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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多谢王爷金口亲允,浣春无以为报,就献上一舞,为王爷祝兴吧。”

王帐铺着厚厚的地毡,一个窈窕倩影翩然曼舞,一举手,一投足,那绮丽的风姿便烟火般四散开来。灿烂的火光映照下,少女的美丽发挥到了极致。薄纱随风舞动,丝绸包裹下微露一线柔腻的肌肤如玉,黑发如云,盈盈秋波流转泛着几丝莹亮的光芒,翦翦双瞳里荡漾着的不知是怨是喜,那双勾人心魂的风眼注视下——叫人如何不心醉?

再也不同于宫中时那种端庄矜持的高贵,此时的浣春展现的是足可魅惑圣人的妖媚风姿,天地都为之失­色­,又何况区区凡人?所以——

薛克汗的眼睛,直了。

薛斡儿手中的金杯,倒了。

骨里史原本抓在手里的羊腿,掉了。

所有帐中的匈奴人,个个呆瞪着那位翩翩起舞的汉族公主,几乎连口水流下来也不知道。

如此美人,千年难见,当然要藏人私室,收为禁脔!这是全体匈奴贵族们共同的心思。

薛克汗不由得意地想,王根那只老狐狸,这回倒真是送了他一件绝世的宝贝啊……

***

由于公主在沙漠中遇险受惊,需要好好调养,右贤王倒是没急着马上举行婚礼,数日来陪着美人儿游玩四野,享受她的轻颦浅笑,即使是野心勃勃如薛克汗这般的枭雄,也不由得满腹柔情蜜意起来。

身边的随从属下也跟着痴痴迷迷,总是找机会多看一眼,多听片刻,美人儿人人喜欢,就算投有拥抱在怀的幸运,也总可享受享受眼福。

远远的一角,两个穿着普通匈奴土兵装束的男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个子略高的那人忍不住低低地咒骂了一句:“见鬼!那个任­性­又固执的女人……”

又是那样的笑容,早告诉过她不许笑得那么虚伪,她倒变本加厉给他笑成空洞的面具了,而且是在别的男人面前笑——可恶!

“师……师弟.你的脸­色­好难看啊,伤口又疼了吗?……”他的同伴偷眼瞧着周遭的环境,一边不忘分心注意坏脾气的任­性­师弟。想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金针刺|­茓­,真气过血,九转金丹整瓶地灌,才让无涯现在能生龙活虎地来送死,呃……童言无忌大风吹去,是生龙活虎地来充当英雄好汉救心上人于水火。

“没有!”他低声冷喝,仍旧眼神凶恶地望着那笑颜如花的玉人儿。

“我是倒了什么霉啊我!”苦命师兄差点哀号出声。兵贵­精­不贵多,况且在数万人的敌军大营里,人多反而坏事,所以只得他和无涯两个人穿了匈奴人的装束混进来,每日暗中察看,寻找动手救人的时机。

可是越等,仇无涯的怒火就越高,简直成了会走路的沙暴。吓得白牙整日提心吊胆,生怕露出马脚被匈奴人乱刀砍成­肉­酱。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武功再高明又怎能杀光数万的敌人?身在敌营就该小心谨慎,他居然还敢那样明日张胆地直瞪着右贤王和小公主,眼光强烈得足以把营帐烧穿,想死也不用拖着他陪葬吧?

照无涯这个样子下去,他们的计划能有一半如愿就该谢天谢地酬神赐福了。

“喂,我说师弟,那位小公主真的喜欢你吗?”白牙一脸狐疑地看着咬牙切齿的仇无涯,小小声地问:“你看她笑得那么甜蜜,一点儿也不像是刚死了爱人的表现啊……”

“哼!”仇无涯从鼻孔里出气,“你不知道她,那个女人……最爱装假扮痴戴面具骗人,又擅长笑里藏刀,从外表是看不出来她想什么的。”

他说的和他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吗?白牙怀疑,极度地怀疑。

***

夜已深,伤心的人却难以入梦。

浣春披着厚厚的毛裘,走出营帐,夜晚的风萧瑟而冷厉,却也不比她的心更冷。

圆月高高挂在天上,她伸出手,想要汲取一些月光,月光却透过指缝洒落。月太明,月太亮,为什么在伤心的时候,月­色­依然明亮得如此无情?

无情得就像他的离别,连一句话也没有,连最后的一面也不曾得见。

她恨他!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恨他许了一个未来又轻易丢弃,恨他给了她一个春天又转眼夺走,从此以后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寒冬,无法漠然面对这个世界……

所以,怎么能够让他独自一个人在黄泉下逍遥呢?她一定得快些赶去,好好痛骂他一顿,再死死缠住他,再也不放开。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拖一个人同下地狱,不,或许是一族人吧,她不在乎,无涯不是说过吗,既然渠勒人、汉人、弥人,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人,已经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再多加几滴匈奴人的血又算得了什么!

“花开时节已到,蝶儿心中欢喜;和她缘分来时,我定牢牢抓住。山顶是否积雪,座座山峰明白;姑娘有啥心事,没有一人晓得……”低低地唱着与他生死诀别那日听到的歌儿,无涯,我的心事,你一向最明白的,所以我嫁给薛克汗,你也一定不会生气,对吗?她轻轻笑了。那个坏脾气的蛮子男人啊,他是一定一定会生气,而且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掐死她吧……

可是,谁教你要丢下我,这个,就是我的报复啊……

她的心中住着一只野兽,沉睡在冰封的水底,是他的血,唤醒了噬血的本能。礼教、理智的锁链一一断裂,此时的她,心中只有残忍与杀戮,化做­唇­边最妖艳的笑容,誓要焚尽一切……

“无涯,我拿你的仇人为你陪葬,你一定会很开心吧……”

“等我……不要走得太快啊……”

***

“喂,无涯,你听说了吗?”白牙暗暗咽了口唾沫,不敢看师弟的脸,想必已是气得发疯,“婚礼……”

“师兄!”

白牙吓了一跳,抬眼,“什么?”

乌黑的一张脸狰狞地逼在眼前,“我要杀了那个杂碎!再烧光所有的帐篷!我一定要宰掉所有匈奴饿鬼!”

“哇!”他尖叫,无涯果然发狂了!天呀,地呀,凭他们两个人真能完成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吗?呜……彩云姑娘,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你千万要给我多烧几炷香啊……

***

婚礼在一种看起来隆重之极,实际则颇有些尴尬的气氛中举行了。

新娘坚持要用汉朝的礼仪,所以拜过天地、敬过宾客之后,新娘就躲进了右贤王吩咐连夜赶工搭建起来的华丽营帐,甚至连侍候左右的汝奴也赶了出去,一个人独自等待着高兴得与手下大将痛饮的丈夫。

喜帐中,粗大的牛油红烛照得一片通亮,新娘子一身美丽的匈奴装扮,静静地坐在铺着厚厚毛皮的地毡上,­唇­角的笑容含着说不出的诡异。

终于等到这一天,心头竟是一片平静,平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血管中的流动声,不紧不慢,等着从身体里喷涌而出,释放最后的灿烂。

无涯,你现在,在看着我吗?不会让你再等太久了……

踉跄的脚步声来到帐外,有恭敬的行礼和呵斥的声音,然后椎幕一掀,匈奴右贤王,她和亲的对象,今夜的新郎薛克汗走了进来。

同样一身华贵的锦衣,喜宴上喝了太多酒的薛克汗脚步都有些不稳,看到自己到手的美丽玩物,他忍不住张开大嘴得意至极地呵呵狂笑起来,一刻也不想等地扑向地毡。

“美丽的小鸟儿——”

他口中的小鸟儿轻盈地站起身,身子一旋,闪开了,冲着他勾魂摄魄地微笑轻嗔:“王爷……别急嘛,撞照汉家的规矩,新娘新郎还要喝交杯酒……’

取过矮几上准备好的硕大的金杯,倒满红滟滟的葡萄美酒,递到他的­唇­边,脸上的娇羞风情万种,种种是夺人魂灵的致命诱惑。

“好好好……”脑子里只剩下美人二字,薛克汗哪里还去想别的,接过金杯仰头一饮而尽。将金杯抛开,双臂一张就要抱过去。

她腰肢一扭,风摆杨柳般从他手心里溜走,跺了跺脚,咬着嘴­唇­,“你把外面的人赶走……我才不要被他们听见……听见……”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微微垂首,纤指玩弄着衣带,似有若无地停留在胸口。

粗重地喘着气,薛克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具苗条的诱人娇躯,觉得血正在往脸上狂涌。他冲向帐外,大声吼叫着将守卫赶开,又旋风一般冲回来,眼里红丝道道,充满了兽­性­的欲望与狂热。

一步一步,他向她逼近。

她微笑着,往后退,手垂下来,袖子里有冰凉冰凉的锋利滑落掌中。

“小鸟儿……”他舔着嘴­唇­,喉中发出“喀喀”的声音,狼一样贪婪地盯着她,

她轻笑,腰肢像纤细的水草,诱惑地招摇着。

他扑了上去。

她灵巧得不可思议,脚跟一转,绕到了矮几后面,对他摇头,声音丝一般柔媚,“王爷,抓得到,我就是你的……”

他抬脚踢开矮几,她立刻风一样逃向另一角,乌黑的发丝扬起一片云影,吸引他追逐、攫取,心头火烧,烧得他快爆炸,她就是那救命的水。

“嘻嘻……”她躲在帐中的死角,轻轻地笑,向他招手。

他粗粗地喘着气,心头的火烧得更猛了,看准她的方向,一把抱去。

她还想躲开,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声低呼,竟朝他怀里倒来。薛克汗的手臂一碰到她的身子,立刻牢牢地抱住,这下看你还怎么逃!

心口一凉,有尖锐的东西刺了进去,不怎么疼,只是有些冷。薛克汗觉得像被抽去了什么,神志模糊,她在自己怀里,可是还有什么在她手上。

是什么?

他低头,她的手蜷成拳放在他心口,雪白而纤细,有一截短短的柄露在外面,他想那是一把短刀或是匕首。

他张开口,有鲜血涌出,喉咙里“喀喀”有声,视线变得模糊。他想大叫,想掐住她的脖子,手却发软,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她倒下去。

她漠然地看着他,眼里是万年玄冰的幽冷,在他身边蹲下。

他正在断气,捏紧了拳头,嘴巴歪扭在一边,头发直竖,满头冷汗,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睁着。

“有人告诉过我,”她轻轻地开口,比微风还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杀人要刺心口。我的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毙命……你看,我记住了,真的很有用呢。”

匕首锋利无比,加上前冲的力量,她轻而易举地刺中了他,刺杀丁他。

“想问为什么,”她歪着头看他,­唇­边挂着微笑,“因为你杀了不该杀的人,你把我的无涯夺走了,我惟一的珍宝,你却像碾死蚂蚁一样弄碎……你说,我该不该生气呢?”

薛克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你十条命也抵不了他一根头发!薛克汗,我杀你就是为他报仇,为他的族人报仇!”她猛地将匕首拔出,又一刀刺进他的小腹,血水激喷,溅在她的脸上,她擦也不擦,“他的父亲渠勒王、他的母亲渠勒王妃、他的朋友与族人,还有那些被匈奴人残杀的汉人和渠弥牧民——你一个人的命怎么赔得起!”

一刀复一刀,一刀就是一分仇恨,一刀就是一分绝望。

鲜血沾满了她洁白的手,她感觉不到热血的沮度,因为整颗心都已冰冻。除非无涯能够回到她身边,她的冬天,是永不会过去了。

薛克汗已然死得不能再死,浣春拔出匕首,血珠从锋锐无比的刀刃上滑落。她面不改­色­地用薛克汗的衣裳擦净匕首,擦得缓慢,擦得一丝不苟,直到连一丝血痕也看不出来为止。

然后,她起身,重新找出一件新衣,从容不迫地换下染血的礼服。即使是死,她也不愿沾上薛克汗半点污渍。­干­净地来,­干­净地走,她总是要保持最纯净的身子,去见她的无涯……

匕首明如一泓秋水。

握着刀柄,贴近胸口,这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毙命……看,无涯,我是个好学生呢,什么都一教就会,连杀人也学得这么轻松容易……

只要举起手臂,向下猛力一刺,就能见到你了……

她闭上眼睛,高高举起了匕首——

“浣春!”

一声熟悉的、急促的低叫传人耳中,刹那间她只以为自己已然死去,若非如此,她怎能听到无涯的呼唤?

眼前人影一闪,匕首被劈手夺去,仇无涯苍白而颇见憔悴的脸此刻正如凶神恶煞般逼在面前,“笨女人!你想­干­什么!”

她一定是死了,否则为什么不但听到声音,甚至连他的容颜都这么清楚地看见?

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她­唇­边含笑,恍惚低语:“你来带我走,是吗,……真好,这次我再也不放开你了,无涯……”

仇无涯却没她那么感动,铁青着脸,一把将她的嘴捂住,“闭嘴,别出声!”

“喂——快点快点,现在正好没人。”

白牙从割裂一道大口子的帐幕处探进头来,低声催促。真是运气,今夜匈奴人为庆祝右贤王成亲而大开宴席,从高级将领到一般小兵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本该在王帐外值夜的卫兵也不知钻去了哪里,他与无涯居然能够顺利地潜入这里,只希望逃出去时还有同样的幸运吧。

毕竟不用跟数万匈奴铁骑厮杀,白牙觉得实在是上苍可怜他的无辜受累格外开恩。

浣春迷迷糊糊身不由己地被他拖出去,三个人小心谨慎地在座座营帐间穿行。跟着他的身影,望着他坚毅的表情、紧抿的嘴­唇­,浣春如同身在梦中,只是却盼着这梦再迟一刻醒,最好永远不要醒!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远离了匈奴大军的营帐,找到预先藏在这儿的两匹马,白牙才终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神鬼保佑!我们真的活着出来了。”

而仇无涯则一声不吭地将浣春抱上马背,自己也一跃上马,低喝一声:“抱紧我!”随即狠抽一鞭,朝着西方放马而驰。

“喂!过河拆桥也不是这等拆法啊!”白牙低咒,手快脚快地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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