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一路狂奔到大越使节团所在的驿馆,正在安顿驻扎,人来人往,他一到门口就立刻有人通报,花竹意把他迎到大堂,也不说话,就用非常哀怨的的眼神看着他,萧逐幸亏定力足够,在哀怨级别满点的眼神攻击下眼观鼻鼻观心,装自己乃是一条死鱼。
萧逐心里话说,拜托您别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有奸情呢……
他到底什么地方哀怨到中书令大人了啊啊啊啊啊!
萧逐这人有个好处,怎么内心呐喊,表面上一丝儿都看不出来,至今为止,能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萧羌,一个是叶兰心,前者是对他过于了解,后者么……呃,姑且算是野兽的直觉吧。
花竹意即不是叶兰心也不是萧羌,在萧逐以不变应万变的表情之下,他观望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出击。
伸手挽袖,给面前的男人斟了一杯茶,然后很哀怨地说:“平王都不带我一起玩……”
这口茶硬生生被萧逐憋住了没喷出来,他慢慢一口茶咽下去,才抬头看了一眼花竹意,“相信我,我很乐意和你换的。”
“别装了~”花竹意一肘子拐过去,笑得眉眼弯弯,活像正拉皮条的老鸨:“叶储君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美女,但是胜在清爽自然,这一路上处得不错吧?”
“……很精彩。”萧逐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一路的遭遇,慢慢回答了这三个字,花竹意笑得越发猥琐,伸手戳了戳萧逐。
“储君殿下现在在哪里,我打算去拜见她一下。”
说到这里,萧逐神色慢慢暗淡下来,他轻轻摇摇头,“……她现在,落在符桓手里了。”
听到符桓这个名字,花竹意眼睛眨眨,再度为他倒了杯茶,要求详解。
萧逐一五一十把这次的事情和花竹意说了,等萧逐说完,他问了一句,“那现在平王打算如何?”
“见招拆招罢了。”萧逐叹气,也知道自己这个回答很没用,“我已经吩咐底下的人去寻找了。”
花竹意点点头,想了想,冷不丁问了个问题,“殿下看起来不怎么担心的样子?”
萧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头,然后轻轻微笑。
非常柔和的微笑,让第一次看到的花竹意都稍微愣了一下。
萧逐笑着柔和答道:“唔,大概是因为我相信她吧。”说出这一句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和阳泉的对谈,那时候那个有着温厚眼神的男人从容对他说,叶兰心是天生帝王之才,所以,她的一切他都选择相信,想到这里,他的笑容里就不知不觉掺上了极复杂的情感,看得对面的花竹意轻轻一笑。
中书令大人靠近了他一点,眨眨眼,故意小声说: “平王殿下~~”
“嗯?”
“你是不是喜欢上叶储君了?”
他、他、他喜欢叶兰心?
被这句话炸了个人仰马翻,萧逐正待分辨,但是一看对面似笑非笑的青年,他面上蓦然一红,忽然就呐呐了,想出口的话都忘了个彻彻底底,窘窘地看了会儿唇角越弯越高的花竹意,萧逐低头,把自己埋到茶杯里,再不说话。
花竹意唇角越挂越高,就在萧逐都以为他就要开口戏谑他的时候,中书令大人蓦然丢过来一句杀伤力更大的话,“既然殿下喜欢她,就要好好对她,保护她,不让她受伤。”
这句话一下刺中他心底隐伤,萧逐猛一抬头,却看到花竹意对他一笑,轻轻松松起身,丢下一句我明早还要整理东西,我们大后天入城去参见荣阳帝,就彼此放点水,休息一下吧~~
“……”他是该庆幸花竹意居然大发慈悲,这次么抹轻松就放过他了才对,但是心底莫名其妙的有点恼羞成怒和心虚,又让他很想和花竹意好好斗斗嘴,不过想想看,还是算了,反正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既然主人都下逐客令了,他也就转身出去,到大越使节团所住的驿馆给他准备的房里,唤来星卫,仔细询问,却发现了一个更加让人担心的事情:叶兰心现在不知所踪,而负责保护她的四名星卫,也全然不知下落。
莫非是……遭了毒手?
一想到这里,萧逐不禁有些气血翻涌,但仔细一想,却推翻了自己的念头。
如果他的星卫真的被杀了,依符桓的性格,自然会把脑袋丢到他面前,而且感觉上符桓在知道叶兰心的身份之后,对她并没有多大恶意,那么就算做为一种姿态,也不会把她身边担负守护之责的人杀掉。
这么一想,他判断,星卫八成是被抓住了,但是,这么一来,可以在不惊动自己的状况下,抓住四个星卫,只能说,符桓或他身边的人武功之高,出乎自己的意料。
由此想来,勉强压下的忧心又泛滥了上来,不可抑制的,开始担心。
星卫退下之后,四下立刻无人,偌大空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日已黄昏,一点微弱的金红色光线薄薄洒了进来,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就在彻底听不到星卫声音的一瞬间,压抑到现在的所有情绪无可抵御,排山倒海的汹涌沸腾而来,绝不能暴露在人前的一切感情终于可以宣泄,萧逐只觉得浑身上下立时一凉,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一般!
他猛的睁大眼睛,双手一扶,撑在了案上,漂亮的眼睛一点儿焦距都没有地凝视着虚无的空间——
心脏跳得很快,混乱而急促地拍击他的胸口。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知道自己该控制,但是,他控制不了。
相信她?那是鬼话!那不过是为了安抚别人说的谎话罢了,那个女人除了脑袋灵光什么都不行,要他怎么放心?
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害怕?
虽然知道她极大的可能是毫发未伤,但是他依然无法不去想象。
然后他的呼吸心情心跳便在这想像里一点点不受控制。
上等红木制成的案几在他掌下发出濒临崩溃的吱呀声,他却全然不觉,眼睛只死死盯着前方,心里一片无法形容的冰凉。
他忽然就绝望的笑了起来。
杜笑儿,叶兰心。
他说他要保护她们,却从未兑现过自己的诺言。
萧逐萧逐,你的誓言,你从未遵守。
所以,她们才离你而去,你再追寻不得。
在他低沉笑声中,红木案几应声而寸碎,碎片残落,仿佛是,鲜红的血。
送走了萧逐,花竹意回到内室,唤来一名侍从,就问了一句话:“为什么到刚才为止,是要萧逐告诉我,我才知道叶兰心失踪的事情?”他问的时候心平气和,甚至还如往常一般带着微笑,但是侍从心里一冷,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这事他确实不知道,也许是发生不久的缘故。
确实,是今天中午萧逐才发现,现在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想到这里,花竹意放松口气,安抚提点了几句,就让侍从走开。
等侍从走了,他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一张信笺,写好之后却又觉得措辞不对,叹了口气,撕毁重写,这样过程反复了三四次,他终于写好两张,各自封好,他唤来侍从,把其中一封递出去,吩咐送去大越德熙帝手中,另外一封,他寻了个无人时候,绑到了信鸽脚上。
目送着雪白的鸟儿在一片夕阳里振翅远飞,他的神色一点一点,慢慢沉重了下来,最后,湮灭在了血色阳光之中。
当萧逐进入英雄末路模式,砸家具给荣阳财政找麻烦;花竹意进入黑暗模式开始耍深沉的时候,一切的当事人叶兰心正趴在一个精致的小院门口,数着外面经过的人,以指点江山之壮怀激烈评品门口侍卫的……呃,姿色。
她是和符桓一起离开别院的,被丢到马车上她就开始一点都不客气的补眠。等醒过来的时候就被带到一间大宅里来了,符桓把她安置在一个极精致的小院里之后,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她趴回去继续睡,等她被饿醒了爬起来,已经是下午了。
叶兰心最大的好处就是识相,看了一眼小院门口两边的侍卫,和自己醒过来就一直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的几个侍女,就把出院的意思立刻打消了,在院子里绕了两圈,转身笑眯眯地到门口,趴着上下打量门口两排侍卫的姿色,趴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干脆叫侍女支起丝幕,搬来桌子,叫来几样小菜,点了个侍女,一边下棋一边……继续看。
看到最后,连叶兰心都不禁感叹,说符桓真是调教有方,这都快被她眼神剥光了,门口侍卫还敌不动我不动不动如山的。
她对面侍女偷偷甩了把冷汗,也依然敌不动我不动不动如山。
到了晚上,符桓来了,当那道银紫身影步入院中时刻,侍女们悉数退下,只留下叶兰心一个人在丝幕后悠闲的吃着东西,还心情甚好的向符桓招了招手,“要不要一起过来下棋?”
符桓含笑坐在她对面,问道:“觉得这里怎么样?”
“从男到女,都够姿色。”很严肃的回答。
“……其他呢?”
叶兰心想了想,答:“煮毛豆的味道很特别,如果符侯不介意的话,我想把配方抄一份带走。”
“没了?”符桓觉得自己的嘴角有抽搐的倾向。
叶兰心这回抱着手臂非常仔细地想了很久,很诚恳地回看符桓:“唔,跟我对弈的那个穿紫衣的侍女棋力其实不差,希望符侯可以转告她,勉强自己输给我这个臭棋篓子,她辛苦了。”
听了这句,符桓怔了一下,忽然领悟到什么一样,慢慢笑开了。
“是的,我会转达。”
叶兰心笑眯眯地点点头,动手把残局撤下,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盘?”
作者有话要说:合并整合章节,内容未动
章四十三 未守一诺(下)
作者有话要说:合并修正了部分章节符桓颔首,自取了白子,笑吟吟地问:“殿下不问现在在哪里么?”
“问了也没用,我干吗要问?”叶兰心看他一眼,换了个话题,“事先说,我下得很糟,符侯要饶我几个子?”
碧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一派从容的女子,符桓慢慢摇头,“符某下棋也不擅长,面对相君,不敢让子。”
嘟囔了一句真小气,两人就在院子里下起了棋来。
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语意温馨,不知情的人听了就仿佛是多年好友一般,绝口不提任何政治方面的事情,真个是只谈风月不谈风云。
到了快二更天,符桓起身告辞之前,状似不经意地告诉她,大越的使节已经到了,大后天,萧逐会和大越使节一起去朝见荣阳皇帝。
叶兰心不怎么在意的应了一声,什么都没问。
送走符桓,她屏退所有侍女,把自己扔到浴桶里泡着,水气袅袅,她半闭着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整理自己一整个白天所得到的情报。
一、符桓留到这么晚才走,表明这里应该是在京城,而且恐怕离他的府邸不算太远。
二、在这个小院里,她听不到任何大街上的声音,根据第一条来判断,她所在的这个地方应该不会在荣阳都里太偏僻的地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包容了这个小院的宅邸足够深广,足以把所有的嘈杂等等全部屏蔽,而她就在这个宅邸的最深处。
啊啊,这么一想,她差不能判断出自己大致在什么地方了。
唔,大后天萧逐入城么……
她微微眯起那对深灰色的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啊,她看起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
完全闭上眼睛,叶兰心微微滑下身体,任凭热水淹没到自己的颈项。
希望这段时间足够萧逐消气,他应该不会在千辛万苦把她救出来之后又亲手扭断她的脖子……
呃,应该……不会……吧……?
她想着萧逐生气的样子,不禁轻轻笑了起来,等她笑完,她忽然很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双深灰色眼睛在水气氤氲里惊疑不定。
“哎呀呀……开始变得不像自己了呢……”叶兰心轻轻嘀咕着,慢慢把自己沉下水里,感受温暖的水包围住身体。
水很柔和,就象,被萧逐抱住一样。
啧,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她咋舌,然后轻轻摇摇头。
萧逐萧逐,果然和谁都不一样,对她而言。
荣阳旧俗,太子在继位之前必须长居宫里,荣阳国姓是季,和叶兰心同年而生的太子名叫元让,却是个例外,刚落地就抱出了宫,如今长到二十岁,就没在宫里待过几天。
这是因为他刚一出生,立刻大病,药石罔效,最后还是太庙的星占得了一个两龙不见的卦,皇帝是真龙天子,这小皇子是未来的天子,两者命格冲克,最好不要相见。
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敢怠慢,立刻在宫外拨了个府邸给太子做行宫,这都还不行,元让依旧隔三差五的生病,二三岁上日日靠药吊着,皇帝实在担心,狠狠心干脆送出城去,在城郊给元让建了个行宫,说来奇怪,元让的病立刻就好了。
结果就搞成,现在诸国使者来参见太子,都要事先通知太子,太子才好进城,在城内自己的太子府里接见。
所以诸多使节都必须提前发出觐见通知,而大越使节的觐见是定在了六月二十三。
就在萧逐准备觐见的前一天晚上,阳泉护送晏初回到了隔壁驿馆,同时,萧逐收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大礼——他派去守护叶兰心的四名星卫,在他外出的时候,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到了他的院子里。
一个都未死,甚至连外伤都没受,但经脉却已寸断,一身武功不用说没了,日后便纵有神药断续,要再动一根手指头都是难的。
当时花竹意正陪在萧逐身边,他站在萧逐身后,看不到前面那绝色青年的任何表情,只能看到他慢慢弯腰,抱起了躺在地上的一名星卫,转身走去。
花竹意下意识地拦住他,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有他想象中的杀气,也没有任何表情,映入他浅灰色眼睛的,是一张雪白的美丽面孔和一双收敛任何感情,漆黑如墨的眼睛。
萧逐沉默,他只是安静抬眼,然后垂眼,看着怀里自己的星卫。
但是,那一眼足以让花竹意从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明明没有任何波动气息,但却让人感觉到从内而外的森寒。
他无法控制身体,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移动脚步,然后,让开。
萧逐没说话,便抱着星卫从他身边走过。
他把四个人全部抱了出去,吩咐立刻送回国去,除此之外,从头到尾他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第二天一早,花竹意整理了一下贺礼表单,去敲萧逐的门,门扉开启,他看到的又是平素大越殿堂上所能见的平王殿下:温文有礼,潇洒倜傥,与平常毫无二样。
看到这样的萧逐,花竹意一激灵,心里话说,小猪出离愤怒了,符桓你自求多福吧……
荣阳太子的府邸是位在荣阳都城的南侧,名为甘露,与太子在皇宫里应住的甘泉宫相对应。甘露宫华丽轩敞,仪制等等丝毫不下于甘泉宫,萧逐等人先去参见荣阳皇帝,出来之后,准时到了甘露宫门前,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皇宫一般。
甘露宫门前,仪仗早一字排开,中门大开,太子府的左右监门率先迎出门来,萧逐和花竹意一一含笑见了礼,进了正门,到了第三进院子,才看到院子门口站着一道清瘦的朱红色身影,头上一顶紫金冠,身上一袭朝衣,远远望去,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荣阳尚火德,红色为尊,萧逐今天为了避免撞色,穿了一套云白色朝衣,袍角衣袖都银线阴绣了水纹,发束金冠,广袖翩飞,衬着本就绝代风华的美丽容貌,就分外有了清雅气息,步步行来,衣袂翩飞,银纹闪动,一错眼,竟象是人行水波,说不尽的倜傥。
荣阳太子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萧逐快步上前,随着距离接近,他心底兀自升起一股奇怪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觉得……面前这位走来的荣阳太子有些眼熟呢。
他从未出使荣阳,而太子元让也从未离开过荣阳,那么,到底什么地方眼熟呢?
某个模糊的印象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却仿佛被一层雾蒙住一样,明明已经有了轮廓,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思忖间,已到了太子面前,在他看清太子面容的一瞬间,萧逐如遭雷击——
荣阳太子面容秀丽,体态清瘦,高贵端华间却又有一种清冷矜贵,红衣广袖,却被他穿出一种冰冷味道,仿佛火焰被瞬间冻结,凝在了剔透冰雪里一般。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过这张脸,就在不久前!
秀丽面容,端华气质。
——以及,一双细长优雅的凤眼——
但是,怎么可能?
他不顾礼仪地死死看着面前荣阳太子一张秀丽清雅的面孔,萧逐觉得自己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嘴唇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琴娘——
自己曾亲眼见过的女子姿态和面前这红衣朝服的秀丽青年慢慢重叠,然后,分毫……不差。
知道他无声吐出的是哪两个字,元让轻笑,一双优雅凤眼眯细,有趣一般地点头,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没错,就是我。”
没错,荣阳太子,正是——琴娘!
未着女装的——琴娘!
接下来的一顿饭,萧逐就觉得自己在梦里头一样飘飘的,什么真实感都没有。
萧逐搞不明白,到底是荣阳太子是女人,还是荣阳太子扮作女人……无论两者哪个是真相,都很可怕啊啊啊啊!
脑袋的被这个消息炸得很明显转不太过弯了,接下来一段表面看上去温馨礼貌,实则勾心斗角的饭萧逐完全是靠本能吃下去的,等到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才发现已经发呆了到了掌灯时分,他们一行人正被招待坐在甘泉宫的临池水榭里,四周池边沿着花业树丛高低不齐置了灯笼,烛光微微透出来,便宛如萤火一般星星点点。
他和元让地位最尊,被安排在了单独的一个亭子里,对面的水台上支了极薄的帷幕,只一名女伎坐在帘后,细细吹着萧,声音不大,但是四周声音再大也盖不下它去,总有一点咽呜袅袅的透出,柔而不弱,极是雅致。
而他身旁的元让,也在点点萤火仿佛的烛光下,显出了一种淡然优雅,五官倏忽柔和起来,这么一看,居然便是女子特有的柔软妩媚了。
……他……不,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啊啊啊!
萧逐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哀号。
他本来对辨认男女还是很有自信的,结果从荧惑到元让,个个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等等,元让是男是女关他什么事情?他现在要问的应该是叶兰心的事情吧?
果然是和叶兰心相处的时间长了思维就经常容易发散么……
说起来汗颜,到现在叶兰心失踪已快十天,他还没有找到一点线索,虽说是在符桓的地盘上诸事不变,他也觉得自己无能太过了。
想到这里,他向元让的方向看了一眼,刚要开口,荣阳的年轻太子仿佛预知一般,手中一把时绘折扇轻盈的在空气里划了一个半弧,一双凤眼却没有看向他的方向,依旧看着水台上吹箫的女子,轻轻一笑:“平王殿下也风雅一些吧,莫谈俗事。”
恰好此时水台上一曲终了,元让便泰然自若地转过头,唤来侍从取来丝绢,赏做缠头。
到了三更时分,花竹意等人便告退了,萧逐本也想一起走,却被元让盛情挽留,他想一想叶兰心的事情还没个说法,也就留了下来。
其他人散尽,元让斥退仆役,偌大一个园林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台上那吹箫女子,安静无比,只有萧音清澈如水,缓缓流动。
两人谁也不说话,萧逐看着元让,元让看着台上,两个人都容貌端丽,一个看着一个,被看的那一个却仿佛全无感觉,气氛便立刻诡异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元让,萧逐左右想想,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便开口道:“殿下。”
“嗯?”细长凤眸轻轻一扫,微笑,“平王有什么事?”
萧逐微微颔首:“塑月储君在哪里?”
章四十四 龙骨(上)
作者有话要说:删除合并很多章节第十八章 龙骨
这句一出,元让终于肯转过头来看一眼萧逐了。
悠闲靠在榻上,元让似笑非笑,一双白玉一般纤秀的手轻轻顺着自己紫金冠上垂下的丝绦,她很有趣似的看着萧逐,“平王觉得我会这么轻易告诉你吗?”
萧逐想了想,摇头,“不会。”
元让拊掌大笑起来,她朝萧逐勾勾指头,等他倾身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萧逐眼睛猛的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荣阳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让元让心情大好。
她微笑,“让人料不到的滋味确实不错。”
就在这时,忽然一线笛音从远处慢慢响了起来,合着萧音,分外雅致。
笛声的来源并不在水台,萧逐本以为是元让安排的雅趣,但是眼光一转,就看到了元让脸上一点惊讶,便知道另有意外,心下不禁纳罕,这甘露宫宫禁森严,谁这般放诞?
笛声渐近,元让忽然向萧逐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十分古怪,就在萧逐警觉的时候,一个侍从急匆匆向这边而来,低声在元让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荣阳的皇太子忽然就笑了起来,她本就生得容貌秀丽,气质高华清冷,四周烛火如萤,这一笑就带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味道。她手中扇子轻轻一合,啪一声轻响,人则更加悠闲地靠在了榻上,“平王,符侯到了。”
她说出“符侯”二字的时候,笛声正好一线抛高,宛如游龙惊鸿于云间山巅百回千转,带起一股孤拔之意,萧逐眼神一跳,唇角慢慢弯起,向元让礼貌一笑,然后回头,身后烛光如萤,有俊美青年银紫衣衫,横笛奏乐,踏月而来。
芙蓉面,碧绿眼,正是雍侯符桓。
一曲终了,符桓到了亭前,最后一声笛音缠绵低徘,他低头一笑,先向元让一躬身,随即面向萧逐,颔首为礼,唤了一声平王。萧逐也不答话,只是一身云白衣衫,负手而立,定定看了一会儿符桓,慢慢笑起来,也轻轻颔首,流水一样的发倏的从肩膀上滑落而下,宛若丝束一般。
——正所谓,狭路相逢。
两边寒暄了几句,萧逐含笑问了一句:“符侯手腕上的伤可好些了?”
被一句戳中痛处,符桓却仿佛全不在意,右手执笛在掌心一敲,轻轻一笑,“多谢平王关心,已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萧逐含笑向符桓走去,“符侯平日可要注意,符侯乃一国之栋梁,若是这般不爱惜自己,可不是荣阳之幸。”
“多承平王关爱。”符桓也笑意风流,两人面对面站着又交谈片刻,互相道过晚安,又行过礼,做足礼仪,才擦身而过。
两人错身一瞬,符桓身躯不知怎的忽然微微一震,这一下极其轻微,几乎让人看不出来,却躲不过元让的眼。
她本坐在亭子里,把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看得兴味盎然,看到符桓一震,她凤眸一细,却又立刻舒展开来,一副笑吟吟的姿态。
略微向前走了几步,和符桓错过一段距离,萧逐转身又向元让行了一礼,便翩然而去,直到甘露宫门口,临上车之前,他忽然顿住。旁边马车前面睡得一塌糊涂,刚被拍醒的花竹意乜斜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从车辕上横过半个身子,把自己当苍蝇拍,狠狠拍了过去,模糊不清地说:“大哥,求你了,还不走啊……”他困死了啊啊啊啊啊!
“……”萧逐没有说话,他维持着那个猛然顿住的姿态,慢慢的,慢慢地回头看向趴在自己背上的大越中书令——
此时夜色浓酽,整片漆黑的夜空里,只有甘露宫门前几盏灯笼微微闪动摇曳,月是青白,光也是青白,便分外带了几分无法形容的凄幽味道。这样光芒之下,萧逐一张面孔雪一样白,然后,这张绝色美丽的容颜上,忽然毫无预警地滑过一痕鲜血——
这场景实在是太灵异了,花竹意的瞌睡虫一下子全飞了,他一把捂住自己嘴巴,在喉咙里惨叫一声,颤巍巍凑过一张脸去,仔细一看,才看出他额心一道鲜红伤口,正慢慢渗着鲜血。
好,不是闹鬼就成。不过刚才出来还好好的,怎么才掀了个帘子,脸上就多出一道口子啊?
左右看了看,花竹意跳过来一把把他塞到车里,快手挖出药匣扔了过去,
萧逐一把接过药匣,往旁边一放,随手拿袖子抹了一下脸,也不上药,只一把抽出自己随身佩剑。
他是亲王之尊,拜见太子时特许带剑,所佩的自然是仪式用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但也不是凡铁,这一下抽出,小小车厢内立刻寒光闪烁,车角鬼工球内点着的蜡烛一映,端的是剑气森寒。
喂喂,大哥你莫非是觉得自己被毁容了抹不开面子要自杀吧?
心里转着奇怪的念头又不敢说,花竹意贼溜溜地打量萧逐,只看到他眉头一皱,轻轻一震剑身,只听“波”的一声,仿佛什么气泡炸开了,借着就是数声脆响,只见那柄秋水一般的长剑已然在萧逐掌中化为寸碎——
花竹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萧逐一张俊美面容上雪白更胜,衬着他白皙额间一痕殷红伤口,越发显出一种森森的鬼魅。
萧逐掌中长剑碎得只剩一个剑柄,他看了片刻,手腕一翻,看着剑柄落地,和寸碎的长剑一样铺了一地。
慢慢闭上双眼,长而漆黑的睫毛掩去了他眼中所有情绪,头顶上一线暖黄的光静静透出来,却不能为他脸色沾染半点温暖。
花竹意向来识时务,看到现在情景,立刻把脚底下碎剑拣吧拣吧收拾好,乖乖蹲坐一旁,刚坐下,他眨眨眼,忽然觉得身旁什么硬硬的,便伸手摸了摸,然后一击掌,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旁边抽出两个细长的锦盒,递给对面这个明显不在平日温和状态的平王殿下。
“凤鸣和太阿,刚才送到的。“
萧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闭着眼点了点头,示意花竹意把两样武器放到一边,过了好一会儿,他修长指头慢慢抚摸向自己额头伤口,然后,唇角一点点弯高,“……我本来以为,单打独斗之间,普天之下已没人伤得了我。”
适才他和符桓错身而过的刹那,他恨极了符桓,瞬间便出手一剑。
他这一剑急若奔雷,饶是符桓武功极高,手中长笛一递,也只堪堪架住这一剑。
萧逐不以为意:他这一剑足以碎金裂石,这一只笛子能有什么作用?哪知笛剑相交的一刹那,他贯注长剑之上的内力忽如泥牛入海,反而一股极奇怪又极强大的力量反震而出,迅捷如电,他只来得及侧身一躲,只觉额头一凉,剑上一沉,错步卸力,已是和符桓分开。
他表面上丝毫无事,经脉流转,却已知道,自己体内已蓄了那奇怪力量,赶紧疾步而出,还是在登车刹那爆了开来。
——那一瞬间,他长剑已被震碎,不过是靠着他内力未消,才勉强维持原型。
“我也这么认为的。”听到他这么说,花竹意点头;所以他现在十分好奇他额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单膝曲起,萧逐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颌,轻轻笑了起来:“不过符桓也不过依仗兵器之利罢了。”
“兵器?”呃,根据现在的情报判断,貌似是这两位是在甘露宫里小掐了一下?眼神转向车角那堆废铁;那是不错的剑吧?在这两个家伙没有打到拆房程度就搞成这样,符桓拿的到底是什么?
萧逐点头,慢慢张开眼睛,眼眸深处寒意扩散开来,他伸手拿起一旁两个锦盒,其中一个放的是一柄样子古雅的长剑,与时下长剑形制迥然不同,卧在鞘中,没有丝毫杀气,却自有一种千锤百炼的气势,让人调不开视线,这种气质,看上去竟然和萧逐有几分相似。
萧逐一按绷簧,一声清吟,长剑出鞘三寸,明若寒水,剑身上剑芒流动,几如月光凝就一般,吞口上赫然两个古体铭文,刻着“太阿”二字,正是名剑太阿。
收剑还鞘,萧逐拿起了另一个锦盒,在手心里掂量了片刻,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柄亮银长枪,只有寻常长枪的一半长短,上面刻着凤鸟花纹,羽翼辉煌灿烂,如拥抱一般镌刻在枪身之上,异常生动,却只有一半。
拿起长枪,萧逐轻轻一按,只听一声凤鸣一般的清吟乍响,长枪尖端陡然弹出,握在萧逐手中的,便是一枝六尺三寸,凤纹完整的雪亮银枪。
——龙骨噬魂,凤鸣弑神——
他手里的这柄便正是东陆之上两大神兵之一的凤鸣。
听着那一声清吟枪啸,萧逐笑了起来,爱怜抚上手里长枪,“……你也感觉到了是吧?没错……它就在里面,离你不远。放心,你会和它一战……然后,一定是你赢。”
那柄长枪似乎具有灵性,听到萧逐低语,枪身陡然一弹,又是一声清澈长吟,萧逐这回笑出声来,拇指在中指指尖一划,鲜血汨出,沿着雪亮枪身慢慢滑渗。
鲜血本应滑落,哪知却没有一滴流下,全都被吸入雪亮枪身之中,花竹意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柄传说中上古诸神争战所用的神兵,看到这等异相,不禁瞪大了眼睛,萧逐却习以为常,直到伤口中不再流血,他才慢慢的,一点一点握紧手中长枪。
那样紧的一握,仿佛是在决战之前和自己的战友握手一般,他随即松手,收起了凤鸣,才抬眼看向花竹意,受伤还染着血色的指头划了个半弧,指向车窗外甘露宫的方向,“另外一柄神兵就在那里。”
“……龙、龙骨?”花竹意甩了把小冷汗,呃,这是什么状况?现在不是神话时代吧?“龙骨不都消失好几百年了么?会不会认错啊?”
萧逐慢慢摇头,雪白端丽的面容上一点一点浮出一种微妙的笑容:“不会错的,就是龙骨,就在……符桓手中。”
说完这句,他又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常一贯的温文儒雅,向花竹意一笑,“对了,我知道储君在哪里了。”微笑,“荣阳太子殿下告知的。”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花竹意汗如瀑布:话说在他不在的这功夫,甘露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妖孽的事情啊……
章四十五 龙骨(下)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基本没修,就是删除了不少,继续合并章节萧逐走后,符桓慢悠悠走上亭子,看了一眼手中长笛,又看了眼自己执笛的左手,忽然便哼笑一声,坐在了元让对面。
知道那枝笛子是他武器,元让多扫了一眼。
符桓手中这柄笛子,非玉非竹,也不是日常笛子惯用的材质,乍一看去,莹白润泽,仿佛象牙,但仔细一看,月光下边缘森白,却是一枝骨笛。
符桓举起右手,把食指咬破,鲜血淋漓,便去抚摸骨笛,受伤的指头一触到笛子,鲜血越发流淌,竟成一线,落在笛身上,居然立刻被吸收进去,笛子表面依旧光洁干硬,仿佛一头妖兽细小的喉头,贪婪吞咽着鲜血,满足它不在此世的胃口。
看着骨片因为吸了人血越发洁白森冷,符桓唇角一弯,才看向一旁的元让,元让对这等场景早已司空见惯,盯了那笛子片刻,眯起一双细长凤眸,看向面前这兀自笑得优雅的男人:“……刚才和萧逐动手了?”
他点头,元让眼睛更眯细一些,“然后……吃亏了?”
“不算。”他摇头,“萧逐剑被震断,人也应该受了点儿伤,我只是手被震麻了。倒是龙骨兴奋起来,不喂它一点鲜血怕是安静不下来。”
“哪只手被震麻了?”元让问到,符桓听了这意外一句,看了她一眼,慢慢伸出手,“这只。”
元让一碰符桓递来的右手,就感觉到他手指痉挛一般地轻轻颤抖,叹了口气,轻轻揉着。
从符桓角度看去,她微微垂着头,一线黑发从肩上滑落,露出纤细修长的颈子,眼睫也垂着,时不时轻轻颤动,神态专注,烛光萤火似的明灭着,元让本就身姿清瘦,这一下看去,竟仿佛随时会化在月光里一般的柔弱。
无法控制。
虽然明明知道面前这个女子从未有过一刻软弱,但是,还是无法控制。
于是就伸手抱住了她的肩头,元让反常地没有挣扎,只是轻柔揉着他现在还麻木的掌心。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
手掌是麻木的,然后指头触上去的感觉过一会儿才能感觉到,开始是凉的,慢慢的,随着血液回流,便开始酥麻,才切实的感觉到她指头的纤细触感。
“……萧逐发现你是琴娘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沉声说道。
元让点头,揉着他的指头。
符桓也点点头,再没说话,元让却笑了,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他指上伤口,带起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麻痒,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
符桓心里盘算着主意,没注意她的动作,直到指上猛的一疼,他才一低头,正看到元让捧着他的手,抬头微笑,淡色唇边一痕鲜血宛然。
微笑,举起他的手,到了自己唇边,绯红舌尖从菲薄的淡色薄唇里探了出来,一点一点儿的触上他的肌肤,轻轻舔着,直到血迹干净,快要碰到伤口的时候,她细白牙齿再度深深咬下,疼痛剧烈,符桓却没有抽手的意思,只是宠溺纵容地看着她满意舔舔带血的唇角,对自己微笑,“哪,今天要不要到我房里?”
符桓碧绿眼眸含笑,一手抚上她漆黑长发,“难得你邀请我啊,但是不行,我今晚有事,怕是不能赴约了。”
“嗯?怎么?”元让偏头,眯起细长凤眸看他,她本就容貌端丽,气质清冷高华,偏生淡色唇边染上一缕血红,这深夜之中,衬着清冷月色,萤光一般的烛火,便生生把端华妆点出十分妖艳,看得符桓心头一紧,略略失了神,过了片刻才答道:“没办法,你不是把叶兰心的所在告诉萧逐了吗?我现在就要过去安排布置啊。”
“——!”元让一瞬间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有着碧绿双眼的优雅男子,只看到对方有趣似的回看自己,慢慢弯起唇角,俯身,靠近自己,把谈吐间淡淡吐息,喷吐在自己脸颊旁边。
“还是说,你居然没有告诉萧逐,叶兰心在什么地方?我记得,凡是会让我陷于危险的事情,你都是很乐意去做的。”说完,他把一吻印在她唇角,舔净她唇边血渍,微笑,手指拂过她淡色嘴唇,“……对吧?”
她抬眼看他,忽然一笑,这一笑里妩媚婉转,仿佛春日牡丹盛开一般雍容华丽,元让颔首,“没错。你说得对。”
从甘露宫里离开,符桓在快凌晨时分到了软禁叶兰心的所在,让侍女去通报的时候,叶兰心正睡得昏天暗地,闭着眼睛任凭侍女折腾,给她套上衣服扶出外间,坐在了榻上脑袋一点一点的,身子直打晃。
符桓也不难为她,只对她说了一句话:“符某答应殿下的要求,详细事宜容后再商,也请殿下思量。”
说完这句,亲眼看到她点了点头,符桓便转身离开,叶兰心稀里糊涂的被侍女簇拥着又回到床上,到了早上,被吵了睡眠的叶兰心萎靡着爬起来,一边有气无力地洗脸,一边觉得今天凌晨似乎有人来找她,还跟她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唔,似乎来找她的人是……符桓?不过他到底说了啥呢……
她思考,她回忆。
然后,想起来的一瞬间,她尖叫。
啊!符桓答应了?!
跟着萧逐回了驿馆,花竹意刚到自己房间,一开门,一只鸽子扑簌簌落在他手上,他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笺,看完之后,唇角一勾,转头看看天色,先把自己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立刻倒头就睡;开玩笑,睡觉皇帝大,没精神怎么干坏事?
这一睡就直到日上三竿,他才爬起来,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光明正大晃到了隔壁塑月驿馆,出来迎接招待的是阳泉,一看到来者是他,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含笑,命人把他带到了正厅,自己下首相陪。
两人寒暄了几句,花竹意单刀直入挑明来意,说要见一下荧惑。
阳泉听了这句,捧着茶杯哦了一声,花竹意立刻甩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苦说我倒霉啊,最近霉透了,好歹希望找个高人帮我去去衰气啊阳指挥使一向善解人意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一番话说得跟唱莲花落仿佛,阳泉却兀自不动如山,低头品了一口香茶,等他哭诉完了,才温厚一笑:“下官安排就是了。”
心里骂了一句,丫不早说浪费我口水,面子上花竹意还得鞠躬作揖一派感谢,阳泉命人去传话给荧惑,过了片刻,荧惑的侍从答复花竹意,随时都可以过去荧惑那里,大越的中书令乐颠颠地过去了。
就在阳泉转身离开的刹那,已经走到花园口的花竹意却突然回头,变成他目送塑月的殿前指挥使远去的形式。
看着阳泉身影远去,花竹意脸上慢慢现出一种非常微妙的表情,然后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己要去的院落,抓了抓头,很认命地走去。
按照礼仪,花竹意先去探望晏初,他到的时候晏初还在睡觉,看着那个躺在雪白锦褥之间,瘦薄苍白得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青年,他敛下从来都含笑的眉眼,沉默看了片刻,奉上带来的礼物,花竹意便告辞出去。
荧惑和晏初住在一个院子,通风好日照足的正房给了晏初,他住在旁侧厢房,和晏初的房间靠一个渡廊连接,距离并不远,但是一转过去,就立刻清冷下来,侍从一个都看不到,连声音也没有,就仿佛根本没有住人一样。
花竹意摇摇头,向正屋走去,门是虚掩着的,荧惑却不在里面,只有几个尸娘相对而坐,他惊悚地缩回脑袋,继续推下去,终于在第三间屋子见到了那个美丽的怪物。
那是一间完全没有任何阳光射入的房间,华丽而阴暗潮湿,大匹锦缎随意堆叠在地上椅上,随意践踏,空气里便泛着一股木头和锦缎丝绸腐烂的味道。而塑月第二名门的族长,号称这个大陆上最接近神,非男也非女的人,就安静地坐在屋子中间,乌黑厚重的长发遮蔽了大半容颜,从花竹意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白皙纤细如新剥春葱的指头,轻轻摆弄着几块龟甲兽骨,时不时发出极轻的碰撞声。
然后,像是听到了脚步声一般,荧惑慢慢抬头,向花竹意的方向看去,忽然就妩媚一笑。
这一室锦绣堆灰,衬着他额角那只金翅红尾的残蝶,这个笑容便越发有了一种不祥的美丽。
怎样,你想咬我吗?!
大越的中书令立刻后退一步,摆出了戒备的架势,那个还兀自摆弄兽骨的青年却又笑了一下,开口笑道:“你来了?”
按照道理,这现在屋里屋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前?长昭贵族,现?大越中书令,一个是塑月名门家主,本应毫无交集,但是荧惑脱口而出这一句,却仿佛两个人早已认识多年。
花竹意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抱着手臂靠在门上,看了片刻屋子里转过头来的美貌青年,又歪歪头,想了想,他才懒洋洋扯出一个笑容来,动了一下,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是啊,很久不见了。”
“……”荧惑眯起眼盯了一会儿他,唇角慢慢漾开嫣然一笑,轻笑道:“已经六年不见了。看样子,这些年你过得还好。”
“那是,我在长昭放了这么多年羊,好歹放出点肌肉来。”花竹意答得顺顺溜溜,说完还挠挠下巴,很感叹地加了一句,“再说,大越德熙帝当上司还是满好的,至少给钱够爽快。你看我养的膘肥体壮,随时都可以拖出去卖了。”
荧惑转身面对他,一只玉白的手细细理着自己一头鸦羽一般厚重的长发,另外一只随手抓了铜钱把玩,看了看他,悠悠接了一句:“那你总还记得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吧?”
“啊,怎么会忘记?忘了我干吗要拼死拼活上大越这条船啊。”花竹意觉得不可思议似的看他一眼,甩甩脑袋,走了进去,顺手把门一掩,屋内立刻暗淡得有如夜晚一般,荧惑的面孔在这一片昏暗里越发显出一种不祥的雪白,他轻声道:“那你今天来,有何来意?”
花竹意想一想,咧嘴微笑,向他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晃了晃,“有两件事,一,你和晏初最近胡闹得太厉害,安王很不高兴。安王殿下希望我们能合力把小叶子从符桓的魔掌里救出来~~”
荧惑不动声色,“二呢?”
“我知道小叶子被关在那里了。”花竹意依旧笑容大大,眼睛弯弯,“然后,该怎么办,惑仔你该知道了吧?”
大越的中书令微笑,“所谓,将在外,君有命而……不受。”
说完这一句,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悠闲的补了一句,“对了,顺带告诉你,小叶子在哪里是萧逐告诉我的。”
荧惑一听,冷哼一声,“我一定要杀了他。”
“谁?”
“萧逐。”
花竹意再没说话,只是微笑,然后转身离开。
在他迈出门口的一瞬,里面有淡淡的声音飘出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一定要杀了萧逐,不然,晏初会伤心。”
章四十六 安王令(上)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合并章节,我有预感最后一章我必须要加写了啊囧第十九章 安王令
花竹意中午时分回的大越驿馆,他的侍从就冲了过来,抓住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号哭,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平王正满世界找你呢!
切,他说要找我我就要去我也太没面子了啊!
花竹意说得义愤填膺,实则两条腿倒腾得忒快,一溜小跑就到了萧逐的房间。
萧逐正在敷药,他额间的伤本来就浅,用的又是最好的药物,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花竹意不禁拍拍胸口:幸好,没毁容,不然嫁不出去了……
不等萧逐张口,花竹意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告诉他,所有人等都已安排妥当,英明神武的平王殿下您随时都可以去救人踢场~~
元让告诉萧逐的那个藏匿叶兰心的地点,出乎萧逐意料,仔细想来,却在意料之中。
她被藏在荣阳皇宫之内没有人居住的太子寝宫甘泉宫。
符桓不会把叶兰心藏在离自己太远的地方。那么首选就是他自己的府邸或者太子元让在城内的太子府。前者是他自己的家,后者他以未来太子妃之兄的名义,之前就经常在元让不在的时候照管,但是这两个地方人多口杂,很容易走漏消息,那么,除了这两个地方,离他最近的,就是他经常需要出入的——皇宫。
而按照符桓多疑个性,他也断然不会把叶兰心放在离自己太远或者和自己关系稍微疏远一点的地方,他虽然有可能把叶兰心藏在他名下的房产,但是这样一来,护卫等等就会相应松懈。这里毕竟是京城,在除了自己府邸之外的地方私设护卫,一旦被发现,坏一坏,私藏甲兵,那就是谋反的罪名,符桓没有这么傻,那么,皇宫里归属于元让名下,戒备森严,而实际上并没有人居住,并且消息传递极为困难的甘泉宫,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谁也想不到,他会被人藏在皇宫里。
虽然元让有很大的可能说谎,但是萧逐自己仔细推敲了一下,也觉得叶兰心被藏在甘泉宫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管她藏在哪里,闯进去先把人弄出来是正道。
既然这个地方有可能,那么就要去看看,虽然是陷阱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但是也必须要去。
让花竹意退下之后,萧逐静坐调息,入夜之后,萧逐换了身深蓝色的紧身夜行衣,带上太阿和凤鸣,准备夜探甘泉宫。
整束好脸上的覆面,萧逐回头,看着铜镜中一身夜行装扮的自己,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
隔着软巾抚摸上额头那道伤痕,他一双秋水明澈的眼睛慢慢的,一点一点细细眯起,然后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符桓,我们走着瞧。
荣阳数百年前乃是天下共主,现今东陆之上大小十数国,谁也没有荣阳历史渊源,它传国近千年,一座荣阳京历代打造,一树一花都有着沉淀在骨血的雍容华贵。
荣阳京没有宵禁,以皇宫为中心的繁华区一入了夜就流光溢彩,处处可闻管弦。
萧逐一路潜行,踏月而过,很快就到了皇宫外沿。
皇宫外沿是官员办公侯朝的地方,甘泉宫是太子居处,不在内宫,就设在外宫靠近官员办公地点不远处,为的是官员们每日参见太子方便,也方便太子接触政务。
潜进皇宫对萧逐而言并不困难,趁着巡逻间隙,他就悄悄闪入了甘泉宫。
一踏入甘泉宫,他就发现气氛不对,和他一路行来的宫阙相比,甘泉宫是外松内紧,虽然少见侍卫,却有不少暗哨,其戒备森严程度,较之其他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起来,八成叶兰心就藏在这里。
无声急掠而下,他发现一个小院里灯火通明,无声潜了过去。
院子里有个小巧亭子,他从屋顶上望下去,正看到小亭子里张着帘幕,有一道纤细身影在帷幕后若隐若现,似乎正在和身旁侍女说着什么。
那身影极是熟悉,就是叶兰心,偶尔飘来的断续声音里,也是叶兰心的声音。
没错了,叶兰心确实在这里。
萧逐心里暗暗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足尖发力,丝毫听不到瓦片碎响,人已飞掠而出,这一下迅捷无比,饶是院外那么多护卫,一个人都没有发现院子里已掠入了一个人。
叶兰心也没有发现。
这天晚上她不知道怎的睡不着,就爬出来对月赏景,身后照例跟着两个侍女,她明着是看月亮,心里是暗自嘀咕自己脑子怎么就傻缺了,居然就睡糊涂了,在符桓答应帮助她夺位之后,她就该问问什么时候能出去。话说再这么睡了吃吃了睡,她腰围晋升到二尺三四上下那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心里胡思乱想着一堆有的没的,叶兰心不禁惆怅起来,刚要吩咐侍女给她端一碟酥奶来安慰她的惆怅,一转声却看到两个侍女无声无息地软软倒下,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一手一个,不让她们倒地出声。
叶兰心愣都没愣,对着面前那个身材修长的夜行人就笑开了花。
伸出手去帮他把两个昏过去的侍女摆好靠在栏杆上,她到萧逐面前,伸出手,笑眯眯地说,“你来啦?那你要背我出去还是抱我出去?嗯?”
萧逐唇角也禁不住弯了起来,这连日来无比焦躁,全在这女子一句话之下化为乌有。
他没说话,只是露在外面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带了丝丝笑意,极快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和他身上夜行衣颜色一样的丝帛,看起来很小,抖开之后却能把叶兰心从头到脚包个严实,叶兰心乖得象只猫,任他包好,两人就向亭外飞掠而去。
这丝帛虽薄,却丝毫光线不透,蒙上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叶兰心脚底一虚,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逐向上而去,哪知下一秒,她只觉得猛然一滞,上冲之势在半路忽然一阻,耳边“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叶兰心立刻感觉到身子一坠,已然重新落回地面!
出变故了!
叶兰心迅速把包住脸的丝帛向下一拉,发现自己被半掩在萧逐身后,两人身前站着一个青年,一身华服银紫,芙蓉面,碧绿眼,手中一柄骨笛,正吊着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来者正是符桓。
真是xxx的……果然遇到符桓了么?叶兰心在心里骂了一句;她也明白萧逐能这么顺利摸过来,肯定是有人放了口风出去,那么就一定有陷阱等着,但是当她真看到符桓的一瞬间,还是有翻白眼的冲动。
扫了一眼四周刷的一下冒出来的大批枪甲鲜亮的士兵,又慢慢扫了一眼符桓,萧逐轻轻把叶兰心推到身后,吩咐了一句去亭子里,看她乖乖走过去,把两个昏过去的侍女和自己都弄到石头桌子后面蹲好,才慢慢转眸,看向面前的俊美男子。
看了一会儿符桓,他伸手扯掉脸上面纱,绝色面容上笑容慢慢也漾了起来,却压不住眼底一点点弥漫起来的杀意。
然后,他取下了凤鸣。
铮的一声清响过后,长枪完全弹开,他手腕一动,亮银长枪斜斜向地面一指,萧逐微微一笑,轻声道:“十年前乱军之中没能和符侯有所较量,一直是萧某心中憾事。”
符桓依然一副逍遥公子模样,听了这话,微一躬身,轻轻颔首,轻笑一声:“多承殿下惦念。”
再抬头起身的时候,手中骨笛轻轻一挥,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几下弯折拆卸,骨笛便变成了一把菲薄骨剑,月光之下,那莹白中透出丝丝幽蓝,分外诡异。
“……传说龙骨共有三十三种变化,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萧逐慢慢地说,手中凤鸣再度压低一分,眼底的杀意慢慢弥漫而开,让他整个人看去,再不复往日温文柔和,只有一种出鞘凶剑渴饮鲜血般的凶戾。
符桓脸上悠闲笑意未变,一双本就凶魅的碧绿眼眸却轻轻一细,眼神一扫,侍卫立刻全部退下,其中有几个人去亭中抱起侍女,要带叶兰心走,却被叶兰心甩开,侍卫看向符桓,符桓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萧逐,只向他们略点了点头,侍卫便把叶兰心独自留在了亭中。
萧逐扫了一眼叶兰心,后者对他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萧逐微微点了下头,再看向符桓,唇角一挑,弯出一个嗜血弧度,“符侯,这里毕竟深宫,此招过后,立判生死,符侯意下如何?”
符桓微笑,“……正合我意。”
局势一触即发——
萧逐运气凝劲在掌中凤鸣之上,枪身越发雪亮,枪杆之上凤凰也越发生动,仿佛随时都可能振翅冲天而去一般。
两人都有共识,这深宫之内,只能一招而决胜负,时间长些打得激烈些都会引来宫廷侍卫,到时谁也讨不了好去。
所以,龙骨也好,凤鸣也好,它们的力量全部都被控制在了最低限,饶是如此,上古神兵抗衡,龙骨凤鸣之间,被两人真气激荡,已隐约风雷声动——
谁都在找一个破局的机会——
凝神静气,物我合一,萧逐一点一点握紧手中长枪,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一击必杀的时刻。
围绕着两个持有上古神兵的男人,杀气与无边无际的凶煞气息慢慢扩散而来,凭借着武者的本能,他们都清楚,交手的时刻近了——
就在那个临界点即将到达的一瞬间,空气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喑哑轻笑,潮湿妩媚,偏偏尾音软软下压,带出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婉转,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萧逐只觉得整个人浑身一凛——那是荧惑的声音!
电光石火之间,他向对面扫去,发现符桓也是一凛,就在这一瞬间,忽然一大片光华璀璨在两人之间爆开,那团光华五色绚烂,夺目之极,明明虚无缥缈,却又蕴含极大力量,与萧逐真气相撞,“当”一声巨响,萧逐只觉得真气一阵激荡,那光华忽然化作团团蒸腾白烟,雾气一般飞速笼罩过来!
荧惑的幻术!
章四十七 安王令(下)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合并章节修改……这些日子旅行,他听叶兰心断断续续讲过荧惑的幻术,场面和现在极其相似,刹那白雾就升腾得什么都看不到,萧逐立刻凝神静气,真气运转,凝在枪尖,在白雾蒸腾瞬间,看到雾气中一道人影闪动,料是符桓,手中凤鸣一动,疾刺而去——刚才刹那,他清楚看到符桓面前也有白雾陡升,大家情况看来一样,那么就手下见真章了!
这一枪刺去疾若奔雷,就在即将刺中人影的一瞬间,萧逐眼睛蓦的睁大,整个人生生一顿——他完全停止动作,真气强行回撤,几乎竭尽全力的一击被强行中止,真气鼓荡回震,他只觉得五脏如遭重锤一击,喉头一甜,口内眼角耳际一股腥热倒涌而出,眼前立刻猩红一片。
——在这片红里,他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向他而来的人影——
他面前扑过来的人影纤细娇小,一头长发软亮黑润,一张脸孔清秀柔和,本应有灿烂笑意的眼眸却满是惊慌,正向他一扑——
萧逐心里忽然就惶惶然,一瞬间谁都不存在了,他怔在当地,任凭鲜血流溢,眼前一片猩红,凄惶无助,直如一个孩子一般轻轻唤出一个名字:“……笑儿……”
她向他而来,惊慌畏惧,仿佛没有看到凤鸣狰狞。
——她不可能在这里的。
她即将撞上凤鸣枪尖。
——这是幻觉,他很清楚。
她一脸渴盼畏惧,仿佛小时做了恶梦,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
——他现在箭在弦上,若是撤手,符桓在对面,怕是一死。
在这电光石火,他心里所爱的那少女即将撞上凤鸣的一刹那,萧逐回手撤枪,看着那虚幻的少女洞穿自己身体而过。
即便那是幻影,我也不忍心伤害。
耳畔有风声萧然,有剑气森寒,洞穿而来——
死就死吧。
在那个少女单薄身影洞穿而过的刹那,萧逐惊动了一下,然后慢慢闭上了还不断慢慢溢出鲜血的眼眸。
那一瞬间,万念俱灰,自暴自弃。
她是他的劫难,他从未曾走出。
——然后有温暖的液体溅上了他的面颊。
萧逐本以为是自己的血,却在下一秒感觉到胸前微微刺疼。
不是被实际物体所戳刺而产生的痛感,而是剑气余脉刺上的感觉——他心里自暴自弃也就那么一刹那,在感觉到刺疼的瞬间,武者的本能让萧逐迅速真气凝聚,回身撤步,再看去,他眼睛猛的睁大——
溅到脸上的浓稠液体慢慢滑下,睫毛上还沾着从眼睛里滴落的鲜血,一片血红的视界里看到的,就是他的面前挡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一头漆黑长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那纤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的肩膀森然一截骨剑的剑尖露了出来,淡色的衣衫上血红一层层渗出来,然后湮湿了其下渐渐干涸而变成黑红的血迹——
那是叶兰心——
萧逐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轰的一声,几乎什么都思考不了,眼睛里只能看到那截撕裂了纤细肩膀狰狞冒出的剑尖,一切都仿佛停顿了,所有的注意力和思维全部迟钝了下来,只集中在那半截剑尖上。
看到叶兰心受伤的一瞬间,时间仿佛紊乱了,似乎极短又似极快,萧逐觉得自己就这样凝视了她很久很久,却又觉得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直到叶兰心晃了一晃,向前倒入符桓怀里,他才猛然惊醒一般,手里凤鸣一紧,浑身真气凝聚,双眸一细,看向对面那和他一样惊异的男人。
符桓完全没有料到叶兰心会斜刺里扑出来替萧逐挡了这一剑,叶兰心晃了一晃,朝他怀里一倒,他并指如风,点了她周身几个大|茓,打横一抱,低声对萧逐道了一句“走”,便飞身掠出。
这时已经隐约能听到远处有皇宫守卫向这边而来,确实不走不行,看符桓没有伤害叶兰心的意思,萧逐敛了敛精神,一收凤鸣,紧随而去。
符桓埋伏在这里的人手都是精锐,这种场面下根本不需要主子吩咐,有序撤走,在皇宫守卫赶来之前,这甘泉宫里已恢复了一片死寂,仿佛,从来没有人到来一般。
符桓是真的没想过要在此时伤了叶兰心。
被幻术所扰,他一剑刺去比平常略慢,就那一点儿间隙,叶兰心就扑了出来,他立刻收剑已是来不及,结果,洞穿了她肩膀。
这伤势看上去不重,但一来对方是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女子,二来又是被龙骨所伤,到底会怎样符桓自己心里都没底,抱着叶兰心赶往自己府邸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立刻把叶兰心还给萧逐,即便她死了残了,虽说是自己弄的,却是死残在萧逐手上,多少能推卸一些责任。所以他二话不说,让萧逐也跟了上来。
符桓府邸里随时侯着最好的医者,叶兰心前脚刚在床上躺好铺平,后脚医生就到了。
一路上符桓努力平复叶兰心体内奔窜的龙骨剑气,医生一到,诊断拔剑止血上药,确定叶兰心就算左边也同样被戳一龙骨也死不掉了,他才撤手换上萧逐,自己退到旁边寝室里休息。
让侍从侯在外面,有事再进来叫自己,他随手脱掉溅满鲜血的外衣向地上一扔,在走到内室门口的时候,他顿了一顿,本来满是疲惫的脸孔慢慢调整表情,变成他惯常似有若无的轻笑,才慢条斯理推门而入,略停了停,唤了一声:“元让。”
房间里没有点蜡烛,随着他推门,外室烛光合着月光洒了萤火似的光芒进来,映出屋中人一身素色衣衫,细长凤眸,以及,一张清华端严的秀丽容颜。
正是荣阳太子元让。
元让斜靠在榻上,一手托着下颌,似笑非笑地凝着面前芙蓉面的碧眼青年,轻轻拿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笑道:“好大的血味儿,看样子萧逐今晚还真是找了你好大一个麻烦。”
“是啊,我被欺负了呢。”符桓笑着走近,随手关上了门,只听吱呀一声,屋内一切全都隐没于无边黑暗。
他武功极高,暗中也能视物,元让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丝毫没有惊慌,只是悠然地向他伸出双手,笑道:“要我安慰你么?嗯?”
符桓老实不客气地走了过去,抱着元让慢慢滑倒,最后坐在地上,脸埋在了她膝盖上,仿佛一个孩子一般。
元让轻轻顺着他的头发,过了片刻,才轻轻问道:“发生什么了?”
“……被幻术摆了一道。”符桓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有闷闷的声音传了上来。
“然后?”
“……看到幻影了。”
“再然后?”
“……”符桓沉默,脑海里漫漫回想起当时情况。
那时白雾陡升,烟雾中有一道纤细人影向自己扑来,清冷端华,秀丽容貌。他毫不犹豫,一剑洞穿。
那道梦一样的影子在他的龙骨之下破碎成片,他只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元让啊……
就这样,她的幻影死于他的剑下。
一念及此,他忽然笑了起来,感觉到抚摸自己头发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和萧逐比,我真是个坏家伙,下地狱也活该吧……”
元让没有说话,顿了顿,继续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房间里没有一线光明,符桓却觉得安心无比,慢慢地在她膝头睡着,元让一点点弯下身,凑近他熟睡的面孔,看不到,只能感觉。
“……现在可以很轻易的杀了你的……真没防备。”
一片黑暗中,她低低这样说,然后觉得自己似乎笑了一下,继续轻轻的,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
符桓离开了房间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叶兰心和坐在床边的萧逐。
从叶兰心倒下那一刻,他就一直一直在看她,没有错开一次眼睛。
当大夫为她治疗的时候,他安静侯在一旁,一张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看。就连大夫为她褪去衣衫包扎这样本该回避的场面,他都没有移动分毫,目不转睛地看着。
大夫给叶兰心包扎完毕,回头一看他浑身是血,问他有没有受伤的时候,他也只是摇摇头,就安静的任凭侍女为他换上新的衣服,坐回去,继续看她。
慢慢喂她吃下去安神的散剂,大夫吩咐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开方熬药,因为大夫吩咐过要安静,侍女也全都退下,在外间侯着。萧逐也没有反应,只是继续安静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床褥是素雅的淡色,叶兰心卧在上面,脸孔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嘴唇都是极淡的青白,便越发衬得那一把散在枕上的黑发犹如水草蔓生一般的漆黑。
她被龙骨所伤,刚才医生已委婉暗示,说她伤势并不严重,但龙骨戾气已伤了筋脉,她右手恢复再好,也终生不能负担重物。
那不就等于……毁了一样么?
而且是,因为他的无能。
她用她的右手,换了他一条命。
“……”眼神安静地从她脸上移开,转向她在床榻内侧的右手,那只手现在被包裹在被子里,只能看到一痕若隐若现的痕迹。
看着看着,萧逐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碰一下她的肩膀,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犹豫地蜷起手指,要触碰,不敢,要收回去,却又没有,就是悬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现在到底想要干什么呢?碰触她?那么碰触了她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萧逐看着自己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仔细地想着,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但是,却很想在这个时候碰触她。非常想。
最后,修长美丽,宛如象牙雕刻一般的指头虚虚地从她右肩的方向滑开,压在了她一把青丝的末端,柔滑微弱的凉意和她的发丝一起缠绕而上,攀附在他的指尖。
然后,就在这时候,床上那个本该因为药物效力而睡着的女子懒洋洋虚弱弱地开了口,“我说,阿逐,你这样压着我头发,待会儿我翻身要怎么办啊~~”
章四十八 破局(上)
作者有话要说:合并章节删改内容改变对话,囧第二十章 破局
叶兰心说话声音很微弱,但是很明确的气血不足里也很明确的带出了她精神得不太正常的感觉。
萧逐压在她发上的手紧了一下,却没有收走,反而慢慢地俯过身去,身影遮住了案上微微摇曳的烛光,在叶兰心本就苍白的脸上投下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头微微地侧着,看着身边的萧逐,然后笑了起来,“看我醒着很奇怪么?”
‘……你喝了很多安神药。”萧逐说,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此时深灰得接近黑色的眼睛。
对方可爱地眨眨眼,“没效果啊,你应该知道的,对吧?”
是的,他知道。
他和叶兰心都是强国的直系皇族,几乎是从一出生开始,就服用微量的药物,以抵抗毒杀。这样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们在逃避毒杀的同时,药物对他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而安神一类的药物,几乎完全没有效果。
看着那双虚弱但是没有一丝睡意的眼睛,萧逐只觉得心里什么地方缓缓疼痛起来,他又伏低了一点身体,轻轻地说:“……一直醒着么?”
“嗯,一直醒着,太疼了,只不过刚有精神说话睁开眼睛而已。”说完这个长句,叶兰心喘了一下,喉头涌起一股呕意,刚要起身,就被萧逐按下,胸口处传来一阵暖意,她低头一看,萧逐手掌虚虚按在她胸前,真气缓吐,平复她胸中翻覆。
如果一直醒着,那么刚才医生说的话,她也听到了吧?关于她的右手……
看她呼吸平复,萧逐慢慢收回手,没说话,只是继续安静看她,看得叶兰心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兄弟你可不可以不要摆一张弃犬脸啊真是……你脑子里在转什么我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好不好……
在心里叹了口气,叶兰心说道:“是我自己冲过去的,不管你事。”
“……你觉得这么说我可能不介意么?”萧逐淡淡反问,一句话就堵住叶兰心所有话头。
是啊,可能么?从她扑出去那一瞬间起,这件事就不可能和萧逐没有关系了。
无论是国家立场还是个人立场,萧逐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叶兰心颓丧地想抓头发偏生又动不了,最后,她异常小心,异常费力地伸出左手到了萧逐面前,轻轻唤了他一声:“阿逐,看。”
萧逐应声看去,面前是一双属于女子的纤秀的手。
皮肤细腻莹润,是一双属于贵族,从未操劳过的手。
他不明白,抬头,看向床榻上只能微微侧了头的女子。
塑月储君费力地把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然后很费力地扯出一个轻轻微笑,“我的左手是可以和右手一样用的。它能写字,能抚琴,能画画,右手能干的我左手一样能干。”说完,她把手掌翻过来,却依旧举在他眼前,“你知道,我是那种四肢不勤的皇族。”
萧逐默默点头,看着那在烛光下显出一线暖黄莹润的手,垂下眼睫,看着重新按回她发上自己的手,听着那个女子虚弱却含着生气的声音慢慢流淌过自己耳边,“所以呢,我这辈子到现在,也没拿过比筷子还重的东西,能不能拿很重的东西无所谓嘛,对不对?”
听了这话,萧逐心里本就开始疼痛的地方忽然便如被楔入了一根柔软的细针,他唔了一声,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看着他低头,叶兰心想了想,叹了口气,左手一抓,抓住了他的手,朝下一压,握了他的指头在掌心,然后侧过头向里,低低地说:“……我说,你要是实在觉得愧对于我,那就以后都替我拿重的东西吧,好吗?”
萧逐听了这一句,慢慢眨眨眼,然后慢慢地说;“你在求亲么?嗯?”
“……你这人非要我跟之前把话说明白脑袋才转得过来么?”叶兰心转头,然后龇牙,白森森一排牙齿衬着她苍白面容分外触目。
萧逐看她一眼,“那就是求亲了。”
“……你废什么话,答不答应!”叶兰心也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疼得厉害想转移注意力,稍微扬起声音摆出一幅抢亲态,萧逐看了她片刻,忽然转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