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崔万秋深知,对鲁迅正面强攻,说不定会掀翻《大晚报》上的“火炬”。
比较妥切的办法,是打拐弯球;批田军、批《八月的乡村》。田军是鲁迅扶植的,《八月的乡村》是鲁迅作序的。批四军、批《八月的乡村》,当然也就是批鲁迅——却不是直接展开笔战。
张春桥成了崔万秋的打手。他,当然不敢用真名,最初,张春桥化名“水晶”,在上海杂志公司所办的《书报展望》一卷四期(一九三六年二月十日出版)上发表。这是张春桥射出的第一支冷前:
八月的乡村(田军作)
这是本悄悄地出版的书,我现在公开地来谈它,不也大可不必么?我想,纯粹的读书人的立场客观地来说几句读后感,先生原谅吗?
《八月的乡村》告我们的有些人在过着荒淫与无耻的靡烂生活,另一方面却正在做着庄严的工作。
可是我认为美中不足的,一是司令陈柱底个性不大显明,二是萧队长那末的一个没落的知识分子刻画得不够力,三是李七嫂之受日军蹂躏后,竟能够马上执枪从众,尤其是一个聪明的朝鲜女安娜,懂得下命令、裹伤口、教唱歌,给大家讲种种有意识的言论,事实,却会因为萧同志(也许是他吧)而要求“回上海”。我不是说她们不会转变(到底是没落的知识分子),我说的只是毫无线索地突然转变得那末快而已。法捷耶夫在《我的创作经验》里说:
“例如昨天某人还是一个懒家伙,但今日已变成一个突击队员了。艺术家的任务,就在表明,这个人怎样由落后转而加入突击队。为什么要这样呢?”
本书的作者就犯了这末的一个毛病——“把主人公内在阅历表现得很薄弱”,“很少观察人们的改造过程是怎样进行的”,我希望作者在“一定还在写,写,写——”的时候,能够谦虚地参考一下法捷耶夫底《我的创作经验》一文。
张春桥摆出一副“小说专家”的架势,颐指气使的派头,在那里“指点”田军,把《八月的乡村》说得一塌糊涂。
不过,《书报展望》只是上海杂志公司为了推销书报所印行的杂志,印数不大,在社会上的影响有限。所以,“水晶”的这支冷箭,尚未引起鲁迅的注意。
在崔万秋的策动下,张春桥再狠射一箭: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星期日,《大晚报》的《火炬》副刊“星期文坛”上冒出了一篇寒光闪闪的文章,题目《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
作者是谁?
署名“狄克”。
虽说中国的《百家姓》中,也有狄姓。然而,“狄克”却是取义于英文“Dictator”
——独裁者的字头“Dic”,足见他对法西斯蒂的崇拜。
文章一开头,便引述了一段“语录”:
“自我批判之于我们,犹如空气、水一样的需要——约瑟夫。”
“约瑟夫”何许人?斯大林也。这个“狄克”一上阵,便“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却吓唬别人”。
好在文章不长,况且今日的读者很难见到半个世纪前的《大晚报》,故全文照录于下,也可以让读者诸君领略一下当年的“狄克”笔法:
我们需要批评家、理论家来帮助读者、作者。过去由于批评家底态度不好,作家们就喊着什么“圈子”啦,“尺度”啦的,和批评家们对立起来了,以致于作家和批评家当中隔离得很远:作者不管批评家底意见如何,批评家也不问作者底反响如何。这现象在去年还存在着,不过已经好了些。作家已经开始接受批评了。但是我们底批评家还是没有能够英勇地执行他底任务!
我不抹杀去年努力的结果。批判了苏汶底理论,建立了国防大学底路线。但是,对于自我批判作的不够,甚至就没有作,也是没法否认的事。
《雷雨》从发表到现在一年多了,《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发表也快三四个月了,我们见到一个较详细的批评吗?《雷雨》在国外演出多次了,《八月的乡村》、《生死场》也得到很多读者了,难道我们底批评家还没有得到阅读的机会?不会吧?或者是满意了那些作品吗?也未必吧!或者说:为了要鼓动作者,对于他严厉的批评,是不合适的。或者说:等些时自然有人写的,然而,这是多么错误的事!
是的,对于那些贡献给文坛较好的作品的作者,我们应当加以鼓励,应当加以慰勉,然而,一个进步的文学者,是绝对的不会反对正确地给他些意见的,甚至他正迫切需要。
如果只是鼓励,只是慰勉,而忘记了执行批评,那就无异是把一个良好的作者送进坟墓里去,我不必举远例,头些时候青年诗人×××底诗集出版以后获得赞美,大家忘了批评他,如何呢?他没落下去了!再看《雷雨》底单行本序文,又显出一种非常不好的态度:他不高兴别人给他底意见。他已经在自做了!假如他底《雷雨》发表以后,就得到正确的批评,那是不会有这种现象的。
《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内容上没有问题了吗?
《八月的乡村》整个地说,他是一首史诗。可是里面有些还不真实,像人民革命军进攻了一个乡村以后的情况不够真实,有人这样对我说:“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就是由于他感觉到田军还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如果再丰富了自己以后,这部作品当更好。技巧上、内容上,都有许多问题在,为什么没有人指出呢?
将这部作品批判以后至少有下面的几点好处:
①田军可以将《八月的乡村》改写或用写另外一部,②其他的正在写或预备写的人可以得到一些教训,而不再犯同样的错误,③读者得到正确的指针,而得到良好的结果。
我相信现在有人在写,或预备写比《八月的乡村》更好的作品,因为读者需要!
批评家!为了读者为了作者请你们多写点文章吧!多教养作者吧!许许多多的人们在等待着你们底批判!不要以为那些作家是我们底就不批评!我们要建立国防文学,首先要建立更为强健的批评!我们要结成联合阵线,首先要建立强健的批评!更为了使作家健康,要时时刻刻的执行自我批评!
唉,“狄克”十九岁时写的文章,以“语录”开头,以许许多多带惊叹口的口号结束,后来“文革”中的“大批判”文章,竟与他如出一辙!
泄露“狄克”底细的是张春桥自己
“狄克”之谜,本来唯有张春桥知,崔万秋知。崔万秋自然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天机。万万料想不到,道出“狄克”底细的,竟是张春桥自己!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狄克在《大晚报》上向鲁迅放了一炮之后,鲁迅当即“拜读”了狄克的“大作”。鲁迅横眉冷对狄克,于四月十六日写了《三月的租界》,予以痛斥。
鲁迅把文章交给了设在新钟书店里的《夜莺》月刊编辑部。《夜莺》编辑当即把鲁迅的这一讨狄檄文,排入五月出版的第一卷第三期上。
《夜莺》月刊是委托上海杂志公司发行的。按照上海杂志公司的规定,委托发行的杂志在印出样本(清样)之后,应该马上送一份给该公司,以便老板了解内容,预估销路。
老板看毕,着人把样本送还《夜莺》编辑部。
送样本者何人?张春桥也。
《夜莺》编辑翻了一下送回去的样本,忽然发现印着鲁迅的《三月的租界》那一页已被撕去。
“谁撕的?”编辑问。
“我!”张春桥狠三狠四地答道。
“你为什么要撕掉鲁迅的文章?”
“我要留下来仔细看看。”
“为什么要仔细看看??”
“鲁迅在骂我!”从张春桥嘴里,终于蹦出了这句至关重要的话。
“这么说,你就是狄克?!”编辑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个瘦骨伶仃、戴着圆形近视眼镜片、山东口音的青年。
张春桥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激动的时候说走了嘴,泄露了天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只好解嘲道:“是,又怎么样呢?”
一扭头,他气呼呼地格登格登走了。
于是,《夜莺》编辑部知道了狄克之谜。
于是,鲁迅知道了狄克是谁。
于是,魏金技、于黑丁也知道了狄克的秘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在上海文艺界暗暗传来。传入了《辛报》编辑姚苏凤耳中。
姚苏凤是苏州人,曾是鸳鸯蝴蝶派之人,当过《晨报》的“每日电影”主编,后来日渐进步。
《鲁迅先生轶事》一书,只署“编纂千秋出版社编辑部”,未标作者名字。
这家千秋出版社名不见经传,在上海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藏书之中,由千秋出版社印行的书仅此一本而已。版权页上印着社址位于上海卡德路(今石门二路)某弄堂内。
从书的内容来看,大都摘编自当时《辛报》上的一些文章。这本书是唯一透露狄克之迹的书,成为三十多年后上海掀起的“炮打张春桥”的重磅炮弹。
这本书出版于一九三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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