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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种歇斯底里症不会让我改变主意的。”公爵说。

孟黎莎注视着他,想说的话似乎都说不出来了。

沉寂了一阵,公爵又开口问:“你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的?威尔登小姐?”

“我有很多话……要说,”孟黎莎回答,“但在你使我觉得很……害怕的时候却……很难开口。”

她看到公爵的眼中闪着惊讶的光,他说:“我认为你会很勇敢的,威尔登小姐。”

“我也以为自己很勇敢,”孟黎莎说,“不过,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懦夫。”

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从不相信自己会害怕任何事物或任何人,然而现在却会怕我的继母……和别的人,而且我也很……怕你!”

公爵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飘过,然后他说:“会使你这么害怕,我觉得很遗憾。”

“能不能请你听听我要说的话?”孟黎莎问,“一直到我说完为止都不要……生气?”

“你知道你说的话会让我困扰?”公爵问。

“我知道会的,”孟黎莎回答,“但我……还是要说。”

公爵冷峻的­唇­边似乎又有了一丝笑意:“那么我向你保证一定好好听你说完话,先不作任何批评。”

“谢谢你,”孟黎莎说,“这些话都是我希望你能……了解的。”

“我会注意听的。”公爵说。

“我读了一本叙述你祖先的书,就是做过英国大法官那位公爵的事迹,”孟黎莎说,“书上说他在没有足够证据前绝不轻易判决,而且总存着同情怜悯之心,所以赢得了大家的钦佩和信任。”

过了好一会儿,公爵才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予听证就遽下定论了?就象你昨天说的,我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说起来似乎我很……无礼”孟黎莎说,“不过这的确是我的想法。”

“当然,在齐瑞荷大得足以知道她的愚蠢之前,我一定得听听你为她所作的抗辩?”

“恋爱是愚蠢吗?”孟黎莎问,“我一直相信那是让一个人不克自拔的事。”

他望着公爵脸上的表情,又说:“要讥笑别人最简单不过了,你当然可以说齐瑞荷谈恋爱太年轻了一点,但是,难道你不认为爱情本就不受年龄限制和影响的么?”

“我说的不是爱情,”公爵回答,“我要谈的是齐瑞荷的婚姻大事。”

“你打算为她选一个你认为合适的丈夫,只因为依照世俗观点来说对彼此有益,不是吗?”孟黎莎问,“难道你没想到这对齐瑞荷这个从小在充满爱的气氛下长大的女孩来说,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么?”

“那会使她和别的女孩不同吗?”公爵问。

“是啊!我认为如此,”孟黎莎回答,“无论什么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只要稍有脑筋,都不会希望自己象一件动产,是商品的一部份,搁在柜台上,出售给肯出最高价的人。”

“经别人一手安排的婚姻到头来过得很幸福的也大有人在,”公爵说。“在这种婚姻中,女人会有安全感,而且在丈夫名衔的保护下,又拥有社会地位和子女,这些都足可满足她情绪上的渴望,这种爱也值得赞美。”

“你认为这就够了吗?”孟黎莎问。“象齐瑞荷那种人能够因为有片瓦遮覆就满足了吗?而且,就算住的是华屋,拥有响亮的名衔坐着刻了织章的香车。她就不再需求什么了?”

孟黎莎的音调几乎和公爵一般严峻,而且现在她的眼中闪着挑战的光芒。她继续说:“一般男人总认为女人什么也不要,只要安全舒适就够了,认为她没有灵魂,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只该对男人给予他的一切心存感激,就象刚才你说的‘丈夫名衔的保护’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她吁了一口气。

“女人是有感觉的,而且往往体会深刻,就算不够深刻,也绝不输于男人,可是你却把女人看作毫无感觉的木偶,用手­操­纵­操­纵就好了,不然就看成可以任意送人的小动物。”

“你的辩论倒是很有说服力,威尔登小姐,”公爵说着,孟黎莎觉得他在嘲笑她,“不过,婚姻对女人来说的确是一桩很可利用的事业呢!”

“如果和她所爱的男人结婚还可以这么说!”孟黎莎说,“但绝不是和一个只把她当作生育机器的男人!”

顿了半晌,公爵才说:“齐瑞荷太年轻了,她一定还会和一个更适合她的男人恋爱的。”

“你怎么知道查理斯不适合她?”孟黎莎问,“只因为齐瑞菏说她爱他,你就为他下了个定论,这根本就不公平!”

“因为他不象齐瑞荷那么有钱,你就认为他只是看上了她的钱,其实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爱上了她,那时齐瑞荷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女学生呢!”

“他一直在等着她、关心她,算着日子等她长大到足可作他妻子的时刻来临。”

孟黎莎继续说着,声调显得更为深沉:“现在齐瑞荷又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悲剧,在他能结婚的时候,你却要­干­涉他们,而且根本没有正当理由,只因为你个人偏见认为女人不应该谈恋爱,婚姻是由财富来决定的。”

孟黎莎气势汹汹,象在向公爵宣战似的,反而不象在恳求他什么,她很快察觉了这一点,就换了一种口气:“我想我应该要求你仁慈一点,我也应该表现得谦卑一点,才不会象现在这样为了自己所确信的原则而奋战,事实上我知道根本就没法说服你。”

“你怎么那么肯定?”公爵问。

“因为你并不是很讲理、很明智的人,”孟黎莎说,“你总是带着命令的口气、很有权威­性­的……好象自己是全能的!你在扮演着……上帝的角­色­!这是不好的……我知道这样不好!”

“你真是个很让人吃惊的女孩子。”公爵缓缓地说。

“我并不要谈我自己,”孟黎莎说,“但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感觉的话,我认为要强迫任何一个女人嫁给她所不爱的男人,或是不爱她的男人,都是大大不该!”

孟黎莎的声调有点发颤,眼中露着恐惧的光,那一刻她想到的不是齐瑞荷,而是丹恩·史诺比,他的继母为她决定的结婚对象。

接着,她才平静下来,继续说。

“请你试着了解齐瑞荷吧!她真的在恋爱,她象她父亲一样地以她的心、她的灵魂去爱,那和她是十七岁或七十岁并没有什么关系,查理斯和他的感觉也是一样的。”

“你怎么会相信爱情和年龄没有关系?”公爵问。

孟黎莎认为他又在嘲笑她。

“你和你的家人一直认为齐瑞荷的父亲在十七岁时私奔是大错特错的事,”她回答,“不过,他和罗德菲夫人在一起过得很快乐。”

“齐瑞荷就象她父亲一样,如果你不让她和查理斯结婚,如果你打算——我想不只是暂时的,而是永远地把他们分开,我相信你会毁了她的。”

孟黎莎又吁了一口气。

“她会死掉的,就算不死她的心也碎了,她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再也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儿了。”

“难道说我弟弟对他在学生时代选择的妻子就那么满意么?”公爵问。

“我从没看过象他们那么快活的夫­妇­,除了我自己的父母亲,”孟黎莎回答,“昨天晚上我还在想……”

她顿住了。

“你想些什么?”公爵问。

“也许……你会认为那很……愚蠢,”过了一会儿孟黎莎才说,“我们常说恋爱中的人们是被爱神邱比特的箭穿透了心……我想那箭一定很强劲!”

她的视线从公爵身上移开,象有点儿害羞,然后说:“在生命中没有什么事物是完美的,即使爱情也会带来一些痛苦,所以,虽然罗德菲公爵在十七岁那年找到了他爱的女人,他却必须放弃他的家庭!”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象在期待公爵说些什么,但公爵没有作声,她又继续说:“我父母亲的情形也很类似,父亲年轻时是个花花公子,母亲的继承权就被外祖父削除了,因此生活一直过得很窘迫,不过来本就没有一件事是十全十美的,如果你这么期望,那就是太过苛求了!”

“那你该不会责怪我为追求完美而努力了?”公爵问。

“那正是我们所渴望的,但我相信世上并无完美,如果有的话,尘世也将变为天堂,我们就不会有什么好竞争的,更不会有什么好为它奋战的,而且也没什么好征服的了。”

“你想试着征服我吗?”

“当然不是!”孟黎莎立刻反­唇­相讥,“我只不过是在阁下的脚下以一种非常谦卑的身份,向你要求公正和慈悲罢了。”

一时两个人都没出声,然后公爵终于开口了:“你倒为我显示了问题的另一面。”

“你到底还有什么看法?”孟黎莎问。

“我发现问题的确有点棘手,”公爵回答,“不过,我还是相信准许我的侄女在短短几周内就和一个我对他一无所知的男人去印度是不对的——而且,他可别想得到任何求婚者都可能得到的好处。”

孟黎莎愣住了。

“你到头来谈的还是钱!查理斯有钱,他真的有点钱,为什么你不向他试探一番呢?为什么你不和他在财产上先有个协议,就是你对他的财产有权处理直到你对他满意后再归还。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共同生活个五十年的话,总该让你满意了吧?”

孟黎莎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大堆,又很快地接下去:“很抱歉,阁下,我不该这么说的!这样太没礼貌了,其实有关金钱方面的困扰本来就没有必要,而且也太荒谬可笑了,我很了解查理斯,他真的是全心全意爱着齐瑞荷的。

“如果齐瑞荷只是个普通女孩子,她的姓氏根本无足轻重的话,对他来说倒没什么关系,事实上我想他一直为了齐瑞荷比自己有钱而遗憾。”

“但是,对齐瑞荷来说,就算查理斯一文不名,她还是爱他,那么,对这点你又怎么解释呢,”

说着,孟黎莎长吁了一口气,呐响地问:“阁下,你……你有没有……恋爱过?”

公爵有好一阵子没开口,一时她以为他拒绝作答,但他终于开口了:“有过一次,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就在那时候我才体会到那如醉如痴的感情,不过那只是对另一个个体的一种渴望,却被一些作家、艺术家予以夸张和美化了,其实只不过是种幻想罢了,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不希望你有这种想法,”孟黎莎的声调柔和,“如果没有爱的话,一个人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公爵注视着她,她又继续说:“你说你恋爱过,后来才从迷梦中醒来,但是,现在你真的认为自己很快乐吗?不错,你拥有很多……庞大的爵邸,尊贵的头衔、炫人的财富……几乎算不清了。”

只是,在你心中……在内心深处……你能发誓说你很快乐?“

她以为公爵会用冰冷严峻的声调打断她的话,因为自己的确太傲慢无礼了,但他却开口说:“你怎么会认为我不快乐?威尔登小姐?”

“因为你看起来不快乐,”孟黎莎回答,“你看上去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本来我不应该这么跟你说的,不过我想让你了解这样对你并不好。”

“我记得你说过你很怯懦?”

“是的,我很害怕这么说会惹你生气,”孟黎莎回答,“对我本身倒没多大关系……最多一走了之……但和齐瑞荷关系可大了。”

公爵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孟黎莎站起身来。

“也许我说得太多了,”她说,“如果我对你有什么偏见的话,就象你对查理斯的偏见一样,可否请你就此忘掉我冒犯之处?”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就这件事好好想一想了?”公爵问。

“不知你是否也愿意放弃偏见?”

他慢慢站起身来,现在她得抬起头来看他,因为他要比她高多了。

“你的要求我答应了,威尔登小姐,”公爵缓缓地说,“那年轻人来这里的时候我会接见他,也许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全盘情况——那是你向我显现的另一个角度。”

“真的吗?”孟黎莎几乎屏息,问道,“你会这样吗?”

“我从没说过不打算这样做,”公爵回答,“但我并没有允诺什么,我打算看看那年轻人,看他怎么会使一个女孩子为了他的事成为一个勇敢的斗士。”

“哦,谢谢你!”孟黎莎叫了起来,“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又说:“你能……原谅我说话太过……坦率吗?”

“这对我来说倒是新的经验,或者,我也可以说,是我多年来没有经历过的一种经验。”公爵说。

孟黎莎抬头望着他,一时还不能确定他的意思,他补充:“我得为我的侄女有这么一个卓越的辩护者称赞一番了——就象刚才你提起的大法官阁下一样,真是使我印象深刻!”

他的声调似乎有着什么,使孟黎莎觉得他在嘲讽她。

“我可否告诉齐瑞荷,今晚我们和阁下一起进餐?”她问。

“当然可以,我会期待着晚餐的时刻。”他回答。

孟黎莎向他行礼深深致意。

接着,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只感到他一直注视着他,就尽快沿着走廊行去,上楼找齐瑞荷向她报告这个好消息。

齐瑞荷的眼睛仍然有点儿红肿,不过听了这个消息后还是强打­精­神,带着笑脸下去进餐,

公爵倒是一反常态,显得十分愉快,也没有向齐瑞荷提什么,反而很有兴味的谈起这里的一些事迹,看来显然是希望侄女对日后的产业有所了解。

“近几年来我作了很大的改革,”他说:“在先父管理的时代,齐瑞荷,那时候还跟过去几个世纪一样,而我却希望能随着时代的演进而有所沿革,譬如引进一些新的农具、建造更多的房舍、组织更多的村落,对现存的一些事物予以改进,使它更为欣欣向荣。”

孟黎莎知道这时候齐瑞荷的心思完全被查理斯填满了,对其他事务根本就心不在焉。为了使公爵继续保持愉快的心情,又不致使齐瑞荷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她比下午说的话还要多得多。

她款款而谈,向公爵提出了得多问题,公爵也将自己的计划—一细诉。

她问起宫内很多事,尤其是查理斯王子如何逃走的情形,公爵叙述得比米杜夫人要详细得多:当时克伦威尔的军队由主楼梯间追了上来,他立刻钻进了教士洞,之后就失去了他的踪影,直到夜幕低垂、王子才由秘密通道中爬出来,驰马逃走。

晚餐后孟黎莎和齐瑞荷在大厅中只逗留了一会儿,因为齐瑞荷哭得太厉害而疲倦不堪,孟黎莎昨晚睡眠不足,眼皮沉重,打起瞌睡来。

“我想你们都该上床睡了,”公爵说,“情绪上的变动最容易使人疲倦。”

他的表情仍有几分嘲弄,但声音却仁慈温和。

齐瑞荷向他行礼致意,并且说:“桑杰斯伯父,我要向你致谢,因为你总算愿意见见查理斯了,我相信他明天就会到这儿。”

“那么我们希望明天早上就能收到他将抵达的信息。”公爵很平静地回答。

齐瑞荷向门边走去,孟黎莎也忙弯身行礼,并主动和公爵握握手,低声说:“谢谢你,我想言语已不大能表达我的谢意了。”

她抬头凝视着公爵,只觉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异,她不能解释那是什么,因为他好象有点迷惑地凝视着她,仿佛他透过事物的表层深入进去,但他究竟在探索什么?她也为之茫然。

接着她又很快地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罢了,他仍然一如平日般冷酷淡漠。

和齐瑞荷道晚安时,她的脸上已没有泪珠,不象昨晚一直在那儿怨着伯父,反覆寻思着如何接近查理斯……,当时孟黎莎几乎是极力压制着不让她从宫内跑走,而现在齐瑞荷十分平静,深信查理斯会劝服公爵允准他们的婚事,那么她就能和他一快儿到印度去了。

孟黎莎倒没这么乐观,不过见到齐瑞荷不再那么愁眉苦脸的倒也十分安慰,最后她吻别齐瑞荷,进入自己的房间。

她交待过女仆不要等着侍候她,自己脱下衣服后躺到床上,一碰到柔软的枕头后,立刻进入梦乡。

睡了好几个钟头后,一阵声音使她猛然惊醒,一时她还以为是齐瑞荷在唤她。

点燃了床边的蜡烛,她被上一件白­色­睡袍,打开和齐瑞荷卧室相通的那道门,这时她再凝神倾听却又没什么声音。齐瑞荷显然仍在熟睡之中。

“刚才一定是作梦!”孟黎莎这么想。

她轻轻关上门,再回到床上。

房里非常窒闷,她这才记起昨晚上床时因为太累而忘了开窗。在家里她一向习惯开窗睡觉,即使冬天也不例外。

拉了一下窗帘,打开一扇厚厚的百叶窗,她吸了口气向外凝望。

夜空星斗满天,月亮惨白的斜挂空中,花园里轻柔如梦,美如仙境,花儿似乎也沐浴在月影星光下沉睡着,喷泉的水虽不象白天一样四处飞溅,盆底的水珠却闪着一片银白。

“太美了!”孟黎莎发自内心的赞叹。

突然间,她听到下面传来一阵轻微移动的声音,不禁把头伸出窗外瞧个究竟。

起先她以为是小动物在园中发出的声音,看看是不是小鹿在园中迷失了?她很清楚它们会损坏草地花卉,然而定睛一看移动的却不是什么庞,而是两个男人。

她惊讶地张大眼睛注视着他们,两个人都弯着腰在花床和灌木间移动着,慢慢地向爵邸接近,乍看之下几乎就象两只动物。

现在他们跨过了花坛,接近爵邸的墙边,往上看着。

孟黎莎惊愕了好一会儿,他们在做什么?要爬上上面的窗子或屋顶去救某一个人吗?

她把头伸得更长,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他们窥探的房间是谁住的呢?她衡量了一下,在齐瑞荷和她的房间楼上,也是一些卧室,还有厢房。他们的目标显然就在那里。

突然间孟黎莎领悟过来,那是公爵的房间!

她再往下望,那两个男人不再站在花坛那儿向上窥探了,其中一个开始沿着一道墙爬上来。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她想起那就是在葛文斯·贝拉马车上那个秃头的仆人!

他也就是飞狐旅馆里面那个要找工人修理教堂塔尖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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