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似乎恢复到先前的平静,父亲却滑软下去,越来越失了精神,对两个孩子也越来越漫不经心。好在,两个孩子身边还有一群仆佣陪伴着他们。
家里有个丫头叫小胖,长得又粗又笨,瑛不太喜欢她,忽一日闲极无聊,来了兴致要教她唱《渔光曲》。小胖怎么也学不会,总将“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唱成“云儿藏在水中,鱼儿飘在空中”,三个小时过去,她才囫囵记住了这两句歌词,大声地唱起来。小胖的歌声吵醒了瑛的父亲,遭来一顿骂,瑛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再不肯教小胖了。
偶尔,女佣拿出一张母亲的着色照片给她看,她匆忙瞟一眼,“婶婶。”女佣问“婶婶和姑姑去哪了?”“到外国去了。”依然答得漫不经心。女佣收起照片,轻声冲何干笑道,“他们还好,不想。”何干眨眨眼睛,也笑了,“他们还小。”何干弯腰在浴缸里洗衣服,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解开蓝布围裙的袋子,围裙一溜溜进了水里,“哎哎唉!”在何干的一串叹息里,她“咯咯咯”笑着跑开了。
瑛爱吃何干做的家乡口味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圆子、火腿萝卜丝酥饼,连家里的厨子都不会做。还有过年时做的蒸年糕,用碎核桃作馅,枣子磨泥拌糯米面,印成云头蝙蝠花样,看着喜气,吃着合口。这位憨厚而巧手的女佣,小时候曾是童养媳,不堪的经历养成她的胆小心善。她给瑛讲“古”,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树上的老秋虎子,讲着讲着脸上浮起一抹笑,想起自己渐多的白发,叹一声“老喽!变老秋虎子了”。她的儿女常来城里谋事,就住在张家。儿子漂亮、机灵,会打一手漂亮的镰枪。女儿长得呆笨些,极瘦,脸晒成泛着油光的深红色,何干叫她“大姐”。有时瑛搂住何干亲热时,何干也会用浓浓的乡音叫一声,“我家大姐呕!”
瑛离不得她,仿佛孩子离不得母亲。何干要回乡下,瑛吵着闹着要随她去。何干去了两个月,回来时带来了紫晕豆酥糖、大麻饼,一张脸也晒成了泛着油光的深红色。瑛还像小时那样将手伸到何干的颌下,捏摸那颈项上的皮。感觉不同以前了,那颈项上的皮越来越松垂,软得让人心慌。
不知不觉,这个让瑛感觉最亲切的佣人,抱着她捧着她长大的女佣,已经老了。带弟弟的张干等不及地要辞工回家去,白牛皮箱、网篮、行李卷堆在房间中央,瑛“嘤嘤”地哭起来,弟弟却像没事人一样。临走,张干对着瑛说,“小姐我走了,弟弟比你小,你要照应他。少爷我走了,以后何妈带你,你要听话,自己知道担心。”弟弟不接话,也不看她,一脸木然。
入夜,花园洋房里一派寂静,若有若无的烟气从门外飘进来。何干坐在灯下陪瑛,在昏暗的光下慢慢盹着,瑛痴痴地看了一刻,拿出画笔,在纸上描画起来。何干的五官还是那么清秀,只是银白头发日渐稀少了,露出了光闪闪的秃顶,一双大眼睛微微阖着。不知为何,一滴泪珠渐渐饱盈,踉跄着跌出了眼眶。不知不觉啊!
瑛时常梦见吃云片糕,凉凉薄薄的糕片含在嘴里,含着含着,变成了纸,涩涩的口感之外,是满心满谷的惆怅……种种无法如愿的遗憾,次第在生活中显现痕迹,仿佛黄连的苦味渗透在松子糖的肌骨里,甜与苦浑然一体,无法剥离开来了。
房屋里有我们家太多的回忆
像重重叠叠的照片
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
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而怪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