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景辉问:“那案子破了吗?孩子们找到了吗?”录事参军又是一通唉声叹气:“刺史府派了人出去,城里城外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找到。最可恼的是,此后又陆续有别的小儿走失案子报过来,这十来天算起来,大概都有几十个孩子没了踪影!”“几十个?”狄景辉也不觉倒吸口凉气:“难怪百姓到刺史府门口来闹事,录事大人,这可是桩大案子啊……你打算怎么办?”
录事参军苦着脸道:“查案本非小官所长,再说庭州刺史缺失,这样的大案没有第一长官属领查察,真的很难有所突破啊。”“录事大人的意思是不想管?”录事参军沉默,狄景辉挑起眉毛道:“狄某对官家的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录事大人如何处理案子也轮不到狄某说三道四,不过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这么许多孩子丢失官府却无所作为,恐怕百姓不会让录事大人轻易蒙混过关噢。”
狄景辉话音刚落,刺史府门口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二人一起朝门口望去,录事参军的脸都白了,喃喃道:“不是我想蒙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官福薄命浅,管多了只怕招致无妄之灾啊。”狄景辉皱起眉头:“无妄之灾?这又是从何说起?”
录事参军凑近狄景辉,转动着眼珠道:“狄公子不是外人,小官就再多说一句。我派人查访了这么些天,虽说没找到孩子们,却也查到些蛛丝马迹,只不过……”他舔了舔嘴唇,脸上突现恐惧之色:“小官目下觉得,这件案子非常人所作,却与鬼神巫术有关!”
狄景辉不可思议地瞅着录事参军:“录事大人,您没事吧?”
跨出刺史府正门时,闹事的百姓们正在差役的推搡驱赶中挣扎呼号。狄景辉冷眼旁观,只见好几个妇人已哭得昏厥在地,不用猜就知道是走失了孩子的母亲,她们身边的男人们有胡人、也有汉人,俱是面容憔悴、神色既焦虑又愤怒。狄景辉默默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回想着方才录事参军的一番说辞,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录事参军说话间闪闪烁烁,语焉不详地透露给狄景辉,庭州新起的这一系列走失儿童案似乎牵扯着某种隐秘的险恶力量,具体情形他也不清楚,但那些丢失的孩子们必然凶多吉少。因为害怕邪灵的威力,更害怕给自己招致祸患,录事大人已拿定了主意不去追查。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告诉狄景辉,此次朝廷和赦免狄景辉的圣旨一起下发到庭州的,还有任命新刺史的公文。原凉州刺史、本次陇右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并得到狄仁杰大为赞赏的崔兴大人,将接任庭州刺史一职,不日就要到任。录事大人的如意算盘就是拖一天算一天,只要拖到崔大人来庭州赴职,把这一大团乱麻扔过去,他自己也就解脱了。
狄景辉对此无言以对,既然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庭州了,他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给录事大人提建议说,即使不卖力追查案件,至少也该在全城张贴公告,让百姓在最近这段时间里管好自己的孩子,尽量避免类似事件愈演愈烈,等到时候崔刺史来了,录事大人也好有个交待。
顺着通衢大道走了很远,刺史府门口的吵闹声仍然不断涌入狄景辉的耳窝。狄景辉停下脚步仰望晴空,庭州盛夏火辣辣的艳阳仍然那么灼人,他眯起眼睛,一时间无法说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喜、是忧?……真的要回去了吗?
想到洛阳,狄景辉的眼前又浮现出狄仁杰那张苍老的脸。狄景辉早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端详过父亲了,但就在不久前的重逢中,他才震惊地发现,原以为永远睿智强大、不可战胜的父亲,竟已衰老到令自己心颤的地步。狄景辉想,让自己回洛阳,一定是皇帝体察了父亲的心意所做的决定,说不定父亲还为此恳求了皇帝呢。只可叹,还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令老父亲牵肠挂肚的人,却是求也求不回去了。
“庭州,庭州。”狄景辉的眼睛湿润了:“当初是我信誓旦旦要在此地生根,可是今天,元芳,莫非倒是你,要永远留下来了……”
洛阳附近的石淙山,山峦秀美、云蒸霞蔚、绿野森森、鸟语花香。山间遍布清泉小溪、淙淙流淌于嶙峋碎石之上,如琴韵悠扬,日夜不绝,从而得名“石淙”。高宗时期,此山便以其清幽隽雅的环境而深得二圣的喜爱。每当洛阳盛夏时节,高宗武后常常临幸石淙山,避暑消夏,石淙山遂成洛阳郊外皇室之消暑胜地。
七月初一,武皇在洛阳城头迎得自陇右大胜还朝的十万大军,欣喜之余大赦天下,并改元“久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仿佛突然焕发了青春似的,除了临朝听政之外,更是兴致百倍地寻欢作乐,精力旺盛地让正当壮年的朝臣们都感到既欢喜又压迫。
今天是七月初十,武则天率领着她最亲近的皇戚和最宠信的朝臣们,来到石淙山游玩。一路之上,女皇的心情出奇地好,随行诸位自然也忙着凑趣,好像真的放下了所有的纷争和罅隙,至少是表面上地,投入到风雅清新的山野美景之中,尽享这份难得的轻松与和睦。
日上三竿之时,这支仪仗飘扬、富丽雍长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半山的玉泉亭外。此处是石淙山风景最胜之处,往上看,一挂碎玉缤纷的瀑布从山巅坠落,将阳光反射成点点金辉;朝下望,一脉蜿蜒流淌的清泉奏鸣叮咚,在翠竹野花间旖旎穿行;正前方半山坳的峭壁外,满眼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绿意,令人望之流连、心旷神怡。
玉泉亭内外早就铺好凤尾竹编的凉席,一张张矮几整整齐齐地置于席上。武则天面南背北,笑容满面地坐于主位上。山间凉风带来草木沁人的香甜,武则天连吸几口,只觉得神清气爽,怀视众人时,她的目光不由地洗脱几分怀疑和尖锐;多了些许和蔼与慈祥:李显、李旦、太平、武三思,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个宝贝,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添了多少乐趣;还有狄仁杰、姚崇、周梁昆、曾泰、张柬之……他们都是自己倚赖的左膀右臂,大周天下不可或缺的栋梁。又一阵清风吹过,树叶的飒飒与泉水的淙淙应合,仿佛一曲天籁,奏响的是和谐共生、自得天然的仙乐。恍惚间,女皇的神思有些缥缈,几乎填满了她整个人生的争斗在这一刻显得是那样丑恶和疏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她还是可以试一试做一个母亲、祖母、姑妈、爱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女皇。
“圣上,笔墨都准备好了。”武则天抽回思绪,眯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语的女官,笑了:“婉儿,今天这样难得的盛会,你得给朕想个新鲜有趣的玩法,光做几首奉和圣制的诗可不行。”上官婉儿仍然半躬着身子,蒂尔道:“圣上真是好兴致。奉和诗都已经做了,要不……今天咱们再联个句吧?”
“好啊,好啊。”武则天开心地竟有些眉飞色舞:“婉儿,还是你来主持,人人都要参加,一个都别饶过了。”“是。”上官婉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今天大家都做过诗了,这联句就算是余兴,还是容易些,用柏梁体吧。”“好,就听你的。”
圣谕下达,席间各人无论如何,都要打点起百倍的精神来应付。狄仁杰自早一路登山,到此时已十分疲惫。从陇右道返京之后,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体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他深切地预感到,自己恐怕真的要面对人生的终点了。对于死亡,他并不惧怕,生死有命,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狄仁杰是能够坦然应对的。让他百转心结无法释怀的,只是遗落在七十载生命长河中的点滴遗憾,并不多,却桩桩件件锥心刺骨。这些天来,每一个难眠的漫漫长夜里,他的心都在焦虑和思念中辗转。有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有些人,还让他牵挂怀恋——怕只怕,自己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