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让视线模糊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纸条上一笔小楷清朗秀拔,却是元让的笔迹,约他到角门见一面。
胭脂鸩(下三)
他心头一跳,看了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心思转了一转,思忖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分,多半元让已经走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谨慎起见,符桓还是去看了看,到了角门,负责看门的人虽然不知就里,但仍毕恭毕敬的回答,说昨晚并没有一个少年公子在这里等待,只有服色高贵,一个容色清雅的小姑娘,也没说自己是谁,到了四更天才走。
符桓一愣,随即想到元让应该是潜进城内的,为了遮掩身份穿了女装也说不定。
知道他走了,心里便释然了,转回房去,那尚书的娇女端端正正坐在床沿,雍容大方,唯独手下巾帕却被一双春葱一般的指头紧紧绞出褶皱,方显出那一点女儿心忐忑不安。
她不过是个人质。
她的父亲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锦绣前程,拿她做了筹码,换未来一步整个家族显贵,便把她典质给了他。的
但是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另外一个深宅大院。
看着因为察觉了他的脚步而一下子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女子,符桓不期然的想到了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元让以公主的身份被养护长大,那么,事情会变得如何呢?
他失笑——那么他今生今世都应该不可能见到她。
如果元让不以那个性别那个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就全无意义。
于是,符桓看着面前身穿吉服的女子,心底微妙的蔓生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这些年来,其实他已经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连接他和元让的是什么,那个连接是如何残忍的束缚彼此,让两个人互相伤害伤痕累累,都掩盖不去他和她,对彼此而言,心中最重,再无其他。
元让是他生命中至重要的女性。
他的身家性命,以至于一切的情感,其实,都已经投注给了她——只不过他生命里没有光明的爱和温柔,只有负面的憎恶嫉妒。但是实实在在,她牵动他所有心神,所有的注意。
于是,面前这个女子,他的妻子,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法得到——连憎恨都无缘。
所以,他会对她温柔体贴,让她安康长乐。
符桓阴戾乖毒,睚眦必报,却做事公平。
你不欠我,我不去夺。
我与你无涉,我不去夺。
于是他信手一掀,盖头下的女子颜色如花,眼角眉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意,一层薄红漫漫铺开,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惊吓似的抬眼望去,星子似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立刻羞怯垂去。
符侯符侯,芙蓉面,碧绿眼,天下女子哪个不盼他垂怜?
符桓亦垂下眼睫,轻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白玉也似的耳边轻轻低语:“我叫符桓,我小字软儿,我唤你阿软可好?”
哪个女子说得出一个不好?
第二天一早,本应是新媳妇给公婆奉茶,但是国公已故,符桓的母亲不过是个妾,断没有向妾奉茶的道理,但生在富贵大家,阿软省事,早早就拖着慵软身子起来,去符桓母亲的院落问安,符桓起身,去清点昨天到底都收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好在别家有红白事的时候好还礼。
刚清点了两三个时辰,忽然有侍从低声通报,说有人求见。
这样来报的都是隐秘人士,符桓略的了头,到了侧厅,来的人是元让府上的,只问了他一句,:殿下可在符侯这里?”
符桓心里一紧,问到元让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立刻知道不妙,说元让昨天黄昏离开的府邸,到现在都没回去,便转身离开,回皇子府纠结人手前去寻找。
使者一走,符桓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发动家人去寻找。
元让失踪非同小可,如果元让被找到的时候状态不好,被认出是 子怎么办?
不如他一个人去罢了。
那么……她现在到底能在哪里?
不在府里,也不在他这里,更不能去皇宫。
这么一想,符桓在马上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个尊贵的,很有可能在未来统治帝国的女子,居然无处可去。
笑完了,满足了,心底忽然生出恙怒来——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为什么她却最后还是没有到他这里?!
于是这一怒之后,忽然又惊慌。
那么,她能去哪里呢?
符桓定了定心神,开始回想,自己曾在往日告诉过她什么风景名胜。
现在是六月……六月……
他猛然想起,元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偶尔跟她说过,说城内曲江之畔,到了五六月间,一池芙渠,荷开满塘,曲水流觞,彻夜彻夜歌舞不休。
那时那个孩子听了,苍白脸上显出无比欣羡,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总有一天要看看。
那时春日融融,那孩子乌黑的发,白玉也似的脸,眼睛是柔软温润的黑。
他犹自记得,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地老天荒。
符桓便油然而生一种感觉,面前这娇小孩子,才是能挽住他的手,陪他一辈子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
那种感觉,如今又在胸臆里翻腾滚动,符桓立刻转头向曲江而去。
白日的曲江远不如夜间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来赏玩的人也以正经人家来踏青的居多,不像夜晚,基本都是浪荡子弟出来寻花问柳。
策马在曲江附近遛了一圈,没看到元让人在那里,符桓一边思考,一边信马由缰,哪知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马儿忽然不安的长长嘶鸣了一声。
这匹马是元让送给他的长昭名种,跟了他好多年,平日里极是温驯通人性,战场之上炮火连天都惊不了它,这一声嘶鸣,符桓心里一惊,暗想都说老马识途认主,莫非元让就在这左近?
符桓拍拍马儿颈子,柔声道:“走,去找她。”
这匹产自异域的名马居然象听懂了符桓的话一样,小小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向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从外表看来颇为狭小,但是进去了之后才知道又深又长。
如果元让真在这里,她怎么会跑来?
符桓心里开始被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祥之感所笼罩——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越走近树林深处,马匹的反应就越是焦躁,快走到中心的时候,马忽然朝一块巨石嘶鸣了一声,符桓一惊,立刻跳下马来,绕到巨石之后,果然看到了一道纤细身影蜷在后面。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乌黑的头发,清雅容颜,正是元让,此刻却是衣衫尽碎,身下鲜血狼藉。
符桓看到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巨锤敲中了一般,无法形容的疼痛悲伤——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惶恐难过——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无限的愤怒狂暴。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便要伤害,也只有他能,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伤害被他守护的人?
……那是他的元让啊,他八年来,小心守护,为了她不惜谋杀皇子的元让啊……
他悄悄走近,不敢大声,元让把头埋在手臂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自己一样,符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听到那个少女一点嘶哑的声音从拢起的手臂间渗了出来。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样小兽一样的姿态。
“三个男人。”她说话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慢慢说道:“一个穿蓝衣的,面白无须,云州口音……”她徐徐说来,除掉声音嘶哑,居然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平静从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疼痛。
符桓没有打断她,等她把三个男人的特征说完,才慢慢问道:“……可以碰你吗?”
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了面孔。
有灿烂活泼阳光从碧绿色的树隙间柔软的渗下来,少女的面孔惨白一线,满是血污,唯独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仿佛灵魂也死掉了的眼神。
心底某处无法控制的疼痛起来,符桓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下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的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的,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便慢慢枕在他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桓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今是,昨非了。
心中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
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
为什么?
胭脂鸩(下四)
不敢骑马,符桓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的看着自己,他没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
“……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他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没学过如何爱人,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是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
“……”符桓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的凉了下去。
“你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符桓,我喜欢你。即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我对你说我恨你,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桓依旧沉默。
“我就象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
“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一样杀了她 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
“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的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说到这里,孩子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大得象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你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
“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于是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桓侧头看她,惊悚的发现,遮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桓,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
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
“符桓……我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的渐渐的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桓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符桓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识的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的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的问她,“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她答。的
于是,恨他吗?
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他睡去了,才和符桓轻轻的说,她怕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桓心里茫茫然的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段。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桓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桓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桓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的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他休养。的
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的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符桓……”
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上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的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任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的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的
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豫。
间中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恙,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桓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第五天, 那三个男人拿住了,他问元让怎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下了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桓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修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去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以往,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桓依旧是符桓,但是,只有符桓知道,那个少女眼底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他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刚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第一方是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会不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的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一次的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的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
她这样淡淡的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的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恨你。”
她微笑,把那天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只不过,即便是迁怒,我也还是控制不住呢~”
她甜美的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狂气,“我恨你哟~符桓。”
这却不是,他要的结局。的
二个月后,他得到消息,阿软也怀孕了。
从那日以后,元让的气质就有了极其微妙的转变,偶尔,那个清冷高雅的孩子一个眼神,居然可以让他有压迫的感觉。
元让运气极好,十月起,京都大寒,皇帝带着贵妃去了陪都避寒,没人看顾她,她就躲在符桓府里养胎,然后在皇帝回京前的十二月,她早产了。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产的时候又血崩难产,完全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边上走了一遭,到了后来,产婆出来要他做后事准备的时候,符桓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以一身功力吊住她一条性命,到了晚间,一直紧紧的喉头才勉强松了一线,药汤灌了下去,人才见过一线生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胭脂鸩(下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她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另外一半生命。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她才幽幽醒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符桓。
她几乎要笑出来。
面前的男人鬓发散乱,一脸憔悴,连胡子都没剃,下巴上乱糟糟的都是青色,看着他,一瞬间,元让的眼神几乎温柔了起来。
视线转移,她凝视着符桓握住自己的手,慢慢的眼神就如蜡烛的余烬一样,冷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只是安静的弯了下唇角,低声问道:孩子呢?
符桓沉默了片刻,答,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气了。
她才十六岁,饱经毒药蹂躏的身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只微微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下一线眼色有若琉璃,便低低的问,那尸体怎么处理的呢?
烧了,他答,省得日后麻烦。
听他这么说,元让没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脸,定定的看他,过了半晌,慢慢笑出来。
元让只觉得她这样的笑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惊悚,默默摇摇头,取出一个比巴掌略大的锦囊,递到她掌心,轻声告诉她,是那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的骨灰。
她接了过来,拿在掌心,那样轻,那样薄。
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七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诞育下来,终了,只是这样一个锦囊。
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她一生唯一一次诞育生命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她慢慢拢紧自己的指头,锦囊下的触感是细腻的,婴儿幼嫩的骨头所炼化出的沙。
她眼神慢慢落了下来,渐渐涣散了些,然而笑容却扩大。
“……我想往里面填些花儿……连阳光都没有看到过的孩子……总要让他知道花的味道……等开春了,放些桃花,牡丹,夏天的时候有月季和栀子……”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到了听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吩咐侍女拿来镜子,她照了朝,元让看了看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色太枯败了,便又命人取来胭脂,细细的,一点一点的点染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笑着,潸然泪下。
血色的胭脂打翻在了白色的床褥上,她抱着怀里锦囊,哭的泣不成声。
那是迟了七个月,落下的泪水。
二个月后,阿软生了孩子,是个秀丽女娃,元让亲自过府来贺,怀抱着那个孩子,面带笑容走向符桓。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了就让人心生亲切,想爱她怜惜她。”她赞扬着,然后带着那种春风满面的潇洒笑容,低低在他耳边耳语:“……可爱得……真想就这样,掐断她的脖子呢。”
符桓悚然一惊。低头时,她若无其事的伸手去逗弄进修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唇角带笑,眼角含柔。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他伸手拂去她额角一丝乱发,笑道:“……你若要杀,就杀吧。”
元让一惊,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碧绿眼眸眯成一线。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吧。”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是他的毒,从见面一瞬开始。
她奇毒如鸩,无可逃避,是他心伤一点,偏是胭脂烫。
他所做一切,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
他含笑挽起她的手,看着小小婴儿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对她说,“元让,为了你,我可以含笑饮鸩。”
她听了这句,大笑起来,把孩子交还他,手指滑过他的面孔,冰冷无温。
好啊,她笑着说,如有那一天,我亲手将鸩酒捧给你,绝不食言。
说完这句,她又看着怀里小小婴孩,笑盈盈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他答:单名一个素字。
他顿了顿,又说,就算是奢望也好,做父亲的总希望她能一世平安,纯淡如素。
父亲啊……元让听了这句,唇角有微妙笑容,然后笑道,一点都不象你。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平滑过去了,他在朝堂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也为了避嫌,慢慢的和元让在面子上分开,暗地里助她结交朝臣。
但是元让却有了奇怪的癖好,每年接近六月的日子,她总要换上女装在人群里走上一遭,为了这点,符桓伤透脑筋,却又不忍连她这点小小任性都拂逆掉,左思右想,反而干脆出了个绝地般的办法,直接在京郊兑了间妓馆,元让要穿女装的时候,就让她去,这样一来,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没人会猜疑她的身份。
元让问她要用什么假名,她悠悠的想了想,说,就用琴娘吧。
符桓默然,他想起,元让的母亲,就名唤琴娘。
昔日里宁肯被母亲所杀,也不肯反抗的孩子,如今,已经学会了憎恨。
又过了一年,元让的母亲终于得偿所愿戴上了后冠,而元让已经十七,亲事也提上了日程。
这著实让新出炉的皇后心惊肉跳起来,她和符桓联合起来以元让身体不好等等为理由,延缓亲事,而当事人却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好笑似的看他和皇后上蹿下跳。
某一日里,元让靠在他怀里纳凉,听到他烦难的说最近要她完婚的奏本越来越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便找个世家嫡出的女儿嫁过来罢,最好是懂事知机,知道跟了我,就关系她一大家子几百口人,这样也不会怪我冷落了她、”说到这里,她慢悠悠的迎着阳光伸出了手,指头白皙如玉,然后她似笑非笑转头看他,便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曲指敲敲额头,对他说,“瞧我这记性,放着面前上好的亲事,居然就舍近求远了,符侯不是有个同父同母的妹子么,听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好一朵京都里人人都要攀折的娇艳芙蓉呢。”
说到这里,她唇角一勾面上就现出一痕微妙笑容来,她莹白色的指头勾了勾,让符桓俯下头来,她语气凉薄如冰,这样薄凉语气中,她把修长莹润的指头和他的手指交叠缠绕,肌肤亲昵之间,就隐隐带了暧昧上来。
这暧昧,却也是冰凉无温。
“来,要不要试试,把自己的妹妹朝火坑里推推?”她笑着这么说,眼角眉梢有凌厉的媚意,发丝拂在他胸口,冰一样凉。
他失笑,“……那可是这荣阳帝国未来最尊贵的火坑。”这么说着的时候,符桓倒是真的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按理说,他的妹妹已到了婚龄,姿容秀丽有目共睹,个性也落落大方,活泼可人,琴棋书画诸般小姐该涉猎的都算精通,又识得大体进退……这么一想,未来荣阳的皇后么……不错的样子。确实,守护元让的秘密,没有哪家小姐会比她的妹妹更合适了。
看他说了一句就沉吟起来,元让就知道他是真的考虑把妹妹嫁给她的事情,她转头看他碧绿双眼,忽然便漫漫笑开,“……所以你推她下来,便义无反顾?”
她这一声说得极轻,符桓一愣,再看她时,她已游鱼一样从他怀里脱走。
“符桓,为了你自己的话,你推任何人下火坑都无所谓对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扬手整理头上玉冠,逆着阳光,身形纤秀得一线,仿佛随时都会飞升而去一般,仿佛是毫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碧眼的青年非常微妙的笑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呢?”看着那个女子整装完毕,他才淡淡一笑,悠闲托腮,漆黑长发从衣衫上滑落一侧,便陡然带了一种阴霾的俊美秀丽,再度重复自己的话:“那又怎么样呢?有相同的血缘又如何?她是我的妹妹又如何?元让,我为了你连我自己都能推下去,何况别人。”
“元让,我和你,都是踏着所谓手足的鲜血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说完这句,他看着对面陡然苍白了一张容颜的女子,好笑似的侧头,起身离开。
何况,他根本不认为那是他的妹妹。
当天回到府邸,他特意唤来妹妹,那个女子天性聪睿,知道向来不关心自己的哥哥唤了自己来,必是有他的用意,便盈盈知礼,把那十分傲气收敛了七分,还有三分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吃过苦头而浮在眉梢。
符桓让她坐在自己旁边,也不说话,只是长久的看她,然后,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对于这个对自己而言几乎和陌生人没两样的哥哥伸手碰触,少女眼底一冷,却动都没动,符桓一看,唇角就泛起一线若有若无的微笑。
没有感觉。
他和这女子有一半的血缘关系。
如果他真的决定把她送入元让后宫,那么等待着她的,好一好,是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孤单寂寞,坏一坏,披发覆面,口塞糟糠弃尸荒野,然后全族的人陪着一起杀头——多好。
即便知道她所要面临的是如此险恶的未来,也依然,没有感觉。
即便,她是他的妹妹。
他这一生,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爱人。
他和她坐在这里,表面上兄妹情深,实则,末路。
胭脂鸩(下六)
于是,他笑了笑,绿色的眼瞳里泛起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癫狂,然后送了几样女孩子会喜欢的珍玩给她,把她打发走了。
二个月后,皇子元让和符国公之女的婚事便提上日程。
对于这个可能败露元让性别的婚姻,皇后在最开始歇斯底里的不肯点头之后,倒也想了个明白。
元让不可能不结婚,这个坎一定要过,那么,与其让其他朝臣塞一个太子妃,还不如符桓的妹妹,至少,本就是一根绳子上吊死的蚂蚱,不如再多紧紧的绑上一层。
但是,她还是尽可能的拖延着成婚的期限。
转过年去,元让在十八岁的时候,终于戴上了太子金冠,而同年,她和符桓之妹的婚事就此昭告天下。
二十岁那年,元让大婚告成。
高台之上,他身代父职,挽着妹妹,步步行来,走入那宫阙万间,楼阁凄深,然后大殿之内,那个被她呵护长大的孩子红衣烈烈。
他忽然便有了错觉,仿佛要和她成婚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
心里某个地方便陡然的疼了一下,然后微微变凉。
止步在大殿之外,他看着那个跨入门中,即成为皇族一员的,和自己有一半血脉的女子,盈盈向那个红衣男装的女子而去,然后款款而拜,三跪九叩。
礼成。
元让已在名义上属于另外一个人。
耳边钟鼓齐鸣,他几乎有些惊悚的在这震天的声音中张开手指,然后,他笑了起来,清楚知道,自己手中什么都不曾握住。
无论是命运还是元让。
那一晚,他回到张灯结彩的府邸,刚入得门去,就被自己娇养的女儿缠了上来。
小姑娘四岁,正是招人疼的时候,他教养得严格,却也粘他粘得紧,看着女儿娇软软的扑过来,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然后慢慢的,微笑。
“阿爹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丈夫,最好的婚礼,让素儿幸福安泰,平平安安。”
他这样说着
接下来,他的妻在第二次生产时故去,他那时候还在战场,和他对阵的是他十年前初战的对手,只不过十年前,他对面的那红衣战神一般的青年是大越的亲王,十年后,却是塑月帝国继承人的夫婿。
但是即便身份如何改变,对面的那个青年都依然和十年前一样。
他眼神明澈,秋水无垢。
他凭什么?
十年前和他一样纯净的孩子如今已污秽不堪,他凭什么还这么干净?
符桓想,他凭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毁了他。
无论如何。
于是那一战中,他拼尽自己死后被龙骨噬魂,永不得转世这样苦楚,将龙骨之力完全激发,将那个东陆之上第一名将格杀当场。
然后,回得国来,满府却素白银裹,迎接他的,就是妻子的死讯。
停灵已过,不要说最后一面,他连那个身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尸体都没有得见,回应他的,唯有屋内一个孤孤单单的牌位。
他并不爱这个女子,然而那个女子爱他。
岩软儿,这些年来夫妻,低眉笑语,只盼他一个明皇簪花,举案齐眉,可他除了虚假,什么都未能给她。
倒不悲伤,只是歉疚,就仿佛孩童去买糖,要的是一文的糖人,但是店家疏忽,给的是十文的糖人,拿去之后,心里窃喜,却也渐渐泛上一些心虚内疚。
能给她的,也只有死后哀荣罢。
把事情处理了一下,他去跟母亲见了一面,才知道妻子病亡之时,被追封了向国夫人,哀荣俱有,说了一会儿,他问起女儿怎么不在,他的母亲叹了口气,说被太子妃接入府邸了,符桓楞了一愣,也顾不得疲累,立刻奔赴城外的太子府。
成婚之后,太子妃就被皇后绊在了宫里,元让还是独住,他来去惯了的,就直接向元让的卧房而去。
元让所住的院落曲曲折折,房间在深深深深,除了一扇门,连窗户也没有。
她自小就住在这里,仅仅为了掩饰她的性别,连侍女都不用,几乎事事亲力亲为。
她从来就是这样孤单的,一个人生活。
他是她孤寂如笼的生命中,唯 一一个为她推开门的人,然而,他为她推开的门是羊肠小径,悬崖万丈,即便她步步留心,却还是摔了个粉身碎骨,欲飞不能。
他慢慢走近了,然后推开门。
这走廊特殊处理过,屋内人如何即便只隔着一层木门也听闻不见,但是走廊上掉了根针,里面都能听到。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进去时,只看到帐幔后一只纤秀的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无声过去,看到元让靠在榻上,膝盖上伏着一个娇小孩子,正是素儿。
那一瞬间,烛光暖黄,她伏着身子,一手拉着盖到孩子下颌的锦被,一手轻轻顺着孩子柔滑长发,她的衣衫是素色的,那裹了鲜艳锦袍的孩子仿佛绽放在她怀里的一捧鲜艳花朵。
她和素儿就象呣子,然而,这个女人却再不可能拥抱自己的孩子。
那一瞬间,符桓苦笑,然后走上前去,抱走了那小小孩子,安置到隔壁小床上,便准备去客房,却被元让拖住了衣角。
元让没抬头,只是低着头牵着他的衣角,符桓看她片刻,忽然就笑了起来,弯腰,握住她纤秀指头,柔声道:“……你在安慰我吗?”
她没说话,他却笑得越发开心,然后慢慢扳开她的指头,“还真没这个必要,元让,我一点都不伤心。”元让猛的抬起头,眼睛里一片不敢置信,符桓不由得真的开心了起来。
“……死的是我的女人,不是你的丈夫,元让。”
“所以呢,这和你没关系。”
“说实在的,不仅没关系,你还该开心才对,毕竟,把你害成这样的男人的妻子死掉了,你该欢欣鼓舞,鼓掌作乐。”
说完,他施礼离开,到了隔壁,看着把自己埋成一团的自己女儿,就这样静静坐了一夜。
他清楚知道,隔壁的那人也整夜未眠,于是他心里便隐隐的满足。
她还是喜欢他,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
她还是喜欢他,没有改变。
但是同时心里却也是极苦楚的,只哀怜元让——经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还喜欢他……
第二日,他要去岳父家办事,离开府邸,却没带走女儿。
小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生离死别,这孩子教养严格,乖巧聪慧,一颗心纯真如水,亲近了元让,便整日在元让膝边环绕,他看了,只一勾唇角,伸手轻轻摸摸孩子的头顶,然后侧身,在她耳边细语:“你要人质,我便给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元让一愣,看向膝下跑着跳着的小小孩子,仿佛就看到久远之前的自己,一时间心里就恨得发疼,只想一把抓起她来掷到硬石上磕死她,却在碰到那柔嫩小脸的时候, 慢慢的,把她抱入怀中。
万般不由人。
她是,他是,她怀里的孩子亦是。
他妻子死后的转年,统治这个偌大帝国的皇帝骤然死去。
在史书和对外的官方辞令里,这个酒色酣然,毫无才能的男人,死于暴病,但是在坊间的传言里,这个男人死于阴谋死于刺杀甚至于无稽的死于那些被他抛弃过的女子的怨灵。
皇帝的死因到底如何,符桓其实也是不清楚的,只隐隐约约觉得,应该和现在已是皇后的那个女人,元让的母亲脱不了关系。
她等了那么久,才当了皇后,她又等了那么久,才让自己的孩子成了太子。
看起来,她似乎不愿再等了。
其实在某个程度上,符桓佩服皇后……哦不,现在是皇太后了——这个女人的野心和能力。
那是要怎样贪婪的欲望,才能支撑她对整个天下撒下弥天大谎,让她不惜一切铤而走险?
总觉得,这个女人和他的母亲,是同一种人,所以,他和元让也是,无论怎么痛恨怎么不甘,他和她的血液里也都流着这样的鲜血。
他最初的开始是为了复仇,可是现在呢,在他达成目的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拿复仇做一个可笑的引子,他真正渴望的,是足以支配这个国家,支配几千几万个之前的他的权力而已。
正如元让,他相信,当年的小皇子,若不是死在他手上,那么,也终将会死在元让手上。
他们是两条伪善的蛇。
在元让的登基大典上,他看着丹陛之上红衣龙纹的那个女子,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跪倒在地。
那一年,改元重节,新帝登基。
那个他所看顾长大,然后在他掌心被小心翼翼扭曲的女子,终于,君临天下。
他因拥立之功,拜为左相,封为舞阳县公,终于让符家的爵位,回归原有——虽然比之国公爵位,还是低了一些。
不过他不介意,他还年轻,有那样长的生命,可以慢慢的等。
胭脂鸩(下七)
元让和他的妹妹——也就是荣阳帝国如今的皇后相处得不错。
事实证明,他的妹妹不愧是他的妹妹,那个女人精明,聪慧,知道什么自己该得,什么连想都不该去想。
而且那个是他妹妹的女子也很清楚,她既然享有了什么,就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只要元让的后宫没有其他女人,只要她还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她丝毫不介意出入帝王卧内的,是自己的兄长——她有她的寻欢作乐。
元让对于她喜欢的那些娱乐漠视而纵容,而皇后也非常清楚分寸,绝对不会触及任何危险的底线,于是,这个危险的平衡持续了二年,打破它的,是某一个不用上朝的日子,元让春睡方醒,在他怀里幽幽的轻吐的句话。
她说,“符桓,我厌倦当个傀儡皇帝了。”
他立刻知道她的意思。
她终于,终于,要杀掉那个生育她的女人了。
那时候透不进光的室内烛光摇曳明媚,虽然感觉不到有风,但是隐约可以嗅到一点点春天特有的草木舒荣的气息,她说着的时候闭着眼,靠在他胸口,锦被外是一握漆黑的发,一直慢慢的延到床下。
他怀里的女子刹那娇憨,说出的话,却萧杀得让人遍体生寒。
符桓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抚摸着她的脊背,元让睁开眼,笑着对他,“符桓,不用担心,钦令相人极准,他必然活不到四十五岁。且不面相啊些无稽之谈,单从小被下毒的身子,也活不太久,自己知道,所以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
符桓只定定看片刻,然后为拉上被子,盖上纤细肩膊,轻笑声,“关什么事情呢?嗯?”
“……”元让看看他,忽然笑,转头,“当然有关系,啊,并不打算立哪位亲王近支当皇太子。”么着的时候,燃夜的蜡烛疏忽的灭,屋子里片晦暗难明的光线起伏,他胸前的子又怕冷似的缩起肩膀,低低的笑出声。
的声音幽眇得仿佛从地底下洞穿而出。
“……,为走到今步,付出什么代价?那么多的生命,那么多的痛苦,甚至连自己的性别都抹杀,,样辛苦得来的下,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不劳而获?当初根本不想要下,他们硬塞给,现在,他们也别想轻易获得?符桓,过,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那么,,现在该谁付出代价?”
于是,那瞬间,符桓便明,是真的要杀自己的母亲,也是,要杀自己。
,该有人付出代价。
也,下不会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何况,之于元让,他确实也要付出代价。
啊,样样慢慢来吧,他么想着。
起来,不想要的被硬塞,他何尝不是呢?
李秋生的时代,他何尝想过今日般锦衣玉食?
但是,真的拿到手,尝到权力的味道,便再也放不开。
他是,亦是。
所以,就样纠缠,起死去吧……
他胡乱头,也没什么,默默拥住怀里子,再不话。
圣严五年,皇太后薨
同年,符桓母去世,因符桓之功,追为沛国夫人。
他的母亲却不是他杀的,他的母亲死于急病,于是在死后,他几乎觉得恍然——为何有罪的人就么没有制裁的离开?
他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终局,却从没想过是样圆满个。
然后他就笑,对着在母亲灵前还么想的自己。
即便面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依然没有感觉。
他就那么站在灵堂前的院子里,直到明。
半夜飘起柳絮似的碎雪,他也不想躲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里,只是懒懒的脑子里不想思考。
就么到明,他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过头去,看到的是薄薄覆层融雪的院门口,条纤细修长身影慢慢行来。
是元让。
身玄色风裘,手里柄竹伞,袖子长长的拢到手背,皮毛镶边里微微露出指尖,冰魄样洁白。
看到他回头,元让站住,于是他便笑起来,疲惫而讥诮。
“杀母亲的感觉不错是吧?那么,下个是吧?”
他。
面前的女子,帝王微行,乌发玉冠,默默无言,只是仰着段洁白的颈子看他,符桓忽然觉得气馁,摇摇头,伸手,抚着鬓边,轻声道:“有白发。”
荣阳国势衰微,登基五年,日夜操劳,鬓边华发已生。
只抿抿嘴唇,“因为和都在逐渐老去。”
他悚然惊动,忽然想起,是的,已二十年。
他和纠缠辗转,已经整整二十年。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最重要的事情,始终,都是和她一起。
原来,流年已远。
微笑下,淡淡摇头,回答他最初的问题,“母亲不是杀的。”
他瞪大眼睛,面前的子浅浅而笑,神态间比他还要疲惫。
“是的,计划好,然后,准备动手,结果,忽然绝望的发现,始终不能和样,做不到。很可笑啊,明知道不爱,如果现在还有其他儿子定会被杀掉——但是,还是没法下手。”
“爱,没有办法。”
“结果,决定收手,却在眼前眼睁睁的从楼梯上摔下去,就那么死。本来以为会高兴,或者悲伤,但是,看着没气息,死去,的感觉是……居然松口气。”
么的时候,垂下眼睛,然后再抬眼的时候,眸子是墨黑片,温润,却又从底上慢慢的冷起来。
“……所以,下次,不会再心软,与其意外而死,还不如死在的手里。”
符桓很清楚,下个,便是自己。
于是他在母亲的灵前笑开,,好啊,等。
就在元让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问句:阿素还好?
自从把阿素送到那里,他就几乎没再见过自己的儿。
顿顿,会给找个好婆家的,那孩子看着长大,就象的女儿。
于是他笑笑,再没话。
他其实很想对,那本来就是她的女儿。
当年出生之时,因为身体太弱,没有活下来的,是他的儿子,而不是的女儿。
但是,看着腰间那佩戴十多年,早已陈旧不堪的锦囊,他便决定,沉默罢。
然后,个“下个”他等十年。
十年之中,那昔日的孩子羽翼渐渐丰满,终于可以彻底的,飞冲。
然后,便也到他的终日。
那日,他府邸里刚刚宴罢宾客,杯盘狼藉,席面上金杯颓倒,阶下不知哪个舞姬蹴落的金钩,照月光如萤,灯火阑珊。
他在宴中就到书房,批阅公文,看片刻,酒意慢慢的浸上来,他觉得额头隐隐的胀疼,松脱发冠,头发倏忽披垂而下,他身紫色锦袍,头发垂下他悚然惊,陡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发已斑白。
符桓并不是在乎容貌的人,此时看着漆黑发丝里银丝缕缕,心底下也慢慢升线虚无的寂寥,便忽然又欧心灰意冷的错觉,只不知道自己半生,到底是为什么,求什么。
汲汲营营,然后个夜半就忽然惊心,便忽然有不知是庄生梦梦庄生的感觉。
门外有脚步声轻轻踏来。
那步子端庄又轻捷,是他所熟悉的,符桓慢慢转过身,夜色里,当今荣阳的子缓步而出,衣是素白,发是乌黑。
符桓就恍惚想起,十年前他曾笑着对,有白发,他便忽然有冲动,想要拨开的发丝,看是不是也和样,操劳过度,华发已生。
但是他还是按捺住,只是对笑笑,在进来之后,关闭门扉。
他有种恍惚的预感,切的终就在今夜。
前年的事情,他的儿被赐封为永宁郡主,嫁的人却是他十数年前与荣阳战时,抓回来的灿流云,出嫁之后就随夫婿远走,现在到哪里也不知道,他个做父亲的其实是松口气,因为知道,自己儿怎样,也不会被卷入荣阳的纷争里。
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划过个,他亲手去倒茶,拿给元让,元让让他先放下,从怀里拿叠奏章给他,符桓接过看,全是参他有不臣之心的密折,他看只笑,混不以为意,反而伸手把元让抱在膝上,轻轻蹭下的颈子。的
他不臣,他还真没什么好反驳,以帝为妻,怎么都坐实不臣两个字。
然后他看元让在自己怀里缩起来,才悠悠的吐出口气,笑问:“想如何?”
“……觉得?”
“心里定有处置决断,不然不会拿给看。”他笃定。
元让反身坐在他膝盖上,定定看他,忽然便笑起来。
胭脂鸩(下八)
“你心里定有处置决断,不然你不会拿给我看。”他笃定。
。
元让反身坐在他膝盖上,定定看他,忽然便笑起来。
么多年,以装示人,神态身姿其实已没几分子特有娇柔,但是却偏偏偶尔如现在样眼波流转刹那,有媚意淡淡。
笑着开口,却得是另外个话题。
“可还记得当年答应的话,嗯?”
他看,“答应过太多,不知道的是哪句。”
“……曾答应过,如果有日为捧来鸩酒,会含笑饮下。”
符桓便不笑。
他安安静静上上下下的打量,看依然副神态自若,便慢慢的笑开,轻轻摇摇的身子,唇边的笑是温暖的,软若春花。
“嗯,答应过的。”顿顿,“那么,要现在履行吗?”
没话,只是看着他。
他向伸手,侧头看他,已过而立之年的子,居然神态间透出线娇憨驯良,他刮刮鼻子,“拿来啊。”
“什么?”
“鸩酒啊。”他笑,心里想,个时候还要装傻,实在太可爱。
如今不过是十年觉恍如扬州大梦,图穷匕见而已。
他是权力道路上,最后个基石。
登基十五年,前五年朝政为皇太后所执,后十年朝政为他所执,下知符公而不知子。
怎么能容忍?
今夜独身来此,想必是有完全把握,无论如何都能置他于死地吧。
“……”元让看他片刻,慢慢的,从袖子里摸出个漆黑的玉瓶,他接过来看,却是黑鸩。
黑鸩是鸩中至毒,中毒者,碎心而死,与昔年被暗下的漆鸩并称。
原来,要他碎心而死。
他便笑起来,指尖摩挲玉瓶,感觉着上面有凉薄体温,“死后谁接任的职位?”
“朕乾纲独断,荣阳帝国不再需要丞相。”
“好,那的部下如何防止哗变?”
“好名者喻以大意,好利者许以重金,好色者赐以美姬,好权者封以重爵,十数年间,的党羽,已九成伏纳于朕。”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
“哪,赢。”
他笑着,抓起的只手握在掌心,轻轻覆上掌心里的瓶子,然后拧开,就在声轻响,盖子掉落的瞬间,元让仿佛被烫到样,飞快的缩回手。
符桓温柔的笑起来,他眯起双翡翠碧眼,重新抓回的手,按在瓶子上,固执又柔和:“过,会饮下的,是掌中的鸩酒。”
“如果不是捧给,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就着的指头,认为会喝下去吗,嗯?”
他话的时候,元让没有看他,的眼睫低垂着,微微闪动,仿佛在雨水里轻轻颤抖的蝴蝶。
心里不由得滋生狂暴的爱怜。
好想就样杀,让和自己起死,又想好好的让活着,要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很无聊,为什么就乖乖坐在里等灌下自己毒药呢?
应该反抗吧?即便十多年前和塑月战已让他武功废良多,要杀逃出去却是简单,但是脑子里虽然在叫着逃吧逃吧,身子却懒得动,就等着将鸩酒瓶,灌入他口中。
元让依然低着头,没有动。
他的思维却飞开,“哎,死后,大概会大书特书舞阳县公如何如何公忠体国,君臣相得,共创下盛世,想想差不多能进名臣列传,不知道有多少人为写书立传,奉为楷模——”
到里,忽然有冰凉的手指掩上他的椿,然后他不话,只看着那个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凝神看着他的子。
元让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唇,遍遍。
然后凑上的唇,吻过去,遍遍——却温度比指尖还凉。
然后含入口鸩酒,轻轻渡给他。
的舌尖也是凉的,鸩酒也是凉的,味道是微妙的酸涩,不算难喝,滑入咽喉之后,却是仿佛吞下柄冰做的刀子般冰冷。
应该也咽下几滴罢?是不是和他样疼?
符桓模模糊糊的想着,却又想到,从小就被的母亲下漆鸩,么多年下来,几滴鸩酒,又算得什么?
的生,全浸泡在毒里,他的,母亲的,自己的
他心脏开始剧烈的疼痛,然后听到那个子在次次的唇齿相接里,模糊的呢喃着什么。
他却已经听不到。
呀呀,十年梦,不知他梦蝴蝶,蝴蝶梦他。
荣阳圣严十五年三月,舞阳县公符桓薨,上为之辍朝三日,追封为永宁郡王,附葬帝陵之侧,神主入贤良祠,永世受祭。
符桓下葬那日,元让亲自主祭,神主,便目送送葬队伍出城门。
回到宫内自己的卧室,符皇后坐在那里等,楞楞,笑起来,拍拍的肩,没事,不会废掉的。
符皇后得个承诺,眼睛稍稍亮些,看元让神色憔悴,便住口,两个名分上的夫妻默默对坐两三个时辰,符皇后便告辞。的
于是,房里片寂寞。
元让枯坐片刻,起身,拈香,上好优迦罗香的味道便弥散开来,静坐着,旁边面铜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未到四十岁,菱花里就已经红颜老去,直如残花。
最美的时光,已随那个人,就样,安静入土。
亲手埋葬自己的切爱与憎恨,的人生,其实已随着那杯鸩酒,就此落幕。
怔怔的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样长夜漫漫,不干什么不行,于是走到隔壁附设的书房,援笔濡墨批阅奏章,砚台里赤红朱砂干涸,忽然,窗外竹影曳动,烛光也跟着扑簌簌的响,远远的,还有三更梆响。的
元让惊,放下朱笔四下望去,只见烛光迷蒙,周围圈长长光影漂浮不定。
胸膛里某种冰冷的情感涌动上来,吸口气,在个节略折子上用“甜云斋主人”的私印,白玉小印在雪白的纸上用力压,鲜红酣畅分外触目。
就在时,元让身后忽然响起道音,“陛下。”
没有回头,知道是自己的影卫,只略头,那个隐藏在黑夜中的人就悄然无声的在桌面上放置个很大的锦盒,便无声离开。
没有立刻揭开盒子,只是继续批奏章,过片刻,手有些酸,才想起来似的,看着那个盒子,唇角露出线轻笑,揭开盖子。
盒子里是个万年冰晶做的略小的盒子,锦盒本身是用火鼠绒做成,旦掀开,没火鼠绒遮挡,寒气下子喷出来,形成层薄薄的雾,等散去,才现出冰晶盒子里,赫然是符桓的首级。
符桓面色安祥,宛若生人。
知道的臣下怎样看,大概都在想个主子实在太过阴毒,死人还怕活过来,还要把头颅取来,却不知的真正心意。
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而已。
部分也好,只要是他的,总要固执的留住,死之后也带入墓|茓。
样的执念,即便是符桓也不知道。的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人,看着头颅,看着面前的御印,元让忽然无意义的笑下。
年轻的皇帝缓缓垂头颅。
“符桓,最后,不还是把留在里么……只留下个人……”
样微薄的,几乎散在夜色里的句完,伸手,扣上盒子,然后凝视。过许久许久,才伸出指头抚摸,感觉上面交错的纹路在皮肤上留下微弱的触感。
半晌,缩回手,轻轻的合握成拳,感觉那微弱的触感还留在掌心,缓缓的,元让闭上眼睛。
第次见到符桓的时候,融融春日,有少年姿态从容,碧绿眼,芙蓉面,步步行来,便眩惑的眼。
于是,符桓就样,走入的世界,的生命,原来,已是三十年前。
缕旧梦早如烟,漫漫渡流年。
大梦场,三十年后恍恍然醒来,却不过是进入另外个梦。
那梦里有下,没有他。
捏紧腰上锦囊,忽然觉得想哭,却发现,早已经哭不出来。
眼泪早干。
为符桓,终于拼尽生泪痕干。
于是胸口里有什么东西绵长的疼,疼到呼吸不得,然后喉咙慢慢发甜,鲜血涌上来,
看着唇边溢出的血液,忽然便笑。
看,符桓,为,不流眼泪,便是鲜血。
他曾是他心上伤,鸩毒之下痕胭脂烫,他却不知,他亦是生的伤。
慢慢闭上眼,微弱的光线湮去,却又有什么从脑子里苏醒。
暖暖春日,有少年缓缓行来,芙蓉面,碧绿眼,到面前屈膝而笑,,为臣符桓。
符桓符桓……符桓啊。
史载,荣阳圣严帝在位二十年,四十二岁卒,谥文帝,庙号世宗。
帝明敏刚毅,任贤用能,四海咸服,史称荣阳中兴,与大越德熙帝、塑月明初帝,并称当世英主。
帝崩而无嗣,后拥立近支亲王,未登基而暴卒,荣阳遂乱,四年后,赵王平乱登基,然归附者二,帝令不出王城,凡二十二年。
先永宁郡主归嫁塑月名门灿氏,其适塑月帝之孙世子扶苏,有谣言,云郡主乃圣严帝庶出,养于永宁郡王,塑月乃以永宁郡主为圣严帝之嗣,以问荣阳帝位。
凡二十战,荣阳亡,归于塑月。
至此,圣严帝崩后,仅二十六年。
胭脂鸩 完
章七十六 万军戮(下)
面前的女子一身随意素衣,平常里看来懒懒散散嘻嘻哈哈,可一旦当她收敛起笑容的时候,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压就缓慢而沉重的压覆下来——
绝不能违背。绝不能反抗。
便是这样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子,明明在传闻里是个懒散的王储,明明什么都没说也都没做,但是,就是让人觉得——敬畏。
这样沉默的威压持续了片刻,叶兰心忽然展颜一笑,白皙的指头掠过肩上散落的头发,笑道:“此外,我可以告诉你们,大越的军队,绝对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伤害的。所以,全速进军——”
这其实是一句根本没有任何根据的话,但是,在场的所有将军却都在一瞬间油然而生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没错,叶兰心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于是,四月初一午后,叶兰心所率晏初部,急赴坠凤岭——
符桓出了谷,和自己军队汇合,后撤,然后在萧逐军队的拼死缠斗下重整队形。
这时已经耗到快下午了,萧逐的军队主帅失踪,大部分人都认为凶多吉少,再说从早上战斗到现在,士兵也快到极限了,在这样情况下,双方都很有默契的稍微后退,重整阵形之后再战。
萧逐这一边是萧逐不见了,有部分将军主张撤退,但是这时却接到了探马信报,说晏初的军队距离这里还有十几里路程,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现在没有人知道奔赴而来的晏初的军队到底想做什么。
成王晏初和叶兰心争储,单凡是个当官的,都隐隐约约知道,现在这局面,晏初这一来,是善心还是鬼胎了还真不好说。
要是晏初以国家为重,说不定就能兵合一处镇压荣阳军队。若晏初存心夺嫡,这一战下去,叶兰心的嫡系就几乎全交代在这里。
这样的想法谁脑子里都有,但是谁都不敢说出来,一是干系太大,二是莫名的觉得一旦说出来就会立刻成真一般。
空气死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个将军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怒吼一声,“管他是谁,管他来干什么,我等军人,本就该死节报国!马革裹尸,也算是个好死法!”说完这句,掀帘而出,竟是要直冲荣阳军队决一死战的样子!
被这话一激,众人一想,最坏的情况是晏初落井下石,都是一死,还不如向前冲,多杀几个荣阳人倒是真的!
所谓背水一战,这一下所有人的血性倒全被激发了起来,二话不说,所有将军都大踏步的走出去,提兵上马。就要出阵,哪知还没走几步,忽然就有探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大喊一声,“成王、成王的军队攻向荣阳啦!!”
时,四月初一下午,符桓与萧逐战,萧逐不知所踪,成王晏初部袭向符桓部——
大越德熙帝亲率部队,突袭塑月,左骁卫将军阳泉领二十万禁军奔赴重镇瑞城抵抗大越军队,即将到达——
荣阳军队被晏初的军队攻击的时候,符桓刚在行辕里运功疗毒完毕,正在和随军的晏初商量事务。
他和晏初商量,等晏初的军队到了之后该如何协同作战,却分了一半心思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中的毒。
这毒极是蹊跷,攀附缠绕在血脉里,跟他的真气已经混为一体,居然无论如何都驱不出去,反而驱散他强凝的真气,他现在所负之武功,仅剩一二,不过武林中一个二流高手的境界罢了。
他做事一向极是小心谨慎,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这样毫无预兆的奇怪剧毒?
脑子里想着这个,他面子上却和晏初商量该如何行军,时不时状似不经意一般轻描淡写的丢出一两句听起来象承诺实则更象诱惑的话,让对面深深裹在裘皮里的青年淡淡微笑。
就在他说得花团锦簇的时候,副将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连珠炮样把消息告诉了他。符桓只觉得心里一凛,先令将军退下应战,然后立刻转头看向晏初——他仿佛没听到这个消息一样,轻咳一声,兀自无事人一样慢慢喝茶。
感觉到符桓凌厉一眼扫了过来,晏初又是一阵轻咳,苍白脸上泛起一线病态嫣,才抬头一笑,慢吞吞的说:“符侯觉得此事如何呢?”
在听到说晏初部向自己袭击而来的时候,符桓脑子里立刻就做出了无数推算,他最开始怀疑是晏初军队内部哗变,不愿意参与夺嫡的将军获得了兵权,向他袭击而来,但是一看晏初不慌不忙的神态,他立刻推翻了这个假设——兵权毫无疑问是权力的根本,夺嫡夺到最后,看的除了是政治资本,还有一个就是军权,若真是这样,晏初应该比自己还要着急才对!
那么,是晏初趁火打劫?这个可能虽大,但是趁火打劫,却把自己丢进虎|茓,完全不智。
符桓何等聪明,他上下打量面前正冲着他温文而笑的青年,脑子里忽然惊天一炸般蹿上一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浑身一冷。
是的,目前这种情况,换了他是晏初,也不敢以身涉险到现在这个地步,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叶晏初!
但是这也说不过去,去年晏初到荣阳朝贺,是他一手接待,几个月的时间几乎算是朝夕相处,他敢肯定,面前这个人确实就是当日的那个叶晏初。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做什么,怎么做?
电光石火之间,符桓脑子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他飞速回想和晏初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想到晏初来这营里那夜,两个人歃血为盟,他喝下的那碗溶有晏初血液的水——晏初血里有毒!
浑身一激灵,嘶声道:“是你给我下的毒!”
这话其实是比他的理智要快,脱口而出的,但是这一说破,他心里立刻雪亮,出手如电,一把就扣住了晏初的颈子,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外面下着暴雨,天几乎黑得象夜里,这小小的行辕密不透风,唯一的光源就是桌上颤巍巍一点烛光,随着符桓的动作,烛光摇曳明灭,一刹那,行辕中两个男人的影子彼此扭曲纠缠,投影出一片诡异的暗淡。
晏初却一直轻轻的笑着。
他本就眉目清淡,苍白清秀,被符桓扼住颈子提了起来,一张病恹恹的脸上慢慢泛起红色,被符桓的影子密密实实的笼着,这个一向文静病弱的青年,忽然就有了一点妖异味道。
他仰起头,纤细颈项的线条柔弱如天鹅的颈子,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
他一直笑着,脸上是摇动的忽明忽暗的影子,“不是我下的毒的话,我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说得极轻,又因为被扼住颈子而断断续续,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一双绿眸阴鸷的眯细,手底下的劲道却慢慢松开,他忽然笑起来,“我这个人很笨,可否拜托成王讲得清楚一点?”
说完,他松手,让晏初跌坐回椅子上,甚至还好心的为他顺了顺背,然后弯身,黑发从肩上垂落,如同一道漆黑的瀑布,垂落在晏初的面前,“嗯?可以吗?”
空气猛的涌进气管,晏初狠狠咳嗽了几声,才慢慢顺过气来,怜悯一般的看向晏初,“……成王晏初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姐姐。”
敏锐的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什么,符桓眯起了眼,仔细打量面前他,过了片刻,冷笑道:“……你要告诉我,你不是叶晏初吗?”
“你觉得我是吗?”回应一个微笑。
“……”符桓身手抚摸向他的脸庞,手指摸索之下,果然在他的骨骼上摸到了削凿过的痕迹。
符桓眼神寒冷,静默的抽回手,晏初含笑看他,转头按着胸口咳了一阵,才笑着开口,“符侯总是知道塑月七大当色名门吧?”
符桓当然知道。
赤之阳家,号为后族,除了阳泉之外,历掌后宫宫政。
橙之桔家,族长历代为首席神官伏师。
金之灿家,代为近卫。
绿之叶家,皇族世系。
青之苍家,代掌刑讼。
蓝之海家,掌管海、河漕运。
紫之果家,代为库府总掌。
晏初微笑,“那么符侯应该知道,灿家是做什么的吧?”
符桓恍然大悟。
灿家以近卫身份名列当色名门第三,位列尚在叶家皇族之上,就在于他的每代族长,都只效忠于皇帝一人。
塑月的本质,其实是效忠于这个国家和王朝,而不是向皇帝本人效忠,就连阳家都是这样态度,但是,灿家不一样。
灿家效忠的不是国家也不是王朝,他们所效忠的,是皇帝本人。
历代灿家的继承人都从小侍奉储君,皇帝登基同时,上一代家主即刻与先帝殉死,而与储君一起长大的继承人继任家主,履行他们的责任。
对灿家而言,只要是他们所侍奉的主人的命令,即便是父母儿女,兄弟姐妹甚或于自己,都可以不眨眼的杀却。
“……你就是灿家的继承人?”
“正是。在下灿流云。”晏初——不,灿家的继承人灿流云轻轻一笑,看着符桓,略微颔首,“是为相君近卫。”
“为叶兰心削骨剔肉,扮成叶晏初,你血里的毒也是后天培养而成吧?身为灿家子孙,为了在血里养毒,连武功都没法修习,为了让你对我下毒,明知有去无回,还要把你派到我这里来,灿流云,这样一个女人,值得吗?”
“相君是我主人,为她牺牲理所当然,流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值得不值得这样的事情。”淡淡的回应,轻轻笑着,流云从下而上的凝视着符桓,唇角的微笑也带了一丝诡异的成分,“我觉得符侯和灿某讨论这个问题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我与符侯相识这样久,也不忍心看符侯英雄一世,这时候如此落魄。”
微笑着这么刻薄的说着,他轻轻咳嗽一声,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一双眼却越发黑亮,犹如浸泡过的黑水晶一般。
他紧紧的盯着符桓,一字一句,“我只提点符侯两点。”
“一,既然成王从来不是相君的敌人,那么,相君的敌人到底是谁呢?”
“二,如果我不是成王,那么,真正的叶晏初,却在哪里呢?”
说完这两句话,他忽然侧耳听了听,脸上的诡秘微笑便越发浓重起来,他慢条斯理的看向符桓,“可惜,我怕符侯没有机会回答我这两个问题了呢。”
他话音刚落,就有传令兵飞奔而入,“报!我军已与叶晏初部接战!”
符桓碧眼杀气如刀,扫向流云,而那个病弱的青年,只是捧着茶杯,在一片烛光摇动中,淡淡的笑了,“符侯,现在,您要怎么办呢?嗯?我很期待哟。”
流云如此说着。
在他这么说的一瞬间,符桓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下手一把掐死他,却勉强忍住,只冷笑一声。
没错,灿流云说得没错,他目前身中剧毒,功力根本无法凝聚,军队又刚刚和萧逐的天军接战过一次,士气衰竭,军士疲累,目前面对席卷而来的新生军队——他自己也很清楚,几乎不可能讨得什么好去。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快速的退兵。
但是——扫了一眼笑吟吟看他,全不在乎他杀气的流云,符桓只觉得胸口中一股郁积之气,无论如何都无法纾解。
没错,退兵是一定,目前这局面,他无论如何再战不能了。
这次是他算计不周,误入圈套,心智不如别人,他认了。再说,虽然败了,但是好歹军力未丧太多,而萧逐基本上肯定没命,也算拉了个平手。
想到这里,符桓面上表情忽然一变,他俯身看向身前依然悠闲淡定的灿流云,轻轻一笑,“是说,您猜到过自己未来的命运么?”
流云低低咳嗽了一声,笑道:“君不闻,报主以国士,何论生死?”
符桓听了这句,轻轻击掌,“灿先生不愧国士。”说到这里,他微笑,一双碧眼微微眯起,片刻之前的焦躁杀气忽然一扫而空,“我也知道灿先生一心殉主,以全名全节,但是……”说到这里,他俯身,在灿流云耳边极轻的说了一句:“我啊,偏不要先生如愿。”
“——!”灿流云听了这句,猛的一抬头,胸中翻起一股翻涌之感,立刻低头又咳了几声,符桓含笑轻轻顺顺他的背,便优哉游哉的负手而出了。
章七十七 真正的晏初(上)
当坠凤岭一带三军混战,萧逐生死未卜的时候,大越的军队正向塑月京都丰源前的要塞瑞城逼近。
塑月立国的时候,太祖皇帝为了镇压边境,便特地把都城定在了离国境不远的丰源,丰源之前就是重镇瑞城,号称天下第一难攻之关,而现在,大越的军队便驻扎在距离瑞城一百五十里外一个缓坡之上。
因为几乎全部边境士兵都调去对阵荣阳了,所以大越军队这次算是打了塑月个措手不及,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这支虎狼之旅,就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蛰伏在这片开阔的荒坡上,等待将前方的瑞城一举拿下。
瑞城一破,则丰源立失。
骑在马上,花竹意遥遥的看着远处。
空气极其潮湿,天空中滚着的云是一团一团的铅灰色,仿佛即将有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明明还只是下午,竟看上去傍晚似的。他身侧的营盘已有炊烟的火光燃了起来,地平线和天际相接的地方暗淡的模糊着,整个空间的距离感一下就遥远起来,仿佛苍茫天地之间,就只剩自己身处的这块空间罢了。
“……看起来风雨欲来啊……”大越的中书令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一双灰色的眼睛慢慢的眯细,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脸上,凝起了一丝微妙的严肃。
又看了片刻,他拨转马头,向营盘正中的帅营而去。
这次奔袭塑月,是德熙帝萧羌亲自率兵而来。这位皇帝年纪虽轻,手段却狠厉迅捷,当真是笑吟吟时如若好女,发起狠来,只怕狼也不如他。
数年前以自身为饵,奇袭沉国,走出了大越称霸东陆踏踏实实第一步,现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奇袭塑月,底下的将军文臣,只有感叹,却没有异议。
中军帅帐正是萧羌所在之处,四周戒备森严,即便是花竹意要进去,也先验了腰牌,搜遍全身,侍卫才一躬身,放他进去。
花竹意踏进去的时候,那个统治着目前东陆之上最强盛国家的君主正慵懒的靠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薰炉上看书,旁边是个小几,几上小小一吊精铜茶釜,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隐隐有一股清华香气飘来,应该是茶水里的上品,从梅花上收下来的梅花露,旁边一套茶具,似乎萧羌正要品茶。
看他进来,萧羌把手里的书随意一放,弯了弯嘴唇,兴致很高的向他招招手。
萧羌素来畏寒,这帐子里四壁都是薰炉,烤的暖烘烘的,他犹自披着一袭雪白风裘,却也披不太住,倒一半挂在肩上,一半委在地上,衬着他清雅容貌,一头随意在肩上绾了一下就披垂而下的漆黑长发,当真是若谪仙一般风度。
把花竹意唤过去,萧羌侧耳听去,听到茶釜里轻轻“扑”了一声,立刻提壶倒茶,煮得恰好的一吊梅花露注入茶壶,刹那间清香满溢,萧羌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执壶,漂亮的凤凰三点头,斟了两杯清茶。自己拿了一杯,递给花竹意一杯。
先轻轻饮了一口,萧羌轻轻一笑,“营盘扎的如何?”
“稳如磐石。”花竹意一拍胸脯,大有一副“我办事儿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嘴脸。
萧羌点头,又问了几个布防的问题,看花竹意一一对答如流,确定他将整个营盘布置得毫无破绽之后,萧羌才含笑点了点头,“真不愧是花令,嬉笑之间,做事滴水不漏。”
“多谢陛下赏识。”花竹意很狗腿的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却对那杯推到自己面前的茶看都没看一样,就跟面前什么都没有一样。
帝王面前,赐茶不饮,乃是极大不敬,萧羌淡淡瞥了他一眼,倒也不以为忤,自己端起面前那杯,轻轻吹着浮沫,过了半晌才悠悠然的说道:“就是因为这份滴水不漏,所以才能把朕挟裹到这里,而让天下人都以为是朕下的袭击塑月的命令,是不是?”
萧羌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一丝烟火气,甚至声音温软,笑意盈盈,但是所说的每一个字,若是被这营帐之外的人听了,都会骇得心惊胆战!
原来这出乎天下人意料的奇袭,却并不是大越之主的预先布置,而是面前这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中书令花竹意一手策划的!
挟裹皇帝,假令进军,哪条罪名都足以给花竹意定个剐刑,可花竹意却全不在意,只是兀自笑吟吟的看着面前的皇帝,等他继续说下去。
偏偏说完这一句,萧羌就悠悠然的闭上了嘴,只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盯着花竹意,花竹意笑得越发坦然,仿佛自己根本就没有干将自家皇帝绑架到这里的事情一般。
花竹意是在前天夜里动的手,前天夜里,沉国偷袭,军营的东边着了火,当时萧羌刚睡下,花竹意冲了进来,几个侍从架着他就上了行辕,萧羌本来还不以为意,哪知行辕却越跑越远,他立刻知道不对,向四下一看,行辕里除了花竹意,居然没有一个人他认识。
同时行辕越走越快,四周全是大军行进的轰轰声音,萧羌面上脸色未变,依然轻轻含笑,缓步向行辕的车窗而去,还没走到,就被侍卫沉默拦下,萧羌也不争执,转头看向自己的中书令,那个到现在也笑得一脸灿烂的青年笑眯眯的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的随身小玺。
花竹意是中书令,专司在他身边起草文书,掌管诏令印玺,现在这种情形,一想而知道,必然是用他的印玺伪造了调令,才指挥得动军队。
事情到此,一目了然,花竹意劫持了他,率领大军,正向别处而去。
“……”萧羌还是没有说话,他表面上看去淡定自若,其实脑子里不知已经转了多少。
能把他挟裹出来,就表示第一,花竹意必然在他身边安Сhā了极多的眼线暗桩,第二,花竹意并不打算立刻杀他,第三,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脑子里迅速衡量了一下,萧羌对挟裹了自己的中书令淡淡一笑,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举动的事:他转身悠闲的向行辕后部自己的卧室而去——睡觉了。
结果萧羌就这么施施然的一转身,当时连花竹出也只能摸摸鼻子讪笑一声,挥挥手,让侍卫加强戒备,继续行军。
两个人这三天以来对待彼此言笑晏晏,实则全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
萧羌非是庸主,从极端一点的地方讲来,他几乎可以算是一个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信任的人。虽然秉持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但从根子里讲,从后妃到重臣,他个个都在防备。
而能把这样一个皇帝从阵前挟裹而来,还假传了他的旨意调动大军,花竹意固然不是易于之辈。同样的,花竹意也非常清楚,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皇帝,只怕随时在等着咬他一口。
他抱定主意,后发制人,敌不动我不动。
萧羌悠悠然的喝着茶,看着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他面前的花竹意,过了片刻,才轻轻笑道:“对了,朕有两个问题,不知道中书令能不能答?”
“臣能答的自然就答。”
萧羌笑了起来,“朕的问题没有那么难回答,第一,这是要去哪里?第二,爱卿,你到底是谁?”
花竹意到他身边不过数年,即便是趁乱挟裹他走,也必然是要在他身边安Сhā众多眼线才能办到,这份心机才智甚至于所需财力,都不是普通的一个长昭贵族所能做到的。
花竹意背后必然有另外的势力支持。
那么,是谁在支持他,目的又是什么?
听了他问题,花竹意笑了起来,他灰色眼珠滴溜溜一转,“我是长昭皇室远亲,陛下您亲口向摄政公主把我要来,您难道还不清楚?至于要去哪里么……到了地方陛下您不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还摇了摇指头,“陛下,人生的一多半乐趣就在于不知道哟~”
“啊,既然这样,那就让朕来猜一猜,首先,你一定不是长昭的人,好吧,换个说法,即便你真是长昭子民,你也必然不会是长昭摄政公主安排下的暗桩。”
花竹意听得津津有味,看着面前款款道来的大越皇帝,“你若真是受命于摄政公主,那么你就不会以长昭贵族身份入仕,而如果你是长昭贵族,受命于他国,那么,谁有能力买动你?若你不是长昭贵族,那么,谁有能力为你伪造出身,直达摄政公主驾前?”说到这里,萧羌刻意顿了顿,才浅浅笑道:“这么一说,朕倒忽然想起来了,摄政公主的驸马可是塑月皇族出身哪……”
“陛下。”花竹意安安静静打断他的话,一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上少见的收起了笑容。他看了一眼萧羌,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头,“我倒可以告诉陛下,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没什么温度的笑了一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想好好睡一觉。”
章七十八 真正的晏初(下)
他的声音象是在雾里飘,“陛下,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吗?就是你做的不是噩梦,是回忆。噩梦其实是好东西,因为醒了之后人可以安慰自己,那些都没有发生过,是假的。最可怕的就是那么可怕的梦,不是假的,是真的,发生过,正在发生和以后还要发生……”
一瞬间,萧羌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身子,他低低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花竹意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淡淡开口,“……眼泪。”
“我每天每天都能梦到一个人的眼泪。”
“她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她对任何人都笑嘻嘻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她的所有感情所有感受,只有我能感觉到,然后,全部是眼泪。没有其他任何的感情。”
“她不能正常的感受和发泄情感,于是,她的所有痛苦和欢乐就全都集中在我这里了。可她从来没有快乐过。二十年,从来没有。”
“在我的梦里,每一夜每一夜,她都在哭,我和她就像是一个吹火的筒子,她那头被封住了,所有吹进去的风就全部向我这个口扑了过来。”
“我睡不好,一闭眼就是她在哭。而最可笑的是,当我知道,就是因为她比我早出生了一会儿,所以她所遭遇的那些事我都逃开了之后,我第一感觉居然是庆幸,然后我就知道,我无论如何再也不可能原谅自己了。我不可能原谅,居然会因此而庆幸的自己。”
“我很累很累了,我只能再试这最后一次了。”
安静的说了这么多,花竹意脸上露出了一种深刻的疲惫,他长长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看向面前的皇帝,笑道,“现在我来回答陛下的第一个问题。”
“我的本名确实不叫花竹意,花竹意这名字是我游历的时候,为了对应我姐姐的名字起的。”
听了这句,萧羌立刻就知道了他是谁。
花竹意——
叶兰心——
花竹意盯着他的脸,知道他已经猜了出来,无所谓的笑出来,“是的,陛下,我叫叶晏初,我才是真正的成王叶晏初。”
说完这句,他深深向萧羌一躬身,转身离开。
而那个披着一身雪白裘衣的男人有些怔怔的看着他消失在帐篷外的身影,忽然低低喃语了一声,“……噩梦么……”不可抑制的苦笑了出来。
然后,他脸上一切情绪慢慢收敛,大越皇帝露出了惯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疏忽眯细,居然就带了几分多情味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花竹意啊……莫非你以为你的身后就没有拿弹弓的人么?”悠悠然自言自语一般说了这句,他便抿紧了嘴唇,斟茶看书,仿佛在自家皇宫内院一般从容。
四月初二晨,入侵塑月之大越军,拔营起寨,直逼要塞瑞城——
被龙骨刺入体内的第一感觉是凉的。
并不疼,一直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感觉到什么人把自己丢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开始摇摇晃晃升上去的时候,都不疼。
只是冷。
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是一个开了无数个洞的水袋,温度飞快的流走,让意识处于半模糊状态的萧逐觉得,也许自己能冻成一块冰也说不定。
似乎被雾笼着似的,周围的一切关于现世的感知都慢慢一点一点退去,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
这次也许会死吧?他模模糊糊的想着,然后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人总有一死,再说他是武将,马革裹尸是分内之事。
只是,还是会牵挂吧?
应该说,还是不想死吧……
忽然就想起了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少凰宫里有一窝喜鹊,忘记了自己临走的时候有没有吩咐侍女按天喂它们。
自己写的塑月方略奏折也还没有写完。
然后……还没有见到那个人最后一面。
混乱而象流水一样四处蔓延毫无逻辑和轨迹可可循的思维到了此刻忽然产生了微妙的滞凝,他有些费力的想着,想见谁呢?最后一面?
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杂乱无章的从他脑海里滑过,有的稍纵即逝,有的稍稍停留,有的想起了名字没有影像,有的有了影像,那个名字却呼唤不出,这些黑白的彩色的模糊的清晰的图像慢慢悉数流去,
最后留下的,却是一张笑嘻嘻的灿灿烂烂女子的笑脸。
叶……兰……心……
原来,他的记忆里的她,全都是这样的笑脸,灿烂活泼,让人看了就心生温暖。
啊,本来以为会是杜笑儿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最后,最想再看一眼的,是叶兰心,他的妻子。
杜笑儿有他的侄儿,但是叶兰心却只有他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哭?
其实,还是想看她笑的。
可惜,已经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意识开始慢慢的彻底模糊,然后那张笑脸也慢慢远去、破碎,却碎裂的时候都是明媚的笑着,然后他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说,还没到他死的时候。
谁还没到死的时候呢?他已经不知道了。
萧逐是在下午时分被荧惑带到冰火洞的,萧逐落地的时候已经几乎没了气息,一声红衣,浸饱鲜血,几乎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本来的红,哪里是血染的。
要不是荧惑事前给他喝下了混有自己鲜血的延命符水,强行用咒术为他镇住魂魄,他早就死在半路上,哪里能熬得到冰火洞。
叶询虽在洞内,但从战斗开始,每半刻一次探马回报,他对前线的战况掌握丝毫不差,结果当荧惑把萧逐带入的时候,叶询也不过楞了一下,扫了一眼只有入气没有出气的萧逐,随即脸上就恢复了平静,挥手让下人出去,他悠闲的寻了室内一把椅子坐下,看着床榻上死人仿佛的萧逐,托着下颌,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荧惑。
“我若是你,就直接把他扔在沙场上,被乱军踏死也好,被自家军队救了伤重不治也好,都是死个干净。”说道这里,叶询优悠吐出一口气,“我本以为,你巴不得他死。”
被他这么一说,荧惑忽然心虚,他默默低下头,想了一想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师尊……储君现在也在前线……”
当储君两个字刚出口的一瞬间,荧惑忽然就觉得脸上一凉,但是这一下实在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把话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叶询一掌抽得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
“胡闹。”叶询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透出一股别样冰冷,“她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了,我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教你?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她未来天子之属,万乘之躯?”说了这几句,叶询越发恼怒,只恨不得一掌拍死面前这没用的弟子。
怎么能让叶兰心上战场?!
出了事怎么办?即便符桓已受了重创,这样也非常危险啊!
就是因为怕她以身涉险,所以在教导的时候什么都教给她了,唯独没有教她兵法韬略。本以为有自己在,叶兰心就怎么也不用上战场,哪成想她居然去了?
如果叶兰心现在在战场上,那么第一要务就是如何确保她的安全。
对手是符桓的话,除非叶询或者阳泉亲自出手,但是阳泉正在赶赴瑞城,远水救不了近火……而自己的话……也不能出冰火洞。
心下快速运转,叶询起身快踱了几步,转身看向床上濒死的萧逐——没有办法了。只能先救活萧逐,让他去战场上救下叶兰心了。
真是……十分讨厌的事情。
仿佛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一件很让他讨厌的事情,叶询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荧惑。
荧惑正偷偷抬头看他,正好叶询转头一扫,目光接个正着,他立刻飞快低头,只觉得自己对上叶询那对漆黑眼眸的时候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总觉得,叶询似乎已经察觉了什么。
不回答。没什么好怕的,他告诉自己。
计划非常顺利。目前为止正如叶兰心所说,叶询没有表现出来一点他对这个计划知道的态度。
……对,没什么好怕的。
就在他不断暗示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了叶询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布阵,我要救他。”然后,顿了顿,塑月安王俯身看向床上随时都可能死去的男人,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冷酷的微笑,他轻轻的说:“……现在还没到你死的时候呢,萧逐。”
说完这句,他转头看向荧惑。荧惑虽然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那刀子一样森冷的眼神扫了过来,不禁下意识的一缩,叶询唇角一勾,带出几分不屑,挥手让侍奉他的童子带走萧逐,自己则踱步到荧惑面前,伸出一只手,扳起他的下颌,让他看向自己。
荧惑几乎下意识的想要调转视线,但是被叶询那冰冷眼神一看,立刻僵住,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剧毒的蛇盯上的老鼠。
不笑的叶询,完全没有叶兰心面前轻笑晏然的余裕,这个昔日里曾经差一点就成为皇帝,如今也依旧是塑月帝国最有权力的人,以一种纯粹压迫而不含一点感情的眼神凝视着荧惑。过了片刻,他才慢慢松手,荧惑却不敢低头,只能保持着依然被他钳制住下颌的样子。
章七十九 回风(上)
章七十九 回风
不笑的叶询,完全没有叶兰心面前轻笑晏然的余裕,这个昔日里曾经差一点就成为皇帝,如今也依旧是塑月帝国最有权力的人,以一种纯粹压迫而不含一点感情的眼神凝视着荧惑。过了片刻,他才慢慢松手,荧惑却不敢低头,只能保持着依然被他钳制住下颌的样子。
然后,他慢慢的,一点感情都没有的挑高了嘴唇。
那并不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威压的表情,叶询一点点低下头去,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句的说:“不要以为你们在背后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温和的笑了起来,伸出手拍了拍荧惑的面孔,“不过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胆子做到底。”
说完,叶询翩然而去,只留荧惑汗湿重衣。
先是极度的恐惧,然后是极度的愤怒。
最后在他心中留下的,却是死灰一样的冷。
他面前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却连敷衍都不屑。
他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出色,他都无所谓不看在眼里。
就在叶询即将彻底远离他视线的时候,荧惑再控制不住自己,握紧拳头,一向从容的伏师声嘶力竭的怒吼了一声,“如果我做到了又如何!?”
叶询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只是冷冷丢下一句:“那我佩服你的胆量。荧惑,你真做到了,算你一辈子象个男人一次。”
听到男人二字的一瞬间,荧惑脸上血色褪尽,他颓然的摇晃一下,慢慢的,滑坐到了地上。
脑子里是乱的。
痛苦难过悲伤无助愤怒,各种负面情绪充斥其中,各种记忆纷乱的落下来:小的时候,他晚上做梦害怕,被叶询抱在怀里哄的记忆;少年时代,被那个男人手把手教导学习的记忆……
然而末了,什么都没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只想哭。
眼泪最终落了下来,细细的指甲抓着坚硬的地面,一点点崩裂,鲜血在冰火洞凝结着冰蓝火红的地面上蜿蜒流转。
“……杀了你……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的……师尊——”
那是,与泪水一同落下的誓言。
“……萧逐……”慢慢的,从殷红嘴唇里吐出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的名字,荧惑忽然又癫狂了一般的狂笑起来。
“萧逐!”
“萧逐……”发现自己无意识念着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叶兰心对天翻了翻白眼。手里转着的毛笔啪兹一声也在自己身上划出了一个墨道。
现在是快下午时分,前锋已经开始接战,无数的战报消息向尚在奔驰中的中军汇集而来,她应该做的是凝神思索眼下情况该怎么处理好——但是,却是真的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他。
自己那如红衣之凤一般的爱人。
他现在应该正在冰火洞里等待治疗吧,她想着,忽然就觉得心思涣散了那么一点。
不行,要振作!她拍拍脸颊,看着目前送来的战报:符桓丝毫没有后撤的意思,反而重整军队调上中军,似乎要决一死战的样子。
她思索了片刻,脑中一个立体沙盘开始推演,然后叶兰心笑了笑,吩咐侍从,把她带来的一具热气球准备好,她要离开前线。
侍从大惊,现在情况胶着,即便叶兰心不谙沙场征伐,大军有她这个主帅和没她这个主帅可差别大了去了。
叶兰心却嘿嘿一乐,直接拍了拍侍从,跟他说:“嘿,小伙子,告诉你,符桓根本就不想和我们掐,他真想和我们打,早冲上来了,还摆什么阵形?猛兽败退的时候,一定要威势十足的反扑一下才转身逃跑,它要是立刻夹着尾巴就逃了,一刹那就会被对手咬断脖子。符桓也是同理。”
而且……符桓怎么能现在死呢。
他活着,可以牵制元让和荣阳,总比他死了,元让一人独揽大权要好。
那个女人并不容易对付,没有人比叶兰心更清楚这一点。
平衡远比制霸更要重要。
这么想着,她简单吩咐了侍从几句,就上了热气球,向冰火洞而去。
——一个时辰后,不出叶兰心所料,符桓退兵,挟裹灿流云而去——
塑月兰心,算无遗策。
当荣阳退兵的时候,冰火洞里正在紧张的为拯救萧逐的生命做准备。
洞里所有的童子都被弄去布置法阵,荧惑监督,连杜笑儿和她的侍女都被临时抓了公差。
萧逐受的伤实在太重了,而且是被上古神兵中最凶暴狂戾的龙骨所伤,即便凤鸣在折断之前为他抵挡了最致命的攻击,但是几乎是全身要害都被龙骨贯穿的情况下,全是靠他一身几乎世无所及的内力和荧惑符水吊命,到了冰火洞后,被叶询护住胸口一缕真气,才延命至此。
这么重的伤,即便是叶询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虽然没有办法治愈萧逐,却做得到让他再多活几天,救了叶兰心,解决了前线危机才死。
非常简单,取出他体内的“回风”植入萧逐体内,以“回风”之能,只要魂魄不曾离体,即便是具腐尸也能救回来。
然后前线危机一解,在叶兰心又已经怀孕,皇嗣有继的情况下,萧逐根本就没有什么存在必要。
之后他在冰火洞内布下法阵,召回“回风”,就万事大吉。
没有“回风”的这几天,他只要自己在冰火洞里小心些,也不至于有什么事,
萧逐么……死了算了。
想到这里,叶询忽然唇角一牵,想起了久远之前,似乎也有几乎一样的场景发生。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为了自己一生最珍惜的少女,慨然战场赴死,救下了她爱人一条性命。
今日却是相反,他要把外甥女的爱人送上战场赴死。
——牺牲的,终于不再是他。
这么想着,叶询心里升起了一股扭曲的快感。
法阵位在冰火洞中心,地火天冰交汇之处,叶询主阵,荧惑护法。
一切准备妥当,叶询双手一扬,两点金光落入面前地洞之中,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地火天冰被引出一道分流,直向地面而来,结果刚一接触地面,就被叶询画下的法阵导引,一冰蓝清澈一火红灿烂,如同两条上古神蛇,迅捷无伦盘旋而上,依着法阵形态,将萧逐包入其中——
天冰盘旋,地火怒咆,而被一片冰蓝荧红包围下的那个俊美的青年,在这一刹那,静谧安好一如神祗。
叶询忽然就茫茫然的想到,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一个自己敬若生母的女子,在一个满是桃花的季节俯下身子,让还是少年的他看着锦绣襁褓里粉雕玉琢一个娃儿,对他说,你是哥哥,她是妹妹,她这样小,你做哥哥的可要护着。
他看着那粉嫩娃儿,在看到那小小的一团对着他笑的时候,忽然便有了极古怪的感觉。
这是他的妹妹,虽然不是和他一个母亲,却有着最亲密的血缘。
于是他从继母怀里接过那小小的生命,郑重点头,会的,我会做一个好哥哥,保护她的,让她一生安康,所求无不能得。
她要三月清莲,他远赴他国,为她折下早开莲花。
她要情人能从战场上安然退下,他便毅然去赴几乎必死的战场,最后九死一生,却再也不能离了这冰火洞。
她要皇位,他便退让。
她要什么,他都给她。
他是兄长,他承诺过,让她一生安康,所求无不能得。
她是他在这世上至亲骨肉,她要什么,他都给得。
然后,他从那个他最珍视的女子那里得到的,便是一个叶兰心。
也是那样小,粉雕玉琢的娃儿,在那样久的岁月之后,被他抱在怀中。
哪,如果你谁都不爱,那么,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
他给了她母亲塑月,这塑月帝国便理所当然要叶兰心来继承,而他则会在这冰火洞中岁月悠长的活下去,近乎永远的守护着这属于他的妹妹的帝国,然后看着这帝国如火如荼繁盛如花。
所以,牺牲一个萧逐又算什么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在他身前,地火天冰已然交汇,红与蓝接触瞬间,巨大丰沛的能量猛的爆发出来,只听轰然巨响之中,整个冰火洞震连同大地都动摇了起来!
开天辟地一般的冰火之间,萧逐身影如萤,竟然有了几分明灭之感。
叶询双手开阖,喃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然后,就在被他引上地面的冰火交织之间,从他身上以心口的位置为基准,蔓延出了一线一线的冰白——
那是非常奇妙的景象,硬要形容的话,蔓延出来的冰白就像是无形的风被忽然冻结,捕捉到了形态一般。
这正是足以生死人肉白骨的蛊虫“回风。”
运用阵法将“回风”逼离体内,在这时刻,叶询所有内力术法等等全部离体,无法使用,可以说是全无防备的一刻,所以才召来地火天冰防护,即便是萧逐无伤,也断然闯不进这被地火天冰所守护的法阵之内。
当那冰白尖端寻觅了一阵,被天冰地火逼入萧逐体内的一瞬间,萧逐已经破败不堪的肉体就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迅速被修补完好。
章八十 回风(下)
随着“回风”一点点完全没入萧逐体内,萧逐的肉体也逐渐趋向于完好。
可以了……
看着最后一线“回风”离体,叶询双手在胸前一拢,正要收回阵法的瞬间,忽然觉得胸前一凉,他挑了下眉,仿佛赞许什么一样,先是回头,身后是荧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一张绝艳的脸上惨白如纸,手中握着的,却并不是剑,而是一段凝了地火在内的天冰成形——
是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闯入这地火天冰之阵,但是,荧惑却从一开始就在里面。
他手里一段天冰凝成长剑形状,森森寒气之下,叶询的伤口正慢慢有血渗出来,一滴血才刚刚渗出,一半触到天冰表面兀自还在燃烧的地火,滋的一声,化为轻烟袅袅,另外一半却被冻结在了冰里,冰蓝之中殷红一点,竟然是触目惊心般的美丽。
甚至还有余裕的给了荧惑一个笑容,叶询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低下头,看向胸前一截露出来的鬼魅嫣红冰蓝。
地火天冰,挟天地初开之威能,这一剑而下,除非唤回“回风”不然绝无任何生机。但是此刻“回风”在萧逐体内,没有法阵,无法收回。
他现在根本撑不过半刻,哪里有时间和体力收回“回风”?
这一局,于他是无法解开的死局,只能赴死。
于是他便慢慢的笑开。
“……没想到你真的有胆子呢,荧惑。我倒是真真小看了你啊……”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听起来闲话家常一样平淡,完全没有一点身受重伤的声音里还有点嘉奖赞许的意味。
“我是‘回风’的主体,萧逐不过是寄体罢了。‘回风’于他,是支撑弥补关系,并不能像我一样,即便离体也能活着。我若一死,‘回风’也死,那么靠‘回风’支撑的萧逐也一样是死,前线怎么办?”
叶询没有回头,只是低低的问,声音里甚至没有一贯的冷酷,只是低低的平和从容,荧惑却开始觉得自己在发抖。
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已经握不住地火天冰凝结而成的剑了。果然,下一秒,心神溃散的他已凝不住地火天冰,只听一声清响,长剑无形,叶询身子一晃,却立刻站住。
凝结成形的长剑一去,伤口却诡异的不再有鲜血流下来,叶询也没再说话,只是等待荧惑的回答。
荧惑嘴唇开阖,过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前线储君早有安排,符桓必然会退兵,并无凶险。“
“……不愧是我的外甥女。”叶询点点头,“那大越领兵入侵这当儿怎么算呢?”
“……成王晏初正在大越军中。储君等前线事毕,也要前去,德熙帝难逃一死。”
“很好,布局至此,百无一疏,被这样局面陷之于死地,我叶询也不枉此生了。”说完这一句,叶询慢慢转身,一张清秀面容上隐隐透出一线灰白惨淡,却又有一种骨子里的骄傲矜贵,他负手而立,凝视着面前唯一的弟子,“她一局而动四国,除我之外,大概也没人能让她这么伤脑筋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为杀叶询而布下的连环之局。
引动符桓大兵压境,再陷萧逐于死地,迫使叶询不得不逼出“回风”相救,而制造出唯一一个可以一击而杀叶询的机会。
这个计划环环相扣,非符桓不能陷萧逐于死地,非萧逐不能造成如今局面,这个局里差一环就全盘崩碎,但是现在,此局终于已成。
“那么,理由呢?”他笑问道。
荧惑沉默了一下,然后仓促的低下头,轻声道:“……塑月不需要一个不老不死的幕后统治者,她所要统治的,是只被她的意志贯彻的塑月。”
然后,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叶询眼睛忽然睁大,然后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原来,到了最后,他依旧什么也留不住。
她也好,她也好,都是天生华凤,即便再怎么被束缚被剪断羽毛,却终有一天会振翅而飞,再不回头。
她们的云上,从来没有他的位置。
他又笑了一下,便慢慢咳嗽起来,从唇边一点点溢出了鲜血。
叶询踉跄了一下,问道,“……那……陛下对这件事……”
这个问题叶兰心早就告诉他要如何回答,但是看着面前这抚养自己长大的男人此刻的样子,荧惑忽然觉得心底有复杂无比的感情在流淌着。
他安静的看着即将死去的叶询,只感觉到地火焚热和天冰酷冷之中,有滚烫的液体从眼睛里一点点涌了出来。
他慢慢开口,“……储君这样计划,若没有陛下默许,怎能成功。”
是啊,这样巨大计划,他都察觉,真都帝怎么可能不察觉?
他察觉了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却抱着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心情看到底能怎么样。
结果,他果然被抛弃了。
算了,如果这是她们想要的,那么,就给她们。
一死而已。
叶询看着面前哭泣的荧惑,招手,让那个异常美艳,现在却哭得象个孩子一样的孩子青年来到自己身前。
他伸手,擦去他面上泪痕,眼神里居然有了一点点温柔神采。
“我很高兴,你为了小叶子能反抗我。”说到这里,他又掩面咳嗽了一声,再转过眼眸的时候,脸上便慢慢有近乎于恍惚的温和神色涌现。
“所以,我带你一起走好么?因为,兰心和陛下那样的女人们,你即便为她牺牲了一切,也得不到她一点回眸的。”这么温柔说着的时候,叶询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抬起右手,轻轻放在了荧惑胸口上。
荧惑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下意识抬头看去,看到那个教导他抚养他的男人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像是他幼小那年,被送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男人低头弯腰抱起哭泣自己时候的笑容。
那是他人生里,仅有的那么几次温暖柔软。
心底纷乱得几乎不能思考,荧惑泪眼涟涟,看着那个男人对他微笑着,说道:“叶家的女人都是这样,叶家的男人也是这样。你再怎么喜欢他们,认为他们重要,都没有一点价值。他们不爱你,不看你,永不会回头。”
“叶家的人自私到骨髓,除了自己要看的,一切都弃若敝履。多珍贵的东西他们都不在乎。叶兰心是这样,叶晏初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以,为了你好……和我……走吧……”这么说着的时候,叶询掌心一推,荧惑却没什么感觉,只看到那个男人终于,缓缓倒下。
那一瞬间,地火褪蚀,天冰消融,天地静默,诸神注目,一切归于虚无。
在叶询倒下刹那,荧惑觉得唇角一甜,一线鲜血慢慢洇了出来。
泪水依旧流着,他无所谓的抹了一下唇角,低头一看,指尖的血却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
清澈透明,美丽到让人想起天空的蓝色。
看了看,扯开衣襟,果然,曾被叶询手掌碰触的胸口,上面正有一朵极其美艳,冰蓝色的花朵蜷曲叶片,含苞欲放。
他知道那是什么。
奇蛊红颜,等到这朵冰蓝色的花朵彻底盛开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啊,师尊是个怕寂寞的人呢,到了那个世界去,也希望自己也陪着他吗?
这么一想,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荧惑擦了擦眼泪,拢好衣襟,走向被法阵包围的萧逐。
法阵之中,萧逐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但是脸色却灰败一如死人,探手向他口鼻,呼吸已经没有了。
叶询已死,“回风”即将失去效力,这个男人也即将死亡。
其实,他盼着萧逐死的不是吗?
叶兰心看着他,叶晏初看着叶兰心,而自己,看着叶家姐弟。
所以,萧逐死了就好了。
叶兰心在这整个计划里,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保住萧逐的命,那么,即便萧逐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对不对?
看着萧逐,荧惑慢慢俯下身子,直直的看了半晌,轻轻一眨眼,还没有止住的泪水扑簌簌落在了萧逐的脸上,他摇着头笑了,伸手,掌心渐渐泛起一道金色光辉,他开始小声念诵着流传自古老的咒语,慢慢的,金色光辉笼罩了萧逐的身体,随着最后一句,“……本命归元,以我之命系汝之命,起——”的一瞬,遍布萧逐全身的金色光华一下子全部被击入萧逐体内,只听得一身闷响,萧逐居然在金光入体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用了系命的咒术,把萧逐之命和他的性命连接在一起,以自己的寿命推动“回风”产生作用。
在萧逐睁眼刹那,反而是荧惑倒退一步,仿佛筋疲力尽。手按着胸口,感觉到心口上那朵冰蓝花朵,似乎又绽开了一点,他看着法阵中央那个红衣男子坐了起来,最初脸孔上稍有迷茫,然后一双眼睛渐渐清明起来。
然后,他看向了脚下,而顺着萧逐的眼光,他也看向了脚下——
——叶询的尸体。
章八十一 灭亡才是正道(上)
“回风”入体的一瞬间,萧逐其实就已经模模糊糊有了知觉。
虽然听不清,但是他能感觉到荧惑和叶询在说些什么,甚至能感觉到杀掉叶询的那一剑,所带起的灼热又寒冷的风。
——不过,现在这些并不是他关心的。他现在该关心的是前线如何了。
军队有没有败退?晏初的军队有没有攻击?前线失守塑月立刻就面临外地入侵的外患和夺嫡的内忧。
他对叶询颇有好感,看荧惑却从来都不顺眼,看到现场的一瞬,一切都明了,是荧惑杀了叶询,他不是没想过干脆当场一掌击毙荧惑,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真把荧惑击毙在此,日后有个万一,反而诬陷到自己头上也是难说,再说,荧惑杀掉叶询,身后必然有势力极大的主谋,自己刚到塑月,妻子又在和嫡亲的弟弟夺嫡,还是莫要再招惹是非。
这一串念头转动不过片刻,他再抬头,看向荧惑刚要说话,余光扫到荧惑身后,眼睛猛的睁大,荧惑看他表情诧异,也跟着回头,然后一楞。
在不远处的通道旁,站了一个女子,容貌清秀,眼神灵动,正是杜笑儿。
因为人手不够,所以布阵拉了杜笑儿帮忙,刚才荧惑满腹心思,几欲发狂,居然没有注意到杜笑儿没走,而是在一旁偷窥。
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荧惑看着杜笑儿的眼神猛的一凛,手指微动,额头半只金红残蝶陡然凶艳起来。
萧逐立刻知道他想杀人灭口,心里一凛,掠身而出,站在杜笑儿身前,回头冷眼向荧惑一看。
荧惑心里正自烦乱,他对萧逐本就是极矛盾的心理,看萧逐如此护着杜笑儿,他也隐隐约约知道萧逐和杜笑儿过往有些纠葛,本来只有一分的杀心陡然就成了九分。
萧逐立刻察觉,把杜笑儿向身后推了一推,心里盘算着真要动手,不如就直接击毙了他。
就在两边一触即发的时候,从另一条通道上有人咚咚咚的跑过来,跑到一半脚步声忽然顿下,然后噗通一声,一串滚地葫芦动静,只见从通道里滚进来个女子,一身黑衣,袖有青凰,正是叶兰心。
萧逐大惊失色,生怕她伤着腹中孩子,立刻奔过去一把揽起她,查看她脉息,叶兰心理了一下糊在面上的头发,左右看了看,趴在萧逐肩头,朝荧惑和杜笑儿露出个大大笑脸,挥了挥爪子,笑眯眯吐出一句:“大家好啊~”
于是,所有人都无力了……
叶兰心只向里面扫了一眼,看看站在旁边的杜笑儿,再看看根据距离判断明显是从杜笑儿身边窜过来的自家丈夫,脑子一转就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了,心下有了计较。
伸出爪子拍拍萧逐的肩,让抱着自己的男人低下头来,她露出了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轻声道:“现在和我走吧,还有事要做,”
萧逐以为是前线告急,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扶着她起来,刚要走,他却停了停,转头看向身后的杜笑儿,道:“安王新故,这冰火洞里恐怕要乱上一阵子,毕竟是塑月皇族内部的事情,杜昭仪乃大越妃子,于礼不合,我想把她一起带走,不知道可好?”
他和叶兰心走了,留下荧惑一个,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性子叵测,转身就杀了杜笑儿灭口的可能极高。他面前这个少女,已经不幸了那么久,怎么还能让她再置身危险?
叶兰心在听他说话的时候就不着痕迹的向荧惑看了一眼,荧惑几不可查的向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杜笑儿到底知道多少,她便笑道:“哎,这有什么,杜昭仪身中剧毒,本来就不能离开这个冰火洞,你何必为了这个让她出洞?我打包票,绝对让她没事儿,你放心了吧?”
叶兰心这人虽然看起来非常的不靠谱,但是实际上承诺等等却从来都是做到的,有她承诺,萧逐心里放下一点,转念一想,确实,杜笑儿身中的本来就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一旦离洞再次发作,华佗再世也救之不得,两相权衡,他转身刚要对杜笑儿说话,却不料那个女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杜笑儿容貌清秀,眼睛却是秀丽的,漆黑灵动,顾盼飞扬,她静静的看着他,看了片刻,移开视线,看着的却是他身后那个身为他妻子的女性。
眼神越过萧逐的肩膀,杜笑儿一字一句的开口——萧逐能感觉到她握着自己袖子的手正一点点收紧,
她说:“请带我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杜笑儿眼神里忽然多了一抹极其坚定的意志,笔直凝视,萧逐看了这样眼神。一愣,随即心里漫漫的弥上一层微弱苦涩。
他记忆中的杜笑儿从来都驯良如弱兔,何时见过这样坚定的眼神?这种成熟的,坚持的,不再属于少女,而只属于女人的眼神,他没有办法让她露出来。
让她露出这样眼神的,是他的侄儿,她的夫君。
这么想的时候,垂在身侧的另外一只手被叶兰心握住,他觉得手里心里都是一暖,那淡淡的,说不上到底是什么的苦涩就消弭而去,他握紧叶兰心的手,听到身后的女子对杜笑儿笑道:“呀呀,杜昭仪连我们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杜笑儿安静的接上去。叶兰心一顿,只听到这地火天冰交相凝结的所在,那个女子的声音坚定,沉着的传递回音,“你现在应该要去塑月边境,大越大军的前方。成王晏初不也在那里么?”
这一句一出,如巨石落入静湖,千层浪陡然而起!
大越军队现在不是应该在和沉国作战么!怎么会跑到塑月边境来?!还有,晏初怎么会在!
萧逐立刻转头看向叶兰心,他身侧那个女子依旧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杜笑儿说得不过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问候一般。
对于这句话她所有的反应,就是握着他手的指头,猛的一紧。
握的几乎他有些发疼。
叶兰心的力气很小,这一握能让萧逐都觉得疼,几乎可以算用尽全力了,萧逐看着她,她却看着杜笑儿,然后一双灰色眼睛慢慢的,慢慢的眯起。
杜笑儿清秀容颜上从容自若,挑衅一般微微抬起了下巴。
两个女人就这样对峙,仿佛一场无声的战争。
萧逐虽然非常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这场女人的战争,结果关乎他的命运,过程却无法干涉。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叶兰心上挑的唇角弯高:“啊……这么说起来,啧啧,杜昭仪大概全都听到了?那就没办法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慢慢的松开了萧逐的手,却被萧逐反手一把握住,她似乎楞了一下,再抬头看去,看向萧逐那几乎可以算得上美丽的面容,她略微睁大眼,然后温柔的笑了起来。
这样一笑极是短暂,她转头看向杜笑儿的时候,脸上已经又是一贯懒洋洋的笑了。
伸手,拍拍杜笑儿的肩膀,她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就一起走吧,啊嗯?”
确定行程,萧逐被赶去换衣服,叶兰心看着萧逐消失,才转头对杜笑儿略一颔首,提起裙摆,走向叶询的尸体。
叶询就象睡着了一样。
叶兰心慢慢的弯腰,随手扎在脑后的长发从她玄色衣衫上滑落,那冰凉漆黑,如同丝绸一般泛着上好光泽的头发将将碰触到叶询的脸孔。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凝视着自己舅舅的尸体,然后慢慢的把手掌按上心口。
手掌下的跳动稳定如常,没有一丝紊乱。
没有感觉。
这个养育了自己,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男人因为她的计划而死在了这里,她没有任何感觉。
不兴奋,不悲伤。
啊,这么说起来舅舅的教育还很成功啊。叶兰心这么想着。
她不爱他,亦不恨他。
要他死是为了塑月,而不是出于任何个人情感。
能牵动她的感情,让她的心脏为之疼痛,呼吸为之痉挛的,始终,只有萧逐而已。
她只有萧逐。
被黑发遮掩的面容浮现了一抹近乎于森然的微笑,叶兰心就着俯身的姿态,深深的,深深的,向自己的舅舅弯身致意。
毕竟,她一身所学尽是叶询教于。
慢慢起身,她看向一旁的荧惑。
从她进了冰火洞开始,荧惑就一句话都没说,仿佛她一来,他勉强支撑的精神就猛的崩溃,再也负担不了,看她抬头,荧惑走了过来,伸出手,在即将碰触到她的时候,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收回指头,蜷在掌心,然后蹲下身子,双臂环绕,把自己抱成一团,蜷缩在她的脚边。
——只有当伤心痛苦到了极致,他才会有这么本能的动作,让自己蜷缩如同胎儿,幻想自己正被母亲保护。
叶兰心看了他片刻,矮下身子,伸手,尽自己可能地拥抱住了他。
在碰到荧惑的一瞬间,她立刻被荧惑紧紧地搂住,然后她听到从荧惑嘴里挣扎出来的,仿佛疯子一样的片言短语。
果然……他是真心的从心里仰慕着叶询。
荧惑生而为异,父母族人尊敬他,却也恐惧厌恶地远离着他。
他被送到冰火洞来拜师,被叶询从地上抱起来,是他生平第一次被成年人如此温柔地接近。
对于荧惑而言,叶询就是父亲,他和晏初、阳泉就是兄弟姐妹。
即便这个父亲不爱他,也依然是他的父亲,而他为了兄弟姐妹,却犯下了弑父的罪孽。
听着他完全不成片段的对话,她慢慢地哄着他,感觉到他稍微精神稳定了一点儿,叶兰心拍拍他的背,唤来下人带他下去休息。
送走荧惑,她又妥善安置完叶询的尸体,诸事底定,叶兰心才转身看向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凝视着她的杜笑儿。
叶兰心侧头看看她,双手笼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走过去,上下打量几眼杜笑儿,然后“啧”了一声,“古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这话倒真是不错。我说笑儿,你非去大越那边干吗呢?你这样聪明,根据你听到的,你也很清楚那是什么形势,莫非……你还想要去救德熙帝不成?”说完这句话,她没给杜笑儿开口说话的机会,唇角一弯,轻飘飘地丢出一句,“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的话,你身上的毒,就是被德熙帝下的吧?”
这句话一出,杜笑儿的脸色立刻苍白,她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女子,“你居然知道?”
她刚被选入宫的时候,阴差阳错,撞见了萧羌的紧密,被萧羌密下了毒。她自己却不知道,就在这懵懵懂懂兜兜转转之间,这杀人与被杀的一对男女却情愫暗生,这段爱情,却从一开始就已被不动声色地宣告了终结。
到了最后,萧羌亲口向她承认下毒,她拂袖而去,在不与他相见,才到了这冰火洞中。这事情的原委,除了她和萧羌,世上最多不过五个人知道,连萧逐都被蒙在鼓里,叶兰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塑月宫闱,怎么知道的?
杜笑儿也极是聪明,听了叶兰心的问候,便开始凝神思索,她挨个儿分析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中最有可能透露给叶兰心的是谁,最后她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猛地一抬头,脱口而出:“花竹意!”
“很聪明,”叶兰心展颜而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可惜你叫错名字了。”
杜笑儿冷静下来,安静地看着她,叶兰心笑得越发开心,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他的名字叫……叶晏初哟!”
杜笑儿猛地睁大眼睛。
这次从冰火洞离开,他们没用杜笑儿发明的热气球,而是用了犍牛拖曳的行辕,要赶在瑞城,怎么也要一天之后。
行辕内气氛凝重,杜笑儿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萧逐似乎正在想要怎么开口,只有叶兰心放松得异乎寻常,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随着行辕颠簸上下,过了不知多久,萧逐才看向叶兰心,沉声道:“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迄今为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兰心本来快要睡着,被他这么一炸,立刻精神起来。她一笑,爪爪头发,“没错,你们两个都算是当事人,自然都有权利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
“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王舅。王舅在冰火洞里有‘回风’护身,根本奈何不了他,所以我就和晏初设了这样一个局:需要有一国大兵压境,然后,有不可缺少的将领伤重垂危,如他死则战局死,我也没命,必须要‘回风’施救以挽救局面,只有这样,王舅才会不得不让能使他几乎保持不死的‘回风’离体。”
“然后在‘回风’刚刚离体,根本来不及召回的瞬间,击杀王舅,我这计划才算成功。那么倒回来推论,首先,结合天下的时势风云,塑月周边诸国里最有可能和我国交战的是荣阳。而荣阳与我国开战,上阵将军一定是符桓。那么,我国迎战的这儿将领本身要非常强大,才能没了他,塑月就危险;有了他,塑月就有救了,以一己之力与符桓对抗——这个人别无他想,只能是你。”看了一眼萧逐,她摊手,继续说下去,“能对抗龙骨的,唯有凤鸣,但是,你是他国亲王,那么,能让你领兵对抗荣阳的唯一可能就是,你成为我的丈夫,成为塑月的一份子。我为了让王舅相信我和晏初交恶,让荧惑在荣阳的时候把我困入阵中,一是做给王舅看,二是交换情报,三是做给其他人看,事实证明,我很成功。”
“于是你就向我求婚?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你需要调动大量的士兵,而这样太容易被察觉,你才和晏初上演了一出姐弟夺嫡的好戏。这样的话,你们两个人以暗中角力为遮掩,各自调动军队,就不会让叶询疑心太大。同时你也可以利用这个排除异己,对不对?”萧逐打断她的话,问了一句。
叶兰心点点头,继续说道:“为了这个计划的另外一部分,晏初很早就离开塑月,四处游历,最后也算机缘巧合,被徳熙陛下赏识,收纳在身边,让我这个计划意外地顺利。”
此时萧逐已知道花竹意才是真正的晏初,听到这里,他眉心一跳,敏锐地扑捉到了一句重点,他剑上秋水一般的眼睛细细眯起,冷声道:“另一部分?”
他现在算是理清了这个计划的来龙,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逐一佐证,他心里不禁一阵无法言喻的深寒。
这些话叶兰心此刻说来轻描淡写,但事实上,这要何等周密计算,精确发力,算准时机,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才能布成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能让几乎所有局中人毫不怀疑,浑然天成,全似大势所趋,水到渠成一般的陷阱?
现在,这个陷阱的去脉却在哪里?
叶兰心十指交叠,垫住自己的下颌,眯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她依然笑着,却分明有一点点冷凝的气氛以她为中心四散而开,“阿逐,杜昭仪,我一局而动四国。这样一个布局我从十岁就开始思考,直花了我到现在为止一半的时间。层层推演至今,如果仅仅只取了王舅一条性命——虽然这是主因,但是,你不觉得太不值得了么?”
“你还想要什么?”
“塑月之盛,如火如荼,我要这天下尽皆传诵我塑月之名,百年不衰。”
那样安静地提问和回答。
萧逐深吸一口气,调开视线,问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安王,安王并未对你有任何不利。”
“是啊,他只是想我做傀儡而已。他想在冰火洞里长久地统治这个帝国,你觉得,我会允许吗?”叶兰心说到这里,笑意加深,慢慢坐起身体,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丈夫。
“萧逐,我才是这塑月帝国未来的统治者,我生而即为统治。这个帝国不能被任何一个人的意志所贯穿,即便那个人正确无比,会让塑月永世繁盛,也不可以。”
“万物生而为始,亡而为终,塑月也一样,它一定会有灭亡的一天,一个王朝不需要不死不老的统治者。”
她这样说着,姿态端丽,宛若无冕之天子。
就在这时,行辕外信鸽啼叫,叶兰心掀开帘子,抓了鸽子,拆开腿上系的信笺一看,上面写着寥寥几字:“京都已定,皇安。”署名,一个“阳”字。
——塑月一行三人,预计四月初五抵达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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