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旅程
回冀中,是孙犁的愿望。他说,他想回到家乡搞创作。领导部门批准了他的请求。
他在东辽城自己的家里只住了四天,便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渡过滹沱河,向北面的蠡县县城走去。村里一个叫芒种的青年农民送了他一程,这个人的名字阴阳相互作用说明“气”的作用。主张“精思自得”、“观物,原封不动地写进了《风云初记》,而且是一个主角。在小说里,他先是长工,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士和年轻指挥员。
孙犁去蠡县,是要找梁斌,梁斌正在那里当着中共蠡县县委宣传部长。
冬天还没有过去,在雾中行走,恰似潜游于又深又冷的浑水里。太阳出来了,雾气散去,满树都是霜雪,银装玉琢,另是一番景象。那些年,他养成了走路行军的习惯,现在,行进在家乡静谧,和平的田野上,心里格外舒坦。太阳爬上了树梢,霎时间,给大地抹上了一层金子的颜色。此刻,他望着远村近树,披金挂银,不觉心花怒放起来。
傍晚,他到了县城,走进县委机关大院。这里原是一家钱庄,梁斌住在东屋。
在孙犁的印象里,梁斌朴实、厚重。他们最初认识,是在1938年春,孙犁到蠡县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的时候,那时梁斌在县里领导着一个剧社。1941年孙犁从山地回到冀中,参加编辑《冀中一日》,他们接触机会很多,便熟起来了。1943年,孙犁在繁峙县境内坚持了三个来月的反“扫荡”,在战争空隙,还翻越了几个山头,去看过他一次,当时,他正随西北战地服务团行军,到太原执行任务。
他们也有数年不见了,老朋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这天晚上,就说好了孙犁下乡的地点。梁斌那里,有一个管文件的身材不高的女同志,姓朱,叫银花,孙犁就被安排到她家住的村子——刘村去工作。
刘村是一个大村子,孙犁进村后,按照约定,先找到银花家里,见到了她的妹妹——锡花。这是一家中农,锡花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儿,神态虽然透着明显的稚气,但热情、爽快,能说会道,很会办事,正在村里当着党支部委员。中午,她给孙犁做了一顿可口的家乡饭,使孙犁至今不忘:煮红薯、炒花生、玉茭饼子、杂面汤。
锡花家里没有母亲,父亲有四十来岁,穿着和外表都不像农民,而像一个城镇归来的商人。他脸上盖着酒气,不爱说话,在人前总像做错了事似的。在县城,孙犁听说他不务正业,当时猜想,也许是中年鳏居的缘故吧。
锡花的祖父倒很活跃,有些江湖气,黑而健康的脸上,笑容不断,不像有七十来岁。凭着感觉和观察,孙犁推断他应该是一个牲口经纪或赌场过来人。他好唱昆曲,饭后,拍着桌沿,给孙犁唱了一段《藏舟》。这里的老一辈人,差不多都会唱几句昆曲。
孙犁以普通村民的身分,在刘村住了三个月,人熟地也熟,有些不愿意离开了。他在这一年(1946年)3月30日给康濯、肖白(《晋察冀日报》的一个编辑)的信里,这样描绘着自己的生活:“因为梁斌同志的照顾,我的写作环境很好,自己过起近于一个富农生活的日子,近于一个村长的工作,近于一个理想的写作生活。”①在这段日子里,锡花常到住处看他,有时还带些吃的去,有时也商量工作。孙犁也常到她家去坐坐,她也总是那样勤快活泼。孙犁这一年写的小说《“藏”》②,里边的女主人公浅花,就含着锡花的影子,或者说,是一个完全艺术化了的锡花:……媳妇叫浅花,这个女人,好说好笑,说起话来,像小车轴上新抹了油,转的快叫的又好听。这个女人,嘴快脚快手快,织织纺纺全能行,地里活赛过一个好长工。她纺线,纺车像疯了似的转;她织布,挺拍乱响,梭飞的像流星;她做饭,切菜刀案板一齐响。走起路来,两只手甩起,像扫过平原的一股小旋风。
总之,锡花是给孙犁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一个人物,后来他到了河间,还给她写过几回信,锡花每次回信,都谈到自己的学习。天津解放后,孙犁进了城,才断了来往,不过仍关心着她,十多年以后,还向同住在天津的梁斌问起她的消息。梁斌告诉他:1948年农村整风时,她家好像有些问题,被当做“石头”搬了一下。农民指她家是“官铺”,还编了歌谣。锡花仓促间寻了一个极普通的农民,结婚了事,好像很不如意。孙犁闻之默然,几乎是祝福式地发表了他个人的想法:我在那里居住的时候,接近的群众并不多,对于干部,也只是从表面获得印象,很少追问他们的底细。现在想起来,虽然当时已经从村里一些主要干部身上,感觉到一种专横独断的作风,也只认为是农村工作不易避免的缺点。在锡花身上,连这一点也没有感到。所以,我还是想:这些民愤,也许是她的家庭别的成员引起的,不一定是她的过错。至于结婚如意不如意,也恐怕只是局外人一时的看法。
感情的变化,是复杂曲折的,当初不如意,今天也许如意。很多人当时如意,后来不是竟不如意了吗?但是,这一切都太主观,近于打板摇卦了。①打板摇卦也是一种期望,即期望着和他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们生活得更好。孙犁对于他所关心的那些人们,总是怀着长久的系念和深深的祝福。
在刘村,孙犁住在村北头一家三合房大宅院里,这原是一家地主,姓郑,房东是抗日干部,不在家,房东太太也外出,看女儿去了。只有一个老佣人看家,并帮孙犁做饭,闲时也坐在椅子上陪孙犁说会子话儿。他叫白旦,在农村,是被看作缺个魂儿、少个心眼儿的那种人,其实却是极其质朴的贫苦农民。他有一只眼睛不好,老流泪,不断用一块破布去擦。有时,孙犁在宽广的庭院里散步,他就静静地坐在台阶上,一时间,像失了思想的木偶似的,一动也不动。夜晚,孙犁在屋里点起一些秫秸取暖,他便蹲在一边,就着火抽烟。他的形象,在孙犁心里造成了一种沉重的感觉:“他孤身一人,年近衰老,尚无一瓦之栖,一垄之地。无论在生活和思想上,在他那里,还没有在其农民身上早已看到的新的标志。”同样,在十几年以后,孙犁也把他的祝福送给了这位老人:1948年平分土地以后,不知他的生活变得怎样了,祝他晚境安适。①郑家对门,是妇救会主任的家,在这里,孙犁却有一段他十分不愿意碰到的“艳遇”。
孙犁已忘记这家姓什么,只记得妇救会主任有一个男人似的名字——志扬。志扬的丈夫在外面跑生意,家里只有她和婆母。婆母外表黑胖,工于心计,一照面,孙犁就看出了她这一点。孙犁初到郑家,村干部很是照顾,她以为来了重要上级,亲自过来看孙犁,显得很亲近,一定约孙犁去她家坐坐。第二天,在平时人们吃罢早饭的时候,孙犁去了。她正打扫庭院,庭院显得整齐富裕,新油饰的门窗,闪着亮光。她叫孙犁到儿媳屋里去,儿媳也在屋里招呼他去。他走进西屋,却见主任还没起床,“盖着耀眼的红绫大被,两只白皙丰满的膀子露在被头外面,就像陈列在红绒衬布上的象牙雕刻一般。”①见此光景,孙犁急忙却步转身,婆母却在外面吃吃笑了起来。从此,孙犁再没有到她家去过。
有时在街上遇到她,她也变得非常冷淡了。这并非因为孙犁的“迂”,而是因为她看透孙犁既不骑马,也不骑车,只是一个身着粗布棉衣,挟着小包东跑西颠的行脚僧似的干部。确实,孙犁进村以来,既没有主持会议,也没有登台讲演,她看准这种干部主不了村中大事,得罪了也没关系,更何必设局奉迎?
这户人家在1948年冬季被斗争。听到这个消息,孙犁一点也不惊异。
在这期间,孙犁曾将妻子和两个女孩子接来,同住了几天,为主人看家尽职的白旦,却有些不耐烦。在送她们回家的路上,坐在农村用牲口拉的那种大车上,因为天气还冷,妻子将双手Сhā在他的棉袄口袋里,在夕阳照耀下,她显得很幸福。在人生的长河里,这一瞬间的表情,永远留在孙犁的记忆里了。八年抗战,鹊桥难搭,她即将四十岁,脸上的皮肤,已变得粗糙了。
在村里,孙犁还遇到了一位老战友。他叫郑松如,十几岁参加抗日,原在冀中区的印刷厂工作,后来调到《晋察冀日报》,仍在印刷厂工作。两人虽然头回见面,由于经历相仿,所以谈起来非常亲切。
他脱离工作已经有四五年了,说起来也是人生的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原来,他父亲多病,娶了一房年轻的继母。继母足智多谋,一定要他回家;他不肯,声言抗日为重。继母便给他说好一门亲事,新婚之后,“枕边私语,重于诏书”,松年果然不再回山地,“脱鞋”,(妥协)了。
在革命队伍里,“脱鞋”是丢人的事,但松如此刻和孙犁谈起来,已经没有惭怍之态,倒是对孙犁困苦奔波的生活,时露嘲笑的神色。如此,每当孙犁好言相劝,谈到“归队”,他就托故辞去。
一天,他把孙犁带到家里去。那是一处富家人的大宅院,虽有破落之象,但规模未减,孙犁被让进洞房,看到了他那按年龄来说显得肥胖了些的新妇。新妇看见生人,溜下炕来出去了。因为是老战友,孙犁并不客气,靠在叠得很整齐的新被垒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时,他打量了一下这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的洞房:阳光照在浸过桐油的崭新窗纸上,玻璃般明亮;用红纸剪贴的各式各样的纤细、精巧的花朵,把房间点缀得既富丽又温煦;房间的陈设,脂粉的香气……无处不洋溢着新婚的喜悦和美满的气氛。看着看着,孙犁忽然不安起来:
柳宗元有言,流徙之人,不可在过于冷清之处久居,现在是,革命战士不可在温柔之乡久处。……当然,这里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烈日当空,没有跋涉,没有饥饿,没有枪林弹雨,更没有入死出生。但是,它在消磨且已经消磨尽了一位青年人的斗志。①
孙犁告辞了洞房的主人,独自又回到那冷屋子冷炕上去——那里只堆着一些破毡败絮,另外,还得自己去向村干部要米,自己筹划饭食。对于这种生活,孙犁并不觉得低下,相反,他心安理得,情绪高昂:生活啊,你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你进行得坚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吗?
“有的。”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回答我,我睡熟了。②
刘村三个月的生活,是新的行程的开始,在这里,除了《“藏”》,他还写了另外两篇小说——《钟》和《碑》③。此外,他在这个村庄认识了文建会的一位负责人,这个人成了他塑造《风云初记》中变吉哥这个人物的一个依据;这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物,读过《风云初记》的人该不会忘记他。
羁留河间
在蠡县刘村住了三个月以后,冰消雪化,春水融融,按照原来的计划,他本想由沙河乘小船去白洋淀。当时冀中区党政机关在河间,路过此地的时候,值“冀中八年抗战写作委员会”成立,又是王林挽留,他成了这个委员会的一员,留在河间了。
区党委要他主编一个刊物,即《平原杂志》。他确实是“主编”,因为编辑部并没有别的人。地址呢,就设在区党委机关报《冀中导报》社的梢门洞里,靠西墙放一扇门板,连床带坐位都有了,床前再放一张小破桌,这就是编辑部。
接受任命之后,他邀集冀中区各个有关方面的人士,在《冀中导报》社开了一个座谈会,议定了刊物的性质和编辑方针,然后他就脚踏实地地干起来了:上半月,他经常到各地体验生活,搞创作;下半月,回报社编排稿件,发稿以后就又走了。区党委看他太忙,打算调一个女同志给他当助编。一天上午,这位女同志果然姗姗而来,坐在了“编辑部”的门板上。她是柳溪,是新从北京来的洋学生,后来成为一名作家。孙犁在前些年得悉,她还是纪晓岚的后代。但在当时,孙犁却没有接受她当自己的助编,原因是:他觉得以前在山区时,就是一个人编刊物,已经习惯了,添一个人反倒麻烦,又是个女的,诸多不便,于是回复上级,辞谢了。关于柳溪,我们不妨借着作家的笔,做几句交代:我那些年,并不像现在深居简出,蛰伏一处。时常出去云游,芒鞋破钵,云踪无定……有一年的初冬,我正在饶阳、博野之间的田野里云游,忽见一个农村少妇,两手把一个肥胖的婴儿托在胸前,在荒野小道上,大踏步迎面而来,走在跟前,我才认出是柳溪。她已经结婚生子,并且完全农民化了。①
没有助手,什么都得自己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又要下蛋,又要孵鸡。但刊物办得相当认真:每期都有一个中心,除去大家的来稿,围绕着这一中心,他每期都自己动手,写了梆子戏、大鼓词和研究通俗文学的理论文章——写到这里,我们需要做一个回顾:1940年,在晋察冀边区文艺界也有一场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争论,一些人倾向于“新酒新瓶”,另一些人倾向于“旧瓶新酒”。孙犁是倾向于前者的,他在《晋察冀日报》上登了一篇短文,其中有一句话,大意为,“有过去的遗产,还有将来的遗产”。这句话曾引起两位戏剧家的气愤,主张先不要讨论,要先编一部文艺词典,弄清名词再讨论。对于他们的态度,孙犁也很不满意,嘲笑他们过了二十年还没有编出这样一部词典。孙犁解释说,他那时的意思是:艺术形式是逐渐发展的,遗产也是逐渐积累起来的②。总之,那时孙犁对于利用旧形式,是并不热情的,而且,据他自己说,他“当时的文字、文风,很不规则,措词也多欧化生硬”①。但这一切,都不要紧,正像他在《回忆沙可夫同志》的文章里说的:“凡是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不分古今中外,不管是什么流派,他都帮助大家学习。有些同志,一时爱上了什么,他也不以为怪,他知道这是会慢慢地充实改变的。实际也是这样。例如故去的邵子南同志,当时是以固执欧化著称的,但后来他以同样固执的劲头,爱上了中国的‘三言’。此外,当时对《草叶集》爱不释手的人,后来也许会主张‘格律’;喜欢马雅可夫斯基跳动短句的人,也许后来又喜欢了字句的修长和整齐。”②现在,证实了他写的这些话,他自己也热心梆子戏、大鼓词和通俗文学的理论了。而且,他这时所表现出来的对通俗文学的热心,还引起一些人对他的创作前途的疑虑。事实上,这又是多余的了,倒毋宁说,经过一些欧风的冲击,再经过一个时期对通俗文学和传统形式的执著的追求,他的文风锻炼得更加遒劲、圆熟了。
《平原杂志》出了六期,他仿照鲁迅编杂志的方法,每期都写了较长的编后记。在有一期的编后记里,还特别介绍了陕北著名说书盲艺人韩起祥说的《时事传》,指出“韩瞎子”(这是他家喻户晓的名字)的成功不只在演唱技能,更在于他能接受新事物,善于创造进取,不死守旧的一套。他提醒读者注意这一场面:一面鼓,一副檀板,就可以吸引上千上万的人,里七层,外八层,围得风雨不透①。由这里,我们也可以知道孙犁那时为什么如此热心通俗文学的原因。他自己写了些什么大鼓词、梆子戏,我们虽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②,但肯定属于“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的那一类。
孙犁作为一代著名的编辑,他的有独特风格的编辑作风也在这时开始形成。他很注意参考前人编刊物的经验,特别是鲁迅编刊物的经验。鲁迅主持编辑或有密切关系的刊物,如《语丝》、《莽原》、《奔流》、《萌芽》、《文学》、《译文》等等,他都十分留心学习,特别是留心阅读鲁迅在每期刊物后面写的“后记”:
从鲁迅编辑的刊物中,我们可以学到:对作者的态度;对读者的关心;对文字的严肃;对艺术的要求。
对待作者要亲切也要严肃。这主要表现在对待他们的稿件上。熟人的稿件和不熟人的稿件,要求尺度相当。不和投稿者拉拉扯扯,不和投稿者互通有无(非指意识形态,指生活资料)。
……
改稿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认识的字,不知道的名词,就查字典,或求教他人,或问作者,这都是工作常规,并不丢人。
作者原稿,可改可不改者,不改。可删可不删者,不删。不代作者作文章(特别是创作稿)。偶有删节,要使上下文通顺,使作者心服。
……
不轻易召作者到编辑部,有事写信商量。这样不干扰日常工作,保持编辑部正常秩序。鲁迅说,他从来也不轻易召作者到编辑部来。①上述各点,是他多年实践的体会,纵不能代表他的全部编辑工作的经验和特色,也能窥一斑而见全豹吧。
孙犁深通人情,对于投稿者的心理,是很能够体察、照顾的。他说:“敝帚自珍,无论新老作者,你对他的稿件,大砍大削,没有不心疼的,如砍削不当或伤筋动骨,他就更会难过。如果有那种人,你怎样乱改他的文章,他也无动于衷,这并不表现他的胸襟宽阔,只能证明他对创作,并不认真。”②他举出30年代文坛上的一宗旧案:《文学》主编者之一傅东华删了周文的小说,因删的太多而欠妥,周文找上门去,时称“盘肠大战”。他自己也有过文章被人乱改的痛苦经验,1946年7月4日给康濯的信③里说:“说实在的,溺爱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这边发表了几个杂感,因为他们胡乱给我动了几个字,非常不舒服……”但对于好的“改笔”,他一向是心悦诚服、乐于接受的。
除了编刊物,他还在河间第八中学教了一个班的国文。他这样做,除了有意模仿“五四”以来某些城市作家的职业习惯外,“还有调剂生活的意味,跑跑路,接近冀中的新一代男女少年,比只是编辑室好。”①说到生活,他在当时的生活还是很苦的。抗战虽然胜利了,也并没有脱离“游击”生活(何况,另一场战争已经接踵而至),“那时最苦的是文化团体。有的人,在经常活动的地区,找个富裕的农家,认个干娘,生活上就会有些接济。如果再有一个干妹妹,精神上还会有些寄托。我是一个在生活上没有办法的人,一直处在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中。”②在河间的这一年冬天,有一天他的叔父来了。他正在下乡,叔父看见他蹲在炕沿下烧秫秸取暖,弓腰弯背,活像一个叫化子,就含着眼泪走了。
在河间的这一年,他还失去了父亲。那是他刚刚到河间不久,就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家去,侍奉不及一旬,父亲就故去了。这个老人,自幼学徒,熬至一个县城杂货店的经理,直到老年,才回到东辽城自己的家中。一生所得,除买了五十亩地,还在村北盖了一所新房,另有牲口棚、草棚、磨棚,一家农民过日子的产业,总算都有了。父亲在世时,母亲说孙犁是个“大松心”;父亲去世后,孙犁忽然感到家庭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很爱他,他也很爱父亲。延安归来后,父亲一时高兴,说了句待对的话:“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孙犁当时没有对。现在,没等油菜结籽,父亲已经去世,他想对时,已经太晚了。
父亲起病并不凶险,只是耩地耧播,出汗受风。无奈日伪占领时期,损耗了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孙犁想给父亲立个碑,至少安个墓志,并且和一位搞美术的同志,到一个石匠那里看了石料,请一位老战友写了一篇碑文,其中有“弦歌不断,卒以成名”等句。后来因为土改,这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来河间,原是朋友的一番雅意,在他,则并非初衷,是“羁留”。但是,正像一粒成熟饱满的种子,落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开花结果了。
烈火在燃烧
抗日战争的硝烟还没有散尽,解放战争的炮火就打响了。在解放战争的第二年,即1947年的春天,冀中区党委发动大生产运动支援战争,各村都成立了生产委员会。一过元宵节,各村的锣鼓、鞭炮声就渐渐稀少,地里的耕牛、车辆和吆喝的人群多起来了。
这个春天,孙犁以《冀中导报》记者的身分,随区党委有关负责人吴立人、孟庆山,在安平一带检查工作。后来,他把这次随行的结果,写成《张金花纺织组》、《曹蜜田和李素忍》、《“帅府”巡礼》、《小陈村访刘法文》、《访问抗属》等短篇通讯。发表于《冀中导报》。此外,他还到了白洋淀一带,写了《渔民的生活》、《织席记》、《采蒲台的苇》、《安新看卖席记》、《新安游记》、《一别十年同口镇》①等文章,也发表于《冀中导报》。这些文章,以真切的、朴素的白描手法,概略地反映了冀中地区人民的生活,使我们看到,在这一次战争中,冀中人民在思想感情和组织形式上,都更进一步成熟起来,向着新中国的方向前进了。
除夕将近的空中,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飞来在丹|茓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
上面是郭沫若《凤凰涅槃》中的诗句。郭沫若被称为新中国的预言诗人,那在烈火中获得再生的凤凰,曾被看作新中国形象。孙犁在冀中的土地上,看到了人民一步步组织起来,走向新生的过程,那里确实有鲜血,有烈焰,自然也有幸福,有创造: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来的苇,它们柔顺地在妇女们的手里翻动。远处的炮声还不断传来,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关于苇塘,就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①
不难想象,在过去,一些大席庄,是会利用席民这严重的困难,尽量压低席价,借牟大利,席民不能不忍痛抛售。
现在,以“专业苇席渔,繁荣白洋淀”为目的的我们的公营商店隆昌号,却从各地调款来,尽力支持安新的席业,保证席民的生活,和再生产。并且贱价出售粮食、苇,以增加席民的收入,和保证他们的生活。
……
这样,我就觉得,宏利席店就不只是一种商业组织,定会成为席民自己的一种组织。在这个血肉相关的基础上,可以看出安新席民生活、席民组织和安新席业的远景,那远景是幸福而繁荣的。①困难是很多的,进步并不总是十分显著;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孙犁已经可以在现实的基础上,展示未来的蓝图了。
生活总是这样,为了进步,不只需要作出牺牲,付出勤劳和汗水,有时候,还要蒙受委屈,以至付出更严重的代价。孙犁也有过这种时候。
这还得从头说起。1946年春天,他刚到河间,《冀中导报》给他登了有麻将牌那么大的一条消息。区党委听说来了一位“作家”,——这在那时的冀中,是很少有的称呼——就想给他安排“重要职务”。这在别人看来,不啻蟾宫折桂,登龙有望。可是一打听,都说他干不了,因此终于没有做官。可是这条麻将牌大的消息,却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使他在第二年的土改中受到了批判。“虚名能招实祸,这是我第一次的体验”①。
他是在1947年夏天,随工作团在博野县参加土改试点的,当时,他住在大西章村。有一天下午,他在村外树林散步,忽然看见贫农团用骡子拖拉地主,以示执行“一打一拉”的政策。孙犁见状,急忙避开。他不知是谁对政策做了这样的解释,他能够感到,越是“左”的行动,群众心里虽不愿意,也不敢说话反对,只好照搬照抄,听其蔓延。
我们还应该交代一下,由于父亲在外经营生意,孙犁的家庭,在他外出读书时已渐渐升为富农。有一次,他与王林骑车南行,想顺便回家。王林说:“现在正土改试点,不知你为什么还老是回家?”这话在孙犁听起来,自然是怕他通风报信的意思。战友的一时不理解,显然令他失望。他实在并无此意。抗战时期他回不了家,胜利后,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想回家的。何况父亲新丧不过一年,家中还有老母、妻儿,也需要照看一下。
下面是孙犁关于1947年土改的一段纪事,文字虽然简略,却很传神,照抄如下:冬,土改会议,气氛甚左。王林组长,本拟先谈孔厥。我以没有政治经验,不知此次会议的严重性,又急于想知道自己家庭是什么成分,要求先讨论自己,遂陷重围。有些意见,不能接受,说了些感情用事的话。会议僵持不下,遂被“搬石头”,静坐于他室,即隔离也。①他的家庭成分虽然是富农,按照当时的政策,凡是有人在外参加革命,政治上稍有照顾。会后,他被分配到饶阳县张岗小区参加土改。去的那天刮着大风,他俯身逆行,只见飞沙扑面。张岗是一个镇,进村后,他先到理发店剪去长发,又到集市上买了一双大草鞋,向房东大娘要了两块破毡条垫在里面。时逢严冬,他就穿着这双大草鞋,每天蹒跚往返于雪封冰冻的张岗大街上,单看样子,有些像屈子行吟于汨罗江衅。
但是,他毕竟不是两千多年前遭到放逐的那位诗人,他是一名新时代的战士,他懂得怎样对待委屈。在张岗,他通过吃派饭、调查研究、开会动员等等接触群众的机会,和当地农民建立了真诚深厚的情谊。何况,农村风俗淳厚,对他也并不歧视。同志之间,也没有像后来的所谓划清界限之说。他在张岗大约住了三个月,这里有一个纸厂,负责人是张冠伦,每逢纸厂请客,或是集日改善生活,张冠伦总是把他邀了去,打打牙祭。太平年月,千金之赠,不算慷慨,困难时候,一饭之邀,就令人感到温暖如春了。“现在想来,那时的同志关系,也不过如此。我觉得这样也就可以了,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值得追念的。”①他和张冠伦是1916年抗战胜利后在冀中认识的,张为人热情厚道,他负责的纸厂是一个土纸厂,在一家场院里,设有两盘石碾,用骡拉,造的纸专供《冀中导报》用。
在这个小区,他还被分配到大官亭掌握过工作。这已经是1948年春天了。大官亭有一所完全小学,每天晚上,孙犁都要利用它的大课室召集贫农团开会,散会的时候,常常是星斗阑干,甚或鸡叫头遍了。学校的老师们都和他关系很好,凡集日改善生活,校长总是把他邀来,并请一位青年女教师端给他一碗非常丰盛的菜肴。“我那些年的衣食,老实讲有些近于乞讨,所以每请必到。”②吃饱了,就和老师们娱乐一番,他出的节目,照例是京戏。
就在这期间,《冀中导报》正在用整版整版的篇幅,对他进行批判。
问题弄得这么严重,主要和家庭成分有关,此外,也和“知名度”有关。先时,他在延安写的几个短篇,如《荷花淀》、《芦花荡》③等,曾由张家口电台广播,《晋察冀日报》加按语予以转载。他到河间后,《冀中导报》又登了那样一个短讯,称他为“名作家”,这件事虽然使他“苦恼”①,却使一些人感到“骇人听闻”。这些可以说是诱因,引起批判的直接原因,则是他的两篇作品。事情是这样的:1947年,他到了旧游之地的同口,住在老朋友陈乔的家里。这本来也是抗战期间养成的习惯,住在有关系的人家,生活上有些照顾。那时讲统一战线,住宿并不注意阶级成分,住在地主、富农家里,物质条件也好一些。同年,他在《冀中导报》上发表了那篇题名《一别十年同口镇》的通讯,末尾讲了几句朋友交情的话:“进步了的富农,则在尽力转变着生活方式,陈乔同志的父亲母亲妹妹在昼夜不息地卷着纸烟,还自己成立了一个烟社,有了牌号,我吸了几支,的确不错。他家没有劳动力,卖出了一些地,干起这个营生,生活很是富裕。我想这种家庭生活的进步,很可告慰我那在远方工作的友人。”这些话,今天看来固无问题,在当时也符合党的政策(文章里说的情况,是当时的政策所提倡的)。但在同年冬天的土地会议上,这却是他受到批判的一个理由。再就是那篇发表于同年《冀中导报》上的《新安游记》②。新安地处白洋淀一带,地势很低,四面临水,在一个雾气很重的黄昏,他从端村到新安城墙附近转了转,回去很快写成了这篇小说,结果把大街的方向弄错了,这就被定为“客里空”的典型。652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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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孙犁文集》第一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他在1946年7月4日给康濯的信里说:“所苦恼者,咱在冀中也成了‘名流’,有生人来,要去陪着,开什么会,要去参加,有什么事,要签名。我是疏懒惯了的,常自觉闹出了欠妥之处,烦忧的很。”——《陋巷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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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总的看来,引起批判的,是某些社会性原因,并非文字之过。当批判的消息传到孙犁的家乡东辽城,人们不知“客里空”为何物,不只令老母悬念,也加重了对家庭的斗争。孙犁自己总结这件事的教训是:一、率尔操笔,缺乏调查;二、去新安时,未至县委联系,那里的通讯干事,出面写了批判文章,并因此升任《冀中导报》记者;三、报纸吹嘘之“名”,引起人之不平①。
应该说,他的作品受到报纸的公开批评,这并不是第一次。他的短篇小说《碑》②在1946年4月15日的《冀中导报》上发表后,《晋察冀日报》副刊上就登出过署名白桦(据康濯说,这个白桦,不是现在的作家白桦,也不是曾任天津市委宣传部负责人的白桦,其情况不详)的批评文章,不过性质和这一次不尽相同,也远没有这一次规模大,但究其根源,也还是一个“左”。孙犁在1946年7月31日致康濯的信里答辩说:“……我觉得他(指白桦——笔者)提出的意见是对的,但有些过于严重,老兄知道,咱就怕严重,例如什么‘读者不禁要问:这是真实的吗?’我不是读者,我是作者,但是我可以说是真实的,因为事情就发生在离我家五里路的地方。”此外,他的小说《琴和寓》、《钟》③,也都在不同的场合,受到过至少是不尽公平的批评。这些批评,虽然微不足道,但,“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谁能说像《冀中导报》上那样大事张扬的批判,和这些批评所表示的某种思潮没有联系呢?再让我们从头说吧。《冀中导报》上发表了那样的批判文章后,开始时孙犁受到一些歧视,后来大家也就见怪不惊、适应如初了。
在土改工作组,他认识了王昆,“她系深泽旧家,王晓楼近族。小姐气重,置身于贫下中农中间,每日抱膝坐在房东台阶上,若有所思,很少讲话。对我很同情,但没有表示过。半年后,我回家听妻说,王昆回深泽时,曾绕道到我家看望,此情可念也。进城后尚有信。”①批判归批判,工作归工作,而且,对他来说,只要工作,就自然地孕育着创作的种子。事实证明,他在饶阳县张岗镇和大官亭工作的这段经历,后来都开花结果了。其中,在张岗那段生活,他写成了《秋千》,在大官亭那段生活,他写成了《石猴》、《正月》、《女保管》②。这几篇作品都是小说,但孙犁在记述个人经历的《〈善閛纪年〉摘抄》中,当吹他在大官亭这段生活时,却没有具体叙述自己经历的事件,只说“情节可参看《石猴》、《女保管》等篇,不赘。”③既然这样,我们就借助一下这些纪实性极强的作品,来展现一下他在当时的生活背景吧:大官亭是饶阳县有名的富村,这村里有很多的地主和财东。平分时候,这村的浮财,远近都嚷动。
大官亭附近有个小官亭,小官亭的浮财,账单不到一尺长,有几个妇女坐在炕头上,一早晨的工夫就分清了,可是人们还有意见,妇女们为一尺二尺洋布争吵起来。你的细,我的粗,她的花样好……。新农会主席就说:“别争了,你们到大官亭去看看,人家那里,丝棉绸缎,单夹皮棉,整匹和零头的绢纺,堆满五间大房子,间间顶着房梁。要像你们这么争起来,就一辈子也分不清了!”
“在那里主事的,可得有两下子,账房先生也得有一套!”妇女们说。
“一套还不够!总得有好几套。”主席说,“工作组是县级干部;账房是过去给七班管事的侯先生!”——石猴
正当小官亭的人们羡慕地夸奖着大官亭斗争果实的丰富,大官亭的贫农团却出了问题。原来做平分工作的老侯,因为拿了贫农团送了的一个拴在烟荷包上的石猴儿,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四乡传言,这石猴儿是七班的传家之宝,是他家祖上从云南做官得来的,能预测风雨,能驱病避邪……最后是,斗争果实中的好东西全让上边拿走,穷人只能分些破补拆烂套子。最初,小区区委书记老邴就批评老侯不该拿贫农团的石猴儿,现在事情弄到这样,他接受上级指示,查明报告,将石猴儿交回贫农团,调老侯到党校整风,自己也在贫农团代表面前做了检讨。当贫农团为老侯说情时,老邴说:“兴妖作怪不是猴儿,是我们的敌人,村里有看不见的无线电。老侯同志作风不好,叫人家借尸还魂,受点处分也不算冤枉。”我们无意在老邴和孙犁之间划等号,但我们相信,老邴经历的这些事,当年孙犁也经历过;否则,他不大可能在自己写的传记性材料中略而不谈,叫人们去参看《石猴》等篇。
在下面一段叙述里,他写的那个“李同志”,就更像他自己了:
……来时背着一条白粗布被子,穿一身黑粗布棉衣,对群众说:“你们看着,我带来这点家当,走的时候,多了一针一线,就是贪污了你们的果实。”……
李同志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大有“澄清天下”的志向。每天召集会议,下午是新农会的委员会,晚上是新农会全体大会,这是一连串激动的热情的日子,繁乱沉重的日子,每天开完会回来,总是已经鸡叫的时候了。
——女保管
但是,他也出了差错。由于他的“点头”姑息,分浮财时,某些干部先拿了自己中意的东西,结果,秩序全乱了:“每个人都记起了老婆孩子的嘱咐,挑选着合适的果实,包括衣服的颜色、身量、价钱。打算盘的不断出错,计件数的数了又数,衣裳堆也乱了,踏在脚下,压在ρi股底下,工作的速度大大减低。”女保管刘国花对他说:“我说老李呀!你这样信着他们的意,县里也快调你受训去了!”“老李”已经明白,由于自己的一个“点头”,造成了怎样的过失,他马上纠正了这场混乱。但是,一个荣军举着拐杖进来了:“不能分,要重新搭配!”
李同志说:
“不能再耽误了,万一我们要受了损失……”
“哪怕它损失完了哩,也不能叫少数干部多分!”别的几个人也跟着喊起来。
经过李同志耐心解释,总算把浮财分下去了,后来还是出了很多麻烦。李同志做过的实际工作很少,他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教训记在本子上:“当你做领导群众的工作时,不要随便摇头或是点头,口气也不要含糊不清。要深思熟虑,原则分明!要学习刘国花同志!”
在上面的叙述中,如果把“李同志”换成孙犁的名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正月》是写的小官亭的事情,但和大官亭也有关系,小官亭的妇女部长多儿姑娘,和大官亭的农会副主席刘德发搞上了对象,他们趁着土改翻身的喜庆日子,在正月里举行了一场移风易俗、别开生面的结婚典礼:大官亭的礼炮一响,小官亭的人们就忙起来,女代表同鼓乐队赶紧到村口去迎接。大官亭的人马真多,头车来到了,尾车还留在大官亭街里。两个村的鼓乐队到了一处,就对敲起来,你一套我一套,没有个完。两个村的小学生混到一块跳起来,小花鞋尖踢起土来,小红脸蛋上流着汗。
……
区长登在高凳上讲话,他庆贺着新郎新妇和两个村庄的翻身农民。
吹吹打打,把多儿娶走了。
在路上,多儿骑的小红马追到前头去,她拉也拉不住。小红马用头一顶德发那匹大青马,大青马吃了一惊,尥了一个蹶子就跑起来,两匹马追着跑,并排着跑,德发身上披的红绸搅在多儿的腰里,扯也扯不开。
关于他在张岗的生活,我们同样可以在《秋千》里寻到一些线索:
张岗镇是小区的中心村,分四大头。工作组一共四个人,一人分占一头,李同志还兼着冬学的教员。他在西头工作,在西头吃派饭,除去地主富农家,差不多是挨门挨户一家三天。不上一个月,这一头的大人孩子就全和他熟了。
……
这天,李同志拖着一双大草鞋,来到学校里,灯已经点着了。
一般说来,以上就是孙犁在饶阳参加土改的那段生活背景。解放战争的炮火没有燃烧到冀中,但在冀中可以闻到炮火的硝烟气息。中国的土地还在燃烧,但在熊熊的烈焰中,人们已经可以望见未来中国的形象了,这一形象也在冀中的土地上成长着。
孙犁没有到战场上去,但他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劳动,同样参加着未来中国的建设工程。而且,对他个人来说,在这段日子里,他也遇到了一次火的燃烧——批判的火的燃烧,在这种燃烧中,他也不可避免地要设计着自己的形象,以便走向未来,走向成熟。
总之,在双重的意义上,烈火都在燃烧,在烈火中的凤凰,只会变得更加鲜明、美丽。
滹沱河上的梦
自从1947年冬季土改会议以后,孙犁再没有回过家。当时,干部家庭成分不好的,都要回避。直到第二年夏收时,土改告一段落,孙犁才有机会回家。时隔数月,加以农村经历了暴风骤雨式的巨变,孙犁对于妻儿老母的思念,是可以想象的。
家境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但这是一场农村革命,他欣然接受这个变化,也免不了向家里人做一番宽慰和开导的工作。家中衣物均被封存,孙犁取自用衣物时,特请贫农团派人监督,一如《女保管》①中那位“李同志”进村时请群众看他的背包一样。
土改后,一时家中生活无着,他把母亲和妻子儿女带了出去,这是后话。
1948年夏天发了大水,这时,土改工作组的工作已经结束,他留在张岗写了几篇小说。创作生活是高度紧张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在艺术上一丝不苟的人,那真是呕心沥血的工作;加以在这段日子里,他常常吃不饱,因而无形中损害了健康。
他写的是《光荣》、《种谷的人》和《浇园》①等几篇小说。关于《光荣》,他在晚年接待一次采访时,曾有如下对话:问:您最喜爱自己的哪几篇作品?为什么?答:现在想来,我最喜欢一篇题名《光荣》的小说。在这篇作品中,充满我童年时代的欢乐和幻想。
对于我,如果说也有幸福的年代,那就是在农村度过的童年岁月。②我们也很喜欢他这篇小说,愿意在这里向读者做一个介绍,也和作者重温一下他童年的梦。
这梦有些颠倒恍惚,扑朔迷离,差不多晚做了二十来年。因此,它没有出现在挖野菜、唱大戏、听说书的孩提时代;而是出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代。惟其如此,战争的烟云为这梦镶了彩,挂了金,使它变得更加奇谲、瑰丽了——七七事变。滹沱河畔的一个村庄。河滩上的芦草连成一片,长得十分茂盛,草尖上浮动着孩子们的各色各样的头巾。他们晃动着手中的镰刀,一面飞快地割着草,一面追逐打闹。像在任何地方一样,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总是传得更远……东西北三面忽然有了炮声。炮声像瘟疫一样蔓延着,啮噬着和平人民的心灵。国民党的军队和官员,没日没夜地从渡口仓皇南逃。农民很快明白,这里已经亡了国。
一声雷响,风雨齐来。高阳、肃宁一带出现了人民自卫军组织,接着,各村争相仿效,滹沱河两岸的土地咆哮了。
村庄里有两个男女少年:原生和秀梅。有一天,他们正在河滩割草,忽然发现芦草深处藏着一个逃兵。这时天色已晚,河滩上空无一人。在秀梅的鼓动下,十五岁的原生萌生了英雄思想,他想接近逃兵。比他更小的、穿着花鞋和短袖白褂的秀梅想帮助他,他拒绝了,这个一双秀气的大眼睛里放着光的小姑娘,只能拿着她那把明亮的小镰,警惕地守候在一边。她看着原生像猴子般绕到逃兵身后,接近了,更接近了……那逃兵已经很累,正埋头包扎脚上的潦泡;崭新的一支大枪看来还没有用过,就放在他的身边。原生扑上去,一脚把他踢趴,拿起枪就跑,秀梅也就跟着跑起来。卡枪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