝到子时才各自散了,桌上的菜肴一扫而空,家里的筠子醉则喝掉了大半!少筠摇头,话说,两个男人,有那么多话要说的?

当她听完侍梅的转述,正要吩咐准备醒酒丸的时候,仆­妇­进来回报说是林志远有请。

少筠没敢耽搁,连忙又扶着侍梅去了桑若华和林志远的小院子。

这时候少嘉早就出门服役了,菁玉正忙着给两老伺候早膳。少筠见了忙招呼侍梅一道上前搭一把手。

菁玉却拦着:“二小姐!您快些入座,今儿只怕事多,让菁玉伺候您一块儿吃早点吧。”

少筠有些茫然的看着桑若华和林志远两人,桑若华撇了撇嘴没出声,林志远则笑嘻嘻的招呼:“少筠,乡下地方,不要讲那么多礼数,快些坐下吃早点。一会只怕我和你都要出门,分头去丈量咱们桑家的草荡。”

丈量草荡?少筠拧了眉。

林志远见状,眨眨眼:“今日一大早何大人汇同富安知县的衙役一道送来公文,意思是徭役也先服着,但是草荡同时要丈量,富安知县、盐运司、咱们家,三家人一起见证,核实桑家的草荡,核实好了,徭役这事,就一劳永逸的解决了!”

少筠这一下恍然大悟!丈量草荡,真是又土又笨,但却是谁也不得罪有安守本分的事情!何伯安啊何伯安,你可真是两面都不得罪的高手!就是难为她炎天暑日的四处奔波……

作者有话要说:嗯……好像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这儿看得明白么?

明代的时候一个正盐丁一年要上交3200斤盐,以200斤一引算,就是16引盐,这本身就是不小的数目了,也正因为如此,当时的朝廷必须要配给每个盐丁20亩草荡,以取得煎盐所需要的柴火。另外盘铁这些基本的煎盐资料也是朝廷供给的。

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即使是有这些补贴,灶户也十分辛苦,因为煎盐本身,就是一种苦徭役。

争锋之中的问题纠结除了少筠要争回两淮制盐头把交椅,还有当时官僚场上那些复杂的关系,里面利益纠葛,估计我只能写个三两分,因为当时很重要的利益部门,漕运,我只是一笔带过。

这里面,康知府代表地方民政,是有权利管理土地、户籍、徭役的,但没有权利管理盐政,而贺转运使、何文渊这些人则相反,有权利管理盐政,但不能Сhā手民政。结果……蚊子常常说,这世间有规矩,但是规矩规范的永远只是规矩的接受者,规矩的制定者永远有能力游走于规矩之上。

康知府不知道桑家的草荡是朝廷明令配给的么?不,他知道,就算知道也并不妨碍他这样做,即使是皇帝的代言人,何文渊,也未必敢直接跳出来说一个不字。大约这就是现实世界……

☆、106

丈量草荡?一个借口!游山玩水,才是事实。

富安知县衙门里的衙役怎么敢劳动巡盐御史大人?盐课司泰州分司的衙役更别说敢指点何伯安了。也正因为如此,少筠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着享福了。

不过今年江南一带天气变化极大,前头闷了快一个月的雨,热得人都怠懒动弹,这样的天气下四出奔走,即使不用­干­活,也十分遭罪。幸好何伯安也算是当代名士,有些儿风雅格调,更有银子支撑这点闲趣。但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少筠也黑瘦了一圈。

眼见灶户日日出去服徭役,而少筠、林志远则日日奔波在外,何文渊陪着桑氏挥汗如雨的奔走于盐课司与知府衙门的夹缝中,多少明白了些桑氏的为难。也正因为日日相处,渐渐熟识了少筠的为人脾­性­,何文渊对少筠已然少了初初相识时的那种戒备和提防,两人相处,虽然比不得万大熊那样的激|情四溢,也不乏些笑料和俏皮话。

对此,何文渊自有一番言不得的开怀,因此接人待物,多了一缕柔和,少了几分昔日惯常的温淡。对此,他并未知觉,但是却瞒不过身边聪慧恬淡却又敏感纤细的宁悦。

眼见丈夫每天一点每天一点如同冬天冰雪消融般缓慢却能明确感知到的改变,宁悦心中觉得不知是喜是忧。成婚五年,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她对他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掏心挖肺,可是他仍然仿若未觉。她一直觉得她的丈夫本该如此,可惜……有人用了不过短短的几日,便叫他也会说一句俏皮话,也会偶尔冷幽默一把。她知道改变伯安的是谁,她甚至能清楚的知道伯安心里的打算,她却阻止不了,甚至无法改变些什么。她只有在富安日复一日的炎热焦躁中忐忑不安的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相较于宁悦,万钱没有那么多的­操­心。他早已经知道何伯安对少筠有好感,但他并不相信何文渊会真正喜欢少筠,因为事实很简单,何文渊直接听命于皇帝,他果真迎娶少筠为妾,就意味着皇帝的势力介入两淮党争,两淮格局将大为改变。此举是好是坏,以何文渊老段之老道,不可能不予以通盘考虑,既然如此,何文渊怎么可能轻易动心。何况,无人能逼迫桑少筠这个鬼灵­精­,想当初的桑少嘉如何被少筠修理,就可见一斑。她会不会中意何文渊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草荡遇险之后,少筠对他不时的逾矩已然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这意味着什么,万钱很清楚。

尽管如此,两人同进同出,仍然叫他吃足了苦头……一到白天,他就有点神思不属。若是艳阳高照,他心上就针扎似的想着某只鬼灵­精­一日黑过一日的脸蛋;若是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他又担心她因此惹了风寒。他从不知道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心细到这份上,简直像个娘们似的惦记人。他耐不住,日日夜里往桑氏老宅里跑,有时和桑荣等人喝两盅,有时又和林志远侃侃大山,总之总要见少筠一面,这一天悬着的心才算是踏实下来。

万钱这么搞法,很有点孩子气,少筠无奈又好笑。不过家里桑荣往屋里一站,无人敢笑话万钱,更别说给他脸­色­。渐渐的接触下来,赵霖方石隋安林江这些人也和万钱熟悉了,林志远自然而然也无话可说。

到了七月底,处暑这日,少筠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尽管如此,两主仆还是热得中衣都汗湿透了。

万钱看见少筠热得一张脸蛋红彤彤的,不禁说道:“今日处暑,你怕是热坏了。”

少筠是真热坏了,人蔫蔫的挤出笑来:“劳万爷惦记着。”

万钱嘴角抽了两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侍梅将少筠扶进内堂。身后的桑荣嘿了一声,破锣嗓子说道:“少字辈里头,小竹子也算是过得去了,按着老太爷的说法,那是兴家的女人了。小万,你眼光不错。”

万钱回过头来,笑笑:“我的心思不瞒人,就等着她点头。荣叔疼她也信我,不如帮小万说两句。您是宅门里的老掌故,太太老爷肯听您的,少筠也尊敬您。”

桑荣嘿嘿直笑,将万钱拉到天井,就在大石磨边盘腿坐下:“桑家宅门里老一辈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留着小林勉强能顶些用处。好容易少字辈两个丫头有点出息,竹叶子又撑不住嫁了人。少筠再不能把桑家盘活,桑氏这百年老号就毁了。眼下少嘉虽然收敛些少爷做派,但要说成器,还远着呢。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小了,遇着小竹子是缘分,何必在乎这一两年?那丫头片子,你勉强不得,我们这帮老伙计也勉强不得。但依老头子看,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嘿!”

万钱笑了笑,极憨厚的。看的桑荣嘿嘿直乐:“小万,你这模样怎么来的?也会办事,也老实可靠。”

万钱听了这话,红了红脸,又扫了扫头发,呵呵的笑。

正说着,少筠换了身衣裳走了出来:“荣叔,还没吃过晚饭么?怎么还把着酒壶?”

桑荣横了万钱一眼,笑道:“没有的事,你姑姑早打发我们吃过了。今日天热,我喝两口解解乏。倒是你,热坏了?”

少筠摇摇头,笑道:“日日出门,早就习惯了。就是今日特别热,又跑到南边山地去了,路难走,才觉得疲倦些。”

桑荣听了这话站了起来,扫了扫ρi股,叹道:“得了,你们说两句就各自歇着着吧。今日热是秋老虎,我瞧这天热不了几日了,快则明天,慢着后天,一场大雨就缓下来了。”,说着人就没进黑暗之中。

万钱看着少筠:“我从扬州运了些葡萄来,你家姑太太浸在井水里,你尝尝。”

少筠抿抿嘴:“劳你费心。不知道扬州上如何了?我日日出门,都没顾得上问,康少­奶­­奶­回康府了么?”

万钱伸出手,缓缓的拉过少筠,让她挨着他同坐在石磨边:“这事虽然不好办,但你姐姐何等人物?穿针引线,康知府与贺转运使只怕已经眉来眼去过好几回了。面上虽然还没有什么消息,但是只怕僵持不了多久。梁苑苑眼下好着呢,你哥哥就算不好,也只是自寻烦恼。”

万钱的肩膀很厚实,身上……带着一点儿汗味,还有一种似乎越来越熟悉的气息。少筠不由自主的舒了一口气,一身的重量都倚在万钱身上:“你说……梁苑苑这一回总该能转过来了吧?我姐姐这样为她奔波,上回听侍菊说,她都黑瘦了。”

万钱能感受到少筠转过来的体重,因此伸出手来圈着少筠的腰:“我不管他们,只想着日后怎么把你养回来。”

一句话,少筠又觉得牙痒痒,伸手掐了万钱的腰:“你不许胡说。”

万钱低笑两声:“你什么时候愿意带我的簪子?也­干­脆些。”

少筠气结,双手推开万钱。万钱更快,大手一张,环住少筠。少筠无奈,双手抵着万钱的胸膛,红着脸骂道:“谁和你说这个!你无赖,也要我跟着!你无耻,也要我学着!”

万钱好笑:“没有的事。你家里除了你母亲我没有亲自见过,其余,你姐姐你姑姑姑丈,还有这些老掌故,个个都喜欢我够老实。要是我无赖,请媒人上门。父母之命,你也无话可说了。要是我无耻,把我看过你身子、抱过你亲过你往外一说,只怕你也无话可说。”

少筠瞪着万钱,脸蛋憋得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钱见状收了笑容,又似乎深情款款的:“扬州上你一朵荷花似的,瞧你现在,真是黑瘦了。你就偷懒一些又何妨?何伯安虽然不高兴,但也不会勉强你。”

少筠突然觉得泄气,跟一个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比脸皮厚,似乎她太看得起自己了!对付万大爷,真得冷不防的给他点颜­色­瞧瞧!少筠想明白这一点,轻哼了一声,恨声到:“你就算准了我会带你的簪子?我偏就不带!我看何大人人又细心,又有学识,斯文儒雅,好得很!再不然,我哥哥也好……”

话到这儿,万钱又是无奈又是着急的:“我不过多嘴问两句,到把你的脾气给问出来了。罢罢,还是听老荣头的,慢慢跟你磨。只是你何必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叫人听见了于你何益?”

少筠得意,忍不住笑出来,又伸手捶了万钱一捶:“叫你胡说!”

得了这一句话,万钱突然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凑近少筠:“看我冒酸,你高兴得很?也罢,让你高兴高兴。”

“呸!”少筠啐了万钱一口,又挣开他:“大热的天,你也不嫌热得慌。”

万钱顺势放开了少筠,又肃了脸说:“听老荣头说,快则明日,慢着后日,雷雨天要来了,你不如就别出门了。原本这事就是做样子,你懒一些,何伯安不会责怪你。”

少筠摇摇头:“万爷你没见过何大人的做派,那真是一丝不苟的。这些日子跟着的衙役叫苦不迭,就是没人敢说个不字。虽然是做样子,人家也做得一板一眼的。这当口,我宁可辛苦一些,也不愿再生事端。只不知扬州府上究竟如何了。”

万钱想了想,说:“康少­奶­­奶­自然还在梁府里养着,两边老爷没谈妥,她自然不会回去讨没趣。不过我瞧这样子该有眉目了。你姐姐早两日办了场消暑会,扬州府上的闺阁小姐们都聚在一处,里头就有康知府三姨太太的两位小姐,康知府愿意家里女眷赴会,可见有戏。何况何伯安在富安的举动,都在大家眼里,两方不趁着这机会下台,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这回的花枪耍不了多久。”

少筠想了想,有些讥诮的哼了一声,也没再说话。许久才对万钱说:“你回去吧,早些歇着,别天天往我家里跑。”

万钱一笑,满脸的虬髯都颤起来:“我就想见见你,你要觉得我日日往你家里跑你脸上不好看,不如住到留碧轩去……”

话没说完,少筠满脸通红,一跺脚,转身就走,话也没留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调调情……

以前看电影简奥斯丁,是说简奥斯丁的传记的。里面说,调情,是女人的手艺,需要不时拿出来练一练。矜持是需要的,调情,同样……

☆、107

第二日,少筠一早就带着侍梅出门,门外何大人的马车已经等了一会了。

不过上马车的时候,何伯安却示意侍梅往后面一辆马车去坐,只笑着对少筠说:“今日行程有些远,怕是要在外住宿一宿,这马车不大,你我坐的舒服些也罢了。对了,你衣物都带齐全了么?”

少筠点点头:“昨夜讨教了家里的赵叔叔,知道南边有些个石头山,里面水道纵横,情形复杂,怕是不易丈量的,因此也做了些准备。”

何文渊眉目舒展的坐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少筠,知道她肤­色­黑了些,相较于往日的从容静雅,又多了几分忍耐的坚韧,反而……更有些嚼头了。想到这儿,何文渊不禁动了动嘴­唇­,仿佛嘴里喊着一块嚼不烂、滋味又潺潺而出的蹄筋:“你……筠儿,这些日子辛苦了吧……”

少筠笑笑:“少筠怎会辛苦,动手者衙役,动口者大人,少筠就是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闲人。说起来,少筠应该向大人您道谢,不然此事少筠不知如何善了……”

何文渊好笑,凑近了些:“你果真不知如何善了?我看你心里清楚得很。”

少筠略低头,抿嘴,然后抬头眨眨眼:“大人,您何必跟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您有能耐,放着不用,平白浪费了。”

何文渊款款一笑:“是,我有能耐,我也愿意,所以乐得与你看一看江南的秀山丽水。其实……颇为惬意自在的旅程,我也难得这样的机会。”

少筠敛了笑容,有些好奇的:“大人您身份显赫,怎会没有机会游山玩水?少筠爹爹在少筠小时候就常说,读万卷书再行万里路,才能相得益彰呢。若非爹爹去世得早,他一定带着筠儿走遍家里的生意。”

少筠一说到自己的父亲,总是一副仰望向往的神情,叫她平添几分稚气和天真。何文渊温和一笑,显得很宽容:“你是野地里自顾自长的小竹子,难怪总想冒头去看看昊天的模样。家里宁悦人安静,不爱奔波折腾,你这脾气,反而与我相投了。”

这话有点……但总不露痕迹。少筠红了红脸,强自镇定:“少筠见大人与夫人相处,十分和谐,真如同书上所说,相敬如宾,岂会不相投?”

何文渊笑笑,心中却是一动。往日与宁悦相处,一句相敬如宾已然足够,没有忙碌中片刻的失神,没有休憩时的浮想联翩。一言蔽之,没有回味。与她……是否会不一样?思及此处,何文渊突觉一阵欣快,仿佛毛头小子般的雀跃,又仿佛期待洞房般忐忑……

一旁的少筠见何文渊不曾答话,又似乎神游太虚,便有些讪讪的撇开头,看向窗外。

两人各自心事,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如是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却谁都没有注意到天­色­已然大变。

到快接近午时,天已经不热,反而是狂风大作。少筠醒悟过来,趴着车窗张望,有些焦心的说道:“昨夜荣叔叔说过,早则今日,晚则明日,必有大暴雨,看来果真是经了一辈子事得老掌故了,看天跟看盘铁里的卤水似的,一看一个准!”

何文渊也凑过来,却一头撞进大风里,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他伸手挡了挡,又把少筠拉回来:“方才闷热,你这一吹风,怕是要惹风寒,还是安静坐着好些。”

两人正说着,后面的衙役冒风过来了:“启禀大人!这风大,天边一阵一阵的乌云,怕是海上来了风暴了。”

何文渊掀开车帘,张望了一番:“海上来的风暴?我在京里从未曾得见,今日一见果然犀利。怎么到了地方了么?该如何是好?”

衙役拱拱手:“到是到了,但更麻烦了。富安南边这片山子,不高,但是里边溪流密布,十分难走。我听丈地的说,多数时候得走溪道河床。这大暴雨万一停不住,生了洪水,咱们这群人就危险了!”

何文渊想了想,吩咐道:“既如此,安全为上,不然返程,待风雨歇后再来?”

衙役皱了眉:“怕是来不及。且这风大,又伴着雷鸣闪电,再万一雨又大,咱们可没处躲了。丈地的意思是赶紧的避开溪流河道,找个地方躲风避雨,熬过去了再出来。”

何文渊听了当即做决定:“如此很好,你跟丈地的一块去探一探哪里合适避雨。”

衙役应声而去,何文渊便拉着少筠:“筠儿,我们下车,让仆从去拉车。”

少筠跟着何文渊下车,才一落地,一阵狂风吹来,两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何文渊一见此况,心道不好,只能紧紧拉着少筠,亦步亦趋的跟着前面衙役和丈地先生。

丈地先生是常年在当地奔走的老农,对这种天气至少是心里有数的,也熟悉山里地形,因此在雨还没有下出来的时候,放开马车,只拉着马匹,又领着众人在相对容易行走的溪道、河道中赶路。

然而,说是好走,实则脚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冲刷的圆溜溜的鹅卵石,走在中间落差极大,没走半个时辰,少筠和侍梅都已经气喘嘘嘘。

两人都不敢抱怨,都紧紧跟着。可既便如此赶路,行得大半个时辰,比豆还大的雨“哗啦啦”的就倒了下来!这一下鹅卵石上的青苔变湿,一行人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丈地先生一句话不说,带个竹斗笠,抿着嘴眯着眼不住的看着两侧高起的山脊。如此又行得半个时辰,雨越发大起来。就在大家都被雨水砸的晕头转向时,丈地先生挥挥手,示意众人向左侧山脊攀登上去。

少筠哪还顾得上什么矜持,只宁愿快点儿躲雨!因此手脚并用跟着攀爬。如是大约又是半个时辰,少筠才感觉雨似乎小了一些。待她有闲功夫睁开眼时,只见头顶上密密匝匝的藤蔓挡住了大部分雨水,丈地先生正拿了镰刀在割着前面树藤,下面隐约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山洞,而一旁的衙役正在钻木取火。

少筠舒了一口气,朝自己身上一看,一身细布衣裳黑一道青一道的,兼之浑身湿透!而一旁的侍梅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瑟瑟发抖。少筠好笑:“傻丫头,什么值钱东西,值得你这样抱着,丢了也罢了,难不成我还骂你么!”

侍梅抖瑟瑟的说:“旁的也罢了,这里头是衣裳,我见下雨不敢丢。”

真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一旁同样狼狈的何文渊也好笑:“包袱包的衣裳难道就不会被淋湿?”

侍梅怯怯的笑开,又半低着头:“昨夜荣婶来帮侍梅收拾的衣裳,她说要预备着这两日会有雨水,所以包袱里还有一层油纸。我方才看这天气,别的都没拿,只拿了衣裳并一包吃食……”

少筠一听这话,心里感动得不行。侍梅这丫头!心眼真是太实在了,从没有因为环境恶劣而稍减一点实在。连何文渊听了也叹道:“筠儿,你的这个丫头,看着不出声,倒是心里实在得很!”

少筠一笑,正要说话,那边衙役已经探好洞|­茓­,出来说:“大人,里头有个山洞,可以避一避雨。”

何文渊一点头,拉着少筠走进去。直进到山洞,才看见丈地先生已经就地生了一堆火堆,看见何文渊就立即站起来,躬身道:“大人,您赶紧烤­干­衣裳。”

何文渊笑笑,吩咐道:“自己照顾自己吧,不要讲究什么身份了。你们也赶紧生火,别惹了风寒。”

丈地先生是庄稼人,也不客气什么,招呼着衙役又生了另一堆火。何文渊四处看了看,知道这里有些逼仄,但好歹还算­干­燥,躲雨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因此招呼少筠:“筠儿,你丫头既然给你带了衣裳,就赶紧换下来吧。”

少筠听了脸上火辣辣的,但也没说什么,只拉着侍梅躲到避光处,相互照应着换了衣裳。

几人围着两处火堆,大致烤­干­了衣裳时,已经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期间侍梅将带着的­干­粮分给了我众人,这中间的狼狈不堪才算是大致过去了。然而,山洞外的瓢泼大雨丝毫不见停顿的样子,天地间充塞着“哗啦啦”的巨响。

起初丈地先生也并不为意,等到了下午时分,这阵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且四野黑压压的好像还积压着无数的雨水一般。直到这时候,丈地先生的一张脸变得越来越严肃。

到了平常入夜的时分,丈地先生突然举手压下众人低沉的闲谈,走到洞口侧耳倾听了好一会,才皱着眉头对何文渊说:“大人,洞子外面的雨下了一整个下午了,看这样子只怕一时三刻也停不下来。这要是再下到深夜,深山里的泥土一下子吃不了那么多雨水,就会全都放出来。山洪,就这么来的。这不是玩的,真遇上了,跑不赢,连尸首都找不到。我们这山洞子离谷底不过几丈,真有山洪,怕要被淹。老头得出去,往上探探。”

直到此时,何文渊才开始觉得事情出于意料的严重!然而他虽然有些公子脾气,是十足不是公子做派,当即仔细的和丈地先生、衙役等人商议着办法。

最后决定让丈地先生领着两位三十多岁沉稳有力也懂水­性­的衙役一块出去探路。

……

作者有话要说:差点出事了,何伯安还是有点儿公子做派……

☆、108

丈地先生出去了很久都没有消息。

山洞外的雨水只有越来越大却没有变小的趋势,渐渐的天黑透了,而且耳边迎来了越来越清晰的“轰隆”声。

何文渊没有说话,少筠也没有,留在山洞里的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山洞外的雨声想是黑压压的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虽然没有人清楚的知道中间的危险,却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此刻正身陷险境。

何文渊开始有点懊悔,丈量草荡是他的意思,若这些人因为他而出了什么事,他心里该如何懊恼。然而看着少筠侍梅的一脸茫然无措,他只能强自镇定。

侍梅紧紧的依偎着少筠,直至洞外的轰隆声在耳边呼啸,她才忍不住:“小姐……这……是什么声音……”

少筠抿着嘴,看了看何文渊,低声道:“大人,只怕这就是丈地先生说的山洪来了……不知道他们三位会不会平安……”

何文渊看着少筠,忽的一笑,十分镇定的:“你别­操­心他们,丈地先生是经历过事情的人,不会轻易叫自己出问题的。你也不要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少筠点点头,轻声道:“大人压阵,少筠不怕……”

听了这句话,何文渊点头,坚定的:“少筠不怕!”

何文渊大无畏,叫少筠心里稍安,然而恐惧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就在几人越来越惶恐的时候,山洞处传来了“哗啦啦”的声响,旋即有人声钻了进来!

侍梅定力稍差,一声惊呼着跳起来:“先生回来了!”。

侍梅才闯到洞口,洞口处迎面而来一身像刺猬一般的蓑衣人。侍梅吓得倒退一大步:“呀!”

蓑衣人一听这声音,破锣嗓子叫道:“鬼丫头!就这点儿长进!鬼叫什么!”

少筠闻声,心中大喜,忙站起来:“荣叔!怎么是你来了!”

正说着,蓑衣人摘下斗篷,一声不吭的看向洞口。此时,熊一般高大壮实又裹得像刺猬一般的人闯了进来:“荣叔,是少筠么!”

少筠赶前两步,看见摘下斗笠、满脸胡须都挂着水珠儿的万钱。她突然眼眶一热:“万钱……”

而万钱一见少筠,只觉得浑身一松,便只朝着少筠一笑,又一眨眼,却略过少筠火急火燎的对何文渊说:“大人,赶紧的收拾,那洪水都到脚边了!”

何文渊早已经站起来,这时候忙点头:“幸亏你来得及时……”

后边进来的赵霖见到此况,也不废话只上前执着何文渊的手臂:“别废话,水就到了,快走!小万,你带着小竹子开道,我领着大人居中带路,荣叔带着侍梅同几位官爷殿后。小万,你就循着藤蔓往上走就是,我就跟在你身后!”

万钱听了这话也不敢耽搁,双手一张,将少筠裹紧在蓑衣里,冒雨闯了出去。少筠哪里还敢乱动弹,只能紧紧的揪着万钱的衣襟,听着他喘气的声音,还有胸膛的跳动。在这根本意料不到的紧要关头,她听得见脚边轰隆隆的水声,却压根不敢揣测山洪究竟离他们多近。直到这时候,少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毫无知觉的时候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要不是万钱来得及时,她可能被洪水冲走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恐惧么?还来不及恐惧!可是,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万钱紧紧抱着她的力道,还有他身上传来的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这么纠结诡异的环境下,少筠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上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了,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是一个与往不同的一个世界。意识到这些,少筠突如其来的觉得自己很幸运:万钱……在她不经意的时候,真的可以做到不离不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筠只觉得耳边轰隆声又小了些,身上万钱抱她的力道也彻底松了下来。她大喘一口气,四处一张望,才知道她又进了另一处山洞。

万钱解下蓑衣,一面生火,一面说:“风一来,荣叔赵叔就回来了。雨下了一个时辰却越下越大,赵叔就担心了,找到我,我才知道你们这么鲁莽,就这么出了门也不知道回头。”

少筠抿抿嘴,把方才全部心绪都压抑着,才凑到火边:“幸亏丈地先生有经验,不然我们连人影都没了!他也知道不对,已经出去找地方了,只是还不见人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万钱摇摇头:“丈地先生我倒不怕,只是何伯安到底还是公子哥,差点把你连累了。丈地的不回来,你们不懂挪窝?那水暴涨了三丈有余,已经就在脚下了,险得很!再来晚一步,你们就!”

话到这儿,火升起来了。万钱拉过少筠,解开了她的头发:“赶紧烤­干­衣裳,别着凉。”

万钱肃着脸,显得十分专注。少筠一旁看着,突然心里一阵心跳,而后缓缓的喜悦弥漫开来。她觉得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万钱摆弄她的头发,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来这儿……”

万钱不以为意,一面又从怀里掏了方帕子给少筠擦脸,一面说:“赵叔对你家的草荡熟悉得很。走到半道上,看见你们的空马车,就猜你们来了这里了。有他在,我们一路顺利得很。只是他们怎么那么久不到……”,说着往洞口张望。

少筠也跟着朝洞口张望:“是呀!赵叔就在我身后,怎么我们到了这么一会了,他们还不到……会不会有什么事……”

少筠话语落下,万钱也没有接话。又过了许久,洞口仍然只有雨声!想到暴涨而起的山洪,担心弥漫开来,少筠满眼眼泪:“不会真的有事么!要是赵叔、荣叔……我……”

山洪如同猛兽,再多的安慰也无济于事,万钱抿嘴站起来:“我去接他们!”

少筠心中猛地一空,忙站起来:“你别走……”

话到这儿,少筠又觉得自己这句话不近人情又鲁莽,当即涨得满脸通红的嗫嚅:“我……我……我害怕……你……可是他们……怎么办……”

万钱一想到洞外的危险,心里一团火似的,因此并未留意到少筠情绪,只安抚了一句:“没事的,你在这儿很安全!”,说着披上蓑衣,又往外赶。

少筠大急,一把拉着万钱:“万钱……”

万钱一顿,回过头来,看见少筠满脸通红,一眼秋波映在火光下,仿佛莹莹流淌!他心中一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筠羞红了脸,却不得不咬牙沉住气。他呆了一呆,又看了看洞外的暗夜,咬着嘴­唇­迸出话来:“你……你要回来……”

直至此刻,万钱才突然明白,少筠不是真害怕,也不是不担心旁人,而是……更担心他的平安!他心中猛地一热,仿佛心底突然一把大火燎过,他也不知哪来的鲁莽,隔着蓑衣将少筠紧紧抱住,一手又扶着少筠颈项,满脸的虬髯贴住了少筠秀丽的脸庞……

他稳稳的固定着她,将她的樱­唇­放在嘴里吸吮,如同吸吮世上最甜美的琼浆;而后他的舌头追逐着她的,直至将她的紧紧缠裹住。他有些迫不及待,因此显得鲁莽,可是她在惊愕过后,却没有如同往日那般拒绝他。此时此刻,命悬一线,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敌不过他冒险相救的感动,更敌不过可能见不到他的恐惧!少筠不觉间伸出双手,环抱着万钱的脖子,任由他索取……

意犹未尽,似乎希望永远沉落的食髓知味……

直至怀里的少筠变得虚软,万钱才猛然醒悟,忙放开少筠。少筠眼睛晶亮,娇喘微微,却又浑身无力的依着他。万钱喘了口气,懊恼之后又变得木讷和憨厚的:“对不起……”

少筠喘着气,听了这话,回过神来,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的:“谁要你道歉……”

万钱一愕,随即喜不自禁,然后拉开少筠一点:“筠儿……你我平安出去,你便嫁给我,可好?”

少筠羞红了脸,又撒娇道:“你要平安来接我……”

万钱呵呵直笑,然后肃了脸:“我答应你,一定平安来接你!”

少筠推开万钱,方才的旖旎变成无穷无尽的担心,仿佛还没有离别,就已经开始想念:“你去吧,小心些……”

万钱一点头,又戴上斗笠,然后冲了出去……

少筠抱着肩膀坐在火堆边,脑子里一会是刚才的亲热,一会是脚边如同恶龙怒吼的山洪,一会又是何文渊侍梅荣叔等人的安危,真真无从开解的烦乱心绪。不过幸好,万钱出去没多久,洞口迎来了赵霖和何文渊两人。

少筠这才知道,桑荣带着的两个衙役不知怎么了,因此落在后面一直没上来,老赵只能且行且等,直到看见万钱回去了才带着何文渊往少筠这边赶。

话到这儿,少筠忍不住的担心,直在洞口张望。

何文渊则显然被雨水淋得有些失魂:“不承想海上来的风暴这等厉害!伯安真是头一回见识了!”

赵霖那里顾得上照顾何文渊的情绪,他看见少筠ρi股长针般的来回踱步,便说:“小竹子也不用太过担心,我这就出去给他们引路。”

少筠抿了抿嘴说:“不如赵叔别去了,万钱虽然不比你熟悉这儿,但他为人­精­明有可靠,也见过世面的,定能把荣叔接回来。而且水涨的飞快,此一刻同彼一刻,都是两番情形,我怕赵叔你……”

赵霖摇摇头:“这山子还有谁能比我熟?你放心,赵叔见识过这些,知道怎么躲避,不妨事的。他们两人,带着一个丫头,又带着两个不懂事的衙役,才要出事呢!小姐只管放心在这里,这里够高,水怎么涨,料想也涨不到这里的。”

少筠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霖又披上蓑衣闯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大熊大熊!hoho……蚊子一直都这么喜欢他……

☆、109

这一天夜里,少筠抱着膝盖坐在洞边,眼睁睁的看着山洞外呼啸的雨水,却一直没能等来任何人!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很想冲出去找人,可是又害怕她前脚离开,万钱后脚回来,反而叫他又再去冒险;她想闭上眼睛歇一歇,可是一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切就一幕幕的映在脑海。她记得他头一回的模样,赭­色­的衣裳,灰­色­的袍子,骑在马上像一堵墙;他一见她,连话也没多说一句,就摘了她的鞋袜;后来……她用“拱手相让”逼他不再和她争桑贵;在青楼,她亲见他手段老辣,他也亲见她挑拨晚娘;在扬州城南,他很耐心的给她窑红薯……点点滴滴,她都不知道原来她记得他那么多事情。

可是既然答应她会平安回来,那为什么一去不返?难道出事了么?

少筠枕着自己的膝头,不敢往下想。

何文渊看见此况,心里十分懊恼,只能坐到少筠身边:“筠儿,在这儿等着跟在火边等着一样。他们……会没事。”

少筠抿抿嘴,看了何文渊一眼,满眼的眼泪欲滴不滴,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文渊看见了只觉得心上一颤,只能低声说:“原是我鲁莽了,若非坚持来此,也不会遭遇这等危险。”

少筠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一串。她举袖擦了,低声道:“大人何必自责,大人原本好意,只想婉转局面而已。”

何文渊眉头轻颤,坚持着把少筠扶到火边,只没有再说话。

少筠想了想,又说道:“大人……少筠爹爹就是在开中盐运盐途中遭遇劫匪,不幸身亡。若非家中的叔叔伯伯重情重义,大伯和爹爹,只怕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够。大人您也看见,官府一句话,咱们灶户就得跟着跑断腿,除此以外,要冒多少风险,尚不得而知。若此次……荣叔赵叔……”,话到这儿,少筠只觉得心酸难忍,只能伏在膝头幽咽。

何文渊开始时听到少筠的一番话,不禁觉得此姝是心机深沉,接着环境险恶尚且向他讨巧;然而听到后面,又觉得她不过是实话实说。若非康知府逼迫,这些人不必去服徭役;若非他一句话,桑少筠也不必陪着他身犯险境。想到眼前女子,虽然智计百出,胸有城府,实则难堪处,字字血泪。她父亲如此,她家灶户如此,连她本人,都难以避免。

何文渊轻轻坐到少筠身边,低声安慰:“成大事者,经历大磨难,必然之事。你出来当家之日,想必有所预料。”

少筠微红这眼睛抬头,轻道:“大人,您是学圣人之道的君子。少筠女子人家,当家作主,不能学着寻常闺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许多做派想必不入您的眼?如今你我身陷险境,尚不知能否平安脱险。然而少筠听您这一番话,却知道您并非不近人情。绝境之中,少筠也忝着脸求一个情,求大人您,看在灶户辛苦的份上,多体谅少筠的年轻鲁莽。服徭役一事、前面争残盐一事,请大人您多多包容吧。”

何文渊嘴角抽动,许久后温柔说道:“叫我伯安、伯安!”

少筠看着何文渊踟蹰许久,勉强挤出一抹笑来:“伯安……”

何文渊浑身颤了颤,缓缓伸出手来,想放在少筠背上。然而那只手悬空了许久,始终未曾落下,他又叹息道:“我不会唐突你,然而,你若规行矩步,我定然保你平安无恙。”

这一句话……或许已然是何文渊最大的承诺了!

少筠并未多说什么,两人守着火堆,焦虑等待!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料想中的重逢没有如期而至,渐渐的何文渊觉得喉咙灼热,浑身头重脚轻。也不等少筠明白过来,他便突然瘫倒在一旁。

少筠吓了一跳,忙上去扶:“大人!您怎么了!”

何文渊满脸通红,嘴­唇­紧紧抿着,却一句话都不说。少筠见到此况,心中一凉,忙伸手去摸,原来何文渊受凉发热了!

少筠从来只有人伺候她,她哪里懂得照顾人?她有些手忙脚乱的把何文渊安置在火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发愣!

怎么办?一面是一大串人都杳无音讯,一面是何文渊的突然病倒。她心里像火烧似的难受,手上也发起抖来。就在这洞外暴雨倾泻的时刻,她只能竭力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她一定不能乱;她甚至用力掐自己的臂膀,在疼痛中让自己平静下来……

恐惧和焦虑都会让人麻木,当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之后,少筠开始明白,不能指望别人了,她一定要自己想办法帮一帮何文渊。她努力回忆自己生病时家人如何照顾她,然后在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大幅细布,湿了雨水给何文渊敷额头;她又在洞里四处搜寻,找到一些仍然­干­燥的茅草垫在何文渊身下;她还发现了原来万钱很细心的给她留了一壶水和一包­干­粮……

昔日她确实是小姐,今日却能在困境之中,按捺心跳欲狂的担忧,笨拙的照顾一个病人。

洞外的天好像是被人粗暴的撕裂了一个口子,雨水倾泻的无休无止,以至于雨声已经让人麻木。少筠已经忘记了过了多少时间,只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取水降温喂水……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疲惫,洞里的气温也似乎越变越低,可是万钱怎么还没有回来接她?

朦朦胧胧间,少筠只记得一句话,万钱说过: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接你。

万钱,你怎么还不来?

……

何文渊是被渴醒的,等他用力挣开眼睛时,他看见少筠扑在他身边,微微露出侧脸。而他自己……额头上一块细布,早已经­干­透,身下一蓬­干­草,倒也挺软。

洞外微光,似有平静。偶尔的几声鸟啼,告诉他暴雨已经过去!他伸手取下细布,略略支起身体,然后看见少筠蜷在一旁泥地上,侧脸犹如玉雕,浑身楚楚可怜。

原是她不眠不休的照顾他么?同生共死,大约不过如此吧?何文渊心中一软,只觉得柔情万丈。他伸出手指,轻轻的划过她的脸庞,低喃道:“筠儿,你我生死相交……”

手指停在少筠耳畔,迟疑不愿远离。不过是轻轻细细的触摸,却已然是悄然入髓的深刻。

许久后,何文渊一震,旋即回过神来。他从­干­草中起来,把少筠抱起安置好,然后来到洞口。一看之下,他不觉倒吸一口冷气:洞外一片狼藉,脚下不远处,原来还是一条山谷,眼下却是黄浊的一条怒龙奔驰。四下里草木被淋得七歪八扭、面目全非。

一场风暴,如此犀利!

想起不见踪影的数人,何文渊心中按捺不住的着急,连忙回到洞中,扶起少筠:“筠儿,醒醒、你醒醒,雨停了……”

少筠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推她,她不辨真伪,小手轻轻的揪着何文渊的衣摆,有些稚气的嗔怨了一句:“万钱……你怎么、才来……”,说着又晕了过去。

何文渊一震,半天回不过神来。

而后,他抿抿嘴,将少筠拉到背上背了起来,一脚深一脚浅的找出路。

不过,他并没有走多久就迎头遇到了闻讯赶来的方石、隋安和林志远。紧接着身后万钱、赵霖两人也相携出现于其身后。

大家伙一见面都大舒一口气!七嘴八舌的讲着这一天一夜的惊险万状。

不过万钱看见少筠伏在何文渊背上,哪里还顾得上旁人,连忙抢上前来要接过少筠:“少筠……少筠怎么了?”

何文渊突觉背上一轻,便眼睛一眯,虎着脸、冷着声音道:“万钱,桑姑娘家人在此,你怎好如此唐突?如此岂非有损少筠闺誉?”

万钱显然愣了一愣,紧接着抿嘴住了手。他本来就木讷,如此一来,则变得更加木讷。

在场方石隋安不说,赵霖当即皱了眉头的嚷嚷:“小万不方便,我是她叔叔,总能瞧瞧她怎么了吧?”,说着接过万钱的手,一下就把少筠接了过来。

何文渊好大的没趣!

不过众人也顾不上他,因为少筠软的根本扶不住,当即瘫在赵霖怀里。赵霖有点儿手忙脚乱,一帮隋安忙赶上来帮着,又伸手探了少筠的额头:“得了,烧得厉害!还是交给我吧,你一屋子的小子,哪里懂照顾小丫头!赶紧的回去要紧!”

林志远听闻了也没好再多说什么,只留着赵霖万钱和几个小厮在后面,又吩咐方石等人几句,便让他们先行回去。自己则汇同万钱等人一起再接桑荣和侍梅几个。

一路上万钱一句话都没说,赵霖是个爽脾气,抱怨了何文渊两句。林志远一挥手就截住了:“小霖子,别胡说,何大人是位大人!”

赵霖不服气,正要说话,随即又想了想,才忍住没说。

林志远避了人时,才对万钱说:“我见你为人做事,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想必不会计较这些?”

万钱笑笑,也没出声。

林志远揣度着又说:“不瞒你说,我大哥二哥在世时,虽然是一介不入流的商贾,但夸一句‘儒商’,毫不为过。初初我见你,都不自觉把你往他们身上靠。不过……小竹子他爹若在世,怕是对你也中意的很。这位何大人……读死书了,你不必心里不痛快,家里叔伯明眼瞧着呢。”

万钱得了这一句话,忽的眉开眼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的每一根胡须都带着笨拙又真挚的喜悦一般。

林志远看见了笑个不住:“小万,你真一奇人!”

万钱挠头,低声道:“我不是在意他不客气,就怕他有别的心思……”

咋闻此话,林志远敛了笑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快乐啊!!节日快乐乐乐……

☆、110

少筠这一病,十分缠绵。

直到临近中秋时节她仍断续有发热咳嗽,大夫看了都说风寒入肺,需得慢慢调养。

富安众人见状便不敢用大事去让少筠劳神,只吩咐侍梅细心照料。期间何文渊、万钱,都三不五时遣人问候,赠医送药、饮食衣裳,各自周到体贴。

除此以外,何夫人还经常上门与少筠作伴。

对此一屋子的叔伯都瞧不明白中间的蹊跷,除了一个女人,桑若华。

就在何夫人再一次带着许多礼物上门之后,桑若华不顾少筠仍病的颇为沉重,就对少筠说了一番毫不客气的话:

“你娘是怎么回事?你一个未婚姑娘家,也不是没有人提亲,怎么扭扭捏捏的还不给你定下来?惹得官家老爷都来争你,你以为就是你的面子?”

少筠刚喝过药,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只能蔫蔫的听训——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间,她真正能吵得赢她姑姑的,也就夺权的那一次而已。

一旁侍梅十分护主,虽然嘴巴不伶俐,却还是护着少筠:“姑太太,您别骂小姐,小姐还发着热,又刚吃过药……”

桑若华冷哼了一声,瞪了侍梅一眼,吩咐柳四娘:“四娘,把侍梅带出去!”

少筠哪有力气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柳四娘拉走侍梅:“姑姑,有话好说,侍梅……”

桑若华瞪了少筠一眼,手上一挥,示意菁玉上前扶着少筠,自己则在床边坐下。

菁玉笑笑的上来,把少筠扶着倚在床边:“二小姐,姑太太想和您单独说句话,并没有恶意。”

少筠看了看菁玉一眼,对桑若华勉强笑道:“姑姑,菁玉是个好丫头……”

桑若华淡淡看了菁玉一眼:“你就不必出去了,咱们娘三人说些体己话。”

菁玉红了脸,却是满带喜悦的低声答应了一声。

桑若华整了整神­色­,带着一种不屑和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姿态,冷着声音对少筠说:“当初你不愿嫁少嘉的事也不提,横竖菁玉眼下也十分可心。但是我看你眼下情形,不能不管了。这可不是你二房一房的事,而是一大家子人的事。何夫人总上门,我还听说她总愿意跟你说体己话,又送了药材。这下面的意思,你心里有数?”

少筠红了脸,但桑若华直接提了,自己就不能不认真对待:“姑姑,我知道何夫人常常上门,但她并未明示些什么,少筠也不知该怎么说。”

桑若华冷笑一声:“所以我就说你未婚出来奔走,势必要出大事!当初你姐姐恨我拦着她出来,可她就没想过,我拦着她就是对她不好?我是个­妇­道人家,在前面挡着,她才没落下什么坏名声!官家老爷那里什么话都说出口的?等人家说出口了,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人家做到这份上,就等着你主动贴上去呢!亏你自夸聪明,怎么就这么糊涂!”

少筠禁不住的委屈。何夫人频频上门,也说过些十分含蓄的话,可一句实在话都没说,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没彻底明白人家的潜台词。或许还是旁观者清吧,她姑姑一针见血了。其实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何文渊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这些天虽然病着,她也纳罕过何夫人的举动,也反省过自己的行为举止,始终就是没想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这份上。

一旁桑若华看见此况,又清清喉咙,说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定了终身,任是谁也不好再勉强你!”

少筠笑了笑,勉强镇定着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桑若华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带着一种似乎不甘又似乎不屑的表情,冷冷说道:“媒妁之言你怕你没有?扬州城里只怕都有歌谣传唱了!父母之命!你那个娘,还不是听你的?你要是不愿意,你娘敢逼你?”

少筠又开始觉得自己浑身发软的在发烧,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菁玉看见此况,不禁上前来:“太太,二小姐总归是个姑娘家。”,说着坐到少筠身侧,柔着声音说:“我虽不曾亲见过万大爷,但也听老爷说过,这位爷与小姐见过好多次面,为人­性­情,小姐怕是知道的?总比盲婚哑嫁的好多了。菁玉没见识,也觉得小姐这么拖着不合适。”

少筠听了这话,禁不住伸手拉着桑若华:“姑姑,我知道您心里虽然也气少筠,但也疼着少筠。这件事……不怕姑姑笑话我,上回山里遇险之后,我……我心里有数。只是我总是个姑娘家,何况家里营生,总遇着那么多波折……”

话到这里,少筠咳个不停。

桑若华木着脸坐了好一会,然后站起来:“你也别这么说!难道你为家里的营生就扛着不嫁人?也不是个道理!不过,你既这样说,我就也管一管这事。”,紧接着就迈步离开。

不过才走到门边,桑若华就差点撞上了熊一般的万钱。桑若华吓了老大一跳,唬得大退一步:“哎哟!哪来的莽汉子!”

万钱忙作揖道:“惊了姑太太的驾,都是小万的不是!”

桑若华回过神来,忙护着菁玉,又教训万钱:“这里是桑宅内帏,你非亲非故的总往里跑­干­什么?真真胡闹!”

万钱一句话不敢驳斥,只乖乖避到一边低着头听训!

桑若华骂够了,忙不迭的把菁玉拉走了,又招呼柳四娘:“死哪里去了!还不帮着赶人!”

柳四娘哪里真敢赶万钱,只接口教训了两句,就一溜烟的跟着桑若华的影子跑了。

后面出来的侍梅红着脸说:“万爷,虽然姑太太话重了些,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您总往小姐屋里闯,传出去不得了了!”

万钱皮糙­肉­厚,压根不理会侍梅温柔的说教,一抬脚,就进了少筠的屋里:“今日好些了?”

少筠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家里叔伯纵容着万钱也罢了,连她姑丈都听之任之,真真叫她烦恼死了!她喘着气:“你安心叫我不过日子了么?我姑姑方才才教训了我一顿呢!”

万钱坐到少筠身边去,又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有些热,哎呀,富安的大夫真没用!筠儿,不如到留碧轩去养着?都快到中秋了,你还连床都下不来。”

少筠拉开万钱的手:“你胡说什么呢!”

万钱笑笑,轻轻揽过少筠,让她舒服的窝在他怀里:“你记­性­好得很,很多年前你爹爹说的话你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在山洞里你给我的那句话自然也记得了?你姑姑不是真生你的气,自然也不是恼我乱闯,我清楚得很。”

少筠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说道:“你会对我好么?”

“傻子……”

……

两人静静呆了一会,少筠又问:“扬州府上的事情都过去了么?来富安许久,我是真想回家了……何况……我娘……”

万钱喜滋滋的:“何伯安回扬州了,只留着何夫人在富安而已。这两日富安知县衙役已经没让你家灶户去服徭役了,而且前日你青阳哥哥亲自领了小轿上梁府,将康少­奶­­奶­接回家了。这事,了结了!”

少筠笑了笑,又突然咳了起来。

万钱轻轻拍着少筠的背:“我看你回扬州也好,不过眼下这样子,我怕你经不住马车一番颠簸,不如我在这里陪你过中秋。我让君伯给你准备一身好看的衣裳和一套头面首饰,另外再送些稀罕的吃食果品来。”

少筠一面咳一面好笑:“也没见人过中秋也穿新衣裳的,又不是小孩子过年,要穿新衣服讨吉利!”

“就当是讨个吉利吧!你刚从山里出来那会,脸白的跟一张纸似的!何伯安……罢了,也不提他!何况你从未穿过绢做的衣裳?”

少筠虽然病着脑筋却还十分清楚,因此奇怪:“我总是奇怪,你平日穿衣打扮都十分不考究,但里头的衣裳却是十分好的料子。而且你不知道,我怎能着绢?万一老爷们瞧见了,又责备我僭越。”

万钱笑笑:“丝绸么,你穿了就知道,顶舒服。我穿衣裳别的都不讲究,就图个舒服,所以最贵的都是里头的中衣。你旧日不能穿,日后跟了我,就能穿,没人敢说半个字。”

少筠撇撇嘴:“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份底气,怨不得人家都对你咬牙切齿的!”

万钱低低的笑开,而后凑在少筠耳旁耳语:“也就你刁钻,才会对我咬牙切齿,可我从未待谁像待你这般。”

他的鼻息有些灼热,烧的她的耳根通红。她有些扭捏的避开,言不由衷的:“谁知道呢!我可是亲见过你在青楼里如何怜香惜玉的,你们男人家、哼!”

真是好大一股子醋味!万钱又笑,双手搂着少筠,轻声哄着:“青楼姑娘的匣子会,我好奇,去过,也见过些有情有义的姑娘。男人们图得是他们风雅和知情识趣,再好的姑娘了不起领回家当着妾室。你也知道我这人,不好那些风雅事情,觉得没趣。你这一提,我倒想起上回你送‘拱手相让’给我,后面又一身男子装扮上青楼。你说你哪来的大胆?嗯?想起你对晚娘说的那两句话,真是刁钻歹毒!”

少筠动弹不得,只能狠狠的掐万钱的手臂:“我歹毒,你还凑上来做什么?青楼里你相好的姑娘大把,不刁钻又善解人意的更多!”

“是呀,我就犯贱!”

少筠哭笑不得,又挣不开他,只好假意正经的:“你别闹!我有正事和你说!”

“养着病,还能有什么正事?”,万钱不以为然:“你少­操­些心!眼见入秋,你这病养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是真有话对你说!”,少筠有些急了,不免又咳嗽开来。

“好,你说!”

少筠咳了一会,又喝了口茶:“桑荣自青阳哥哥成亲后离家,一直没什么消息,往日是我也没有什么银子给他,所以索­性­放着。如今残盐的生意周转起来了,也近年底了,就不能不过问。开中盐,始终是朝廷明令鼓励的行当……”

万钱听了,想了一会才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少筠忽的一眨眼:“我只想问问万爷,还要跟我争这两淮的头把交椅么?”

万钱一愣,真是哭笑不得:“你真是个磨人­精­!”

少筠轻哼了一句,眸子一转,又有些撒娇撒痴的:“不如你成全了桑家,就权当成全我……”

她原本就病如西子般孱弱,眼下又带了些叫人咬牙切齿的­精­明刁钻,万钱十分抵挡不住,只好举白旗:“原来你一心为桑家打算!还拿着夫家的东西贴补娘家……”

话未说完,少筠啐了万钱一口:“胡说八道!谁是我夫家!何况你少了这名头,不见得挣不来银子!”

万钱好笑,因此放开少筠,悠闲道:“谁是你夫家,等我回扬州就见分晓!我是不缺那点银子,不过……我可不许我的小娘子在我头上撒野……”

话说完,万钱临别秋波,然后走人,留下少筠在哪儿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的谈一组恋爱……

☆、111

中秋夜里,桑家老宅阖府祭拜月神。少筠病中,并未出席。

不过万钱早早送来一身月白祥云纹云锦襦衣裙,并一套累丝镶嵌桃红碧玺的金钗、花钿、Сhā梳及耳环,要和她单独赏月。

一家子人心知肚明,对少筠的缺席权当是养病避人,只字未提。

少筠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经不住那云锦衣裳的诱惑,有些欣喜的让侍梅给她换上了。

想来数日病中休养,连日的疲惫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恢复白皙的脸庞和几分病态的娇弱。一番打扮下的少筠,较姮娥多娇容,比西子余俏皮。

侍梅围着少筠左看右看,赞不绝口:“可见还是小梅子没见识!旧日做针线也见过好布料却不识货,总说绫罗绸缎,有什么好的?今日摸着这身衣裳,真舒服!说不出的好,难怪世人争着抢着都要穿呢!”

少筠浅浅笑开:“夜里也不见外人,我也放肆一回而已,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侍梅听了这句话,想了想,又好笑,接连着又笑个不住。

少筠奇怪:“这丫头!魔怔了么,什么东西乐成这样?”

侍梅红着脸,抿抿嘴说:“小姐,夜里见得是什么内人?”

少筠一愣,舌头咬掉般的说不出话来。脸红了很久,才骂道:“叫你跟着出来长见识,没得见个人也脸红,倒叫你学了侍菊侍兰的没脸没皮!”

侍梅讪讪的:“小姐自己说错话,反骂我……”

少筠想想也觉得好笑,忙又上前安慰侍梅。侍梅反而推开少筠:“小姐快些去吧!万爷外边准备了藤的抬椅子,等了老半天了。”

少筠瞪了瞪侍梅,便也转身离开。

万钱不好风雅,但是有个优点,那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整,所以赏月赏得那叫一个奢侈。

前一天夜里提早的叫人捕捉了许多萤火虫,装在极薄极透的纱笼里,然后高低错落的挂在河岸上,另有蝈蝈笼点缀其间,当真一个鸟啼虫鸣的宁静之夜。

少筠一路行来,啧啧称叹。待万钱拉着她赏月时,她还有点晕乎:“哪来的法子,连灯笼也不用打了,又不与月争辉。”

少筠看月看虫子,万钱看美人:“虫子自然不能和月亮比,不过你倒是可以。”

少筠嗔了万钱一眼,然后眸子一转,笑道:“你还说呢!你送我一身衣裳,却做贼心虚,偷偷摸摸的连灯笼都不敢打,生怕人知道我穿了一身云锦的衣裳!”,话到这儿,少筠微微吐舌头:“原来这就是万爷的待客之道!”

万钱傻呵呵的笑开:“你高兴,就挤兑我。”

少筠咬咬牙,又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前面都热坏了,不过一场暴雨,这天说凉就凉下来了!过完中秋是重阳,重阳过后就是冬天了。今年,可真多事!”

万钱把一件披风披在少筠身上,然后把少筠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又同她并肩坐着:“你管事,才事多。”

少筠会心一笑,又觉得十分有理:“你说得对!”

万钱伸出手来垫着少筠的颈项,带着少筠一块斜躺在藤椅上,齐齐举头看月:“以前也不觉得这个大月亮的,有什么看头。”

少筠咯咯的笑:“你在哪儿看的这个大月亮?”

万钱沉默了一会,淡淡说道:“戍边的时候,一马平川的草原,顶上又低又大的月亮。”

一马平川的草原、明亮洁白的月亮……少筠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样一幅画面,只觉得苍莽悠扬:“可惜我只见过扬州城里又高又远的月亮。古人说美人应该月为神,月亮总该是婉约清冷的。但听你方才说的,又觉得月亮也可以苍莽悠扬。”

万钱嘴角挂了挂:“还有呢,茶山上一个斗大的银盘、烟囱边朦胧的黄月……”

少筠又笑:“哪儿的月亮最好看?”

万钱沉默了很久,随后伸手在一旁矮几上折了一枝桂花,别着少筠鬓中,细致的看了一下,有些腼腆又有些向往的说:“这儿的月亮最好看。”

少筠脸红。

万钱没有转开脸,径直说道:“少筠,你跟着我,你就是最好看的月亮。日后……我们……去看看我四川老家,我这辈子……就算交代清楚了……”

万钱说的有些困难,仿佛中间有险阻重重。少筠虽然没十分明白,却能十分感知到这样的情绪,因此有些小心:“万钱……你家既是四川,怎么去过那么多地方?戍边的军卫也有军籍,而一般茶户、烧瓷器的瓷户又是一般户籍。我只是好奇……”

万钱看着少筠的小心翼翼,心里便有些喟叹,但又只是轻松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叫你跟我成了黑户。”

少筠好笑:“谁担心这个!”

万钱看了少筠一眼,喜洋洋的,然后又叹道:“可惜你病了,不然陪我喝两杯。”

少筠微微侧过身来,扒着万钱的胸膛:“你素日跟大老爷们应酬,还没喝够?就是这样喝不够,跟花姑娘也该喝够了,还要我陪你喝?”

万钱低笑:“小竹子不叫小竹子,该改名叫小醋坛子。”

“谁吃醋?”,少筠脸红,旋即又想起事情来:“原本花前月下也不该说,但是……昨日姑姑教训我,说何夫人总上门,不是什么好事,要、要我早些……我只是纳罕,何大人何夫人……怎么看得上我一个不入流又抛头露面的姑娘?若单为我们桑家的能耐,他一个六品的御史,这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一点。”

万钱低笑,伸出手来摸着少筠的脸蛋,只觉得十分柔­嫩­细腻:“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把你养得花似的!”

少筠觉得痒,拉开万钱的手薄嗔道:“少打岔,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要不是我姓桑,只怕你连瞧都不瞧我一眼!”

万钱不想使劲,又经不住少筠的胡闹,便低头凑近少筠,满脸的胡子摩挲着她:“天地良心,那天把你和何伯安送进山洞后,我和老荣头这一伙差一点就被山洪冲走,要不是老赵及时赶到,你想你还能见着我?就这样你还说这没良心的话,我真想看看你还有没有心肝……”

少筠被万钱的大胡子扎得又痒又疼,因此左躲右避。可万钱皮糙­肉­厚的,直接把这种反对当成一种调情!少筠经不住,一把揪住万钱下颌上的一大把胡子!

忽的一下万钱吃痛,大摇白旗:“你真就是个刁钻的磨人­精­!没见过小娘子还敢抓相公的胡子的!”

少筠一面揪着胡子,一面推开万钱,一面又坐直起来,还一面手上扯着胡子,带的万钱也不得不跟着坐直了!她看着万钱苦恼的样子,十分得意:“叫你还胡说!你再小娘子、大相公的胡叫,我就把你辛苦养着的胡子一根根的揪下来!看你拿什么面目出去见人!”

万钱又不敢真收拾少筠,更不敢再胡乱动弹,免得少筠真把他的胡子揪下来,只能伸手抱着少筠,低声道:“筠儿,你快些松手……”

少筠眸子一转,笑嘻嘻的:“偏不!”

万钱无奈,又不知道怎么办:“那你想怎么办?”

少筠笑得鬼鬼的,却又同时红了脸:“小时候我爹爹大伯也拿胡子扎我们,扎的我们又疼又痒的,可谁都没法子。就是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我就知道我爹爹和大伯最小心那把胡子了,我伸手一揪,一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原来是嫌弃他胡子硬,扎得她难受!万钱一下子心猿意马,也顾不上胡子还在少筠手里,一把凑上去,压到少筠,照着她的眉眼、耳畔、樱­唇­,使劲的亲:“你要河东狮吼,我也不在乎没面子!你爹爹许你要风得风,我只会翻云覆雨!”

少筠哪料到这番变故?!只在一声惊呼中任由万钱颠倒乾坤!

他的气息压下来,­干­净又粗犷,少筠无从拒绝,也不十分想拒绝,便半推半就的攀着他的颈项,任由他缠绵。

花好月圆,原本佳偶团圆!

许久后,万钱喘着气离开少筠,眸子如同水洗一般的清亮。他虽然面目粗犷,却声音轻柔:“扎疼了?我刮了可好?”

少筠有点脸红:“我……随你……”

万钱又轻轻吻了吻少筠的额头:“少筠,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姑姑姑丈也找我说过话。等你回了扬州,我让玉娘正式上门提亲。也绝了你哥哥还有何伯安的心思。这些事情,你便不要­操­心了,安心在家绣嫁妆也罢了。”

少筠静静的呆在万钱怀里,静静的听着万钱的一番话,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或许这就是女人该有的一辈子了吧?

许久后,她轻轻说:“我从小没了爹爹,跟着姐姐和娘算计着家里的生意;长大了跟姑姑算计着自己的婚事,还帏帽也不戴的四处跑,跟灶户、官老爷、商老爷算计蝇头小利……姑娘家该有的矜持、娇贵通通都丢在一边了,除却哥哥,我甚至不敢想那户人家会接纳我。万钱,谢谢你,不曾嫌弃我。只是我多少还是担心。我若出阁……家里头,少原弟弟一则年少,二则素来我娘太过宠溺,怕是难当大任。我真不知如何将这副担子顺利放下。”

万钱笑笑:“头一回见你,我就说过,你出来,就该把那些坑死人的礼教都丢了,我又怎会嫌弃你?你家里……我与你姑丈商议过。过完年后,你家定能复兴。依我看桑贵人不错,就算你弟弟还不成气候,但有他在,也有你姑丈在一旁提点着,想必无妨。实在不行,你晚一两年过门,我也能等。只是你不能用那些破规矩拦着我不见你就行。”

少筠真正心安,又嗔道:“别人拦着你就会不另想法子?我才不信你!自我认识你,你从未像你的模样一般憨厚老实!”

……

☆、112

赏月还是赏人,少筠无从分辨,只是觉得愿意和他呆在一块,好像说不完的话、斗不完的气。

不过万钱不敢任­性­,好歹少筠还病着。

子时前,两人手拉手,慢慢逛回桑家老宅。此时,桑家老宅仍然灯火通明。少筠远远看见了,好生奇怪:“咦?都快子时了,怎么还亮着灯?”

渐渐走近了,侍梅就在门口左右张望,一看见两人,就跑上来:“小姐,侍菊来了!还有杨叔!”

少筠吃惊,怎么回事?侍菊大过节得跑过来­干­什么?

忍不住看了万钱一眼,万钱则低头对她说:“别急,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少筠点头,不禁加快了脚步,三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宅门。

侍菊并未与桑若华和林志远一处说话,只是杨叔正和林志远、桑荣等人说话。少筠本只想寒暄两句,就回自己的房间,不料老杨肃着脸说有话要说,又让少筠先回房看看侍菊云云。少筠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径直回了房。万钱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跟了进去。

少筠嗔了他一眼:“夜深,我回房,你跟着做什么?”

万钱想了想,也没有笑,只说:“大过节,怕不是寻常事。”

少筠抿抿嘴,也没再说什么。等她一进门,眼睛红肿、一脸欲言又止的侍菊揪着帕子站起来,哀戚道:“二小姐……”

少筠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拉着侍菊失声问道:“怎么了?一副病西施的样子!家里出事了?”

侍菊抿着嘴,眼泪开始一串串的掉,不一会的功夫,连衣襟都湿了!少筠见她不说话的直掉眼泪,心里着急着,不禁骂道:“你从不是这样不­干­脆的脾气,就是有什么,也总得说出来,我才能知道拿主意。这究竟是怎么了?”

侍梅嘴巴不够伶俐,急得有些糊涂的,只一个劲的附和少筠:“可是呢!什么事!这么哭?大过节得刚才问她就不肯说……”

而万钱,看了看侍菊侍梅,找了张椅子,一掀袍子,翘着二郎腿就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

侍菊喘着气,泪眼朦胧的看了万钱一眼,又看向少筠。

少筠心知,因此微笑道:“你只管说。”

侍菊抿了抿嘴,算是明白了少筠的意思,却突然一把跪了下来:“二小姐,侍菊就跪着说!中间要是有半点儿坏心眼,有半点儿痴心妄想,侍菊天打雷劈!”

少筠皱了眉,原本想伸手扶着侍菊,可以听侍菊后面那两句话却又缩了手,直叹气着坐到一张凳子上:“能叫你哭成这般模样的,除却少原弟弟一事,再无旁事,是么?”

侍菊一听这话,兀得大哭起来,断续道:“小姐,我跟兰子跟小梅子,自小说是伺候小姐,实则是跟着小姐带着少爷一起淘气着长大的,什么话不说,什么事不做?就为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侍菊心里哪里私下打算藏­奸­?”

少筠忍了忍:“你别着急着委屈,先把事情说清楚了。我知道你,不会偏袒你,但也不许别人欺负你!”

侍菊咬了咬嘴­唇­,淌眼抹泪的:“我记着小姐的吩咐,一直在二太太房里帮着内帏家事安排,小心仔细的瞧着清漪和彩英,这些事,一是小姐知道的,二是我从不瞒着侍兰。”

“这些我知道,”,少筠点头:“想来是你就为这事吵的?”

侍菊绞着帕子,十分委屈的哭道:“彩英旧日看着总是淡淡的,实际上才不是呢!事事爬出一头,想了多少点子在二太太跟前讨巧,但有许多事情又是不合规矩的。比方说家里小厮的衣裳,往日都是内帐房拨出银子,交给外头采办,拿回内帐房管事过了,才正式采买、回家裁剪。可是她呢!图省事,说外头采办横竖也要经过蔡总管,就索­性­建议二太太,说是让容娘子拿了银子直接在外边采买就是。这一下倒是省事了,可家里采办的伙计就空落了,而且,蔡总管管着家里外账房,实则也负责拨银子给内帐房,如此他两夫妻不是招人闲话么?!祖宗定的规矩,总有道理,她逞什么能?”

“我拦着,当着二太太的面说道了的厉害,她想必就记恨我!前两日,何御史大人因转运使大人办赏月会,亲自上门,说是来拜会老祖这样江南有名号读书人。因是男眷,连二太太也没敢造次要说见。后来何大人见过了老祖,想必是与老祖提及咱们家的当家人,因此召唤了少原少爷。就为这个,少原少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让清漪穿了件小丫头的衣裳就一块儿出去了。”

“想是清漪一双小脚,又通文墨,因此何大人格外注意,连看了好几眼,还问了两句话,少爷还说了清漪是自己房里的得意丫头什么的。等何大人走了,老祖发了脾气,当着祖宗的面骂了少爷两句,又叫二太太出来,责备二太太教而不善。”

“这事实在不小!我与侍兰都知道二小姐和大小姐的心思,尤其我又是二小姐留在二太太房里的人,因此二太太不能说的话,我不能不替小姐说着。当着少爷的面,当着清漪的面,我直说了,少爷不该带着清漪去会客。即便是有身份的人家,也不兴男人会客带一个丫头跟着,这是礼数。何况清漪的身份摆着,万一惹了人注意,这不是给咱们家、大小姐家,乃至转运使大人家添不痛快么!”

“我这话还没说完呢,少爷就一脸不自在了。可我一心为他,哪有害人的心思!一旁彩英冷言冷语的,就说我‘因爱不成,蓄意报复’什么的!少爷本就不痛快,听了这话,直跳起来逼问彩英!彩英自小与我们长大,竟把小时候的事都翻出来说!”

话到这里,侍菊呜呜的哭出来:“少爷恼羞成怒,直骂我是妒­妇­,是蛇蝎心肠,又说再也不想见到我!说清漪可怜的,那样­干­净清白,却遭人这样作践。还说依我这样子,这万一将来他娶了清漪,还得了!二太太说他,反倒把他的脾气都说出来了。他拉着清漪,说‘非卿不娶’,旁的人再高贵,他也不奉陪,连饭也不肯吃。闹到今日中秋,二太太心软,好言好语的哄着少爷。彩英这些人就……他们说的话,还有少爷。就是清漪还假模假式的在我面前哭,说什么原来我是这心思,让我原谅她,她也为难!我!我!我百口莫辩!今日才瞧清楚……”

侍菊呜呜的哭,双手发狠的扯着帕子,生气与愤怒,委屈与伤心,几乎无处发泄!

少筠静静听到此处,不由喟叹:“画虎不成反类犬、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旁侍梅惊得用帕子握着嘴巴,而后紧紧的皱着眉头:“清漪……清漪竟然如此矫情?”

少筠转头看侍梅:“旧日我不怎么让清漪见人,唯独你与她相得,想必你也知道些?”

侍梅想了想,实实在在的说道:“要说什么,也没有!不过,阿菊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从不瞒着。小时候的事情,阿菊偶尔会和兰子玩笑两句,大家都知道,也都当成玩笑似的说,没人当真。好几回清漪都在场,她怎么又说现在才知道?我竟没瞧出来彩英这样的……小时候的玩笑话,也能拿出来当成一件大事来说得?这可是阿菊的一辈子!”,说着上前去半蹲着给侍菊擦眼泪。

侍菊一肚子火气,憋闷的根本没法消停!扯着侍梅的衣裳站起来,又是跺脚,又是甩手的:“我气死了!我原本一片好心,反倒都让人笑话我!我!我再也不回去!”

少筠摇摇头,责备她:“你瞧瞧你什么样!像个淘气的小顽童一样发脾气!如今连外边的老祖和大人都惊动了,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受委屈就完的事?别人说你两句,你就甩手跺脚,也不想想自己平日里说话不妨头,叫人拿了把柄打击你。出了事也不瞻前顾后,把家里头都丢给侍兰一个人就跑,岂不是都遂了人家的愿?”

咋闻此话,侍菊一愣,连哭都忘了,随后扁嘴流泪,却是不敢生气得直跺脚了。

少筠想了想:“少原说了非卿不娶?”

侍菊点点头。

“少原带着清漪出去见何大人?”

侍菊再点头。

“侍兰怎么说的?”

侍菊抿抿嘴,带着哭腔说:“因柴叔传了话回来,蔡波同侍兰正忐忑不安的商议对策呢,她只对我说了这事有人起坏心眼了,得容她想想,别的还来不及说……”

少筠闭眼,深吸一口气:“阿菊,你真是!轻重不分,做事没有分寸!柴叔和桑贵两人,关系着明年家里的营生,何等大事!你呢?这时候耍什么脾气?”

侍菊委屈,又跪下来:“小姐,少爷说了,有我在上院一日,他不吃饭,也不见我!我又能怎么办呢?何况,清漪这事不大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少爷带着清漪出去见人是谁的主意!少爷素来不爱见客,谁不知道?还不是清漪撺掇的!他要见外面的大人是什么心思、惹得少爷非卿不娶又是什么好事?侍菊是脾气急,可是天地良心,我要是心里藏­奸­,天打雷劈,头顶流脓的死了化了一滩水在这儿!何况,小姐您知道桑贵那千刀杀的都办了些什么糊涂事!蔡波耽搁两天了,都不敢报给小姐,说什么不敢扰了小姐养病。可是这是何等大事!我不管,我要来跟小姐拿个主意!要说我办事鲁莽,我认,但要说我没有轻重,没有分寸,那我!那我只能说那起小人,心眼太黑!”

少筠一听,明白中间大有乾坤,暗自懊悔自己也鲁莽,又听闻侍菊这样真切,心中又是一番感动,禁不住,咳个不停!

一直安坐不语的万钱,忙站起来扶着少筠:“筠儿,别急。”

少筠接过侍梅递来的一盏水,饮过了,喘气道:“你走吧,都快丑时了。”

万钱眉头一抬,直接拉了张凳子在少筠身旁坐下,又握着少筠的手:“是晚,不过我就是走了,你也不会睡觉。”

少筠又喘咳了一阵,吩咐侍梅:“罢了,你到外边去告诉杨叔,我想在前堂见见他。”

侍梅应声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出事了,两淮风云最后一个小Gao潮……大家期待吧……大家留言吧……我最近写的有点high……

☆、113

侍梅应声出去,少筠才携起侍菊:“我知道你委屈了,你且平平心,听我说两句,可好?”

侍菊满脸泪痕,又嘟囔道:“我知道小姐要说什么……”

少筠好笑,忍不住又咳起来。万钱很是不忍,忙轻拍着少筠的背。

侍菊看见了瞪了万钱一眼,带着哭腔,毫不客气的:“三更半夜,你呆在小姐房里算怎么回事?就算小姐心里有数,你怎么连半点嫌疑也不避?”

万钱愣了愣,又觉得好笑,本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少筠咳得更厉害,因此摇头说道:“难怪你惹这事!”

侍菊一愣,咬牙切齿的。少筠咳喘了半天,这时候终于把一口痰吐出来,忙拉着侍菊:“万爷说的话,你怎么不思量,只顾着发狠?”

这一句话触碰了侍菊的伤心事,叫她抿嘴低头,涩涩的声音道:“我一心为人,可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再不好,也是一块长大的情意,为一个半道出来的人,连见也不愿意见我,还说有我在一日就不吃饭一日。天地良心,旧日说过的话,他不记得就权当我痴心妄想,可我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念头要高攀,全是期望人家和和美美的……”

话到这里,侍菊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衣摆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谁能说彩英编排侍菊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呢?昔日侍兰多次在她面前提及过这个隐忧,是她一心要磨砺侍菊,才特地安排侍菊进上院。料想不错,可惜算漏了侍菊的脾气,算漏了旁人的­精­明!少筠深吸一口气,从衣袖里摸出帕子递给侍菊,曼语轻言:“忠而见谤,自古忠臣皆如此,你知道为什么?”

侍菊接过帕子,没有说话。

少筠扶着侍菊:“彩英是什么心思,大约你也一目了然。当初她在姑姑房里,我没让她跟来富安,也没让她留在我身边,就是不想她有机会Сhā了翅膀。她有些能耐,想要冒尖,只要不是一心为恶,我总容着她,毕竟家里能打理家务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眼下她拿着你昔日说过的小女儿话就编排你,是她存了坏心不错,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她独独编排你?小厮衣裳的采办,你占着道理,可是没能体恤人情。你帮着下面的采办说话,但折了彩英的面子,甚至折了外面蔡波、里面容娘子的面子。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家里的管家,你说这事你还办得好?”

“我不是叫你存坏心算计人,可你若能舒缓些,转个背再与我娘悄悄商议,又或者换个人去说,彩英不必记恨你到这份上。”

侍菊一直低头没有说话。

少筠有饮了一口水,接着说道:“至于清漪……哎!这事不是你的错,甚至也还不是我的错,只是出乎意料……”

侍菊抬起头来,满眼的不明:“小姐说的,我听着就是。可清漪……侍菊实在也不明白,少爷油蒙了心肝么?明知道她那样的身份,大小姐、二太太还有小姐三申五令的明说了,他还……我知道……”

“你知道昔日都是玩笑话,却总还是叨念,是心里放不下!”,少筠截住侍菊的话:“阿菊,兰子劝过你,我也劝过,可最终你还是因为这事闹出口角来。可知你嘴上玩笑不在意,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人家有心,总会窥测到你的心思,你又如何说你无辜?人与人相处,但求个缘分,你既然知道不能强求,就该连心事也放开。你是个辣子脾­性­,怎么就这点绕不过去?”

侍菊抿了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少筠,也不顾忌万钱在场,委屈十分的说:“小时候带着少爷一起玩,我心里从未将他当主人。后来听他说一句‘长大后我娶你’,我就一直记着到现在。这么多年,我们一块儿长大,虽然后来知道是痴心妄想,可是还是忍不住痴心妄想。”

少筠好笑,笑过又觉得眼眶发酸:“真是个傻丫头!”

侍菊抿嘴,哗的一声,又掉了一串眼泪。

如此丫头,看的万钱摇头:“怎么尽是刺头货!”

少筠嗔了万钱一眼,又站起来说:“我要往前堂去,看看阿贵到底在外头搞了什么名堂。你还要跟着么?”

万钱笑着站起来:“自然去见识。”,然后拉着少筠的手一块走,倒把侍菊挤到了后面。

侍菊急了,梗着脖子叫道:“谁许你动手动脚,你!你还不放手,仔细我揭你的皮!”

万钱压根不理会,一面又对少筠说:“清漪?那日在悦来客栈吹笛子的姑娘?”

“你也记得她?”,少筠奇怪了。

万钱笑笑:“这么漂亮的姑娘,又一双真正的金莲小脚,还吹了好笛子,怎么不记得。”

少筠似笑非笑的看了万钱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似万爷这般闻香识女人,哪怕清漪平凡一点,也不会记不住?”

万钱呵呵的笑。

少筠美目又横了万钱一眼,而后敛了神­色­:“连你也记得了,只怕是何大人更加留心了。”

“……”

万钱没有接话,少筠心里却打鼓。樊清漪如此三番四次的在何文渊面前讨巧,是何用意?但无论如何,此人断不能再容!!

沉默间,三人来到前堂。

老杨一见少筠,忙上前行礼:“二小姐,二太太听闻您在富安伤风,急得不行,眼下可好了?”

少筠笑着点头,紧接着就问:“杨叔,桑贵怎么说的?我听侍菊说他在外面闹出事情了?”

老杨摇摇头:“阿贵那鬼脾气,没想到老柴那么老道的人都压他不住!”

老杨话没说完,桑若华冷笑两声:“人管家你管家,我看你这一回怎么收场?桑贵这样的人你都敢用,我看你是想管家想疯了!”

少筠皱了眉,林志远则截住桑若华:“若华!眼下是斗气的时候?阿贵是老荣头的亲儿子,出了这样的事,谁能逃得了­干­系?”

桑若华恶狠狠的瞪了林志远一眼:“就是你压着我,不然这小蹄子能这么顺利?也不能有眼下这事出来。你就等着桑贵把咱们桑家赔的掉裤子吧!”

林志远叹了口气:“若华!你就不要再在侄女儿面前说这些不等使的话了,不然你回屋歇着去?”

桑若华脖子里梗了一口气,最后什么都没说,木木的坐在一旁。

少筠整了整心绪,又问老杨:“杨叔,你快说吧!”

“老柴也就前日托人带回来话的。桑贵只拿了家里三千两银子出门,大家都知道;三千两银子顶个球用,大家也都知道!所以两人北上是一路走一路打探着北边的消息,觅着机会购买盐引。抵达了京城之后,桑贵就说京里繁华,怕是有些机会,就停了下来,一呆呆了好几个月!老柴开始时候也觉得没什么,毕竟手里没有银子,到北边去也就是白跑。不过渐渐的不对路了,阿贵那小子不知道哪里山旮旯认识了一个算命瞎子,神神叨叨的,拿老柴的话说是地上的没有不懂的,天上的也得懂了一半的破落腌臜瞎半仙。认了这个人,阿贵好像撞邪似的供作神仙,天天提着好酒好菜招呼,信得跟个傻子似的。”

“信也罢了,还听人家摆布。老瞎子神神叨叨的说了一大篇什么金木水火土的,最后就说今年河南山东一带风调雨顺的,一定种什么成什么。阿贵听了也不知道怎么的瞎琢磨,最后留在京里又跑了好几个地方,竟然就瞒着老柴,悄悄的拿着家里的名头去借贷了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银子!难怪姑姑说赔掉裤子了!少筠暗自大吃一惊,心里边鼓直打得心惊胆战,不自觉的握了握拳头,只不过她还没有失态的跳起来,只问道:“他拿那么一大笔银子做什么?”

老杨唉声叹气,满脸的不可置信:“说出来我都不信那小子胆子真大的包天!他拿这笔银子把河南河北两地的油作坊都租了下来!这还不算,租了下来还平白的放着,一放放了两月!要不是老柴­精­明,催他北方贩盐引,还不能知道这事!知道了这事,老柴下了个屁滚尿流,哪里敢瞒着,赶紧的就托过路的人往家里送信。家里蔡波还不得吓得一身冷汗?!哎呀,二小姐,这可怎么才好?五万两银子!就算咱家残盐转起来,也凑不齐这个数!这要是万一……”

这要是万一桑贵真败掉了这五万两银子,这年底,桑家就得面对蜂拥而至的债主!

桑贵啊桑贵!我许你海阔天空任翱翔,你就这么翱翔的!

少筠只觉得一股子气从肚子一直冲到头顶,激得她头昏脑胀、脚步虚浮,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扶着圈椅扶手,紧紧的握着酸枝木,暗地里喘了两口气,心里禁不住一阵一阵的发慌:难道她看错人,将家族交到了一个如此儿戏的人的手里?

挫败,油然而生;恐惧,接窘而来!

然后恐惧过后,是更为强烈的不甘心!她所认识的桑贵是什么人?当初老柴就评过,志气极高,傲气也极高。人油滑,但是不是当头的料。当初她会因为他和万钱交手,也是因为他存了恶心要出头,惹了主人家不痛快,人家把他打个半死,又被万钱提回来的!想到他当初为冒头所做的事,又想到她与万钱都同时看中他,少筠脑子突然一道灵光:桑贵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做这么荒唐的事!

仿佛溺水的孩子找到了一根稻草,少筠看了万钱一眼。不料万钱满眼的深思,满脸的不明所以。少筠觉得没有把握,一颗心几乎从胸口跳出来一般。她又喘了一口气,勉强镇定的问道:“家里人都知道这事了?桑贵自己又有什么话说?”

老杨摇头:“蔡波知道,兰子也知道,但都不敢吱声。我们在外账房商议了一上午,都没拿出个章程来。后来侍菊出来听说了,就说还顾得上小姐病还是不病,赶紧的就来报吧!我这才同她一块出来的。小姐,您千万保重啊!”

少筠摇头:“这回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

作者有话要说:小竹子的另一个考验……看错人否?

敬请期待,hoho……

☆、114

老杨叹了口气:“小姐,阿贵那小子!难怪当初被揍得半死,就他这脾气,我也不待见他!您不知道,他没什么话说,只对老柴甩甩手,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别往家里带话,不然就是诚心叫二太太没法睡觉、给二小姐添不痛快’。您瞧瞧他这说的什么话!横竖他不着急,急死咱们……可这如何是好?”

话到这儿,万钱倒是笑出来了:“小竹子,当初你从我手上要他,不曾料想今日吧?”

少筠哽住,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就不信你这么好运气,什么好事都摊上,什么坏事都避开!”

万钱喉咙里逸出笑来,然后说:“不是这意思,是只有我才能容他这脾气。换做寻常人,难忍他。”

少筠横了万钱一眼,有些忧切,但恼怒更甚。旋即,她换了神­色­,笑嘻嘻的又满是俏皮:“是么?当初从你手上说动阿贵跟我,你知道为什么?”

万钱眉毛一抬,整遐以待的模样。

少筠悠哉游哉:“我许他北边贩盐,天高任鱼跃!”

万钱眸中闪过讶然,而后又开释,好笑道:“你如此许他,他就果然不负你!少筠,若此次你能跟他同进退,就是一败涂地,也虽败犹荣。就这份胆魄胸襟,衬得上我!”

这是一份赞赏,然而这份赞赏极有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万钱话里的调侃调戏,少筠恍若未闻,她沉默良久,最后说道:“杨叔,此时情况不明,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若我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就该想着对策。如此,你且宽心,容我细想想。”,说着又转向林志远两夫妻:“姑姑姑丈,以为如何?”

桑若华一声冷哼,林志远则说:“筠儿眼下是当家,自当做主。只是你也放心,我不会胡说出去。筠儿你也要赶紧的想个法子周全才好……”

少筠点点头,随即站起来:“富安残盐,万爷元爷都留有账房先生,我就把这边托付给姑丈和荣叔了。”

林志远也站起来:“少筠你放心。”

少筠又吩咐道:“眼下状况,我该回扬州了。侍菊侍梅,你们辛苦一些,连夜收拾,等天一亮,咱们回扬州。”

各人答应了就都各自去安排,只剩下少筠和万钱都站在前堂中。

堂外明月依旧皎洁,堂中满地的清辉,照出两人身影。

少筠站了一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也瞧不明白桑贵这一回唱的是哪一出吧?”

“是不明白。”

少筠叹气:“当初许诺,豪气万千。等到今日,才知道里头的滋味。”

万钱笑开,是一种质朴且真诚的模样。他轻轻拉过少筠的手:“五万银子,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得出来;能拿的出来,又能坐得住由着他发挥的,更加凤毛麟角。所以我才说,你这份胆魄胸襟,本就不是什么人都有,你又何必再苛刻自己不够镇定?”

少筠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她有些释然,因此立即就想起早前万钱的一句话来,禁不住眯眯眼:“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衬得上你?”

万钱眉毛一扬,来了个死不承认:“我说了什么了!”

少筠哼了一声:“满堂的人都听着呢,你敢打马虎眼?万钱,你就一头笨狗熊,还敢说我配不上你!哼!”

万钱好笑,一把抱着少筠,凑在她耳旁说:“我知道你不笨,可还是小瞧你。你不也一样么!方才看月亮,你还大方任我抱着,现在不也说我是狗熊?”

少筠推搡万钱:“你胡闹!”

万钱顺手松开少筠:“好,不胡闹。”,接着又说:“不如歇一歇?”

少筠吸了一口气:“不如想一想!”

万钱好笑,然后拧眉:“我也不明白那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打听清楚再说吧。你还不如先理一理你家里的一堆杂事!”

少筠听了冷笑一声:“那么一个美貌又聪明的姑娘,撺掇得我弟弟非卿不娶,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万钱笑着摇头:“是么,美貌又聪明,我怎么觉得你在说你自己?”

少筠嗔了万钱一眼,想了想,又说道:“这事并不难办。当今天子钦定的案子,定死了她的身份,走到哪儿都是一副镣铐。除非她有通天之能,连皇帝的手笔都能翻得了,否则,她这一辈子就只能到这份上。”

万钱沉默,许久后才丢了一句话出来:“皇帝也有糊涂的时候。”

连皇帝也敢编排不是?少筠一愣,忙看着万钱,又压低声音:“你!你连皇帝也……”

万钱不以为意,又转开话题:“这姑娘漂亮,心思也要紧。”

万钱也会夸人?少筠认识他那么久,这种状况,可真是少见呢!少筠撇撇嘴,闲闲一句:“听闻万爷见多识广?原来也不过如此!”

小竹子闹小­性­吃小醋,万大爷岂有不知之理?他有些手足无措:“哎!我就一实话!你急什么!”

少筠眸子一转,撒娇的逼上去:“不是么!我认识你这么久,你才说什么这点胸襟胆魄配的上谁谁谁。原来我长得杂草似的,比不得人家娇贵,只好跟人家比胆魄胸襟……”

胡搅蛮缠么?是有点儿。

万钱十分招架不住,搂着少筠,红着脸,低声说道:“我在你跟前连话都说不利索,你还说你长得不好……”

这一下少筠得意了,又突然一把推开万钱,啐了他一口,正经的说道:“桑贵的事才是头等大事,万一传出去消息,桑家没等债主上门,两淮的人家、官府的老爷就要找我们麻烦。我自然是要查清楚他的心思,还得想着后路。”

万钱颔首、沉吟,而后说道:“京里我有人,但这事官府老爷就未必能弄明白。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心。只是你弄明白了,又想怎么办?横竖银子是借贷下来了,五万两,单是利钱就十分要紧。”

少筠笑笑,恢复从容,中间又带了些狡猾:“桑贵究竟想要怎么做,我是还瞧不明白。但是空手套白狼,这一出戏,他是摆开戏台扮好唱上了!我昔日许他天高任鱼跃,没错,但那也是我许的!我绝不容许有人绕过我去!他桑贵再能赚银子,也得是我桑少筠手下的账房先生!”

万钱听得实在好笑摇头!这姑娘!才夸她有胸襟有胆魄,紧接着她就獠牙毕露!霸气、狡猾、权欲,强者之姿,她一样不缺!

“筠儿,你想怎么办?”

少筠背着手,走了两步,沉吟道:“得派个人!”

万钱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少筠正在思虑腹稿。

“阿贵人十分油滑,是个混不吝,轻易谁也说不赢他!能派谁呢?我得信他,他又不能太过因陈守旧,否则又给阿贵掣肘……”

想要警醒桑贵谁才是主人,但又得拿捏尺度,叫桑贵明白少筠还是遵守昔日许诺,这本就是持着长杆走细绳!不过桑少筠思路极其清晰,商业用人中的蹊跷,已然得其三味!万钱看得着迷,心里也不免喟叹,少筠就是一头养在笼子里的老虎!桑家姑太太关不住她,所以两淮风云突起!若日后谁逼得桑家走投无路,势必也要付出惨痛代价。

那一瞬间,万钱多少有些忌惮,但更多的是庆幸:从一开始,他被她吸引,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与她为友,乃至想娶她为妻!即使是竞争,也是无伤大雅的调情而已!

万钱一直没有说话,少筠却开始打好了腹稿:“我明日就回扬州了,万爷你呢?还呆在富安么?”

万钱笑笑:“想到派哪个人了?”

少筠也不瞒他:“侍菊。”

万钱想了想,笑道:“是个人选!”

少筠偏头笑开,又有些俏皮可爱。

万钱盯着看,情不自禁的:“我么,自然陪你一块回去!”

少筠微微垂了眼帘,微微娇羞中却掩饰不住一股子欣喜和得意。

“何况,扬州城里不日要出大事,无论是好是坏,我也乐意凑个热闹、瞧个稀罕!”

少筠抬起头来,斜睨着万钱,讥讽道:“瞧个稀罕么?我看也未必,你呀,不动的时候看着憨厚老实,真要动起来,谁都不是你的对手!你一瞧热闹,我就该担忧着你又在算计什么!”

万钱挽着少筠的小蛮腰,将少筠送回房中:“彼此彼此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是夜,少筠睡不足一个时辰。先是招来侍菊细细分析了情形、交代了行程,然后又向侍梅交代了回家该如何应对家中诸人、诸事,最后又来到桑若华房中,同两人说了些细致话,才回到房中匆忙就寝。也没等睡上一个时辰,天又开始破晓,一家人又起来收拾行装返回扬州。

就在少筠即将启程的时候,老荣头赶了来。老头不知哪里得闻出了味道,揪着少筠左问右问问个不停。少筠没法子,只能跟着老荣头避开人,大略说了两句。

老荣头是个炮仗的脾气,当即气得一脸铁青。

少筠担心,忙开解道:“荣叔,阿贵的脾气,您不也知道?我当初请他当我的账房先生,心里就有数,也许过他天高任鱼跃。眼下什么情形还不明白,您老千万保重着,只要富安妥当,咱们桑家就有根基。依我看阿贵打着大主意,未必就是坏事,我赶回扬州,只为解决问题,而不为刁难他。”

桑荣听了这番话,心里稍安定一些,又不得不佩服少筠的这番心思,自此更是死心塌地:“那小子,从小我就揍他,也没能把他揍老实了。二小姐肯担待他,是他的造化了。老头子也不说什么了,总之儿子的闯祸,老子的背祸。”

少筠笑开:“荣叔也别这么说,保不齐阿贵就衣锦还乡,叫两淮的大老爷们都刮目相看呢!荣叔回家也别告诉荣婶,省得她夜里睡不着。”

桑荣答应了,又嘱咐了少筠几句,就放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说什么了,反正我都已经快写到后边大Gao潮了。

☆、115

因少筠还有病在身,这一路走了比往常多了一个时辰。

等回到仁和里桑家大宅的时候,少筠没有再摆弄什么礼仪,直接回了竹园。

李氏接到消息,第一时间来看了女儿,看见女儿白着一张脸,有些蔫蔫的模样,又不禁心疼的连午觉都没睡,只围着女儿转。

少筠自然乐意享受母亲的照顾,毕竟离家许久,又病榻缠绵。不过她见缝Сhā针,仍不忘指点着侍梅分派礼物、指点着侍菊收拾行装。

李氏看着侍菊一脸平静,又收拾了好多衣物行头,却不怎么肯说究竟要做什么,心里不禁揣揣然。其实,她除了心疼女儿,更忧心前面发生的事情,叫女儿心里不痛快!毕竟侍菊乃是女儿十多年的近身侍婢,她最后选择对儿子心软,未必对了女儿素日处事的手法,甚至折了女儿的面子。

直等到侍菊差不多收拾好,上来回禀时,李氏犹豫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筠儿,侍菊收拾这一大包包袱,这是要出远门?她这么去了富安……”

少筠看着李氏,然后一笑:“侍菊么,是为外帐房的事。”

外帐房的事?那内帏发生那件呢?李氏有些不明所以:“筠儿,外帐房怎么了?”、

少筠斜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那把沉香称心如意,闲闲说道:“也没有什么,娘,你也知道,桑贵当初只拿了三千两银子出门。眼见入秋了,残盐那边也有了余银子,正经盐引的销售也渐渐告罄,女儿也是时候将银子拿出来给桑贵,免得来年家里正经的开中盐都换不回来。侍兰素来就在外帐房帮忙,那里离不开她。侍菊­性­子爽利,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很妥当。您觉得呢?”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又有点轻描淡写,李氏无话可说,只能答道女儿素来周全,这样很好云云。

待侍菊收拾妥当、侍梅也摆弄清楚、侍兰也从外帐房回来了,李氏看着女儿屋里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丫头,只能叹了口气,站起来道:“筠儿好生歇着,你病着,也不要讲什么礼数,省了晨昏定省吧。”

少筠点头说好,就送走李氏。

等李氏走了,侍菊的脸­色­才渐渐自然一些。

侍兰看见了,不免私下教训她:“好歹是主人家,咱们跟二小姐再亲,亲不过二太太是亲娘。何苦来?你为难自己,连小姐也要为难么?阿菊,你就听我一句,从今往后撂开手,再也不想了吧!”

侍菊想了想,才说道:“小姐要我出远门,我就知道小姐已经找了台阶给我下,你放心,日后我便一句也不提旧日的事!”

侍兰这才放心些,又问了两句路途上的事,八卦了一下少筠与万钱的关系,这才一起拥到少筠身侧去说话。

直到这时,少筠才真正放松下来:“兰子,你瞧清漪、彩英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兰心里早就组织好了想法,因此说道:“彩英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穿,但清漪究竟想­干­什么也还难说。这次阿菊吃亏,阿菊自己固然是着了人家的道,但也是因为她们都各自有了心思。不怕小姐您责怪侍兰,少爷素日心思单纯,一门心思就只是念书,断然做不出来叫清漪跟着见客,也断然不会放话说有侍菊在一日就不去上院一日。”

“你的意思是有人调唆少原?”

“依侍兰看是!”

少筠点点头:“那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侍兰想了想,说道:“这事,出在少爷身上,怕是难办。这一回侍兰也瞧清楚了,二太太虽然不喜欢清漪的身份,但似乎对清漪的为人不无不可……”

少筠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她这个娘!从小宠溺少原,是谁都看得到的,但最要紧的还不是宠溺,而是毫无原则、更站不稳立场!刚才她一直呆在自己房中,是为心疼她没错,但更是陪着小心、打探着消息!

“兰子方才说事情出在少原身上,这话,得商榷。你既然认准少原是被人调唆,那么罪魁祸首是谁,便也一目了然。我娘是投鼠忌器,却连手里的武器都拿不稳,那硕鼠便有恃无恐。少原耍脾气,我娘更加上心软,硕鼠就洋洋得意。可你们谁也没有想过,少原究竟能否做得了这个主。漫说少原不是管家,就算是,他屋里的事,上至老祖,下至族中长辈,无人不能过问。什么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就是。”,少筠慢慢道来:“合不合规矩,规矩说了算。阿菊被人这样折腾,我却不打算为她讨一个公道,不是为他们做得对,而是阿菊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侍菊听了这话,也没有辩驳,只当地跪下,含泪道:“小姐教训侍菊的,侍菊记着就是,出了门,定然不叫小姐再失望。”

少筠点点头,放下清漪彩英一事,又不厌其烦的交代侍菊:“桑贵是个有脾气的人,我知道你不怕他,我就怕你太过打击他的士气。阿菊,做人要大方,更要有耐心,才能掂出轻重来。你与桑贵,我等着你们交一份漂亮的账本回来。”

侍菊磕了头,侍兰将其扶起,又问少筠:“如此说来,家里的事就暂时搁一边了?”

少筠微微颔首:“侍菊一行,关系着我桑家能否重新执掌两淮贩盐头把交椅,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这件头等大事。至于旁人……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这家里,大把人眼睛都没瞎,有些事,还用不着咱们出手。侍兰、侍梅给我好好听着,我要竹园一如往日,安静安分!”

侍兰侍梅心里皆是一震,便各自警惕。

就在晚饭前,老杨进来回报说马车备好,小厮选好,等着侍菊姑娘一道启程。

少筠点点头,只对侍菊说了一句:“去吧!”

侍菊先给少筠磕了头,想了想,也没等少筠吩咐,又淡着神­色­前往上院,礼数周全的给李氏磕了头,道了别,然后跟着老杨一起出了门。

此时少原已经下学回来,看见侍菊如此郑重,心里十分奇怪。原先他料想姐姐接到侍菊的告状,就会立即回来教训他,因此暗地里还鼓着一股子气想要争一回。但他下学回来发现少筠没有呆在上院等着他,反而直接打发侍菊出远门,倒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凑去清漪跟前玩笑,又看见清漪一脸冷淡。禁不住心里忐忑不安,少原只能缠着李氏,刺探侍菊此行目的。

李氏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姐姐回来了,还病着,你也不说去问候问候!侍菊是为外面桑贵开中盐的事情奔波,难为她了,从未出过远门,却不得不跑这一趟。”

彩英原本想指桑骂槐两句,但李氏此话一出,她也不敢再说话。至于清漪,则浅笑着站起来说:“是呢,二小姐去富安日久,眼下还病着,不如太太同少爷一块陪着小姐吃晚饭?家里好些时候不那么热闹了。”

往日女儿一向不许清漪出头,但眼下发生了大事,女儿回来了却一句不提,倒叫她摸不着头脑了。李氏一寻思,还不如趁着一块吃饭,再看看女儿的心思,免得他们两呣子各自猜度,因此吩咐了将晚饭摆在竹园。

不过这一顿晚饭,没有李氏、少原料想的样子狂风巨浪,反而出奇的平静。

少筠对少原一如往昔,疼爱中规规矩矩,却对少原房里的事只字不提。

直至晚饭后漱过口,一直安静伺候的清漪亲自端了一碗温好的药送上来:“二小姐,您的药,趁热喝吧。”

少筠看了看药碗,又看见药碗旁小碟子上的送药果子是酸山楂,因此浅笑道:“先放着吧。”

侍兰在一旁也看见了,因笑道:“清漪可是忘了,小姐最怕酸滋滋的东西了,素来喝药都用嘉应子。”,说着转身去找了嘉应子出来,又亲手给少筠端药,语气亲昵的:“小姐快喝吧,一会含一个嘉应子,保准不苦了!”

少筠嗔了侍兰一眼:“就你讨巧!”,说着皱着眉头,一口气灌了那碗药,然后又急急忙忙的要了一颗嘉应子含着。

清漪这一下讪讪的,只缩了手在一旁。少原看见了只觉得抓心挠肺般的难受,想为清漪说两句话,却怎么的也找不着理由,实在难受了,只能撇嘴对李氏说道:“娘,你看,姐姐吃个药也这么多名堂!”

李氏正要说话,少筠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痒,经不住,咳喘连连。

李氏看见少筠咳得脸都红了,又心疼得不行,忙坐到床边去给少筠抚背:“这可怎么好?想是富安的大夫不中用!倒把我的儿医坏了!”

少筠喘了一会,挣扎着说:“没事……就是喉咙痒得难受……”,说罢又咳。

这时候侍梅从屋外进来,看见了,连忙从包袱里找出一小瓶药水来,开了给少筠喝,少筠这才渐渐缓下来。

李氏舒了一口气,问侍梅要来小瓶子,细细看了才问道:“这是什么玩意,看着可­精­致。”

侍梅行了一礼:“小姐在富安日日苦药,却没找着好的嘉应子。幸亏何夫人知道了,就送了这一小瓶玩意,说是止咳露,果真小姐喝了就好了许多。想来嘉应子­肉­还有些粗厚,会惹得喉咙发痒,还是这一小瓶东西好用。”

李氏念了声佛,不自觉道:“亏得方才没吃山楂,山楂的­肉­更粗了……”

此话一出,清漪的脸红成一片,少原十分不忍,立即接嘴就说:“娘!清漪也不是有心的……”

听了这话,李氏愣了愣,心里慢慢的满是不高兴!原本她说这话也不是有心的,何况清漪只是个没有身份的丫头!为这么个没名没分的官奴,少原就连娘都忘了!李氏当即冷了神­色­说:“她也伺候过你姐姐,有心没心,你说了算?”

少原哽住。

少筠垂了垂眼帘,轻声道:“原儿,听闻你早已经把《孝经》背的滚瓜烂熟?”

少原一下脸红,呆在一处,连话也说不出来。

李氏一听少筠这话,心中一快的同时,也立即知道了女儿的态度。她轻叹了一口气,挥手:“你回房去吧,我与你姐姐说说话。”

少原低了头,满心不是滋味,只讷讷说道:“娘……我回房了……”

李氏也没怎么理他,就转过身来对少筠说话。

少原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给李氏正经的行了礼,又同少筠说了两句,才带着清漪离开。

少原一走,李氏立即拉着少筠:“筠儿,我……我也知道不妥当,可你弟弟……我没办法……哎,我也担心……”

知道担心、知道不妥当,却还是心软?方才少原为樊清漪,连你这个娘都能顶撞了!少筠按下怒火,浅笑着转开话题:“娘,女儿离家这么久,您想我了么?”

李氏一愕,隐约明白少筠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心中很是不安,她知道了女儿的态度,却仍然没法与女儿交心,所以直觉女儿不提乃是因为生气,乃是因为有了压根不需要和她商量的主意!可她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顺着女儿的话说:“怎么不想!你去富安这么久,得发生多少事!”

少筠又笑笑:“是么,娘一件一件告诉少筠好不好?青阳哥哥家,想必也已经摆弄清楚了?姨妈还来过咱们家么?”

一提到这事,李氏彻底忘掉早前,生气道:“有!你姨妈来过,但原先的话只字不提了!这些日子你青阳哥哥准备秋闱考举人,康少­奶­­奶­也回了家,人家家里和和美美了。你姨妈没话找话说,直说什么既然筠儿不愿,咱们也不敢高攀了……哎哟,气得我呀!”

少筠一笑而过。

“我听你姨妈的意思,既然你不肯,只怕还得另外给你哥哥找房里人,这些日子就为这事忙着呢。我可不管人家这些闲事,她说,我就听着便了。我算看明白了,这官宦人家有什么好,正房少­奶­­奶­的爹还是为四品官呢,还不是拦不住人家纳小妾?不过是顾及脸面,暂时没有名分而已……”

少筠一路听着,突然发现,昔日熟悉的哥哥,这一回彻底变成了陌生人,变成了人家口中的家长里短,而她也彻底的没有了任何心绪……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感觉气氛有点变化了?hoho!

这个文写到后面,我会尝试新的写法……

☆、116

少筠返家的第二日,何夫人遣了家中体面的仆­妇­上面问候。

李氏接待下来,又觉得有点手足无措,因为上门的两位仆­妇­举止十分文雅,措辞十分妥当,态度十分亲和。李氏扯着笑脸,半点不能放松,暗自喟叹这才是真正的高门大户!

樊清漪原先在一旁凑趣,看见两人形容,又隐约想起昔日时光,心中便弥漫了丝丝伤感。但她看见李氏一脸僵硬,灵儿彩英等人皆不敢造次,因此上前与两位仆­妇­闲话。她原本长于此道,倒也减轻了大家的尴尬。

两位仆­妇­看见清漪形容举止得当,相貌有十分出众,便有了十分好感,夸到:“府上真是好风尚,连跟前伺候的姑娘也比得上大家里的闺秀。”

清漪微微笑着,又低了头:“您二位夸奖了,做下人的,不敢僭越。不知道何大人、何夫人安好?”

“哎哟!府上二小姐前脚从富安出来,咱们夫人后脚也就回来了。富安胜在环境清新幽静,可到底不比扬州方便。夫人还说,没有了二小姐作伴,我们爷也不在,富安能有什么趣,就回来了。今日一早,爷惦记着二小姐病中还要来回奔波,因此吩咐夫人要来问候。只不知二小姐安好?”

原来是何文渊何大人亲自惦记的事情!清漪淡笑着答道:“已经打发小丫头去报给二小姐了,嫲嫲稍坐,二小姐一会就来。”

正说着,少筠扶着侍梅,款款而至。

两位仆­妇­一看,少筠虽然容貌不及清漪娇美,但自有一股秀雅气韵,虽病弱而不稍减。原来这就是正主!两人各自暗地喟叹,忙站起来问好。

少筠浅笑着受礼,又回礼,然后各自安坐:“劳大人、夫人惦记!少筠虽然长途跋涉,却并未增添什么病症。想起富安时候,得夫人多番照料,十分感激!对了,夫人也返回扬州了么?昨日我回来,都没能亲自向夫人道别。”

“夫人紧接着就回扬州了,今早时还说等小姐好些,再请小姐过府一聚呢!我们家大人原本要出去,听了夫人的话,也十分高兴,只说在富安尝过小姐的‘筠子醉’,若夫人要请客,可得花些心思,免得叫小姐笑话。”

少筠笑笑,一脸和悦的听着仆­妇­说话。

等两位仆­妇­走了,李氏才问道:“筠儿,我隐约听闻你这一回生病,是因为这位何大人?”

少筠无奈露出一笑:“早前为康知府摊派徭役一事,何大人建议丈量咱们家的草荡。女儿与姑丈不得不分头陪同大人衙役出行,就为这事,我与大人大雨中困在山洞里,才伤风感冒。其实何大人也因此生病,只是女儿更重一些,因此有了来往。”

清漪听了这话,罕有的搭腔:“如此说来,想必是何大人想与小姐来往?”

少筠看了看清漪,浅笑道:“何大人的心思我倒不知,不过何大人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我在富安,还亲见他舞剑舞得凤唳九霄、龙潜万渊。想来与这等人物来往,自是桑家之幸。”

清漪恬恬笑开:“是呢,想来谁与这位大人来往,都觉得如沐春风。”

少筠笑而不语,继而转开话题。

这时候,李氏开始处置一天事务。少筠闲闲呆在一旁,一句话也不Сhā,甚至连看也不多看一眼。但即便如此,彩英清漪没有一人敢造次,皆是屏息安静办事。

午饭过后,少筠回到竹园,便觉有些寂寥。往日在富安,万钱必定在这时候凑来,与她一起消遣午后的时光。正想着时,家里仆­妇­就送进来了一只匣子。

少筠接过来打开一看,则又是一只笨拙的水墨小人。小人腆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小脑袋上密密匝匝的胡须,又抬头望着天,一脸的自在满足。少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悠然又想起在富安的午后,万大爷也是这副样子!

侍兰在一旁看见了,简直爱不释手,又拿了条案上的拭目以待小人作比较:“必定又是万大爷的手笔,瞧瞧这两只,真真得了奇趣了!”

少筠展开匣子里的一封信,看到:

“筠儿如唔:悉知你平安到家,我很放心。桑贵一事,我已通过京城人脉暗自打听,筠儿且宽坐两日,即可有消息。另外,我算过,去岁你家共有一万五千引盐,加之残盐运转,支付五万两银子,绰绰有余。桑贵行事虽险,但他本是学账出身,心中自有一把算盘,衡量过其中风险。所以少筠你大可不必忧惧过切。”

“但也正因此多事之秋,你我事务都繁忙且未知之数太多,我不便上门面见令堂,以免弄巧成拙,你切不可因此多犯思量,以为我负了约定。”

“又:昨夜归家后,念及你我在富安时光,烧制了两个水墨小人,一纤细文雅,一坐椅仰天。一人是你,一人是我,权当慰藉挂念之苦,盼你好生养病。”

少筠看完,将信笺平铺在胸口,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原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与她即使分隔两处,也不约而同的想起富安时候的惬意时光。

侍兰看见少筠的样子,不免喜洋洋的捧着两只小人,凑到少筠跟前:“小姐,如今看着这小人,长志气了么?”

少筠嗔了侍兰一眼,骂道:“小蹄子,连我也打趣!”

侍兰扑哧一声笑,而少筠则接过两只水墨小人,情不自禁的:“他说还捏了一只纤细文雅的留着了。大约……当初那拭目以待的小人也是一对的,我还真奇怪,他会把我捏成什么模样的……”

侍兰看见少筠满脸的娇羞,又十分满足快乐,心里也不禁高兴:“眼下小姐也不用奇怪,日后去了他家,分隔的小人也能凑成一对了,自然也能知道他把你捏成什么模样。小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告诉兰子知道么?”

少筠偏了偏头,浅笑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不也猜得到?还非得我说出来。他么,虽然不是何大人那样的儒雅颀长,也不比爹爹那般斯文隽秀,但是……自有他的好处。早前我与哥哥也算是青梅竹马,跟哥哥在一处,也觉得平静安详。但今日滋味,却不是那般的。大约世事太过多变,谁也不曾料想,我与哥哥最后南辕北辙,不得不成了陌生人,各自命途各自归宿。”

少筠说得有些伤感,侍兰听的静默。许久后,侍兰才轻声说:“这也是小姐重情重义了,你不在扬州,没听过中间的风言风语。康府为青阳少爷纳妾一事,把扬州城里多少清白人家的姑娘都牵扯了,原先大家伙都未必明白个中缘由,后来就都清楚了,不过是那点银子作怪。如今又堂而皇之的将康少­奶­­奶­接回家去,纳妾一事又风平浪静。听闻,只是悄悄留心好姑娘而已。康少­奶­­奶­虽然孤傲些,但遇着这些事情,哪个女子能平静面对。只是苦了咱们家大小姐!按兰子的心思,亏得小姐避开去。我呀,巴不得小姐早早定下来,省了这些人存恶心的惦记。”

少筠微微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但我这心里的事半点都不少。”

侍兰想了想,问道:“为清漪么?昨日小姐在二太太跟前一句不提,我就觉得不对。想来小姐不是不提,是存着大心思。”

少筠正要说话,外面仆­妇­又进来回话说东街羊儿巷里大小姐遣人送了药材礼物给二小姐云云。

少筠指示侍兰接了,又看了少箬的信。

“筠妹妹如唔:许久不见,甚念。然而苑苑一事始告一段落,未免再生事端,我不便贸然回家省亲。”

“惊悉妹妹因丈量土地一事,惹病在身,请妹妹多加保养,并送上药材若­干­。另闻家中营生颇有变化,若妹妹方便,是否约见一次……”

少筠放下信笺,想了想,说道:“真是难为姐姐了。侍兰,你去悦来客栈定一个包厢,夜里我请姐姐一块吃个饭。”

……

到了夜里,竹园里没有传晚饭,清漪不知道,便有些奇怪的问李氏:“二太太,二小姐今晚没传晚饭,要奴婢吩咐给她留晚饭么?”

李氏叹了口气:“也不必了,她今日出门会客,方才已经让侍兰进来传话说不必留她的饭。你只管传完晚饭就回原儿那处去吧。”

清漪答应了一声是,可心里却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想到早上何大人家那几名十分文雅的仆人,清漪就觉得心上针扎一般的滋味。

忍不住,清漪又问李氏:“今早何大人曾亲自遣人慰问,还提及要宴请小姐,也不知道小姐今晚是否是赴何大人之约?”

李氏不以为意:“筠儿自富安回来,多少有些不同,我却也看不出来哪里不同。她这一病,与她固然是坏事,但何大人对咱们家反倒是亲切了许多。不过,筠儿今夜究竟是赴谁之约,她倒没提及。”

清漪偏了偏头,也没再多问,只行了礼就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反正我什么话都不说了吧……

☆、117

再见到少箬时,少箬几乎恢复到少女时候的鹅蛋脸,连身量也苗条了。

少筠看见此况,十分不忍,忙拉着少箬:“姐姐,知道你辛苦、黑瘦了,却不曾想是这样辛苦黑瘦!”

少箬笑笑,神­色­中却没有半丝不平,反而反手拉着少筠坐下:“让我瞧瞧你!你还有脸说我,你看你,比上回烟波阁时瘦了多少、黑了多少!穿的这身月白细布曲裾,弱不禁风的样子!”

说着两姐妹相对而坐,彼此打量。

不过这一打量,少筠就看出不同来了!瞧瞧今天少箬穿的是什么!一身大红挖金牡丹厚缎对襟褙子,下着一条白­色­绣缠枝蔓草罗裙。头上累丝嵌宝金孔雀衔珠步摇,又有吉鸟嵌宝颤丝侧鬓簪子、同套的累丝嵌宝金花钿。胸前金项圈挂着璎珞白玉麒麟璧,手上叮叮当当的带着一对金镂空錾刻石榴花手镯、一对嵌宝累丝金镯,又各有一串沉香镶金的串珠!总之,珠光宝气丝毫不为过!

少筠暗自咂舌,又纳罕不已。她姐姐虽然出自商贾之家,但她桑家富贵了已然不止一两代,素日穿衣打扮,虽然也讲究,但绝不会这般浮夸!

少箬显是看出了少筠的奇怪,因此笑道:“瞧瞧,我今日可像是‘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暴发户?要不是实在没地儿Сhā,我呀,巴不得都带上!”

少筠一愕,十分好笑:“姐姐还嫌这一身带的不够?这才一进门,差点儿闪瞎了筠儿的眼了!怎么,姐姐珠宝首饰多得都没处搁了?”

少箬笑而不语,又抬手理了理鬓发,堪堪露出手上两只蓝宝石的银戒指。

少筠看见了只能摇摇头,却赫然在少箬态度见捕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谓和幸福。她有些奇怪,想了想,似乎也有些明白:“姐姐,这都是我姐夫送的?”

少箬一笑,又笑着叹了一口气:“哎哟!都快憋死我了!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些东西回回见客都只能往身上招呼一样两样。可那东西又多,看着也好看,真是心痒难耐,横竖今日只见你,不见外人,我这就横的竖的差了一头、带了一手。惹得你姐夫笑话我是爆发户!我才不管呢,他送我,不就是让我带着?”

少筠一路听一路笑,最后禁不住嗔道:“原是有人高兴满了,溢出来了,捧不住了,到筠儿跟前炫耀来了!姐姐!你这哪是Сhā珠宝啊,分明是带着一身的幸福出来炫耀的!想来……是为康少­奶­­奶­一事,姐夫彻底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少箬心满意足的也并不否认,低头理了理裙摆,复又抬头笑道:“苑苑那事,在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同康府也闹了个人仰马翻,要不是我在,我看他们两父女非得整得不可收拾!你姐夫眼见着苑苑如何任­性­不通人情,也亲见我如何为他女儿奔波,如何还敢揣测我待他女儿不好?不仅不敢,还总叹气说苑苑怎么养了这么副脾气,累得我往日总是受了委屈了。这不,三天两头的头面首饰、衣裳玩意的。”

这也是日久见人心吧!难怪箬姐姐连审美都丢在一旁,原来幸福浓烈时,是需要大艳大俗的冲撞才能彰显的!少筠真心为姐姐高兴,不由得眉开眼笑:“姐姐,你成婚多年,委屈多年,总算是拨云见日了!”

少箬笑着点点头,然后又问:“你呢?听闻你是为那何伯安才生的这场病,可究竟好些了?”

少筠笑开:“也不知道怎么的,咳嗽一直没断根。大夫说了是风寒化热入肺,需得慢慢调养肺气。眼下入秋,还有些咳嗽,但是发热就不再有了。大约不妨事,只是日后仔细些也罢了。”

少箬又细细看了少筠脸­色­,因此点头:“何伯安为此曾上门拜访老祖,少原作陪,是么?”

少筠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姐姐,在富安的情形……我与姑姑不约而同觉得这位何大人……对筠儿似乎有些别样心思……筠儿也不瞒姐姐,筠儿……决定簪上万爷那支‘拱手相让’簪……”

少箬听闻此话,失声道:“你、你愿意了?”

少筠一下红了脸,摇着少箬道:“姐姐……你、筠儿很不对么!”

少箬惊觉自己失态,忙整了整神­色­,低声问道:“你想清楚了?万钱此人……我不能说他不好,但他仍只是商贾人家而已。”

少筠十分难耐,却还是回答道:“筠儿被困山中,他也不惧危险相救,我想这也顶难得了。何况我与他相识相处,他虽然看着十分粗糙木讷,实则也是心细如尘。经过青阳哥哥一事,再加上何大人心思晦暗不明,少筠只觉得,我这样抛头露面的商贾女儿,想要求得体面人家的尊重爱护,实在难上加难。与其顶着一个虚名,过些虚有其表的日子,少筠宁愿实实在在跟着一个明着计较的实在人。”

听到这里,少箬喟叹:“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是长大了!万钱么,为人处世如此老道,且人脉极广,未必不是良配。何况,你也商贾,他也商贾,你过了门,总不至于因为身份遭人欺负。我看他待你,虽然也有计较,但也算是诚心诚意。也罢,你既想明白了,做姐姐的,只有祝福你的!”

少筠心中盈满欢喜,低声道:“谢谢箬姐姐!”

“傻丫头!”,少箬笑开,旋即又问:“你俩想必有了想法,那他何时上门提亲?听你所说,何大人的心思有些不明,还是早些定下来好。”

少筠敛了羞涩,正颜道:“正为这事要知会姐姐的。家里出事了,我这儿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呢!”

“怎么说?”

“桑贵北上,至京城停留,竟然擅作主张,拿着家里的名头借贷了五万两银子,租赁下河南河北两地所有油作坊。个中缘由,我也还没清楚,只托人去打听消息而已。”

少筠一路说,少箬惊得拿帕子捂住嘴巴。

待少筠说完,少箬一手握着少筠:“这小子!胆子包天么!五万两,这是什么数目!”

少筠苦笑不已:“是包天,可不做也做了,我这时候管教他,只怕消息一传出,桑家立即就有债主上门。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我大约明白,但就连万钱这样的老江湖也不能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思来想去,我实在没法子,除了打探消息以外,赶紧的就把侍菊派出去接应。一则侍菊我信得过,二则,桑贵那脾气,唯独侍菊骂得动他。就为这事,万钱跟我回了扬州,却什么也不敢动弹。我这边也是一样,明知道家里清漪有了异心,还得按捺着不发。”

少箬眉头紧皱:“樊清漪又有了什么动静?我隐约听闻前两日老祖将二婶叫去骂了一顿!”

少筠摇头,又把早前家里的事情简略的告诉了少箬,然后又说:“当初是因为我初初上来管家,我娘不能周全内帏,才抬举的她,不曾料想到了这地步,真真赔了夫人又折兵。”

少箬讥诮的笑了声,然后说道:“你错了!当日你我抬举不抬举她,只要她有心,她就能掀风浪。这样一个美貌又文雅的姑娘,不是这个男人就会是下一个男人中意。差别就在于她是不是安心于室而已。既然知道她不安于室,那也就不必多说了。筠儿你做得对,你的身份压根与她计较不着,这事,一句话就定了!咱们家收留她,那是人情,可不是道理!”

少筠叹了口气:“这道理我懂,就怕这把刀太利,伤了原儿,更伤了家里人的和气。可惜我娘也总是摇摆不定,不然这事总归还好办一些。”

少箬摇摇头,径自腹诽她这位二婶,却不肯在少筠跟前说什么。

许久她又振作些­精­神:“筠儿,桑贵一事才是头等大事。无论桑贵打的什么如意算盘,那里都是天子脚边、皇城根下,动作一大,少不得人侧目,这可不是你姐夫能兜得住的地方!你身为当家,既然能容他至此,就要未雨绸缪,思量后路。否则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物,得不偿失!”

少筠听了姐姐这番提点,只觉得受益匪浅,可是又觉得无从下手:“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千里之外的京城,筠儿一个闺阁姑娘,哪里知道?”

少箬也摇头:“这我也实在没了法子!”,说着有些咬牙切齿的:“阿贵这小子!自我认得这人,就没消停过!”

少筠苦中作乐,自嘲道:“不怪他,是我高估自己。当初还豪气万千的许他天高任鱼跃了,结果他果真就鱼跃龙门,倒是我,吓得腿都打抖!惹了万钱好一顿笑话!”

少箬一听这话,灵机一动:“哎!筠儿,你说这位万大爷……会不会有些能耐来帮你周全了此事?还有,你不是不认识人啊!元康平背后什么人物、何伯安背后什么人物,还有,万钱究竟背后什么人物,可都是值得思量的……关系关系,跑了才有、应酬了才熟悉!你怎么不从这儿想想法子?”

少筠笑笑,中间有点儿鬼:“这个嘛……且看看吧,就怕人家知道了桑贵的如意算盘,横Сhā一脚。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当初万钱入股聚富盐庄,最后不也是元康平元大爷横Сhā一脚的么?就是万钱这人,也未必没有自己的算盘呢!”

少箬听了哈哈大笑,等笑够了才说:“好你个鬼灵­精­!一行算计人家给你帮忙,一行又提防着人家占你的便宜,哎哟哟!我为万爷一大哭哟!”

少筠轻哼了一声,撒娇道:“我身为桑家当家,不该为桑家着想么!姐姐还大声的笑我!”

少箬掐了掐少筠的脸蛋,调侃道:“是,万钱娶你以前,只怕得备足了那份彩礼,你才肯下嫁吧!”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正要说话,屋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两人侧耳听来,原来是康青阳在楼下喝醉了酒,与人起了口角。

少箬听了许久,最后叹气:“这位女婿啊!真真叫人可怜不是、可恨不是!”

少筠笑笑:“哥哥已经把苑苑都接回康府了,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少箬苦笑两声,看见少筠波澜不惊的,又奇怪道:“你如今也坐得住了?往日你提起,总是难受得不行。”

少筠摇摇头:“个中缘由,姐姐不也知道么?我心里就是担心哥哥,也在不敢生事端了,只能默然旁观。”

“我听闻接苑苑回康府前,青阳顶撞了康知府,大略是为早前说要娶你为妾,最后又出尔反尔的事。说起来,青阳这孩子人品还是可靠,只是人稚­嫩­了些。哎,康知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样揉捏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说疼,也别这么肆无忌惮的利用伤害啊!接回苑苑后,就听闻他经常出来喝酒,每日醉醺醺的,也不怎么搭理苑苑。人家两夫妻间的事,就是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十分好张口了,哎!当初这门亲事,我就说不行……”

原来如此!少筠叹了一口气,想起上一回见青阳,她就预言过,说若青阳不信,只管放长双眼看看,最后康知府是否真为他着想,执意迎娶她为二房姨太太。结果,康知府不过是借用这个名头来向转运使等盐官示威。大约青阳也终于明白个种关系,因此深受打击才会日日买醉吧。

可如今的她,还能劝慰他么?

想通这一切,少筠拉着少箬,低声说道:“姐姐,虽然并不妥当,但总是十余年相伴长大的哥哥,我……”

少箬拉开少筠,语重心长:“日子如流水,你们既然分道扬镳,便理会不到他的前方有什么险阻。筠儿,这是他的结,要他自己才能解。你是他最初的牵绊,所以你不是他的解铃人。你撂开手,对他才最好。”

少筠点头,再度坚定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少箬现在很幸福撒……

☆、118

此后不过三日,万钱再度捎信给少筠,约她在悦来客栈见面。

少筠知道这事有消息了,因此有些迫不及待的就出了门。

悦来客栈里万钱笑吟吟的,一见少筠就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果然回家好,白了些。”

少筠啐了他一口:“才几天,就能白回来?你快说,可是有消息了?”

万钱慢悠悠的把少筠安置在椅子上,又给少筠倒水布菜:“怎么,你的渠道打听不到消息?”

少筠一听这话,眼睛一转,笑道:“你说我有没有消息?我只想听听你的是不是确切。”

万钱好笑,却将一碗汤水送到少筠面前:“这是川贝炖的,对咳嗽好。”

少筠不肯听话,撒娇道:“你就爱吊人胃口么?你不说我不吃,咳死了拉到!”

万钱觉得十分受用,又忍不住指出少筠的毛病:“你么!虽然聪明,但是总还欠一点火候。不过有我在,你这点聪明,恰好了,也不必再多一些。”

少筠哭笑不得:“你说什么呀!”

“我这样的模样,笑嘻嘻的。你自夸观人入微,还不知道后边的意思么?非得我明白告诉你?”

少筠想想,心服,但嘴巴不肯饶人:“谁说我不知道,可我就想看看你打听的和我打听的是不是一样。换了你,你能不好奇?”

万钱呵呵的笑,又哄到:“快些喝汤,我再告诉你。”

少筠撇撇嘴,却也一言不发的喝汤。这时候万钱才说:“桑贵的确是想空手套白狼,而且眼下看,这只狼已经进了他的套。”

少筠眉毛一挑,万钱则一面给她添汤,一面说道:“去岁北边歉收,因此盐引昂贵,你还记得吧?也正因为如此,北边粮仓仓储大幅减少,连京畿附近都粮食欠缺。米面之类有朝廷的平窑仓,价格波动有限。但是素来就昂贵的油料则不同,去年为北边歉收,菜籽油、花生油等上好油料的价格那是一路攀升,素来生意马虎的卖油郎也搭了转顺风车,赚了个盘满钵满。这人么,趋红踩黑,所以今年一开春,山东、河南、河北等地的地主都卯足了劲要赚一笔,因此补种了大量的花生。”

补种了大量的花生,那么花生必然丰收。而桑贵一早租赁下河南河北两地的油作坊……少筠听到这儿,恍然大悟:“阿贵必然是料准了两地花生丰收,因此冒险做下这事的!”

万钱打发了少筠喝汤,自斟自饮了一杯浓烈的梨花白,才说:“阿贵这小子,眼睛毒辣,手段更毒辣!”

少筠有些不明:“怎么说的?”

万钱一面吃菜一面想,最后才说:“一,花生必须大丰收;二,油料要压榨,他一出手就掐住了事情的喉咙。”

少筠细细琢磨,分析道:“花生大丰收,油作坊才有大量的活­干­,他知道这个才把两地的油作坊都包了,才能垄断油料的压榨……”

万钱低笑一声,接了一句:“才能肆意提高工钱、­操­纵油料市场!”

原来如此!桑贵,你果然是天高任鱼跃!首先他必须掌握了前后两年的天时变化、粮食动态;其次他准确的把握了两地地主的趋利心思;然后他预料到花生必将大丰收;最后才是从一整条产业链条中找到七寸,­精­准下手!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这五万两银子,都必然打水漂!诸如,若是花生不能丰收,油作坊就不能满工,垄断所产生的效果必然大打折扣——需求,才是推动市场的原动力!

原来这就是桑贵将瞎半仙当成神仙一般供着的真正原因,因为瞎半仙的准确预判,是这一出空手套白狼得以成功实现的最大前提!

少筠默默然,心中惊心动魄,难以尽述。当初她许诺桑贵:天高任鱼跃。那时只是年纪尚轻,空有一腔豪情壮志。直至今日,桑贵所行,直有­操­纵帝国经济命脉的趋势,那中间的风浪,扑面而来。感觉仿佛是一只大鹏,突然将她送至万里鹏程,叫她迎着风、透过云雾,直击寰宇之宽大,洞悉世界之深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掌舵的感觉!

似乎不曾料想的世界展现在面前,但少筠只有一刹那的惊讶,旋即就是欣喜,继而只是镇定:“花生不及时处置,会霉变,油作坊的压榨就是关键。桑贵果然不负我的那一番许诺。不过万爷,依你看来,花生丰收么?”

万钱笑笑:“我才说过狼要入套了。可惜被你从我手上抢走了他!不然他敢垄断帝国的油作坊、掌控油料价格。你的五万两银子,只够河南河北两地而已……”

少筠有些得意的微笑,但立即,她又想到一个问题。河南河北,靠近的可是天子,姐姐几日前得疑虑,不得不加以防范。可是这事要怎么提呢?万钱似乎对桑贵也极其的赞赏……

少筠没有轻易说话,只拈了筷子夹了一筷箸花雕醉­鸡­,慢条斯理的吃着。她与万钱算是彼此倾慕,但在生意这件事情上,万钱并没有过多的眷顾桑氏,即使有,也不会忘记计较自己的利益。而她,一心振兴家业,自然对人诸多提防。桑贵此事,成功在即。但问题会接窘而来。垄断,在帝国之中,似乎专属于权贵商人,若不作防范,就算赚下这笔银子,也会惹来朝廷侧目打击,开国时候的沈万三便是前车之鉴。然而,如若寻求权势的庇护,怎么做是个问题,怎么分配利益,更是个问题!

少筠吃相及其的优雅,带着的那抹深思,更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滋味。万钱看住了,又有些情不自禁,因此连语气也轻柔到了骨子里:“筠儿在琢磨什么?”

少筠挽着袖子,轻轻放下一双乌木筷子,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略带轻愁的说到:“我在想万爷方才那句话。”

“哪一句?”

“桑贵跟我,只能在河南河北遨游。可惜了得。”

万钱低笑,没有接话。

少筠又饮了一瓷羹的汤,才又说道:“可惜我这主人家还未必能为他前后打点……”

听到这里,万钱又低笑,可他还是没有说话。

少筠暗自咬牙切齿,态度却还是淡然依旧:“怕就怕他因此惹祸上身,岂不是可惜了这么个人才?”

万钱仍旧只是低笑,等笑够了,才说:“我惜才不错,但惜才只为求财。少筠该知道?”

少筠妙目一横,秋波如飞:“有银子大家赚是不错,但我还想要借着桑贵这笔银子重返两淮贩盐的头把交椅。万爷,桑贵成功在望,眼下这情形,您还想和我争这位置么?”

万钱不置可否的:“有了桑贵这一趟奔波劳碌,两淮贩盐的头号商人自然是非你桑家莫属。但是桑贵若没有人从旁协作,桑家这位置也坐不久。少筠,你很清楚,你需要借力于我,才能登极。”

少筠笑笑:“万爷说的不错。可是万爷何必与我相争?我手中是两淮上百年制盐的老字号,仓储盐、残盐、开中盐,我桑家无一不涉及,可谓根深树大。没有我,万爷在两淮就算打通天地线也无济于事。既然如此,桑家巩固两淮贩盐头把交椅,对您是有利而无害,您又何妨在桑贵一事再助我一臂之力?我登极,万爷不会吃亏。”

万钱点点头,笑道:“桑二小姐,昔日我还能在这事上与你一争,不过桑贵一番运筹帷幄下来,你桑氏财力必然雄厚,我自然难以抗衡了。既然如此,我退一步求财,桑二小姐,这也是你预料中事吧?”

少筠笑得极为甜蜜:“万爷要在桑贵一事上Сhā一脚?”

万钱看着少筠,眸中翻涌着许许多多的情愫,他的语气有些缱绻,也有些咬牙切齿的滋味:“筠儿你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做足了铺垫,不就是知道我要Сhā一脚、却希望我少分一点你的银子么?换做别人,像元康平、何文渊等等在京里有势力的人马,你想桑贵这一趟,你最终能拿到多少?我替你周全不难,但我不会冒险还吃亏。做生意,原本如此。”

少筠微微撅了嘴:“原来你与我谈生意!”

她的语调有点儿娇嗔的意思,态度更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暧昧。万钱对人­性­烛火洞明,对她的小伎俩有心参悟,却始终无从下手,只好呢喃:“原来你方才处处圆滑又处处机锋,不是与我谈生意,而是与我谈情说爱!”

少筠脸一红,却也不否认的:“西施貂蝉,夫差吕布,谁又知道他们是谈交易还是谈交情……”

原来她施了美人计,却又直言相告!万钱十分忍不住,一把搂过她的如束纤腰,叫她坐在自己腿上:“如此说来,我是牡丹花下鬼么!”

少筠吃了一惊,十分脸红,却敛去了方才的风流姿态,认真的对万钱说:“我知道我叫你吃亏,我也知道你并不愿意吃亏。可是万钱,这不是小事,桑贵远在千里之外,若最后惹出事情来……我愿你从中分好处,但我必要保证年后桑家人能成为盐商代表,跟着官老爷前往金陵兑换盐引名册!”

万钱伸手摸着少筠的脸蛋,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我再与你争这头把交椅。其实筠儿,你是否想过。自残盐运转之后,我便没什么本钱再与你争。桑氏的能耐,不是我砸银子就能砸倒的。”

得了万钱这一句话,少筠洋洋得意:“原来处事老道的万爷也有摇白旗的一日!”

万钱低笑,更搂紧了少筠:“不过,桑贵一事,我不打本也要分一成银子。”

少筠顿时傻眼兼绿脸:“万爷好大的口气!”

万钱也不解释,只说:“筠儿就权当是给自己备嫁妆吧,横竖也是进我家门,我的不也是你的?”

少筠的脸由绿转红:“呸!你的既然是我的,那你还争着抢着做什么!”

万钱脸皮极厚:“我这是给你存着脂粉首饰钱。”,说着凑上来亲少筠。

少筠左闪右避,又不敢呼叫,少不得被万钱吃了许多豆腐。最后两人喘气分开,万钱才又说:“只许对我用美人计。”

少筠微微垂着眼帘,不胜娇羞的“嗯”了一声,随然又说道:“一成银子,说准了……”

万钱低笑:“你不舍得?”

少筠想想,也觉得好笑:“谁不是银子越多越好?你不是,你来两淮赚银子­干­嘛?不过,我虽然咬牙切齿你趁火打劫,却还是分得出轻重,到底我没能耐周全他,这不舍得就变成了必须舍得。”

“筠儿,你得记着,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空手套白狼。”,万钱低声说道:“你那一成银子,至少得有一半去打点两地权贵。”

少筠听了抿嘴笑着,然后又推开万钱站起来,亲自到了两杯梨花白:“少筠谢万爷!”

万钱笑着接过,一仰头­干­了这一杯酒,然后倒转酒杯:“你我合作愉快!”

少筠一笑,帕子挡着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

少筠豪气,万钱胸中一快,笑道:“若非你还有咳嗽,今日非把你灌醉了,叫你前面如此刁钻。”

话音才落,少筠就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万钱急忙丢下酒杯,搂着她轻拍她的背:“可要紧……”

少筠一面喘气一面咳,一面还匀出气息来说话:“这酒、也太烈了……”

万钱十分心疼却还是没有张口抱怨,只说:“我就怕你落了病根……”

少筠狠狠咳了一阵,又渐渐平息下来:“我也不知道……”

……

两人正在亲密说话时,楼下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少筠侧耳一听,又忍不住叹气。

万钱心中了然:“听闻康公子这半个月日日在这醉酒。”

少筠心中起伏不已,最后拉着万钱:“我是再不能去劝他的,万钱,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劝他回家去吧。康少­奶­­奶­怀着身孕在家里,难道不是日日盼着他么?”

万钱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发紧。他细细看了少筠,而少筠了然,紧接着就说:“前头那么多事情,你是亲眼看见的,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么?他再有不对,也陪着我过了前头十年。”

万钱点头会意:“你先回家,我有分寸。”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丫!hoho,比较火花四溅……第二步大局已定。

☆、119

青阳醉眼朦胧中看见一具高大的身躯走过来,他揉着眼睛挣开小二,一ρi股坐下,笑道:“这不是两淮名著的万钱万大爷嘛!来来!喝酒!”

万钱一只手就把青阳扶了起来:“上面我备了梨花白,不如康公子与我喝个痛快?”

说着不由分说的将青阳带上了楼。

才一进门,青阳一把推开万钱,紧接着一个踉跄:“不用你好心!我自己能走!”

万钱微微摇头,也不说话,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青阳睁眼一看,桌上酒菜齐备,两只酒杯静静伫立在桌上!

他有些茫然,呢喃道:“两只酒杯……你一个人也两只酒杯……”

就在这时,一缕熟悉的梨花香窜进鼻子。这是……这是筠儿身上的梨花香!难怪有两只杯子!青阳猛地扎醒,直逼万钱:“万爷刚才和谁喝酒!”

万钱纹丝不动的拿起酒杯,斟酒,送到青阳面前:“这是为你准备的酒杯。”

青阳的嘴角猛抽了两下,他突然一把站起来,一摇三晃的在厢房内四处搜寻:“少筠!筠儿!我知道是你,你在哪?!”

万钱眉毛一抬,微微摇头,也不理会青阳,径自喝酒吃菜。

青阳遍寻不获,回过头来一把揪着万钱的衣襟,恶狠狠的:“你把我筠儿藏哪里了?!我知道你!你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接近她、引诱她,还带她上青楼!你这个!无耻之徒……”

万钱被他猛地一扯,手中的一杯酒泼了一衣袖。万钱轻轻皱眉,单手一扯一推,青阳就被他卸了劲道,跌坐在一旁凳子上。万钱看着青筋毕露的青阳,微微摇头:“少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你用她的杯子。她走了。”

青阳拳头紧握,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嘴里蹦出话来:“你的女人……她答应你了!她……”

万钱又把那杯酒送到青阳面前:“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康公子,你该醒了。”

康青阳又是满脸青筋毕露、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万钱努努嘴,示意他喝酒,自己紧接着又喝了一杯。

青阳心中各式念头如同翻滚的开水,灼热得无从缓解,便一仰头饮尽了一杯酒,紧接着又抢过酒壶,仰头咕咚咕咚的灌。

满一壶的酒,洒了一半,喝了一半,衣裳也湿了一半。

万钱摇头,放下筷子:“听说秋闱临近?”

青阳讥笑一声:“既然少筠来过,必然知道我醉酒。她既知道,却只有你留下,则必然是避嫌。既然避嫌,又何必再理会我秋闱不秋闱。她人大心大,还能顾得上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秀才……”

万钱耸耸眉:“她病着,也事忙,我也觉得她应该顾不上你。不过她张口要我劝你,我就留下。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劝什么,都明摆的事。头一回在万花楼,我见你与少筠亲密,就知道你们身份不对,你又不能做主,难有结果……”

话到这里青阳勃然大怒,霍一声站起来,吼道:“你知道个屁!”

万钱笑笑:“可惜我就是知道!”

青阳气得眉毛直跳,胸脯起伏了几下,又一ρi股坐下:“五岁!少筠五岁我就认识她。那年除夕,她怨恨姨妈给她缠脚,跑了出门,遇着她大伯爹爹运盐途中被人击杀,阖府混成一团。是我冒着风雪把她找回家来,从此陪着她,护着她……她十岁,我就等着她长大,我一心娶她为妻,用心念书,求得爹爹一句答应……我答应她,无论她去哪儿,我都一定能找着她,我也告诉自己,无论她怎么任­性­要强,她只是不得不这么做的、叫人心疼的小竹子。这十年,我看着她被她姑姑算计欺负,她分享我考得秀才的喜悦……我们,一块儿过了十年……”

青阳苦痛,埋下头,声音低浅了去。

十年,无从抛开的十年。她十年的颠沛流离,他十年的动荡不安,可惜最后换来造化弄人。大约如此,才难以开释,才难以放得开。

万钱拍了拍青阳的肩:“少筠曾为你努力过。她去万花楼,我亲见她挑唆晚娘,晚娘上门要债,她才从她姑姑手里逃出来;听闻你定亲,她失魂落魄,在南城边上,我亲见她为你哭得肝肠寸断;得知你与妻子并不和谐、你妻子猜嫌辱骂她,因你不明就里跟着你两位母亲当众为难她,我亲见她暗地里委屈掉泪。那么多事,她从没有抱怨谁,更没有十分责备你。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还能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报答你这十年守护?”

青阳听得难受,双手捧着脸伏在桌上。

万钱见状又想拿酒来喝,不料酒壶已经空了。他摇摇头,又招呼小二再上了一壶梨花白,惬意的自斟自饮。等喝了几杯,他才说道:“酒好,再喝两杯?”

青阳愕然抬头,满眼通红的讥讽道:“我以为你来劝我别喝酒、回家去的!”

万钱笑笑:“我也不是度人的神佛,我不指望我说道两句,你就明白过来。”

青阳愣了愣,一抹苦笑不自觉浮了出来,拿了酒杯倒了酒:“少筠必不是如此嘱托你,可见你也未必十足对她好!”

万钱挑眉,也不怎么接话,只陪着青阳一杯接一杯,将酒壶里的酒又一扫而空。

不过康青阳的酒量显然不如万钱,尤其他前面已然喝得半醉,不一会,他就已经趴在桌子上,醉的只能大舌头的胡言乱语。

万钱摇摇头,站起来低声唤道:“阿联,你叫人送康公子回家。”

阿联这时候才从门外进来:“知道了,爷。对了方才河北那面来了消息……”

万钱从阿联手上接过披风,随意披上了吩咐道:“来了就来了吧,横竖就是银子打发的事,你告诉君伯一声,他会打点。再有,捎信给玉娘,让她拿着我的生辰八字上桑家提亲。”

阿联想了想,笑道:“爷前两日也没指示这事,如今……那桑贵看来也真是人才,搅得爷也跟着不敢动弹。”

万钱一笑:“他是人才也与我不相­干­。我么,拿他换个人。”

阿联奇怪:“换个人?换谁?”

万钱走到门边,又回头:“没有他在桑家,少筠不会肯出阁。桑二小姐与桑贵,哪个更值钱?”

阿联一愕,十分好笑:“爷说这话!二小姐听了又不知道要使什么花招招呼您了!而且爷这般言不由衷,何苦来哉?别人不知道,阿联同君伯还能不知道?早前送了‘拱手相让’簪,爷睡过几夜好觉?咱们从北到南,您使几万两银子也不见眨眼,更别说睡不好觉的时候。爷那脾气,简直就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可惜遇了这么位小姐……嘿!到底还是君伯整天说的那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万钱也不否认,一径出了门:“是这样没错,但前头我说的都是实话。”

阿联乐呵呵的在后面收拾残局,一面叨念:“的确实话!桑贵那小子,整一欠揍的!少半点儿胸襟都扛不住这尊大佛!”

……

中秋过后是重阳,重阳过后,梧桐落尽,飞鸟断绝。

然而这一年,是少筠记忆中极其快乐的一年。

悦来客栈一会后,扬州的金牌冰人玉娘再度上门,这一次,她拿着万钱的生辰八字正式上门提亲。

万钱此次有别于前一次的高调示好,却是令玉娘十分低调的单独面见了李氏,其余不曾惊动任何一人。

李氏一送走玉娘,立即就找到了少筠。

当李氏拿出万钱的身份文碟时,少筠抿着嘴,微微红了脸。李氏打量着女儿的态度,心中却又觉得稳当了些,因此说道:“你回家不久,你姑姑就悄悄打发了一个极可靠的嫲嫲回来了,对我说了半日的话,又是青阳又是何大人何夫人的,说得我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直担心你的终身大事。眼下……这位爷,银子倒是不缺,家中高堂都已不在人世,独留他一人,身家却是十分简单。你若过门,也无婆媳麻烦,更是自己当家做主。为娘的看着这一点,也觉得十分可心。只是他的模样为人都粗鄙了些……筠儿,你姑姑说你心里有数,那娘是该推了他,还是该应了他?”

少筠极力自持,仍是禁不住绯红了脸蛋。大约心中起伏,她又咳嗽起来。

李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的,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说:“只有我们两母女,你还害羞么?你姑姑的意思,你们在富安怕是已经许了彼此了……筠儿……娘也不瞒你,你哥哥前一回的事,倒真是叫我想得通透明白了。想那梁苑苑,堂堂的千金大小姐,最后还不是像扯线木偶似的任人摆布。我宁愿你平淡些,能自己给自己做主。万钱……虽然不中看,但好歹能容着你你当家做主。不如,娘就应了人家了?应了下来,绝了旁人的心思,咱们也不必着急定婚期,只缓缓的备嫁,可好?”

原来她母亲也终于看明白了,原来她姑姑就是这么管这事的!少筠一刹那间只觉得心中安定,因此半低着头说道:“女儿在富安,确实与他许了彼此。那几个月,女儿也想得十分清楚,此事……便请母亲做主……”

李氏听了这话,又忍不住戳了少筠的额头:“你呀!什么叫许了彼此!这话是你姑娘家能说的?这事是你姑娘家能做的?忒大胆!要是让你爹爹知道了,非得把万钱的腿都给打断了!就是让你少原弟弟知道了,也得给你黑张脸!”

少筠哪里敢驳嘴,只乖乖听训。

李氏教训完这一番话,又肃了脸吩咐道:“虽是定了亲,但你还没过门,规矩不能少,别叫我知道你还胡乱出门见他!”

少筠讪讪的拉着李氏:“娘!女儿虽然浮躁了,却绝不是不三不四的做派。何况,万钱他……他虽然粗糙,却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女儿管家,还能不出门么?日后跟着官老爷去金陵,难道我能不亲自跟着?”

李氏叹气,又问:“今年咱们家还能跟着官老爷去金陵么?”

一提到这个,少筠则又微笑道:“娘,您只管等着就是!”

李氏点点头,然后又站起来:“既如此,我也安心的给你爹的宝贝小竹子备嫁了。你也好生调养着,有事交给蔡波、侍兰帮衬你,有­精­气神了,给自己绣点被面嫁妆是正经。”

少筠也跟着站起来,浅笑着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差不多了,还有三两万字吧……估计。

☆、120

少箬一接到自己二婶的信,说是少筠与万钱的亲事定了下来,便有些迫不及待的往自己娘家赶。

来到竹园时,少筠正聚­精­会神的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少箬不言不语,示意侍梅不要吱声,轻手轻脚的走到一旁,细看了起来。

少筠此次绣的却并非吉祥喜庆的鸳鸯、百子之类,却是一幅烟雨梨花共赏图。图中皑皑挤挤的白梨花,少筠以亮白、本白、象牙白、|­乳­白、|­乳­黄,以及深灰、浅灰设­色­设影,满满当当的绣出。咋一看去,绣绢上不似做绣,而是一朵朵还带着仙露的瑞白梨花就铺满了绣绢,感觉立体而生动,富丽而喜悦!再一看时,满幅类似而截然迥异的丝线,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妥帖而生动的排列,时而白得明媚,时而白得温柔,有向日时的欢快,亦有背­阴­处的娇羞……繁复如此,真真浓烈的构筑了一曲春雨共赏梨花白!

少箬看得出了神,忍不住啧啧称叹:“你真是!那儿这样的­精­气神?原本看你画这一幅画,还说你是吃力不讨好!眼下看来,你连白­色­都绣出一派欢快富贵出来。筠儿,姐姐可真是服了你了!这种眼力、这种针法、这种心思!”

少筠听闻了抬头一笑,又滚了两针,方才扶着脖子抬起头来,笑道:“姐姐来了怎么不说话?倒吓了筠儿一跳!”,说着站起来。

少箬对这绣品爱不释手,只携着少筠的手,两人站在一起,居高临下的又赏了起来。

少筠站起来一看,视野自然比坐着时宽,因此也觉得十分满意:“才得了不到一半,不过也算过得去了。早前姐姐说这梨花不好绣,都是白­色­,如何绣的有趣?前几日突然心血来潮,拿了这个法子,不料竟极好,只是劳神了些。”

少箬目不稍瞬,答道:“你这也是手熟心灵的缘故。看你这画……哎哟!前一次你见我,还笑话我是高兴满满的,都溢出来了。这一回我看你这绣品,只觉得比昔日你绣的那些又是两个层次了,感觉嘛!”,少箬转头过来看着少筠,调侃道:“也是满的一幅绣绢都装不住,就要溢出来了!筠儿,你说你这是心想事成,是故这般­精­力能耐?”

少筠推了推少箬,嗔道:“姐姐!”,然后又说道:“才得了这么点,有什么好看的?日后好了,我依旧拿了玻璃镶起来,再请姐姐来看,可好?”

少箬好笑又有些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才同少筠一起走到桌边坐下:“绣得确实好,我还以为说绣好了送给我呢!”

少筠抿抿嘴,只说到:“这法子虽然劳神,得的花朵却是极传神的,我既知道了,日后自然能绣的更好。到时候姐姐喜欢什么花­色­,筠儿就绣什么花­色­,岂不是更如意?梨花么,虽然洁白动人,意头却不好……”

少箬好笑:“我知道!上一回万大爷不敢往你这里送梨花,就往我那里兜圈子。想来这瑞白梨花对你两是别有一番想念的,不然你怎么想得到、做得到?我呀,不夺你的心头好!只是你记着了,你欠我一副呢,日后得闲了也给我绣一幅就是!”

少筠笑着点头,自然而然也想到,早前她身上佩着梨花熏香,他因此骑马觅花,最后找到留碧轩。而后……他背着她,在留碧轩的梨花丛中赏了很久很久。记忆中,那铺天盖地的白,真正是满溢一般的欢快的,真如同她绣出来的那般滋味!

少箬眼见少筠不说话的直笑,又不禁推她:“不说话的傻笑什么呢!”

少筠回过神来,又不好意思,忙转开话题:“也没什么!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回来?前几日不是说不便回家省亲?”

少箬摇摇头:“我的宝贝妹妹定了亲,我岂能不回来看看?何况你姐夫也吩咐了,让我回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则,我心里惦记着桑贵那事,还有么!一会你就知道了!”

一提到婚事,少筠还是有些害羞,只撒娇道:“才纳彩,玉娘才把我的年庚带回去,问名还没有结果呢,有什么忙要帮的……”

少箬斜着眼嗔了少筠一眼:“三书六礼,你倒是清楚得很!万钱要把咱们家的小竹子讨回去,我呀,要跟二婶好好商议,他彩礼的数不对,我可放不过他去!”

“姐姐!”

少箬也不理会少筠撒娇,又问道:“阿贵那事……”

少筠听闻少箬过问,忙整了整神­色­,将前段日子与万钱会面的结果告诉了少箬,紧接着又说:“阿贵这一招颇为毒辣,我怕他在那边闹出乱子不好收拾,因此应了万钱,答应分他一成银子,请他替咱们周全。”

少箬听了放下心来,又说:“这事总算是过去了!计较起来,我就担心阿贵因为河南河北的生意,来不及赶往北边。而且你也知道,往下天越发冷了,尤其北边,就怕他赶不及将盐引买回来,到时候祭祀宗祠,你可要打饥荒了!”

“算下日子,秋收早已经结束,那边眼下应该已经开始压榨油料了。哎,路途太远,我也不是什么消息都能及时收到。只能信任阿贵做事有分寸了。”,少筠叹道。

少箬笑哼一声:“阿贵那小崽子!能有什么分寸?不过你让侍菊老杨出去,这时候也该会面了。那银子可够么?”

少筠心中算了算,说道:“今年销售一万五千引盐,额外还有残盐的生意,银子是有的,只是要换盐引,能换多少回来,筠儿心中还没有底。阿贵在外边这一借贷,利钱十分厉害,我怕到时候反而误了北边换盐引,因此家里头除了留下五千两银子派红利及过年用,其余的一股脑都换了银票交给侍菊出去了。”

少箬一面听一面掐指而算,最后说道:“这事!险得很!难为筠儿你了。不过依万大爷的消息,这盘生意总该是有些眉目的,只管在瞧着吧。只是日后再派阿贵,就得留点儿神了。的找个人,真正能叫他有所顾忌的才行。”

“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寻思这事。”,少筠有些苦恼:“阿贵这么做法,家里人要是都知道了,只怕人人都恨不得将他剐了。可要是他四平八稳的,辜负他的能耐不说,家里只怕又同姑姑当家时一般,渐渐的就没了。只是又能有谁在他旁边看着他、提点着他?我也不能扛着不出阁,再加上家里又还有些祸患……”

少箬轻笑两声,也没有着急着说话,等她正要说话时,竹园外叽叽喳喳的传来了笑声,李氏人未见,语先闻:“筠儿!筠儿!听小梅子说你箬姐姐回来了?”

少箬少筠闻声都立即站起来迎上去。

而少筠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常与李氏凑趣的四叔婆笑着上来携着少筠:“老太婆给侄孙女儿道喜了!”

少筠登时红了脸推辞:“少筠岂敢呢!叔婆折煞少筠了!”

李氏笑得合不拢嘴,张开手来招呼几位:“快进屋去说,快进去吧!”

四叔婆一径携着少筠,而少箬着携着李氏:“二婶,什么大喜事?快告诉侄女儿,叫侄女儿也高兴高兴!”

李氏从袖中拿出大红洒金的文书,笑嘻嘻的:“方才玉娘将请吉凶的文书送来了,上上吉!筠儿与万爷的年庚八字,真真是合适的不得了!连问吉的师傅都说是天作之合呢。这不,聘书送了来了,这亲事呀,可算是定下来了!”

少箬听了也是一脸喜意,忙向李氏问了聘书来看,又同李氏细细斟酌中间用词,十分的喜不自禁。而四叔婆也很高兴的拉着少筠:“这下可好了!亲事定下来了,少筠你也不怕人家再说道你什么!哎呀,咱们桑家今年可真是!”,话到这里,四叔婆又问李氏:“二太太,这婚期什么时候定了么?孙侄女儿的嫁妆怕是要备起来了吧?”

李氏一听这个,来了­精­神,连腰杆也挺了起来,掐着手指一样样的数起来:“我还得见见男家的君伯,看看男家想要咱们备些什么。首饰什么的,我历年来存了些,都不大得意,赶紧的还得让蔡管家去添置,还有被服绣品、家具什物,哎呀!筠儿,还得在扬州附近给你添些田地才体面……”

少箬听见李氏说的颠三倒四却又一样不落的,不禁笑弯了腰:“哎哟哟,我的好二婶!您悠着点儿,日子还没定呢,咱们大可从容着办来!”

听了这话,李氏忽的想起来,忙又拉着少箬:“箬儿……说起来,你才­操­办过你家大小姐的亲事,办的体面妥当,满扬州城,没有人不夸的,筠儿不知道能不能沾点你的光?我这做娘的,就怕­操­办不来,倒叫她委委屈屈的上花轿……”

少箬十分好笑,忙宽慰:“二婶!当初少箬出阁,还不都是您跟四叔婆打点­操­办的?少箬又哪里委屈了?不过您也放心,筠儿是我妹妹,我偏了谁,也不能够偏了她。”

李氏十分高兴,又向四叔婆说:“当年箬儿,多亏四叔婆了!这一回筠儿出阁,还少不得叔婆给我指点!”

四叔婆笑着摆手:“哪里的话!少箬当年,那也是老祖亲自放了话,说要给你们大房好好­操­办,免得若阳夫妻在下面挂念。如今筠儿么,有亲娘,也有亲姐姐,我这老太婆就可退在一边,只管享福看热闹喽!只是可惜了,筠儿这一出阁,家里头当家的,又叫二太太你辛苦了!”

一提到这个,李氏苦了脸:“哎哟!可不是么!原本舍不得这丫头!记得她小时候怎么淘气,惹得我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跑;又记得她窝在她爹爹怀里,小模样儿小嘴儿怎么讨人喜欢。眼下说出阁就出阁,留下这一大摊子家务,还有外边一大摊子生意,倒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话到这里,屋里四人,各自沉默。

过了一会,少箬清了清喉咙,说道:“今日少箬回家,也正是要商议这事……”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要处置樊清漪。

☆、121

四叔婆一听这话,想了一下,下垂的嘴角弯了弯,只点头。少筠自然也心知肚明,只有李氏一脸不明的看着少箬,问道:“是为筠儿出阁,家里管家的事?”

少箬拍了拍李氏的手,转头问一旁的灵儿:“少爷上学回来了么?回来了,让他来一趟竹园,就说箬姐姐回来了,想他,想见见他。”

灵儿应声去了,少箬这才对李氏说:“算起来筠儿过了年就十六了,少原弟弟不比她小多少,约摸两岁?”

李氏点点头:“不到两岁,当初四叔婆还笑话我是三年抱两呢。”

“如此说来,弟弟也快十五了。”,少箬接话道:“少原念书念得挺好,怕是能考得功名的,我呀,寻思着是不是也该暗地里留心,给他物­色­一门好亲事?咱们桑家虽然门楣不高,但少原脾气、模样、品学,样样都拔尖,一些有根基的人家,只怕也能求得。这一来,少原有了贴心的人照顾,二来少了些姬妾丫头的烦恼,三来将来没准能在仕途上帮一帮他。叔婆、二婶,您们觉得呢?”

叔婆点头,李氏也赞成道:“若有这样的人家,再好不过了!只是前头……”

李氏话没说出来,四叔婆直接就截断了她的话:“休要再提前头!上一回我去给老祖请安问好,提及桑家正支里的事,他还骂了我一通,说我既身为长辈,怎可不闻不问的。老祖与我,还有族中几位年高长辈,虽然不是桑家的嫡支正派,却也年年有份分家里的红利,这事,我也倚老卖老一番。二太太,少原房里的事,不是你二房一房的事,也不是正支一支的事。这少原就是少字辈里头的顶尖,走出去,是领着桑家人的脸面的,他的媳­妇­,不说要身份高贵,至少身家清白!这事,老祖也是这个意思。眼下,筠儿要准备着出阁,那家里的管家就得尽早物­色­着,虽然也可以有个三两年来过渡,但这个人总的是可靠的才成。”

四叔婆长长一番话,足叫李氏颜面扫地!

早前为少原领着清漪出去会客,老祖就已经教训过她。她还一心忐忑着少筠回来会因此责备她,可少筠没有。等她稍松一口气的时候,少箬与四叔婆却突然杀来。她叹了一口气:“叔婆的话,我心里何尝不十分清楚?早前我何尝不是这么做的?只是……哎!不瞒叔婆,我的这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心肝宝贝……相公去的那年,原儿还不到四岁,天天扯着我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眼见他长大,又懂事,又能念书,寻思着他人品过得去,小事上也不十分忍心苛刻他,权当是我这做母亲的一点私心……”

道理摆了出来,真正做的时候却总是因为感情天平的倾斜而坏了规矩。少箬少筠心里都在叹息!李氏不是不慈爱,不是没有是非,只是太过没有原则,以至于一味溺爱。少筠自小被姑太太桑若华磨砺,则还长就了一副外柔内刚的脾气,而少原自小被李氏保护的太过周全,虽然也是善良好脾气,却未免不食人间烟火!

但四叔婆听了这话,则不由分说,斥责李氏:“侄媳­妇­好糊涂!这还是小事么!”

待她还要说,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箬姐姐、小竹子!你们都在么!”

正说着,少原一手拉着清漪,跑了进来。

一进门看见这许多人,少原愣了愣,忙给四叔婆少箬请安问好,然后拉着清漪蹭到李氏身上,笑嘻嘻的说着玩笑话。

四叔婆原先正因为李氏的一番话不痛快,这一下看见清漪一脸平静又从容文雅的给各人问安,随后又大喇喇的站在一旁的看着李氏两呣子,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喝道:“哪里来不知道规矩的下贱奴婢!这里一屋子的主人,还有你站的地方么!还不给我滚回去!”

清漪久不被人如此糟践,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的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少原这一下好像摘了心肝般的难受,忙站起来维护:“叔婆,这是清漪,我房里的人……她哪儿得罪叔婆了……”

李氏虽然不是顶聪明的人,但却十分明白四叔婆为何恼怒,因此连忙拉着少原,打发清漪道:“你先下去吧,也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话没说完,少原接到:“娘,您也糊涂了么?清漪到底怎么了?一进门规规矩矩的请安问好,一句话也没说的就遭人这顿骂,还要赶她走,这还有道理没有?”

“这!”,李氏里外不是人,张口结舌的:“这不是有没有道理……”

眼见李氏这当家做主的当成这般模样,四叔婆的三分怒火变作了十分,当即站起来指着少原的鼻子:“哪里有当儿子的对母亲说‘你糊涂’?你四叔婆我又是什么人,平白无故的骂你房里的人?少原,你是念书念糊涂了?”

少原愣了愣,红着脸,十分尴尬的看了看李氏,发现李氏咬着牙,一脸不快的侧开了脸。他暗道自己太过鲁莽,忙要上去赔礼道歉。但四叔婆喝住他:“为你这糊涂,你娘受的委屈多着呢!今日当着你两个姐姐的面叔婆来问你!”

少原无奈,忙给四叔婆郑重作揖:“请叔婆教训!”

“我来问你!樊清漪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你如实回答!”

“……清漪是转运使大人托付在我家的姑娘,身份是……奴籍……”

“好!一个奴籍姑娘是不是朝廷记录在案的?”

“是!”

“既然是,咱们家私蓄教坊司奴婢,合道理不合道理?”

“……不合道理……”

“既然不合道理,那你领着她去见外客,是不是错了?”

“是……”,少原刚要回答,便又争辩:“可是……清漪出去,大人也不曾说什么……而且清漪十分得体大方……”

“住嘴!”,四叔婆怒了:“那位大人!嘴上不说什么,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万一他要告上一状,你将你姐姐、你母亲、你的家族,还有外边转运使大人、同知大人都放在什么地方?咱们这些人都能脱得了­干­系么?”

少原咬了牙,脖子上青筋露了出来。

“这是第一条!”,四叔婆再接再厉:“第二条!我听闻你还放了话说非她不娶?我告诉你,你早早绝了这份心!你将来的妻子,就算不是高门大户的姑娘,也得是身家清白。这么一个待罪之身的下贱奴婢,连做你的姨太太,都不够格!你再敢说什么非卿不娶,老祖知道了,必定传家法教训你!这不是你讨一个小老婆那么简单的事!你是桑家正支上唯一的男丁,担着朝廷的盐课,也担着朝廷开中盐的贩卖。你走出去,就是桑家的头脸,你的妻子,合族长辈皆有权利发表意见,就是你娘,也得尊重!”

少原大吃一惊,又愤怒非常,可是四叔婆句句话都打在清漪的七寸上,叫他根本无从辩驳。怒极了,少原一跺脚,吼道:“我!那我不当这什么劳什子管家了还不成么!我、我以后……定会考取功名……再不然……我、我出家当和尚去!”

这么一句幼稚又无聊的气话,气得李氏面如金纸,而四叔婆反倒是气得笑了:“当和尚?你身为灶户,要么能跟老祖一般考得功名,不然,你就是想当和尚,还得问问朝廷给不给!”

少原彻底没了话,但心里的愤怒却越发高涨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少箬,觑着少原的脸­色­,这时候慢悠悠的对一直低着头的清漪说道:“前儿我见了贺转运使夫人,还说到你了。夫人问你好,还问起你的近况。我就说了,清漪很好,我少原弟弟待她也好,就是不能给她名分,委屈她这个人了。夫人听了,却说,有名有份这事,还得看是谁、是什么身份!若人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只怕害人害己。夫人还嘱咐我,做事要有分寸,总不能叫这一大串的人受牵连。怎么说这份好心,到这儿也就是尽头了,再过,就不能够了。”

清漪听了这话,脸都白了,只嗫嚅答应着。

少箬抬了抬眉头,这才对少原说:“原弟弟,你读书识字,是为考取功名,那自然也应该知道民不与官争的道理了?这里头的厉害,你说了不算,就是你姐夫,也还的看着上峰的脸­色­办事。如今我当着二婶、当着你、当着樊清漪的面,转告一句,若让贺夫人、或者我,或者少筠知道她樊清漪碰了一碰桑家宅门里的事,或者存了什么非分的心思,她樊清漪立即就回教坊司继续当她的奴婢!像带出去会客、什么‘非卿不娶’这类,少原弟弟你不小了,自己掂量掂量。”

少原张大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少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箬扫了少原一眼,然后眯着眼盯着清漪:“前头的事,这屋子里头大约只有一两个人不明就里,但我们都还没有瞎。我只说一句,绝没有下次。而且从今往后,樊清漪你不许出门、没有名分、不能Сhā手桑家内帏、外帐房的任何事情。就算将来你生了孩子,你的孩子也永不能Сhā手桑家事务!”

少原彻底蔫了,一句话也没法帮清漪说。而清漪好像木头一般,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听完训,淡着声音道:“奴婢听明白了!奴婢记下了!”

少箬轻哼一声:“早前筠儿才上来管家,看见你为人稳重,有心抬举,后来少原因此喜欢你,我们做长辈的,顺水推舟,算是从始至终都存了善心善意却从未轻贱过你这个人。你若要以为我们利用你、利用完了就一脚推开,那也是你不识好歹。你虽然聪明,则世上更聪明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你只需记得,人可以聪明,却要聪明的透彻,否则还不如安分守己,什么都不懂!”

……

作者有话要说:樊清漪的身份是个问题,大问题。

☆、122

整个九月,少筠仍时有咳嗽,因此几乎足不出户的留在竹园里养病。进了十月,大约入冬,秋刑渐伏,少筠反而咳嗽减少。

直至此时,桑贵在河北河南的消息渐次传回扬州,桑府内外因此流言纷纷,也有说桑贵在北边得罪了贵人,几乎被打死的,也有说桑家在北边赔了十几万两银子,来年一定家散人亡的,更有说桑贵在北边遇着了财神爷,狠狠打了一大笔财的,总之林林种种的小道消息,充斥着人耳。

对此少筠一概不予回应,连李氏来问,她都四两拨千斤的应付了过去,只亲自向老祖做了交代。

对此,李氏有些讪讪的,她总觉得少原清漪闹了这么一出之后,少筠与她始终隔了一道,不如往日贴心。而叫她更加不省心的,还是儿子少原。自从四叔婆与少箬联袂而至,教训了清漪之后,少原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不喜四叔婆,好几次在李氏面前露了情绪,乃至于猜测是少筠将两人招惹回来对付他和清漪的。

李氏心中虽然也有怀疑,但在儿子面前,还是极尽可能的维护几人,还苦口婆心的开导了少原。可能少原素来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和李氏、少筠也算恢复了亲密,但是清漪则始终呆在房里,鲜少出来见人。

少筠冷眼旁观,并未因为清漪不发一言而对她放松警惕,反而叫侍兰、灵儿等人暗地留心她的行为举止。如此严防死守,清漪果真在没有什么行动,而彩英也因此沉默了下来。

家中平静,少筠除了做些针黹以外,还恢复了与芷茵、梅英两位小姐的往来。到了十月中,秋闱放榜,康青阳在接连遭受打击之后,终于盼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高中举人!

得知消息的少筠很为青阳高兴。昔日青阳就品学兼优,而今这份荣耀,对于一度大受打击的青阳而言,及时又合时。想到早前两家人因为儿女亲家闹得颇为不快,想到康老爷始终是一方父母官,少筠也有心修补彼此关系,因此同母亲商议,细心的准备了体面的贺礼,交由蔡波亲自送上门去。

官商之间,多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阿堵物,自古就是凡人跨不过去的坎,而以清高自许的官宦更是如此。康知府既轻鄙盐商的那一身铜臭,却又下意识的往中间寻求利益。在他得知桑少筠在北方的重大举措后,他便借着少筠的主动示好而下台。桑氏礼物上门的第二日,康李氏再度上门,桑李氏、康李氏两姐妹便再度如同昔日一般亲密,而前面的不快,似乎真如同轻烟一般,消散的无影无踪。

少筠心知肚明,只在康李氏上门时略略作陪,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了出来。

等康李氏告辞后,李氏耐不住又前往少筠房中,不免唉声叹气:“十多年姐妹,各自出嫁后,到了今日却都生分了……”

少筠听了这话,心中恻然,只好笑着问道:“姨娘又说了什么了?娘,既然康府接了咱们的礼物,又让姨妈亲自回访,早前的事也该揭过去了。”

李氏听闻此话只定定的看着少筠的绣架,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叹道:“早前的事,我心里清楚明白,她也一样,自然是揭过去了。只是今日我们姐妹,却不能如同未出阁时候那般了。昔日左瞧右瞧,都是贴心熟悉,再吵架,转过脸来,又没事一般。方才我们说了那一番话,我防着她,她防着我,面上又扯了笑容……”

自己的母亲虽然有时候不那么明智,但却是十分的善良。少筠知道李氏的心思喟叹,因此依着李氏,宽慰道:“人生在世,不都如此么?小时候两小无猜,长大了各自为自己的家人。”

李氏摩挲着少筠,低声道:“难为你年纪小小就知道为娘的心思……你姨妈大约也想在我面前显摆一下,因此半含半露的说了青阳另娶了一名妾房,虽然是小户人家,但听闻琴棋书画都拿得出手,明里暗里也有叫你难堪的意思……我禁不住,也半含半露的说你即将定亲,对方家底十分殷实……你说一辈子两姐妹,为儿女,这般你来我往的试探,有什么意思……”

少筠笑笑:“娘,咱们人情到了也罢了。您心里不痛快,想来姨妈心里也未必好受。”

李氏想想,也觉得好笑:“也是这么个理!”,说着又振作起来:“那康府里的事,你可千万别再掺和!我方才听你姨妈说的,康少­奶­­奶­简直把那新进门的小妾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可惜,那梁苑苑早前得罪人,早就失了人心。哎!可惜你箬姐姐前面这番奔波,也没能叫人家夫妻和睦起来。”

谁又能说门当户对必成天作之合,谁又敢说共枕席不是千年怨偶?大约青阳哥哥和梁苑苑从来不曾有过单独相对,毫无外力牵扯的空间,所以还未动情,便已经面目全非。少筠心中叹息,面上只是浅笑道:“我只怜惜姐姐这番辛苦……”

李氏听了不言语,这时候才看见少筠绣架上的作品,因说道:“这是给谁绣的?倒也是分玲珑。只是你自己的嫁妆怎么不上心些?”

“这个么……女儿想日后绣好了日后镶在红毛的玻璃里,日后带到……别的,侍梅也有在帮忙,想必能绣出些东西来,娘也不必十分­操­心。”

李氏听了才转了笑脸:“说起这个,我倒真忘了走这一趟的原因。那万爷的贴身仆人君伯打发人送来了一批上好的大红料子,有厚缎子,有云锦,还有绢、纱、罗什么的,足足堆了小半间房,却说是给你绣东西,真真闹得我十分不好意思。还没有过彩礼呢,这又是我们该备的嫁妆!我原本推辞,人家就说了,小姐家里必然不肯逾矩用绸缎,因此才特地送来的。我还真是奇怪,这万爷,不是商贾出身么?怎么还这般……”

少筠听得皱了眉,想起早前中秋,他送她一身云锦的衣裳。那时候他就说过,若她真嫁给了他,自然就能穿绸缎。当时她奇怪,他却只是塘塞了过去而已,难道他还有什么瞒着她的么?少筠不明所以,只能说:“想必他的户籍也不是商籍,何况他人看着虽然粗糙,但办事还算是有分寸的。既如此,咱们大方收下就是了。”

李氏点头,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彩英恭恭敬敬的进来:“二小姐,二门上送来了请柬!是贺小姐相请!”

少筠接过请柬一看,笑道:“自我回来,芷茵小姐就三番四次相请,早前因为还咳嗽,不敢出门撞了风,如今好了,再不去,人家可恼了!”

李氏也笑道:“这位贺小姐,也真是十分有脾气的姑娘家!也罢了,你去吧。”,说着又指示彩英:“眼下北风大,二小姐又才好,你们马车上多挂毡子,免得叫她吃了风又咳嗽,知道了么?”

彩英答应了,这边少筠也让侍梅装扮自己。

李氏等少筠准备好,便一同离开竹园。

……

在少筠的印象中,这一次的会面没有以往的明争暗斗,反倒显得繁花似锦。

芷茵身量又长开了一些,而梅英在瑟瑟寒风中,愈加有股空谷幽兰的清冷。少筠才一见两人,便主动致歉:“姐姐妹妹只管罚我也罢了,前头日日咳嗽,我娘根本不许我出门!”

芷茵拉着少筠看了一圈,笑道:“好似也高些,那张脸还是那么白皙细致。算来咱们同在一城,却足有半年未见!筠姐姐,你可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事情么?少筠偏着头:“芷茵妹妹快些告诉我罢!”

芷茵将少筠送至梅英身边:“梅英姐姐定了亲,连好日子都定了!咱们呀,还没过完年,就得给姐姐送嫁了!你这会再不见咱们啊,下一回就得叫梅英姐姐‘夫人’了!”

少筠睁大眼睛,看着梅英:“真的?姐姐!这可是大喜事!”

梅英微微红着脸,一脸淡定下还是有局促和羞涩:“是有这事……”

少筠忙拉着梅英,问些男方细事,道对方家里殷实,人还十分上进,心中由衷高兴。梅英是个很清灵的女子,得到归宿,多好的事!她调侃了两句,又想起自己来。不过半年功夫,自己不也一样定了亲事了么!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听闻姐姐的喜事,少筠心里十分高兴。不瞒两位,少筠……也已经定亲。”

芷茵呀了一声,又压低声音:“是前面公然……是那位万钱么?”

少筠腼腆的点点头。

梅英也浅笑着说:“善哉善哉!水到渠成矣!”

芷茵咯咯地笑开:“当初我和梅英姐姐就说过,没准就是这位爷娶得佳人呢!看来扬州府上又有一段佳话了……”

梅英又满眼温柔的看着少筠:“真想好了?”

少筠点点头,正要说话时,那梁苑苑扶着肚子同李淑芬一起上来,两人皆是恶狠狠的瞪着少筠,却一语不发!

芷茵看见此况忙站起来:“淑芬姐姐,今日我娘请客,可是为了玩乐解闷的。康少­奶­­奶­身子不便,你可别拉着她闹出什么事情来,否则大家都担待不起!”

李淑芬听了半抬着头,几乎是用鼻孔对少筠说话:“桑少筠,我们想和你说两句话。”

想到身份终究有别,少筠站起来行礼:“李小姐请说!”

李淑芬看了梁苑苑一眼,然后别开头。梁苑苑咬着嘴­唇­,几乎把嘴­唇­咬破了,才问道:“听闻你要定亲?”

少筠抿抿嘴,回答道:“是定了,前不久的事。”

“那我相公……”,这时候梁苑苑忽的冒出这么一句,然后又刹住,看了芷茵、梅英一眼。两人都十分聪慧,知道梁苑苑想要说些私话,因此都站起来,却不走开,只劝着梁苑苑。梁苑苑丝毫不理会两人,只满眼含泪,却又挤出笑来:“你口里的青阳哥哥又娶了一房小妾,你知道吧?”

少筠暗自警惕,不由斟酌词句:“略有耳闻。”

梁苑苑又是一阵沉默,最后道:“你大约不知,可我知道!那贱女人……我知道那贱女人就长得像你!”

少筠结舌。

梁苑苑说到这儿,已经不顾一切,脸­色­开始变得狠戾:“他虽然不肯承认,可我就是知道!他娶那贱女人,就图她有几分像你!我告诉你们!前头那些腌臜事情,我都知道,我也都忍了。可我忍,却不是我怕你们!你去、去告诉他,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他们凭什么娶我进门就这么糟践我!他凭什么对着我,心里却想着别人,得不到还要找别的贱女人!你去告诉他,我不许,也不会再忍!”

梁苑苑话到这里,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满眼通红,青筋暴露。

少筠咬着牙,又不十分敢刺激她,只能说到:“康少­奶­­奶­,您醒醒!您的婆母大人就在不远处,再闹出事情来,您又有什么好处?”

一旁李淑芬冷哼一声,正要说话,梅英却反应极快的一把拉住她,低声喝道:“淑芬!你疯了么?分明又是你在苑苑耳旁说了什么!你这是为她好还是害她?她身怀六甲,稍有差池,就是两条人命,你心里过意的去?!”

李淑芬咬了咬牙,恨声道:“分明是那两个老太婆欺负苑苑姐,我也不过说了实话!我们李家的女儿可不许人这样欺负也不出声!”

梅英叹了一口气:“人家欺负苑苑,你不敢去找人家的麻烦,就来找少筠?挑着软柿子捏,这就是李侯爷家的风度?何况你就是闹了一场又怎么样?苑苑夜里是回你家还是回康府?”

李淑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梅英这才去劝梁苑苑:“苑苑,你都快做母亲的人了,为什么听了淑芬几句话还这般沉不住气?咱们这样人家,谁家里的父亲兄弟没有三妻四妾?何况,你们两夫妻的事,三番四次拉扯一个外人,算怎么回事?”

梁苑苑梗着脖子,眼泪一颗一颗的掉:“我罪也赔了,好话也说了,早晚请安在没有落下,为什么还这么对我?他不痛快,难道我知道我成了棋子又能很痛快么?我究竟又做错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即将到来了,我会照更。

☆、123

少筠没有说话,因为她看到了苑苑背后走来了她的姐姐和贺夫人。

少箬十分抱歉的看着贺夫人,行礼致歉道:“真真是失礼!我这妹妹和我家里这位大小姐,每每就在夫人跟前失了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风度!”

贺夫人波澜不兴的看了苑苑一眼,浅笑道:“哪里的话,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走出去,还是大户人家的模样,然而自小在家里淘气,哪里受过什么委屈?总要见过了才能开眼界,才能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不能迈过去这道坎,全在自己。若不能,又能怨谁?”,话到这儿,贺夫人转开笑脸,对梅英说道:“听闻你定了亲?也罢了,你们姐妹几个跟我来,我呀,给你贺喜!”

梅英浅浅笑开,又恰如其分的表达了自己的受宠若惊:“蒙夫人错爱如此,怎敢推辞!”

贺夫人一股脑得带走了几位姑娘,剩下少箬深吸一口气:“少筠,你就不知道避开一些?”

少筠十分委屈,不禁辩解道:“自我回来,两位小姐三番四次相请,少筠总不能三番四次的推辞。何况,少筠一句话都没说!”

梁苑苑冷冷说道:“不做亏心事,哪用畏惧人言!你们两姐妹,也不必处处委屈模样,装得我欺负你!”

少箬气不打一处来:“原本我以为少筠年轻不免不知分寸,如今看来,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你!”,梁苑苑满脸通红,怒极反笑:“好!你旧日贤惠,全是假装,今天才露出真面目!可怜爹爹被你哄得是非不分!”

少箬冷笑一声:“满扬州城里你打听!谁为你这任­性­说一句同情?你以为别人不分是非,却不知你自己连是非都没有,只好落得别人都说你任­性­妄为!你夫君要纳妾,招惹了多少清白人家的姑娘,你心里有数!期间少筠几个月不都曾在扬州城内,再回扬州时,连亲都定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夫君纳妾,那是你的家事,连你爹爹都无话可说,你到一个外人面前叫嚣,你还说人家不分是非?我只当怕了你,不敢招惹你这位高贵不可侵犯的千金大小姐,你还说我欺负你?”

少箬话才说完,十分生气的拉着少筠:“走!”

少筠抿嘴,生被少箬扯走,剩下了气得头脑发昏的梁苑苑。

少筠才一到无人处,就忍不住又笑出来:“姐姐如今可真是不怕她了?也不怕她给姐夫告状!”

少箬生吞了一口气,气犹不平的说道:“她告去呗!时至今日,连最疼她的爹爹都知道她任­性­的不可救药,谁告得赢谁?可怜我前面前后奔波全为成全他们两夫妻的和睦,今日看来,全是我做了多余的事!”

少筠叹了一口气:“若论起来,哥哥与她,虽有毛病,却并非什么恶人。只是遭父母这般揉捏,任是谁都觉得无所适从。”

少箬点头:“当初谁也不曾料想到今日!人做父母我做父母,我却绝不会让宝儿枝儿受这等委屈!也正是因为这等心思,当初为苑苑,我是当着康老爷康夫人的面,问他们怎能把自己亲生孩儿这样搓磨!”

少筠听了这才明白箬姐姐中间究竟做了多少事情,也难怪今日会为梁苑苑的举动而愤怒至此。终究,箬姐姐这等感同身受!少筠拉着少箬安慰道:“早前问你的委屈,你都不肯细说,原来如此。姐姐,尽了人事也罢了,何必不平?”

“我为我自己不平,”,少箬看了少筠一眼:“也为你!你这样无辜!”

少筠偏偏头,笑道:“我却不怕!而且万钱早知道了,也不会介意这个……”,说着又有些脸红。

少箬忍俊不禁,伸手戳了少筠的额头:“你呀!怎么没有姑娘家的半点矜持!”

少筠咬咬嘴­唇­,又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十分的调皮娇俏,惹得少箬好笑又好气。

随后两姐妹避了人,七七八八又说了许多家长里短,直到梅英再一次找到少筠。

少箬见梅英似乎有话对少筠说的样子,便找了借口离开,让两个姑娘独处。

“方才又叫姐姐看笑话了!”少筠十分抱歉的。

梅英摇摇头:“前因后果,都是知道的,苑苑越发偏执了。”

少筠微微垂头,似喜如悲:“难为她了,在那个位置。”

“正因为那个位置,”,梅英迅速回到:“正因为那个位置,才越发要心灵眼清看得开。”

这话……似乎有些下文!少筠微微蹙眉:“姐姐,你怎么了?是有话想要对少筠说么?”

梅英低笑一声,撇开头去,许久才轻声道:“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觉得,或许与你坐在一处,你多少会明白一些,我便也心安一些。做人,要是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看通透了,还有什么意思……”

少筠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上猛然被她一击,而后似懂非懂,似明非明。她呢喃道:“姐姐……是不是你的亲事……”

梅英听了这样一句话,猛然醒神,对着少筠浅浅一笑:“素来夸你聪明,原来你不只是聪明……”

那浅浅的一笑,渺渺然,似远山轻岚,疏落高远处,轻愁匀注。少筠当时不十分明白,却因此烙在脑海中,直至经年后忆起,从此,人世人情,水落石出。

此后梅英并未再流露情绪,只是淡淡得与少筠闲话一些针黹、书画,又悄悄的彼此答应互致礼物以恭贺对方定亲之喜。

不久贺府里晚宴招待诸位女眷。

少筠与少箬坐在一处,却没有什么机会再与芷茵梅英说话。一顿饭平静结束后,少筠便与少箬作别,登上马车回家。

马车才进了西街就停住了,少筠正奇怪,马车却又转了个方向走了起来。

侍梅好生奇怪,忙掀了一小角车帘子问话:“这是……”

话没问完,侍梅通红着脸缩了回来,结结巴巴的、做贼心虚的说道:“万、万爷……赶、赶车……”

少筠吓了一跳,忙俯身去掀帘,果见车架前一副宽厚肩背,正是自己熟悉的!她正要叫出声来,又忍了忍,平静坐了回来,心里却叫嚣着无穷无尽的喜悦。他……为她赶车么……

马车约摸又走了一刻钟,转进了一间小院,这时候一身灰衣的万钱挤了进车厢,眉开眼笑的看着少筠。

侍梅目瞪口呆的看着万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动弹。

车厢本就小,再挤了一个熊一样的万大爷,简直转身都转不过来!少筠晶亮着眼睛,却又十分羞涩的清清喉咙,推了推侍梅:“傻丫头!”

侍梅一震,连忙回过神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爬出了车厢!

少筠笑不禁,又推着万钱:“你吓着我的丫头了!”

万钱皱皱眉:“三个丫头,就属她不通气!”

少筠觉得十分好笑,心里隐隐又生了一股子缱绻滋味,因此软软的问道:“还说呢!一位爷,替人赶马车,也不怕招人笑话……”

万钱轻轻搂过少筠:“夜里西街不比东街,这一头没什么灯火。”

少筠轻轻理了理万钱的衣襟,又问:“怎么认得是我的车子?”

万钱笑笑:“贺府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你么,也一样。”

少筠轻笑了两声便没有再说话。他搂着她,她倚着他,不着一词,便安定了三秋惦念。

许久少筠才有问道:“入冬了,夜里冷得很,怎么还出门?有要紧的事么?”

万钱很久都没有回答,最后少筠又推了推他,他才慢慢说道:“拐儿巷里你哥哥做东,贺他中了举人,连何伯安都请了!”

拐儿巷!少筠只觉得心尖被人掐了一把,酸酸的缓不过劲来:“是了!拐儿巷里什么晚娘、紫鸢,一把万爷的相好呢!想来万爷也真是怜香惜玉的花丛中人!”,说着一把推开万钱,依向车窗边。

万钱低笑,从后头又把少筠搂抱着:“你闹脾气,我只觉得高兴!”

少筠挣扎,争不过,只好气道:“你高兴,我不高兴!你要抱着别的女人,就别碰我!”

“好好!”,万钱哄到:“有了你,我也不要他们。”

少筠不吱声。

万钱又在她耳边说道:“你哥哥亲自让贴身小厮来,说要谢我。到这份上,我不能不去。何况桑贵在外面的消息传了回来,得看看官老爷的态度……”

少筠想了想,也服气,因此叹气道:“今日原本是贺夫人请些官家女眷聚会,偏偏还捎带上我,我知道那意思,想必是桑贵的消息叫他们侧目了。原本都想避开些人,不料你我都避不开。”

万钱皱皱眉,又想了一下,才问道:“康少­奶­­奶­招惹你了?”

少筠想起今日情形,忍了忍,终究没说:“也没有……”

话没说完,万钱接到:“少筠,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

少筠听了又叹气,随后挑了两句告诉万钱,才说道:“我心里十分不平,大约前头鲁莽了,留了话柄给人家,闹得连姐姐也不得安生。诸如今夜哥哥做东,非要请你,这背后,我实在不愿再去猜测,只觉得避也避不开……”

万钱双手紧了紧,随后说道:“康青阳请我,大约是听到传言说你我定亲,非得亲自证实。避不开的事,我从不避,我只做我想做的。”

少筠想了想也觉得好笑:“你想做什么?无非与人应酬时得些来路不正的小道消息吧?难怪人家都说你皮糙­肉­厚,叫人家躲你都躲不赢……”

“嗯!”,万钱若有所思的:“你说得有理……”

……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说啥,写得正兴奋。苑苑同志,哎,有点可怜,但也很可恨。

☆、124

万钱抵达万花楼时,何伯安同时下马。

琼英玉面骑骏马,何伯安很意气风发。

万钱上去作揖:“何大人!”

何伯安款款一笑:“万钱万爷!”

万钱伸手做请:“大人想必赴康公子之约?请!”

何伯安微微颔首:“如此说来,万爷也是一道的。想来万爷行事,别出机杼,总叫人刮目相看。”,说着率先走进万花楼。

料想倚楼红袖招,突如其来鸿门宴,原来也不只是康青阳来者不善啊!万钱眸光一闪,跟随而去。

康青阳在万花楼一口气包了两个雅间,招了不少漂亮姑娘,宴请了自己交好的同窗,以及几位年轻的有功名的大人。这中间,万钱是异数。要功名,没功名。要家世,没家世。要学识没学识、要风度没风度!

康青阳与人应酬之余,不断悄悄打量仿佛因为格格不入而显得木讷不善言辞的万钱,心中浮起几千几万个不愿意。不愿意相信少筠会看得上此人,不愿意相信真是和此人定了亲,甚至不愿意相信定亲这种传言是确有其事!

也正因为不愿相信,他将万钱安排坐在身旁,美其名曰,答谢万钱上回陪饮。如是一来,万钱惹人注目。康青阳的好友至交纷纷暗地里揣测这位爷的身份来历,其中带有轻鄙者只怕不在少数。万钱这等境况下,显得木讷而寡趣,但旁人眼光,丝毫不妨碍他闷头喝酒。

何伯安虽然不十分明白前因后果,却也猜了个七八分,因此­唇­畔浅浅噙笑,明眸温文光彩,又不肯轻易说话。

酒酣耳热后,席中诸人搂着姑娘或投箸行酒令、或­射­覆赌输赢,一派行乐景象,自然省了青阳的招呼。身为主人家,青阳这时候才真正能坐下,喝两杯舒缓的酒,做两句惬意的诗。只是奈何平地风波起,他无法平静心绪,只借着醉意就直接问万钱:“万钱、万大爷!青阳有一事……需得亲向你证实,才肯相信!早前在凌波阁,你以‘拱手相让’簪,示好我筠妹妹……如今,心想事成?”

万钱手执酒杯,嘴角微微挂了一抹微笑,也没有着急着回答青阳,那模样,似乎在酝酿最佳答案。

主座上的何伯安一听此话,脸­色­虽未变,搁在­唇­边的酒杯却一直未动,而­唇­畔那抹温柔醉人的笑意,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万钱眼光扫过青阳,又似乎顺势一般投向何伯安,随即收了回来,只答了一句:“月前纳吉、下聘书。”

意简言赅,但是清楚明白!

青阳脸­色­一白,浑身就如同浸入冰水一般无法动弹。等他回过神来,他露出一抹苦笑,随即扶杯连灌了三杯酒,才说道:“万爷果然雷厉风行!想我筠妹妹行事何等主张,究竟还是经不住万爷又是‘拱手相让’、又是留碧轩虚位以待的追求。”

话到这里,温文尔雅的何伯安一声轻笑,随即眸光淡淡的看着万钱:“不曾料想,万爷捷足先登。”

捷足先登?相较谁而言?!

康青阳早已成亲,纳妾一事也早已经被少筠拒绝。席上三人,万钱还能比谁捷足先登?难道何伯安……

康青阳心中塞满苦涩失落,不曾咀嚼得当中意蕴。但万钱却不是寻常人物,他微微皱了眉,心中自有一番斟酌,才说道:“我和桑二姑娘,都是商贾,登对。我和她相交,有情。她不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是考取功名前程远大,她知道分寸,我也是。”

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直接得让康青阳有股冲动,想要将手里的酒壶砸在万钱头上。他拼命忍,才忍住这种冲动,只红着眼恨声道:“登对?有情?你有的,我与她没有?分寸!就是太有分寸,才让你钻了空子!”

万钱摇摇头,当着何伯安也毫不忌讳:“官家子弟与商贾女儿,门不当户不对;青梅竹马有情,可惜你做不了主。至于分寸,周全得人情世故,办得好事情才叫分寸。”,说到这里,万钱状似不以为意的扫了何伯安一眼:“少筠的为人做派,不是你以为你能宽容,你的周遭就能宽容。少筠她明白,所以选我,旁人也不必自寻烦恼。”

这话……何伯安收到了!他轻笑一声,­唇­边的酒杯向万钱抬了抬,然后一昂首,一饮而尽,紧接着再倒一杯,然后又再一杯!

康青阳自是不明万钱话中有话,只一脸苦涩的握紧拳头:“只可恨我并不能做主……”

万钱听了青阳的话,眉毛抖了两抖,终是拍了拍青阳肩膀,斟酒敬道:“恭贺康公子高中举人,他日金榜题名必有时!”

青阳看着那杯酒,真是说不出的苦涩!中了举人,距离出仕做官,不过一步之遥。但就是这一步之遥,他与少筠擦身而过,从此萧郎是路人。是情深缘浅,还是前世孽缘,他无从分辨。有时候他恨自己不能早点看穿父母的私心,一早反对;有时候他恨自己不能尽早自立,以至于婚姻大事掣肘于父母;甚至有时候他恨少筠,既然倾心多年,为何不愿多等他几年,也不至于情意相违!林林种种,宛如血­色­相陈,无从开释。直至最后,他劈手夺过酒杯,接连灌酒!

直至此时,何伯安方才向万钱举杯:“原来山间一日,世上千年!伯安……该向万爷道喜,贺万爷机筹算尽,究竟心想事成。”

机筹算尽?何伯安今夜再也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吧?万钱慢悠悠同时举杯,态度中有整遐以待的意思。

何伯安看见此况,又悠然说道:“只是若说到宽容,伯安倒想请教万爷一二。桑氏向来执两淮制盐运盐之牛耳,最近又听闻桑氏管家在河南河北油料上叱咤风云,偏偏此时万爷抱得美人归,将桑氏当家迎进家门……想必万爷这份宽容也是事出有因吧!”

这话,虽然辞令文雅,但同样直击万钱七寸!一旁狂灌酒的康青阳一听,当即醒过神来,一脸怀疑的看着万钱!

原来何伯安一直没有忘记这一茬!这也难怪,他万大爷携万钱纵横捭阖于两淮,若丝毫不惦记桑氏实力,这话说出来,就连他自己都不说服不了自己!万钱手中酒杯凑近嘴­唇­,一饮而尽。酒尽,万钱游侠狂刀突出鞘,忽然哈哈大笑着站起来:“桑少筠,我是计较过才娶她没错,不过我与她之间,是刀来剑往,也是打情骂俏。你我三人,一位庙堂贵公子,一位高门骄才俊,一个江湖粗商人。只有我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康公子,你父母不会不嫌弃她的身份她的作为,你的妻子因为你的不知分寸而恨她入骨,你的纠缠只让让她离你越来越远!至于何大人所说……大人何必忧心?少筠自上来管家,就以能跟随转运使前往金陵户部金科领取盐引勘合造册为荣耀,前头残盐为此,后头桑贵也为此。得桑氏一族鼎力支撑,是为开中盐之大幸。她桑氏昌,开中盐昌!即便谁,哪怕拿了几千几万钱来,也难撼动丝毫!”

万钱豪言壮语,然后一作揖,大步而去!

何伯安追着他的背影,一径回味方才他的话。桑氏昌,开中盐昌?果真如此么?桑少筠年方二八,却一前一后,搅得两淮风起云涌。此等女子,果真是维持着早已经步履维艰的开中盐的关键么?而万钱呢?一身的神秘难懂,一身的老道世故,只为一句倾心,就解释他从两淮盐市得到的利益?就能解释他在两淮,沟通了盐引贩卖、漕运畅通?

何伯安嘴角微微挂了一缕笑,似讥诮、似嘲讽:一句话,他不信!

而康青阳则被万钱一番直白话语震得心神大乱!这位大爷,心窍里究竟都装了什么曲折复杂!不自觉的,他呢喃:“什么……难道他还明目张胆的惦记少筠家里……还理直气壮的说他是计较过才娶少筠……如此鲜耻寡廉……”

至宝必有瑕疵、大简必有不至……这种境界,需要宽大的心怀和深沉的智慧,才能俯拾即得,贯彻透彻。可惜,这时候的康青阳,十年寒窗尽枉然,一朝临门皆转空。

何伯安看见康青阳此况,心电一闪,不禁摇头道:“康公子,莫非你时至今日才得知你筠妹妹的处境?早在她执掌家业之日,她的处境就一直都是外有虎狼觊觎,内有至交反目。可怜她一个弱女子,每行一步,都要瞻前顾后!万钱虽然少读诗书,也无身份,但他财力雄厚,背后又有无从探知的贵人相助,再加上此人尚未婚配。无论从哪处看,都能成为你筠妹妹的良配。”

“是么……”,康青阳满心酸涩:“筠妹妹……她……”

原本以为少筠不愿从她,乃是因为看透了他父母的算计,乃是因为变了心,乃是因为不愿梁师道夫­妇­难堪为难。到头来才知道,她除了有这些不得已,还有这么多的不得已!她有家族的不得已,她有利益的计较,以至于最后不得不下嫁一个既没有身份,也看不出来品德的粗鄙男人!

康青阳突如其来一种贯彻心扉的切肤之痛!过去十多年,他认得的少筠,虽然在姑姑的压制之下受尽委屈,却依旧诗书文雅、针黹­精­湛。她是那样一个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的灵慧女子,最后却陷在一个腌臜不堪的男人手里,叫他如何接受!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他成婚了,婚事一塌糊涂,他还能为她做什么?摇摇头,青阳苦涩道:“我的确今日才知……可是,还能怎么办,她连亲都定了……”

何伯安静默许久,随后浅浅说了一句:“昔日达摩,一苇渡江。心之所至,行之所至。”,语毕,何伯安再次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定定看着万钱远去的暗夜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至宝必有瑕疵、大简必有不至,这种境界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宽容接受的,而也正因为万钱身负这样的胸怀,别人又不能给与理解,所以才会有……

而桑氏昌,开中盐昌,这句话也不是凭空而来。

节日快乐!昨天我写到高、潮,一天至少写了万余字,有点累,但是不至象写风文“霹雳雷惊”时候那么痛苦了……

☆、125

转运府邸一会后,少筠安心在家绣嫁妆。除此之外,她亲自过问了外账房的账目。

话虽如此,但其实外账房并没有太多账目可理。蔡波素来就是理帐的好手,早前富安残盐、扬州开中盐,这些账目蔡波都理得十分清楚明白,少筠也很放心。但自桑贵在北边大手花钱之后,桑氏账目上,仅剩下寥寥几千两银子,自自然无帐可理。

既然如此,少筠省了一些俗务,每日不是绣花就是与母亲商议自己的婚事,再则就是与梅英、芷茵两位小姐通通书信。

进了十一月,河南河北传回消息。

侍菊抵达河北见到桑贵,话没多说一句,咬着牙就甩了桑贵两个耳刮子!桑贵当时就懵了,正要发脾气,却看见侍菊眼含热泪。侍菊将家里荣叔、荣婶的担心全都全都拿出来数落桑贵,然后又说道少筠如何面上平静心里忧心都说了出来,彻彻底底的骂得桑贵又是感动又是羞愧,连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侍菊是骂人骂了个痛快,但是桑贵做事时,她却没有横Сhā一脚。桑贵十分灵醒,从侍菊的态度中顺利摸得少筠心思,因此没有理会老柴老杨的保守做法,放开胆量,在河南河北油料市场上大手­操­作,逼得走投无路的地主们不得不接受高价的油料压榨。自此花出去的五万两如同流水一般,哗啦啦的流回了桑贵的口袋。

就在河南河北两处情况稳定时,桑贵将油市撂下给老杨老柴,简短的给少筠写了一封信后,马不停蹄的同侍菊赶往辽东一带。

少筠接到消息,心中大松!此次冒险,乃是她人生中始料未及的大事故!桑贵那把利刃,在她胸膛里开山劈石,生生劈出了一番丘壑,一番视野!所幸的是桑贵并非志大才疏,也确实没有辜负她与万钱都同时看重他!

直至此时,李氏及桑氏一族诸人方才恍然大悟,纷纷夸赞少筠独具眼光、桑贵英才高卓!却一致忽略掉了中间所有的运筹帷幄和惊心动魄!其中李氏更是拿帕子捂着胸口,拍着少筠骂道:“小蹄子!你连你娘也瞒着,若真有什么事情,把这一家子卖了,也凑不齐那五万两银子!你怎么就敢放桑贵那小子出去……”

少筠笑而不语,真真切切的体会着惊心动魄的兴奋、无所畏惧的豪情,以及之后的疲惫感、放松感。这一回,桑家会在她的带领之下成功突围而出了吧!

荣耀,在重重险阻之后如期而至,二八嘉华的桑少筠,有理由意气风发!

接到消息的桑少箬第一时间省亲归宁,看见少筠坐在绣架前绣着春天的烟雨赏梨图,姿态依旧娴静优美,因此笑道:“梨花人绣梨花春,你这也是绣你这一辈子了!这图绣了多少了?我可是眼巴巴的等着他完工呢!”

少筠抬头一笑,又接连走了十几针,直至完成了一朵花之后才站起来,笑道:“从贺夫人家出来,我天天绣,眼下得了一半了,可得抓紧些才能绣完了。”

少箬站着赏了一会,又俯身细细看了一回,才直起身子:“如今你足不出户,也像个大家闺秀,可惜桑贵的恶事传的街知巷闻,连带妹妹你都成了风云人物。依我看呢,来年你是必定能跟着贺转运使前往金陵了!”

少筠笑笑,朝侍兰招手:“兰子,把阿贵和侍菊的信都给姐姐瞧瞧。”,说着又看向少箬:“小时候看着大伯爹爹去金陵,可羡慕。我吵着要跟去,爹爹还不许,只哄我说要带很好看的雨花石回来给我,可这么多年,一粒石子儿都没见着!”

少箬好笑,一面接了信一面说道:“雨花石!人家玩奇石的名士一大把!有好的,早就收完了,咱们家虽然有些银子,但哪能跟人家比!不信,你这一回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说着看信。

侍菊的信颇长,详细的记录了当日发生事宜,谈到桑贵河南河北的前后,还谈及早在侍菊抵达河南河北当初,就已经有大量的地主闻风而动,想要从桑贵手中转租油作坊,其中不乏当地的权势人物。老柴及老杨眼见有利可图,都赞同桑贵及早脱手,回本前往辽东贩卖盐引。但桑贵一意孤行,不肯转租,非要赚足银子。最后是侍菊给他投了赞成票,全力支持他顺利­操­纵了河南河北油作坊生意,他才得以实施计划!旋即,一行四人分开两拨,老杨老柴留在河南河北,处理油作坊租赁生意,侍菊桑贵,单枪匹马闯关东!

桑贵的信则简单的多,只有以下几句意简言赅、轻描淡写:“二小姐台鉴,河北河南一事,小姐已悉知,今预计净赚五万两。现与小姐英仆侍菊往辽东去,务必在除夕祭祀前赶回。另,小姐英仆确实英明。”

少箬看着看着就笑出来,扬了扬手上的信笺:“桑贵这小子,你打他骂他怕是没用的,非得像侍菊这样一见面就开骂又肯真心帮着他的才能叫他没脾气。筠儿,这侍菊派得好啊!这一下阖府上下,只怕对你是恭敬有加了!”

少筠摇摇头:“净赚五万两,不错,但我里头还花了一万两银子给他前后打点呢!他虽然聪明敢做,却少了那份周全。看看吧,看看他同侍菊一道,能换多少盐引回来,我这一回才算是圆满了。”

少箬斜睨这少筠,嗔怪道:“还抱怨呢!我看你呀,是心里头得意,面上都显出来了!这一万两银子横竖也是进你夫家口袋,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你仔细着,要叫四叔婆知道你拿了一万两银子给万钱打点,别看她人前称呼你,人后她也能嚼你的舌根!”

少筠浅笑:“横竖这笔账我压根就不过外账房,连蔡波都不能晓得,里边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少箬挑眉,想了想又问道:“是你心里又寻思什么了吧?”

少筠想了想,又说道:“我是有些念头,但是不大成熟。”

“你说来听听?”

“既然我定了亲,出阁也是早晚的事。”,少筠缓缓说道:“家里少原,看这样子是难当大任的,日后娶的妻子,若不能当大任,咱们正支大权旁落,也是早晚的事,此为一难;富安乡下,当年的煎盐老掌故,老的老,年轻的,因为前头的事,离心的离心,眼下有些青黄不接的势头,此为二难。家中桑贵有才却又稳重不足,少嘉哥虽收敛了少爷脾气,但不能说成气候,此为三难 。人有不足,根基又不稳,这三条难处,筠儿这些日子都在思量。姐姐可有些好法子么?”

少箬一面听一面想,最后才说道:“这头一条,不能急,只能慢慢留心着好姑娘;这第二条,筠妹妹你倒是太谦虚了,上一回为残盐一事,你理应做了周全安排,虽然眼下不是形势大好,则未必大坏;第三条么,桑贵可留,但要留人掣肘于他,少嘉则可从旁静观,成器则可托大任,不成,养一辈子也罢了。总之,都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好的。”

“怕就怕,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做这件事了。”

少箬好笑:“怎么,着急着出嫁了?万爷也没催你呢!”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我哪儿急了!姐姐,大冷的天,你跑这一趟难道就为教训我着急出阁?小竹子可不依啊!”

少箬捂着嘴笑,然后又变得有些感叹的:“看你做事,十分有分寸,但是有时候看你做人又十分的调皮。哎,筠儿,一转眼,你说你都快出阁了!日后咱们姐妹一人在东街,一人在城外,娘家又在西街,这万一万爷说要你跟着回四川,咱们可真难见着了。所以呀,我趁着你还没出嫁,能疼你的只管多疼你一点!”,说着招呼莺儿:“莺儿,来,将老爷亲自选的礼盒送上来给你二小姐过目!”

莺儿眉开眼笑又挤眉弄眼的捧着一个大的锦缎盒子凑上来:“二小姐,您可仔细着闪迷了眼睛!”

少箬扑哧一声笑,少筠这含笑看了莺儿一眼,才问少箬:“姐姐,府上银子使不完?上一回你簪子钗子Сhā了一头、镯子链子带了一手还不够呢?”,说着伸手去打开礼盒。

这一打开,果真金碧辉煌的闪迷了少筠的眼:一套朱红­色­织锦以金线滚针绣了富贵绵延牡丹的吉服并质地优良的大红绢制中衣、富贵绵延牡丹绫罗裙,又有龙凤呈祥的霞帔、飘带、盖头,连压飘带的双鱼比目配都一应俱全。少筠轻轻抚摸,又细细看那绣工,不禁夸到:“这是婚礼吉服?织锦已是昂贵至极,上头的金线……姐姐,你知道我不能穿……而且,姐夫这份礼太过贵重!”

莺儿撇撇嘴,眼睛里却掩饰不住的笑意:“这就吓住了?二小姐,这盒子可沉,莺儿托的手都要断了,您呀,且慢着看!”,说着将盒子转到桌子上,然后揭开装衣裳的第一层,得意洋洋的:“快看!”

少筠、连同侍梅、侍兰一同凑上去,禁不住啧啧称叹。只见盒子第二层乃是婚礼当日的全套首饰:一支孔雀开屏累丝嵌红宝衔珠正步摇,一支嵌红宝Сhā梳,其余花钿、耳环,镯子,无不金澄澄的耀眼;几人还没有看够时,莺儿又掀开第三层,里头则是一盒子的日常配用首饰,或轻盈­精­致,或素淡有意境,真正是符合少筠脾气身份的好东西。

侍梅摇摇头,看着少箬:“大小姐,亏您搬了来!我看着都腿软,这要是半路撒了出来,还不得惹贼子惦记呢!”,说着又拉着莺儿:“一会回去你们可得仔细着别叫人跟着了……”

少箬听闻了哈哈大笑:“哎哟!哪来这么憨的丫头!这一盒子东西,我还能叫人看见、惦记着?”

侍兰斜睨了侍梅一眼:“真真丢脸,我这里腿软还装了装,你呢!一句话出来就露了怯,叫人笑话你没见识!”,说着又对少箬苦着脸说:“大小姐,侍兰也腿软……”

少筠笑个不住,拉着少箬说:“姐姐,姐夫这回大破费了!何必呢……”

“他舍得花,你就由得他花,”,少箬敛了笑,不经意间语气又满是意味:“桑贵此行,开始低调,后来……满扬州府谁不知道他的能耐?筠儿,你能跟着官老爷去金陵,不仅对桑家是好事,就连姑父在富安,你姐夫在官场,都大有裨益。这一回你与万爷结亲,以你的身份,以万爷的身份,绫罗绸缎,你出阁当日,穿得起有余。”

听到这儿,少筠不期然想起在富安时万钱曾对她说过,姐夫迎娶姐姐,未必没有别的计较。如今看来,果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交联着彼此。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少箬见状又说:“再说,早前为苑苑联姻一事,你姐夫已然对不住你,再加之此后苑苑三番几次的拉扯你,他呀,心里说不出的懊恼呢。如今你不但不怪他,反而叫他得了好处,他心里能不惭愧?所以,这礼物,你大方收下,权当我这做姐姐的往日不称职,今日多疼你一点。”

少筠想了想,轻轻点头:“昔日的事,我从未放在心上,揭过去就罢了。”

少箬握着少筠的手:“你我一直就是患难与共的姐妹!”

“也是共享富贵的姐妹……”

……

作者有话要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126

隆冬临近,扬州百木凋零。大雪纷扬间,桑氏迎来了弘治十三年的除夕夜。

桑氏今年的祭祀,转到了二太太李氏头上,她不算很有经验,但总是多年看着姑太太办理下来的,再加上彩英素来就在姑太太身边办差,因此办得严整有度,场面十分的肃穆,又隐约添了喜庆的气息。

盐宗夙沙氏及管仲胶鬲的画像重新描绘装裱了,祖宗的排位都一一擦拭了,一切崭新如同人的心情。只是过了午时,供桌上还少了三样东西:一份仓钞、一份勘合、一份盐粮勘合底簿。

此时蔡波汇同四叔婆、李氏一起,正在看着仆人装点宗祠,四叔婆忍不住又问:“蔡管家,桑贵是说准了今日能到的么?”

蔡波四处检查布置,听了四叔婆的话,又作揖笑道:“老夫人,您且宽坐,阿贵确实是传了话早则昨天、晚则今天,是一定会赶回来的。”

四叔婆点点头,看向仅仅摆了虎状形盐的供桌,手捂着胸口道:“阿尼陀佛!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他路上出事儿!”,说着又想起什么似地:“呸呸!老货,尽胡说!”

李氏也是眼皮儿直跳的,却又勉强笑着安慰:“叔婆宽心吧!想阿贵这么大的事都能办下来了,回家总不至于还出什么事,何况还有老杨老柴路上候着他们……”

四叔婆点点头,又似突然想起:“是了!十一年前亏得老杨老柴……”

李氏脸­色­一暗,正要说话,宗祠内突然涌来纷杂的声音。两人举目看去,族中女眷皆已换好庄重的衣饰,偕同抵达宗祠。两人顾不上说话,连忙迎上前去笑语盈盈的彼此应酬着。正寒暄两句,又不免有人扯到至今未归的桑贵,又少不了一番探问,中间暗自妒忌、夸赞、自豪者,不知又有多少心思转动。

宗祠里一片热闹,竹园里素净依旧。

一早下过一场大雪,翠绿的竹叶上挂着点点飞雪,一应泥土树根都铺满了皑皑白毯,绿与白,交相辉映间,竹园是盛世遗珠,是山中幽谷。

侍兰同侍菊围坐在火炉边,低头走线,绣着吉祥喜庆的荷包,低低说话。

少筠坐在桌边,又一次取出爹爹的缠枝莲瓶炉三事,细细致致的燃了一炉桂花香。馨桂冉冉,熏满了竹园,也氤氲了十一年的时光。爹爹,小竹子年年为您燃香,今年您会不会特别欣慰?

少筠怔怔出神,侍兰巧笑着轻轻上来:“小姐,不如由他燃着,您该换身衣裳去宗祠了。二太太打发灵儿来过两次了。”

少筠回神浅笑:“阿贵和阿菊没有回来,我去了反而招人闲话。你只照我的吩咐,叫桑贵回来了先见我即可。”

桑贵出风头,那也是二小姐的手笔!由二小姐引着桑贵去宗祠,是主次之分,也是桑贵登堂入室之意!侍兰暗暗一想,点头道:“是了,兰子知道。”

一旁侍梅听了又不免担心到了十二分,只嘀嘀咕咕的抱怨:“什么山旮旯来的胡闹糊涂贼子……闹得一家人非得等他一人,也不知道是路上雪大还是诚心的……”

少筠与侍兰对望一眼,会意一笑。

主仆三人正闲话时,竹园门上的仆­妇­的声音飞了起来:“来了!回来了!二小姐!他、他们回来了!”,说着一个身影掀帘闯了进来。

侍兰忙站起来,清叱道:“嫲嫲!”

仆­妇­一愣,忙低头垂手:“二小姐!老仆糊涂了!不过远远瞧见侍菊姑娘了!”

侍兰心中只觉得一震,紧接着心上如同突然灌进来一股子粘稠甜蜜的蜂蜜,叫她脸上漾出花一般的笑容:“瞧真了?真是侍菊?”

仆­妇­眉开眼笑:“瞧得真真的!”

侍梅忍不住,呼的一声,拉着侍兰就往外跑!

少筠摇摇头,叹道:“方才还舍得喝嫲嫲一声,现在自己又是什么情形?!”

仆­妇­呵呵的笑开:“连小姐也落下了!这两位姑娘哟!”

少筠笑意满满,却竭力自持,因吩咐道:“嫲嫲你给他们打帘子起来,另外,热水都备好了?他们来不及换一身衣裳,也得洗一把热水脸,洗去一路的风尘!”

仆­妇­欢快的答应了一声,转身把门帘高高挑起。

一股冰冷清冽的气息瞬间冲散了屋里的温暖,少筠只觉得浑身一紧,身上的寒毛都悉数竖了起来。她以为这是因为冷,实则,是临战的紧张!

侍兰侍梅拥着侍菊,大声欢笑着进来,一同行礼齐声道:“二小姐,阿菊回来了!”

满脸通红的侍菊笑得真如同夏花一般璀璨,她行过一礼,复又跪下磕了一头道:“小姐!阿菊幸不辱命!”

少筠点点头,却只知道笑。

侍兰搀起侍菊,又埋汰她:“紧赶慢赶,还是叫咱们都为你悬着心!”

侍菊咯咯的笑,正要说话时,一身蔚蓝袍子的桑贵慢悠悠的走了进来,依旧是笑嘻嘻的痞子模样:“二小姐,阿贵回来了!”

直见到桑贵,少筠一颗一直悬在高处的心方才渐渐回落,却又扶起一股子不可置信:她派出的桑贵真得带着来年的盐引回来了!袖里的拳头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少筠按捺着欣喜若狂的心绪,缓缓问道:“桑贵,春天里我许你天高任鱼跃,我做到了,你如何报答我?”

桑贵敛去满脸的不正经,单膝跪下,拱手道:“小姐胸怀,桑贵倾服!回禀二小姐,河南河北油料净赚四万两纹银,连同侍菊姑娘带去的银子,桑贵在辽东换了两万引盐回来!较今年多了五千引。且余有纹银两万两,供今年桑氏周转!”

两万引盐,大伯爹爹当年巅峰时候的数目!少筠突然觉得鼻子一酸,这一年的­操­劳一幕幕的闪过眼前。她默然许久,随后平静道:“如此,很好!”

说着少筠伸出手来,扶着侍梅站了起来:“宗祠祭祀吉时就在眼前,你们稍事梳洗,便跟着我前往!”

桑贵浅笑着站起来,随即又是一脸的吊儿郎当,转身拉着随后而来的老杨老柴:“走走!甭看了!这儿可是小姐的闺房!”

侍菊一下子就笑出来,侍兰抿嘴一笑,赶上前去扶着少筠,又回身吩咐:“桑管家的,别往外边去了,小姐吩咐嫲嫲给三位备了梳洗用具,且先将就着吧!”

身后传来老柴爽朗的笑声,侍梅这才反应过来,皱眉道:“哎呀!三个爷们,怎能进了小姐的闺房!”

侍兰嗔了侍梅一眼:“就你死心眼!多早晚才来这么一句!”

少筠听了这话缓过劲儿来,似笑非笑的横了侍兰一眼:“就你心眼儿清!”

侍兰抿嘴笑:“小梅子,你快些去给侍菊收拾,我来伺候小姐更衣也罢了!”,说着凑近少筠:“兰子不帮小姐惦记着心事,小姐指望小梅子么!”

……

桑氏今年,扬眉吐气!

祭祀之后,紧接着是接风洗尘及团圆宴。

少筠另外换了一身衣裳,正是去年除夕那身大红百鸟穿花襦衣裙。同样的衣装同样的人,只因人逢喜事­精­神爽,却又有了不一般的气质!

少筠今年身为当家,不仅仅在女眷席面上流连,还扶着李氏、带着少原,跟着桑贵蔡波,穿梭在男眷席上。

那身襦衣的领子浆的好,笔直笔直的,托的少筠的颈项如同天鹅一般优雅,又带了浩然蓬勃的自信。她半仰着头,逐桌敬酒,言辞文雅有分寸,姿态大方又谦和,足让众人心服口服。桑家掌权,理当如此。而今日之后的桑氏,将走向红妆时代的巅峰。

身处其中,桑贵的光彩不遑多让!

与少筠的大家气象不同,桑贵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和力,一圈敬酒下来,他已经能穿梭全场,与人乐成一片!

少筠浅笑着看他应酬,心中十分放心。桑贵果然如同当日老柴说的,有胆,但没有当头的心思,任由他海阔天空的飞,他还能回来!

回到女眷席,四叔婆笑着向少筠举杯:“咱们桑家,也能出些人物!筠儿,叔婆向你敬酒,敬你二八的大姑娘,将这般大老爷们都调理的服服帖帖!”

少筠不敢坐下,忙站起来举杯:“叔婆折煞少筠了!”,说着仰头饮酒。

族中女眷见少筠这样豪气,忙忙的成群结队的上来敬酒,那场面真如同流水席一般热闹喜庆!

最后,侍菊拉着侍梅,汇同侍兰灵儿、彩英等丫头一起上来:“小姐,丫头们敬您一杯!”

少筠满脸红晕,又兼心头突突的跳:“小姑­奶­­奶­们,饶了我吧!再喝我可醉了!”

侍菊听闻了拉着彩英上来:“小姐,可是咱们没有面子?旁人的酒,您一一都喝了,反倒阿菊的不喝?今日我拉着彩英一块儿来给您敬酒,旧日那些不痛快的事,我可是打算自此后都不提了!”

少筠一听,忙又站起来,看了看彩英,发现她被侍菊一句话说的满脸通红的!少筠笑了笑,拿了一杯酒,看了彩英一眼,才对侍菊道:“你既懂得说这句话,我怎能不喝!这一路,你辛苦了,我看见你面上的笑从心里头笑出来似地,十分高兴!”,说罢又是一仰头,喝尽了那杯酒。

侍菊彩英也同饮。灵儿在一旁看着,忙拉着彩英道:“当着二小姐的面,侍菊讨了彩头了,你是二太太房里的人,可不能给二太太输了阵了,快些儿跟阿菊喝一杯,咱们呀,都做大大方方的丫头!”

侍兰一声喝彩:“可不是呢!好得很!阿菊,她敬你,你就跟她喝!”

侍菊微微笑着。彩英红着脸,眼睛一闪,当即接过灵儿的酒杯,有些迟疑的对侍菊说:“我先­干­了!”,说着有些着急的饮­干­了杯里的酒。侍菊嘴一咧,将酒也倒进嘴里。

少筠点头:“不愧是桑家里的丫头们!小梅子,看赏!”

侍梅捧出托盘,里头银子打制的各­色­瓜果­祼­子闪花了人眼,增添了富贵荣华,叫一屋子的丫头们都用上来抢……

☆、127

除夕夜守岁,少筠并不象往年那样,陪着少原李氏一起,而是叫来桑贵,在外帐房倾谈了大半夜。

桑贵想是从侍菊等人口中知道了少筠与万钱定亲之事,笑嘻嘻的向侍菊伸出手来:“上回我交给你贴身养着的那块玉牌子。”

侍菊想了想,伸手往脖子后一拉,扯出一根红绳,拉出一块玉牌,交给桑贵。

桑贵双手捧了奉给少筠:“二小姐,阿贵没什么能贺您定亲,这块竹报平安的玉牌,权当贺礼吧。您带着,就是阿贵天大的面子了。”

少筠笑笑,伸手接过玉牌,又在手里掂了掂,知道是好东西,才说道:“劳你费心!”

侍菊撇撇嘴道:“拿着小姐的银子给小姐做人情,你这叫借花献佛?巴巴的还让我带了养着!”

桑贵嘿嘿的笑,看着侍菊,眸里涌出一点儿温柔来:“小姐跟前,侍菊姑­奶­­奶­就甭挤兑我了!这好东西,初初看也就一般货­色­,竟你身上盘一盘,这不就油润油润的?”,说着桑贵又向少筠一拱手:“阿贵知道叫小姐在家里­操­心了,不过离得远,不能事事商量,许多机会不抓紧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话没说完,少筠抬起手来压住,然后低柔的声音道:“你也不必解释,我都知道。我是­操­心,想我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家,素来见过的银子万余两顶天了。不过这一下你十几万两、几十万两银子的倒腾,我这心胸,是亘生被你劈出来了。眼下我倒是明白了,没有这样的眼界,咱们桑家也就是两淮里煎盐的世家而已。不过阿贵,你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赚得银子,我只让你报四万两?”

桑贵有些惭愧的脸­色­,低声道:“听闻是小姐用来周全河南河北一事的。”

少筠点点头,些微喟叹:“咱们家里是灶户出身,这许多年,也就老祖考了个秀才,官面上的事情,大小都是用银子打发。这一回赚得十分银子里,得有一分替你周全人情。若非是万爷京里有人,我与万爷又有婚约在身,你这份才­干­想必不名一文,搞不好还要贴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我说这话,不是为警戒你听话,而是要告诉你,朝廷高高在上,咱们商贾人家则是低低在下,中间云泥之别。你日后做事,先得掂量着这件事做出来,牵涉了什么关系,又该如何周全,这才是我桑家大管家的风范!你可记着了?”

桑贵一作揖:“小姐教训的是,阿贵这毛病,不知被家里的老爷子教训了几回了。这一回幸亏小姐了……”

少筠笑笑:“想来你奔波这一转辛苦了,但往下还得更辛苦!方才说你做事还不够周全稳重,这一回呀,我想你趁着过年,四出去见见家里交好的官老爷,一是正经见见人家的做派,二是为年后去往金陵做些准备。至于你富安家里,你倒不必担心,一早我已经打发了嫲嫲和小厮一起,给荣叔荣婶送了不少年礼,也说了你这一年辛苦了,却是十分出息,只等稍微空闲的时候,你再回去看看两老也罢了。”

桑贵又是一拱手,满脸笑嘻嘻的:“家里老爷子我不­操­心,一听见要去金陵,我就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小姐,咱们可算是偿了当年大爷二爷的心愿了!就是可惜小姐这就要出嫁了,不然阿贵跟着小姐,大把世界!”

一句话出来,侍兰侍菊侍梅皆捂嘴笑个不住。而少筠只是­唇­畔微微漾出含蓄的笑来:“日后家里,阿贵多用心。”

桑贵又笑,而后眸子一转,又单膝跪下了,一脸的正经道:“小姐才把家里这把火烧旺,这就要走,哎!阿贵心里真舍不得。不过我又怕小姐熬呀熬的熬成老姑娘,那就罪过了……”

话没说完,侍菊截道:“呸!越发说出来了!刚才小姐没责备你,你倒蹬鼻子上脸的!”

桑贵闻声看了侍菊一眼,眸中仍然一股子温柔。这一下眉目来去,少筠和侍兰都看出些门道来了,于是不经意对望一眼,都有些整遐以待的样子。

桑贵一抬头,看见少筠的脸­色­,眸子里显出一抹欣喜,又带了些谨慎:“阿贵这话虽然粗,但就这个理。小姐,我的脾气,您知道,您这要是一出阁,我怕我就会忘形。就为这,小姐怕也是­操­心的很?这一路杨叔柴叔没有一天不骂我胆大包天,我知道小姐虽没有说话,却也担心的很,所以也寻思该怎么办,后来……”,桑贵看了侍菊一眼,然后堂堂正正道:“后来想明白了,不如小姐做主,留一位镇山太岁在我头上,让我当宝贝似地供着拜着,大约就不防了。”

桑贵这话很含蓄,也含露骨!满屋子的人听了,除了侍梅还有些不明,其他都有好笑又好气!侍菊接连两次接到桑贵的秋波,心里隐约明白了些,脸上渐渐红了起来,那模样,就好像上了蒸笼的活虾,心里么却像活虾一般跳腾,于是口不择言的:“谁是镇山太岁!你才是魑魅魍魉呢!你、你在小姐跟前胡说什么!”

侍菊一说话,满屋子的人都忍不住,哄堂大笑!连侍梅都彻底明白过来的笑个不住。

少筠低了头,抖动的肩膀,显然笑不自禁。

侍菊十分沮丧,羞涩而想跑开,却因为不甘心桑贵胡说而盘桓不去;想留下,又因为一屋子的笑声而无地自容!最后一跺脚,骂道:“千刀杀的孟浪贼子!胡说八道,我、我,看我不打死你!”,说着顺手在左侧的小桌子上­操­起一把算盘,兜头兜脸的就想打桑贵!

少筠一愣,忙挥手:“阿菊急了!兰子梅子快拦着……”

也不等少筠说完,侍兰侍梅早已经抢上前去,一人抱着侍菊,一人夺下算盘。侍兰挤眉弄眼的:“你两打情骂俏,也别拿一把算盘撒气呀!”

侍菊脸红脖子粗的:“你!”

侍梅牢牢抱着侍菊,慌忙哄到:“她嘴利人聪明,就爱暗里给你两句,你不知道么!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梅子、梅子……日后给你绣最好的嫁妆……”

此话一出,侍兰哈哈大笑,也不顾桑贵等人在场,笑得捂着肚子弯了腰。

侍菊气急,揪着侍梅的衣襟,“啊”的一声,把心里的羞愤都喊了出来。惹得一屋子的人又笑起来,这时候少筠忙从上手处下来,安抚侍菊:“阿菊别气恼,我呀,一会收拾他们!”

侍菊得了这句话,稍稍平静了些,红着脸啐了侍兰一眼,而后又有些悲伤的:“小姐,我……”

少筠拍了拍侍菊的脸蛋,转身对桑贵说:“阿贵,你方才的意思,是当着我、当着杨叔、柴叔两位长辈的面,求侍菊的?”

桑贵依旧单膝跪着,又拱手:“不瞒小姐,桑贵今年二十五岁了,自大爷二爷去后,我东一处打工西一处讨日子,总没个落处,家里老爷子虽然着急,可就是给我找姑娘家,我也养不起人家。眼下我得小姐提拔,总还算是有片瓦遮头,不叫老子娘­操­心,也不会叫侍菊姑娘受委屈的。这几个月,我在北边做生意,难得侍菊姑娘肯大声骂我,也肯用心听我讲、帮着我。我心里瞧得清楚,不如小姐做主,成全了我这点儿小心思吧。再说……家里就我一个人肯定不成,杨叔柴叔虽然是长辈,可连我爹打我,我都不听他的……”

少筠挥挥手截住:“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虽然明正大方,却还是失了些周全。不说我还是个姑娘家,不该管家里丫头们的婚配,就是我能做主,你怎能当着一屋子男女老幼面前提?岂不是叫阿菊臊得找洞钻?”

桑贵不好意思的嘿嘿了两声,又站起来向侍菊作揖:“姑娘委屈了!”

侍菊啐了桑贵一眼,便也不肯再看着他。

少筠沉吟了两句,直接问桑贵:“当着我们的面,你对侍菊说一句: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若只为家里,我虽难,难不至此!”

桑贵胸脯一挺:“为家里是两全其美,我是真看着了自己的短处,真心说的这番话。要是假,当着刚拜过的祖宗,我桑贵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少筠点点头,看了侍菊一眼,又向侍兰点头,交代道:“你们放心,我还不至于胡乱那你们的终身玩笑。梅子,你先同阿菊回屋里去。”

梅子点点头,半抱着侍菊下去了,少筠这才对桑贵说:“阿菊的脾气,你也知道,这么着了她反而急了。你且宽坐,容我缓缓的问准她的心思再说。”

桑贵一听少筠这么说话,是明白少筠决计不会阻拦他,当即喜不自禁,啪一声又跪着:“小姐仁慈英明,阿贵就等您的消息,若准了,我让我爹砸锅卖铁的来提亲!”

一屋子人又笑开,这时候老柴走上来,笑呵呵的说道:“小姐,我看这事儿能行!阿贵这小子,真得侍菊姑娘才能收拾妥了。我同老杨看了这两三个月,心里未必没有这心思,这一下阿贵自己提了就好了!”

老杨也上来:“正是、正是。若这事成了,家里就妥当一大半了!我呀,回富安也不怕老荣头总是叨念我!”

少筠点点头:“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但这事要两厢情愿才能叫十全十美。侍菊的脾气,我最清楚,你们且宽心等着罢。余下的,杨叔柴叔,少不得还得你们提点着去金陵的事。还有,初一初二且狠狠歇两日,接下来,还得用心得上门拜年的。至于阿贵,你还得跟蔡波道声乏,你在外奔波,都是他在里头周全细务,你的功劳,的有他一份才成。我心里清楚,你也得会做人!”

桑贵答应了,又玩笑了两句,少筠便同侍兰一径走回竹园。

直至无人处,侍兰才低声道:“我看荣叔的家教,侍菊若点头,却是十分妥当的事。但我就怕阿菊她死心眼……”

少筠会意,轻声吩咐:“你我都劝劝,依我看,上一次闹了一场,又肯同彩英喝那一杯酒,应该无妨了,咱们且缓缓问来,想必她肯。”

……

作者有话要说:先定了侍菊,其他人再说,hoho

☆、128

这一个年,少筠过得极其忙碌。先是满扬州城的奔走拜年,然后忙碌着出门事宜,中间掺杂了富安、扬州不少需要她拿主意的事情。正因为忙,许多事情,她都放手交给蔡波处置,而内帏,也渐渐多倚重了彩英和灵儿两人。

过了元宵佳节,贺转运使同盐商会商议后,共推桑氏管家桑贵跟随贺转运使前往金陵,汇同帝国中其他地区赫赫有名的盐商一起,代表天下盐商,领取弘治十四年的盐引引目!

消息传出,桑氏再次处于风口浪尖!

过去的十年,桑家虽然也能算是两淮制盐贩盐的头号人家,却江河日下,难掩没落。今日的桑氏,新人新作风,除却残盐不可或缺、开中盐独占鳌头外,更新添了大财源,叫人心服口服!

正月十六,少筠领着侍兰侍菊,陪着桑贵老杨老柴,又带了许多礼物,浩浩荡荡前往金陵。此时的桑少筠,年纪不满一十六岁,却有鹰击长空、傲视群雄的手段和胸襟。她竭力维持的从容平淡中,由始至终带着一抹自得的笑,一抹头一回登顶后不可抑制的激动与骄傲!

少年得志,该夸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然而,也就在少筠这一次为期并不算长的远门中,许多事情,急剧的酝酿着……

这一年的富安,择了二月初八这个良辰吉日开灶煎盐。桑荣满心盼望少筠能亲手点燃这一年煎盐的灶火,可惜少筠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回扬州。不过她总算二月初九赶回到了扬州。

二月初十,两淮盐商齐聚扬州,就为等待贺转运使汇同代表盐商宣布今年开中盐引目。

这一件事,是两淮上至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至大小盐商一年中的头等大事,为此万众瞩目、要人齐集。

当是时,驻扎与扬州府东街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旁的盐祠堂内,香火冉冉,场面热闹却也不乏肃穆!

贺转运使身着朝廷三品孔雀补服,头戴直角幞头,神情庄重的领着衙门一众正装出席的官员对着祠堂里的盐宗夙沙氏三鞠躬,然后依次上香。随即贺转运使对着祠堂内一­干­人等辞令文雅的歌颂夙沙氏,又对下首一众盐商宣讲朝廷盐政。

众盐商接屏息垂首听训,待贺转运使训完话,少原身为灶户代表,做令词以答谢朝廷恩典,又期盼今年煎盐顺利。随后以少箬领着李氏少筠以及扬州城内隶属灶籍的女眷,少原领着灶籍男眷,分开两侧,泾渭分明的对盐宗施礼叩拜。礼毕,灶户退至一侧,方才是两淮盐商致辞并行礼上香。

如此摆弄了足有两个时辰之后,贺转运使才宣布:“今两淮开中盐引目已取得,本官宣布,由扬州富安桑氏一一宣布,来年尔等盐商,盐引不得稍离,依律贩运盐斤!”,说完向少筠示意:“桑二姑娘,有请!”

祠堂内,万道目光瞬间聚焦于少筠身上!

少筠微微屈膝,双手与右侧腹前交叠,行礼道:“民女桑少筠有礼!”,说罢缓缓直起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一步,稳稳的走至上手,微微仰头,淡淡一笑,而后转眸示意一侧衙役。

衙役眼光与少筠一碰,便浑身一颤,忙捧着托盘送至少筠身侧,低声道:“桑二小姐、请!”

少筠右手抬起,左手跟上一捋,扶着宽大的衣袖,微微露出如玉般的一截指头,然后轻轻执起引目,展开来,腹中运气,清亮的声音传于祠堂各个角落:

“上京户部金科及金陵户部金科两处堪合校验,经司礼监六科之廊掌司审核批准,两淮盐商开中盐引目如下,请诸位盐商同行,依律行盐、卖盐!”,话到这里,少筠眼光一扫,略过众人,而后扬声念道:“扬州富安桑氏,两万引整,勘合人桑贵;扬州泰州吴氏,八千零一百五十四引,勘合人吴作泽……”

引目一一念来,盐商中纷纷之声渐渐浮起,而少筠清越的嗓音始终浮在其上,悦耳也震撼!

一侧身着六品鹭鸶补服的何文渊微微垂眸,眸光浅淡,他身旁的师爷,低声喟叹道:“桑氏!越众而出啊!那什么吴作泽、万钱,乃至于早前叱咤风云的什么鼎爷,早就淹没于其光彩中!两万引盐!占去两淮年产盐的半壁山河!这等风光也就十余年前桑氏老大老二尚在时有过这一么一回!桑少筠此姝!”,话未说完,师爷垂首轻摇。

两淮年产盐一千万余斤,而桑氏的两万引换做盐斤,该是六百万斤整。说是半壁江山,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文渊许久没有说话,随后只问了一句:“万钱在金陵户部金科也挂了名号,他又领了多少开中盐?”

“他么,倒不多,两千引而已。但是爷,他不需要多!开中盐不挣大钱,已经是行内人的共识。经他的手,有漕运,有残盐,这才是赚钱大宗!若他与桑氏珠联璧合,只怕日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都转运使都得依仗其脸­色­办差!更别说都转运盐使司中从上至下的各级官吏!桑氏一门,若非寂寂无闻,则势必左右两淮盐政!”

何文渊颔首,转眼看向少筠。她一袭绣白梅粉紫­色­细布襦衣,头上累丝嵌宝攒珠梅花银簪,庄重而从容、­干­练而不失柔美。不自觉的他极低的声音呢喃道:“你虽好,却不能坏了章程。若你愿意,我仍庇护你……”

引目少筠足足念了半个时辰方才结束,此时众盐商认识桑氏者、不认识者皆上来与少筠攀谈。原本少原方才是男丁,无奈他慌脚­鸡­似地不见惯人,加上心里又不十分愿意与商贾交道,只讷讷答了两句,就退到一旁。这一下少筠淡淡而笑,从容应对着或刺探或嘲讽或示好或谄媚的诸般话语。

临了,少箬领着小厮开道挤了进来,笑着对众人说:“今年我筠妹妹贻笑大方了!今夜桑宅里备了几桌薄酒,请诸位赏脸光临!也不为别的,只为咱们同行间,彼此扶持帮衬罢了!”,说罢,一面寒暄一面将少筠拉出了人群,一同坐马车回了桑府。

直至此时,少筠才长舒一口气,又揉揉脸蛋说:“哎哟!我这皮笑­肉­不笑的,简直都硬了!”

少箬十分好笑:“你这一回也够折腾的!富安荣叔一早就遣人催你下富安,说是盘铁燃火,得当家人亲临;这一边金陵才回来,对着盐商颁引目,你又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夜里家里又大摆了十桌宴席,将两淮头头脸脸的人物都请遍了。我也没见过谁这么能折腾的!”

少筠越是如此,越是攀到少箬身上去:“箬姐姐也疼疼小竹子罢!小竹子可累得慌!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偿了荣叔这心愿,只能盼着明年了;今日颁引目,我们姐妹盼了多少时候,总不能推。加上今年咱们家盐引数大,老祖知道了一个劲的催着我娘办几桌宴席,说是真成了领头雁,不能不做些领头的事。要按我说,宁愿省心一些也罢了。”

少箬听了也只叹了一句:“一年前你去我府里小住,那会你姐夫听了你的心思,还说你是人小心大,却不曾料想你竟能将桑家引到了这地步。说起来,眼下风光,真正是你我多年心愿了。”

两人正说着,就已经抵达西街仁和里。待进了屋,李氏带着康李氏笑吟吟的迎上来,康李氏更直接道:“给外甥女道喜了!”

少筠款款行礼:“姨妈笑话少筠了!”

康李氏接着又与少箬寒暄,李氏便趁机将少筠携到一边吩咐:“筠儿,万爷给你的簪子你收着么?”

少筠奇怪,便道:“自然收着的,怎么呢?”

李氏看了康李氏一眼,悄声道:“你一会记得戴在头上。你姨妈方才来了,提及夜里你哥哥会带着康少­奶­­奶­和新姨­奶­­奶­一同赴宴,你哥哥那新姨­奶­­奶­,有了!你姨妈话里话外是说虽然还不好正式给这位新姨­奶­­奶­名分,但总要借着这名头安抚一番。这是人家的家事,但咱们也不好折了人家的面子,更不愿意人家多想什么,你带着万钱的簪子,两淮的夫人太太就都明白了。咱们趁机说了你好事近,只怕再没人来惦记你一个定了亲的姑娘。”

新姨­奶­­奶­也有了?这一团乱麻还能再乱一点儿么?!少筠想了想,浅笑着点头:“娘放心吧,我记着就是。夜里的宴席都准备妥当了?”

李氏吁了一口气:“终于妥当了,可累死你娘我了!”

少筠好笑,安抚道:“娘亲辛苦了,过了这一段,咱们找个法子乐一乐。”

正说着,少箬携着康李氏笑嘻嘻的走过来:“筠儿,我想换下这一身衣裳,少不得还得到你竹园里去,也让二婶和姨妈多说两句体己话!”

少筠因此向康李氏告辞,并携少箬回到竹园。

竹园里侍梅早备好替换衣物,一看见少箬来了,并不意外,只行礼笑道:“见过大小姐!方才阿菊才打发嫲嫲来交代,说也要给大小姐也备好沐盆布巾的,不如侍梅先伺候您另外梳洗了?”

少箬伸手轻轻拍着侍梅的脸蛋,又朝少筠笑道:“侍菊那丫头,心眼越发灵了!这丫头也不差,就冲着这待客之道,也该赏!”,说着扬声叫唤莺儿:“莺儿,来,赏阿菊小梅子一人一只那绛石戒子。”

莺儿笑嘻嘻的拈了一只戒子套进侍梅中指,侍梅则笑道:“今儿府里大喜,小梅子也沾了光了!”

少筠抿抿嘴:“莺儿,扶着夫人进去换衣裳吧,姐姐穿惯绫罗绸缎,今日勉为其难做灶籍代表,委屈一早上了!快去换了罢。”

少筠俏皮,惹得少箬嗔了她一眼,方才转进屏风后。

未几,两姐妹分别换了衣裳出来。

少箬瞧见少筠穿了一身半新的浅黄|­色­绣梨花松江细布夹棉袍,下头蛋青­色­折枝梨花百褶裙,因此凝眉道:“恍惚你这身衣裳我见过。”

少筠拎了拎裙摆,整了整腰间的竹佩,浅笑道:“姐姐好记­性­。我冬日里通共就三两件袍子,除了大红的,唯独这一件薄一些。去年头家里选当家的时候我穿过同一料子的春衫,是同这个棉袍一块儿做的。今年我又长高了些,身量还行,就是下边裙子短了。我让小梅子放长了裙摆,好歹再穿一年,也得做新的了。”

少箬点点头,说也罢,这么招人还文雅素淡了。少筠一面听一面又在妆奁里头找出那根“拱手相让”簪子,对着菱花镜,左右摆弄:“方才我娘嘱咐我,要我带上这劳什子,说是哥哥的新姨­奶­­奶­怀上了,想是给新姨­奶­­奶­一点面子,今晚要带着你家大姑娘和新姨­奶­­奶­一起来的。姐姐,你心里有数?”

少箬坐到一旁,看着少筠捣鼓:“有数,有数又能怎么办?苑苑怀孕,人家讨小老婆,顺理成章的事。为苑苑,人家硬压着不让那姑娘摆正了位置,也算是给你姐夫面子了。至于苑苑,一个女人家,­妇­容­妇­功­妇­言­妇­德,这位大小姐有了哪一德?就为这女儿,你姐夫在转运使和一般同僚面前都丢了颜面了,要不是你我帮着挽回一点,你想你姐夫还能在这圈子里站得稳?我只求这位大小姐,安安分分生个儿子出来,从此安心教导儿子,不求有出息,但求不再三天两头传出不好听的话来也罢了!昔日圣人说修身治国平天下,这里头的次序,当真是真真的道理!”

少筠笑笑,又对着镜子抱怨:“哎哟!这簪子洁白里映着一抹殷红,横竖Сhā着都衬不上­色­!”

少箬一看,站起来,刷刷的拔去少筠头上的松绿石桃花簪和腰间的竹佩,另外挑了两只殷红琉璃花钿,再簪上“拱手相让”簪,另外配了芷茵小姐赠送的­鸡­血石环佩:“你这都选素淡的,自然不衬­色­,换一个不就成了?傻子!也罢,叫两淮的人家都知道你的亲事,从此再无纷争也罢了!”

少筠任由少箬摆弄,最后左右看了,觉得比旧日的清雅素淡又多了两分­精­神,不免心里也浸出喜意来:“我虽为未出阁的女儿家,也想劝姐姐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拨出去的水。到底是康府里有些人的心思太重,倒叫这些晚辈们无所适从罢了。”

少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因此道:“罢了,走吧,咱们到上院去。你姨妈来了,约摸着苑苑也到了。这位新姨­奶­­奶­这一会的功夫就怀上了,不简单,不知道苑苑心里的怎么难受,我的去瞧瞧,免得又弄出什么事情来!”

说着两姐妹面目一新的又往李氏房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登顶!终于封王!hoho!

☆、129

两姐妹一进上院李氏屋里,就发现屋里气氛极其古怪。

李氏扶着彩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拼命的找着话题跟梁苑苑搭腔。一身正红衣裙的梁苑苑木着一张脸,如同活死人一般,唯独一双眼睛恶毒的盯着一旁的一面少­妇­。那名身着绿­色­锦袍的少­妇­满身的光鲜,一脸明媚的凑在康夫人和康李氏身边,低声说笑。

少箬皱了皱眉,放下少筠,以平辈礼仪与康夫人相见,然后又是少筠上来行礼。少箬这才笑道:“这位想来是府上新进的姑娘吧?好模样儿!”

那位少­妇­盈盈行礼:“妾身见过梁夫人,夫人万安!”

少箬浅笑着点头便作罢。少­妇­转向少筠,却是毫无顾忌的打量少筠,面上笑意融融,眼中却颇有一些不屑之意:“这位想必就是爷口中的‘小竹子’了!”

少筠想了想对方身份,不欲惹是非,也没说话只笑笑致意就回到李氏身边。

那少­妇­吃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讪讪的,只能归坐。这时候康李氏眼尖,瞧见了少筠头上的簪子,因此笑道:“外甥女想来好事近了,我瞧不真,只觉得你头上那簪子像是昔日烟波阁里的那根……”

少筠也没有十分羞涩,淡淡说道:“姨妈眼力真好!”

苑苑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其余人也都没有说话。新少­妇­听闻了则站起来,以一种娇憨的语气道:“原来这就是那‘拱手相让’簪!娘,您不知道,翠儿做姑娘的时候就听人说这簪子,传的神乎其神的,后来进门,夜里歇着还听爷叨念过几回呢!呀!桑小姐,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妾身瞧一瞧,竟是什么模样……”

话里很有一股不谙世事的娇憨,可惜一说出来,屋里没有一个人痛快!一则触及梁苑苑失了丈夫欢心的痛处,二则触及昔日青阳与少筠的一段过往,三则又触及早前康青阳纳妾风波。真真是一句话,得罪了全世界的人。可惜这位新姨­奶­­奶­,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心思算计的太过,反而真的凑到少筠跟前,打量起那根簪子来。

少筠进退维谷,而屋里最有立场出来婉转局面的李氏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旁边的梁苑苑一张脸黑过包公,可是她死死忍了许久,那新姨­奶­­奶­都凑在少筠脸庞边啧啧称叹,没有半点闪开的意思。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直至此时,梁苑苑顾不上自己身怀六甲,豁的一声站起来,扯开新姨­奶­­奶­,“啪啪”两声,甩了两巴掌,狠狠的将新姨­奶­­奶­甩到地上去,破口大骂道:“小贱­妇­!夜里你同他嚼的舌根,这样没有廉耻的事情还到处说么!别人不教训你,我就能教训你!你素日里都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引得他夜夜往你被子里钻?你别做梦了,蜡烛一吹,他闭着眼睛,不过就把你当成她!”

梁苑苑一手指来,少筠瞬间白了脸!

屋里的人同时惊得瞪大眼睛,连反应都忘记了!

梁苑苑环顾一周,冷冷笑开,盯着康夫人、康李氏:“别人藏着掖着不敢说,我可不怕!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死么!你们既然能逼着他娶了我,又逼着他娶了这不明就里的蠢婆娘,我死忍,也忍不出什么好日子来,那就鱼死网破!”,说着转而看向名叫翠儿的新姨­奶­­奶­,一字一句:“你一进门,他就给你改名,翠儿?哼!世上只有竹子是一年四季、从头到尾都是翠绿­色­的!他夜里钻你的被窝,叨念的还是人家的‘拱手相让’簪!连你住的小院,都种着竹子叫竹园!你算什么?一个冒牌货罢了,人家正主儿,才在这里呢!”,骂完,梁苑苑闭上眼睛,滚下两行热泪,悲切道:“可怜我这个傻子,怀了他的孩子,才知始末。料想还有人比我更蠢,还沾沾自喜的以为夺了我的宠爱,哈!真真荒天下之大谬!”,说着梁苑苑一ρi股坐下,帕子捂着脸,无声无息的哭着……

直至此时,少箬方才胸脯起伏的站起来,失声道:“这究竟又怎么了!”

康夫人同康李氏同时站起来,却都面面相觑,而少筠与李氏才匀过一口气,心底却同时泛起一股子冰冷!这事,如何善了?!

就在这时,被苑苑打得摔在地上的翠儿听完苑苑的话,反应了许久,才渐渐大口喘气的看向康夫人和康李氏:“夫人……这是、这是真的……”

康夫人原来的如意算盘不过是觉得苑苑脾气不好,冷淡她一下好叫她收敛而已,加上翠儿新宠,又怀了身孕,自然而然偏向她多一点。但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好苑苑那种宁折不屈的脾气,这一下家丑闹得沸沸扬扬,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翠儿就喝道:“什么真不真!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做派,看你今天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丢尽了康家的脸!!”

翠儿看得康夫人突然变脸,只觉得天都塌了,又不敢在驳嘴,只想勉强爬起来,却不料脚上一软,她再低头一看时,两腿间潺潺而下一股殷红!她脑子一空,惨叫一声,旋即晕死过去!

少箬一声惊呼,与李氏一道一同抢上前去,拉的拉、扶得扶,而康夫人、康李氏却是一ρi股跌坐在椅子上,半个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

夜里宴席,多少人是强颜欢笑。

新姨­奶­­奶­在桑宅里流产,康青阳赶到时,事情无可挽回。青阳痛不欲生,却一言不发,连苑苑、翠儿、康夫人,康李氏都不肯多瞧一眼,只远远的站在竹园外看着竹园,一站站了一下午。

苑苑恨极了康夫人和康李氏,一句话都不肯和两人说。直到宴席开席,康李氏求了青阳许久,青阳才去苑苑跟前,冷冷的看着她,毫无感情的说道:“你我成婚,我愿为你尽心,可惜你从来只把我当成呼来喝去的狗、左右牵扯的夹心人,所以我对你死绝了心思。虽然如此,我仍成全你的名声,你愿意,就若无其事出席。”

苑苑听了这话,忍不住,抱着少箬痛哭当场,又是恨又是骂,又是痛又是伤的:“我哪儿把他当狗!我心里……他是我男人,为什么不能像爹爹那样疼着我……我希望他对我一心一意,我自然就待他好,待他不好,我心里也会难过啊……”

事已至此,少箬才终于知道苑苑实在可恨也可怜!自小没了娘,爹爹就是唯一的宝贝,谁与她争,都是她的敌人。少箬嫁入梁府后,少箬就是她的敌人;她嫁入康府后,与她争抢青阳的更是她的心腹大敌!只是可惜,两人都无从掌控自己的命运,因此只能任由命运摆布。少箬心中明白,因此忍着不快,耐心哄着苑苑:“你既然有这心思,也不该把事情闹到这地步。苑苑,不要再任­性­,好好为他也为你自己打算,擦­干­了眼泪,出席宴席去吧。”

就这样,苑苑同样强颜欢笑的出席了桑府的宴席。

这场宴席原先预备了十桌,可今年桑氏一家独大,许多人觉得没有意思,也不愿意锦上添花,最终不过是贺转运使、梁同知、何御史等几位官老爷出席,额外还有与桑家一贯交好的盐商一起,连同女眷席面,坐了七席而已。

席间何伯安远远看见少筠头上那只簪子,心头噗通、噗通的一下又一下的跳着,跳的他连执一只酒杯就能洒出酒来。而他一转眼,就看见一旁的康青阳则神思不属的呆愣着,唯独另一桌上的万钱,嘴角含着一缕心想事成的喜悦。

捏了捏手里的酒杯,何伯安一口饮尽。酒的辣,让他觉得心上也一辣,于是转头对康青阳谦和笑道:“康公子与桑二姑娘是十余年的兄妹,想必也已经备好贺礼,贺一贺两淮名著的一对新人?”

康青阳今日打击接连不断,听得何伯安此话,心中大恸,只频频灌酒。何伯安浅浅一笑,又加了一句:“康公子何必如此自苦?记得伯安早前说过,达摩一苇渡江。其实心之所至者,还有慧可立雪断臂啊!”

慧可立雪断臂,最终求得达摩以禅宗相传!意志早已经薄弱的不堪一击的康青阳听了这话,借着酒劲,霍得一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闯到女眷席面上,站在少筠跟前,死死盯着少筠头上的“拱手相让”簪,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摘了下来握在掌心,环顾一周后,看向康李氏,呢喃道:“娘,孩儿前边二十年,都为你争口气活着,绕来绕去,逼死了我的孩儿……我……”

话到这里,青阳忽然转而看向少筠,极其轻柔的说道:“筠儿……你别带这跟簪子,你带着它一晚上,我这一晚上就如同被一把刀一次又一次的Сhā穿了。”

少筠早已不可置信的站起来,原本就强颜欢笑,这一下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梁苑苑扶着肚子,缓缓站了起来,一脸的绝望:“我委曲求全,终究换不来你一次体谅么?”,说着滚下泪来。

康青阳摇摇头,又对已经站起来、满脸怒­色­的少箬说道:“我也是人,我这一辈子活到今日,只有这一件事是万分不想委屈自己的!哪怕她不肯,也让我说完!”

青阳如此一来,一堂的人悉数安静,齐刷刷的盯着少筠与青阳两人。少筠大口喘气,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白纸,青阳不管不顾,低沉而清晰的说道:“认识你十年,想娶你的日子占去一半。少筠,从小我就知道你聪明,也从来都知道你善解人意。我记得你头一回偷跑出门,是我冒着风雪找到你,答应你无论你去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带你回家。你只在我跟前任­性­发脾气,我只在你这儿疼爱你如同疼爱一个女人而不是妹妹。你从来都体谅我家里母亲与娘亲的纷乱,从来开解我给我出主意,只有你在,我有信心面对家里的是是非非;你送我你­精­心绣好的针黹,虽然是表兄妹的往来,可你我心里都心照不宣,是你我倾心相许,才有这些表赠……”

话未说完,少筠眼泪潺潺而出,梁苑苑摇摇欲坠,少箬则苦若吞了黄连:“青阳!你住嘴!你与你妻子不和睦却总是拉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当着两淮大人们的面,你要把少筠连累到什么份上才够!”

青阳湿了眼睛,却苦笑着摇头,而后看向梁苑苑:“我与你,十足的怨偶。但是你我不过都是父母摆布的棋子罢了!所以,我的孩儿没了,虽然我痛,却也不恨你。只是我与她,但求你谅解,你不能谅解,我也要做!”

梁苑苑心里一热一冷,惨笑着:“发生这许多事,你才说了真心话……可怜我!你掀开我盖头的那一日,我就把你放在我心里。可怜我这样痴傻……”

青阳不再理她,郑重的看着少筠:“筠儿,今日当着两淮人家的面,你可愿意嫁给我?嫁给我,成全昔日十年的情意!”

青阳的话,好似一枚又尖又利的钉子,瞬间钉在少筠高高筑起的心墙上,而后流水缓缓而出,直至泛滥成洪水瞬间冲塌了她所有的防备。她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能呆呆的看向周围。她看见她母亲彻底呆了,她看见箬姐姐痛若煎熬的表情,她还看见两淮头脸人物似笑非笑、惊心动魄的表情,还有、还有……不远处万钱一脸的木讷!

万钱、痛至极处的少筠恍若一震,抽气间眼泪流出,终于回过神来!

青阳……竟然当众求婚!他不在乎她已有婚约,将他与她昔日情意和盘托出;他不在乎他的妻子身怀六甲,姨娘流产;他不在乎康府、梁府颜面,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前程……可是她怎么能答应他?答应他,前面那么多人所在的那么多事情不都变得多余可笑么?她姐姐怎么办、康知府怎么办?桑家又怎么办?万钱又怎么办?

原来自己走了这一段路,都不过是枉然!

少筠露出一抹惨笑,徐徐从青阳手里抽出“拱手相让”簪,丝毫不理会满脸期待的康青阳,慢慢走向万钱。

她盯着他的眼睛,诉说自己的心绪。她希望这一段路再慢一点,再久一点,好让她再留恋多一点的时间。最后她站在万钱跟前,飘渺笑开:“你我原约有姻缘,可你瞧见了么?两淮的人家都知道我桑少筠,是一个不贞不洁、没有廉耻、私许终身的女子。”,话到这里,少筠顿了顿,又笑道:“万爷是个有胸襟的人,两淮的人都知道,少筠怎敢连累你遭人背后说是非?这簪子……少筠终是没有福气佩戴的!”

万钱看着展开在面前的一只手掌,还有上面那根簪子,徐徐站了起来,讷讷道:“少筠……”

少筠狠心一闭眼,“啪”的一声,将簪子反手拍在桌子上,随即转身,扬声说道:“康公子抬爱,恕少筠不敢从命!事已至此,我桑少筠宁愿终身不嫁人,如此,便不辜负诸人倾心相待的情意!”

终身不嫁人!

少箬李氏都白了脸,青阳嘴­唇­微张,万分不可置信!

少筠抿住嘴,不叫自己哭出声来,转身就走!

可没走出两步,左手被牢牢握住。那力道、那纹理,万分熟悉!万钱!少筠心中一声默念,眼泪倾泻而出!

万钱将少筠牢牢握紧,而后将少筠搂在怀里,哈哈笑道:“傻子,我今日才认识你么?头一回你假扮小子出门,我说的那句话是假的么?何况……”,万钱意味深长的看了康青阳一眼:“你的事,我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少筠傻了,茫然道:“我与他倾心相许、互有表赠……”,少筠又哭出来:“我是个没羞没臊的姑娘……”

万钱从怀里掏出那方与君子语帕子,轻轻给少筠拭泪:“筠儿……”,万钱紧紧的看着少筠,突然又携着少筠走到李氏少箬跟前,致意道:“桑太太、梁夫人,既然我与她定有婚约,断没有更改的道理。当着二位的面,我请两淮人家做个见证,我万钱一言九鼎!”

少箬大松一口气,淌着眼泪道:“万爷!请你记着今夜的话,善待我这可怜的妹妹!”

万钱一颔首,略一弯腰,打横抱起少筠:“小万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一堆蠢人,一堆别有用心的人,一堆利益熏心的人,一堆自私自利的人,一堆被人利用而毫不知觉的人,一堆想利用人反被人利用的人,一堆……总之,世事复杂,不见得你能­干­就能避免伤害,不见得你聪明就能算计一切。惊变开张……

☆、130

眼见万钱抱着少筠头也不回的离去,少箬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万丈怒火几乎掀开天灵盖,叫嚣着要喷出来!

此时大堂内,康夫人、康李氏无不震惊至呆楞,而青阳苑苑两夫妻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宛如雕刻,一旁的康知府一张老脸居然还是波澜不兴,只是手里的那杯酒一直悬在半空。

少箬霍的一声站起来,指挥莺儿:“莺儿,把咱家的大小姐扶进去,别叫她再动了胎气!”

梁苑苑兀得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一震,醒过神来,却只是缓缓一笑,满脸平静道:“事已至此,还需要瞒着我什么?”

少箬摇摇头:“我用不着瞒你,不过究竟只是咱们两家的事!”,说罢转身身边的贺夫人,挤出一抹苦笑来:“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此事,还请夫人您做个见证。”

贺夫人站起来,点头道:“我看这事……不如你们两家坐到一处,当面说清楚吧?”

少箬正欲答应,梁苑苑却缓缓站起来,呢喃道:“说什么?有什么早前不是说清楚了?我这辈子,也愿意平平静静、全心全意待他,可惜……横竖再纠缠,无非叫我更难堪!”

少箬看见此况,心中暗道不妙,正要出声,梁苑苑已经死盯着康夫人一字一顿:“老巫婆,你记着,不是你康家休妻,是我梁苑苑自请下堂!”

康夫人涨紫了脸,目瞪口呆。康李氏这时候急了,几乎是跳起来一般:“你!咱们有话好说、好好说!”

少箬大叹一口气,事情终于还是不可收拾了!她一ρi股坐下,就想撒手不管!可是她转念想想却又不放心,好歹她丈夫就是苑苑的亲爹!她鼓着力气又站起来,走到苑苑身边:“苑苑,这事不小,咱们不必着急着意气用事,好歹是你自己的一辈子。”

康李氏附和:“正是正是!离了我们家你要再嫁人就难了,何况你还带着身孕。”

苑苑笑笑,昔日那股高高在上盘旋的孤傲又一次浮现,而后她敛了笑容,理也不理康李氏,只睥睨少箬:“你大约得意吧?当初你就知道他与你妹妹的邋遢事,所以才劝我不要嫁!今日我落得这样的下场,横竖只是我没有亲娘,真心实意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错?我­干­净清白的一个人,就错在碰着你们这些满心算计、一肚子刀枪的人。但凡你当日不是一心维护你妹妹,明说了这事,我定不肯就这样付诸我的心事!”

少箬颤抖着喘了一口气:“横竖我委曲求全,最后换来的还是你这般猜忌!”

梁师道早在青阳说那番话时,浑身上下全都叫嚣着懊悔痛苦。此刻他听了苑苑的话,连忙赶上来,扶着苑苑:“我的儿,别闹了,还嫌不够丢人么?咱们回家去、回家去吧!你便要如何,爹爹养着你一辈子也罢了!”

少箬听了真是痛得流下眼泪来,她推着梁师道:“你也糊涂么?”

梁师道无可奈何的摇头:“三番四次,本是我这做爹爹的多计较,却连累的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娘死得早,我又教的少。后头你劝过我,我以为不妨,究竟还是由着她去,才酿成今日。罢了,我也心灰意冷,咱们一家人,回乡下去,总能平静度日吧!”

梁苑苑木然,又滚下眼泪来:“原来当日爹爹你就知道!原来你面上疼我,实际上还是把我当成棋子般摆布。你还不如你的继夫人那样为我着想!”

梁师道懊悔不已,只能一个劲的劝梁苑苑。梁苑苑犯了牛脾气,一个劲的催着自己的丫头,要回自己的舅舅家……

一场宴席,因为何伯安的一句挑唆而不欢而散。

李氏呆立堂中,无颜面见少原、老祖及族中诸人;贺转运使及夫人十分尴尬的寒暄了两句,带走了大部分客人;少箬梁师道夫­妇­眼睁睁的看着执拗的苑苑逼着自己的丫头嫲嫲回了李侯爷家;而康府的人散坐在原位,动都动弹不了!

何伯安眼见着毅然远处的万钱,嘴角挂起一抹笑,也不知道是苦涩还是得意,只知道那一抹笑,温淡如常……

出了桑宅的万钱将少筠裹进自己的披风内,紧接着翻身上马,低喝一声:“走!”

他身后三匹快马半环绕着他,接连奔出扬州府,直往近郊的留碧轩!

少筠再回神时,不见幽黑天幕,只见寒夜里暖暖燃烧的两只防风灯笼。昏黄的灯光下,“留碧轩”三个字遒劲洒脱,直有当初米芾阵马风樯的风采。她有些茫然,低喃:“留碧轩……”

万钱将缰绳丢给阿联,又拍了拍马脖子,然后上来扶着少筠的腰,一同举头:“过些日子就是梨花开的时候了,本想晚一点等你过门了,我们赏完梨花,我就带你去见是我老家的万顷竹海。不过早了几日,梨花还没开。”

少筠张了张嘴,眼泪又下来。

万钱低笑两声,随后抱紧了少筠,一路带着她走,一路低声说:“别为那些事伤心难过,日后你就知道这里头的深浅了。”

少筠抿抿嘴,只觉得心里万般惭愧无奈,嘴上是千般难张,之后十分泄气,只说:“你虽然不计较,却始终留了话柄在大家嘴里。日后好与不好,都拿出来叫你难堪,我心里怎由得不愧疚。总是我早前不谙世事……”

万钱低低的笑,随后低声说道:“原本以为桑贵叫你见识了些世面,不料还是小姑娘的心思。也罢,究竟是还没嫁人经人事,我就当是我的福气也罢了。”

少筠扁嘴,哭道:“你胡说什么……谁像你,皮糙­肉­厚!我、我这一辈子的名声,被哥哥的一番话一说,就这么没了……”

正说着,两人进了屋宇内,万钱低笑着也不停留,直直将少筠带进了一间卧房。卧房是三进的,少筠一张望,只觉得这间卧房布置得十分简单,博古架古董一应全无。正门进去一张镶大理石圆桌,一张条案,里面一间陈了一张书桌和圈椅,一个书斗,再进去一间不过就是一架紫檀透雕四君子屏风和一张架子床。

真真是一目了然的摆设!

少筠擦­干­眼泪,叹了一声:“你这连一架镜子也没有么?难道就是你的卧房?”

万钱一路拉着少筠进了最里面那间卧房,解开披风,随手丢丢在一侧的圈椅上:“用不着,君伯就是镜子!”

少筠抿抿嘴,心里不由暗忖万钱为什么要带她进他的卧房。大约是因为她再没什么名声,因此这般放肆么?她十分难耐的:“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大约我……是个下流女人……”,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话没说完,万钱捧着她的脸,轻轻吻去眼泪:“别胡说!送你回家,今晚也歇不着。带你出来,安心叫你歇两日。”

少筠鼻子一酸,眼泪流个不住:“对不起,万钱……”

万钱心里喟叹,一张手,将少筠抱了上床。两人一里一外,相对躺着,万钱才说道:“咱们不管外边的事,好好歇过这两日,我再告诉你些事情。你知道了,必不会觉得你我之间,谁连累了谁,谁对不起谁。”

少筠愣了愣,直觉万钱这话里有十分的深意。可她实在很累,又大受打击,只能勉强稳住心情,尽量不再纠结前面事故,因此勉强露出一抹笑来:“你虽这样说,未必不是安慰我。我实在不曾想到他竟然如此鲁莽,总是我昔日太过无知……”

万钱伸出手来压住少筠的嘴­唇­,然后移至她的一侧耳垂、鬓发,摘去了耳珰、花钿和那支“拱手相让”簪。然后无所顾忌的解了少筠的腰带、衣裳上的盘扣,最后连罗裙也解了,两人穿着中衣相对而卧。

少筠本想阻止,可是想到自己终究在感情上亏欠于他,又在众人面前落了个表赠私物、私许终身这样不贞不洁的名声,多少生了自卑,因此只是红着脸,默许了万钱的举动。

不过万钱只是解到中衣就停了手,定定看着她。她有些不明所以,更有些懵懂男女之事,脸红之下,只有默然接受。

周遭十分静谧,寒夜里些许的风,让屋里加倍的恬静温暖。

没有滴漏,没有西洋钟,时间似乎流淌到屋里就停止了一般。少筠开始是默然接受,而后感染了这份静谧,心里竟然开始变得无比的平静澄明。他对她不离不弃,他许诺说一言九鼎,必然娶她。所以这样相对而卧、默然相视这是自己的一生么?这样安详安定!她被他吸引,被他宛如磁石一般的眸光吸引,因此同样看着他,自然而然的也流露着同样的眼光看着他。

万钱似乎了然,又似乎如同孩童一般简单赤诚,他有些任­性­的伸出手,抚摸她的脸蛋,而她也微微侧着脸回应他。她是愿意的!他有些明白,便无所顾忌起来,将她抱在怀里、压在身下,细细的、缠绵的亲吻她。

刹那间,初见、相识、相交、交锋,再到山洞里相许,一一闪过眼前!原来这一年他与她经历了这样多,了解了这样多,多得足以掩盖过去的十年,多得她忍不住期盼未来无数相似的日子!

渐渐的少筠伸出手,回抱万钱,回应他的吻。

万钱脑子一热,动作狂野了起来。

少筠只觉得身子很热,周遭都是万钱的气息,脑子也迷迷糊糊的,浑身都使不上劲。就在她觉得憋着的一股气将胸口塞得满满的、就快要溺毙了的时候,她呼吸又突然畅顺了。她低吟了一声,张开眼,看见万钱伏在她身上,中衣有些散乱,眼睛却是水洗般的清亮。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低头一看,自己的中衣也扯散了,露出里头合蜜­色­莲花肚兜。少筠脑子轰的一声炸响,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万钱了然一笑,翻身侧卧,伸手理整齐她的衣裳,又将她枕在手臂上:“睡一觉,明天再说。”

听闻这句话,少筠忽然安下心来,乖乖点头,闭上眼睛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文写到这里一直以少筠为主镜头,稍候我会尝试新的写法,多线多点进行。

其实很应该了,因为铺的开,只写少筠,其他人就不能兼顾了。

这里要给梁苑苑一笔,应该也挺关键。这个姑娘,有点撞了墙也不知道悔改的,

另外悼念一下Jobs。

☆、131

一觉到日光亮堂堂的洒在屋里。

少筠睁开眼睛时,万钱笑嘻嘻的看着她。她有些茫然,而后昨日种种缓缓涌进心来,她抿了抿嘴,经不住自嘲道:“这一下真真坐实那不贞不洁的名头了!”

万钱喉咙里逸出笑来,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少筠有些生气,掐了掐万钱,紧接着掀了被子要起来。

万钱揉了揉自己的手,然后双手垫在脑后:“原本海棠春睡醒,多好,你一句话就叫海棠变成了残花败柳!”

少筠回头瞪了万钱一眼,急急的笈了鞋子。可天还很冷,她没走出两步,只觉浑身冻得发抖,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万钱半支起身子,叫道:“你还想在大病一场呢?快进来!伤风了不是闹着玩的!”

少筠抱着双臂,畏畏缩缩的,想了一会,又不敢高声叫人,实在忍不住,猴似的又钻进被窝,惹得万钱十分好笑。

躲在万钱怀里匀过一口气,肚子却打鼓似的响起来,少筠抬起头来:“我饿了……”

万钱又低笑两声,然后很正经的说:“昨晚顾着看戏,没吃饭,我也饿了!”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随后万钱也没招呼君伯进来伺候,两人东摸摸西摸摸只闹了许多笑话才相互帮着穿好了衣裳。而后君伯把青盐、温水等洗漱用品拿进来,伺候两人梳洗。直到这时,少筠都没发现万钱有丝毫的不悦,又或者什么轻鄙的情绪,大大咧咧一如旧日,她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开始明白,或许自己真遇着了一枚极品!

大约心里轻松,少筠也就不十分计较君伯那股子老学究的做派,淡定的洗漱、用餐。

直到两人吃过早点,君伯指挥仆人收拾了器具之后,才垂手对万钱说道:“爷,凌晨时分京里有消息了。”

万钱微微颔首,示意君伯继续。

“爷顾虑的事,上边大约没有什么迹象。”

一句出来,万钱微微皱了眉。沉吟了一会,他挥手:“先下去吧。”

君伯看了少筠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行礼退了出去。

少筠一直没有吱声,她虽然知道万钱很有能耐,但从未确切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处置事务的,因此没有擅言。

等君伯离开了,万钱才说道:“你我联姻,我怕有人忌惮。但京里又没什么消息。”

他和她联姻会有人忌惮?少筠心中一动,有点儿通了一半又没全通的感觉,忙问道:“难道是因为桑氏今年风头太劲,惹了人侧目?可你……”,说到这儿,少筠终是怀疑了:“万钱,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人家会忌惮?”

万钱摇摇头:“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挥得动漕运的人,也挥得动京里一些人。”

挥得动一些人?少筠稍一掂量,即刻明白:“你是说人家忌惮桑家的位置和你的能耐连在一块?”,可是刚才君伯也说了,京里没有什么消息啊!“万钱,方才君伯说京里没有消息,那……必然就是扬州府上有人心怀不满了?难道你怀疑昨夜哥哥那一番话是有心的?不!哥哥不会是这样的人,他素来读圣贤书,并不是这样心藏险恶的人……”

万钱摇摇头:“一,人会变;二,会惦记的不止他。”

开始少筠不服气想辩驳,可平心静气一想,又觉得也对!青阳或许早前不懂,可后来未必不懂,她虽不愿相信,但未必不是事实。再说,两淮各方势力太过庞杂,还真不好断定究竟是谁!不过直至此时,少筠才真正明白万钱心里不在意的原因。她遭受这等事情,他未必会不在乎,但是,他更在乎背后可能的症结。可是,事已至此,他和她,乃至于康府梁府桑府又该如何应对呢?

万钱看见少筠一言不发的冥思苦想,不禁伸手握着她:“别怕,会过去!”

少筠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说的是确有其事,我也不知道是谁会用了这样歹毒的心思,闹得三家人、我们三个晚辈都万劫不复!我、我还好,我肯听你的,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罢了,横竖我真得一辈子不嫁我也不十分怕。可是哥哥呢,他学问好,本该正经进学出仕,还有梁小姐,她那脾气,十分的孤傲,姐姐为她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闹到这地步这两人又该怎么办?哎,也不知道姐姐好不好、我娘是不是也好……”

万钱闻听了轻轻把少筠搂在怀里,有些心疼的:“你自己就没整明白,管他们做什么?我猜是有人中间做了些不该做的事,但是他们两方为那点银子争得不可开交,又无辜连累你,是事实,没无辜到哪去。你放心,阿联不必我吩咐就会去向你娘你姐姐报平安。在他们没整清楚以前,你还是安分住下来。”

正说着,外面阿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爷,二小姐的两位丫头在外边候着了。”

少筠一听忙推开万钱站起来:“是谁?”

门外两声惊呼,便有急匆匆开门的声音:“小姐!”

少筠一看原来是侍菊和侍兰两人!

两人一见少筠就都抱成了一团,万钱眉头一耸,紧接着站起来:“你们聊。”,说着走出门去。

侍兰一见万钱走了出去,眼泪哗的一声流了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侍菊满眼眼泪:“急死咱们了!候了一夜,破晓时分万爷的仆从才传了话,我们不敢耽搁,忙忙的收拾了两套衣裳就出来了。小姐,你可还好么?!”

少筠拉着两人都在桌边坐下,勉强笑道:“有他在,也没能发生什么。只是担心家里……”

侍兰听闻了忙拉着少筠:“小姐,昨夜……万爷他……”

少筠摇摇头:“兰子,眼下论这些还有意思么?”

侍兰抿了嘴,侍菊又推她:“小姐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会不知道么?我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只要小姐平安无事就好!”

侍兰又流了眼泪,哭腔道:“我知道万爷是个有大分寸的人,小姐在这里不会有事。我只­操­心后头怎么办。小姐这一走,宴席这一散,老祖就黑着一张脸,连同族里的长辈把二太太又训斥了一顿。二太太当夜里就没睡好,听闻我们要出门只勉强要我们收拾些东西,我看她的­精­神,竟有些不济。偏偏大小姐府上也闹开了,身边也没能有人劝解劝解二太太。”

少筠叹气:“姐姐那面呢?”

“说到这个!”,侍菊不无惊讶的:“小姐一走,大小姐的意思就是康梁两府坐下来好好谈谈,可人家梁大小姐只丢了一句自请下堂就连梁府也没回,直奔李侯爷家里去了。我听她那意思,不仅埋汰大小姐,连姑老爷也埋汰上了,说是当初就知道青阳少爷和小姐的事,却还是由着她去嫁,是把她当成棋子使!”

少筠一声冷笑:“真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不是么!”,侍菊一脸不屑:“也没见过谁做人做成这般不食烟火的!横竖总是别人的错,横竖就是自己最好、最对!康府里两位夫人是老巫婆没错,可真要论起来,康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两句话说出来,侍兰忍不住又笑:“人家骂人,你也学得起劲!只是这事如何善了?”

“有什么了不了的?!”,侍菊张口就来:“又不是天塌了,又不是地陷了,正经要­干­活过日子的人,舌根嚼烂了,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就是官府里的老爷,明年瞧见咱们桑家大把的银子上贡,你说他还记得今年这事?也不说别人了,老祖,骂二太太骂得凶,可一句也没提不让二小姐当家,谁能做事谁不能,计较着口袋里的银子,人人心里都有数得很呢!”

一番话说的侍兰哑口无言,却足足惊醒了少筠。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有在意流言的人,流言才有杀伤力!她桑少筠不是依附着男人过日子的女人,只要堪破这世间最大的障眼法,任你满天神佛,也不需要顶礼膜拜!原来这就是万钱所说的见世面吧!她点点头,叹道:“你这番话虽十分刁毒,却也一语惊醒梦中人。兰子,你听了还会担心么?”

侍兰想了想,心服口服:“阿菊这话的确有理,想来我们这几个人,仍不脱些闺阁气息。倒是阿菊出了趟远门,见了些大世面回来。”

少筠满意,又说道:“今早我听万钱说话,这里头大有乾坤呢,怕是有人不乐见这门亲事,才闹出事情来。”

侍兰侍菊大吃一惊,忙问是什么回事。少筠想了想,觉得这事连万钱自己都还没摸出门道来,也不算成熟,因此只挑了两句告诉两个丫头,最后吩咐道:“这些日子我也还是避开些人好,大约还是住在这里妥当一些。家里么,姐姐、哥哥府上的事我不能也不该Сhā手。我只担心我娘没有人开解,会心里想不开。这样,你们俩辛苦一点,再进一趟城,避了人同我娘仔细说说,缓解她心里忧愁,随后再细细打点些我常用的衣物来。”

两个丫头答应了,彼此又说了两句体己话便又离开。

少筠送走两人,轻轻舒了口气,心里又想着侍菊刚才那番话,不禁又笑开。

“想什么这么好笑?”

少筠抬起头来,看见万钱负手站在门前,挡住了屋里大部分的光线。她不由一笑,也负着手,一步一步的走到万钱跟前,仰头道:“昨夜你说我还是小姑娘的做派,今日你可要对我刮目相看了!”

万钱耸眉。

少筠好笑,大略复述了侍菊的一番话,随后道:“大约这也是世间最大的障眼法,堪破了,海阔天空。”

万钱置之一笑,拉着少筠出门:“什么障眼法,我不懂,我只知道,没品­性­是没底儿的事,人要贱起来,什么规矩,都等闲。”

……

作者有话要说:叫小竹子经历些事情,开拓些心胸眼界。

☆、132

主仆三人商议定后,侍兰侍菊又回了一趟桑宅,其中侍兰避开人同李氏细细说了少筠的心思,也着实安慰了一番,而侍菊则回到竹园安抚了坐立不安的侍梅,又收拾了少筠用惯的什物,便同侍兰一起住进了留碧轩,并且带回来了另一个消息。

“家里桑贵说了,今日我们一早出后,晌午的时候富安姑老爷的贴身小厮就回来了,说是富安里头荣叔他们想了个新法子,想让小姐忙完了这边的事情就快些去富安,一块儿商议。”,侍菊一面安置东西一面对少筠说:“桑贵拉着我,悄悄对我说,眼下大小姐家和康府都没个消停,小姐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横竖富安都是要去的,去个十天半个月,扬州府上都平了,再回来,到时候万爷连大礼都过了,良辰吉日也问准了定好了,事情就了结了!我寻思着这念头不错,就怕万爷不高兴!”

正在左右打量着万钱卧房,指挥侍菊摆设物品的侍兰也抽空笑道:“蔡大管家也是这个意思!他呀,听闻荣叔想要小姐下富安,好似大松了一口气似的,前面只管没头苍蝇似的两头走,直说这一下还不知道如何办。听闻荣叔请小姐,他才大腿一拍,说小姐这一下富安,总该妥当了。连二太太知道了,都放下一半的心。”

少筠彻底定下心来:“如此,确实也该走一趟,何况荣叔原先就盼着我开灶点火的。”,正说着她又皱了眉,话说这儿是万钱的卧房,这两个丫头连问也没问一声,就摆弄开了……她清了清喉咙:“兰子、阿菊,你们且慢着……一则我也不在这儿住多久,二则这也不是我的屋子,你们这般大刀阔斧的,万爷知道了,岂不是心里不快?”

侍兰皱了眉,侍菊一面收拾一面笑道:“他既不怕人家说他闲话的跟小姐住在一块,咱们还把自己当客人么?小姐这些东西都是用的着得,再说了,他这屋子这样方正,却连一点儿摆设都没有,这不是寒碜人么?”

少筠无可奈何,旋即又想起另一事来:“你这把嘴呀!怕只有阿贵那老油条扛得住!罢了,我也不管你,横竖日后有人给你管着。只是阿贵上回提的事,你心里怎么想的?行不行,你得给句话,不兴黏黏呼呼的吊着人家,阿贵年纪着实不小了!”

侍菊一下红了脸呆在那里,侍兰上来挽着她,一起走到少筠身边去:“还惦记着呢?还是小姐看得准,你那脾气,断不是少爷中意喜欢的。你我姐妹一场,当着小姐的面,我不怕劝你,你还是应了阿贵吧,我瞧着是真好!”

侍菊咬咬嘴­唇­,好像在下定决心:“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只舍不得小姐。”

“傻子!”,少筠嗔道:“有好人家,你们三人,我一个都不留着。何况咱们离得多远么?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

侍菊低头,浅浅说道:“也罢,只是想看着少爷和美、小姐顺利出阁,我才想着自己。”

少筠笑开:“既这么说,是肯了?知道了,只是也让阿贵吃颗定心丸……”

话音才落,万钱走了进来:“我也让你吃颗定心丸。”

三人都站了起来,侍兰侍菊则稍退到一边。少筠才问:“什么定心丸,是上京有消息么?”

万钱好笑:“那个不用你­操­心。”

少筠不明白。

万钱拉着她在桌边坐下:“一会君伯拿大礼单给你看,不知道你母亲备好回礼没有。”

少筠一下子咬掉舌头似的发窘,而侍菊跳起来问道:“这么说要过大礼了?日子定了?”

万钱眉毛一挑,而侍兰拉着侍菊说:“你跳什么呀,蚂蚱似的!”

侍菊讪讪的,又不伦不类的朝万钱行了个礼。

少筠勉强镇定下来,有些不自然的问:“许多事不是还没有定论么?怎么……你别怪两个丫头,他们脾气大了些,可不是坏心眼,就是弄乱了你的东西,也是一心为我而已……”

万钱闻言扫了自己的屋子一眼,知道多了些妆奁摆设的,也没十分在意,只说:“知道不是京里的人忌惮就好办,我跑一趟,这事就算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动了。”

“你要走?”

“进一趟京,来回月余,正好赶上日子娶你!”

少筠有点耐不住:“那……”

万钱扫了两个丫头一眼,又说:“老杨说富安招你去?我看好。不过你家里桑贵,我想带他进京。”

少筠沉默不语,心里思量。听万钱的意思,忌惮他俩联姻的应该是两淮的人,如此他跑这一趟只怕是要和京里的人打声招呼,不然怎么说是万无一失?但他还想带上桑贵,那意思是……想让阿贵跑一跑,搭些关系?少筠一下心理暖洋洋的,到底万钱为她,乃至为她家里都考虑的十分周全!不过!他刚才说什么?煮熟的鸭子?

少筠迷了眯眼:“你放才说什么煮熟的鸭子?谁是煮熟的鸭子?”

万钱一滞,有点无奈的:“不就一个比方么!”

少筠嗔了他一眼:“那我就让他们打发我去富安了。你这一走要多少时候?路上平安么?”

两个丫头窃笑,少筠回头瞪了两人一眼,两人吐吐舌头,相互拉着闪了出门。万钱哼了一声:“辣妹子养些刺头货!”

少筠斜睨着万钱:“少胡说!对了,你要带阿贵进京,我也未必就能见着他了,一会我写封信,你交给他吧。侍菊算是答应他了,也该让他安心。只是你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万钱把少筠拉着,一路走进后院:“不着急,明天好日子,过了大礼,收了回礼在打发我出门还不晚。”

少筠抿嘴一笑,十分颜­色­七分娇。

万钱转过身来,大言不惭的:“路途不远也不近,快马打一个来回也得一个月。你要是想我想得厉害,还不如去富安,你家里的老掌柜跟前,想必你也得装作矜持模样。”

呃~这话太欠扁了!

少筠咬牙切齿的伸手掐万钱,不过人家万大熊果真是皮糙­肉­厚的,只当瘙痒!少筠气不过,执起万钱的右手,狠狠就是一咬,终于惹得万钱叫了一声:“啊!你是老虎啊!”

少筠洋洋得意,万钱挠挠头发,两人又并肩走在一处。

记得一年前来这园子的时候,满眼荒芜。可眼下整整齐齐的,看着十分舒服,只是匠气很重,并没有移步换景、一步一玲珑的灵动。少筠弯着眼睛、翘着嘴角说:“你一个皮糙­肉­厚的臭大熊、我一个不规不矩的野丫头,竟用银子凑了一个‘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暴发户!也难怪有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看不顺眼了!”

万钱呵呵的笑,笑够了拉着少筠的手:“听你胡闹,心里十分痛快。”

少筠敛了笑,轻轻凑近万钱:“万钱,你快些回来。你不在这儿,我、我万人唾弃……”

万钱心底一荡,十分的柔软,只轻轻搂着少筠的腰:“咱两也算奇葩。”

少筠扑哧一声的笑出来。

……

随后两天,君伯抬着三十二抬彩礼,送到西街仁和里的桑宅。虽然君伯一声吆喝也没有,但是这三十二抬彩礼还是震动了整个扬州府!前脚才听闻康家公子当众向桑二小姐求婚,后脚人家万大熊已经健步如飞的走在婚礼进行曲中。原来,桑二小姐,两淮名著的小竹子,真的要嫁人了!

就在扬州府上都在议论纷纷这桩婚事时,万钱领着桑贵老杨阿联,悄然进京,而少筠更是彻底绝迹于扬州府,混迹于富安灶户中。

少筠来到富安当夜,几个老掌故迫不及待的聚在桑家老宅里,就着几碗浑浊黄酒,论了一个晚上。

少筠的印象中,桑荣总是苦口婆心、正直而不善表达感情的人。所以眼前的桑荣叫她不知道作何反应。桑荣一只脚踏在春凳上,对这一屋子的人手舞足蹈的说的唾沫横飞:“借日头晒盐,这法子念叨了十来年了!睡觉都琢磨着,这法子肯定能行,我们五个人做这个做了一辈子,我们说能行,那这天底下就没有人能比我们熟的了……小竹子,就等你拿个主意。”

林志远拿着筷子点着桑荣,侧着身子向少筠笑道:“你几时见过老荣头这样子?真是八十同八岁!临老了还瞎折腾!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晒盐可比煎盐方便得多了!老荣头自当上总催,就琢磨这事,早几年想法不成熟,眼下赶上好时候了,我看呀,你就放手让他试试!成不成,他也死心。”

少筠点头,暗自思量。桑荣酝酿了一二十年,才想了个晒盐的法子,自然是思来想去过好多回了,可行­性­自不在话下。这一下改动果真成了,节省人力,盐量高产,这可是十分大事!如果晒盐法首先在他桑家做出来,那桑家在两淮,再没有任何人能撼动了!只是……“荣叔,我方才听了好一番怎么引水试卤的,我只不明白,单靠太阳晒,那水就能­干­了出盐么?”

“咳!”,桑荣高声叫了一声,说道:“小竹子你没正经下过地不知道!两淮什么多?靠着海,海水多!这梅雨季节一过,太阳能叫人都晒糊了!那道理不就跟烧柴火煎盐一个样么?咱们富安,六七月里海上不时有些风暴过来,但一过了秋高气爽,这秋风一吹呀,你­嫩­­嫩­的脸蛋都能多几道皴裂,何况那卤水呢!”

赵霖一面笑一面说:“小姐,这话实在。真要晒盐就怕下雨罢了,但我们这些老伙计,十个里头有八个多少能看点儿天气,不怕不怕!要是小姐怕担风险,咱们在草荡深处靠海的地方搭个小的晒盐池子,试试看,就知道了!”

听了赵霖这话,隋安、方石、林江、林志远都左右的议论起来。少筠听了一晚上之后,只觉得老掌故一辈子经验,这时候有些新念头,肯定是十分可靠的,因此当场拍板,让赵霖同老杨两人在草荡里物­色­地点,建个盐池子试试看……

这个决定一出,在场的几人无不拍手叫好,那中间的兴奋,简直比少筠领了两万引盐回来还甚。那一刻少筠被桑荣这些人仿佛突然焕发的激|情所震慑!等她回过神来,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的家族将在她的手里凤翔九天!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桑荣所叨念的,足以改变两淮乃至于整个帝国制盐的的大格局!

作者有话要说:晒盐到明清时期逐渐取代煎盐,两淮因此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产盐区,一直到清朝都是如此。

但是晒盐法虽然好用,却不能将煎盐全部取代,日后我也会涉及这个。

准备好迎接风暴了么?呵呵

☆、133

此后,桑荣向盐场告了半个月的假,领着赵霖、方石等人,揪着少嘉及几个徒弟,开始不计较报酬、不在意辛苦的奔波于草荡深处,最后在草荡深处的近海处搭了草棚子住了下来,天天就想着怎么建盐池,怎么引卤水。

眼见几人如此辛苦,少筠不敢怠慢,领着侍兰侍菊一天至少跑一回,为这些人送饮食送衣裳。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却愿意身体力行的支持桑荣,因此换来了桑荣等人发自肺腑的尊敬。而少筠也在这短短的十余日里,得到了桑荣等人毫无保留的知识传授。

与少筠蜻蜓点水、只知理论不知实践的学习不同,桑少嘉经过大半年地狱一般的锻炼,也开始呈现出变化。或许他内心并不愿意做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因而变得沉默寡言,但是外表的黑瘦、对桑荣等人的安静服从,无不证明,他已经渐渐脱去昔日纨绔公子的皮囊。

少筠对此又安慰又自责。虽然少嘉早前十分可恶,但在年幼的记忆里,她这位哥哥并不是不可救药的坏人。而今的少嘉,没有了飞扬拨扈,却显得瘦小寡言,她觉得自己未免又太过算计。

不过,她再没有机会在与人相处间体悟世间人情道理的温脉,却要在突如其来的残酷跌宕中学习步步为营、步步紧逼!许许多多年之后,她能平静的领悟到的道理,不是她因为聪敏,继而能熬得过所有的惊心动魄,而是她太过高估这份聪敏,所以忘记了道可道,非常道!

弘治十四年三月初一一早,少筠与姑姑姑父各自用了早点,少筠正打发侍兰侍菊收拾好一天的饮食,要送往盐池子,桑氏则陪着林志远说话。

东西收拾到一半,林志远睨着侍兰说道:“小竹子,你丫头收拾什么一大堆的?我瞧了好几天了!别不是给你哥哥私下加什么好吃的?”

桑氏听了连忙说道:“没有的事!你别瞎猜疑!”

林志远又连连看了侍兰一眼,轻哼了一声:“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犯糊涂!必定又是你们­妇­道人家心软,做的这事!你也不想想,小竹子这一去是给老荣头打气的,这厚此薄彼的,老哥儿几个心里不痛快,就是他们的徒弟也不敢跟着少嘉套近乎,这对少嘉好?”

少筠轻笑连连:“可是姑丈­操­心了,少嘉哥眼下做工,一板一眼的,没人敢小瞧他。无非是身份有别,别人总远着他……筠儿也没做什么,不过就叫哥哥能吃饱有力气做工而已……”

少筠话没说完,林志远挥手道:“那也不行!你不打点他我就不信他还能饿着肚子!不过就是粗茶淡饭……”

林志远还没说完话,大门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灰衣仆人,又沙又哑的声音竭力喊道:“二小姐!二小姐!出事了!出大事了!赶紧的回去看看吧!”

出大事了?!

少筠一下子站起来!一屋子人都收了声、住了嘴!

灰衣仆人显然是丢了缰绳就往屋里奔,跑到天井时踢了一脚青石板,骨碌的跌了一跤,当即磕破了嘴­唇­,流了一嘴的血。可他浑然不觉,跌跌撞撞的又爬起来,冲进大堂,扑通一声跪下:“二小姐!家里出大事了!”

少筠忍不住,下意识的上前扶了一把:“你不是跟着柴叔的小七么!家里出什么事了?”

灰衣人上气不接下气,接过侍兰递来的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桑氏和林志远等不及,叫道:“快说呀!”

小七抹了一把嘴巴,擦了一袖子的血,旋即淌下泪来:“少爷、少爷被关起来了!”

少原!

少筠脑子一空,而桑若华与林志远面面相觑,三人同声喝道:“怎么回事!”

小七一面抹泪一面说道:“今日丑时三刻的事!因桑管家不在,昨日蔡管家陪着少爷去盐仓支盐。半道上想是与几位行家的小少爷遇着了,就一块儿去了万花楼喝酒,连家也没有回。今日一早……二小姐,少爷败坏品行,家里老祖知道了,康知府也知道了,一大摞的人捆着少爷,冲进家里,叫二太太给说法!捉­奸­在床,那样子……听闻十分……十分荒­淫­……老祖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二太太也晕死过去了……”

什么?喝酒、没回家,还捉­奸­在床、十分荒­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筠忧切在前,心急更甚,连连失声问道:“什么捉­奸­在床?谁捉­奸­在床?少原么?怎么回事!究竟在哪里捉的­奸­、那……那女子家又是什么人?眼下人捆了在哪里?”

林志远和桑若华也顾不得什么不体面了,连声附和:“对对、对!快说!快说呀!”

这一下子的功夫,前堂围满了惊诧不已的仆人。

小七又急又惊,只脸红了红,又磕磕巴巴的:“就在万花楼里……那、那女人家……”

“快说!”

“家里闹哄哄的,前堂里好些瓷器都打破了,外帐房也砸了。听那些人说起,那姑娘家是南城边上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

身家清白的姑娘……跟少原……少筠摇摇欲坠!侍兰忙扶着,而侍菊则一把抢上前来:“怎么回事!不是阿蔡带的少爷,怎么会出这事?!我不信,少爷决不是这样的人!”

小七摇头:“阿蔡、蔡管家……听闻他有份捉­奸­……他、他、他娘子竟也在里头……”

蔡波的老婆也在里头?什么意思?这还不止一人?!少筠突然觉得很冷,手脚的血似乎都被抽空似的冷!一个黄花大闺女、一个良家­妇­女,荒­淫­不堪……那是什么场面?!少筠不敢用力再想,只觉得头疼。她轻轻摇了摇,又觉得好似有人拿金箍­棒­箍紧了一般,疼以外,又阵阵发晕!

眼见少筠反应不过来,林志远也傻了,桑若华则皱着眉头:“这是真事?这事太过蹊跷吧!就算那些个小王八羔子胡闹,真掳了个黄花大闺女,那蔡管家的女人怎么也这么巧就到了那里?那里可是花街柳巷,等闲正经的女人都不会去!就是少原!几时去过万花楼这种地方?!”

“就是呀!瞧不明白,谁都不明白!阖府都猜疑啊!”,小七听了桑氏的话,哭叫道:“前院任人闹了个­鸡­飞狗跳,隔壁的人家都涌来看热闹,大家都乱成一锅粥,也没人能说出个章程来。柴叔一看不成啊,赶紧的让我骑马下来,他就去请大小姐了!二小姐,您快回家瞧瞧去呀!”

少筠静静坐着,没有答话。她静静的从惶恐失措中压制自己的心绪,勉强理出一缕清明来。这事!发生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少原弟弟去支盐,倒也没什么,因为家里就他正经的男丁。可奇在少原会去万花楼喝酒,而且还是还是与一群行家的少爷们。中间的荒唐事……阿蔡为什么没有拦着?而且……别人她不敢说,可她弟弟……怎么会平白无故从西街跑到南城掳了一个清白姑娘回来作弄?还有,又怎么会牵涉了阿蔡的老婆容娘子?这蔡波究竟去了哪里、怎么就没有陪着,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一大堆的疑问一个一个的涌出来,一下子缠成一团乱麻堵在了少筠心间。可是,眼下少原已经被捆了起来,家里还有两位长辈病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问明原因的时候啊!她强忍着按捺了心绪,极尽平静的问小七:“你说少原眼下关起来了,关在哪儿了?身子怎么样,遭罪了?还有我娘,晕死过去了,缓过来了么、老祖呢?你、你别急,大家都别急、你慢慢一样样的说来。”

小七抬起头来,看见少筠虽然一脸惊疑不定,但声音还算平静,而一旁的林志远和桑若华等人虽然也同样的惊诧莫名,却也都满脸期待的看着他。小七咽了咽口水,哑着声音道:“姑娘家里的人捆了少爷,打上门来,,砸了一会东西,伤了我们几个人,就说要去拉着少爷去点天灯。后来不知怎么的知府大人知道了,然后衙役就来拦下了。眼下少爷就在府衙的牢狱里,也不知道遭罪了没有。正因为人家派人来闹了,老祖和二太太才知道了这事,老祖当场就气晕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也不清楚了,柴叔赶紧的就打发我出门。我这一路打着马鞭就没停过……”

少筠嘴角动了动,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捉­奸­在床和捉贼拿赃一个样,都是证据确凿的事,还能怎么办?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头没法窥测得到玄机,更没法想象会发生、又怎么发生!可它就是发生了,莫名其妙却还是发生了!虽然人人都以为少原能念书、前程远大,因此从不苛刻他接手家族生意,却不曾料想突如其来这样一件事!以后……以后少原弟弟怎么见人、怎么做人!他这一辈子就!想到这儿,少筠心里火烧似的着急,双眼不禁盈满了眼泪,喘气吩咐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去了!侍兰侍菊……”

话没说完,侍菊抹了眼泪跳起来:“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侍兰猛然回神,忙道:“我也去!”

……

作者有话要说:想得到么?桑少原首先出事,而且是这样的大事……多留言,谢谢。

☆、134

侍兰侍菊没收拾什么,直接把拎去给桑荣等人的饮食就当成路上的食物,就打发少筠回家。林志远十分不放心,同桑氏一起,围着少筠左吩咐右吩咐,都是万分的惊疑不定。

少筠自己心里急火急燎的,也拿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两老,只能匆忙登车。

就在一家子人都围着少筠马车时,远处小道上隐约传来呼声:“二小姐!二小姐!等等、等等……”

少筠转身一看,远远小道上一团烟尘,中间似裹着一匹快马急速奔来!少筠眯了眯眼,心中一喜,忙对林志远说:“柴叔赶来了!怕是有什么新消息!”,说着也不等侍兰扶着就径直跳下了马车。

小七、侍兰侍菊,还有桑若华、菁玉都翘首顾盼。

少筠分开众人,迎上前去,遇着老柴猛然勒住马,急速跳下来。

少筠伸手扶了扶:“柴叔!有什么新消息?”

老柴同样气喘吁吁,虽然比小七显得镇定许多,可是声音不可置信又颤抖着:“二小姐!家里……又出事了!”

又!

少筠满怀希望,却又猛然落空,一种无法抑制的慌乱终究是决堤而出,淹没心底:“出、出什么事?”

老柴眉头紧皱,扶着少筠,却向林志远说:“姑老爷……这事……哎!上年姑太太私收余盐的事捅了天了……”

在场数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同时的:“什么!”

老柴一下子握紧少筠,又扯着林志远走到一旁,轻颤着说:“今早那事……我请了大小姐回来,大小姐方才稳住家里头的人,不料何御史就带着兵卫上了门……大小姐被即刻带走,二太太……二太太要不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怕也……我瞧着不对,又听闻何御史早已经派了人下来拿小姐和姑太太……所以……小姐,人只怕立即就到了,得赶紧的……”

私收余盐的事捅了天?!连姐姐都被捉了……少筠站不住,当即蹲在地上抱着肚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通通搅成一团,叫她又热又冷又痛又恶心。

林志远则呆呆站在那儿,微微张着嘴,愣愣的看着一旁惊疑不定的桑若华。

老柴也顾不上体谅两人的震惊,连忙拉着少筠:“二小姐!你怎么样了?!”,说着又一脸无助的看着林志远:“姑老爷!得拿个主意呀!您瞧瞧二小姐……这……”

林志远猛然一震,迅疾走到桑若华身边,低喝道:“若华、你!”

老柴那边大急:“姑老爷!”

林志远又是一震,忙压低声音,附到若华耳旁说了两句,紧接着桑若华的一张脸白过白纸,又失声道:“怎么会!那、那怎么办?!志远、志远,怎么办……”

林志远环顾一周,看见一家子人莫名其妙的,胸口大起大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桑若华急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六神无主的扯着林志远:“要不、避一避,避一避吧……”

那老柴一听,觉得未免不是法子,连忙说:“对、对!先避一避,瞧清楚了再说!富安里头,去找老荣头!对了老荣头在哪儿?!”

林志远咋一闻老荣头三个字,立即又回过神来:“老荣头在草荡里头,走!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走!赶紧的!老柴,你背着筠儿,侍兰侍菊小七、菁玉,都一块儿的别留在这儿!”

听了这话,老柴一句话也没说,扯起少筠背在背上,然后招呼了侍兰侍菊:“兰子阿菊,赶紧的带路,后头只怕官兵就到了!”

侍兰侍菊六神无主,哪里还敢说话,只领着一行人就往草荡里赶!

伏在老柴的背上,少筠渐渐回过神来,禁不住嘤嘤的低声哭泣。怎么办?若是私收余盐这事捅了天,她桑家……谁能力挽狂澜?连她姐姐都被兵卫控制起来,她姐夫,甚至贺转运使自然都不能幸免了,而万钱却在千里之外……

心乱如麻、手足无措,惊惧奔走……所有这些词背后的痛苦,在不足三两个时辰里头来回的挫着少筠的知觉,叫她哭也不能痛快哭,叫也不敢大声叫,连呼吸都牵扯着一阵一阵的心跳。

等她略略回神的时候,老荣头已经一脸关切的站在她面前,细细打量着她。

直到这时,老柴才细细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何御史明白派了兵卫来的,大小姐以二太太病中为由,想拦着何御史。不料,何大人拿出一本帐本来,大小姐一看,当场脸就白了,话也说不出来。我听灵儿说,那何大人还十分不客气的说道‘梁夫人还有闲工夫理着娘家的事?你丈夫与贺转运使私下里那肮脏事,只怕盖不住也藏不了了!’。我正是听了这话,趁着家里还乱,趁乱跑出来的。姑太太,这账册……是……”

桑若华这一下浑身打抖,缩在林志远身侧:“账册……账册……私收余盐……这、我……”

林志远心痛不可遏制:“若华,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瞒的……”

桑若华倏儿流下眼泪:“账册,旧日我管家时是……是老徐打理……后来老徐走了,我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少筠惨笑,终于明白前后:“昔日徐管家没走之前,阿贵使尽了手段,终于把桑家这本私帐拿在手里……我也瞧过,俱是往年家里多多少少私收余盐的入账。后来……因没想过再私收余盐,我只吩咐桑贵将旧账都清理好、对好家里的帐后再销毁。这事开始只有桑贵知道,后来他要往北边去,渐渐的就转到蔡波手里。可见是我……”,少筠冷着声音,脸上又是眼泪又是笑:“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说着呜呜痛哭。

林志远深叹了一口气,转向老荣头:“荣叔,这事不­干­筠儿的事,总是我们夫妻……眼下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那么多人,包括老柴、少筠、侍兰侍菊,林志远、桑若华少嘉菁玉,赵霖、方石、林江以及一众小辈们,无人能说话、敢说话!私收余盐,跟私卖余盐一样,对灶户和盐商而言,从古到今都是板上钉钉的重罪!重则杀头,轻则流放、服苦役。眼下情形,人家捉­奸­在床又捉贼拿脏的风火而来,必然就是处心积虑的要掀翻桑家了!

少筠心神大乱,惊心动魄于家中巨变,更莫名其妙于蔡波为何突然倒戈相向、将桑家害到如斯地步,所以分不出心来思索对策。唯有桑荣,从少筠祖父时候起,跟随过桑家大爷二爷,辅佐过小竹子,见识过大风浪,因此手中烧火棍往地上一戳,破锣嗓子一张,端得就是跃马横刀的架势:“这事得拿个主意!依我看,咱们得回家去,也得有人出面处置这事。桑家为朝廷煎盐,又正经行盐行了上百年,犯了错,捅了天,咱们认了。朝廷看在咱们是灶户的份上,就算不会格外开恩,总不至于一棍子就打死了。志远,咱们做人,就该堂堂正正是不是?你夫妻做的这事,由你扛着这事,不亏吧?总不能叫你媳­妇­一个女人家出面,也不能叫小竹子一个小姑娘扛着,是吧?”

两句话出来,桑若华眼泪哗啦啦的流。林志远原本白了一张脸,后来想了想,竟是平静下来,只轻轻拍了拍若华的手,说道:“荣叔的话,至刚至正。我身为昔日当家,正经的开中盐商人,不该连累家里人!”

“志远!”,桑若华万分哀戚:“我、这……咱们,要不再想想……”

林志远摇摇头,宽和一笑,复又点头:“荣叔说的对,这都是我当家主时犯的错,与筠儿是无­干­的。就算御史大人苛刻些,只要他念及灶户们还要煎盐,想必是不会多加惩处的,只怕就会罚家里的正盐丁流刑、服苦役而已!”

正盐丁……林志远虽然说得轻巧,可是,桑家里的正盐丁有谁?桑少嘉、桑少原!林志远不过是入赘而来的女婿、桑家昔日的账房先生!他这一番话说出来,足以扯碎在场三个人的心。

桑若华哀戚痛哭,悔不当初,而一直蹲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桑少嘉微张着嘴,不可置信的缓缓站起来:“爹……爹爹……”

看见少嘉这样子,林志远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涩。他勉强睁开了眼,朝着少嘉挤出笑来道:“爹不在,你要懂事,孝敬你娘、爱护你妻子……”

少嘉嗫嚅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旁的菁玉早已经失声痛哭。林志远又转而看着木然呆立的少筠:“筠儿……总是你姑姑做下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

“少筠……”,老荣头一拧眉,想了一会,一挥手定了法子:“不尽不能出面,还该、该避开去!带两个懂行的人,到北边去。对、北边去!北边万钱……”

可一听要她避开去,少筠好似被毒蜂蛰了一下般跳起来,清越的声音像是一把剑瞬间出鞘:“不!我是桑家当家的!我哪儿也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有什么我担着,我一力担着!”

老荣头一愣,缓缓的又觉得肚子里升起一股气,叫他张口就骂:“格老子的!这时候逞能的么!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要去服流刑?你要是不听话,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抽起地上的烧火棍,作势就打。

听见老荣头说要打她,少筠只觉得一股子气从脚底贯穿胸膛,直顶到头顶,好像凭空生了一根折不弯的脊梁。她不躲也不闪,恶狠狠的瞪着桑荣,冷着声:“我就是不走!家里那么大的事,我绝不走了叫你们替我担着!我惹出来的事,我自己收拾!我……”

老荣头气急了,一棍子下去,再又一棍子,等打到第三棍时,手软了,嘴上却一直教训着:“就在这草荡,我就说过,你敢拿家里的家当耍把戏,我替你爹打死你!”

林志远、桑若华、少嘉菁玉,还有老柴见状皆是泪流满面,一言不敢发。唯独侍菊侍兰冲上去抱着少筠:“荣叔,要打她,不如先打死我们!”

一旁的赵霖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扯开侍兰,一挥手,打晕了少筠。

眼见少筠软倒在侍菊怀里,老荣头松了一口气,手里的烧火棍也掉了,只颓丧的叹气:“哎!”

赵霖伸手扶了扶桑荣,低声道:“要走的,赶紧,别磨蹭到兵卫都来了!荣哥,依我看,小竹子往北边去也好。小竹子虽然没掺和前面的事,可就怕牵扯不清,反而把她拌在里面。何况万一这路上遇不上万爷,咱们北边还有家里的田地,你不是总想盘回来?可这一块就荣哥你熟……”

桑荣想了想,就站在人群中央分派:“我领着老柴同两个丫头一块儿进京找人!我这一走,家里头的事,小赵,你同几个老伙计给志远搭把手。”,说着走到林志远跟前:“别怪老头我狠心!这一回这事可大可小,小赵说的对,家里要是过不去了,小竹子和少嘉再生生拌在里头,咱们老桑家就!”

林志远变得十分平静,有些大义凛然的点头道:“筠儿劳你照顾她。她脾气十分倔强,荣叔就当看在她爹她大伯的份上,至于少嘉,有这些叔伯照看,我很放心……”

桑荣没等林志远说完,就走到少嘉面前:“桑家少字辈里头,不能没有人懂煎盐。你妹子走为是家里,你留也是。日后跟着赵叔他们,好生学着!”

变故突来,少嘉讷讷的:“荣……师傅!”,说着觉得膝头一软,就想跪下来。

可老荣头一转身,示意老柴背起少筠,自己拉着侍菊侍兰往海边走去。

林志远担心,拉着赵霖问:“荣叔领着筠儿去哪儿?”

赵霖摇摇头:“开始选的这地方不够开阔,早些日子,我同荣哥就说了想新开个盐池子,才刚选好的地方,所以都没告诉你们。那边已经快出富安地界了,荣哥熟悉那里,不会有事。”

林志远想了想,点头浅笑,扶起桑若华,携着少嘉:“走吧,家去。我不会叫你们吃苦受罪……”

桑若华鼻子一酸,又流下眼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想得到不?不急,下面几章才是真正的惊变……

☆、135

少筠昏昏沉沉,只觉得肚子颠得十分难受,脑子又疼又晕就像一团浆糊般的混乱不堪。走了许久,颠簸的感觉轻了些,耳边又响起老荣头那把破锣嗓子:“怎么回事儿?一拨一拨的往富安赶……”,随后叽里呱啦的一声说话声。

少筠隐约听闻侍梅的声音,又听见侍菊高声怒吼的,她心中一急,竭力睁开眼睛,又呢喃了一句。

一旁扶着的侍兰忙柔声问道:“小姐!小姐!醒了么!”

随即老柴的声音喊道:“别闹了!二小姐醒了!”

少筠头十分昏沉,只扶着脖子,奋力坐起来。她睁眼一看,侍菊揪着一个男人背着她站着,一旁一脸惊恐的侍梅扶着一脸呆滞的容娘子……

“容娘子!”,少筠茫然一声低叫,心底旋即猛然醒来,是蔡波夫妻?!

少筠大吸一口气,竭力喝道:“阿菊!是蔡波么?!”

侍菊听闻少筠虚弱不堪的声音,一把推开男人,跪倒在少筠身侧:“小姐!你审审他!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背主弃意的好事!连累的家里……”,说着呜呜的直哭。

这时候那男人缓缓转过身来,一脸灰败的双膝跪下,悔不自禁的哀号:“二小姐……”

少筠一看,正是蔡波!

蔡波这时候带着老婆孩子出现在这里,还是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还能有什么好事?!那账册,由始至终只有他和桑贵知道。桑贵北上,能交给何文渊的就只有他了!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想到姐姐曾对此人有恩,自己也对他推心置腹,想到自己的弟弟无辜惹上牢狱之灾,自己的母亲因此卧病在床,原先烈火烹油般的家族因此万劫不复,少筠除了痛,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不明白:“阿蔡!你跟随姐姐,是姐姐亲自推荐的人!为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蔡波灰着脸,连眼珠子都没了一点光彩:“为什么……为什么……”

侍兰侍菊侍梅看见少筠这样痛心疾首的样子,都同声哭出来。期间侍梅抖着嘴­唇­跪下了:“小姐……是……是樊清漪……”

樊清漪?少筠讷讷的呢喃了一句。利刃在心间呼啸而过,瞬间叫她直面鲜血淋漓。锐不可当的痛叫她也同时恢复了清明!是了!为什么她一直忽略了这个人呢?樊清漪!迄今为止,弟弟遭罪、母亲气病、姐姐被擒,都有可能是樊清漪搞的鬼!而且她早就认识何文渊,也早就认识蔡波!就在刹那间,少筠想起早前,侍菊曾经奇怪蔡波怎么会有上院里上等绢裁的帕子,当时她以为是容娘子借便利给蔡波的,大约她错了!从一开始,樊清漪就没安好心!

浑身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少筠僵硬着站起来,声音如同寒冰一样冷:“蔡波,小梅子说一句‘樊清漪’,我就想明白了。你与她早已经勾搭在一起,只怕也表赠私物、生死相许,是么?”

一句话出来,蔡波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

少筠见得此况,冷笑一声:“账册不是你拿给何文渊的,是你拿给樊清漪的。我少原弟弟对清漪一往情深,你心里想必恨极了他,中间只怕也有不少樊清漪对你的哭诉,所以昨日你引着我弟弟去万花楼,做下这不伦不耻之事,害得他身败名裂、身陷囹圄,还把一个无辜姑娘的清白也毁了,你以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借机给樊清漪脱身!可惜,你现眼报!樊清漪心高气傲,连我弟弟都嫌不好,何况你一个账房先生?引人来砸了桑家,你好这头将账本交给她,可惜那头她就转交给何文渊,这头和你卿卿我我,那头就把你妻子也一块儿骗到了万花楼,任由一群下贱下流的纨绔子弟糟蹋、陪着演了一出肮脏下流的捉­奸­在床!我说的,可有半分不实?”

蔡波嘴角、眉梢狠狠的抽着,整张脸麻木又抖如寒风落叶:“二小姐……”,话音未落,他又嘭嘭的磕头,紧接着大嘴巴的抽自己:“我下流、我下贱!我痴心妄想,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我!”,不绝于耳的叫骂和掌掴声交织在一起,诉说不完这个男人的悔恨。

这时候一直紧紧抱着小娃娃的容娘子甩开孩子,扑上来撕咬着蔡波哭吼道:“死鬼!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狠心啊!我才是你孩子他娘,才是你正经的老婆啊!”

少筠看着这两夫妻,心里没有半点怜悯,唯一想到的就是她的几个至亲,何其无辜!而她,流离失措,甚至得远走他乡寻求万钱的庇护……

想当日,平地高楼,嵯峨临风如俯仰自在;原来是,芳华毕现,秋刑一煞终落花流水。万钱,大约世故如你,也不曾料想,何文渊忌惮至此!樊清漪嫉恨至此吧!那她又该怎么办……

少筠抿着嘴,抿住颤抖的双­唇­,抿住无尽的伤心担忧,随后也不理会纠缠不休的蔡波夫妻,问侍梅:“你怎么来了?家里……我娘她……”

侍梅眼含热泪,又手足无措:“我害怕……我担心……二太太……太太有灵儿照料,见过大夫……只是我悄悄听到了清漪同彩英在上院嘀咕……说是只怕小姐也不能幸免……我,她怎么……我竟瞧不出她这样歹毒……她……小姐,您方才说的,是真的?这真的都是清漪做的事?”

侍菊咬牙切齿:“还用问么?你看看阿蔡那副死了爹娘的样子?!呸!”,说着又哭出来。

少筠看见侍梅吓得三魂不见了四魄,不由得捏紧了她的手:“别说你,就是我,哪里想到……可是,蔡波在这儿,不由得我不信了!梅子,你怎么出的来?灵儿照看我娘,妥当么?箬姐姐呢?”

得到少筠安慰,侍梅显然好一些,说话也畅顺了些:“灵儿十分尽心,柴叔手下几个小厮也很用心找了大夫,想是暂时无妨的。我偷听了她俩的话,说是何大人不仅在富安派了人,连南边也这样,只有北面好像因为人手不够不好派兵,我怕小姐真的碰着何大人,因此赶紧出来报信儿,正巧碰着蔡波领着容娘子出来,就一块来了。”

少筠听闻李氏暂无妨碍,也稍微安定了些,正要说话,老荣头却站了起来:“听小梅子这说法,咱们别再耽搁了,再耽搁,真遇上兵卫,就打饥荒了!小竹子,别怕,遇着万爷,你俩商议着办,一准能把少原少爷给救出来!”

少筠在接连变故之下有些喘不过气来,因此无从反对什么,立即的就跟着桑荣上路。此时晌午已过,一行人却连饭也不敢吃的就在桑荣的带领下奔出草荡,照着侍梅听来的消息避开何文渊遣派的兵卫,赶往北面临近富安的小渔村。

这一路,有苍莽宽广的海面相伴,但无人轻松。因为大家都知道,即使未必有生死一线那般残酷,但若一朝行差踏错,局面将大为改变!一路丝毫不敢停顿的奔波,众人都疲惫不堪,然而无人敢抱怨一句。

渐渐的暮­色­降临,淡淡蓝­色­的海面旁边,一个平卧着的小渔村出现在眼前。袅袅炊烟直上苍天,昏黄的豆灯摇摇曳曳,安详的好似苦难的终点。众人都振奋起来,可是,少筠却越来越觉得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在步步紧逼,并没有因为看见前方的落脚点而稍稍缓解!少筠起先疑惑,而后翻来覆去不停的思索,究竟哪里不对!直到众人在桑荣的带领下快要进村时,少筠心头的那种恐惧瞬间压倒了她,也给她带来了鲜血淋淋的预感和疑问:要是何文渊真的早有部署,怎么会兵力不足而独独留出北面给她出逃?她突然一把拉着侍梅,低声道:“你怎么偷听的清漪和彩英说话?”

侍梅一愣,随后说道:“这……我在二太太房里伺候,看见他俩眉来眼去的,又躲到偏厅嘀嘀咕咕。我以为彩英在外头带了什么消息回来,因此想去问,可没等我进去问,就听见他们在帐幔里头的话了……”

少筠心中一凉,摇头道:“樊清漪此人,工于心计,在我家里跟着我这么多年,从来无人看得透她的心思!你又一向实心眼,怎么可能叫她给你听见这话?何文渊捉着我对她才是天大的好事呢!何况何文渊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单空着北边任我走?”

侍兰侍菊皆是一个激灵:“小姐是说!”

少筠冷了神­色­:“我就怕她是故意叫侍梅听见了透给我听的!她很清楚侍梅从不会说假话,也不会心里算计谁!”

侍梅白了一张脸,呢喃道,“那……这……这是……怎么回事……”

少筠声音一沉:“我们不能再给她牵着鼻子走!”

可惜,少筠话音才落,小渔村里兀得腾起大火,整个渔村好似沸腾了一般,里头仿佛许多人在奔走呼号!

桑荣、老柴皆是大震,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怎么办?!”

这一句话出来,众人立即看见小渔村里相继有些人奔出来!

桑荣一见情形不对,一手拉着最近的侍梅,一边招呼老柴:“这样子不对!老柴,你看紧小竹子!往草荡里头躲着!快跑!”

一行人哪里还顾得许多,只撒开脚丫子狂奔!

少筠穿着裙子,被老柴拉着飞奔,心跳得就要飞起来一般。可她顾不得了,慌乱之中她能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其余的都只是隐隐约约……隐约听见身后许许多多她之前十六年都闻所未闻的声音:男人的惨叫、女人的哀号、孩子的啼哭,还有兵刃交错的铿锵和划破皮­肉­、砍断骨头的声音,甚至她还隐约看见一些身影剽悍的人狼奔豸突……

张皇之间,她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的脚下被柴叔装上了风火轮,风风火火的一头扎进了海岸边不算茂密的草丛中。

随后她好像什么都忘记了,但又依稀什么都记得……

她似乎记得容娘子的孩子哭了,惹了一大队的火把往他们逼近。蔡波似乎在她耳边叨念了一句什么,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开了……她似乎记得荣叔哭腔着大声骂道:“畜生!放开她!放开她!”……她似乎还记得小梅子凄厉的喊着救命喊着不要……她记得她似乎挣扎,可是有一股力气狠狠的制约着她,叫她血泪横流也没有能挣开……

她隐约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却更加真切的记得她一直眼睁睁的盯着她头顶的星空,那样璀璨,那样透彻……

作者有话要说:樊清漪……真正的狼子野心。

我写文那么久以来,很多角­色­我尽量都赋予他们作为人的品行,或善良或懦弱,或骄傲或峭直,但却是第一次写这样的角­色­,真真正正的狼子野心,不讲道德不讲良知,真正完全自私自利的人。

大约还是有同学看得出来吧……

樊清漪不仅要自己过好日子,还要所有挡着她的人都死掉……

☆、136

长夜总会过去,朗朗星空,从来都是清冷的见证着许许多多化解不开的血泪。有时候,时间如同长满了褶子的老人,远远看去智慧而慈祥,待你细细打开那些褶子,你会惊讶恐惧:原来那里藏着的,都是人心的丑恶以及伴随而来的血腥残酷!

天渐渐亮了,四周平静安详的如同刚刚醒来会心一笑的稚­嫩­婴孩。

少筠听闻耳边嘤嘤的哭声,继而又有婴儿啼哭。感观渐渐回来了,她转头一看,原来容娘子一手抱着孩子,麻木的哭泣着。而她……则躺在老柴怀里睁眼看天看了一夜!而老柴,好像是抽筋般的紧紧搂着她的腰、捂着她的嘴。

突然间,腰上、嘴上的力道卸去了,她才听见身后一声抽泣。待她再看时,才知道老柴嘴­唇­也咬破了,一个经历过世事的大汉子流了一脸的泪水。

她才要说话,老柴又下意识的捂了捂少筠的嘴,随后自己悄悄翻身起来,潜伏而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小七跑过来高喊道:“二小姐!两位姑娘!快出来吧……”

原先一动不敢动的少筠跳起来,跑出去:“兰子、阿菊!小梅子!”,她浑然不觉,可声音里沾满了湿意。

两条狼狈身影紧接着闯了出来,同声喊道:“二小姐!”

三人同来到沙滩上,看见满地狼藉,横卧的尸首、断裂的残肢、燃烧过的渔船、破了的渔网……

侍菊看不见侍梅,忍不住,哭道:“梅子呢!梅子那儿去了?”

一旁小七抽泣着拉少筠:“小姐……快去看看吧……里头……荣叔不行了……侍梅姑娘……”

少筠倒退一步,差一点一ρi股坐到沙滩上。侍兰一把扶着:“小姐!”

少筠明白过来,提着早已经破碎的裙子一路飞奔!

整个渔村了无生气,似乎被人一夜之间屠杀殆尽,连一条看门狗都没能留下。小七将少筠等人引进一间马厩内,桑荣就坐在草料堆上,由老柴陪着,一旁侍梅静静卧着,脸上污痕满布,一双眼睛圆圆的瞪着,里面满是惊恐与愤怒……

“小梅子!”,少筠惨叫一声扑过去,浑身上下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痛!侍兰侍菊跟在后面却早已经呆死了一般迈不动脚步。

少筠喊了一声,没听见侍梅答应,忍不住,她颤着手去探了探鼻息,旋即痛哭出来:“梅子……你怎么了!”

侍菊被少筠一声唤醒,也扑过去,摇着侍梅:“小梅子!你怎么了?!你!你醒醒呀!”,说着要把侍梅抱起来。

小七这时候冲上来,双手制着侍菊,哭道:“侍菊姑娘……别……别看了……她……”,话到这儿,小七声音低了八度,里头浸满了痛苦:“侍梅姑娘去了,被人糟蹋而死……”,说着颓然松开侍菊,转到墙角对着墙角默默的哭。

被糟蹋至死……少筠眼角挂着一滴悬而未落的眼泪,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一旁的老柴。老柴满脸眼泪,沉痛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筠又转回头来,才发现侍梅身上覆着的一件衣裳,是男人衣裳,却是小七白日里穿的那件。她忍不住,抖着手掀了掀那件衣裳,立即看见侍梅雪白臂膀上纵横交错的青淤。她已经不能形容自己的痛心,更无法排遣心里的苦难和愤怒,可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只能颤着手轻轻掩上了侍梅的臂膀。

直至此时,老柴才含泪说:“小竹子,来看看你荣叔……”

少筠心中又是一抖,转头看去时,只见荣叔身上同样覆着老柴的外袍。而桑荣脸上一抹浅浅的笑,就像是能度一切苦厄的如来佛祖!少筠硬着身子缓缓转过去:“荣叔……”

身后侍菊、侍兰突然爆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梅子!”

眼角那滴悬而未落的泪珠儿滚了下来,少筠手足无措的看着桑荣:“荣叔……你怎么了……你!”

桑荣淡淡而笑:“老荣头对不住你了……小梅子……我要是年轻上十岁……不、不会叫她被人这么糟蹋……”

少筠落泪摇头:“我、我都知道……只要荣叔你好好的……我一定会为小梅子讨回清白……”

桑荣依旧淡淡而笑,破锣嗓子似乎还是那么中气十足:“小竹子……你记着……无论遭了什么罪,你、你都不要回头……去北边、北边……看看你爷爷和、和你老子给、给你留的家当……把它、盘回来……”

少筠猛的摇头,甩开汹涌而落的眼泪:“荣叔……你别……别走……我还没好好孝敬你……还有阿贵……侍菊答应他了,你还没喝上他们的茶……你……”,说到这儿,少筠突然站起来,拉着侍菊:“阿菊!你快些给荣叔奉茶呀,他早该喝上你的新媳­妇­茶……”

哭得满脸花灰的侍菊茫然抬头,呢喃道:“什么?!”

少筠心里一急,一跺脚,一抹脸,转身就跑了出去!她绕着渔村,满世界的找茶盏,最后终于找到一只滚在角落粗糙却还完整的大碗。她满怀希望,叨念着有了、有了,又茫然的满世界的找茶。最后实在找不到了,瞅见一口井,就要在水井里打水。

她从来没有在深井里打过水,摇摇晃晃试了无数次,出了一身的汗,磨了一手的血,终于把半桶水打了上来。她还想生火泡茶,可是又怕自己花了太多的时间桑荣会等不及,因此端着一碗井水,小心翼翼又匆匆的走回了马厩——她惦记着老荣头这一辈子都没能喝上媳­妇­茶,她只想叫侍菊给他奉一盏茶,好还他的心愿、好叫他宽心,好叫他咬着牙攒着一口气,陪着她,熬过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

此时的桑荣,只剩下半口气等着她。

他看见她手上都是血,却眼睛晶晶亮的满脸赤诚期待的看着他。他心里十分安慰,挣扎着起来,喝了一口,又舒了一口气:“小竹子……老荣头一辈子,值了……往后的路……你只能自己……我不行了……等我走了,你放一把火……梅子身子脏了,她的清白……烈火帮她洗­干­净……我陪着她,不叫她……再、再受、再受欺负……害怕……”

少筠滚下泪来,明白过来的侍菊接过少筠手里的大碗,抽泣道:“爹!我给您奉茶,您别走!等着阿贵回来孝敬您……”

桑荣勉强抬着头又咽了一口井水,然后朝侍菊一笑,算是答应了侍菊,却还是竭力说道:“听话……烧了这马厩……”

老柴听不下去了,哭道:“荣叔别说了!叫阿贵回来了怎么忍心……我日后若是有命见着他,也不能说是我亲手烧了你,叫你死无全尸啊!”

桑荣断断续续:“竹子……听话……人、人家一心糟蹋、糟蹋你……不会放……放过……”

桑荣一点一点流失了生气,少筠也觉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脑子却一寸一寸的清楚起来。她知道桑荣的意思,虽然她不知道樊清漪和何文渊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们处心积虑的故意放侍梅出来传些假消息,就可知他们非但是要毁了桑家,就连她桑少筠的命,也想收买!桑荣要她毁尸灭迹,原因就是要保全她!烧成了灰,又有那么多不识身份的人在这里,樊清漪和何文渊应该放心了,她也就安全了!

可是,她不忍心啊!这是一心一意护着她、一路帮着她的老掌故啊!少筠缓缓执起桑荣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泪潺潺的说道:“荣叔,以前我面上听你的话,实则心里不十分听。这一回我听你的,往北边去,不犯倔脾气、不回头。小竹子求你,一路护着我好不好?小竹子求求你……我们……这就去找大夫回来、这就去!小竹子求求你、求求你别走,别像我爹那样,一句话都没留给小竹子就走了!荣叔,小竹子求求你……”

桑荣又笑的更开一些,气若游虚的声音,缓缓说道:“好……”

手上最后一丝力气抽去了,桑荣闭上眼睛,嘴角挂笑……

侍菊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落地,几人围着桑荣痛哭不已。

少筠呆了呆,已经是无泪可流。她缓缓站起来,僵硬的走向一根木柱旁,借着木柱支撑身子,任由海上吹来的风拂去眼泪。

一天一夜间,她弟弟、姐姐被捕,娘亲卧床,姑父哥哥可能遭难,还有她的忠仆被强盗□致死、老掌故身遭重创而亡!连她自己都几乎陷进陷阱无从脱身!眼泪流­干­了,心痛的无从开解,震惊与恐慌一次比一次强烈的袭来。可是谁能帮她?她姐姐想拦着何文渊,结果身陷囹圄;他姑父想要一力承担,结果她还是遭遇了强盗袭击;而桑荣想要一路护着他,结果命丧黄泉!

原来那么多善良的人,都挡不住一个足不出户的小脚奴婢的狠毒算计!原来那么多温馨贴心,都无从抗拒现实的残酷悲凉!原来自己以为自己多么的聪明,实际上如此的不堪一击!

依着木柱,少筠缓缓的滑坐在地上。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未必能打垮一个人,但梅子受了如此奇耻大辱才痛苦离世叫少筠愤怒的无从发泄,沮丧和无力感淹没了她,叫她麻木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也不知道过了很久还只是刹那之后,老柴擦­干­眼泪站起来:“兰子阿菊,别哭了。荣叔……咱们这几人的命是荣叔和小梅子换回来的,不能辜负了!咱们得赶紧做些事情,不然追兵再来,前面受的苦就都白受了!小七,我与你去村子里,找几具与我们身材相似的尸体回来。”

伏在侍梅、桑荣身边的四人同时止了哭声,带着眼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柴嘴角抽了抽,拉着小七站起来,哑着声音又说道:“兰子阿菊,给……给梅子收拾一下,别叫她光着身子上路……”

侍兰又哭出来,侍菊则紧紧捏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老柴抿了抿嘴:“去吧!”,说着来到少筠跟前:“小竹子!你要记着老荣头的话,只要我老柴在一日,就不会叫你出事!”

少筠木然听着,而后突然紧紧握着拳头,蹦出的声音如同剑刃一般的薄、如同寒冰一般的冷:“兰子、阿菊,给梅子梳洗,教她安心上路……”

侍菊和侍兰各自紧握了拳头,暗自咬碎了银牙!可她们一语不发,一人打了一桶水,一人收拾了尚且没有破碎的衣裳。

少筠咬着牙,强迫自己转身,静静看着侍兰侍菊给侍梅收拾。看着她残破的身躯,眼泪再度潺潺而流。竹园里时光荏苒,她曾笑得那样可爱明媚!那时的少筠如何能想得到,她最珍视她的质朴无伪和踏实安静,可这样的品质却被人利用,成就了一桩最无耻卑鄙的­阴­谋,最后直接的谋杀了她的­性­命。

身上的污迹被侍菊一一擦去,尚不完整的衣裳被侍兰一件件穿上,两人都流泪不已,一字一句的抱怨数落侍梅:“咱们都躲住了,你怎么就跑这么慢……”

“你怎么就……就不跟紧咱们……”

侍兰衣服穿到一半,又抱着侍梅的尸首哭:“日后我怎么去见你……你……梅子!我们总说你最好福气了,小姐最疼你了,怎么落了这个下场……我连看都不忍心看啊……”

侍菊撇开头,眼泪哗啦啦的流,哭得实在难受,一把抹去眼泪,喘气骂道:“樊清漪!你日后要不是受千人骑万人­淫­,不足赎罪!”

侍菊一句话,再度燃起了少筠心中万丈怒火,也彻底烧掉了那些沮丧和无力。

是樊清漪么?樊清漪利用梅子是必然的了,但是这背后未必不是何文渊的授意!原来这些人如此的卑鄙无耻!一个人装作楚楚可怜博尽同情,一个装作温淡如玉赢尽好感,最后是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

侍兰哭了一会,默默放下侍梅,带着哭腔对少筠说:“不肯信还有人心肠歹毒到这份上,但事在眼前,叫人不能不信!小姐,侍梅身子可以烧,但她受苦的耻辱,兰子我决不会忘记!”

“阿菊也绝不会!”

少筠缓缓走过去,蹲下来,亲手为侍梅理好鬓发。看着她满脸污痕,想到她如此清白无瑕的人物品行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少筠心中酸的无从形容,因此顺手将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拱手相让”簪和碧玉竹佩都郑重解下来,轻轻佩在侍梅身上:“梅子……这是我最珍贵的物件,叫他们陪着你,就如同我陪着你。你再也不用害怕有人欺负你,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为你讨回清白来!”

擦损了的手指轻轻拂过侍梅的眉目,三人静静与她道别。身旁老柴和小七果真找来了五具尸首,做了相拥姿势,又分别将各自的贴身之物留在上头,最后各自覆盖了稻草柴火,才后才说道:“小姐,该走了!”

少筠回过头来,看见老柴和小七面有悲痛,却显然平静了下来,因此点点头,最后看了侍梅一眼,忍住汹涌的眼泪,站起来:“兰子、阿菊,走吧!”

三人走出马厩,老柴小七便将柴火堆好,然后点了一根柴火,看了少筠一眼,郑重道:“小姐!此后世上再没有小竹子了!”

少筠挂了挂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接过点燃的柴火,轻声道:“我来吧,让我亲手送荣叔和梅子上路,送这一村子无辜的人上路!日后,我活着一天就为他们讨一天的公道!”,说着手中柴火一扔,火苗便落进稻草堆里,瞬间升起滚滚浓烟、熊熊烈火……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不爱把高、潮分割开来,所以就更吧,今天更到这里……请留言,哪怕愤怒我这么残忍……

☆、137

此时的扬州府,一片风声鹤唳!

三月初一凌晨,桑氏正支唯一的男丁桑少原丑行败露,引致南城贫民持械闯进西街盐商打砸,最后康知府介入。然而扬州府上诸人尚未看清、接受此等变故,更来不及处置时,两淮巡盐御史何文渊就突然发难,手持两淮煎盐世家桑氏私收余盐、私卖余盐的确凿证据,一则逮捕桑少原、林志远入狱;二则凭借钦差身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管制、审问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贺东祥及同知梁师道;三则凭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梁师道之女梁苑苑的供词,同时将扬州知府康文英收押监房!

三管齐下,收效显著!一夕之间,执两淮制盐、售盐之牛耳的桑氏,其德高望重的老祖病重、二太太李氏病重,二少爷桑少原被殴打后重伤收监,姑老爷收监,二小姐桑少筠失踪;在贺转运使书房的暗匣中,何文渊获得了贺转运使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内各级官员历来分配盐商贿赂的账册,以及贺转运使、梁同知参与残盐乱市、纵容私收余盐、私卖余盐的更多更明确的证据,至此,贺转运使乃至梁同知,收押监房;更绝的是何文渊不单横扫两淮盐政,更说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之女梁苑苑大义灭亲,当堂指证其父、其继母、其翁公、翁母沆瀣一气,利用灶户服役一事联手­操­纵盐市、借以大肆敛财!

三方举证,彼此印证,无可抵赖,无从抵赖!

到了三月初三,堂审梁师道时,面对女儿的不谅解以及恶毒反噬,心力交瘁的梁同知当堂顿首痛哭,继而签字画押认罪。此时的何文渊听过桑少箬字字泣血的陈述、看道梁师道麻木签字的模样,也曾有恻隐之心,一度想押后宣判。但堂后樊清漪的一句话,却叫他立即下了决心:“大人,兵贵神速。就怕一犹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樊清漪此话一出,何文渊立即想到贺转运使身后是何其巨大的官僚势力,若他不能一举定案,将来各股势力介入,他又将前功尽弃,两淮盐政依旧晦暗不明。想到贺转运使以及两淮盐商私下里竟有如此巨额的肮脏交易,以至于盐政败坏无遗,何文渊瞬间下定决心,当堂审结宣判梁师道:梁师道罢官、流放云南服役,其子两岁,流放,其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奴,因桑少箬早前曾为灶户,流放辽东卫所煎盐,即刻出发!

也因为梁师道认罪,两淮私盐弊案的审讯势如破竹。桑少原和林志远皆判流刑,押赴四川井盐服苦役五年,同时罚没桑氏不义之财。虽然贺转运使拒不承认罪状,但因为证据确凿又兼梁师道认罪,他不能幸免,已是板上钉钉。只因其品级较高,何文渊只能暂时将其还押监房等待上谕,而康文英知府也同时因为一直拒不认罪而暂时收押监房。

就在何文渊为两淮私盐弊案的进展大舒一口气、正要着手处理桑少原染指黄花大闺女一事的时候,令人撕心裂肺的消息再度传来:富安北面一个不知名的小渔村惨遭海盗上岸洗劫!整个小渔村五十余口人悉数不能幸免,期间­妇­孺皆遭残酷蹂、躏,所有男子皆遭屠杀。而失踪数日的桑氏二小姐、两淮名著的小竹子竟然无辜牵涉其中,被焚烧至焦炭!

接到消息的何文渊心中抑制不住的剧震!等他匆忙赶至现场,看到焦尸上那已经被烧得熏黑、失了水头的碧玉竹佩时,他再也维持不了那一抹温淡从容的浅笑。

这不是他的计划……在他的计划里,他只想利用樊清漪手里的证据,借助桑氏荡清两淮盐政,却从没有想过要收买人命!桑少原被殴打至重伤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少筠惨遭毁尸更是他料所未料。

直至此时,他的心情,只有一句话可形容:从爱生忧、由忧生怖!

等惨案的消息压都压不住的传开后,整个扬州府,从上至下,从官衙至市井,鸦雀无声!然而这种鸦雀无声究竟是心服口服抑或是道路以目,何文渊已经无从分辨。他一直以为他手里握着的只是权力,而不是屠刀,不会收买人命。可是事实早已经是脱缰野马,不受他控制的四处奔流!

扬州府衙役沉默勘验现场,仵作沉默检验尸首,最后毕恭毕敬奉上结果:小渔村共有五十四口人,查实死亡四十九人,失踪五人。另外桑氏管家蔡波伏尸村外草荡中,尚有七具焦尸卧于乱石之中,其中一具面目尚且隐约可辨,最后证实为桑氏老掌故桑荣,另一具焦尸身上残留有一根熏黑的“拱手相让”簪,和一枚碧玉竹佩。

接到勘验文书、看了文书描述重重惨况后,何文渊心神大乱,突然呕吐不已。面对这几十条人命,他只觉得脊背一阵一阵的发凉,却不知从何着手控制局面!

本该能掌握大局、令行禁止的和御史大人失了分寸,无从分辨事情中间蹊跷,事情便如同滚雪球一般疯狂的恶化下去。

三月初五,少筠暴毙的消息传遍扬州府。风雨飘摇的桑宅在接连的打击下再没有强有力的手段管制消息的传递。原就在病中的李氏得到了只字片语,不由得万分不信,因此拼着一口气挣扎着起来,逼令灵儿等人驾车赶往府衙殓房。灵儿阻拦不住,又有清漪的袖手旁观和彩英的推波助澜,李氏一步一步迈向生命的终结!等她在府衙昏暗的殓房里看见烧至焦炭的尸体时,她吓得双目突出,大退两步狂叫了两声后,突然倒地,瞠目欲裂而亡!而桑少原在前往四川服流刑途中,听闻少筠暴毙,当即重伤恶化,最后竟被押送衙役直接抛弃,以致曝尸荒野!

一夕之间,桑氏正支家散人亡,桑氏一族被打击的宛如匍匐在地上的残疾老狗,一动不能动……

接连无可挽回的噩耗传来,何文渊就是再刚直不屈,也没有勇气再峭直苛刻的继续追查贺转运使和康知府的种种罪行,而浙江布政使司、以及高居庙堂的一些势力自然而然开始伺机而动,想要在两淮盐政大洗牌之际捞一把好处!

就在扬州事态趋于恶化时,三月十日,得知消息星夜奔驰的万钱终于带着桑贵、老杨和半路遇着的报信的桑家小厮赶回了扬州府。

此时的西街仁和里,了无人气,唯有缟素漫天。

虽然一路上接到了消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事情的发展仍然大大出乎万钱的预料!尤其看到桑家大堂上八具棺椁时,他的不可置信罕有的写满了他的脸庞。

八具棺椁!八个人!是谁?难道小渔村里被焚烧的面目全非的,真的是昔日活­色­生香的筠儿么!

万钱站在堂门呆了一会,然后瞥见何文渊就站在一旁,后面灵儿等仆人穿麻戴孝,哭得一脸呆滞,而昔日那个十分美貌的奴婢却了无踪影。万钱心中一动,转头大步朝右边第一具棺椁走去。

一堂的人都看着他,不知作何反应。

万钱在棺椁侧面停下,将手伏在棺木上,突然又握紧了拳头,旋即四处搜寻,终于在帐幔后的墙角下发现了棺材铺钉棺材钉留下的铁锤和铁撬。他一言不发,快步走去,执起铁锤铁撬回到棺椁旁,当着一堂的人,甩开膀子叮叮当当的就开始撬开棺材钉!

一堂的人大惊失­色­,却又无人敢拦,只道万爷痛失所爱,忧惧失常了!

哭声再一次惊天动地,哀恸之声仿佛在鸣冤叫屈!

万钱丝毫不理会,浑身的力气用在手上,瞬间就把棺材都撬的木屑横飞!何文渊终于回过神来,冲上前去,一手制止万钱:“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万钱嘴角抽了抽,盯着何文渊吐出两字:“开棺,验尸!”

何文渊很明显的抖了抖,却压低声音道:“我知你……我也不信……可簪子和竹佩都……万钱,少筠她……”

万钱不屑,稍一用力,想摆脱何文渊。何文渊同时双手而上,然后低喝道:“当着桑家人,你要折辱少筠么!”

万钱嘴角一翘,十分讥诮的:“你不过三脚猫而已!”,说着手上用力一张,很霸道也很直截了当的崩开了何文渊的双手!

何文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双手传递而来,接着他就不受控制的仰面倒退两步跌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万钱三下五除二的极其粗暴的撬开了棺材钉、掀开棺盖!

一堂的人惊呼不已,但在没有人能阻止万钱,因为随后而来的桑贵有样学样,抢了万钱丢下的铁锤铁撬也去撬开了桑荣的棺木。

等桑贵看清楚了棺木里只烧剩了半张脸的桑荣后,他茫然看向万钱,呢喃道:“我爹……”

后头的老杨冲上来,看见此等惨况,扶着棺木嚎啕而哭!

原本万钱只是呆呆看着棺木内焦黑的尸首,等他收到桑贵的话,浑身一颤,却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所见就是少筠!可是尸身旁静静摆放的烧得熏黑的簪子和竹佩却又那样真实啊!万钱紧紧的握住了拳头,脸上不断抽动,最后忍不住,将手覆在尸身的手上……

曾几何时,他一再夸她的小手,柔­嫩­细致的如同刚才出水的菡萏!可眼前……焦黑一片,究竟是什么!

万钱以为这一辈子再不会有什么苦能叫他觉得心很痛,可惜不是!摸着这一双手,万钱丝毫不觉得恐怖恶心,而是痛彻心扉!那感觉就好像一根粗糙生锈的铁钉,一锤一锤的锤进身体中最敏感最柔­嫩­的皮­肉­中,无从挣扎又痛苦难当!又像是灼热的火焰燎过了皮­肉­,一寸一寸的吞噬着他,他却眼睁睁的动弹不得……

万钱静静的看着棺椁中的人,直至心字成灰,直至最初的这一阵剧痛渐渐过去。然后,四肢百骸的知觉又渐渐收拢。他努力转动眼睛,从上往下细细看着焦尸,忍着心痛默念,身形对了,骨骼大小似乎也对,但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是感觉不对!昔日他与少筠亲密无间,虽然还不曾行云布雨,但是他对她非常熟悉。可眼前的人,被烧至焦黑,却不曾给他这种感觉。最重要的是,这具焦尸的右手,骨骼不算细巧,还带着一只绛纹石戒子……少筠善绣,一枚针当做画笔使用,双手自然极其灵巧细致。也因为常年做绣,双手保养的极其细­嫩­,绝不会随意带戒子之类的饰物。可眼前的人……

或许是潜意识的不相信作祟,或许是真的找到了线索,万钱突然抬起头来,竟然直冲冲闯到何文渊面前,一把揪住何文渊衣襟:“勘验的人在哪里、仵作在哪里!”

何文渊忍无可忍,双手揪着万钱与他角力:“你发什么疯!虽然你与他定亲,我岂能容你如此大闹灵堂!”

万钱嘴角一抽,牢牢揪住何文渊之余,终于忍不住讥诮道:“我大闹灵堂算什么!你没头没脑的大闹两淮才是极品!”

何文渊一愣,旋即大怒:“贱民万钱,岂容你冒犯本官官仪!”

万钱闻言双手抓得更紧:“怎么,你不是自夸文治武功?打不过就拿官威压人?哼!官仪?官仪算个鸟!万钱我阎罗殿也闯过几回,还怕你一个­色­厉内荏的二世祖?!”

何文渊大怒,二话不说擒拿手旋即而上。然而万钱洞察先机,双手猛然一松一推,然后一脚大跨步而上,双手避开何文渊之余又如同灵猴一般再一次紧紧揪住何文渊的衣襟。

两人这一来一往,何文渊落尽下风!

这时候君伯拨开众人,赶过来叫道:“少爷!住手!”

万钱嘴角又几下抽动,他看了君伯一眼,然后凑近何文渊:“我说你是二世祖,你不服气?走着瞧,你除了害得少筠家散人亡之外,你就只能动弹两淮的几个弃卒!我早就说过,桑氏昌,开中盐昌,你不信,你就等着三两年后两淮的私盐泛滥、淹没开中盐!你若不是­色­厉内荏、无知无畏的二世祖,我万钱这名就改叫‘钱万’!”

一番话说完,万钱猛然一推,振臂转身,一路走一路吩咐:“君伯接手丧事,阿贵跟我走,阿联,我走之前要看到勘验文书!”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怒了……

何文渊是个……不知道了,大家评论看看,骂人也可以的。但是,不是他,就是樊清漪。不相信么?可她就是做到了。

这里给梁苑苑一笔,日后还有她一些段落,她才真正是被利用的彻彻底底的可恶女人!

交代一下每个人的下落。何文渊这一个举动,怎么说呢,与樊清漪的心机城府犬牙交错,最后竟然如此不可收拾。

☆、138

整个小渔村已经形同废墟。

一路进村,万钱和桑贵只看到倒塌的石头房子、陈旧的血迹、破碎的什物家具,还有满墙的刀痕斧迹。

桑贵眼睛又湿了——就算少筠能幸免,但他爹却已经……可他不能不来!一则他爹爹死了是事实,二则侍菊……那焦尸面容严重损毁,虽然留有烧不毁的物件,但一定要说不是几人,也不能说就是几人!

万钱四处查看了一遍,最后来到发现焦尸的马厩,这才问陪同而来的衙役:“你前头说死了五十七人,其中七具焦尸,另外有五人失踪?”

衙役唯唯诺诺:“正是!”

“只有七具焦尸,其余尸首只是刀斧伤痕么?”

“就七具烧得焦黑,其余的,也有些烧了,但不曾这样严重,至少分辨的出年纪­性­别来。”

全村五十四人,加上少筠一行八人应该一共是六十二人!眼下发现未曾损毁尸首四十九具,衣着年纪相貌证实全都是渔村里的村民;另外蔡波尸首无疑,最后就是七具焦尸,其中一具还剩半张脸,应该能认出还是桑荣,但另外六具却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这些数加起来只不过是五十七人,所以衙役勘验文书报失踪五人!

万钱一念到这,挥开衙役,径自走进火灾现场。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马厩。四周全都用岩石块垒成半人高的石墙,石墙中间夯进泥沙加固,然后四角竖着木柱,顶上支了木条,然后铺上稻草遮雨遮阳。因为大火焚烧过,石墙中的泥沙受热松散,面街的一面石墙倒塌了,而另外三面的石墙和木柱虽然烧得熏黑,却还伫立着。万钱四周看了看,心中怀疑更甚!

但他只看了看衙役,也没有出声,就转身出了马厩。随后他对衙役说:“多谢小哥,只是我还想四处走走。眼下天­色­还早,你快马加鞭还能赶回扬州,我就不敢多打扰你了!”

衙役想了想,也实在不愿意在这满是血腥之气的地方过夜,因此收了桑贵递来的银子,点头哈腰的就离开了。

看着衙役走远,万钱又快步走向村外:“走!去看看蔡波伏尸的地方!”

桑贵不大明白,问万钱:“万爷,看出什么来了?我爹他……”

万钱一面走一面说:“我疑少筠没死!我认识她许久,从没见她带戒子在手上;刚才看了马厩,我有种感觉,那把火似有人故意放的!”

桑贵大吃一惊:“爷,怎么说的?”

“那里头是马厩,不是草棚,不可能存有大量草料。要是强盗杀人放火,不过就是把火把随手一丢,不会做什么准备。可马厩里烧灼的痕迹除了有大量的草灰,分明还剩有木炭,这说明有人特意搬了柴火来。另外四角的木柱都没有烧尽,却独独将倒伏平卧在地上的人烧成焦黑,不合火势往上走的道理。再有,为什么全部六十二人,唯独少筠一行被烧?那失踪的五个人又是谁?”

桑贵长大了嘴巴,反应了半天才失声问道:“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出那么多破绽……那何文渊……”

万钱哼了一声,低声道:“康知府被捕入狱,贺转运使梁同知都获罪,扬州府谁还敢出声?何文渊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二世祖,他一动扬州就死了那么多人,他腿早就软了。他真有能耐,怎么连你家二太太都不能看护着,叫人当场就吓死?这样的二世祖,你还指望他能细心断案?我觉得这一把火,是有人故意放的!但是是不是、为什么,就还要去看看蔡波伏尸的地方!”

桑贵心中一痛的同时又一振,二小姐可能还活着,那侍菊……

两人按着文书中的描述来到村外的一片草荡,很顺利的找到了一滩陈旧血迹。

桑贵左右看了看倒伏的长草,蹲下来伸手沾了点血迹闻了闻,抬头告诉万钱:“你看这些草,东歪西倒的,只怕阿蔡就在这里被杀的。”

万钱点点头,拨开草荡一点一点搜寻,而桑贵则循着另一个方向找去。

大约找了一刻钟的功夫,桑贵突然喊道:“爷!快来看!”

万钱一震,连忙循声跑过去。

桑贵站在草丛中,指着面前一片倒伏的长草:“爷,你快看!这些草显然是被什么压过的!”

万钱心中一振,缓缓有些欣愉溢出!他用眼睛比划了一下这片空位的大小,又走进去抬头看了看天,然后一寸一寸的搜索线索。桑贵看见了,虽然不知道找些什么,也学着细细的寻找。不过这一次,他们没能找到什么。

待看完这一小块区域,万钱又向前找去。桑贵更是不明,张口问万钱,万钱却并不回答。

直到找到下一个满是乱草倒伏的空地,万钱明显的舒了一口气:“你看这块地方,可以藏几个人?”

桑贵看了看,又亲身进去试了试,疑惑道:“大致两三人吧,再多,踩坏的草就不止这些了!”

万钱点头:“加上刚才那片,也就能藏五六人……”

桑贵猛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爷是说失踪的那五人?!”

万钱点头,然后退出空地,又一步一步的走向空地,好像当晚他亲临现场,目睹了那一幕幕的惨剧:“离岸边不远处的草荡间有新鲜的倒伏,说明有人近期来过。我想是失踪的那几人逃过了海盗的追杀,躲进了草荡。要是加上蔡波伏尸在不远处,我想筠儿来过这里,她没有死,躲开了。这个念头,没有太过异想天开。”

“若二小姐没有死,为什么……躲开……”桑贵苦苦思索,然后大悟道:“你方才说有人特意放火,难道二小姐真的没死,所以故意放那把火让我们都以为她死了?为什么?我不明白!”

万钱没有回答桑贵,而是定定的想了很久,最后他说:“出来前,二太太的丫头灵儿告诉我樊清漪和彩英两人已经离开桑家,不知所踪。而我的人告诉我,这两个人就在何文渊家里。灵儿还把前后事情都告诉了我,中间旁的事我无心理会,但蔡波娘子及孩子失踪一事,却教我疑心。荣叔去了,他是一路带着老柴、少筠和她的两个丫头的。可最后蔡波几乎和荣叔死在一处,他的娘子孩子却不见踪影,而少筠一行七人却被人烧得面目全非。这些事再加上今日我们看到的,你想到什么?”

桑贵苦苦的想,慢慢的分条晰缕:“这一次出事,最先是少原少爷。什么捉­奸­在床,实在蹊跷的很!连蔡波的娘子都在里头,这就十分不对了!少爷是个读书人,文绉绉的,不至于这样下流。还有,听闻何文渊是拿了桑家的账本才捉的贺转运使和姑老爷。真是见鬼了!这账本除了早前的老徐,就我和蔡波……”,说到这儿,桑贵脸都变了,失声道:“蔡波……”

万钱也明白了:“是蔡波卖了桑家!”

“现世报!”,桑贵咬牙切齿:“可为什么?要真是他,为什么还死在这里?他可是立了大功啊!”

想到这里,万钱也断了线索,只能说到:“这里有两处不对,一是蔡波捉­奸­,为什么反而捉住了他娘子;另外为什么出卖桑家反而给他招了杀身之祸。不过这一趟来的值!至少我有五六分把握,筠儿或许还是躲开了,只是她知道了什么,害怕,所以故布疑阵。”

桑贵听了有三分相信,又有五分怀疑,总是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晃着:“哎!但愿如此,否则……”

万钱拍了拍桑贵:“今天的事,你我有数就行,别张扬。”

桑贵不明白,因此问道:“爷,你是怕……”

“果真筠儿没死,她势必就是故布疑阵的人,也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还活着。为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以她的心思,必然是有她的道理。我们要是张扬了,叫何文渊知道了,就坏了她的章程。往日我总是觉得我能保护她,可结果……”,万钱说不下去,只是一挥袖子,转身离开草荡。

桑贵默默跟了两步,又忍不住说:“这事爷何必自责?爷这一回上京,本意就是为桑家好,为二小姐好。只是……”,桑贵想到自己的爹死无全尸,娘亲因此伤心卧床,便觉得伤心茫然:“小姐在不在,到底还留了一具尸首叫人念叨。少爷呢,想念叨都没处念……还有我爹、二太太……一夜之间的事情……虽说私收余盐是重罪,可也不至于这样收买人命!日后桑家怎么办?一个当家的都没有,还查没了十万两银子,去年我同小姐同心同力赚得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说到这里,桑贵十分难受,忍不住又红了眼睛。

万钱没有回头,一路慢慢的走着,然后穿过小渔村,在村头牵了马。上马之前,他对桑贵说:“有我呢,你也有本事。”

桑贵苦笑摇头:“我就是再有本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半的银子查抄,除了账上的银子收了个底儿掉,还要从今年的开中盐销售中拿出一大块来才能补足,明年我还拿什么银子去北边换盐引?”

万钱一顿,嘴角挂了挂,十分讥诮的说道:“遭了难,换不回两万引盐,不会只换两千?何文渊就是个五谷不分的蠢人而已!”

桑贵一愣,旋即心里清楚起来:是呀!帝国权贵每每向皇帝讨得毫无成本的官盐,因此正经的开中盐压根就不赚钱!往年要不是桑家要争那劳什子头把交椅,为家里灶户争些面子本钱来防身,又何必挤破脑袋的去想着换多少开中盐回来?!

想到这里,桑贵突然明白了那日万钱在桑家大堂前对何文渊说的那句:桑氏昌,开中盐昌!对了,就是这句话!桑家做盐商,不同于一般运盐的盐商,它是有强大的灶户基础和技术基础的。为了保护灶户本身的利益,桑家历来明知开中盐不赚钱,也不得不十分重视盐商代表这个位置。因为只有生意大到这个程度,桑家在官府面前才能说的上话,才能最大限度的保护旗下的灶户利益。因此,桑氏本身,就是开中盐的鼎力支持者。也只有开中盐的良­性­运行,才能保护灶户免受地方衙门的徭役之苦、权势的挤压盘剥之苦。

可是,虽然万钱未卜先知,却没能真正解决事情啊!桑贵依旧叹气道:“爷,阿贵想了五步,你想了百步了!可是,我明年若只换两千引盐回来,新转运使就不再会把桑家供成座上宾了。要是新知府再一次强行摊派徭役,又或者盐使司强行购买家里灶户的余盐,身为主家,只怕大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大约都可以料见,渐渐的桑家就在官老爷和权贵的压榨下,散了、灭了、没了……”

正是因为看到这些,后来他才放弃与少筠的争夺啊!端坐在马上的万钱仰头喟叹:何文渊,你真的做了一件极之愚蠢之事!可是眼下他需要担心的,真的太多。他担心少筠的平安,而如果少筠没死,那这一只出匣猛虎,又究竟什么时候反扑?!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说开中昌,桑氏昌,这是共生的。这里详细解释一下。明代开中盐走不下去,是因为灶户逃逸、私盐泛滥。而这些问题是体制的问题。一个是官府对灶户的盘剥,而且得是双重盘剥,甚至是多重盘剥;一个是皇帝将灶户真的当成了私产,任意给人,任意挥霍。

这就是专制体制最为隐蔽又最为可恶的地方:所谓率土之滨,那种话,体现在皇权的至高无上,而皇权的至高无上是以什么做基石?一整套强力控制社会经济的手段。古代,盐、茶、漕运,都是这种被政府暴力把持的行当,中间的血泪,沾满丹青,只是鲜少有人知道而已。

☆、139

三月十五,桑若华坐着马车带着毕生收集的珠宝回到扬州西街仁和里的桑宅。

与她昔日当家的趾高气扬、以及离家时的心不甘情不愿不同,这一次回来,她是将手中的珠宝匣子高举过头,跪在一族长辈面前,恳求长辈们原谅她的过错,恳求长辈们在正支几乎凋零绝后的状况下,不要落井下石。

可惜,世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面对两淮盐市的风雨飘摇,过惯了好日子的桑氏族人再也不愿意回到家乡,重新煎盐纳盐课,自然更不愿意承担桑若华甚至是桑少筠犯下的罪责。当着桑若华的面,大部分一直打本给正支运开中盐的族人纷纷表示要抽回本钱,各家自扫门前雪。

桑若华犹如啼血杜鹃一般一个个人的求,一个个人的拜,却求不回这些人的一点怜悯。最后,她终于明白,钱财,确实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外袍,脱下了,自己也不过是赤条条,不仅失了光彩,还丢人!

一直陪着的菁玉十分不忍,扶着桑若华劝道:“娘,没事的,交代清楚了,就由他们去吧……”

桑若华哑着声音,麻木的笑道:“昔日少筠将我赶出桑宅,我恨了一年。可惜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这一辈子,其实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少嘉他爹走时那句嘱托是真的,只有少筠宁愿被打也不愿意走是真的……”,说着眼泪哗的一声流了下来。

从小渔村回来的桑贵知道此况,即刻赶了过来,看见此况,安慰若华:“姑太太也不必太过­操­心,账上,我总能想法子。”

桑若华摇头:“你怎么周全?私盐一事,查没十万两;族里长辈抽回本钱,算下来也有七八万两!开中盐至今只支了不足一半,空摆着的盐引又不能换钱。就算能,家里付了这十八万两,还能拿出多少银子?筠儿素来对灶户大方,单单这一笔账,就够你头疼!”

桑若华管了十年家,家里的财政清楚明白,不由得桑贵辩驳。桑贵想了许久,都没能找出多一句话来安慰桑若华。

一旁跟随而来的万钱,这时候出声了:“裁人。”

桑若华一愕,旋即明白了万钱的意思。族人抽本钱,正支也就没道理再帮族人养着一众灶户了,如此一来,至少减了补贴灶户的那部分银子。可是……这就意味着延续了百年的桑氏在她手上土崩瓦解了!

桑若华缓缓走到堂前悬挂的夙沙氏制盐图前,看着图两侧挂着的对联:“筚路蓝缕尝百味,甜酸苦辣咸为首。”这幅对联挂了几多世?又静静地看到了多少人世道理?是不是每一代人都要尝遍百味,才得以知道百味之首乃是盐?眼泪潺潺而落,许久之后,她低声道:“这是祖宗的家业……我爹,我两个哥哥都为这个没了­性­命,他们再世要是在天有灵,知道桑家就这样败了,只怕死不瞑目。虽然我不知道怎么煎盐,却不会忘记我也是灶户……”

说到这儿,桑若华断了话语。又等了许久,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我在的一日,我就不会丢掉一个家里雇来的煎盐伙计!若我没本事盘活家里,那我就供他们供到我死的一日!”

三教九流,未必下流。有时候做人,就为争一口气;正因为争了这口气,才有机会熬过风雨,遇见彩虹。

桑贵一瞬间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他并没有半分把握能应对眼下危机,但是桑若华的悲情和无畏,赋予他重头再来的激|情!

“既如此,未必没有机会回转。”,万钱接口说道:“或许总能熬到他们回来的时候。”

桑若华听了这话又滚下泪来:“他们……只怕只有志远……”

万钱轻轻摇头,趁着无人,意味深长的说:“未必。”

桑若华一愣,心里又思量起来。禁不住,她看着万钱:“你是极好的,可惜少筠福气薄……”

万钱嘴角一挂:“也许福气在后头,享不尽。”

桑若华又是一愣,显是明白了万钱的暗示,只是又觉得万分的不可置信。难耐之下,她便想找桑贵详细问问,因此打发万钱:“这宅子,正经是我们正支名下的,要是保不住,只怕还得变卖。你有心,去瞧瞧筠儿的竹园。那里,是我二哥留给她的,虽然不十分稀罕,却是她的宝贝。”

万钱点点头,拱手后转进竹园。

竹园里春意依依,那几丛竹子翠绿的正好。真正的景物不为人物换,亘古消去是与非。万钱微微叹了口气,便觉心思都平静下来。

门上听到声音的嫲嫲走了出来,看见一个陌生大男人,不由大吃一惊,正要说话时,又突然泪流满面的:“先生您是来看屋子的?”

万钱笑笑,知道她误会了,却也没有十分明说,只挥挥手踏进了少筠的卧房。

这是她的闺房么?同样三间厢房,中间的一间有一张圆桌,是待客之所,想是亲人会面之处;正面上有一条案,上面一只斗彩蔓草瓶子,两个水墨小人,纤尘不染,正正都是当日他费尽心思赠送的礼物。进门左手边一间,就是少筠的卧房,一架四美人绢制竹屏风后面一张架子床,床上被褥还是冬天的被褥。万钱缓缓走去,又慢慢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一转头,似乎就看见少筠从门外走进来,解了披风,然后慵懒的躺在他身边小憩。

人不在,却连枕头上都留着那股清雅幽淡的梨花香。那时候,他就是在她身上闻到了那梨花香,才满世界跑了去找盛开的梨花,才把留碧轩购置下来,打算在这儿安家落户。可如今……少筠……你是死是活,死了,魂魄又在哪儿游荡?活着,又在哪儿受苦?

沉寂不知日影移时,屏风外传来了微微的响声。万钱伸头去看,却看见一身常服的何伯安负手立于右手边的厢房内。他眉头微动,起身走过去:“何大人有意购置桑氏祖产?”

何伯安回头,轻轻一笑,却又回头,随即伸手摸了摸绣架上绷着的绣卷,低声道:“她系玲珑手,我歌璇玑词。约好过流年,相负世人心。这梨花图,可惜只有一半;这诗,可惜却应全了。”

玲珑手?少筠的新绣品么?

万钱缓步上去,张眼一看,虽然料定会震惊,却不曾想如此震惊。他呆立当场,眼睛却无从移开。那是……烟雨梨花图么?皑皑挤挤的梨花瓣,活生生的满布素绢,仿佛重现了那烟雨中娇笑的梨花雪后,带着蓬勃的生命,又宛如出尘的谪仙。难道……这不是他与她之间虽然不着一词却始终不渝的一切么?原来她把这一切记得那样深、那样鲜活,在他面前又这样俏皮使坏,叫他总思量她是不是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刹那间,梨花丛里,她红着脸推开他,耍嘴皮子挤兑他的模样一一浮上心头,叫他浑身酸胀难忍。少筠此图,是叫世人惊艳的惊世之作,更是他与她之间磕磕绊绊的记忆!难怪素来内敛的何伯安会叹一句玲珑手、璇玑词,原来是“约好过流年,相负世人心”太过叫人可惜!

万钱的心一下子就像是水淹过似地湿。可他不知道,何伯安看见他一会笑一会苦痛的表情,心里更湿。

“万爷,你我今日在少筠房中做客,不如还像昔日一般,把酒言欢?”,何伯安忍了忍,转身坐到中间厢房的桌前,忽略嘴里心里酸酸的滋味,只淡淡的说道:“大约少筠不会相怪?”

万钱回过神来,又觉得很讽刺,却还是坐到何伯安对面:“我不觉得我与她跟你有欢可言。”

何伯安眉毛抖了抖,低声道:“我并不想……你在那边查到什么?她……”

万钱嘴角抽了抽:“断案不是大人的分内?”

何伯安愣了愣,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他又说道:“圣谕今日下。”

万钱轻哼了一声:“你来宣旨。”

何伯安轻轻点头,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贺转运使枭首,儿子流放西北,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官妓。梁师道维持原判,康文英待罪。朝廷念梁苑苑检举有功,发放纹银二百两以资其度日。桑氏……”,何伯安说得有些困难:“我已经尽力,为维持开中盐稳定,只处置魁首,其他无关灶户一律宽待,少……桑贵仍能行盐。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内自同知以下官员一律罚俸、交还贿赂,不做惩处。事情了结了,没有再牵涉他人,新转运使陛下已经酝酿好。”

果然如此!就算何文渊拿得到切实的证据来证明贺转运使背后牵扯着如何庞大的朝廷势力,他也只能止步于查抄贺转运使。真正有罪的人永远高高在上,而那些看着有罪的人,不过只是弃卒、待罪羊!没有在牵涉他人,他人是谁?!万钱冷笑两声,就再不说话。

何伯安见万钱只是冷笑而不说话,自然而然想起万钱回来当日说的那些话。他有些呆不住,又找了话题:“条案上那两只小人……大约你真对她用心。其实……我是真心希望她好。只是遑遑法典,私盐泛滥,已经成了开中盐的心腹大患!我拿了证据,就不能对这样的巨贪元凶姑息养­奸­。眼下我查明她没有涉及其中,也为她求得恩典,希望她……”

听着这般言不由衷,又处处刺探的话,万钱再也坐不住了,一把站起来:“我一直猜会是谁忌惮我与她的亲事,也一直以为你对她总有心软体谅的时候,可惜是我错了!想来当日康青阳这样没头脑,也是你的本事了,加上此次首尾相衔的连环计,好得很!论心机,何大人当仁不让!待少筠,从始至终,我自忖都对得起良心,可惜你从一认识她到害死她,从来都模棱两可。看起来似乎对她怜惜体谅宽容,却从来都没忘记你与她身份立场有别,从来都没忘记用她来左右你的家国天下!大人你是来宣旨的?那宣了就请吧!桑家人有骨气的很,家里散了还不肯遣散灶户的,别叫他们听了你的话拿扫帚赶你!”

何伯安长那么大,没听过人当面直白的骂他,没听过人当面直白的鄙视他。他觉得很难堪,可是心里有多少有些不甘心,因此又发不出脾气来,只能站起来解释:“身为御史,我也不过尽我的本分,难道你觉得两淮私盐泛滥不是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难道你觉得桑家私收余盐私卖余盐是对的?难道你没看见两淮盐政被这些人败坏到什么地步?我若不铁腕整治,怎对得起陛下钦点我下江南?!怎对得起天下社稷、等着盐课饱肚的边疆将士?!今日来,并没有恶意,除了宣旨,我还……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无缘无故开棺,又要去渔村查看。早前事太多,没能一一查明其中疑点。你若知道些端倪总该为她打算,把她找回来。若少筠还活着……眼下这份旨意,对桑家不算苛刻,她若活着知道了,想必会回来,对她的族人也是一种安慰……若……只要桑氏规行矩步,来年的开中盐,我必为之尽心……”

万钱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何伯安跑这一趟、说这一番话的用意!原来他没笨到家,也开始怀疑少筠没死;可他还惦记着开中盐,惦记着自己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给桑氏,少筠知道了就会哭着跑着回来抱开中盐的大腿,死心塌地的为朝廷卖命!

那一刻,万钱真的觉得这世上的人,无耻起来,绝没有底限可言!哪怕满嘴的家国天下,也不过是扯了一面大旗遮住底下万般丑恶而已!可是,这不就是他这么多年来每每见识的么?!他冷了心,收敛了脾气,笑笑,又是那样质朴木讷的:“可见你从没认识她这个人。何大人,小万敢说一句,就是她没死,听了这消息,她也绝不会回来。”

何文渊一愣,心里缓缓有一股沮丧,更有一股不甘。由始至终,他只是做了本分之事,怎么落得桑家人这样猜嫌?!“话不要太满!子非鱼,安知鱼之所想?她母亲弟弟遇难,身为至亲,她岂能……”

万钱冷笑两声:“你不信,走着瞧。她若真活着,她回来之日,大人你鞍前马后不得消停之时!”,万钱不再与何伯安啰嗦,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嘴角那抹笑看着十分质朴木讷,但却满含讥诮:“她究竟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她若真的活着,就不会无缘无故烧了桑荣,连他爹留给她的碧玉竹佩我的簪子都舍得丢了!更不会那么碰巧,逃命都能遇着海盗上岸打劫。何大人,你心黑么?”

万钱不再停留,转头离开。心里默念,何伯安,或许你不是计划所有的人,但你肯定是纵容着一切发生的人!若少筠还能活着,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因为万钱通透,所以才看的起少筠。

何文渊……怎么说呢,他是被清漪利用,但也不全是。他被利用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清漪不仅仅是靠他,还自己使了许多手段。他不被利用,是因为他也想通过桑氏来打击两淮私盐泛滥、官商勾结。

至于樊清漪的狠毒,也自有其原因,后面会有半章给她。

☆、140

弘治十四年初春,帝国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弊案。

事情的起因是两淮制盐名家桑氏的少爷道德败坏,毁了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因此引发了扬州平民与盐商的矛盾、牵出了桑氏等一些盐商私收余盐等不法之事,由此连累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贺东祥、同知梁师道以及扬州知府康文英。

两淮巡盐御史何文渊雷厉风行,果敢的处置了这桩弊案,并上禀至金阶下。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一次罕有的果断,迅速的给出反应,圣旨于三月十五日抵达扬州府:

贺东祥收受贿赂、败坏盐政,夺官抄家枭首,其子流放西北,其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官妓。

梁师道收受贿赂、协助败坏盐政,夺官抄家流放云南服役,其子流放云南服役,其妻女流刑至辽东卫所煎盐,而其长女因举报有功,受朝廷嘉奖,诞子后迁出康家,独自度日。

桑氏罚没财产十万两白银,当家盐丁判流刑赴四川服苦役,其中林志远代替其子服役,桑少原服役途中染病身亡,尸首不知所踪。

另一灶户起家的盐商吴作泽也因牵涉进弊案中而罚没白银八万两、当家盐丁判流刑赴四川服苦役。

才下江南不足一年的两淮巡盐御史何文渊大人则因此被皇帝嘉奖、火速离开两淮回京升官!

这一桩案件,牵连的官员不多,灶户惩罚也并不严重,因此张贴出来的皇榜很快褪­色­、脱落、消失于寻常市井间,伴随而来的是两淮一些灶户起家的盐商渐渐淹没于市井的洪流之内。此等变故,也曾有有心人细心推敲过当中蹊跷,但到了最后,只有静默无声的惊心动魄:

当初何文渊大人曾扬言在贺东祥的暗匣中发现了账册以及大量留底文书,然而贺东祥最终只是一个抄家枭首的下场;当初康文英面对儿媳­妇­的指证和梁师道的认罪,却还拒不承认罪状,以致后来判词久拖不决,最后了无声息。

新的转运使即将走马上任、新的巡盐御史也已经传出风声,西街里仍然是盐商云集,万花楼里仍旧衣香鬓影,而桑氏隐没于西街深处,荒草满庭。如果有心人还记得,早前两淮曾有一对声名显赫的姊妹花“竹叶子”、“小竹子”,那他大约不会忘记,在那些永恒繁华的背面,是桑家九死一重病、桑氏一族土崩瓦解,吴家顷刻破产飘零的下场。或许非要如此,才映照的如斯世道人心!又或许,世间就是有太多这样悬而不决、决而不办、办而难办的事情,所以才显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那样苍白无辜!

三月十八,躲在富安与安丰之间荒原上的少筠,拿到了小七在市集上偷回来的皇榜,听闻了家里所有的噩耗:

她娘死了;

她弟弟死了;

她姐姐一家各散东西,生死不明;

姑父被押往四川服役;

十万家产查没,族人纷纷带走灶户自立门户;

桑家西街仁和里的宅子被迫变卖筹款。

她以为再没有什么打击,都没有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小梅子被蹂、躏至死、她亲手烧掉两人尸首来得震撼和难以面对。但当母亲被吓死、弟弟被曝尸荒野的噩耗传来,她觉得她宁愿疯掉,她宁愿举着刀劈死何文渊和樊清漪,直至劈成­肉­泥,她甚至宁愿自己千刀万剐。可她已经没有眼泪,只有在荒原上狂奔,直至累垮了倒地,喘气到窒息才能稍稍缓解那种无处可泄的痛苦。

她的模样吓坏了几人,老柴以为她要做傻事,和小七像看犯人一般轮番看管着她和两个丫头。于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她痴痴的瞪着天,直至身体里最后的水分凝成一滴眼泪流出来,直至侍兰实在难耐的拿着皇榜,恶狠狠的对她说:

“小姐!要不咱们回去!咱们看看二太太去!披麻戴孝的尽孝,哪怕从此以后趴在地上做人,给人家舔脚趾过日子,侍兰我陪着小姐也甘心!你看到了么?皇榜上都写什么?无­干­人不判罪!仍然可以行盐!小姐!你真难受,回家对着二太太的棺木狠狠哭一场,总好过在这里不进不退,颓废得像个邋遢的乞丐!你放心,谁叛主,我兰子不会!阿菊也不会!柴叔小七,我们都陪着你!死也陪着!”

少筠听了这话猛然起来,抢过皇榜,一字一句的读者,就好像面对着何文渊,一眉一眼的研判着他!最后她读明白了,丢下皇榜缓缓站起来:何文渊广张皇榜,就是要告诉所有逃逸在外的灶户盐商:我已经格外开恩了,你回来继续给朝廷运盐吧!

少筠猛吸一口气,那一瞬间,痛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也就在那一瞬间,她又再度闻到荒原上那千百年来不曾稍改的苍茫气息!那气息,她记得!头一回她离开家去富安,桑荣带她进草荡,她一口吸进胸腔里的,就是这味道。那时候她觉得新奇,毫不在意桑荣说过的话。而今想起来,荣叔说的,言犹在耳!他说,一年到头从春到秋,从夏到冬,地里死了多少东西!可你闻这的味道,从来都是新鲜的、有生气的,那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身后老柴、小七、侍菊、侍兰都站在一起,问她:“二小姐,事情平息了,不如回去?看看二太太……找找少爷……”

少筠转过身来,一一审视着眼前的泪眼,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回去!我权当我死过复生,重新做人!”

一行人长大了嘴巴。

少筠揉皱了手中的皇榜,缓缓的平着声音说:“这时候回去,能­干­什么?我娘我弟弟都死了,家里的人散了,回去只能唯唯诺诺的对官府点头哈腰,来年求神拜佛、战战兢兢的运盐支盐卖盐。我娘和弟弟是枉死的,我回去就是给仇人长脸!”

老柴抿了嘴:“二小姐……老柴不忍心看你现在这模样……”

少筠低头看看自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十余日的荒野里风餐露宿,身上比街上的乞丐还不如!可是,不会再这幅模样了!她自嘲的笑笑:“柴叔吓坏了、也熏坏了吧?过去十六年,我也没这么脏过。兰子,你想法子弄点水,我洗一洗。”

侍兰看了看侍菊,流着眼泪点头,拉着呆掉的侍菊转身。

老柴看见少筠那一抹笑,突然舒了一口气,颓然坐在泥草见,兀然老泪纵横:“二爷!荣哥,您二位张开眼睛看看呀,小竹子遭难了,你二位怎么也不拉一把!”

老柴连日来的压力伤痛突然卸开,只觉得伤心欲绝,一ρi股坐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的只是哭。

不过,这时的少筠却恢复了过来。她蹲下来,扶着老柴的肩:“柴叔!你要帮我!”

老柴脸上挂着两行眼泪,问少筠:“小姐要如何?”

少筠站起来,看向南面:“我要北上!”

老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很久之后,老柴擦­干­眼泪,站起来:“北上……小姐,北边……那田地早就同眼下的家里人一般,死的死、散的散了。眼下我们是赤手空拳……”

赤手空拳!是,她桑少筠就是赤手空拳!但是,她绝不回去,接受何文渊假惺惺的体贴周全!

“柴叔!我绝不会忘记梅子和荣叔是怎么死的,我娘和弟弟是怎么死的!我是赤手空拳,可是阿贵尚且能在河南河北空手套白狼,我为什么不敢赤手空拳闯关东?北边,是爷爷打下的江山,是我爹我大伯守住的江山,是荣叔临死前的嘱托,我要把它盘回来!等我再回富安的时候,我一定为他们报仇,叫活着的人扬眉吐气!”

“可是家里……家里怎么办?”

“家里还有什么牵挂?姑丈走了,姑姑再不济,也管过十年家。就算为少嘉哥、为姑丈,姑姑也会尽心尽力。桑贵不是当头的料,就算为荣叔,他也会尽力为家里周全。若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再看错一人,我也没有什么更多东西能留给他败了。”少筠缓缓说来:“富安的灶户势必有许多跟着族人走了,可是,只要几位叔伯在,只要少嘉哥真的长了记­性­,我桑家就死不绝!”

老柴点点头,颤着声音吸了一口气:“小姐你明白过来了!柴叔就放心了!有你这份心气,加上你素日的能耐,我就不信我们这五个人,闯不出一片天来!”

就在这时,侍兰侍菊提着一桶水走了回来,而一旁的小七也把火给生好了。

而后,少筠坐在两个丫头中间,任由两人给她梳洗。

打结脏成一团的头发都梳通了,身上的那套一直穿着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襦衣裙换下了,满身的污垢一点一滴擦拭­干­净了,少筠觉得轻松得如同新生一般。

布衣荆钗,她桑少筠再不是桑家宅门里凭着父辈的累积来呼风唤雨的娇小姐!过去的十六年,她兜了一个圈又回到起点,绝望过后是心底那刻骨铭心的恨意给了她无尽的天空和无尽的可能!从今往后,庭院里的小竹子跃出庭院,海阔天空,任与天试比高低!

待她收拾完,她拿着布巾,沾了水,不避肮脏的给侍菊擦脸:“兰子、阿菊,你们都记得梅子荣叔怎么惨死的!咱们也是同生共死的姐妹了!我不会忘记他们,你两也别忘记!可现在不回家,我们往北边去,闯出一片天地来,再给他们报仇!再给梅子讨回清白来!”

侍菊呆呆的,直待到少筠把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才嚎啕大哭,恣意释放连日来的惊恐和压抑。

而侍兰默默流泪,一言不发,慢慢动手给自己收拾。

等三个姑娘收拾好了,侍兰又另外打水、烧水,打发小七和老柴收拾,直至大家都一一清洗掉十余日的伤心哀恸。

三月十八,荒野野人一般惊恐逃逸的七人,离开荒野,徐徐向富安北面的煎盐小村安丰行进。

万里长征,始于脚下,没人知道他们之前的故事,没人预测他们之后的悲欢。

作者有话要说:后惊变时代开始……但是惊变还没有结束。

☆、141

抵达安丰时,天已经快黑了。

老柴如同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太过靠近村子,只能让小七在脸上抹了把灰,装成小乞丐去勉强讨了几个包子半灌水回来。

老柴没法子,勉强笑着鼓励少筠:“小姐,将就些日子,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咱们想法子进城去,日子就好过了。”

少筠淡淡笑笑,接过小七送来的包子,又看了一旁呆若木­鸡­的容娘子,站起身来蹲到她面前,把包子递给她:“吃吧。”

容娘子好像蝎子蛰了一口似地,惊恐的看了少筠一眼,又把怀里的孩子抱得紧紧的,转身到了另一侧。侍菊看了气得眉毛倒竖,跳起来一个箭步拉开少筠,又伸了容娘子一脚,嘴巴噼里啪啦的开骂:“狗娘养的别狗咬吕洞宾!给脸不要脸!你这个良心被狼掏了的­骚­货,狼心狗肺还抬举你了!”

容娘子猛然一惊,又嚎啕大哭又瑟瑟发抖起来!

小七怕惹了人听闻,忙拉开侍菊,又是着急又是生气的:“菊姑娘!消消火!村子里那渔村近,里头的人都派了人巡村的,惊动了人家,怕是麻烦大了!”

侍菊一听又担心,听见容娘子还在哭,不顾小七拉扯,还想再给她一脚。这时少筠一把拉住侍菊:“阿菊!”

侍菊回头看少筠,满脸的眼泪和愤恨不平。

少筠抿抿嘴,举着袖子,慢慢的、轻轻的给她擦­干­了眼泪:“阿菊!你细心想想,她是无辜的。别把蔡波的过错推到她身上去。”

那粗粝的衣袖好像一把锉子,轻轻一抹,抹去了许多棱角。侍菊呆了呆,又觉得十分心酸委屈,因此拉着少筠的手:“小姐,你体谅她,谁来体谅梅子,谁来体谅少爷和你?”

少筠摇摇头,清浅的笑着:“阿菊,不哭了,咱们不哭了!”

侍兰这时候悄悄的拿了自己的包子凑到容娘子跟前,先一把扯正了她的脸,然后突然“啪啪”两声,甩了她两个清脆响亮的耳刮子!

容娘子呆的连哭都忘记了,怔怔的看着侍兰。

侍兰平着脸:“你若是嚎丧的里头的人都听见了,我揭了你的皮!”

侍兰的音调,平淡,但内中的那森然叫容娘子张大了嘴,一句话都不再说不出来,连哭都忘记了。

侍兰见状继续说道:“小姐带着你,不为好心,只是不能留着你叫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还能指使人来害我们!你哭什么?不就死了男人么!不就丢了清白么!你真舍得,你怎么不去死?天天木偶似地,给谁看?咱们这里几个人,谁没死过亲人、谁没见识过臭男人怎么糟蹋大姑娘的!”

容娘子一抖,又潺潺流下眼泪来:“我……我……”

侍兰一伸手,把包子送到她面前:“小姐一句话说你无辜,那也是小姐心善!但你别指望着小姐心善,就由着­性­子去!你敢有一点半点异心,我先把你儿子摔地上去!你看我敢不敢!”

容娘子兀得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直至孩子呀呀的哭。

侍兰这才缓了缓颜­色­:“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想想,是谁害了你?你男人是被谁勾引了去?又是被谁害死?你又怎么去的万花楼?是谁?”

容娘子一顿,一脸的变化莫测,突然间又抱着孩子,跪着到少筠跟前,抱着少筠的腿,仰头急切的哭道:“小姐!小姐做主啊!求小姐做主啊!”

少筠蹲下来,双手用力的持着容娘子的双臂,一字一句的问:“你告诉我!那天晚上是谁让你去万花楼,是谁!”

容娘子满脸的眼泪,眼睛里带着惊惧和忿恨,颤抖着:“樊、樊清漪!”

“好!”,少筠低喝道:“你要记住这个名字!记着她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清白沦丧!”

容娘子再次哭了出来,万分哀切:“我怎会忘了……是她说蔡波在里头有个相好,要娶回来做妾,哄我去闹一场……”

少筠眉峰稍一抬,轻眉作剑,斜飞入鬓。她轻轻站起来:“你没忘,好跟着我,记着兰子的话,日后你给自己讨清白。”

侍兰走过来,把包子递给容娘子,容娘子虽然十分哀戚,但还是把包子接了过来,一面抽泣着一面喂了自己的孩子又顺便吃了几口。

老柴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少筠身后,低声说道:“小姐,不回家,咱们寸步难行啊。没有官凭路引,难道这一路咱们都风餐露宿?这都是女子人家,还带着孩子。”

少筠淡着脸没有回答,最后才问:“柴叔身上有多少银两?”

“出来得急,只有老赵塞给我的五十两银子,原本是要请泥水匠修盐池子的,然后就是姑太太和那菁玉姑娘塞了两根簪子给我。”

少筠微微点头,又从怀里拿出一支花钿交给老柴:“我身上就剩下一两样东西,兴许能换一点银子回来,都交到你身上去,等进了市集,找到当铺当了吧。”

老柴想了想,说道:“我身上带一点,小姐也得留着一两件,就为防个万一。”,接着他忍不住又问:“小姐,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这时候侍兰侍菊还有小七,都围在少筠身后,等着少筠说话拿主意。少筠回过头来,把几人都拉着坐在草垛子上:“柴叔小七,你怎么想法?”

老柴想了想,小七则抢着说道:“不如避一避?前面渔村的事捅了大篓子,不仅惊动了官府,沿岸的渔村寨子都警觉得很,有外人进来,是必要盘问的!”

“避去哪儿?”,侍菊不以为然:“那何文渊发了这样的皇榜,就是盼着咱们回去的,咱们不回去,他不晓得着人来找?别叫他捉住咱们,再给咱们安个罪名打发了!”

少筠点点头:“出来前,家里灶户都知道我们要往北边去,这消息何文渊和樊清漪必然能知。虽然咱们故布疑阵,但难保这两人不疑心!前头连环计,叫咱们连气都喘不过来,这等心思手段,堪称枭雄。北边,我一定要上!但我再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再演一出连环计!”

侍兰微微皱眉:“小姐想怎么做?咱们没有官凭路引,怎么北上?”

少筠嘴角一翘,有点儿讥讽的笑开:“不管樊清漪和何文渊知不知道、怀不怀疑我死没死,我都假设他们知道我没死。若他们知道我没死就必定会在北上的要道上设阻!”

“所以小七所说的避一避,未必不行啊!”,侍兰说道。

少筠摇头,站起来,看向黑黝黝的海平面:“我们南下!”

“南下!”,几人异口同声,十分惊讶。

少筠点头,坚定道:“南下!泉州!在泉州走海路,进京!”

老柴张大了嘴,不可置信的:“小姐……海路……朝廷禁海……”

小七也十分着急:“小姐使不得!渔村里头的命案都是海盗做下的,朝廷缉拿的厉害,这风头火势的……咱们一头撞进去,岂不是……”

少筠轻轻摇头:“朝廷自永乐十三年停了海运,不等于海运就绝了!小时候我就亲见过爹爹带了红毛子的小玩意回来给我,爹爹还提过,商人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这个世上,最拦不住的东西是水,最拦不住的人是商人。禁海,禁不住海盗,有海盗,就有航海的商船!而且,朝廷缉拿的是海盗,可我偏就在朝廷的眼皮底下,换出我的命来。”

老柴十分着急:“怎么换?小姐!你也知道有航海的商船就有海盗!那海盗就是吃商船的血­肉­才活的!我不怕朝廷,反怕海盗!”

“这不是正好么!”,少筠笑开:“渔村一案,朝廷必动;朝廷一动,海盗还敢猖狂么?平日里走海运自然怕海盗,眼下朝廷一动,咱们还怕海盗­干­什么?至于朝廷,这压根就不需要咱们担心!一则泉州在扬州南边,他们绝料不到我反其道而行之,二则航海商人敢于航海,自然有法子打发官兵,咱们银子够就成!”

老柴张大嘴巴看了小七一眼,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辩驳少筠,只心里思量着少筠话里的可行­性­……

—————————————三线并行的分界线————————————

十八日,何文渊没有停留在扬州府。十五日在桑氏家中宣过旨意后,他曾详细复查了小渔村灭村一案的卷宗,再问了当时勘验现场的衙役和验尸的仵作,心中的怀疑升至顶点,这一切实在巧合的毫无破绽,但要再查,当事人却都已经死绝了。而自从皇榜张出后,已经陆续有逃逸的盐商归来,却始终不曾有少筠一丝一毫的消息,眼见万钱的预言似乎一步一步走进了现实,何文渊如坐针毡!

在扬州府等了三日之后,何文渊按捺不住,亲自领了兵卫奔波于扬州府北上的要道上。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桑氏眼下状况已经跌落谷底,几乎难以重现昔日风光,他的理智告诉她,少筠即使见到他也不可能和颜悦­色­;但是一想到两淮官员、盐商如此沆瀣一气、败坏盐政,他又坚定的觉得,即使他用了非常手段,也只不过是对付非常之人而已。只是,无论如何,他仍想见她、证实她仍活着。

可他并不知道,与此同时的扬州府巡盐御史府邸,是何等的春光明媚!

樊清漪一袭纱罗­精­制的绿萝衣,如同凌波仙子一般轻轻荡漾在秋千上,荼蘼架见投下斑驳的光影,无非映衬的那身冰肌雪魄宛如天山雪莲般晶莹。

她不骄不躁,仍然如同昔日一般笑着,没有半点儿乖戾,没有半点儿骄傲,只有如同水一般浅柔的笑、浅柔的动。

云海深处计机筹,九霄窍邃觅凤鸣。时至今日,何文渊尚且不过以为她是牵桥搭线移送了一本账册,彩英不过帮她送了几封信又以为她识时务者为俊杰才能果断投了新主,而宁悦更加不过以为她容貌娇美­性­情清雅博得了夫君的青眼相加。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除了她以为那些已经死了的人。但是,这些早已经不重要!今日的她,得到何文渊金口一诺,进京之后给她一个新户籍,纳为姬妾!

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这就是她想要的!那些口口声声宣称爱她却要她甘愿的、卑贱的奉献的男人,要么被她踩进泥土之中、要么被她流放在生命边缘。而一向暗地里忌惮提防她的桑少筠,哼~即使搅得两淮风起云涌又如何?还不是无声无息的被她借力打力的打击的永世不能翻身!

有一刹那,昔日的一切涌上心来!同为聪慧绝伦的灵巧女子,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桑少筠为了夺权曾经可以纵容桑少嘉非礼于她?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桑少原看上她之后,小竹子和竹叶子如何对她打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为桑家周全了那么多人情礼数后,桑少筠如何一句话就叫她失去经营已久的内帏管理权?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富安回来之后,桑少筠如何引而不发的让桑少箬联手族中长辈对她威逼利诱叫她永世不能翻身?!

因为记得,所以谋定而后动,她一定要为她自己谋求一条生路!处心积虑,桑少筠会,她难道不会?她不仅会,还会得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叫桑少筠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江南的春天,如此明媚!柳絮随风远,送我直上青云天,这才是境界!

微微扬起头来,朱­唇­如同咬破了的樱桃,润泽晶莹,叫人想咬上一口。秋千一起一伏,衣裳如同远时屈子遍寻不获的香萝,盛放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那场景,连彩英也看住了!

彩英徐徐走上去,仍有昔日的谨慎,但笑容里有一抹不能抹煞的心惊胆战——有些东西她压根不敢猜,甚至连想一想,都寒毛直竖。

清漪看了她一眼,洞穿了她的心思,便有些心不在焉:“有事么?”

彩英挤出笑来,又有些犹豫的模样:“听闻……姑太太卖掉桑宅回富安了,只是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进京呢。”

清漪淡淡一笑:“这是爷的事,而且前头还有夫人呢,轮不着咱们过问。”

彩英微微红了脸,又不甘心的:“说的是。我只觉得很是蹊跷,怎么就这么巧就遇着海盗了……方才夫人也在纳罕,说可惜了那么个人。看着他们这样的下场,我很是为他们难受……”

清漪听了这话,定定的看着彩英,直到彩英红着脸局促不安的搓着手问她:“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看着原本这样谨慎的人被她一眼看穿西洋镜,清漪笑了笑:“现在才来后悔,会不会太晚了?眼下你就去找灵儿那个死心眼的,只怕她也会啐你一脸唾沫吧?怎么,眼下不好?回京就是正经六品官儿的内管事,又有正经的户籍在身。”

彩英被说得十分羞愧,只强自镇定:“人往高处走,桑家败了,丫头都遣散了,我也没有十分对不住她们。”

没有十分对不住?只是你还不十分清楚的知道罢了!给海盗的消息,就是你送出去的!清漪心里想着,却只笑笑:“做了没脸皮的事,何必还强自扯一张脸皮来遮羞?安分做着何府的管事,自比你在桑家做着奴仆、总被人压着强吧?”

彩英没了话,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你说二……你说她会不会没死?我听闻那万钱回来当天就撬了棺材,又连夜去了那出事的渔村呢!”

樊清漪没说话,心里细细过了一遍当天。当天少原出事,原是她算好了的。少原会出去,是她的主意;而后她和蔡波里应外合,叫少原稀里糊涂的犯下弥天大错,可蔡波不曾料想的是连他妻子和他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自从徐管家一事后,她就很清楚,桑少筠的脾气手段都十分厉害,要是不能一子定乾坤,她将会直接面对桑少筠的反扑!所以她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的­干­脆彻底。蔡波知道自己被害了,以他一贯忠于少箬的脾气,是一定会去给少筠通风报信的。如此一来,她先利用彩英联系好昔日落难时就结交下的强盗,诱骗他们在渔村设伏,然后趁着桑府大乱之际哄着彩英与她搭一座桥,顺理成章的放走侍梅,让侍梅引着少筠蔡波等人前往早已经安排好的小渔村……

这里头,谁会先走、谁会后走,她算得纹丝不乱,事实上一切也都是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的,桑少筠又怎么可能在海盗的刀斧之下存活?!

她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十分轻柔的说道:“昔日徐管家背叛桑氏,当着我们的面,桑少筠警戒徐管家的妻子胡氏‘谁若有本事教我小竹子死无葬身之地,我也无话可说。但若不能,我小竹子就一定加倍索回来!’。若她真活着,你想以你今日情形,他日她会如何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彩英抖了抖,只想着当日徐管家一家如何的下场,却没想着清漪那句话背后是如何的冰冷彻骨!

作者有话要说:文到这里我想尝试三线并行的写法,也是计划好的。

想要北上,先行南下。但是樊清漪这个上半部的大boss,到这里表演一场。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对于惊变的细节?不明白举手提问哈。

彩英么,知道一些,不知道全部。

何文渊和樊清漪两人,也是。对何文渊,樊清漪知道一些,不知道全部;对樊清漪,何文渊也不是知道全部——好像绕口令来着。

☆、142

少筠拿定主意,七个人连夜南行。

因为并没有官凭路引,老柴虽然一身远行经验,也丝毫不敢领着几人进市镇,连大一点儿的村子,他也很尽可能绕开。若遇到极小的村寨,则遣小七去换一点粮食饮水回来。如此一来,一众人几乎就是一路的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不过尽管皮­肉­之苦受尽,但这一路也几乎没有遇到太过惊心动魄的场面,为此,老柴也渐渐觉得少筠之计未必不可行。

原本一天的路,几人最后花了七天才小心翼翼的绕过了发生命案的小渔村。三月二十六夜晚,了无星月的时候,老柴引着少筠等人沉默的跨过了富安。

富安一如昔日平静,似乎他们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什么。可是在少筠心里,有那么一刻,她很想放弃。想放弃远方艰苦卓绝的旅程,想捉住唾手可得的轻松幸福,因为她知道,万钱一定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为她伤神,盼着她平安无事的回来。

可是,一想到小梅子,她的心里便如同突然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叫她连眼泪都憋住了,更别说回头去找万钱!

没有一步一回头,她在沉默中走得毅然决然。

丑时,富安已经成了身后匍匐的一片黑暗。

四月初二,七人沿着海岸线跋涉到了博茶。

当远远看见那片小村庄时,老柴拉住了少筠,避开休息的其余五人,躲在草荡里跟她说:“小姐,一路行来还算平安,想来你的法子行得通。不过……”

少筠笑笑:“柴叔,我一贯当你做长辈,眼下……少筠已经没有亲人在身边,你和他们几个,就是少筠最亲的亲人了,有什么只管说便是。”

老柴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些许湿意:“小姐……前路太过艰辛……又不能知道会发生什么是,柴叔我心里拿不定主意,担心你……我也不是怕吃苦,只是小姐你是个姑娘家,就是有什么,万爷会愿意担待着,何况眼下已经……”

少筠没有说话。这一路,无论吃多少苦,都未必比得过前路那些苦,她知道。她也知道,柴叔是真心为她好、心疼她……可是,她可以、应该停下脚步么?她回去了,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嫁给万钱,忘记掉所有发生的一切么?少筠轻轻闭上眼,她怕一用力,眼眶里的眼泪就会被挤出来:“我知道柴叔真心为我好,可是,我忘不掉,忘不掉那天夜里小梅子的惨叫,还有荣叔……”说到这儿,少筠兀得停住,猛的睁开眼,眼睛里的火几乎能灼伤任何直视她的人:“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再提一句!我若不能为他们昭雪,我天打雷劈!在此之前,我受多少苦,我都认了!”

老柴彻底没了话,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说:“既如此,老柴生死相随!不过小姐,南下虽然能避开拦截,却依旧无法解决我们没有官凭路引的问题。此去泉州,路途十分遥远,我们不可能全然不进市镇。然而一进市镇势必就留下线索叫人找到咱们,因此这几日我都在想法子。”

少筠平静下来:“柴叔想到了么?”

老柴微微笑开:“想是想到了,有点儿冒险。前面博茶,也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泰州分司的一个盐点。昔日跟着二爷的时候,我同这里一个总催有过十分厚的交情,加之这里就临海,海上一些商人海盗的,不时在这里装些私盐贩卖。我想着去泉州冒险,不如在这儿候着,打听准了消息,直接在这里上船,未必不可靠。”

少筠想了想,又看了一旁小七一眼,悄声问道:“柴叔,小七为人如何?”

“小七么?”,老柴也跟着看了一眼:“我早就带着当徒弟的,冷眼看了两三年,为人有一两分阿贵的小机灵,但远没有阿贵那胆魄,不过人还算是可靠的。”

少筠点点头:“这样,就说桑家散了,你让他去投靠你那朋友,趁机留心着出海的商船,柴叔你就别露面了,省了人家起疑心。”

老柴想了想,也觉得可行,可又奇怪的问少筠:“小姐是怕我露了行藏?按说咱们已经做了那么多功夫……”

少筠摇摇头,看向树缝间那辽阔遥远的海面,轻声说:“我不想你们随便哪个人再出事。这一回家里……小渔村里头我们虽然做了准备,但时间仓促,我们又惊魂不定,未必没有疏漏能叫人看出来。”

老柴看着少筠那张侧脸,心中落寞情绪满布。怒海生波,而今的小竹子只怕心字成灰、刻骨成仇!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像是替着二爷像父亲一般抱着她、哄着她。他很想替她分担掉那些无妄之灾,可是他却十分明白,他虽然比她高大、比她行走了更远的路,却无法在才智上代替她:“既如此,我这就去吩咐小七,小姐就在这儿歇一歇脚吧。”

——————————三线并行之小竹子与万大爷——————————

万钱站在富安桑氏老宅外的小溪边,听着春夜里淙淙的流水,想起去年的中秋,他和她在这儿过。为博她病中一笑,他亲自在河边捉了好多萤火虫回来。

腐草化萤,原来都是生死相接都是瞬间芳华。这一路,真不知道,是她害他伤心绝望,还是他连累的她颠沛流离,可能这也是人世间纠纠缠缠的缘分了吧!

清风过处,言辞寂然,笔墨停驻,究竟心还热着、跳着……

“爷……下雨了,不兴这般糟践身子的,回屋里去吧。”,君伯的声音。

万钱不为所动,声音却有些孩子气的:“君伯……你说她会往哪去?”

君伯眼中黯淡,轻轻叹了口气:“爷,桑姑娘是不是还活着,还是未知之数。”

万钱断了声音。沉默了一会,他心中突然一动,仿佛听到了什么似地警觉的看向四周。可看了许久,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心跳却足以叫他坚定的对君伯说:“她还活着!我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我知道那滋味……我的心告诉我,她没死,她就是没死!”

“爷……”,君伯张口难言,眼睛不觉湿了:“当年您不也说老爷夫人没……”

“那时候不同!”,万钱好像是耍牛脾气的孩童,梗着脖子顶了回去:“那时候……我还没睁开眼睛……我在边疆……我知道,要是人死了,我能知道,我就是能知道!”

万钱表述不出来,他对生死已经有了一种领悟,他与少筠之间有一种不必言辞就能领悟的默契。所以他感觉少筠还活着,他便相信了自己推测的那五六分可能。可在君伯看来,他不过是伤心过度,又犯了这样的倔脾气。想起昔日老爷夫人离世后万钱的模样儿,君伯悄悄啜泣,只能声音不稳的安慰万钱:“好!君伯信爷,也陪着爷,爷想做什么,君伯都陪着。”

万钱回过头来看着君伯,也不安慰也不说话,只抽抽嘴角:“你不信我……可是,我知道她就是活着,不然、不然我南下吧。”

君伯张大了嘴巴:“什么?”

万钱胡须动了动,说道:“赵叔说过,荣叔临走前吩咐过少筠要去北边,一是要找我,二是要盘回北边的屯田。桑氏是正经的开中商人,北边有屯田。少筠昔日就向往那边,若荣叔吩咐了,她必定会去。但筠儿若没死,必定知道何文渊也会知道她会往北边去,所以她一定绕开何文渊,说不准……”

“可即便如此,也不见得要往南去呀!”,君伯百思不得其解:“从扬州往北,就已经是万里之遥,这要是再南下,她一个姑娘家,这千里跋涉,也扛不住呀!何况她也没有官凭路引的,遇着市镇,她是寸步难行!要是桑姑娘活着,明知道爷一定会回来,为什么不来找爷……就是她去往京里,不也是要找爷……”

万钱摇摇头:“你们都以为她会回来,可她一定不会。她虽然没了爹爹,但自小有母亲姐姐弟弟疼爱,也对他们感情深厚,所以脾气里的乖张藏得好得很。眼下她眼睁睁的看着家散人亡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心里……她又不是没有能耐,为什么要回来抱着何文渊的大腿,觑着官老爷的眼­色­做人。我知道她,她恨就会想法子泄恨,她遇着困难,从没有想过回头,不然怎么两淮名著?所以她一定不会回来。等她回来那日,就是­鸡­犬不宁之日。所以我得找着她,为我,也为她……”,万钱说到这儿说不下去,因为心里压根不敢去想。他曾在万花楼亲眼看见过她怎么一句话就挑唆得晚娘上门要债、毁了自己哥哥的名声。他不敢想象,少筠一旦打破了世俗道德的约束,会变成怎样惊世骇俗的人物!他怕,他怕她走的太远,再也回不了头,再也不能与他在一起春赏梨花秋赏菊。

“何文渊在两淮这一闹,这几年的盐市都没法活泛起来了。扬州这边的残盐生意,只怕也接不到太多的活来做,有桑贵还有原先的老付,足够了,我不如四处走走,”,心中忐忑万分,万钱只好转了话题:“上回在福建,也见过红毛子的玩意,你说是奇巧­淫­技,但我看也好得很。但上次走得太过匆忙,没能认真打听海上面的事情,听闻里头大有文章。何况,渔村一案,是海盗所为,于情于理,我得去探探。”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了解小竹子的脾气,所以不敢小看她。

明朝自成祖朱棣后禁海,但海盗十分猖獗,海上的海盗,亦商亦盗。

☆、143

少筠在博茶外的草荡里逗留了十余天,期间小七觑准了机会,进了博茶,一去去了三天。

那三天,老柴没敢睡一个囫囵觉,就怕小七出了事,连累少筠。

四月初六,小七拿了好些饮食回来,一脸喜­色­。他一看见老柴,就笑着说:“师傅,王师傅十分好说,照看了我三天好觉呢!”

老柴摇摇头,教训他:“你睡了三天好觉,反叫小姐担心了三天!老王怎么说的?”

小七看了一旁的容娘子一眼,又避了避,只对老柴同少筠说:“王师傅待我很好,只可惜咱们家里遭难。又说我要是愿意,也能留下在他手下学着煎盐,做生不如做熟的,不会叫我饿死。我怕他起疑,应下了,但我与他的交情不厚,他虽然隐约提了两句怎么不叫我饿死,却没有仔细说。我寻思着,跟私盐那档子事脱不了­干­系,只是现在风声紧,他口风紧些也正常。师傅,要不小姐别露面,您去打打交道,我觑着王师傅这人虽然做生意不规矩,人倒是厚道的。”

老柴沉吟了两番,又问少筠:“竹子怎么说?”

少筠想了想,说道:“柴叔这一出去,人家自会怀疑我了。”

老柴点头:“竹子,这避不了。”

少筠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柴叔,你去吧。你肯去见他,他自然知道事关重大。眼下风声鹤唳,他要是还敢应承你,咱们也不怕他会往外说,毕竟商船会在这儿停留,就不简单了,官府知道了,他也脱不了­干­系。要是他不肯应承你,咱们……咱们也不怕,供出咱们去,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跟着何文渊那一套,他还不如冒险送我们一程!”

老柴点点头:“我心里有数了,竹子,我这就去安排,小七在这儿,一有风吹草动,只别管我了,走了就是!这道坎,咱们迟早得迈过去的。”

少筠点点头,送走老柴。

随后,小七拿了饮食去招呼容娘子,两个丫头才上来问她,究竟怎么打算的。少筠没有瞒着两人,细细分析给了两个丫头听:“何文渊一心念着开中盐,可他不知道两淮有些累积的灶户,谁不私下卖些余盐?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家,为了家里养着的灶户,为了自己的灶籍,不得不行开中盐。今年要不是阿贵有能耐在别处贴补,开中盐哪来这么风光?所以何文渊面上闹得凶,实则底下鸦雀无声。想老王这些人,未必不恨他入骨,未必不阳奉­阴­违。所以咱们不需要害怕。”

虽然少筠分析的很有道理,但侍兰还是洞悉了少筠心中的忐忑,因此搂着少筠:“小姐别怕,再有事,还有兰子挡在前面!旧日小姐要是心里十拿九稳,最多也就透露一两句给咱们听……”

少筠苦笑,兰子,你未免也太过善解人意!

侍菊听了推了推侍兰:“就你聪明么?眼下什么境况?哪里还怕得了那么多?!前怕狼后怕虎的!我就不怕,他要是敢绑了柴叔,我先踹他一脚窝心踹,再给他一刀子!你看我敢不敢!”

“还是这么炮仗的脾气!”,少筠嗔了侍菊一眼,然后振作了­精­神:“我虽然也忐忑,却也不十分害怕。天无绝人之路,前面没死,就是老天爷要留着我的命却闯一闯的。”

侍兰听了轻叹了一口气:“既如此,咱们好好吃饱,谁也不能装着不饿、没有胃口。”

……

老柴去了大半天,回来的时候有些释然的:“成了!咱们在这儿等着就行。”

少筠有些奇怪:“柴叔,那王师傅怎么说的?眼下形势紧张,怎么还会有船?”

“老王见了我,惊得合不拢嘴,也没等我交代,自己就先避了人。然后就说‘得,我也不问兄弟你什么事,横竖我权当没见过你这个人。’,我就笑,说家里没了,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我惦记着二爷,想带几个小子找路子往北边去,盘一盘北边的屯田。他听了也不问,只劝我,还去个鸟,屯田早被鞑子踏没了,还不如在海上找些好处。又说往北边去不是不行,但是路子最多能到天津三卫附近的丰财。再往北,他也不敢说那些个商船要去哪儿、­干­什么勾当了。”

“可靠么?”侍兰首先就问了出来。

“他这人,心思活泛得很,怕我疑心,自己就分析了出来,大抵不出竹子前头说的那些。我让他老实说是不是私卖余盐给这些商船。他也不避讳,只说‘不瞒兄弟你,咱们这些人,不卖私盐,怎么过日子?一年交了三千多斤的盐,那还有力气做别的营生。也就你们桑家仗义,舍得大把银子做开中盐养着灶户罢了。其实桑家那点儿事,能有多大?不过是官府的替罪羊!我都替小竹子冤得很。’”,老柴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当地蹲下,头埋在双腿间。

一句话,勾了少筠的痛处,可她脸­色­没变,只问:“什么时候能走?”

老柴抬起头来:“前个月才走了一趟,兴许还的等上几日。”

——————————三线并行的小竹子和何伯安——————————

这时候的何文渊,回到了扬州府。

这些日子,他轻车简从,巡视过了下辖北面的几个盐区。他没说,师爷也没有问,但他心里渐渐清晰起来:他想确认少筠是不是还活着!

可惜,这一路他无功而返。

眼见皇帝催促他返京的意旨一道接一道的来,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找借口停留在扬州府上了!

回到扬州后,他有点不可抑制的又首先去了西街仁和里。可惜……那里不仅没有得到少筠生还的消息,还……他还发现,桑宅已经变卖,眼下的桑宅已经大门紧闭,不知姓甚名谁!

他大吃一惊,连忙赶回家去,招来宁悦:“我不在家,可曾有人送信?或是公文?”

宁悦十分奇怪:“爷走前吩咐,所有公文信件都要立即快马送去给爷呀,宁悦不敢怠慢!”

何文渊一愕,眼底一缕失望一闪而过,面上却还淡笑着:“可是我忙糊涂了!没有也罢了,你便着手指挥仆人收拾物件,咱们准备返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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