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将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贤坊口,这才转回来。他策马缓步来到狄府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本来狄仁杰已经关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经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决定,今夜还是留住狄府。
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点起蜡烛。他静立片刻,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虚幻、凄凉,仿佛传递着来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这间屋子很久了,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夜晚他都觉得沉重而压抑,但是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刻,沈槐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他心头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时,原来那个人的影响并非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实际上沈槐在庭州时,就已知道李元芳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还了。但他也知道,狄仁杰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沈槐不着急,这么多时间都等下来了,况且他非常了解狄仁杰对于将来的焦虑,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杰已经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这个孟兰盆节,应该会让狄仁杰下定决心的。
他没有想错。三更才过,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沈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房门,门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脸:“啊,沈槐啊,你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去住?”沈槐的心中涌起真切的同情,他温言道:“卑职怕您有什么吩咐,所以……送完临淄王就直接回来了。”
狄仁杰咳了一声:“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绪不宁,到这里来走走。”沈槐伸手相搀,两人慢慢步入室内,同时停下脚步,狄仁杰缓缓地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沈槐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想元芳兄了吧?”
狄仁杰明显地怔了怔,片刻,才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沈槐低头不语,狄仁杰慈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驻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槐啊,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元芳跟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捐躯于边关,虽说这也是他的心愿,但、但老夫总觉得有愧于他啊。若不是因为我,元芳的命运应该不致如此坎坷。”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沈槐啊,老夫不愿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辙。”
“大人,您?”沈槐惊惧地瞪大眼睛,狄仁杰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别急,别急。沈槐啊,今夜老夫与你说说心里话……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恐怕时日无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强,不应该在我这老朽身边消磨时日,”“大人!”沈槐又失声叫起来,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听我说完。老夫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让你有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当然,因你是老夫至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还要将心腹之事托付给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沈槐蠕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狄仁杰轻叹一声:“沈槐啊,你好好考虑,老夫决不想让你为难。不论你的决定为何,老夫都会尽力保你一个好的前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回到书房很久,狄仁杰都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还不算很久的过去,狄仁杰和李元芳也曾有过一个关于前途的谈话,正是这次谈话,将李元芳最终引上了远离之路。对于狄仁杰来说,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样不同。这一刻他的心痛鲜明到了极处,只因那失去的再不复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境。
“哗啦,哗啦……”湖水轻柔地拍打着细密砂土铺就的湖岸,单调的拍击声让周遭的宁静显得益发空淼、安详。在炎炎列日下曝晒了整个夏季,清冽的湖水自顶至下暖意融融。从远处雪山之巅吹来的清风,挟带着夏末初秋的舒爽,刚刚拂过湖面,便沉入温润优柔的百顷碧水之中,再不见半分冰凉。
这水声在悠长深邃的梦境中一直伴随着他,让他倍尝艰辛、历经磨难的身心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现在又是这水声,引导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李元芳睁开眼睛,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头顶上的绿叶丛中轻盈跃下,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幻化成一张闪着金光的妍丽面容,这面容让他感到如此亲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皮,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这张脸上苦尽甘来、悲喜交加的绝美笑容。
“真巧,我刚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云端着个粗瓷碗坐到他的身边,碗里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李元芳所躺的是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榻,搁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下,墨绿色的浓荫如顶,既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北面高耸的雪山上吹来的冷风。往前几步,便是如镜面般平整的一片碧湖,清淳的湖水倒映着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纯粹的蓝,蓝到令人心惊、蓝到催人泪下,仿佛聚汇了人心中最深刻的忧伤,伤到尽头,才凝结成这样一片无以言表的湛蓝。
“吃点儿东西吧。”裴素云将瓷碗搁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就要来扶李元芳。他却抬起手将她的胳膊挡开:“我自己来。”裴素云一怔,下意识地又把碗端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微蹙眉尖,一边吸气,一边咬牙撑起身子。试了好几次,李元芳总算费力地坐好了,抬眼看到裴素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又哭什么?”
裴素云低头拭去泪水,从碗中舀出汤来,送到李元芳的嘴边,勉强笑道:“这里没有牛羊,但是有鱼。你尝尝这鱼汤,比别处的更鲜美些……”李元芳在她的手上就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咸的。”“啊?”裴素云不相信地收回汤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咸啊?明明是甜的?”再看李元芳,眼睛里闪动促狭的光芒:“掺了你的眼泪,所以咸了。”
“你!”裴素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过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实实地喝了几口,裴素云才轻声道:“说起眼泪,这镜池相传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泪流而成的,然而这湖水却是甜的。”
传说,草原女神爱上了天山之巅的雪域冰峰,万般求索而不得回应,后来草原女神终于决定,只要能天长地久地守候在他的脚下,日日夜夜地凝望他,便也满足了安宁了幸福了,所以她虽然流着泪,那泪水的滋味并不咸涩,却是欢喜而甘甜的。她的泪水流了千年万年,终成这泓碧水,名为镜池。
“镜池,”李元芳将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沦的蓝,喃喃地问:“这名字也是传说中来的吗?”裴素云轻吁口气:“当然不是。”她看了看李元芳:“你猜猜,这名字是何人所起?”李元芳向后靠去,轻轻摇头:“这还用猜吗?……裴冠。”“你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裴素云闪动着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边,李元芳抬手抚弄她的头发,良久,才叹道:“我的女巫,你还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