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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火热的晋察冀

大风起兮

1937年“七七”事变后,孙犁没有再去同口教书。这年秋天,滹沱河发了洪水;9月下旬,保定陷落。在孙犁的家乡东辽城,每天都可以看到从北面涉水过来的逃难的人群,他们扶老携幼,和站在堤上的人们匆匆交谈几句,便连忙往南走去。“就要亡国了吗?”堤上的农民望着茫茫河水,慨然地发着兴亡之叹。

随着这一幕逃难的景象,空前的民族灾难降临到冀中平原上,对此,孙犁在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做了十分真实的描写: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里的水下来了,北面也开了口子,大水围了子午镇,人们整天整夜,敲锣打鼓,守着堤埝。开始听见了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拦不住那些失去家乡逃难的人们,像蝗虫一样,一扑面子过来了。

子午镇的人们,每天吃过饭就站在堤埝上看这个。……

“看,飞艇,三架,五架!”

他们像看见稀罕物件一样,屋里的跑到院里来,院里的上到房顶上去。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堤埝上跑着……

逃难的女人回过头来说:“乡亲们,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飞机,要扔炸弹呢!”

没有人听她,有些­妇­女,还大声喊叫她们的姐妹们,快放下针线出来看:“快些,快些,要不就过去了!”

飞机没有过去,在她们的头顶仄着翅膀,转着圈子……

……

轰!轰!飞机扫­射­着,丢了几个炸弹,人们才乱跑乱钻起来,两个人炸死在堤埝上,一头骡子炸飞了。

飞机沿着河口扫­射­,那里正有一船难民过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乱,摆渡整个翻到水里去。大人孩子在涌来涌去的大浪头中间,浮起来又淹没下去,一片喊救人的声音。

日本人的飞机扫­射­着,轰炸着,河里的水带着血­色­飞溅起来。

……①

侵略者就这样把战争推进到孙犁的家乡,推进到滹沱河沿岸。这时,人民看到的是:“国民党的军队放下河南岸的防御工事,往南逃,县政府也雇了许多辆大车往南逃。有一天,郎仁渡口,有一个国民党官员过河,在船上打着一柄洋伞,敌机当成军事目标,滥加轰炸扫­射­。敌机走后,人们拾到很多像蔓菁粗的子弹头和更粗一些的空弹壳。”①这年冬天,冀中平原动荡起来了,几乎每个夜晚,都可以听到乱枪的声音,有绑票的,也有自卫的,有时竟如年关的鞭炮。有一天夜里,东辽城村的村长被人用撅枪打死在东街土地庙附近。孙犁不记得这村长是民选还是委派,只记得他家是富农,正房里悬挂着县长的奖状,小个子,黑脸,略麻,冬天有一件那时乡下人很少有的羊皮袄,在街上走路时总喜欢提起皮袄右面开襟的地方,步子也迈得细碎些,他觉得这样才势派。他是深夜从一个相好的寡­妇­家里出来遭打的,被打死的还有送他回家的寡­妇­的儿子,不料这一次村长竟没死,第二天一早他又活过来。他死在第二次:1938年日军占领县城,地方又大乱,他在夜里被绑架到村外,割去­棒­­棒­,大卸八块。

有一些绿林式的人物也乘机而起,他们扯起“抗日”旗号,有时却扰民。­性­情粗野、桀骜不驯、能双手打枪的高顺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是任丘县人,“七七”事变前已有百余人的武装,活动在文安、新镇和白洋淀一带,事变后他拉起的部队曾奉命到安平县整训、驻防,终因抗拒党的改造和图谋不轨被击毙①。《风云初记》中描写的反复无常、­性­情蛮悍的“大贼”高疤,就有这个人的影子。

在国民党军政机关一味南逃的颓败情势下,有一支英姿勃勃的小部队却回师北上,这就是由团长吕正­操­(他出生于1905年,当时刚三十岁出头)率领的原东北军的六九一团。这个团队随国民党的五十三军退至大清河一带,就伺机摆脱了主力部队的辖制,单独北上。他们在石家庄东南的梅花镇打了一次胜仗后,迅速向东北方向挺进,至晋县的小樵镇,经过讨论,甩掉了五十三军的番号,改称人民自卫军,“采用长方形臂章,白底,蓝边,上面为人民自卫军五个蓝字,中间是一颗红星。并约法三章,严明纪律,不准扰民,官兵平等。”随后,人民自卫军继续北上,渡过滹沱河,进驻深泽县城。“在日军大举进攻,到处­奸­­淫­烧杀,国民党官兵溃逃,沿路抢劫­骚­扰,冀中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突然出现一支戴有红星的抗日队伍,立刻鼓舞了渴望共产党领导抗日的广大人民群众。”②

吕正­操­曾任张学良的副官、秘书,西安事变后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次北上抗日,就是贯彻了北方局“留在敌后找地方党,开展抗日游击战争”的指示。事变的发展完全证实了北方局的预想:冀中抗日根据地很快建立起来了。

关于这段历史,《风云初记》作了极其真实的描述:这些日子,冀中平原的形势,紧张起来。日本人顺利的爬过黄河以后,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它的脚踝上,狠狠Сhā上一刀,并且割向它的心腹。起先,它没把吕正­操­这个名字放在眼里。这个年轻的团长,在整个国民党军队溃退南逃的时候,在大清河岸,抗命反击了日本帝国主义。这场挺身反抗的战争,扫除了在军民之间广泛流行的恐日情绪。部队损失了一半,青年将领并没有失望,他和地方上共产党组织的武装结合起来,在平原上坚定的站住,建立了一个光荣的根据地。当日本人明了吕正­操­竟是一个共产党的时候,才深深恐慌起来,它布置向冀中平原进攻,沿平汉线增加了部署,在北线,进占了河间,威胁着高阳。

……①

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华北人民就感受到了日本侵略者的威胁。现在,威胁已经变成现实,变成了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在强敌压境之际,人民一度苦于没有党的领导;现在有了党的领导,他们蓄之已久的抗日热情,便火山一样地爆发了。

这是他们进行的一场最自觉的战争:“当时,一个老太太喂着一只心爱的母­鸡­,她就会想到:如果儿子不去打仗,不只她自己活不成,她手里的这只母­鸡­也活不成。一个小男孩放牧着一只小山羊,他也会想到:如果父亲不去打仗,不只他自己不能活,他牵着的这只小山羊也不能活。”①认真说,在冀中平原,就是­鸡­,也学会了和侵略者作斗争。孙犁描写过这样一只­鸡­:由于敌人的不断­骚­扰,它已经习惯在树上睡觉、栖息。有一天,一个日本兵发现了它,便举枪瞄准。­鸡­见状哇的一声飞起来,跳墙过院,直飞村外。日本兵紧追不舍,见­鸡­钻进一个大苇垛……这一次,他们在苇垛里遇到一个藏在那里的女孩子,挨了手榴弹。最后,侵略者用机枪归­射­苇垛,引起漫天大火。结果,不但女孩子(还有她的两个女伴)穿过苇垛向淀里安全转移,那­鸡­也从垛里钻出来,逃向茫茫的苇海了②。

总之,平原的动荡导致了一次火山爆发、一次真正的人民战争:

1937年冬季,冀中平原是大风起兮,人民是揭竿而起。农民的爱国家、爱民族的观念,是非常强烈的。在敌人铁蹄压境的时候,他们迫切要求执­干­戈以卫社稷。……③

孙犁也在这个大时代的推动下,走向了抗日战场。

本来,当国民党政权南逃之际,孙犁也每天站在村北的大堤上,望着茫茫的河水和逃难的人流,以及“国军”的散兵游勇,感慨不已。“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东北是①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出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的眼前是滹沱河水,其中也流着逃难人群的血和泪;但是,难道这半壁河山,就这样丢去了吗?

他剪去长发,农民打扮,也想南下;但苦无路费和去处。这时,从同口捎回来的服装,寄放在安国父亲所在的店铺里,被乱兵抢去,更增加了他的烦恼——不是为那几件衣服,是为破碎的国土和混乱的世界。

报国的时候终于来了。1937年冬季,他接到侯士珍一封信,是由安平县抗日政府转来的。这时,侯士珍公开了他的共产党员的身分,他在同口、冯村一带,和孟庆山组织抗日游击队,后称河北游击军。孟庆山是蠡县人,1931年参加过宁都暴动,经过长征到达延安,“七七”事变时,他正在抗大学习,受党中央派遣,回冀中开展敌后抗日工作②,是冀中抗战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风云初记》里对他做了细致、生动的描绘。

河北游击军成立以后,孟庆山任司令员,侯士珍是政治部主任。侯士珍的信,邀请孙犁到滹沱河北岸的肃宁看看,那里驻有抗日军队。孙犁于次日即整装——那不过是穿上一件灰­色­棉袍——赴安平县城,家里不放心,令堂弟陪去。在县城,见到县政指导员李子寿,转达司令部电话:让随杨队长队伍前去。这是新收编的一支队伍,杨队长土匪出身,队伍也不整饬,长袍、袖手、无枪者很多,一路上散漫无章,安平距肃宁只有七十华里,孙犁骑马,至晚才到。司令部有令:杨的队伍暂住城外。孙犁只身进城,至城门被岗兵用刺刀格拒,这种战时情景,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感觉。经联系,先见到政治部宣传科的刘科长,很晚才见到他的老同学侯士珍。

肃宁城内大街,灯火明亮,人行如织;抗日队伍歌声四起,威武雄壮;饭铺酒馆也都家家客满,锅勺相击、借酒行令之声,不绝于耳。显然,在这个有抗日战士驻防的县城内,人们获得了一种安全感;他们尽情而大方地享受着这种安全感,虽然人人都明白,一场更残酷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

侯士珍同爱人带着孩子茜茜,住在一家地主的很深的宅院里,身边放着上好了子弹的盒子枪。第二天,他对孙犁说:“这里太乱,你不习惯。”他便托吕正­操­的阎参谋长,带孙犁乘卡车去安国县。那天风大,他又取来一件旧羊皮军大衣,送给孙犁路上御寒。到了安国,又见到阎素、陈乔、李之琏等过去的同学、同事,他们都在吕正­操­的政治部工作,有的还住在孙犁父亲所在的店铺里。朋友们见面,自然很高兴。不安的倒是孙犁的父亲,他看见儿子披了一件军大衣,还以为他投了八路军呢。

随后,孙犁同父亲回到东辽城,在人心惶惶中度过了一个春节。1938年初春,人民自卫军司令部移驻安平县黄城一带,那里正是孙犁的岳家。就在这时,“李之琏,陈乔到家来访,并作动员”①。这样,孙犁就在这年春季正式参加了抗日工作。他仍然穿着那件灰­色­棉袍,频繁地往返于东辽城和安平县城之间,从事抗日宣传方面的工作。

他首先在家里编写了《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这本小书,由政治部作为文件油印发行。令人感兴趣的是,在多年的历史动乱中,居然保留了一个复制本,使人们得以亲睹它的“战时风采”:

前奏。

上篇:一、民族解放战争与艺术武器;二、戏剧的特殊­性­;

三、中国劳动民众接近的戏剧;四、我们的口号。

下篇:一、怎样组织剧团;二、怎样产生剧本;

三、怎样演出。

接着,他又选编了一本题名《海燕之歌》的诗集,收中外进步诗人的作品,在安平铅印出版。因为当时人力、物力都很匮乏,主事者还受到刚上任的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的批评,以为这并非当务之急。不过,这本有着紫红­色­封面的厚厚的诗集,连同因为印刷技术问题留在封面上的一个螺丝钉头的花纹,毕竟给抗战的文化工作壮了行­色­,留下了纪念。

后来,政治部宣传科介绍他去找路一。路一住在邻近的侯町村,正在组织一个编辑室,很需要他这样的人去工作。孙犁这样记下了他和路一见面的情况:“初见面,给我的印象太严肃了: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冬天的军装外面,套了一件那时乡下人很少见到的风雨衣,腰系皮带,斜佩一把大盒子枪,加上他那黑而峻厉的面孔,颇使我望而生畏。”①在后来他和路一相处的日子里,他们很熟很要好,他知道路是很热情爽快的人。

在编印《海燕之歌》的同时,孙犁写了《现实主义文学论》,发表在《红星》杂志(路一主编)第一期上。“这谈不上是我的著作,可以说是我那些年,学习社会科学和革命文学理论的读书笔记”②。在这之前,他在子文镇街头上认识了王林。王林是那时冀中地区资历较深的作家,他生于1909年,衡水县人,30年代在青岛大学外文系读书时任该校地下党支部书记,还是黄敬的入党介绍人。后逃亡上海,加入了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孙犁在《大公报》副刊上,曾经读过他的作品。现在,王林读到了孙犁的《现实主义文学论》,因其中引文太多了,他对孙犁说:“你怎么把我读过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摘进去了?”在孙犁听来,这是“客气地讽刺”,但当时适值抗战军兴,共举大业,同志关系,融洽无间,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做为主编的好大喜功、不拘小节的路一,还对经他手发表的这篇洋洋万言的宏文,非常满意,他把孙犁誉为“冀中的吉尔波丁”(按:吉尔波丁是苏联文学批评家,参加过国内战争,曾任联共(布)中央文学处处长),一再对人说:“我们冀中真有人才呀!”

不久,孙犁又在《冀中导报》上发表了《鲁迅论》,占了这张区党委机关报的一个版面。

对于这些文章,孙犁自己的看法是:“虽然没有什么个人的独特见解,但行文叙事之间,有一股现在想来是难得再有的热情和泼辣之力。”“青年时写文章,好立大题目,摆大架子,气宇轩昂,自有他好的一方面,但也有名不副实的一方面。后来逐渐知道扎实、委婉,但热力也有所消失。”①历史的发展非常合乎逻辑:冀中平原的“大风起兮”刮出了一支抗日的武装队伍,也刮出了一支抗日的文学队伍——孙犁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高呼“典型”——在抗战学院

1938年春天,除了用笔参加抗战,孙犁还做过短时间的实际工作。那时冀中区成立了一个统一战线的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史立德任主任,他任宣传部长。会后,他和几个人到蠡县、高阳、河间去组织分会,和这些县的新任县政指导员打了一段交道。后来这个组织为抗联代替,他就到新建立的抗战学院去教书了。

抗战学院设在深县,是为吸收和培养抗日的知识分子队伍,经北方局批准而开办的,由杨秀峰任院长。杨秀峰是北平师范大学教授、教育界名流,又是有着国民党身分的秘密共产党员,由他任院长,有利于开展工作和团结、影响更多的抗日知识青年。学院分民运院、军政院两部分,前者设在深县第十中学,后者设在深县城里一家地主的宅院里。两院均于7月招生,8月初开学,报考者除冀中知识青年外,还有平津流亡学生。学员入学年龄不加限制,有十二三岁的,也有三四十岁的;有大学生、中学生,也有小学生;还有少数农民和个别士绅。总之,只要识字和要求抗日,就可以应考。学院过的是军事化生活,常常夜间紧急集合、参加演习。刚入学时,有的男学员穿长衫、女学员穿旗袍或短裙,后来一律灰军装、打裹腿。伙食方面,每人每天五分钱菜金,一斤半小米。学员们用北伐战歌“打倒列强”的调子,唱着自己编的顺口溜:“小米­干­饭,小米­干­饭,辣椒萝卜白菜,辣椒萝卜白菜,吃个饱,吃个饱。”学院共办了两期,每期三个月,为抗战输送了一支­干­部队伍①。

孙犁是在抗战学院创办之初就到这里教书的。第一期,在民运院教抗战文艺;第二期,在军政院教中国近代革命史。下面是他的回忆:

民运院差不多网罗了冀中平原上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从高小生到大学教授……教员都称为“教官”。在­操­场,搭了一个大席棚,可容五百人。横排一条条杉木,就是学生的座位。中间树立一面小黑板,我就站在那里讲课。这样大的场面,我要大声喊叫,而一堂课是三个小时。我没有讲义,每次上课前,写一个简单的提纲。每周讲两次。三个月的时间,我主要讲了:抗战文艺的理论与实际、文学概论和文艺思潮、革命文艺作品介绍,着重讲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不管我怎样想把文艺和抗战联系起来,这些文艺理论上的东西,无论如何,还是和­操­场上的实弹­射­击,冲锋刺杀,投手榴弹,很不相称。①他和教哲学的王晓楼住在一间屋子里。王晓楼是深泽人,除了他本人参加抗战工作,他把他的弟弟、侄子、侄女也都送来参加了宣传队(即火线剧社),是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中表彰的全家参加革命的“大家庭”之一:……王珂最小,只有十一岁,他的姐姐王瑜,也只十四五岁。这些少年男女,非常天真活泼。你要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参加人民自卫军?”他们会回答:“打日本鬼子呗!”又问:“为什么要打日本鬼子?”他们就抢着说:“鬼子想灭亡我们中国,我们不愿当亡国奴。”再问:“你们会­干­什么?”“会唱歌,会贴标语,会宣传抗日……”“会跳舞演戏吗?”“这个不会,有人教,能学会。”……果然,他们什么都学会了。由王瑜主演的《放下你的鞭子》,演得观众声泪俱下,“打回东北去!”“收复一切失地!”……口号声响彻全场。王瑜每次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自己就且泣且唱,感动得观众也和着泪水应唱。“这就是艺术,这就是政治,艺术和政治高度结合在一起了。”①现在,他们教哲学的伯伯,也感到了孙犁碰到的那个问题:如何使教课内容和抗战联系起来?看来,还是这些孩子们取得了成功!

自然,这都是一些亲切的回忆。在抗战中,他们各自从事着自己神圣的事业,谁也没有失败。孙犁和他的同屋教了三个月的书以后,和学员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学员送了王晓楼一个代号:“矛盾”,送给孙犁的是“典型”。因为他们上课,常讲这两个名词。深县驻军首长,送给王晓楼一匹又矮又小的青马,有一天,他约孙犁去秋天的郊外武马。他先跑了一趟,然后叫孙犁骑上去。“马固然跑的不是样子,我这个骑士,也实在不行,总是坐不稳,惹得围观的男女学生拍手大笑,高呼‘典型’。”②

根据当年老战友的回忆,他在抗战学院的讲课,还是很受学员欢迎的。笔者不止一次听到过他的相当宏亮的谈话声音,他很随便地做过这样的介绍:“当年在抗战学院讲课,面对几百人,没有扩音器,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全是喊,练出来了。”没有热情或激|情的支持,没有听众的自觉配合,是很难一连喊上几个小时的。所以,老战友的回忆是信的。

在抗战学院教书时,他还为火线剧社编写过一个话剧——《鹰燕记》,描写了青年知识分子对抗战的认识转变过程①,可惜剧本已经佚失。但杨秀峰院长委托他写的抗战学院的校歌歌词,却靠人们的回忆保存下来了。“这首校歌,每天朝会时师生们要唱,剧团每次演出时也都要演唱,它像一团火焰,燃烧着学生们的热血,像一把火炬,照亮学生们前进的方向。”②

歌词真挚朴素地表达了一个时代的声音:同学们,

莫忘记那火热的战场就在前方。

我们的弟兄们,正和敌人拚,奋勇不顾身。

记起那,大好的河山,被敌人强占,烧毁的房屋,荒芜的田园;记起那,曾被鞭打的双肩,曾被­奸­污的衣衫。

前方在战斗,家乡在期望,我们要加紧学习,努力锻炼,把刀枪擦亮,叫智慧放光。

我们要在烈火里成长,要掀起复仇的巨浪!

我们要在烈火里成长,要掀起复仇的巨浪!

歌词保留下来,孙犁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在1978年写的文章中,还这样说:“杨院长叫我给学院写一个校歌歌词,我应命了,由一位音乐教官谱曲。现在是连歌词也忘记了,经过时间的考验,词和曲都没有生命力。”①这首题名《冀中抗战学院校歌》的歌词,收入《孙犁文集》第五卷时,篇末署的日期是1938年8月,如此,它是和学院同时诞生的。

抗战学院是当时冀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革命学府,《风云初记》中的男女主人公芒种和春儿(他们都是冀中土生土长的青年农民),都曾在这里学习、训练,而其中的张教官,则或多或少地反映着作者的面影。

在抗战学院开学一个多月以后,即1938年9月下旬,国民党河北省政府“主席”鹿钟麟和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来到学院“视察”。实际上,这一文一武的“主席”和“总指挥”,早在一年多以前炮声一响,就逃到黄河以南去了。不过,为了团结抗日,学院还是组织了欢迎大会。会上,张荫梧厚着脸皮丑表功,还批评学员高呼抗日口号是搞形式主义,学员们摆出事实,把他驳斥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当他要求把“抗战到底”四个字擦掉时,杨秀峰义正词严地指出:不能擦掉这四个字,这是顶要紧的字,假如你们不是来抗战,或者是抗战不到底,大家就不要淋着雨来欢迎你们了①。关于鹿钟麟、张荫梧“视察”的情节,《风云初记》第三十九章有很详细的描写,但把欢迎大会搬到县政府门前,变成了群众大会;学员和张荫梧的辩论,变成了群众和他的直接交锋;杨秀峰驳斥张荫梧的话,由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高翔来代替了。现在,让我们欣赏一下小说中描写的这个场面:鹿钟麟讲完,是张荫梧讲。这个总指挥,用一路太极拳的姿势,走到台边上。他一张嘴,就用唱二花脸的口音,教训起老百姓来,手指着县政府的影壁墙说:

“谁出的主意?带那么个尾巴­干­什么?添那么些个扯­鸡­芭带蛋的零碎儿有什么用?”

“什么尾巴?”台下的群众问。

“那个标语!”张荫梧大声喊叫,“欢迎鹿主席——这就够了,这就是一句完整的话。­干­什么还加上‘抗战到底’四个字!”

“你们不抗战到底呀?”群众在台下说……“混账!”张荫梧喊,“在我面前,没你们讲话的权利!”

“你八个混账!”群众也喊叫起来,“我们认识你!”

“把‘抗战到底’四个字儿给我擦掉!”张荫梧扭着粗红的脖子退到后边去。

高翔到台边上来,他说:“我们不能擦掉这四个字。这是四个顶要紧的字,假如你们不是来抗战,或者是抗战不到底,我们这些老百姓,就不要淋着雨赶来欢迎你们了!”“对呀!”台下的群众一齐鼓掌叫好。

张荫梧显然看见了冀中人民组织起来进行抗日的空前壮举,但是,惯会吹牛的他,却在日记里吹嘘起自己来:“此次北上,以省府之名为号召,以河北民军之武力为后盾,振臂一呼万山皆应,犹水之就下,沛然弗能御之也。”①1938年10月武汉失守以后,日军将进攻重点转向各抗日根据地。这年腊月,敌人从四面蚕食冀中,形势日趋严峻。不久,敌人占领县城,第二期学员提前结业,分散活动,孙犁也准备过游击生活了。

游击生活

孙犁刚到抗战学院教书的时候,因为参加工作不久,家庭观念还很深,加以民运院所在的深县旧州离家不远,附近很多县城也驻有抗日武装,路上安全,所以有时骑车回家看看。

1939年2月初,抗战学院全体师生在饶阳、安平边界集合,准备化整为零,分散工作。为了准备打游击,孙犁回到家来,打点衣物。这时他才知道,村子里驻有队伍。

次日上午,一群学院的男女学员到孙犁家里看望,他又获悉,这些学员是来慰问一二○师的。这很使他喜出望外,因为这是他向往已久的英雄队伍。而且,更令他惊喜不已的是,师部就驻在村里,贺龙将军住在村子的西头。

“我能跟你们去看看吗?”当他听到这一切之后,高兴得跳了起来。

“可以。”带队的男同学回答自己的教官,“回头参谋长给我们报告目前形势,你一同去听听吧。”

参谋长是周士第,住在孙犁三祖父家里。他住的是两间土坯盖的南房,破旧、­阴­暗,是过年时供奉家谱的地方。现在,悬挂家谱的那面墙上,挂的是一张很大的军用地图;参谋长穿一身灰­色­棉军装,站在地图旁边讲解着敌人的企图和我军的对策,显得十分英俊从容。孙犁的学生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教官,他高兴地说:“啊,你是搞文艺的呀,好极了,我们这里有两位作家同志呢,我请他们来你们见见。”

这两位作家原来就是何其芳和沙汀。他们随军出征,也都身着灰布军装,风尘仆仆。孙犁固然读过他们的作品,因为素不相识,彼此谈话很少。两位作家似乎也都拘谨,而且显得劳累,需要休息,好继续行军,参谋长就请他们回去了。这给孙犁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些将军们,对文艺工作很重视,对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是非常喜欢和爱护的。……他请两位作家来和我们相见,不仅因为我们是同行,在参谋长的心中,对于他的部队中有这样两个文艺战士,一定感到非常满意。他把两位请出来,就像出示什么珍藏的艺术品一样,随后就又赶快收进去了。”①游击生活开始以后,孙犁带了一个流动剧团,到乡下演出。他们现编现演,剧情就是身边的生活事变,常常才挂上幕布,因有敌情又拆下来到别村去演。演员着戏装化妆转移,是常有的事。这个剧团活动时间不长,但它的基本演员,很多人在建国后成了名演员。

在敌人占领深县县城以后,孙犁和他带的剧团编入冀中区直属队。他当了一两天车子队长后,终因夜间骑车不便,又把车子坚壁起来,开始了真正的步行游击生活。每天,白天进村隐蔽,黄昏集合出发,从十里、五十里、百里,直至最多可走一百四十里。有时是坦途,有时是结有薄冰的河滩。走在队伍中间的人,说不清队伍有多长,在黑夜里,他们只认准前边同伴绑在背包后面的白­色­标记和十字路口的白­色­路标。行军中不许抽烟和咳嗽;为了掩护子弟兵的行动,冀中群众几天里自动把狗全部打死。这样,这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长的队伍,在进行如此巨大的夜间转移的时候,除了在大地上留下的“踏,踏”的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孙犁用这样的文字,记录了这段生活:我们与敌人周旋在这初冬的、四野肃杀的、广漠无边的平原之上,而带领我们前进、指挥我们战斗的,是举世闻名、传奇式的英雄贺龙同志。他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对他向往已久。我刚进入革命行列,就能得到他的领导,感到这是我终生的光荣。所以,我在《风云初记》一书中,那样热诚地向他歌颂。①

现在,我们就把《风云初记》里的这段文字,也抄在这里:

……她们在村东头一家贫农的北屋里见到了贺龙将军。突然见到他,她只顾得浑身打量,好像在这位将军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带着红军时代的灿烂的传说,都是那些出奇制胜的英雄故事。

将军很是和蔼可亲。向她们致谢以后,他首先关心的是她们身体的健康。问到学校里的伙食,问到她们除去军事科目,平时还有什么运动?

……

乡亲们偷偷地问春儿:她会见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司令?春儿保守军事秘密,只是笑着说:这是一位很有名的人物,一位很能打胜仗的将军。乡亲们虽然闹不清将军到底是谁,可是他们知道:这一准是真正老牌的八路过来了。

一开始就是紧张的行军。春儿还没经历过这样的行军,行军是从每天黄昏开始……

深夜里,春儿看见过那骑在马上的将军。他们有时停在村庄的边缘,从马上跳下来,掩遮着一个微小的光亮,察看地图和指示向导……有时他们闪在一旁,让队伍通过,轻声安慰和鼓励着每一个人。

到了宿营地点,战士们都睡下的时候,他们又研究敌情,决定行程。①

这里写的行军生活,正是孙犁经历的那次行军生活。“这次行军,对于冀中区全体军民,都是一次大练兵,教给我们在敌人后方和敌人作战的方法。特别是对冀中年轻的子弟兵,是一种难得的宝贵的言传身教。”②孙犁说过,抗战期间他练出了两个本领:一是面对几百人,不用扩音器,大声讲课的本领;一是徒步行军的本领。“在八年抗日战争和以后的解放战争期间,因为职务和级别,我始终也没有机会得到一匹马。我也不羡慕骑马的人,在不能称为千山万水,也有千水百山的征途上,我练出了两条腿走路的功夫,多么黑的天,多么崎岖的路,我也很少跌跤。”③这是真的,就是在他的晚年,只要看看那双有力的长腿支撑着的瘦而结实的腰板,仍然给人一种硬朗的感觉。记得是70年代末,他对笔者说,他每天早晨还要在多伦道216号大院里跑跑步。那当然是慢跑,“所谓跑,就是使身体颤起来。”他说。但是,只要能使身体“颤”

起来,那也就是跑的动作了。而那时,他已年近七旬。

且说他在抗战初期的游击生活吧。前面提过,他不是当了一两天的车子队长吗?这个队长,是冀中抗联主任史立德指定的。“他的委任,并非因为我德才资都高人一筹,而是因为我站在这一队人的前头,他临时看见了我。”①是否如此,且不管吧,因为我们还记得,在1938年春冀中区人民武装自卫会成立时(吕正­操­亲自主持了成立大会),是史立德任主任,他任宣传部长。从宣传部长到车子队长,虽不算升迁,也是理所当然。

总之,他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了。他的夜晚骑车技术,实在不很高明,常常摔跤,以致引起后面部属的“抗议”;而他对自己部属的评价,也确实不高,但终归还是谅解了:说实在的,这个抗联属下的自行车中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新参加的青年学生,他们顺应潮流,从娇生惯养的家里出来,原想以后有个比较好的出路。出来不多两天,就遇到了敌人的大进攻,大扫荡,他们思家心切,方寸已乱。这是我当时对我所率领的这支部队的基本估计,并非因为他们不服从或不尊重我的领导。②随后,孙犁和另一位姓陈的同志奉命去深县南部一带工作。一天清早,他们离开了大队。战争的气氛笼罩着初冬的田野,四周寂无一人,恐怖而荒凉。他们一面骑车前进,一面注意着有没有敌情。他们都是安平县人,路过县境时谁也没有想到回家看看。天快黑时进入深县境内,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到大陈村老陈的二弟陈国栋家里吃饭住宿。孙犁见过这个在村里教武术的愣小伙子,常跟人打架斗殴,但在大节方面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们进入大陈村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村子很大,却遇不到一个人。在一个大梢门前面,他们刚敲了两下门,就听见几个人上了房:

“什么人?”房上的人问,同时听到拉枪栓的声音。“我们找陈国栋。我是他的大哥。”

房上的人嘀咕了几句,回答:“没有!”

紧接着就是一枪——幸好是朝天打的。

孙犁和老陈踉跄登上车子,弯腰逃去,听到房上说:“送送他们!”

随着一阵排枪,子弹从他们头顶上方“丝丝”飞过。他们一口气骑到村南野外大道上,两旁都是荆子地,孙犁倒在里面了。

抗战胜利后,孙犁见到陈国栋,问他:“那次在大陈村,你在房上吗?”

“在!”斩钉截铁般地回答。

“在,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黑灯瞎火,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哥哥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吗?”

“兵慌马乱,听不出来。”

“唉!”孙犁苦笑了一下,“你和我们演了一出古城会!”抗战爆发后,这是他遇到的第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

阜平纪事

“古城会”以后,他们连夜往深南赶,天亮时在一个村庄前面遇到了八路军哨兵,找到了他们所要去的一分区,会见了一分区司令员和政委以及深县县长。县长交给他们一台收音机,叫他们每天收听和油印一些新闻。从此,他们就驮着这台收音机打游击,夜晚在老乡的土炕上工作。有时抄完新闻,老陈睡下,孙犁喜欢调低声音,收听一段京戏。这时老陈总要劝诫他“节用电池”。其实,那时我方还没有电台,收听到的国民党电台播出的消息,参考价值不大。孙犁明白,上级交给的这台收音机,不过是叫他们负责保管,不一定为了收、编新闻。

在深南隐蔽了一段时间,冀中区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善閛纪年〉摘抄》里过这样一段话:“曾冒险回家,人扫荡我村刚刚走,我先在店子头表姐家稍停留,夜晚到家睡下,又闻枪声,乃同妻子到一堂伯家躲避。这一夜,本村孙山源被绑出枪毙,孙为前县教育局长,随张荫梧南逃,近又北来活动。”①总之,冀中区的形势变得严酷起来了,1939年春天,他和老陈奉命越过平汉路,到路西的山地去工作。

此举是王林来深县传达的黄敬的命令。去路西之前,除开了组织介绍信,王林又以某地委书记的名义,给黄敬写了一封私函,详细说明孙犁在冀中区工作的情况,言词间颇带赞扬、推重之意。孙犁那时还没入党,迂挚地认为,“既是抗日工作,人人有份,何必做私人介绍?又没有盖章,是否合适?”②在路上,他把信扔了。

夜晚过路时,遇上了大雨,雨中爬了一夜的山。妻子亲手缝制的平原人家的布鞋底,穿了两个大洞。过路后,见到育德中学的同学刘炳彦,他比孙犁低一个年级,原来也是文学爱好者,战争改变了他的道路,他拿起枪来,成了一名骁勇善战的团长。现在,他送了孙犁一支银白­色­的手枪。

到了晋察冀边区机关所在地的阜平,负责组织工作的刘仁,骑马来到他们的驻地。经过分别谈话,老陈很快有了工作,而他却住在招待所,迟迟不得分配。他每天爬上山头,东迎朝霞,西送落日,很有些惆怅之感。后来黄敬从冀中区来到路西,刘仁问明情况,才分他到晋察冀通讯社工作。从此,他明白了介绍信的重要­性­,“参加革命工作,并非像小说上说的,一进来,就大碗酒、大块­肉­,论套穿衣服,论秤分金银,还有组织审查这一道手续。”③孙犁看到,党的领导部门非常重视新闻报道工作。抗战开始不久,各根据地就办起报纸,成立了通讯社。晋察冀通讯社是1938年冬季成立的,各分区成立了分社,各县、区宣传部门,设有通讯­干­事。

晋察冀通讯社驻阜平城南庄,主任刘平,身材不高,好抽烟斗,温文尔雅,能写当时胡风体的文艺论文,据说刚从北平出狱不久。孙犁分在通讯指导科,科长姓罗,宁波人,学生出身,后从抗大毕业,孙犁对他的印象,却极其不佳:此人带有很大的洋场恶少成分,为人专横跋扈,记得一些革命和文艺的时髦名词,好给人戴大帽子。

记得在边区记者协会成立时,我忘记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就说是周作人的理论。这种形左实右的人,在那时还真遇到不少,因为都是青年人,我置之不理。

……他平时对我还算客气,这一是因为我年事较长,不与人争;二是因为我到社不久,就写了一本小册子,得到铅印,自己作品,封面上却写上集体创作,他以为我还算虚心,有可取之处。那时,因为伙食油水少,这位科长尤其嘴馋,我们在业余之暇,常到村外小河芦苇深处,掏些小沙鱼,回来用茶缸煮煮吃……每次掏鱼,他都是站在­干­岸上,很少下水,而且不断指少划脚,嘴里不三不四,使人生厌,兴趣索然。①

孙犁和他同睡老乡家一条乌黑发亮的土炕,不但没有枕、褥,连一张炕席也没有。孙犁常失眠,有时半夜趁着月光,看见他也睁大两眼,想着心事。原来他正在和社里一位胖胖的女同志偷谈恋爱。后来他们终于结婚,一同调去平北游击区工作。在一个星期六,他骑马去接妻子,路上与敌遭遇,中弹牺牲。听到他的死讯,孙犁深为惋惜。

孙犁在通讯指导科的工作,是每天给各地通讯员写信、联系,写信多时可达七、八十封。他并且很快编写出一本小册子,题为《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即上面讲到的那本署名“集体创作”的书。可惜后来此书失存。

孙犁清楚地记得,在那些年代,“我们培养出大最的优秀的通讯员和记者,也牺牲了很多年华正茂、奋发有为的同志。在通讯员中间,并出现了不少诗人、作家,出现了不少新闻工作的骨­干­。”他说:在这一时期,四方多难,大业始创,我们的党,在制定每一项政策时,都是非常谨慎的。政策是很鲜明实际的,与群众的意愿是完全一致的。每一名记者,都时时刻刻生活在群众之间,为群众工作;群众也时时刻刻关心他,帮助他,保护他,向他倾诉心曲。因此,在这一时期,新闻也好,通讯也好,特写也好,都不存在什么虚构的问题,其中更没有谎言。

战争年代的通讯,可以说是马上打天下的通讯。

是战斗的,真实的,朴素的,可以取信当世,并可传之子孙的。①

孙犁也当过记者,但是,却不很成功。

在分到晋察冀通讯社的这年冬季,他到雁北进行了一次采访。这时机关已转移到平阳附近的三将台——一个处于高山坡上、面临一条河滩的十几户人家的村子。他从这里动身,同行者还有董、夏两位。夏似乎是党员,社长虽未说明由他负责,孙犁揣情度势,认为他在三人之中更被信任。雁门关以北统称雁北地区,那里冰天雪地,春风不度,大雁也不往那儿飞。出发时,他们每人发了一套短小而不可体的中式土布棉装,特别是孙犁,因为个子高,穿上这套棉袄裤,手腕和脚腕,都有很大部位暴露着。另有一顶毡帽,形似未充气的皮球,剪开一半,翻过来却可以护耳。此外,腰间缠上一根布带,——这样一来,上装更有捉襟见肘之虞,但可以更有效地抵御雁北的风寒。何况,和当地农民比较,这已经是很优越的装束了。

去雁北的路很难走,他们又多走僻路,爬山涉水不用说,有时还要从只有走兽才能攀援、穿过的山峰中,相互提拉而过。这样走了几天,终于到了雁北行署所在地。行署所辖范围,主要是应县、繁峙一带。行署主任王斐然,正是孙犁在育德中学时的图书管理员,他是大革命失败后到育德任职的,那时他整天穿一件不很­干­净的蓝布长衫,行路、举止显得蹒跚而潦倒。现在可是意气风发、一改旧观了。

这时王震的部队正在雁北活动,他和老茧做了一些日子的随军记者。孙犁跟随一个团活动,团政治部主任,每餐都把饭盒里的菜分一些给孙犁。那些年,他经常遇到这样年轻好客的指挥员。一次部队集合,山下朔风呼啸,老董把自己穿的日本黄呢军大衣脱下,让孙犁穿上,这件事也使他感到了战斗伙伴的关怀和温暖。

敌人很重视雁北,屡次“扫荡”。当敌人故伎重演时,孙犁回到行署,他有些依赖思想,就跟着行署主任转移。一天来到某村,正要吃炖羊­肉­,还没烧熟,已从窗口里看见山头上下来日本兵。他们放下碗筷,往后山疾跑,下山后就是一条结了薄冰的河,王斐然穿着羊皮袍子,他穿着棉裤,硬郯过去。

过了河,半截身子都是水,随即结冰,盔甲似的哗哗响着,行走十分不便。

他发起高烧,王斐然找来担架。夜晚,爬上一处高山,将他放在一家无人住的农舍外屋。高烧中,他断续听到地委书记和行署主任的谈话声音。书记要求高度疏散,问主任还带着什么人。回答说有一名记者。

“记者为什么不到前方去?”

“他病了。”

以后,王斐然虽然也有烦言,孙犁还是很感念他,因为在紧急关头,得到了他的照顾。“不然,战争年代,在那样人地两生的荒凉之地,加上饥寒疾病,我一个人活动,很可能遇到危险的,甚至可能叫野狼吃掉。”①年关将近,他和董、夏回到了通讯社。孙犁当然不满意自己的采访工作,因为他觉得自己写得太少,只交了一篇文艺通讯稿——《一天的工作》。这篇作品,现在是《孙犁文集》的“开卷第一篇也”,文末署:1939年11月15日于灵丘右矶。

对于他们的这次采访,刘平在会上委婉而严厉地表示了不满。

他知道,夏一个人向领导作了汇报。而且他还知道,这个人本身散漫,却好对别人造作谎言,取悦领导——我有这样的经验,有的人在战争打响时,先叫别人到前方去;打了胜仗慰问时,他再到前方去。对于这样的记者或作家,虽是领导,我是不信服,也不想听从的。

我虽在幼年就梦想当一名记者,此次出师失败,证明我不适宜当记者,一是口讷,二是孤僻。所以后来就退而当编辑了。②这期间,他认识了当代的一些英才彦俊,这些抗日风暴中的热情歌手,更值得他去怀念。晋察冀通讯社成立时有十几个人,他们多半是刚从抗大毕业的学生。但是,不到几年,就牺牲了包括陈辉、仓夷、叶烨在内的好几位初绽才华的青年诗人。他们击风搏雨的歌声和英勇挺进的步伐,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也希望,这些烈士的英名永远刻印在时代的丰碑上。

穷山恶水,伙伴情深

从雁北采访回来,就过春节了。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过年,东望冀中,他仿佛看到了吞没在硝烟中的故乡平原,心情十分沉重。

年三十晚上,房东来到他的屋里,恭敬地把一个黑粗瓷饭碗和一双荆条做的筷子放在炕沿上:“尝尝吧。”

碗里是一方白豆腐,上面是一撮烂酸菜,再上面是一个窝窝头,还在冒热气。孙犁非常感动地接受了他的馈赠。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单身汉:­干­黑的脸,迟滞的眼神,粗筋­祼­露的大手,话不多,甚至连笑容也带着愁苦……这些特征,也是孙犁在冀中农民身上看惯了的。

这里的生活,却比冀中更苦。阜平一带,号称穷山恶水,可耕地极少。人们常常看到,住在向阳山坡上的农户,把房前房后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凡有泥土的地方,哪怕只有炕席或方桌那么大,也都因地制宜地种上庄稼。这样,在秋收后,他们的房顶上、屋檐下、门框和窗棂上……便挂满了红、黄、赭、绿等各种粮穗和果蔬。但是,以这种方式换来的收获终究太少了,他们不得不成年累月地吃糠咽菜。这里的农户,每家院子里都放着几口高与人齐的大缸,里面泡满了各种可以摘到手的树叶。在冀中,荒年时才吃树叶,而且多半是榆、柳的­嫩­叶。这里是连杏树、杨树,甚至是巴掌大的蓖麻叶,都往缸里泡,上面压上大石头,一任风吹日晒雨淋,夏天,蛆虫顺着缸沿乱爬。吃的时候,拿到河里洗净,切碎后加一点盐。

房东这天拿来的酸菜是白萝卜的缨子,这是因为过年的缘故。

孙犁多次谈到他在晋察冀山地里的生活情形。抗战初年,在冀中吃得还好,因为有家庭的接济,可以经常下小馆。1939年到阜平后,便过起每日三钱油、三钱盐的生活,而且常常吃不饱。哪里能吃得饱呢?“菜汤里的萝卜条,一根赶着一根跑,像游鱼似的。有时是杨叶汤,一片追着一片,像飞蝶似的。”①吃不饱,就喜欢到野外转游,例如像前面说的,掏点儿小沙鱼,用茶缸子煮煮吃。如果在霜降以后,就到山沟里去拣残落的红枣、黑枣、核桃和梨子等。拣完了树下的,还要仰望树上的:那里有主人的竿子够不着的地方,残挂在树尖上,却是最大、最红、最美丽的果子。这当然也是最大的诱惑。他常常拣起石子,向它瞄准。结果是直到脖颈发僵,那红的果可能还在空中向他讪笑。“夜里,我又梦见了它。第二天黎明,集合行军了,每人发了半个冷窝窝头。要爬上前面一座高山,我把窝窝头吃光了。还没爬到山顶,我饿得晕倒在山路上。忽然我的手被刺伤了,我醒来一看,是一棵酸枣树。我饥不择食,一把掳去,把果子、叶子,树枝和刺针,都塞到嘴里。”①

他写过一首诗,叫《蝗虫篇》②,在这首诗的“附记”里,他记下了这样一件事:1939年,我被调到阜平一带工作。阜平山穷水恶,地瘠民贫,公粮匮乏,食不得饱。每至下午三、四点钟,即觉饥肠辘辘,不得不到村外山沟,拣些黑枣、红枣充饥。一日,同陈君外出,漫步至山上,山顶有一荒寺,庭生茂草,蝗虫飞跃其间,我与陈君各捉母蝗虫一大把,另拣枯树枝一堆,在台阶上架火烧之,得饱餐焉。幼读《水浒》,言浪子燕青,于不得食时,常到野外,觅些虫蚁充饥,当时颇不知虫蚁为何物,又何以能入口。今始明白,所谓虫蚁,殆指此等物品耳……当时是战争环境,连晋察冀领导机关也同样过着艰苦的生活,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里就说过:“在晋察冀山地,我们是吃过黑豆的。”

阜平山地缺粮,也缺布匹,因为这里也不能种植棉花。孙犁春季到阜平,由夏入秋,天气渐凉,被、服仍无着落,连枕头都是用砖代替。他从冀中带来一件夹袍,一位巧手同志借了老乡一把剪刀,把它改造成了两条夹褥,每人一条,铺在光光的土炕上,使他第一次感到布匹的难得和可贵。1941年冬天,他回过一次冀中。一位同志送给他一件狗皮大衣筒子(这显然是那次冀中区打狗运动的副产品),他的妻用自织自染的黑粗布,给他缝了一件短皮袄。因为狗皮太厚,缝起来很吃力,她几次扎伤了手。当他再次越过平汉路,回到山地来的时候,便格外珍重地带上了这件皮袄。

他曾经这样形容他在晋察冀时的一位伙伴——康濯:作者头戴一顶毡帽头,身披一件蓝粗布袄,在这一段山路上,工作了该是十年吧……①这个戴毡帽头、穿蓝粗布袄的形象,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呢?

但是,关于阜平,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们想起来,那在全中国,也算是最穷最苦的地方。好年月,农民也要吃几个月的树叶……但是阜平,在我们这一代,该是不能忘记的了,把它作为摇篮,我们在那里成长。那里的农民,砂石,流水,红枣,哺育了我们。”②他也唱过这样的歌:

满山腰,

红的花,

织成一条锦带。

围绕着这山村,

添加不少光彩。

从村边,

流过胭脂河。

雨后,

泉水从山涧流下,

冲滚着半红的沙果。

……

聂司令员,

在春天作了一个号召,建立太行山铁的子弟兵!

这号召,

像秋后的山风,

向整个太行山吹动。

……①

显然,对他来说,穷山恶水的阜平,永远是一个温暖的记忆,一支热情洋溢的歌。

……关于晋察冀,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快要十年。

那些在我们吃不下饭的时候,送来一碗烂酸菜;在我们病重行走不动的时候,替我们背上了行囊;在战斗的深冬的夜晚,给我们打开门,把热炕让给我们的大伯大娘们,我们都是忘记不了的。①现在,我们再回到三将台来。

在这个小山村里,孙犁参加编辑油印刊物《文艺通讯》。梁同志管刻写;印刷、折叠、装订、发行,是他和老梁一起动手。听口音,老梁是曲阳人。那时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很少互问郡望。而且老梁话也不多,没事就坐在炕上抽烟斗。他的铺盖很整齐,因为离家近,除去棉被,还有枕、褥。后来,他另有调用,临行把铺在身下的一块油布送给孙犁,作为共事的纪念。他知道孙犁一直睡在没有席子的炕上,这块油布是需要的。可惜孙犁享用不久,某次行军途中,他躺在路边大石头上午休,一觉醒来,爬起来就赶路,竟把铺在身下的油布丢了。

在三将台,孙犁还帮助一位女同志办了识字班。一方面是这位热情、美丽、善良的女青年的努力,另一方面也因为这里是报社机关驻地,在很短的时间里,这个十几户的小山村,就成了边区文化的一个中心。孙犁在1940年1月写的《识字班》①这篇散文里描写了这个小山村,并由于环境原因,把三将台的村名改成了鲜姜台:鲜姜台是个小村子,三姓,十几家人家,差不多都是佃户,原本是个“庄子”。

房子在北山坡下盖起来,高低不平的。村前是条小河,水长年地流着。河那边是一带东西高山,正午前后,太阳总是像在那山头上,自东向西地滚动着。

冬天到来了。

一个机关住在这村里,住得很好,分不出你我来啦。过阳历年,机关杀了个猪,请村里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顿,又叫小鬼们端着菜,托着饼,挨门挨户送给女人和小孩子去吃。

而村里呢,买了一只山羊,送到机关的厨房,到旧历腊八日,村里又送了一大筐红枣,给他们熬腊八粥。

鲜姜台的小孩子们,从过了新年,就都学会了唱《卖犁膏糖》,是跟着机关里那个红红的圆圆脸的女同志学会的。

他们放着羊,在雪地里,或是在山坡上,喊叫着:

鲜姜台老乡吃了我的梨膏糖呵,五谷丰登打满场,

黑枣长的肥又大呵,

红枣打的晒满房呵。

自卫队员吃了我的犁膏糖呵,帮助军队去打仗,

自己打仗保家乡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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