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为啥师父得票这么少啊?\');
28.上药
浮云城出了这档子事,大年节下,闹得人心惶惶,连年日的气氛都淡了许多。因此事牵连甚广,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杜衡院凡参与筹划,采办,监工人员一律涉及在内,六部九阁中好几个主事的弟子都被拿下,原本挤破脑袋都要将门下弟子塞入这些机要部门的各大主事,这时却恨不能与这些涉案之人无一丝瓜葛。
菁华堂主韩寿昌在家中坐卧不宁,熬了两日,再受不住,主动到三个城主面前请罪,请责失职不查之罪。他主管财务工程,是陈经的顶头上司,祠堂被炸这样的大事,自然与他不无关系。
李玄矶却也没说什么,此事连他自己都有责任,更何况韩寿昌,若如此追究下去,岂非要自乱阵脚?一再自责不说,反倒还安慰起韩寿昌来,要他稍安勿躁,安心份内之事。
尚悲云忙于清查祠堂被炸一事,整日都呆在龙骖分堂审案,因脱不开身,阙金寒暂时被调去城防,经此一变,城内的守备力量又增一层,正月以来,几乎无人请客吃酒,各部门再不敢疏忽大意,一个个都动手清理内部事务,生怕又出什么纰漏,浮云城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只洛小丁最为逍遥,虽说是闲,却也并不好过,那日自祠堂回来后,她左颊红肿灼痛更甚,鹧鸪弄来好几样外敷的药膏涂抹都下不去,半边脸高高肿起,吃饭喝水都成了问题,却偏偏不肯去霍先生那里看。
鹧鸪拿镜子照给她看,洛小丁看一眼,也吓了一跳,左边这半张脸实在难看,肿成馒头样不说,连颜色都变了,乌紫的一片,像是没洗干净,着实无法见人。好在这些日子大家都忙,没有席宴,也不用出门,师父那边更是看不见人影,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见不到他,如此一来,洛小丁倒也不觉什么,只拿冷帕子敷一敷脸,静等脸上淤血散去。
取松院内时不时会传进外面的消息,有谁被羁押,又有谁被革职?再之后便再听不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洛小丁估摸着这事情只怕有了结果,只怕两三日后便有定论。
到了初八那日,李玄矶果然没再出去,洛小丁早起去问安,因脸上还肿着,总觉不自在,总是不由自主拿手挡着那半边脸。李玄矶瞧见,眼中微有愕然之色,却也没问什么,只挥手叫她回去。
洛小丁回房坐了一阵,听见外面廊上有脚步声响,起初以为是鹧鸪,后来才发觉不是,一忽儿功夫,那人走近,门上响起笃笃之声。洛小丁听出那是师父的脚步声,忙起身开门,将李玄矶让进房内。
李玄矶双眼只往她肿着的左脸上瞅,一边从袖中摸出个白色的盒子,道:“肿成这样,怎不过来说一声?”
洛小丁道:“并没什么,过两三日自己便消了。”
李玄矶一时无语,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道:“你过来坐下,我看一看。”
洛小丁只好走过去坐下。李玄矶轻轻扳过她的下巴,另一只手轻抚上她头顶,将她左脸侧转过来,低头看了一看,道:“我帮你上点药。”
他探身到门外,叫人端了两盆净水来,在其中一盆水中洗了手,又在另一盆水里拧了一块干净的巾帕,将洛小丁左边脸颊细细擦拭一遍。
李玄矶下手虽极轻柔,洛小丁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左颊因为红肿,肌肤格外敏感,只稍稍碰触,便如被针扎。李玄矶缩了缩手,问道:“很疼?”
洛小丁摇头,一边道:“师父,我自己来。”她心里慌得不行,只觉别扭,师父这份忽如其来的恩宠,实在叫人难以消受,洛小丁甚至觉得惶恐,正想站起身来,却被李玄矶一把摁在椅上。
“叫你坐下!”李玄矶脸色微寒,语声中颇有恼意。
洛小丁听他语气严厉,便再不敢动,只定定望着前面,心里叫苦不迭,只悔前两日没有听鹧鸪的话到霍师伯那里去看,她对师父,向来是既敬又怕,何曾敢在他面前有一丁点儿放肆?哪及在慈和的霍师伯面前随意?如今师父替她上药,竟比上刑还要难过。过了片刻,左颊上有什么轻轻滑过,一丝沁凉含着幽香从肌肤渗透下去,脸颊上的灼痛竟因这沁凉而有所舒缓。
李玄矶拿木签挑了药膏仔细涂抹,轻轻道:“这‘冰玉散’对你这一类的碰伤最为有效,只需敷上两三日,肿便会消。”
洛小丁不敢应声,只觉师父离自己越来越近,鼻息暖暖扑在她脸上,她忍不住往后便是一缩,缩了一下又觉不妥,微偏过脸看了师父一眼。
李玄矶正专心致志往她脸上上药,此时此刻,他面目宁和,唇角微漾着笑,不见丝毫冰冷锐利的戾气,他看着她,眼中――分明柔情似水,就像……就像,她迷惑地想,脑中忽然嗡地一声,就像大师兄看元宵姐姐那样……
洛小丁的心跳一霎那间加快,怎么可以?他是师父……不不,是她看错了,她一定是看错了,自己真是胡思乱想了。她越想越觉羞惭,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慌忙别转脸去,只稍稍一动,便被李玄矶止住:“别动!”
李玄矶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令她一动也不能动,她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神思乱纷纷,恍惚中听得李玄矶低低唤了一声:“小丁……”
洛小丁胡乱“嗯”了两声,只是不敢睁眼,只觉师父的手指从她发鬓边轻轻滑过,而后师父温暖的气息离得远了,她听到师父淡而无波的声音:“涂好了……晚上再涂一遍,别擦掉,等明日一早起来,红肿应会消去大半。”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睁开眼来。李玄矶已走到桌子那边,伸手盖好那白色的盒子,放于靠墙边的雕花榆木柜上,道:“晚上我便不过来了,这阵子城里事情多,乱得很,你别跟着人乱掺合。”
洛小丁忙站起身答话:“弟子明白,请师父放心。”
李玄矶凝目看定她,眸中暗潮起起落落,凝成一潭幽黑之色。过了良久,他才低低叹气:“我最不放心……便是你。”如何能放心?她这模样,这样的身形体态,还能掩人耳目多久?
29.元宵
连日来阴云蔽日,接近半月,祠堂被炸一事仍未盖棺定论,案情进展曾一度停滞不前,外间有传,此事乃混入城中奸细所为,诸如此类,不一而谈。
外面虽传得沸沸扬扬,取松院却讳莫如深,底下有几个多嘴的因为私议此事,被秦管家一顿荆杖,赶了出去,自此再无人敢多言多语。
洛小丁遵师父嘱咐,每日早晚将那“冰玉散”敷于患处,果然立竿见影,不到两日,红肿已消散大半,到了第三日竟完全看不出红肿的痕迹,且无一点暗沉疤痕遗留,又恢复昔日的如玉容颜,李玄矶见了也颇欣慰。
这一日,取松院忽然张灯结彩,廊上檐下挂满彩灯,底下丫鬟仆妇个个喜气洋洋,忙得不亦乐乎。洛小丁甚觉奇怪,一问鹧鸪才知是正月十五,要闹元宵。她自在取松院,每日浑浑噩噩度日,过得竟连天时地日都不知晓。
鹧鸪道:“城主今晚上要在后花厅设宴,请各位主事舵主前来赏灯……到时只怕有不少人,难得热闹一回呢。”
洛小丁“唔”了一声,接过鹧鸪手里的彩灯帮她挂好,心想,这个年日确也清冷闷人,也该热闹一回了。
到了午时,李玄矶着人传她过去一起用饭,表团圆之意。饭后盥漱毕,李玄矶端了茶慢慢啜饮,并没有立刻遣她回去,洛小丁知他必是有事交待,只好站于一旁等候。
李玄矶看她一眼道:“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见洛小丁落座,便道,“晚间的宴席请得都是各部阁的主事,你如今并未挂职,可不必过来。”
洛小丁低头应道:“弟子知道了。”
李玄矶迟疑片刻,又道:“今晚上城里放夜,你若是想出去逛逛,便带小郭一起去。”
洛小丁忙道:“不过是些花灯,年年都看,都看腻了,不去也没什么。”
李玄矶听她如此说,倒愣住了,沉了一沉,方道:“这也随你……没别的的事情了,你先去吧!”洛小丁正要起身告退,李玄矶忽然又叫住她,说道:“今日是你元宵姐姐的生辰,你可有送礼过去?”
“糟了,我把这事给忘了。”洛小丁经他提醒,猛然想起这件事来,霍元宵是正月十五所生,故而取名“元宵”,她这些日子是过糊涂了,竟连元宵姐姐的生辰都给忘了,往年这时总有尚悲云提醒,大家伙便一起前去祝贺,今年出了祠堂那件事,大师兄只怕忙得焦头烂额,便是心里记着,又哪有功夫给她操办?
李玄矶道:“你霍师伯原想请我们过去,可我这里又脱不开身……只叫人带了礼过去,你的那一份我也顺便送了,你就不必挂着了。”
洛小丁一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师父待她,虽说斥责喝骂的时候居多,可事无巨细又总能替她想的这么周全,她简直分不清师父对她是好还是不好?心里一阵阵酸楚,又一阵阵感激,兜兜转转,来往反复,半晌才开口道:“多谢师父!”语声微颤,似难以自已。
到了晚间,院里各处点燃花灯,灯火辉煌,各院主事陆续来到,总有二三十人,坐了满满一厅。阙金寒因要巡夜,无法前来,李玄矶特意命人送去元宵点心以示抚慰。尚悲云四下望了几遍,都没瞧见洛小丁的人影,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偷偷向旁边的秦管家问道:“我三师弟怎么没来?”
秦管家朝李玄矶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三公子身体不适,不想出来见客,城主命他在屋里歇着。”
尚悲云皱眉道:“身体不适,要不要紧?我瞧瞧他去。”说着便站起身往花厅外走。
秦管家连忙阻止,道:“大概是伤了风,已经服下药睡了,大公子不必担心。”
尚悲云听得洛小丁睡了,这才作罢。又坐了半个时辰,龙骖分堂那边忽然送来急报,事出紧急,需立即赶过去,尚悲云挨到李玄矶身边,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李玄矶点头道:“你先过去,有什么变故速派人报来。”
尚悲云应一声,而后跟其余主事告辞,带着报信人出了花厅往前面行去。走到前院,看见通往书阁的回廊,忽又想起洛小丁来,便折转身往那里去,走到角门处时,见里面黑灯瞎火,静寂一片,心想:“当真是睡了,即如此,我便不打搅她了。”
正要转身离去,却见平日伺候洛小丁的丫鬟鹧鸪从外边回来,鹧鸪一见他便忙着行礼,尚悲云微笑摆手,叫她起来,问道:“三公子身子还好么?”
鹧鸪愣了一愣,随即便笑道:“好了有五六日了……脸上一点印儿都没留下。”
尚悲云听得一头雾水,正想再问清楚一些,身后那报信人又不停在催,他被催得大不耐烦,只好不问,冲鹧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洛小丁其实并未睡着,吃过师父送来的元宵,洗浴之后便一直靠在床边看书,也是才熄的灯,偏巧赶上尚悲云过来。她远远听见外面尚悲云的说话声,便披了衣服起来,隔着窗户往外面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只从角门那边斜斜映进一条黑影来,影子瘦而长,自廊杆上打了个弯,一直拖曳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她望着那条黑影怔怔出神,过了片刻,那影子晃了一晃,随即便移到了门廊下,最后消失在角门处。洛小丁微有些失望,眼见另一道影子投进来,不自觉便转开了眼,也懒得点灯,慢慢地踱到后窗前,伸手推开窗户。
深黑的夜空中不时有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洛小丁拖了把椅子在窗前坐下,不声不响望着外面,过了良久,只觉眼角微有湿意,伸手一抹,两颗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下来。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吹得她浑身冰冷,她又坐了一阵,这才关上窗户,正脱了衣衫准备躺下就寝,忽听外面闹嚷嚷一团,隐约听到师父的笑声,洛小丁心想:“怕是宴席散了,师父是在送客吧!”
放下床帐拉过棉被躺倒,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码有两三个人过来,她一惊而醒,正要坐起身来,外面便有敲门声,随即便听鹧鸪慌慌张张地叫:“奴婢参见城主……”
洛小丁拥被坐起,心头大惑不解:“这个时候师父过来干什么?”
李玄矶在外面道:“不必多礼,起来吧!三公子睡了么?”语声中隐有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鹧鸪道:“睡了好一阵了,我这就叫醒她……”一边说一边举手拍门,一连声地唤。
李玄矶也不阻止,任凭她叫,洛小丁只得在里面应了一声,那边方没了声。
洛小丁起来点燃蜡烛,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擦了把脸,又束好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几遍,确定没有破绽,这才开门给李玄矶见礼,转目看时,见师父身后还跟了好几个扈从,于是便问:“师父找我什么事情?”
李玄矶望着她一笑,并不答话,只叫鹧鸪进房里去拿衣服,鹧鸪进去拿了那件白狐大氅出来,他一见便摇头道:“这件不成,太显眼了,换一件。”
洛小丁蓦地醒悟过来,问道:“师父这是要带弟子出门?”
李玄矶颔首笑道:“咱们出去逛逛……看看外面的花灯。”接过鹧鸪手里的厚绒斗篷,抖开来看了看,颇为满意,顺手便披在洛小丁身上,又将带子系好,他的袖中衣上薄有酒香,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兴致盎然。
洛小丁心头打鼓:“师父该不是喝多了酒才这样……”李玄矶一抬手又将风兜拢在她头上,对身后几个扈从道:“你们待会跟远点,别让人看出来。”
30.灯谜
街衢上人群熙熙攘攘,龙灯杂耍不断,锣声鼓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凡。各式花灯高悬街头,爆竹声声入耳,烟花绚烂升空,真可谓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师父走在前面,洛小丁尾随在后,小郭同几个扈从远远踔在后面。浮云城上千户人家居住,能见到李玄矶的毕竟只是少数,况各人都顾着观灯看热闹,便没什么人留意。
平日外出李玄矶向来是大步流星,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这时是出来看花灯,自然要慢慢赏看,于是便有意地放慢脚步,走走停停间时不时唤洛小丁看一些小玩意。没想洛小丁竟全然不感兴趣,师父叫看她便停下来看,若不叫她,便只顾闷头往前走。
李玄矶被她弄得兴味索然,颇有些失望道:“难道就没一样喜欢的?”
洛小丁道:“师父送我那些,远比这些好多了。”
李玄矶心头微慰,见前面在舞狮,便叫洛小丁一起过去看,眼见两头金狮昂首摆尾,腾挪跳跃,舞得维妙维肖,恰如两头真正的雄狮,不觉便叫了声“好”,对洛小丁道:“你同悲云以前不是最爱看舞狮,快过来看看。”半晌也没见洛小丁回话,转头看时,却见洛小丁寂寂站在人群之外,望着一堆正在戏耍的孩子兀自出神。
那些孩子在街边空地上跳来跳去,似乎是在模仿舞狮,有个孩子一连四五个前空翻,其他的孩子见此羡慕不已,纷纷效仿,却并没几个成功。
洛小丁静静凝望着他们,面上微浮着一抹难得的笑意,即便是笑,那眉也是微蹙着,仿佛有无限哀愁,竟是无论如何都挥不去。灯影迷离,洛小丁的身形恍惚而虚飘,李玄矶心头一霎那间抽紧,只觉她整个人虚淡如一道影子,白若透明,薄如纸扉,只轻轻一碰,便会烟消云散。
李玄矶默默走过去,在她身后站了良久,方道:“比你小时候可差远了,我记得你曾在半炷香的功夫连翻三百二十八个……”是在松魂阁遴选弟子,他出的考题,洛小丁在那次考核中脱颖而出,之后才正式收归他门下。
洛小丁微微一惊,转头看向他,迟疑了一下才问:“我听人说,大师兄二师兄都是遴选会获武魁后才入的门,为什么……我那次不同?”
李玄矶抬头去望头顶的花灯,淡淡道:“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如今看来,那机会竟是给错了,若非他一念之仁,以她当时的资质,又怎有资格做他的弟子?
初到浮云城的弟子都要被送到松魂阁,按年龄分配,训练时间不一而定,出类拔萃者会被各主事选中收为弟子,以充门庭。李玄矶只在其中选过三个弟子,尚悲云,阙金寒皆是武魁,唯独洛小丁那一年的遴选没有比武,考较的是耐力与韧性。
洛小丁微微偏过头,默然无语,原来如此,一切都是师父有意为之,而并非靠她实力得到,是幸还是不幸?
李玄矶叹一口气,若非他临时改变遴选会的规则,洛小丁胜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能胜出,她便没有机会做他的弟子,也就不必受毒誓的约束,更不会落入今时今日这个境地,即便被发现是女子……
他微闭上眼,发现是女子,她同样逃不脱重责,蓄意蒙骗师门,本就是浮云城大忌。也许会好一些,她不是他的弟子,便与他无关,是死是活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然而世事难料,他的命运终究还是同她绑在了一起,冥冥中,一切仿佛上天注定。
天意,天意若此,躲都躲不了!他蓦地转过身去,迈步往前疾走。洛小丁自后面跟上来,问道:“师父,还要逛么?”
李玄矶道:“逛,怎么不逛?既已走到这里――”既已走到这一步――
人潮如海,李玄矶停住脚步,眼前一盏盏花灯璀璨如明珠,灯下系着谜条,人们三三两两围而观之,每有猜中,便会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他回头看她,语声忽然间格外温柔:“过来猜灯谜……”
洛小丁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好。”
“一点分明值万金,光华只怕冷风侵。东君若肯频挑剔,敢向尊前不尽心。”李玄矶走到一盏花灯前,伸手翻看谜条,而后侧首笑睨洛小丁,“打一物……猜出没有?”
洛小丁皱眉冥思片刻,正要回答,忽听旁边有人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灯盏。”语声清脆,分明是霍元宵的声音。
旁边围观之人都鼓掌叫好,李玄矶看着正从人堆里挤进来的霍元宵,微有些意外,道:“是元宵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城……”霍元宵笑嘻嘻地,见李玄矶冲她摇头,立时会意,后面的“主”字便咽了回去,道,“师叔不是也在?”说着话已凑到李玄矶跟前,洛小丁本来同师父并肩而立,见她过来,忙向后退了两步,给她腾出地方。
霍元宵也不客气,径直上前挽住李玄矶手臂,笑道:“师叔,那边有几个谜题很难,我怎样都猜不出,快来帮我猜猜……”一边说一边拽着李玄矶往前走,霍元宵平日在李玄矶面前甚是随意,动辄撒娇耍赖,因她是晚辈,又是霍不修之女,李玄矶便也任她所为,时日一久竟也习以为常。
李玄矶哭笑不得,因被霍元宵拽着,便只好跟着前行,走不几步,又不放心洛小丁,不时回头后望,见洛小丁还在后面跟着,这才放心,微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师叔这边忙,实在没空过去看你,送过去的东西可还喜欢?”
霍元宵连连点头:“喜欢……师叔送的东西我全都喜欢。”
洛小丁亦步亦趋在后边跟着,走了没几步,霍元宵回头来朝她瞪了一眼,而后迅速掉转头去跟李玄矶说笑,她一手挽着李玄矶,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舞,玉葱一般的手指忽张忽合,一忽儿变作三,一忽儿又比个六的形状。
三――六,洛小丁微眯着眼盯着她的手看,三十六?三十六计走为上。她乍然省悟过来,敢情霍元宵又在玩小时候的把戏,那时他们几个刚读了《三十六计》,师父历来管得严,等闲不准外出,尚悲云与霍元宵一个月中难得见上几面,便用上了三十六计,十个指头比划,比到几便是第几计,洛小丁是两人的传话筒,这些计策记得最熟,手势也熟谙之极。
洛小丁停住脚步,心头已然明白过来,筹思片刻,方缓缓转过身去,灯火阑珊处,薛稚燕正朝她盈盈浅笑。
霍元宵将李玄矶拉到一盏鱼形花灯前,扯下谜条给李玄矶看,一边嘀嘀咕咕:“杜鹃枝上杜鹃啼,打庄子一句……这是什么吗?人家又没读过庄子,偏出这样的谜题。”
李玄矶哭笑不得:“你既没读过,那便猜别的,为何非要猜它?”
霍元宵撇嘴道:“我偏要猜……师叔,快告诉我这是一句什么话?”说到此处忽然凑近李玄矶耳边低声道,“听说今晚上猜谜最多者有重奖……元宵想得重奖。”
李玄矶拿她无法,又不好怪责,只得道:“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
霍元宵拍手笑道:“还是师叔了得……咱们又去猜。”拉了李玄矶又到另一盏花灯前,这一次却是猜一字:“长十八,短十八,八个女儿下面立。”
李玄矶不假思索道:“这不是‘楼’(?)字么?”如此又猜了两三道谜题,竟全没有霍元宵说的那么难,他不禁起疑,问道:“元宵,你如今可是退步了?”
霍元宵抿嘴直笑,也不反驳。
李玄矶始终没见洛小丁跟上来,四处寻望几遍,也没瞧见洛小丁的影子,再看身后,小郭带了两个扈从,竟不知何时跟了来,神思不宁,似乎有话要说。
他冲小郭扬扬下巴,小郭慌忙凑上前来,附耳低语道:“三公子不见了……我派人跟着,不知怎么就跟掉了。”
李玄矶心头顿时雪亮,心里虽气,却还是稳住心神,也不责怪小郭,只转头问霍元宵道:“小丁她人呢?”
霍元宵嘻嘻哈哈打马虎眼:“人多,许是给冲散了……师叔,小丁她那么大的人了,怎可能会丢?咱们再去猜灯谜。”
李玄矶似笑非笑道:“元宵,在师叔面前就不要玩这些小把戏了,小丁到底去了哪里?”说着话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霍元宵从未见他如此严肃,不觉便有些害怕,知再瞒不住,只好低头道:“师……师叔,您都知道了?”
李玄矶脸上再无笑意,冷冷反问道:“你说呢?元宵,你是个聪明孩子,有这些心思该多放在悲云身上,小丁她还小,将来的事情自有师叔替她操办,如今,她还有别的事做,顾不上这些……”言外之意已很明了,便是要霍元宵再别多管闲事。
霍元宵听闻此话,羞窘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玄矶举目凝望远处,万盏灯火齐映在他的眸中,一瞬似冰一瞬又似火,冰火两重天,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语声中隐有怒意:“送少夫人回去,再派人把三公子给我找回来。”
31.促膝
灯火逐渐黯淡,喧哗与热闹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巷陌幽深而寂静,只听到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洛小丁忽然驻足,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零星细碎的雪花,蝴蝶般悠然飘飞,而后坠落,一片片沾满袍襟。
“下雪了――”洛小丁的声音在幽寂的巷道中突兀地响起,她转过身来,看看一直闷声不响跟在身后的薛稚燕。
“我送你回茹蕙院。”
“师兄……”薛稚燕微怔,怯怯地抬头看了洛小丁两眼,随后便低下头去,幽幽道,“我……我们等了你很久,还以为师兄不会来了……”
洛小丁吃了一惊:“什么?等我……我几时对你说过我要来的?”
薛稚燕满脸委屈之色,道:“我在荷包里放了字条,师兄难道没有看?”
洛小丁忙在腰带里摸索,摸了半晌只摸到那串铜钱,那洗好了丝帕跟荷包竟然又没带出来。她微微一晒,问道:“字条上写什么?我没有看见。”只看见那荷包她已经够烦心了,哪里再有心思打开来看?
薛稚燕忽然一脸晕红,羞不可抑,垂首低语:“人约黄昏后……”
洛小丁“哦”了一声,无奈笑笑,道:“咱们回去吧!”一定又是霍元宵出的主意,薛稚燕素来胆小,若不是元宵在后面撺掇,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待薛稚燕答话,便踅身回走。
薛稚燕不声不响跟在洛小丁身后,直到这时她才敢抬眼正视洛小丁,她注目于洛小丁颀长的背影,一瞬也不瞬,口里不知怎样就冒出一句:“便是这样,跟在洛师兄背后走一辈子,稚燕也是欢喜的。”
洛小丁心头一震,蓦然刹住脚步,她竟轻看了这小丫头,薛稚燕的胆子远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她缓缓转过身,定定望住薛稚燕,心里只想:“再不可心软,她既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有什么,她也该受得住。”一念及此,再不犹豫,冷声道:“薛师妹……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对你什么心思都没有……你以后别再托元宵姐来找我了。”
薛稚燕万料不到一向温和可亲的洛师兄竟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一双圆眼睛霎时瞪大,似乎不敢置信,呆望着洛小丁,半晌说不出话。
洛小丁也不看她,继续道:“至于你送我的荷包……还有那丝帕,改日我会叫人拿来还给你。”
薛稚燕顿时脸色煞白,如受重创,眼中已盈然有泪,嗫嚅道:“师兄……师兄……我……”
眼见她双唇控制不住地颤抖,洛小丁又觉不忍,只好别转脸不看她,摇头叹道:“别把心思放我身上……洛师兄不值得你如此……我算什么呢?”一个身份尴尬,不敢将真面目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蠢物而已,每日里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得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到底能守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洛小丁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每天清早起来,我看见天空,那么明澈敞亮,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似的,可是一转眼,它就黑了下去,再看不见任何东西……薛师妹,师兄这辈子给不了你什么,师兄的天,说不定哪日便黑了下去,谁都救不了我……”
薛稚燕仍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片茫然之色,显然是没有听懂。谁能听懂?除了她自己――
洛小丁还是将薛稚燕送回了茹蕙院,眼望薛稚燕含泪走入门内,只觉一阵怅惘,一丝苦涩在心头淡淡萦绕,薛师妹至少还可以哭,可她自己,连哭都不敢。
从茹蕙院回取松院的路上,要经过龙骖分堂,此时此刻,里面还是灯火通明,洛小丁脚下不由自主便慢了下来,见侧门还开着,也不知怎么就走了进去。门房见她进来,连忙上前打招呼:“三公子……”
洛小丁往里面那座威严的大堂瞄一眼,问道:“尚堂主在么?”
门房道:“还在……堂主在里面刑房……”
洛小丁微微一笑,道:“我进去看看他,成吗?”
门房佝着腰笑哈哈点头:“成……成,我这就去通传。”
洛小丁阻止道:“不用,我自己过去,刑房是哪间屋?”
门房手往内指,道:“顺围廊往左,最头上那间屋子……三公子走过去便看得到。”
洛小丁按照他的指点走过去,却见那间屋的灯已经灭了,倒是第三间屋的门还敞着,灯光从内里泻出,洒落门口,青白的一片。
她走至门前,站了一站方才入内,门口立着一架纱屏,隔着薄薄的细纱,隐约可见内中伏案而坐的人影。洛小丁望着那道人影,只觉郁结在心头的阴翳一点点散开,丝丝暖意涌上来,满溢胸口,只是这一瞬,她已觉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谁在外边?”里面响起尚悲云清朗的声音,洛小丁忙道:“大师兄,是我。”绕过纱屏走进去,眼望尚悲云,一抹笑意自唇边浅浅漾开。
尚悲云慌忙从案前站起,迎上前道:“小丁,你怎么来了?”边说边移过一张软椅,请洛小丁坐。
“师父带我出来看花灯……我顺道来看看你。”洛小丁就势坐下,心头却打定了注意,今晚之事只怕又逃不过师父的责骂,总之是要挨骂,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左不过再让师父打两下,或者罚去面壁。
尚悲云噗嗤一笑:“师父带你出来看花灯……你该不会是骗人吧?”倒了杯茶给洛小丁,又弯腰将书案下的火盆挪出来,这才拉了把椅子过来,师兄弟两个面对面围着火盆而坐。
洛小丁给他笑得心虚,接了茶也不喝,微皱着眉看他一眼,道:“没骗你,真是师父带我出来的。”
尚悲云道:“你不觉得师父很奇怪?师父一向都喜欢清静,几曾见他凑过这份热闹?忽然带你出来看花灯……小丁啊,不是师兄不信你……师父这阵哪有这份闲心?”
洛小丁听他如此一说,也觉有道理,便也不与他争辩,低头喝一口茶,道:“大师兄你放心,我今晚上绝不是偷跑出来的……怎么都当我是三岁孩子?师父这样,你也这样……”
尚悲云笑道:“那就好……嗳,你不是伤了风在房里养病么?怎么还能出来看花灯?”
“啊?”洛小丁一愣,“谁说的?”
“秦管家……宴席上没看见你,问他,他便是如此说……”
洛小丁面色微黯,只好顺着这话道:“算是吧!是伤了风,服药后又好了……”
尚悲云讶然道:“什么神丹妙药?这么快……”
洛小丁笑了笑,又品一口茶,道:“师兄,你这雨前龙井味道不错……”
尚悲云瞪她一眼:“想要岔开话题就明说,别给我扯什么茶啊水的。”
洛小丁有些讪讪地,转眼看见书案上堆满文书卷宗,便问:“祠堂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尚悲云闻听此话,不觉愁云满面,伸手抚额道:“我也正为此事烦恼……”
“很麻烦?”洛小丁轻声问。
尚悲云望着她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方便说?”
尚悲云摇头叹道:“不知怎样说才好……眼下正有一事想要找你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犹豫着不肯说。
洛小丁道:“师兄但说无妨,有什么事,小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尚悲云为难道:“你如今没有挂职,我怕这事情不合规矩……”
炭火盆中的火渐渐微弱,上面覆着一层白灰,将熄未熄。
洛小丁微弯下腰,拿烧火棍刨刨盆里的炭,说道:“什么规矩?那不过是拿来吓唬底下人的,真做成了事,谁理会这是不是坏了规矩。”
32.积怨
祠堂被炸一事确系外间混入城中奸细所为,事发当日寅时左右,李玄矶得到江蓠派人送来的急报,言祠堂中可能大有古怪,那个时候正是人们酣梦之际,李玄矶再也不能安睡,当即将尚悲云叫了出来,师徒二人乘夜赶过去查看,仔细搜索一番,在后殿一角发现火线,埋炸药之人做的极其高明,火引前端全部以地砖小心覆盖,直到出了大殿才稍露痕迹,但仍用杂物掩盖,若非留心,实在很难察觉。
尚悲云道:“当时也曾想过挖开地砖将火药找出移走,可如此一来,误了除夕的祭祖仪式不说,还会打草惊蛇,弄这阴谋之人受了惊动,必不会前来送死,日后只怕又会另生祸事。我们猜这些人一定是冲着祭祖之事而来,祭祖之时极有可能出现,趁着人不备伺机点燃火引,炸毁祠堂,一举将浮云城毁灭,心思不可谓不毒。师父便命不动,安排人手在附近潜伏看守,只等那人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当浮云城上下人等祭拜之时,疑凶出现,埋伏在旁的守卫见那人去点火引,一起上前捉拿,也是抢功心切,竟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以至祠堂被炸。
洛小丁问道:“那被拿住的黑衣人可招了没有?”
尚悲云道:“此人嘴巴极严,我连日审问,始终一言不发,后来熬不住重刑,这才露了一点口风,只说是受人之命,至于那人是谁?背景身份如何?一概只说不知道。”
洛小丁道:“此人甘冒大险替人卖命,怎可能不知幕后主使者是谁?即便不知,那也该知道授命之人的一些蛛丝马迹……”
尚悲云点头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大约可知,那幕后之人身份地位都不寻常,只怕又是鄱阳王背后主使……”鄱阳王与浮云城之间积怨深重,由来已久。
浮云城势力范围极大,又有下属族兵,莫说在江湖上地位斐然,便是官府驻地封王对其都莫可奈何,二十年前鄱阳王曾有意拉拢浮云城,想要收归己用。那时老城主裴子庆还健在,裴子庆心性高傲,怎肯屈居他人手下?当着鄱阳王朱睿的面只虚虚应对,过后却毫不买账。
鄱阳王几次三番地遣他做事,只是不予理会,朱睿这才知受了裴子庆愚弄,自此怀恨在心,立意要毁掉浮云城,私底下不知用了多少手段对付浮云城。裴子庆却也不是吃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竟一一反击了回去。
如此数番较量,朱睿均无所获,之后偃旗息鼓再无动静,裴子庆由是掉以轻心,五年之后,竟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弟子居然是鄱阳王派来的奸细,他的一举一动全经这弟子之手到了鄱阳王眼皮子底下,甚至连他身中剧毒也都是拜这弟子所赐。
裴子庆痛心不已,临死之前狠心将这弟子一剑刺死,于玄天阁上设耻辱柱,将那弟子的尸身牢牢钉于其上,随后迅速传位于李玄矶。多亏了李玄矶反应迅速,浮云城才未被鄱阳王一举攻陷,但自此之后元气大伤,虽整顿肃清,却仍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将局面挽回。
这些事洛小丁大都听过,只很少在私底下议论,如今听尚悲云提起,不免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片刻又问:“陈经同那几个工匠如何说?”
尚悲云叹气:“那批工匠的头目完工之后早跑得不见了人影,剩下这几个不过是因工钱被克扣赖着不走而已,于祠堂地底埋火药一事全不知情……陈经那里,只说工匠是由肖常平荐入,余者便再问不出什么?倒是承认自己中饱私囊,此次修缮祠堂,只怕有二三十万缗钱进了他的腰包……”
洛小丁不禁摇头,听闻‘肖常平’这个名字,又觉惊讶:“肖师兄也跟这事有关?”肖常平是童玄成的二弟子,竟然也跟这事有了牵连,也不知童师叔会气成什么样子。
“此次各部阁牵涉的弟子多了……如今麻烦的是,这肖常平竟然与鄱阳王的部署有来往……甚至,还扯上了童师叔。”
洛小丁沉吟道:“我也觉此事没那么简单,单只是外人,哪里会做的这么隐秘?怕真有内鬼作祟……但,童师叔……实在……应该不会,这到底是什么人指认的?”
尚悲云抬头看她一眼:“没有人指认,派人搜了他的住处……有书信来往为凭,书信上提到童师叔……这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跟师父说。最可怕的是,先前捉住的那人,今晚上也直认不讳,承认自己是鄱阳王的人不说,还一口咬死了肖常平。”
洛小丁好半晌没吭气,眼望尚悲云只是出神,良久才道:“你要我帮的忙……便是这个?”
尚悲云“嗯”了一声,道:“关系重大,我不得不谨慎为之……肖常平再是糊涂,也不至于留着这些要命的东西……内鬼只怕另有其人……”
洛小丁点头:“我明白,把书信给我……”
尚悲云还有一丝犹豫,道:“我知你素日对字画颇有研究,故而想到了你,只是鄱阳王的笔迹你也不曾见过……如何又辨认得出?”
洛小丁站起身拍拍手,唇角微微下沉,目中却濯亮如星:“我自有办法。”大师兄的事,便是没有办法,也要想出法子来。
尚悲云坐着不动,考虑良久之后,才从怀里摸出两封书信交给她。
洛小丁也不拆开来看,入手后先试那信皮纸质手感,然后盯着那信皮上的上下款琢磨,又看蜡封,最后才取出里面的信笺来看,看了半晌才道:“用的是上好的澄心堂纸,从这纸笺信皮封口来看,只怕这信倒真是出自王室显贵之门,这字嘛――棱角分明,骨力刚劲,当是标准的柳体,我没见过鄱阳王的字,这两封信先让我拿回去临摹下来,细细揣摩之后再说。”
尚悲云迟疑不决,这是证物,被洛小丁拿走只怕不妥。
洛小丁见他如此,略微一怔,也就明白了他心头顾虑,便道:“也罢,我在此临摹便是。”
尚悲云心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忙叫人添足炭火,而后将门窗关好,严令不许外人靠近。
于是挑亮银烛,调墨、润笔、提袖、运气,开始动手写来,尚悲云在旁打下手,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看着洛小丁一个人忙。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只临好一封信。尚悲云见洛小丁额上尽是汗珠,便道:“太晚了,若不然你还是带回去……师兄总是信得过你的。”
洛小丁听到外面的梆声,竟已是四更天了,也不觉吓了一跳,忙道:“那一封不临也罢,有这一封够了。”当下将信收好,刚好尚悲云也要回去,两人便一起出了龙骖分堂。
“元宵姐姐今儿生辰,你竟然到这时候才回去,该不会挨骂吧?”洛小丁边走边笑。
尚悲云只是叹气:“没有法子,晌午时同岳父岳母一起替她庆过生了,这些日子倒真委屈了她,好在你元宵姐姐不计较这些……”
外面的雪下得大了,雪片纷纷落下,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两人冒雪并肩前行,路上再无他人,寂寂无声,雪地里只遗四行脚印,一路蜿蜒向前,雪落下,悄无声息将它们掩没。
33.认错
取松院的朱漆大门早已关闭,只外面两盏大红灯笼还亮着,洛小丁不好叫门,只有绕到后墙翻身跃入,蹑手蹑脚摸进书阁后面的小院子里。
她尽量放轻脚步,不弄出一点声响,走到门廊下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带上,上好门闩,这才解下斗篷,正拎起来要抖掉上面的雪粒,忽听对面有人冷冷道:“你终于回来了?”
“师父!”洛小丁手上一颤,几乎把斗篷扔到地上去,方才从外面进来,一时间没有适应,竟连屋里有人都没看出来。她竭力稳住心神,定睛朝对面看去,这才看清桌边那团黑影。
“你去了哪里?”李玄矶端坐于桌边,虽是在黑暗之中,却仍能感到他周身散发的威严之气。
洛小丁低声道:“我……我去见了薛师妹。”明知瞒不过,还瞒什么?
“还去了哪里?”
很显然,她的所作所为已全然在师父的掌握之中。
洛小丁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只得道:“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龙骖分堂,看了大师兄。”
“好……很好,只是看一看便是两三个时辰……你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李玄矶的怒气再也无可压制,“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你同你大师兄有什么话说?竟说了两个时辰……”
火盆早已熄灭,屋子里早已冷透,师父他竟然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等了两个时辰。洛小丁不敢应声,抱着斗篷慢慢走到桌边,将斗篷搭在椅背上,低声道:“师父……我先点上灯。”这是央告的语气,也许屋子里有了光亮,师父的怒气就会渐渐平息下来。
“点灯?你还嫌不够麻烦……好,你去点灯,顺便再把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叫醒。”
洛小丁双腿发软,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师……师父……我……我错了。”她自知难过此关,只好低头认错,走到他面前,双膝一弯,便要跪下去。就在她跪下去的瞬间,李玄矶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捉住她手腕,轻轻一抬,洛小丁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便再跪不下去,只能半蹲在他面前。
“你心里根本就不认为你有错,又跪什么?”李玄矶的手指冰冷,攥住她的手腕缓缓收紧,越来越用力,洛小丁只觉疼得钻心,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却只能咬牙忍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你大师兄身边已经有了元宵……你还在盼什么?”
“师父!”洛小丁被这话惊得魂飞魄散,师父怎么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原来师父都知道。
李玄矶的双眸在黑暗里燃起幽火,痛切而愤怒:“以为我不知道?自从你大师兄成婚后,你便一直闷闷不乐……无论我怎样……”他的话陡然顿住,无论他怎样讨她欢心,她只是不高兴,只是不高兴……
他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这算什么?他怎会如此?他的心思,他的情绪不知不觉中竟全都为她左右,她喜他便喜,她愁他便愁……整颗心像被什么揪住,李玄矶握住洛小丁的手悄无声息松开,痛苦地捂上自己的额头。
洛小丁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师父虽放开了她,她还是没敢动,连手腕上的灼痛都顾不上理会,脑中如乱麻一般理不清思绪,她的心思师父怎会发觉?又是何时觉察的?直觉中她似乎应该说两句什么来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该说什么?说自己对大师兄绝无非分之想?说自己闷闷不乐并不是因为大师兄成婚……
可师父气成这样,只怕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很有可能她的争辩会让他更为恼怒,倒不如三缄其口,也许更为稳妥一些。
良久,李玄矶才低头看向洛小丁,一片漆黑里只看见她微仰下颌望着他,依稀可见秀丽的轮廓,然双眸却黯淡无神,隐约有些张惶,更多的却是困惑,像是长久迷途的羔羊,因找不到出路,竟至灰心颓丧,甚至还生出一丝绝望来。
李玄矶望着那双眼眸,只觉心头痛如刀割,又是酸楚又是苦涩,霎时之间已全然失去方寸,一腔怒火不知不觉间消散而去,只余满心的怜惜疼爱,却又不知该如何抚慰。
他慢慢伸手过去,轻抚上她的面庞,五指触上她肌肤的瞬间,李玄矶如被火烫,倏然收回手去,紧接着便腾地站起身来,许是动作幅度过大,竟连带着碰到旁边的桌子,“哐”地一声大响。
洛小丁被惊得身上一抖,缩了一缩,仍半蹲在李玄矶面前,也不敢起来,只低头看他的靴子。
李玄矶因这一声响,也清醒过来,顿了一顿,踉踉跄跄走至门口,手抚上门闩的一瞬,他的心绪已然平静下来,回头轻声道:“闹了这半夜,你也该困了,收拾收拾睡吧!”
他走出去,门吱呀合拢,洛小丁掉头过来,屋门紧闭,仿佛从来就没打开过。她微有些恍惚,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师父方才……方才……她怔怔地发愣,懵懂中,只觉师父的心思沉如大海,竟是越来越难猜了。
收拾一番上床,已是五更天了,洛小丁哪还睡得着?躺在床上眯了一阵,听见外面有人声,便也穿衣起来。冬日里天亮的晚,屋里还是蒙蒙一片,她点了灯,倚在床头看那封临摹的书信,信中果然提到童师叔,其间有关于这次阴谋的策划,洛小丁看了,只觉浑身发冷,一边感概一边却在细心琢磨信笺上的字。
不多时鹧鸪过来敲门,洛小丁忙将书信收好,过去开门让她进来。鹧鸪进来换了火盆,又端来热水,洛小丁洗漱一番,这才过去给师父请安,想起昨晚之事,心头仍是忐忑不安,总担心师父又会怒骂呵斥,或许还有其他的责罚,也未可知。
大约是睡晚了,李玄矶竟还未起身,洛小丁站在他房门外等候,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咳了良久方才止住。
洛小丁微有些不自在,心想:“师父病了?该不是昨晚上等我才……”如此一想更觉不安,正胡思乱想,便听李玄矶在屋里对秦管家道:“你叫三公子回去,我这几日没功夫见他,以后这段日子都不必过来了。”
秦管家应声出来,将李玄矶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洛小丁早听得真真切切,哪还需人转告?苦笑了一声,对着门内躬身揖了一礼,道:“师父,弟子告退了。”
李玄矶的声音隔着门帘传出来,听起来有些喑哑:“这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总有人知道……你好自为之便是。”\');
34.梅酿
元宵节一过,年节便算过完,经历了宗祠被炸一事,浮云城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只除了杜衡院人事变动较大,其他的部门基本上未动,阙金寒仍留在城内,晋阳云宅那边另派了人过去。李玄矶与童玄成、范玄敬反复商议,经过慎重考虑,权衡一番,终于决定将九阁中最年轻的一位阁主柳动调上来负责杜衡院事务。
祠堂的修复工程也于此时开始筹划实施,柳动虽干练精明,且极谨慎心细,毕竟是刚接收杜衡院的事务,尚不大熟悉,再加之前的教训,李玄矶此次再不敢大意,虽抱恙在身,凡事却还是要亲力亲为才肯放心。劳力瘁心,如此一来,李玄矶身上微恙加重,迁延数日不愈,连日里服药,也不见好转,咳嗽更甚。
洛小丁听闻师父嗽得厉害,不免有些担心,虽想前去探病,但没有师父召唤,却也不敢擅自过去。想起那晚之事,总觉师父这病竟像是为她生的,见院中几株白梅盛开,忽然想起一剂偏方,于是便挑形状色彩上佳的梅瓣采下,洗净淘干放入陶罐以冰糖腌渍好后,吩咐鹧鸪连陶罐一起送往李玄矶那里,叮嘱道:“这梅花酿开郁和中,清肺热,化痰解毒,你拿去给师父,务必请师父服用。”
鹧鸪依言送去,将洛小丁的话转述于李玄矶,李玄矶良久未曾作声,鹧鸪等了一阵,他才开口叫她盛一碗过来,虽历来不喜甜食,却还是将那碗梅花酿吃完了。鹧鸪前去收碗,李玄矶便顺口问她几句,无非是近些日子三公子的所作所为,鹧鸪一五一十地回答:“三公子这几日都没出门,但凡有空便在书阁看书。”
李玄矶微皱起眉道:“如今倒好,武也不习,刀也不练,竟整日看起书来,她都看什么书?”
鹧鸪道:“奴婢认得的字不多,三公子看的那些书名都奇奇怪怪的,好像是……是医书,还托我去霍先生那里借了几本回来。”
李玄矶“哦”了一声,再无话问,挥手打发鹧鸪回去,虽不动声色,一颗心却像落到了实处,隐隐还生出几分欢喜来,许久,仍觉梅花的清香在齿颊间萦绕,郁郁不散。
他背靠软椅阖目凝思良久,将秦管家叫进来道:“三公子那里……如今且由她去吧!她若是实在想出去走走,也别拦着,只叫人跟着便是。”他对她,终究是太过严厉,可若不如此,他又怎能放心?
秦管家微微一愕,却也不敢多言,只躬身应“是”,虽觉这师徒二人处处透着古怪,却是半句话也不敢多问,耳听得李玄矶不停咳嗽,于是便道:“药煎好了,城主您看……”
李玄矶点头道:“端进来吧!”他直起腰坐正,目光不经意间投注于案角压着的那本佛经之上,瞥到“自性真空”四字,心头蓦然一震,回城之前,洛小丁曾问过他这四个字的含义,他那时是如何回答的?耳边响起洛小丁的幽幽叹息:“如何割舍得下?”
如何割舍得下?李玄矶乍然站起,一霎那,只觉心潮起伏,竟是再也无法宁和。丫鬟端了汤药进来,他仍怔怔地出神,恍如未曾看到一般,秦管家忍不住低声唤道:“城主……城主……药要冷了。”
李玄矶听到他唤,方转过神来,呃了一声,也不端药来喝,竟径直走了。一路行去,只觉心烦意乱,猛抬头间,竟已走至书阁门前,他一手推门,脚才迈入,便看见洛小丁坐于书案前,虽是失悔,这只脚却不好收回,皱皱眉,还是走了进去。
洛小丁乍见他进来,不禁失措,忙站起身给他行礼。李玄矶眼见她自案上抓了什么东西藏入袖中,却也不好说破,只微微颔首,走入几座书架中间,随手抽了两本书出来。
“师父身体好些了么?”洛小丁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后面问。
李玄矶“嗯”了一声,回身走出来,经过书案边时侧目朝上面看了一眼,只见案上乱七八糟摊着好几本书,几乎将整个桌面都占满了。他素Xing爱洁,最是看不惯脏乱凌杂,不由得轻哼一声,扬眉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学问?”
洛小丁忙上前一一收好,呐呐地道:“不是什么学问……”
李玄矶看她将书摆放整齐,却都是些书法典籍,孙过庭的《书谱》、韩方明的《授笔要说》诸如此类。他顺手拿过一本低头翻看,见洛小丁将椅子挪过来,便顺势坐了下来。
随后洛小丁又倒了一杯茶放于他面前,李玄矶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放下书端茶过来慢慢啜饮,眼角余光落在洛小丁脸上,她在他面前,素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低眉顺目,柔顺恭谦的一副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然而唇角紧抿,多少还是透着些局促不安。
李玄矶忽觉有些难过,一口茶下肚,烫得喉中酥痒起来,由不住低低咳嗽。洛小丁见他咳得厉害,忙伸手给他拍背,问道:“弟子送去的梅花酿……师父服了不曾?”
“嗯――”李玄矶闷声回应,她的手一下下拍击在他背上,轻柔而缓慢,他微微叹气,只觉数月来积聚在胸中的郁郁之气,竟随之一点点化开,心绪渐渐好转,却只是不肯说话,只怕一出声,便会吓跑了她,再也无法拥有这难得的安谧。
洛小丁轻轻道:“到底是偏方……也没什么用。”
李玄矶微偏过头看她一眼,淡淡道:“便是灵丹妙药,也总需些时候,便有这份孝心也是好的。”
洛小丁微有释然之色,眼角眉梢处隐有笑意飞扬。李玄矶望着她不觉失神,她最初入门便是如此乖巧,懂事而心细,简直不像是十岁的孩子。他那时为何会一直当她是个男孩?如今想来,多半是因她的乖巧懂事,洛小丁自拜他为师,就没让他操过什么心,诸事不需他吩咐提点,她便会去做,也是天资聪颖,那几年的勤学苦练全没白费,所以她的刀法在那一两年内进展迅速。
其实,他该一早便察觉才对,三个弟子中可有哪一个如她这般细心体贴?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全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带她外出,他的衣食住行她都安排的妥妥帖帖。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斯地步,确也不易。她如此懂事,以至于他太过放心,放心到疏忽大意的份上,正因如此,他才完全想不到她会欺骗自己,所以才会在撞破她后,那般的震惊气怒,只恨不得她立刻便在眼前消失。
他竟是恨她的,怎能不恨?她令他违背誓言,害他不孝不忠,他瞒着这天大的秘密,不惜带累同门好友,甚至杀人灭口,更是不信不义。而如今,他竟然对她……难道这竟是前世冤孽?走了碧由,又来了她……
李玄矶伸手摁住眉心,再不可如此……她是他的弟子,他是她的师父,仅此而已。\');
35.考教
天气转暖没两日,忽如其来一场倒春寒,暴雪骤降,气温陡转直下,冷洌刺骨。鹧鸪从外面回来,一个劲抱怨,看她掬手到唇边不停呵气,洛小丁忙好言安慰,一边将暖手炉递至她手中,问道:“那几本书都交给我大师兄了?”
鹧鸪抱着暖手炉捂了一阵,方从怀里掏出一本《篆势》给她,笑道:“都交给大公子了,叫我替他道谢呢,又顺道叫我带了本书回来,呶,是三公子老早跟他说要看的那本。”
洛小丁将书握在手里,并不立即打开来看,笑道:“大师兄太客气了,其实该谢鹧鸪才对,这大冷的天劳你跑一趟。”一直悬着的心略微安稳,能将东西送至尚悲云手中,实在是不容易,唯一只怕自己要的东西,大师兄弄不回来,想到此又不免心忧,不觉便蹙起了眉。
鹧鸪道:“三公子别这么说,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洛小丁犹豫片刻,又问:“秦管家有没有问什么?”
鹧鸪一双黑眼珠溜溜地转动,道:“秦管家这几日一直忙着替城主准备行装……哪有功夫理会我们?”
洛小丁这才放心,听闻“行装”二字,又觉疑惑,问道:“师父要出门?”
鹧鸪点头道:“是啊!听说江洲云绣坊那边出了事……城主要过去看看。”
洛小丁沉吟道:“师父这趟,一去一回只怕要两三个月……”
鹧鸪道:“可不是……眼下正值雪融时节,路上泥泞难行,说不好,要拖到四月才能回来。”
洛小丁再没答话,只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鹧鸪见惯她这样,也不觉奇怪,心知她此时最不喜人打扰,便抱了暖手炉轻手轻脚关门出去。洛小丁这才打开书来看,书页已被翻得都有些打卷了,之上的重要内容都被墨笔勾勾画画,墨迹斑斑,略显脏乱。
勾画之处都是旧墨痕,并不能看出什么,洛小丁又翻过一页,这一次在重重旧墨迹间竟看到一点朱砂红,朱砂红鲜亮刺眼,分明是新近添上去的,她微微舒一口气,心中已然有数,照此一路寻去,终于将那些用朱砂红点到的字连成了一句话:“师父已知,严令催办,烦请师弟速决。”
这都是他们玩《三十六计》时搞得花样,没想如今竟用在这里。洛小丁将书合上,闭目定了定神,师父已经知道了?会不会连自己暗地里帮大师兄的事也一并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师父同大师兄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信童师叔会背叛师门,行欺师灭祖之事,所以才会先将此事暂且压下。
师父忽然决定外出,只怕也与此事有关,为的是替童师叔拖延时间,两三个月的时间,应当能查清此事,替童师叔洗冤了。想及此处,洛小丁不禁茅塞顿开,起身开门,径直往前厅而去。
到前厅之时,却见门紧闭着,秦管家候在门外,见她过来,忙连连地摆手。她只好站住,秦管家走过来小声道:“城主在跟大公子说话,三公子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
洛小丁只好道:“我听说师父要出远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特地过来问问,到时好过来相送。”
秦管家略一迟疑,道:“打算明日一早便走的,眼下出了点事……只怕走不成了。”
洛小丁见他说得吞吞吐吐,便不好再问,又站片刻,听见开门声响,尚悲云自里面走了出来。她本待过去跟大师兄打招呼,想了一想,还是没走过去,只怕师父看到误会加深,立于当地不动。
尚悲云转目看到她,本来紧绷着的脸微微一缓,冲她笑了一笑,迈步走过来道:“师弟也在?好几日不见你……都在忙什么?”
洛小丁朝他问了句好,慢悠悠接话,语带双关:“没忙什么,看了些书法典籍而已……”话音未落,李玄矶也已走了出来,洛小丁这话再说不下去,颇有些尴尬地退在一边,低头叫道,“师父!”
李玄矶瞧她一眼,面上微有不豫之色,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洛小丁被他一问,倒好像又犯了什么错,结结巴巴道:“我……我……”只说了两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秦管家忙接口道:“三公子来问城主何时出门,好来相送……”洛小丁见他替自己解围,心生暖意,感激地朝秦管家看了一眼。
李玄矶“嗯”了一声,神色并无多变,只问:“你方才说看了许多书法典籍,可有什么心得?”
洛小丁未料到师父会问这个,不觉一怔,见尚悲云一脸紧张之色,显然也极怕她说错了话,略想了一想,便道:“弟子认为,书法与武学……颇有相通之处。”
尚悲云赞道:“师弟此言有理……”
李玄矶似笑非笑地点头,像是满意,又像是不满意:“能悟出这个道理来,你这些日子倒也没有白费。这世上万事万物本就有相通之处,能够悟出,却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尚悲云闻言不觉汗颜,伸手摸摸脑袋,转头去看洛小丁,四目相视,两人脸上都微有羞惭之色。
秦管家问道:“城主,明日的事情怎么安排?”
李玄矶负手望天,语声中不见丝毫迟疑:“明早卯时动身,不得有片刻耽误。”他瞥一眼尚悲云,问道,“我交代的事情你都记清楚了?”
尚悲云忙躬身道:“弟子都记住了……”
李玄矶道:“既是如此,那便回去安排……我走这段时间,城里的事务就辛苦你和范堂主了,你们需记住,凡事需三思而后行,万不可让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拿住把柄……”
尚悲云敛容道:“是!弟子谨遵师命。”说罢朝众人一一告辞,虽是一脸笑意,看着多少有些莫可奈何。
李玄矶眼望尚悲云转过影壁,掉头看一眼洛小丁,板起脸道:“你跟我来――”
“啊?”洛小丁一怔,李玄矶已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她只得跟上去,穿廊过厅,到了后边练武厅。
李玄矶走到厅中站住,道:“你不是说书法与武学有相通之处么?演练一番来给我看看……你往日最多能接我多少招?”
“一百四十二招……”
“那你说,你今日能接我多少招?”
洛小丁嚅嚅难言:“弟子……不知道……”她这一阵子心灰意冷,整个儿把武艺都荒废了,能接多少招?她心里实在没有底。
李玄矶面色微沉,冷声道:“你的刀呢?”
洛小丁伸手在腰间一摸,愣住,半晌才道:“忘……忘带了。”
李玄矶待要说她两句,想了一想,又忍了回去,走至兵器架旁选了一把轻巧精致的弯刀抛给她,道:“动手!”
洛小丁忙伸手接住,躬身行个大礼之后,方始动手。只见她手腕翻转挽个刀花,身子忽然笔直向前,一刀劈向李玄矶面门,李玄矶双手负于背后,仰身后避,右足却在这一瞬间踢向洛小丁右手腕。洛小丁面色微变,手腕一抖,掌中弯刀朝李玄矶胸膛激射而出,竟将那刀当作暗器来使。
弯刀破空而至,李玄矶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哼了一声,身形不知怎么一转,整个人便到了一边,行动之间飘逸如流云。洛小丁左手抄出,接刀在手,倒转刀柄交与右手之中,欺身再上。
她进一步,李玄矶便往后退一步,恰似闲庭信步,一边淡淡地问:“你方才那招与书法中的什么要理相通?”
洛小丁忖道:“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李玄矶道:“取自蔡邑的《九势》?却也说得过去……”眼见洛小丁刀影如轮,其势虽快,却并不急躁,进退间仪态优雅,身姿曼妙无比,倒真正难得。他面上微露欣喜之色,在刀影中行动自如,说道,“似水露缘丝,凝垂下端;若鸿鹊群游,骆驿迁延……却还不算退步……”
转瞬之间,已拆了五六十招,洛小丁气力不济,手上渐渐慢了下来,勉强又应对二三十招,被李玄矶一掌拍中右腕上“内关|茓”,只觉腕上一酸,手上弯刀脱手而飞。
李玄矶抢上一步,探手将弯刀接住,脸色微有些难看:“九十八招,竟然连一百招都不到,你实在是――很能干!”右手一扬,弯刀飞出,“哐”地一声Сhā入刀架之中,兀自嗡嗡鸣颤。
洛小丁站于旁边不敢作声,抱手垂首望地,静等师父继续责骂。她这阵子的确退步很多,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自回城这一两个月,她心绪不佳,确没有花多少功夫在武学之上。
李玄矶见她又是如此,心里愈发着恼,“?”了一声,竟自拂袖而去。洛小丁连忙追上前去,默默跟在他身后,见师父进了他房内,再也不敢往前,只好在门外立着。
隔了半晌,李玄矶从里面扔出一本书来,洛小丁慌忙接住,注目看时,却是一本刀谱。她微微一愕,便听李玄矶道:“我走这段时日,你把这本刀谱给我练好了……等我回来,再予考教。多用点心在这些上面才是正经,整日介伤风感月,胡思乱想的,成什么话?”
36.出城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玄矶便出发了。此次出行,三个弟子他均未带在身边,只从六部中选了两个出众的弟子同往,城中事务大都交由尚悲云与范玄敬打理。
因书信一事不知被什么人揭破,举城震惊,都传童副城主与鄱阳王勾结,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李玄矶再不能视而不见,只好将童玄成禁足在金华院中,另又派人在外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金华院,之后便藉由外出将此事冷了下来。
洛小丁起了个大早过去给师父送行,只送到取松院门口,李玄矶便命她止步,待要上车时,又似想起什么事情,折身转回,对她道:“我走这些时日,你好好给我练刀,莫要没了管束,便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为。”语声严厉,分明含着警示之意。
话语中的深意洛小丁如何不晓?自然是毕恭毕敬地答:“弟子记住了。”眼见师父转身上了马车,竟不自禁松了口气。车帘撂下的那一瞬,李玄矶的眼光若有若无瞟向门边,落在洛小丁脸上,眸色忽而晦深忽而渺浅,交错难辨。
过了两日,尚悲云过来找她,秦管家也知管不了,再兼之前李玄矶曾有发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什么事全当看不见。
洛小丁见尚悲云过来,只当他已将自己所要的东西带了过来,不由喜出望外,道:“大师兄找到鄱阳王的手迹了?”
尚悲云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郁郁不乐,道:“没有……我正为此事犯难,瀚海院那边我特地去看了,将各书楼找遍了都没找到。”瀚海院统管浮云城机密文书,这些书信最是要紧之物,自然是去那里找。
洛小丁颇感惊讶,踌躇半晌,忍不住道:“师祖当年虽与鄱阳王交恶,但之前没有翻脸时,应有书信往来才是……大师伯那边怎么说?”
尚悲云叹一口气,语声中微含了淡淡的嗔怪:“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师伯那个人……我问过了,大师伯说,师祖当年一怒之下,将所有与鄱阳王有关的物事尽数焚毁。他都这样说了,我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至于去偷?如今看来……只有另图他计。”
洛小丁忖思道:“只怕是偷都偷不来了……大师兄有没有想过找江阁主那边的人试试?”
尚悲云摇头道:“想过……只是,江阁主素来只听师父号令,其他人一概是不买账的,只怕……”
“若不然……试上一试?”
尚悲云毫不迟疑地否决:“小丁,这件事,我其实是存了私心的……”
洛小丁微愕,张了口望着他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大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尚悲云望了她一阵,方正色道:“师弟,你回城这么久,一直被师父晾着,总得做一两件事让师父重新看重你,若此事查清……师父知道是你一手办成,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大师兄……”洛小丁动容,虽是感激,心里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尚悲云是为她好,但这份好意她却万不能受,思量一番,还是摇头,“大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事情毕竟违了规矩,我只怕弄巧成拙……”
“小丁――既是机会,为什么要错过?你难道要一辈子这么下去?你不知道……外面……外面……”尚悲云连说两个“外面”,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望洛小丁,脸上忽红忽白,竟颇有尴尬之色。
洛小丁好奇地看着他,一脸困惑之色,问道:“外面……怎么了?”
尚悲云一惊,自知说漏了嘴,忙道:“没……没什么……”他深怪自己鲁莽,再不敢说错一个字,只好又把话题拉回到先前所说的事情上,“只是眼下,却到哪里去弄鄱阳王的笔墨?这样的东西寻常之人只怕也拿不到……此时派人过去,两三个月的时间又哪里够?前去捉拿工匠头目的人至今未归……如此拖下去,也不知拖到什么时候?”他越说越是沮丧,仰天一叹,往后面椅背上一靠,再不出声。
洛小丁点头,默然良久,才道:“知交好友,豪富显贵中或许互赠笔墨存留,也说不定……”譬如风竹冷,但这个人,洛小丁其实是不大愿意去找的,一者把握不大,二则她也不想再欠风竹冷人情,况且还有师父,可大师兄如此犯难……
尚悲云却并不知她的心思,两人又商议了一阵,总没能想出个稳妥的法子,坐了一阵,又记挂着其他事情,便告辞走了。
如此又拖了三日,洛小丁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待要放手不管,却又觉对不起尚悲云,想要放手一搏,又顾忌着师父。到了第四日清早,她一觉醒来,看到枕边那串铜钱,往事一幕幕自眼前闪过,她这条命是大师兄救的,没有大师兄,她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也许――早就死在乱尸堆中了。
来浮云城后,凡事也多靠大师兄照应,便是连拜师这件事也多亏了他在其中周旋,她还有什么抛不开,舍不下?一念及此,心里再无迟疑,当下去龙骖分堂找尚悲云说了此事。
尚悲云闻听,又是惊喜又是为难,考虑良久才道:“我看这样,你写封信,我派人送到晋阳去。”
洛小丁道:“这件事信里说不清楚……中间经一道手,又多出许多事情来,还是我亲自跑一趟比较妥当。你帮我准备一匹快马,一来一去的路程至多十日,中间耽搁上几日,最晚一月,必能赶在师父之前回来。”
尚悲云斟酌一番,总觉不放心,但事已至此,却也只好试一试。于是将洛小丁出行的各桩事宜,一一办理妥当,挑了一匹脚力极好的骏马,其余物品诸如换洗衣物路引银钱食水之类,也都全部准备齐全。
因怕秦管家阻拦,尚悲云便没同他打招呼,两人左拐右转,在城里乱转,将秦管家派来盯梢的人甩掉之后,这才往城外而去,临行之际,尚悲云自免不了一番叮嘱。洛小丁嫌他?嗦,笑一声,径自策马绝尘而去。
尚悲云送走洛小丁,踅身回龙骖分堂,一边打发人去跟秦管家禀报,只说洛小丁要在逐云阁小住几日,叫他不必担心。虽是如此,到了傍晚时分,秦管家还是找了过来,尚悲云交不出人来,只好扯谎说洛小丁睡了。
秦管家对此半信半疑,如此过了两三日,始终不见洛小丁回来,派人暗中到逐云阁打探,也不见人。至此,他方知被尚悲云蒙骗,惊惧之下,当即着人飞马去报李玄矶。
37.噩梦
洛小丁出了城,往山下疾行,约行了两三个时辰,方出了栖凤山,转头回望,偌大一座浮云城在云山雾海中若隐若现。路越走越远,山越来越小,那座城池渐渐没于峰峦之中,依稀还看得见玄天阁,高而巍峨的白塔,塔尖如利剑,直刺入云间。
一路往东,晓行夜宿,过潞州,经蜢山,足足行了五个日夜,方赶至晋阳,其间遇上几拨身份不明之人跟踪,也多亏她机敏,换马易装之类的事情没少做过,这才安然无恙到达晋阳城。
到晋阳城时恰是午时,她在城门边一间小店打了尖,打马径直往凤霆王府行去。到了王府门前,找门前侍卫通禀,侍卫见她衣着普通,颇不耐烦,洛小丁只好拿出些碎银打点,侍卫这才问了她的名姓持帖进去。
过不多时一个穿蓝袍,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回话,一见洛小丁便问:“尊驾便是浮云城的洛小先生么?”
洛小丁点头,见不是常伴风竹冷身边的陈管家,又问:“先生高姓?如何称呼?”
那人笑道:“不才姓严,蒙王爷荣宠,如今在王府充任管事一职。”
洛小丁道:“原来是严管事,不知王爷可在?若在,烦请向王爷通传一声。”
严管事歉然道:“真是不巧,我家王爷年节时奉旨进京,如今尚未归来。”
洛小丁未料事情竟如此不巧,不禁大失所望,心中犹存一丝侥幸,问道:“王爷几时才能回来?”
严管事道:“说不好……快则一两日便能赶回,慢则一年半载,全凭王爷心情而定。”
洛小丁尚不甘心,道:“照先生如此说,王爷已在返回的路上,却不知他如今人在何处?”倘若知道风竹冷在何处,她快马加鞭赶去,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严管事笑道:“这可说不清,王爷喜好游历,故而行踪不定……前两日说在冀阳,等我们赶去时,王爷却去了随州。”见洛小丁一脸失望之色,又道,“王爷临去京城时曾有交待,说若是洛小先生回晋阳来找他,务必要款待,小先生如不着急,可在王府住下,等他回来慢慢叙话。”
到了如此境地,洛小丁虽是着急却也无法,当下婉拒其好意,道:“怎好叨扰?我就住对面街上的定安客栈,王爷若是回来,烦请告知。”
严管事见她执意要去,便不再挽留,将她留的拜帖收了,答应一有消息便叫人过去通传。洛小丁牵了马到对面定安客栈,同店家要了间客房住下,耐住性子等候消息,云宅那边她如今并不好过去,此次出来,越少人知道越好,若去了云宅,岂非自露行踪?
一路鞍马劳顿,洛小丁身心俱疲,吩咐小二送来热水,沐浴更衣后倚在床边揣摩那日临摹的书信,看了一阵,倦意袭来,便将东西收好,半倚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她心里着急担忧,又怕中途跟踪她的人尾随寻来,总睡得不大实沉。
恍恍惚惚中听得楼板咚咚作响,似乎有大批人走上楼来,想要起身去看,却是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忽然之间,房门大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她抬头一看,竟是师父李玄矶。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心中惊骇不已,然而身子发软,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眼看师父走至近前,满面怒容,乾指诘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她尚来不及答,李玄矶紧接着又问:“你为什么这般不听话?不在城里练刀,跑来晋阳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他越说越是激愤,眸中暗潮涌动,似痛心之极。
洛小丁依稀明白自己是被梦魇住了,几番挣扎总是醒不过来,想要出声呼喊,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越发觉得恐惧。转眼师父已拉住了她,眸中满是恨意,喃喃道:“你真想要师父万劫不复?我真下了地狱你才高兴?”他的眸色越来越暗沉,隐隐有绝望之色,“既是注定要下地狱……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去?我要你陪我一起去……”
说话间手腕翻转,竟亮出一把雪刃来,洛小丁定睛看时,才知那竟是她自己的断翎刀,李玄矶持刀前送,“噗”一声,洛小丁只觉心口一痛,眼看着刀刃没入胸膛,眨眼之间那里便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洞,血水汩汩涌出,她伸手去堵,却怎样都堵不住,惊惧之下,浑身大汗淋漓,“啊”地一声,猛然坐起身来。
至此方才醒来,已汗湿重衫,只觉额上背心汗津津一片,冰冷透心。虽知是做了一场噩梦,却仍心有余悸,急喘不止,心头卟卟直跳,耳听得外面敲门声笃笃作响,这才缓过神来。
她朝门外问了一句,才知是客栈内的店小二,说是过来送晚饭。洛小丁在门边站了一阵,确定屋外没有异动,方开门让他进来,问及时辰,竟已是酉时了,原来她竟睡了这么久。
洛小丁在客栈里一连等了五日,始终不见王府那边来人传信,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禁心急如焚。她再等不下去,第六日天一亮便去王府问,答复依旧如前,严管事招呼她进去说话,她只是不肯,说道:“我再等一日,若王爷不回来……我便回去了。”
严管事讶然道:“洛小先生不是找王爷有要事,不等到怎么成?”
洛小丁摇头道:“实在是等不起了,明日我再过来看看,王爷若还是没回来,我只好先行离去。”
回到客栈后,洛小丁坐在桌边只是发呆,她头一次感到自己这般无能,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靠等待,即使等到,风竹冷能否帮她?若办不成,大师兄那边该怎样交待?她越想越是焦急,可此时此刻又怎能自乱方寸,得好好斟酌一下,也许有其他的法子……
她伸手慢慢揉捏眉心,竭力使自己平静,一边在想可能办成此事的其他途径,实在不成,她是不是该去找一下江蓠,可江蓠在哪里?潞州的鸿运客栈――可以先去找那客栈的老板试一试,总好过在这里死等。
心意既定,她再无犹豫,穷途末路中忽然找到一条出路,一时间只觉心境明朗,当下动手收拾行囊,只等过完今日,便起程去潞州。
吃过晚饭,王府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洛小丁心知再也无望,便早早洗漱了,上床睡觉,预备明日起个大早,好赶往潞州。她才躺下,便听楼梯那边有说话声,声音渐说渐大,一径往她这间客房而来。
洛小丁觉得不大对劲,便忙坐起身来,不一会儿外面便有人敲门,店小二在外面叫:“洛公子,有人找你。”之后是严管事的声音:“洛小先生,我家王爷回来了,已在王府设宴,还请小先生赏脸过去。”
听闻风竹冷回府,洛小丁意外之余又有些欣喜,毕竟有了一线希望,能试一下总是好的,于是急急忙忙下床,穿戴整齐后同严管事一起过去。
到王府时,风竹冷已在座等候,宴席上并无他人,看来是专门为洛小丁所设。月余未见,风竹冷眉宇间略多了几分端俨之态,洛小丁乍一见他,心头便是一凉,这一瞬只觉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再非当日那佻达放旷平易近人的模样。
洛小丁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又不知是哪里不对,正要躬身行礼,风竹冷却哈哈笑着立起身来阻止了她,这一笑扬动眉梢,容色间薄有放浪不羁之色,一边请她入座。
因只有他二人,席宴便设在偏厅的暖炕上,两人盘膝围雕花檀香木矮桌对坐,洛小丁无心与他周旋,径直将来意说明,便是讨要鄱阳王的墨宝,但其中缘由却是只字未提。
风竹冷微有些诧异,笑道:“朱老夫子的字有什么看头?不如拿我的去……你想要多少,我便写多少。”
洛小丁心知他是打趣玩笑,却还是不好拂他脸面,只笑:“王爷若赐墨宝那是最好不过,倘若同赠鄱阳王手笔,岂非两全其美?”
风竹冷半晌没有答言,拎起酒壶往面前酒盅斟酒,洛小丁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不免紧张起来,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心里虽盼着他能给个干脆的答复,却又怕他一开口便会回绝,心里矛盾之极,偏这厅中热气炙人,额上不由得便生了薄薄一层汗。
静默片刻,风竹冷忽然抬头,冲门外喊了一声,陈管家闻声而入,他这才说话:“你去薛主簿那里看看,让他帮我寻两幅鄱阳王的字送来。”
洛小丁悬着的一颗心落入肚中,待陈管家走后,方连连道谢。
风竹冷笑道:“那些东西都乱七八糟的,怕不那么容易找,你需等上一阵……”
洛小丁道:“只要能找到,便等些时候也没什么。”
风竹冷定定看住她,微笑:“倘若等上一年呢?”
洛小丁一怔,道:“我只能等到明日辰时……若太难等,不要也罢。”
“哪里能让你等那么久?”风竹冷莞尔,提壶往洛小丁杯中倒满,“至多两三个时辰,倘使找不到,我便遣这些没用的东西回家种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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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进退
酒香浓郁,氤氲一室。洛小丁眼见风竹冷往她杯中倒酒,欲要推辞,却又想到自己有求于他,这话便不好出口,皱了眉不出声,只看那酒水缓缓注入杯中,一点点满上来。
风竹冷抬眼睇视于她,笑道:“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一杯酒而已,我见你饮过,这小小一杯酒醉不倒你,即便是醉了,也还有我照应,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
话说得委婉在理,实在叫人推辞不得,洛小丁由不住苦笑:“王爷这真是强人所难,要喝也成,但仅此一杯。”
风竹冷笑吟吟望着她,朝她举杯致意:“一杯便一杯,只当解解乏……当真以为我要灌醉了你?”
洛小丁见他眉宇间朗朗清濯,一丝阴翳也无,自己如此,未免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时间倒不好意思起来,当下擎酒喝下,只觉酒味甘美,醇香怡人。她怔了片刻,才觉腹中隐隐似火烧,连带着脸上也热了起来,由不住摇头轻叹:“若能一醉解千愁,便醉上一次也无妨……”
风竹冷含笑看她将酒饮下,遂也一饮而尽,慢悠悠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是与非?”
洛小丁心头微动,呆了一呆,又觉心酸,低头幽幽道:“唯一只怕,今朝之后再无明日……”
风竹冷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半皱着眉笑:“过完今朝,还有许多个明日……小丁,你这是怎么了?”
洛小丁摇头,口中喃喃,如出呓语:“为什么……我会觉得过完今朝,再无明日?”说这话时,她嘴角扬起,像是在笑,然而笑容惨淡,却似夹杂了无尽心酸,目中晶然,竟有泪珠滚动。她直直望着前方,良久没有动静,眼神却渐渐散乱迟滞,头往下勾,伏在桌上再也不动。
风竹冷伸手拍拍她手臂,叫道:“小丁……洛小丁……”
洛小丁只是不应,竟好似睡着了一般。
风竹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见她仍是一动不动,便从桌子对面慢慢挪过来,紧挨她坐下,俯首凑过去看,洛小丁的脸完全埋在臂弯里,灯影里只见鬓边一绺乱发簌簌轻颤,他忍不住伸手过去,圈住她肩头,想要将她揽进怀里。
手才挨上她肩头,洛小丁忽然“啊”地一声轻呼,直身坐了起来。风竹冷正自神魂不守,又离她太近,哪里来得及避让?“砰”一声,鼻梁骨撞上她后脑勺,眼前立刻金星四迸。
洛小丁隐隐觉得后脑闷痛,茫然四顾一番,目光才落在风竹冷身上,只见他靠墙斜身倚坐,一手掩鼻,竟是满脸痛楚之色。她望着他呆呆发愣,好半晌眼珠子才转了一转,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风竹冷捂着鼻子,眉头紧皱成一团,冲她连连摆手,像是痛得厉害,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洛小丁又问:“我睡多久了?”
风竹冷鼻子痛得要死,没好气道:“我倒想你睡久一点,可惜,你就只打了个盹而已。”
洛小丁“哦”了一声,像是仍没醒过神来,又发了一阵呆,听见外面梆声,知道是二更天,这下再也坐不住,起身下炕拿靴子过来穿。
风竹冷见她要走,也顾不上鼻子了,抢上前一把拽住她袖子问:“你去哪里?”
洛小丁侧身往旁让,一边想要扯回被风竹冷抓在手中的袖子,扯了两下都没扯脱,又怕用力过大,撕破了不雅不说,恐怕还要露馅,便只好罢手,道:“都二更天了,我该回去了。”
风竹冷道:“鄱阳王的手笔你不要了?”
洛小丁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道:“王爷既没有诚意相帮……我赖在这里总归不好,何苦自讨没趣?”
风竹冷面色微微一沉:“你怎知道我没有诚意帮你?只不过让你等上一等,你便这样!”居然就敢跟他蹬鼻子上脸。
洛小丁嗤然冷笑:“小丁自小便是看人眼色长大的,若是连这点都瞧不出……岂不是白活了这许多年?”
风竹冷握着她衣袖的手缓缓松开,双眼微眯,脸上薄有愠色,沉了一沉,又忍不住拊掌大笑:“你才多大?也敢在我面前说白活了这许多年的话……好了,你也别多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几时又做不了数?只是,好歹你也该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便是要淘字画,朱老夫子的字只怕远入不了你的眼……嗯?是也不是?”
洛小丁紧抿双唇不语,只顾弯腰穿靴,待穿好后这才开口:“王爷的消息不至于如此不灵通,浮云城出了什么事想必也知晓了,我此来所为何事,必然也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至于晾着我这么些日子,王爷的苦衷,小丁也明白,是我强人所难了。”
风竹冷面上微晒,却只坐着不动,见她去衣架上拿披风,方冲外面喊道:“陈管家,你再去催催他们,东西找到没有?”
陈管家怀里抱了两个卷轴进来,道:“找到了,一直没听见王爷唤,就没敢进来。”
风竹冷接过来展开,注目细看,语声中略含了些惊讶:“这字笔意瘦挺,体势劲媚,深得柳体之真髓,看不出……老夫子的这笔字倒还写得不错。”转头瞟一眼洛小丁,问道,“你不打算赏看赏看?”
洛小丁正将披风往身上披,听见这话,手上不觉微微一顿,情不自禁便走了过去。待她走至近前,还未及看清,风竹冷却忽地将那卷轴合上了,抬手递到她手中,道:“你说,我可有诓你?你啊,总是不肯信我……”
洛小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拿着那幅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向来多疑,除了大师兄从不肯轻信于人,方才如此,不过是要以退为进,这些小伎俩如何能瞒过风竹冷?好在他还算给她几分薄面,只点到为止,并没有完全将她这番心思揭穿。
“你既赶时间,那便回去吧!我也有些累了……就不送你了。”风竹冷懒洋洋倚在软靠上,似笑非笑。
陈管家引了洛小丁出去,风竹冷闭目养了一阵神,又坐起来自斟自饮,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陈管家才回来,轻手轻脚走至风竹冷身旁,低声禀报:“洛小先生已经出城去了。”
风竹冷并没朝陈管家看上一眼,只顾往杯中斟酒,酒满溢出,自桌上蜿蜒流下,悄然滴落在他的袍子上,他却浑然未觉。
陈管家没他的吩咐,也不敢退出去,默然侍立一旁。过了一阵,严管事从外面进来,正要出声说话,忽瞥见陈管家朝他递眼色,心知不妙,忙噤声不语。
风竹冷将酒壶放下,道:“说吧!有什么事?”
严管事拱手道:“回禀王爷,洛小先生可能有麻烦……谷……有人在樵关道设了埋伏……要对他不利。”
陈管家听闻此话脸色微变,原本以为风竹冷也会大惊失色,谁知他竟好像充耳未闻,整个人如石像一般端坐不动。陈严二人面面相觑,摸不准他的心思,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以为他再也不会理会此事,正要告退出去,却听风竹冷鼻中冷哼一声:“这个人……总也不知好歹,便叫他吃点苦头也好。”
两人闹不清出了什么事,只好一起随声附和。风竹冷仰头喝下一杯酒,忽而冷笑:“你有铮铮傲骨?便可肆意践踏他人的尊严?”像是在自言自语,陈严二人听得他语气激愤,这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恰好听见外面梆声,便一起劝他就寝。
风竹冷也不作声,只摆手叫他二人下去,两人跟他行礼拜退,待要出门时,又被风竹冷叫住,两人在门口躬身候命,风竹冷却反而缄口不语了,等了一阵,才听他道:“严管事……你还是――派人去给白弘景递个信……”
39.伏击
洛小丁回客栈拿了行囊,随着陈管家派来送她的侍卫行至西城门,顺顺当当出了晋阳城,与那侍卫道谢拜别,快马加鞭地趁夜疾疾赶路。
夜色蒙蒙,寂静当中,只闻一串急骤的马蹄声。一弯扁扁的月亮斜挂天幕之上,月光清幽,透过路边琼枝洒落下来,洛小丁伏在马背上,看见地上斑驳的树影,掐指默算。师父走时是月初,她在师父走后不久动身,在晋阳滞留这许多天,一晃竟已是月末了,若再不快点赶回去,谁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师父也许在她之前回去也说不定,想到此处,心里便是一紧,向后一鞭扬开,“啪”地一响,纵马如飞。
她昼夜兼程地赶路,路上只趁打尖的功夫歇上一阵,竟也不觉得累。如此连行两个昼夜,到第三日卯时,终于翻过了蜢山最后一个山头,再往前,是通往山下的一条笔直通道,道路虽不再崎岖,但却狭长陡峭,足有一两里地的距离,因这条山路较前狭窄,百年之前仅能容一人通过,樵夫们多经此上下,遂称为樵关道。
后来被好心人凿宽铺平,这才可容车马经过,因此处是蜢山的出口,故而是到潞州的必经之地,过了潞州,离浮云城便没有多少路程了。
洛小丁控辔往下缓行,道路两旁生着许多参天巨树,树影憧憧,黑压压盖上人头顶,说不清的诡异。也不知为什么,越是离浮云城近,洛小丁便越是惶惶不安,风竹冷给她的那两卷字她看过了,竟是同书信上如出一辙的字,这让她大感意外,心里矛盾之极,她不远千里前来寻找证物,原本为的是替童师叔洗冤,可这两幅字――难道她这一趟行程竟是为了证明童师叔有罪?倒真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难道他们都看错了人?她越想越是烦乱,不由自主便放松了马缰,“驾”地喝了一声。身下马儿失了控力,扬起四蹄,往下飞奔,蓦地里前足踏空,“咴儿”一声长嘶。
“轰”一声大响,面前土路霍然间下陷崩裂,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马儿一足陷落,来不及回退,立时人马悬空,往下一头栽落。
洛小丁这时才知中了人的埋伏,大惊失色下已来不及多想,自马上一跃而起,整个人如流丸一般往上飞掠,马却无法自救,“嘭”一声坠落坑底,触动坑底机关,但听嗤嗤声响,密如蝗雨般的箭簇自坑底向上直射而出,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铁网忽然从天而降,兜头向洛小丁罩下。
这才是天罗地网,坑底马儿长声悲嘶,乱箭破空疾响,洛小丁没有退路,只得往上,右手挥动断翎刀,狠狠往那铁网上砍落,左手却持了披风往下疾挥,将那些射来的箭矢击飞出去。
她连砍三刀,将铁网砍出一个三角形的缺口来,眼见铁网继续往下压低,只得又跟着往下落了两三尺,回手掷开数簇箭羽,一吸气,身形一缩,自那缺口处一冲而出。缺口狭窄,她护着前胸却顾不了后背,只听“嘶啦”一声响,背后立时撕裂一般地疼痛。
然而形势危急,洛小丁此时顾着逃命,哪还顾得了这些?一气往上飞掠,足足弹出两三丈高,陷阱中暗箭射程未足,她此刻方算勉强脱离危险,腾身跃上一棵大树,抱住树干略喘一口气,正欲展开轻功逃离此处,忽见一条黑影自树梢掠下,一刀朝她劈下。
洛小丁握住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往后一扳,身子绕着树身滴溜溜打个转,避过这一掌,借着反弹之力往前纵出。才方掠出,便见面前又有一黑影出现,那黑影二话不说,冲着她便是一掌,掌势奇快,洛小丁避无可避,眼睁睁看那一掌当胸袭来,便在那一掌落在洛小丁身上的一瞬,那人忽然手腕一转,击在洛小丁右肩之上,紧跟着反手一拨,竟发力将她直推了出去,力道柔和,并没有伤着洛小丁丝毫,然而掌力奇大,推得洛小丁腾空飞出。
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洛小丁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转了一个来回,惊异之下已知是那人有意放水,当下扬声道:“多谢!”那掌力余势绵长,眨眼间洛小丁便已出了樵关道,她拧腰一转,借力发力,身子往前疾掠而出,足足掠出二三里地。
回头再看,身后已无追兵,想来被她甩得远了,她不敢稍停,又提气往前奔出数里地,这才驻足歇息。脚下一停,立时便再也走不动,她只觉心跳如疾鼓,气息一霎那间紊乱,大喘了数口气,方有一丝好转。
这时天色已经发白,月牙也变得苍白,慢慢西斜,移到山坳里去了。洛小丁极目四望,方看清自己所处之地,在她面前横着一条两丈来宽的大河,河面上的冰仍未开化,晶莹雪亮的一片,她半坐在河边的积雪中,望着冰面一阵怅恍。
耳边忽然间响起养父的声音:“你是我从冰河上捡回来的……”
“我看见冰面上放着一个红色的襁褓,襁褓中的婴儿冻得唇青面乌,已经哭不出声了……”
这里很熟悉,冰河对面的不远处有个荒芜了的村落,因为遭遇了一场杀劫,那里的人早已死光了,如今剩得只是一片废墟而已,废墟之中或许还游走着许多亡魂,但她看不见。
有多少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自从她跟着师父去了浮云城,整整六年,她再没有踏足此地。如今竟然又回来了,在如此狼狈的景况下。眼前一片模糊,有泪涌出,大颗大颗飞坠而下。
如此呆坐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慌忙伸袖去抹脸上的泪痕,只觉心中堵憋,忍不住长出一口气,乍一听来,竟像是抽噎之声,忙敛声屏气,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便在此时,她看见冰面上的浮雪在动,洛小丁心头一沉,骇然望着那里,眼见浮雪簌簌往两边滚落,竟现出一角衣袍,片刻之后,竟自雪中坐起一个人来。
洛小丁忽然间绝望,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这里还埋伏着一个人,可是这人又怎知道她会往这里逃?她想要站起来,可身上的力气像是忽然间全部消失了,她挣扎了两下,竟然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看着那人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那人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将烟灰色的袍领理了一理,长入鬓角的黑眉微微一挑,唇角咧了一咧,笑道:“真是好巧,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三公子……”
竟然是在大师伯喜筵上遇见的那个人,千尺门门主左守成的嫡传大弟子――江秋白。
洛小丁只有也望着他一笑:“真是好巧……江公子原来喜欢把自己当做死人埋起来,当真是有趣之极。”
江秋白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是笑吟吟地:“三公子脸色很不好……不会是受伤了吧?”
洛小丁面色渐冷,道:“这不是正好合了江公子的心意……谷落虹安排的真周密,连这种地方都置有伏兵……看来,我只有心服口服认命了。”
江秋白半蹲在她身边,低头只看她身周积雪,面上微有一丝疑惑。他看见洛小丁身下一片殷红的血渍,映着皎白的雪,格外醒目。
洛小丁却恍如未觉,仍一动不动坐着,眼中戒慎之色愈重,只是苦于无法动弹。
江秋白忍不住提醒她:“你受伤了……”
洛小丁冷笑道:“阁下若想趁人之危,请速动手便是,何必这么多的废话。”她身子底下的血渍越来越多,似乎正有大量的血液源源不断的从她身体里面流淌出来,只是一瞬,便染红了周围的白雪。
江秋白也不还口,目光灼灼,在她身上流连不休。
洛小丁心里越来越慌,只觉那眼光竟像刀子,割破了她的衣衫直看到里面去,一时间羞怒交加,不由得怒声喝道:“你看够了没有?”血自身体中不停流失,她只觉脑中越来越混沌,却强自怒睁着双眼。
江秋白看她一眼,并不答言,目光却落到了洛小丁背后,伤口在洛小丁背上,厚厚的棉夹衣已被撕裂一个大口,里面一道长约五寸的血口子,很深,正汩汩往外冒血泡子。他这时才吁了口气,也不及多想,挥手便封了她伤口四处的|茓道,如此血才止住。
洛小丁万没想到他竟会帮自己止血,眼中微有波澜,半晌才道:“多谢!”
江秋白微微一笑,朝她拱手抱拳:“得罪!”说完这话,再不犹豫,拦腰将洛小丁打横抱起,踏着皑皑白雪,一步步往前而行。
“你要带我去哪里?去见谷落虹么?”洛小丁眼前渐渐模糊,四野像是蒙着厚厚的一层雾,隔着重重白雾,她什么都看不清,忽觉从未有过的惊慌害怕,甚至是恐惧,不不,她不能晕过去,她必须要清醒,决不能晕……
江秋白轻轻摇头:“谷落虹算什么?我为什么要去见他?”他低头看一眼洛小丁,洛小丁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这一瞬,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头软软后仰,垂搭在他臂弯里。
40.秘密
江秋白抱着洛小丁往前走了数步,忽然又折身退了回去,望着洛小丁留下的那滩血渍,不由微微皱眉,正欲抬脚将周围那些未染上血迹的积雪踢过来遮盖,却见洛小丁所行之路的雪地上均是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看来单只处置这点地方,已是不够。
正踌躇间,忽见远处一条黑影急掠而至,江秋白摇头微笑,来得可真快!他将洛小丁找了个背风处放好,自怀里取出一双薄如蝉翼般的银丝手套戴上,这才探手入腰间革囊,一伸手便摸出两颗墨色弹丸,只等那黑影再近一些,便将这弹丸掷出,炸那人一个尸骨无存。
转瞬之间,那黑影已行得近了,江秋白瞧见那人身形倒微微迟疑起来,两颗墨丸捏在手中只是不肯发出,那人又行近些,看见他,倒先出声叫道:“阿白,你怎在此?”
江秋白听见这声音,提起的心放入肚中,微喘一口气,又将墨丸放回革囊中,面上微露喜色,迎上前道:“原来是白叔叔,再过三日是母亲的忌日,我上断雪崖祭奠母亲。”
白叔叔脸上蒙着黑巾,看不清面容,只瞧见浓眉下一双温和的眼睛,听闻此话,他眼中神采微黯,道:“也替白叔叔在你母亲坟前焚一炷香。”
江秋白应道:“阿白记住了。”
白叔叔眼光落在半靠在雪堆上的洛小丁身上,问道:“他怎样了?”
江秋白道:“受伤了,怕是伤得不轻……谷落虹果然动手了?”
白叔叔点头道:“世子布了天罗地网阵对付他,好在这小子身手不错……若不然,只怕此刻已丧命于阵中了。”
江秋白道:“谷落虹如今行事越发鬼祟了,这次突袭洛小丁,他居然连我都瞒着,您老人家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白叔叔往身后看了一看,道:“说来话长,改日我再跟你一一细说,追兵只怕转眼便到,你带他先行,这里余下的事情留给我来办,你只管放心地去。”
江秋白对他抱拳一揖,将洛小丁重又抱起,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白叔叔问道:“阿白,你确信,这洛小丁才是王爷的亲生骨肉?”
“我原本也在怀疑,但如今……已然确信。”江秋白站住,回头来凝目盯住他,神情肃然凝重。
白叔叔沉默半晌,才道:“我明白了……”他的目光在玉带一般的冰河上凝固不动,黯然道,“当初你父亲在此将那孩子交给我时,并没有说是男是女,那时……情势紧急,我也不及细看,竟一直以为那是个男孩。只是……王爷那里未必肯信。”
江秋白恨声道:“那禽兽信不信又如何?看他替别人养儿子,我再高兴不过……若不是母亲临终时有遗命,这洛小丁就算死在谷落虹手里,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叔叔眼中大有愧色,道:“阿白……是白叔叔对不起你们一家。”
“白叔叔不必自责……当年那样的景况,您也是没有办法……”江秋白转过头去,淡淡道,“我方才躺在这冰河上,觉得很冷……父亲在这河底睡了十六年,也不知会冷成什么样子?”
白叔叔脸色越发难看,想要说些什么安慰江秋白,却完全不知说什么好。
江秋白忽而一笑,然语声冷冽如冰:“白叔叔在那禽兽手下做事,需十二分小心才是,万一有什么事惹恼了他,只怕会和我父亲一样的下场……”说完这话,也不待白叔叔答言,冲他微一躬身,道,“您老人家多保重,阿白先去了。”掉头转身,抱着洛小丁头也不回地走了。
阳光透过木窗窗格间投射进来,照在洛小丁脸上,光线强而刺目,她有好一阵子睁不开眼,只能眯眼躺着,听外面叮叮咚咚的琴声。琴声时而激越,杀机四伏,时而平缓,轻柔宁和,洛小丁从未听过如此矛盾的琴声,弹琴人似乎沉浸在一种苦闷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竟将满腔愁绪都发泄在了琴声之中。
等洛小丁终于适应,能睁开眼睛时,那琴声却嘎然止住,四下里忽然变得阒静。趁这功夫,她已将身处环境看清了,是一间小小的木屋,靠窗处放着一张木桌,桌上丢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凌乱不堪。屋中生着盆炭火,火上架着一只瓦罐,隐隐听得水泡爆裂之声,也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只闻到阵阵奇香扑鼻。
洛小丁这时才觉出右臂酸麻,原来她竟一直侧身躺在一张粗陋的木板床上,她动了一动,想要翻个身,竟翻不过去,原来背后有两床厚厚的棉被抵住,后背蹭上棉被,一阵疼痛忽如其来,她疼得一哆嗦,神思也因这疼痛霎那间清明,再不复方才的混沌茫然。
背上的伤显然已被包扎好了,她低头看看身上,衣服虽穿得好好的,却并不是她之前穿的那件。她忍着疼挣扎着坐起,回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的情形,脑中顿如轰雷掣电一般。
洛小丁只觉浑身发冷,目不转睛望着火盆,脑中却如乱麻一般,完全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怔半晌,听到门轴轧轧转动的声音,洛小丁抬头一看,只见江秋白抱了一架琴从外面走进来。
看见他,洛小丁反倒镇静下来,问道:“方才是你在奏琴?”
江秋白看她一眼,形容只是淡淡的,走去桌边将琴放好,道:“是,你觉得怎样?”
洛小丁冲他微笑:“还算不错,江公子为何不带我去谷落虹那里请功?这可实在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如此错过,岂不可惜?”
江秋白嘴边一抹淡笑,不以为然摇摇头,动手清理桌上的杂物,答非所问:“三公子背上的伤很深,险些伤及肺腑,只怕日后会留下疤痕。”
洛小丁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帘低低垂下,掩去眸中暗芒,咬唇不语。
江秋白将桌上那些物事清点完毕,一股脑儿抱至洛小丁面前一样样数给她看:“这些都是你随身所带物品,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他将那些物品一一摆放在床边空处,有断翎刀、路引银票之类,还有那串铜钱。
洛小丁看着他不动,脸色一开始微有些红,渐渐就发白发青,她的眼光在那些物品中一扫而过,不动声色地问:“我还有两幅字画,一封书信,江公子有没有看到?”
江秋白“喔”了一声,一脸茫然之色,过了片刻,似忽然想起什么来,几步走至桌边,自桌下拎出一只纸箧来,指着里面一堆血乎乎的纸团,道:“这几样东西全都被血浸透,我看也没什么稀奇,便随手丢这里面了。”
洛小丁见东西还在,略松了口气,伸手道:“麻烦江公子把东西递过来一下。”
江秋白点了点头,拎着纸箧走过来,待要经过火盆时,手腕却忽然一翻,将里面的废纸尽数抛入火盆之中,火苗呼啦上窜,熊熊燃烧。
洛小丁惊呼一声,撩被下床便要去抢,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着那些证物化为了灰烬,只气得面灰唇白,那字画是她不惜违抗师父之命,甘冒大险,受人侧目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证物,竟被他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公子也不嫌腌??不过是些没用的废纸,拿来做什么用呢?倒不如烧了干净……”江秋白摇摇头,顺手将纸箧回桌下。
洛小丁眼中几欲喷出火来,见江秋白没事人般转身低头去看瓦罐,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一把抓过断翎刀便向江秋白背上砍去。她受了伤,动手之间扯动背上伤口,这一刀去势远不及以往快捷,刀还未落下,江秋白已然有所察觉,侧身闪避的瞬间,返身急进,忽然一步跨至洛小丁身旁,右手挥出,一指点中她“肩井|茓”。
洛小丁手中断翎刀“当啷”一声落地,她气到极致,一张脸上顿时血色全无,偏又动弹不得,定定坐在床头,虽是满心愤恨,却只能干看着江秋白生气。
江秋白弯腰捡起地上的刀,轻声道:“三公子背上的伤不轻,千万不可劳筋动骨,倘若使伤口崩裂,只怕更不易愈合。”
洛小丁沉住气道:“江公子到底想怎样?”他不停提及她身上的伤,分明是在提醒她,她的秘密他已经知道,只怕是想以此来要挟于她。
江秋白道:“三公子如今可是想杀了我?”
洛小丁只盯着他,不吭一声。
江秋白又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我烧了你这些字画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只怕还是因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不过,三公子不用担心,因为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三公子……”他探手入怀,缓缓从内取出一样东西,在洛小丁眼前一晃,然后将其戴在了脸上。
那竟是一张银色的面具,洛小丁望着他目瞪口呆,失口叫道:“凌……”凌白!他竟是凌白,江秋白居然是凌白!
凌白将面具取下,望着她微笑:“没错,我是凌白,这个秘密原本只有我义父知道,倘若他老人家知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了你,我这条命只怕便要交待出去……同是性命攸关之大秘密,你说,这个交易可还算公平?”
41.盛怒
洛小丁赶在二月末回到浮云城,她没能找回鄱阳王的手笔,却帮尚悲云带回一个人来,那人便是先前负责修缮祠堂的工匠头目,至此祠堂被炸一事总算找到了肇事之首犯。尚悲云连夜审问,审问的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这一下只得又将此事暂且压下,密令不许任何人外传,一边飞鸽传书给李玄矶请示。
将那人交由尚悲云处置之后,洛小丁自回取松院,其后诸事再不过问。秦管家见她安然回来,总算松下一口气来,表面上虽不说什么,暗地里却安排人手将洛小丁看管起来,一边又遣人去给李玄矶送信。洛小丁看见院子外面忽然多了许多守卫,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身上伤还未痊愈,顾着养伤,便也懒得去想这些事。
这一趟行程甚是凶险,几乎令她丧命,洛小丁偶尔回思,也会后怕,却并不后悔,能为尚悲云分忧,她只觉满足欢喜。
江秋白毁去了她从风竹冷那里讨来的两幅字,却将尚悲云一直缉拿的工匠头目交给了她,虽说与洛小丁此去的初衷不一,最终的目的却是相同的。江秋白便是凌白,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表面上他是千尺门门主的嫡传大弟子,实则是魅影阁阁主江蓠的义子,凌白――那个在魅影阁每日来给她送饭的那个年轻人。
关于那两幅被烧毁的字,凌白并不觉得可惜,他对洛小丁道:“当真以为人家鄱阳王身边无人,连写封信都要亲自动笔?何况是写给一个无名小卒……”
洛小丁对此话却也认同,童师叔位重权高,行事却过于刻板,严循规矩祖训,说一不二,难免有得罪人的时候。他的弟子落陷,自然便有人来落井下石。只是那两封书信的来历实在也是奇怪,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弄到鄱阳王的真迹?为什么――?她心头还有更多的疑虑,却不敢深想下去。
她最担忧的还是师父那边,鹧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总说李玄矶这一两日便会回来,这些话每每传到耳中,洛小丁便觉整颗心紧紧缩住,竟连气都喘不过来。
那消息果然是准的,洛小丁回来后的第四日黄昏,才吃了晚饭没多久,便听外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随后鹧鸪气喘吁吁跑来传话:“三公子……城……城主回来了,叫你马上过去。”
洛小丁完全没想到师父回来的这么快,见鹧鸪脸色有异,便知不妙,惴惴不安跟着门外候着的小厮过去。待进了师父的院子,瞧见一干丫鬟仆从,个个敛声屏气,竟连大气都不敢出,心头更为惶恐,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李玄矶方洗漱完毕,正在换穿外面的大衣裳,旁边的小丫头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人笨,一件衣服穿了半晌总是弄不妥当,李玄矶脸上变色,由不住怒道:“走开,我自己来穿。”
秦管家见此,慌忙斥道:“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还不去给城主沏杯茶来。”小丫头如蒙大赦,躬身行了两礼,拔脚便往外跑。
洛小丁立在一边偷眼瞄着师父脸色,见他脸上并无大怒之色,然而眼神锐利,往她脸上一扫,竟令她身上一寒,忙拱手作揖给师父问安。
李玄矶点了点头,也不吩咐她坐,理好衣袍自行坐下,问道:“我走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可有习练我给你的那本刀谱?”
洛小丁心头卟地一跳,低头道:“弟子有负师父重托,那本刀谱……我并没有练。”
李玄矶微皱起眉头,耐着性子问:“那你这一向都在做什么?莫非还在研究那些书法典籍?”
洛小丁被问的怔住,一下子答不上来,磨蹭了片刻,方小声道:“弟子……弟子……出门去了……”
李玄矶“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了,隔了半晌才问:“那姓吴的匠人是你带回来的?”
洛小丁哪还敢有半句假话?只得点头。
李玄矶忽然笑了,笑了两声才问:“你是如何捉住这人的?”
洛小丁听得他笑,竟觉毛骨悚然,她不敢乱动,一时间又想不出怎样回答,只好低头不语。
“是去晋阳找九王爷办妥这件事的?”李玄矶紧盯着她,眸光越发冷厉。
洛小丁抬头愕然看了他一眼,遂又低下头去,索性一句话都不回了。
李玄矶霍地站起身来,道:“好……很好,你真能干……我收的好弟子,竟是片刻都不让我省心。”他走到洛小丁身边,冷笑道,“你做成了这么大的事,我该如何赏你才好?”
洛小丁仍勾着头看地,死也不吭一声。
李玄矶眼望着她,只觉无力,但凡出了错,她便如此,不说话不反驳不争辩,活活要将人气死。每每此时,李玄矶便恨不能将她拎出去,扔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可她如今大了,又是个女子,骂她只不应声,偏偏又打不得。
两人都不说话,屋内静极,只闻彼此的呼吸之声。
良久,屋内有脚步声轻响,方才那小丫头端茶进来,也没有眼色,端着茶径直走到李玄矶身边道:“城主,茶好了。”
李玄矶横目瞟她一眼,怒声道:“拿走!”他只觉胸中一团火烧,正没处发泄,这一下便全冲着那小丫头而去,手蓦然一扬,竟将小丫头手里捧着茶碗打飞了出去,茶碗当啷一声落地,砰然碎裂,碎瓷片溅的满地都是。
洛小丁一哆嗦,要待伸手去抱头,终是忍着没敢动,眼见小丫头咕咚跪倒在地,心知自己这祸的确闯大了,师父虽一向不苟言笑,却很少发火骂人,下人们犯错实在看不过眼才说上两句,今日竟然连茶碗都摔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
秦管家听见响动,忙跑进来看,见此情形心里便也明白了几分,骂那小丫头道:“还不快收拾了出去……”小丫头答应一声,战战兢兢去捡地上碎瓷片。
“你出去――”李玄矶却不准,手指洛小丁道,“叫她来捡,既这么能干,什么事干不了?以后这些事情全部由她来做……”
洛小丁咬唇不出一声,听闻他这样吩咐,当真便蹲下身去收拾地上那些瓷片,这一弯腰牵动背上伤口,虽是痛得钻心,却强自忍着,不敢让人看出一丝一毫来。李玄矶见她如此,更为恼怒,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秦管家见他怒不可遏,只得闭口不语,正不知如何收场,忽听外面有人禀报:“城主,大公子有急事在前厅求见。”
李玄矶的气这才平了一些,对秦管家道:“给我看住了她,哪儿也不准去,等我回来再行发落。”说完这话,方才举步出门。秦管家连连应是,随后送出,见李玄矶出了院子,仍旧不大放心,又跟着到了前面院里,还未走至近前,便见李玄矶带了小郭跟着尚悲云出去了。
秦管家唤了门边的家仆来问:“城主这是要去哪里?”
家仆道:“龙骖分堂那边有事,大公子请城主过去看看。”
秦管家心头了然,又折身回去,竟见洛小丁还蹲在地上捡那些碎瓷片,于是便道:“三公子,城主今晚上有事,只怕回不来了,你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洛小丁也不抬头,道:“这院子里什么事情师父不知道?一会传到师父那里,只怕会连累你……”
秦管家听她这话竟是带着怨气了,不禁愣了一愣,斟酌一番才道:“三公子你也别生气,若是三公子还同以往一样住在外面,愿意去哪里老奴自然是管不着,可如今是在取松院,我若不向城主禀报,便是知情不报了。”
洛小丁半晌不作声,又过了一阵方道:“这原是我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起身去外面跟丫鬟要了扫帚簸箕,把李玄矶吩咐的事情丝毫不差地做完,这才回自己房中。
42.惩罚
尚悲云那边行事虽缜密,却仍出了岔子,肖常平忽然间畏罪自杀,死在囚室之中。好在李玄矶回来的及时,听闻尚悲云来报,当下便随他一起去了龙骖分堂,亲审案情。
不几日,事情便有了结果,却一直秘而不宣。童玄成那边的禁令被解除,恢复原职,与此同时,范玄敬却遭到贬斥,被撤掉蜃辂分堂堂主之职不说,还被责令在玄天阁密室中自省一年。自李玄矶接任浮云城以来,上三堂之内头一次出现如此大的变动,着实令人震惊。
有惩必有奖,待一干事情处置完毕,李玄矶这才召人到议事厅来论功行赏,尚悲云正求之不得,见师父心情似乎不错,也就忘了洛小丁一再的叮咛,忙着替洛小丁请赏。
他将事情的原委经过向师父细说一遍,其间难免有夸大其词的地方,无非也是要师父因此而重新看重洛小丁。李玄矶没想到尚悲云竟将此事当着六部九阁各人的面说出来,想要阻止却又不好开口,只好强绷着脸面等他说完,听完之后神色并无多变,只淡淡道:“你们师兄弟情深义重,她便帮帮你又有什么?”
尚悲云完全被师父的态度搞糊涂了,问道:“师父不打算褒奖师弟?”
李玄矶先一直坐着喝茶,听闻此话,立刻便怫然不悦,将手中茶盏“砰”地放回桌上,道:“你身为龙骖分堂堂主,那些祖训城规你该记得最熟……难道我只走这些日子你便都忘光了?是不是要我再一一读来给你听一遍?”
尚悲云听闻此话,心中大震,隐隐觉出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愣在一边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眼见大厅之中各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已是后悔不及。
李玄矶冷冷看他一眼,对厅中诸人道:“洛小丁妄顾规矩礼法,无职行事,此为浮云城大忌,你们商议一下,看看该如何处置?”
底下顿时雅雀无声,因话题太过敏感,众人全都噤声不语,尚悲云眼睛往人群中看了一圈,又回到李玄矶身上,眸中带了几分哀恳之色,道:“师父,这事情全都怪我,小丁并无大错,师父要罚便罚我吧!”他深怪自己鲁莽,为什么一下子就犯了糊涂?也不看是什么场合便胡乱说话,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师父平日在外人面前甚少直呼洛小丁名姓,即便提到,也总是叫“三公子”,今日居然连名带姓地一起叫,可见是真动了怒。
李玄矶也不看他,道:“你的事容后再说,先只说你师弟这件事。”见无人开口,便道,“你们有话便说,不要因洛小丁是我的弟子便有所顾忌。”
茹蕙院主事岳明仪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道:“原本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是不知道的,今日大公子既说了出来,大家便不能当没听见,虽说三公子此次有功,毕竟还是逾矩行事,若只赏不罚,日后人人都学他这般,岂不是乱套了?”她虽是六部之中唯一的女主事,却颇有威望,此话一出,应和之声立时不绝于耳。
尚悲云听她如此言说,心头不免有气,接口大声置辩:“若论功过,师弟这次的功劳远比过大,弟子认为,当赏不罚……”
李玄矶斜目横尚悲云一眼,转头去看裴玄义,问道:“大师兄怎么看?”
裴玄义正坐在一边低头拿小锉子慢慢地修指甲,听闻李玄矶问话,不慌不忙抬起头道:“岳主事的话很有道理,洛小丁虽然有功,却是逾矩行事,有违祖训城规,试问一个人若连规矩礼法都忘了,便是功劳再大又有何用?若贸然行赏,岂不是让大家都不必守规矩,人人都这样……还要那城规做什么?”
他这一番话说出,便有几人随声附和,李玄矶眼中黯了一黯,忽掉头去问新近升职上来的杜衡院主事柳动:“柳主事可有说法?”
柳动没想到城主竟然点名问他,不禁一怔,略想了一想,答得滴水不漏:“属下主管杜衡程事,于礼法刑规一窍不通,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还请城主勿怪。”
李玄矶莫可奈何地一笑,也就不再为难于他,见排在末位的阙金寒跃跃欲试,便冲他问道:“金寒,你有何话说?”
阙金寒站起身来,原本想高谈阔论一番,看见师父面色铁寒,心里便打了个突,到嘴边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嗫嚅道:“弟子没什么话,只觉得岳主事同大师伯的话都很在理,若是……”没等他说完,李玄矶已别过脸不再看他,手往下挥,竟是命他坐下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李玄矶直起身,俨然端坐,目光在诸人身上一一扫过,“既然是要罚,那该如何罚?”
韩寿昌道:“洛小丁是城主的弟子,是罚是赏但凭城主作主,何必非要问底下人的意思?”
裴玄义接口道:“韩主事此言差矣,先前童师弟的二弟子肖常平出了错,不是说抓便抓了,其间还有其余主事的弟子,哪一个又是由自己说了算的?难道只因洛小丁是城主的弟子便要格外不同?”
童玄成因此事与自己有关,一直不好开口,此时听裴玄义如此说,分明是要李玄矶下不来台,便道:“我看……小丁这孩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这次他贸然行事固然不对,然功过相抵,实则是不该罚的。但如此一来,日后难免有人效仿,为以儆效尤,罚是必要罚的,我看,便罚去小寒山面壁思过好了……城主觉得怎样?”
李玄矶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拿眼看着岳明仪,问道:“岳主事觉得怎样?”
岳明仪只得点头道:“如此甚好,就依童副城主之言吧!”
裴玄义虽觉罚的过轻,但听岳明仪如此说,也就不好再予以反对,见李玄矶转目来看他,只不作声。
李玄矶肃然道:“既如此,那便依童师弟之言,罚洛小丁去小寒山面壁半年。”一边回头跟身后小郭道,“去,叫洛小丁立刻收拾东西上小寒山面壁!”小郭领命而去,此事才算完结。
尚悲云气怒之下,已再不说话,之后的什么事情统统都不予理会,隐约听得众人在说他的事,商量来商量去,总算说完,竟将他的功过相抵,不罚也不赏,龙骖分堂其余参与查案之人一律论功行赏,自是不提。
好一阵议事才告结束,众人一一散去,只留他在厅中坐着暗生闷气。他坐了一时,却见童玄成折身回来,因厅内再无他人,童玄成这才将他一顿好骂,道:“你往日里都沉得住气,为何今日竟出这么大的纰漏?明知小丁帮你做事不合规矩,还要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替他讨赏……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尚悲云被他骂得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道:“也是着急,前几日我一直同师父提此事,他总是不理会,我这才……小丁又没有犯什么错,却偏不准他出来做事,这算什么?他在师父那里住着,外面人说得不知有多……”难听!一个是他敬慕的师父,一个是与他亲厚无间的师弟,哪一个被人厚诽他都会心痛,可如今两人竟一起做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他有一肚子的疑惑委屈,平素都只藏在心里,这时再也忍不住,不免发起牢骚来,终还是有所顾忌,将那最后两个字咽了回去。
童玄成道:“身正不怕影斜,你师父是什么人,你难道信不过?”
“我自然信!”尚悲云自然信得过师父,可外面人呢?谁信?
童玄成伸手拍拍他肩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会那些流言蜚语的做什么?有这些功夫,该多替你师父分忧才是。”
43.苦跪(上)
小郭带了两个人回取松院,径直来到洛小丁的住处,将李玄矶的话跟她说了一遍,便催她收拾东西上小寒山。自从那日师父发火摔了茶碗之后,洛小丁便一直再没见过他,李玄矶忙得没有功夫来发落她,只暂时将她禁足,她每日只能呆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
这些日子以来洛小丁一直惴惴不安,也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罚,只不知师父要如何罚她,如今听小郭传告师父之言,也不觉意外,闷声不响将上山要用的一干物品收拾妥当。
小郭见她只拎了一个小包袱出来,心知她只带了些换洗衣物,便道:“上面什么都没有,风大天寒,三公子最好带上被褥大氅。”洛小丁也不答言,回头进屋抱了一床被褥出来,小郭忙接过来,又叫跟着的小厮帮洛小丁拎着包袱。
四个人走出月洞门,方巧碰上李玄矶回来,李玄矶面上乌云密布,朝他们扫了一眼,便走了过来,怒声道:“你道是出门游玩,抄起手来等人伺候,谁叫你们替她拿东西的?全部交给她自己拿……既那么能干,这些小事还用得着别人帮忙?”
小郭同两个小厮被李玄矶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拿着手里的东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洛小丁紧咬双唇不语,伸手将东西从三人身上一一接过,先将包着被褥的包袱缚在背上,随后又将另外两个小包袱接过来拎在手中,低头道:“师父保重,弟子去了。”
李玄矶见她如此,竟觉越发抓不住她的心思,心头恨意上涌,也不搭理她,冲着院子里站着的下人们道:“既那么能干,她还有什么做不了?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三天之内不许送饭菜上去,她在小寒山面壁这半年内,除食水之外什么都不许送,若有人敢送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上去,也不用我说了,自己去刑堂领二十大板。”
底下一片喏喏之声,众人头一次见李玄矶发这么大的火,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洛小丁低着头,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两弯长睫微微颤动,稍顿了一顿,听李玄矶道:“还不快去?”这才迈步往外走,待走到仪门处,却见尚悲云急匆匆从外面进来,洛小丁抬头看他一眼,遂又垂首,低声道:“大师兄好……”
尚悲云望着她,满心愧疚,道:“小丁,你先等等……我再找师父说说……”
洛小丁摇头,轻声道:“大师兄不必费心了……师父催得急,我先去了。”说罢侧身让过他,同小郭他们一起走出门去。
李玄矶见尚悲云过来,更为恼怒,转身往里便走,一边走一边对秦管家道:“我累了,想歇上一歇,但有人来,一律谢绝不见。”
尚悲云听闻此话,心便冷了一半,却仍不肯甘心,欲要跟上前去,被秦管家伸手拦住,他自知有错,已是失悔不已,只得低声哀求:“秦管家,让我见一见师父,我有话跟他说。”
秦管家摇头道:“城主有交待,大公子还是回去吧!有话改日再说……”
尚悲云无奈,又站在院中等了一阵,师父那边始终没有召唤,他得先前教训,再不敢造次,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心里只是放不下,暗道:“我如何对得起小丁?我如何对得起小丁?”
他越想越是悔痛,只恨自己不能代洛小丁受苦,心头竟如山崩海啸一般,顿了一顿,已然拿定主意,忽然辄身走回院子中间,眼望师父离去的方向,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秦管家见他忽然跪下,不由得一愣,上前道:“大公子这是做什么?”
尚悲云咬牙道:“陪师弟一起受罚!”
秦管家讶然道:“城主已经罚了大公子一年薪俸,大公子何必自苦?还是回去吧!”
尚悲云只不应声,秦管家又劝了许久,他始终一言不发,秦管家实在无奈,手头又有其他事情要办,只好先行离去。
等秦管家忙完,已是酉时,眼见天便要落黑,到前院去看,却见尚悲云仍然纹丝不动跪在院中,他又上前相劝,尚悲云还是无动于衷。秦管家见他如此固执,便也没了耐性,回去叫人准备了晚饭,端去李玄矶房中。
李玄矶累了这几日,在房里躺了半日,也才起身,见端来饭菜,便洗了手坐下来吃饭。
秦管家见他神情疲惫,便不好提尚悲云的事情,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道:“城主,大公子一直闹着要见您,在院子里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李玄矶正埋头吃饭,听见此话,手上便是一顿,过了片刻,头也不抬地道:“他既愿意跪,那便由他去跪……爱跪到什么时候便跪到什么时候。”
秦管家怔了一怔,却也不敢多言,悄悄退了下去。
等第二日天明,尚悲云仍在院中跪着,竟整整跪了一夜,此时虽已开春,然春寒料峭,树梢上的积雪都还没化尽,一早一晚冷气袭人,尚悲云挨了一夜的冻,脸上发青,跪的姿势却无丝毫改变,竟如木雕泥胎一般。
秦管家虽不忍心,却也无可奈何,因有李玄矶的交待,便也不再去劝,只盼着尚悲云自己想通离开,偏这尚悲云性子上来也是一倔到底,硬是跪着不走,日出月落,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昼夜,到第三日清晨,尚悲云仍跪于院中岿然不动。秦管家想他整整两天两夜不曾进水米,如此下去,只怕再熬上一两日便要倒下,反招人非议,于是便暗地里差人去找霍元宵。
霍元宵其实早得了消息,她是个火爆性子,急得立刻便要去取松院拽人回来,却被霍夫人劝住,只说女婿行事一向极有分寸,要她稍安勿躁,静待几日。霍元宵想一想,也觉母亲的话颇有道理,心里毕竟担心尚悲云的身体,苦等两日已再按捺不住,这时见秦管家那边差人过来,当即便跟着前去,霍夫人怎样劝也劝不住,只好回医馆去找霍不修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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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灾区人民祈福!当灾难来临,人是如此渺小而脆弱,可是一旦心连心,就会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定能感天动地,天佑中华,让我们一起度过难关。
43.苦跪(下)
方巧阙金寒也在,霍元宵到时,他正在尚悲云身边好言相劝,尚悲云恨他在议事厅对洛小丁使坏,无论他说什么,只是不予理会。
阙金寒碰了一鼻子灰,面上下不去,颇觉尴尬,讪讪地站在一边,见霍元宵前来,忙道:“师嫂快来劝劝大师兄,再这么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尚悲云听闻霍元宵前来,这才动了一动,转头往后看了一看,旋即又回过头来,继续跪着不动。霍元宵两日未曾见他,此刻一见竟吓了一跳,只见他面青唇白,胡子巴喳,神色间颇有萎顿之色。
她眼圈一红,几乎掉下泪来,上前拉住尚悲云道:“云哥,快起来跟我回家去……”自二人成婚以来,她对尚悲云的称呼便由“大师兄”改成了“云哥”,比往日更为亲密了。
尚悲云又冷又饿,虽有内力抗着,却仍觉头晕眼花,给霍元宵抓住一摇,险些便倒在她身上,他忙收摄心神,强自支撑住,摇头道:“我等师父发话!”
霍元宵道:“云哥,你不是一向要元宵识大体,顾大局么?为何如今自己倒不顾大局了?你这样做,岂不是要城主师叔难堪?有什么事情,慢慢说不好么?”
阙金寒也道:“是啊,师嫂这话甚是在理,大师兄不为师父想,也该为自己想想,你堂堂的龙骖分堂堂主,就这么大刺刺跪在师父这里,传出去也不好听……”
尚悲云原本已为霍元宵的话所动,转而听见阙金寒这话,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瞪着阙金寒狠狠道:“你倒是顾着自己,恨不得把什么脏水都往小丁身上泼……”
阙金寒脸上发烫,讪讪道:“大师兄这是什么话?我哪有往他身上泼脏水?”
尚悲云静了一静,又觉自己说的太过,转目盯着前厅的大门看,仍不见师父过来,不由得长叹一声,道:“都是师兄弟,理该和睦相处,何必同室操戈?你这些年一直看小丁不顺眼,无非只因他处处强着你……”
阙金寒面上微见羞惭之色,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霍元宵伸手拽尚悲云起来,连拽几下,却拽不动,急得险些哭出声来,叫道:“云哥……云哥,你快起来跟我回去。”
尚悲云别过脸不看她,眼珠子直瞪着前面,一字字道:“我等师父发话!”
霍元宵这时才知尚悲云竟有这么倔,心知再劝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一跺脚便往院里冲,见秦管家迎上前来,更不多话,只道:“我要见城主师叔。”
秦管家稍一犹豫,还是将她带进内院,左转右转到了李玄矶的院中,到了厢房门口,他先进去通传,让霍元宵在门外稍等,霍元宵等了片刻,秦管家这才出来招呼她进去。
霍元宵进去看见李玄矶,叫道:“城主师叔――”一语甫落,眼中泪珠便已簌簌滚落。
李玄矶看见她哭,神情微缓了缓,微笑道:“元宵怎么哭了?出了什么事情?”
霍元宵哽咽不止,语不成声:“师叔……您就饶过大师兄吧,他已经跪了两天两夜了,若师叔实在不解气,我替他跪好不好?”
李玄矶微笑摇头:“我并没有让他跪!他自己愿意跪,师叔又有什么办法?”
霍元宵一边拭泪,一边道:“元宵也知这一次是大师兄不对,师叔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他吧!”
李玄矶皱起眉头道:“不是我不肯饶过他,是他自己不肯饶过自己……元宵,你再去好好劝劝他,叫他回去。”
霍元宵低头道:“师叔又不是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他只听您老人家的话……”
她一向牙尖嘴利,便是这时,也绝不逊色半分,李玄矶听得一笑,思量这事情也有这么几日了,尚悲云总跪在那里,实在也不好看,他正找不到机会下台,有霍元宵这句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便起身道:“那我试试,他若是不听,师叔这里可也没有办法。”
霍元宵破涕为笑,上前挽住李玄矶手臂道:“多谢师叔!”
两人一起走到前院,尚悲云见师父终于过来,心里又是悲又是喜,竟是酸楚莫名,眼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李玄矶径直走过来问:“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尚悲云答非所问:“师父,那事情不怪小丁,都是弟子的错,是弟子邀功心切,才不顾规矩礼法求师弟帮忙,若不是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逾矩犯规,要罚便罚我,还请师父收回成命,让师弟回来。”
李玄矶怒道:“议事厅上那些话你难道没听到?不是罚了你一年的薪俸?你还在闹什么?”
“师父,弟子求您,让我代师弟去小寒山受罚!”尚悲云却听不进去,仍跪在地上不住求恳。
李玄矶负手望向远处,叹了一声:“覆水难收,你难道不知道?真当议事厅上那些话都是儿戏?”
尚悲云横下心道:“可是师弟是无辜的,他不该被罚,便是要治逾矩之罪,也该算在我的头上,为什么要为难师弟?”
李玄矶双拳在袖中缓缓收紧,心道:“还不是你弄出来的事情!”沉了一沉,这话却没说出口,寒了脸道:“你如今越发不像话了,还不给我回去!”
尚悲云跪着不动,道:“弟子求师父原谅师弟!”
李玄矶没想他竟拿此事要挟自己,这下真动了气,恨声道:“既如此,那你便继续跪,你们师兄弟果然情深,竟至到了这个地步,看来浮云城的确容不得洛小丁了,我看罚她面壁就不必了……不如直接逐出师门更为妥当。”
尚悲云听闻此话,顿时怔住,师父在说什么?逐洛小丁出师门?他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耳听得李玄矶朝身后秦管家吩咐道:“去,派人将洛小丁接回来……立刻废了武功逐出浮云城!”
“师父!”尚悲云大叫,语声颤抖,“弟子错了,弟子这就起来,求师父不要将师弟逐出师门。”他身子前倾,一下子便扑到在地,想要挣扎着起来,竟是半分力气都没有。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终究不是师父的对手,师父这一击,完全将他打垮了。
霍元宵同阙金寒一起上前将他扶起,他仍兀自喃喃地道:“别逐师弟出门……师父……别逐师弟出门!”眼光散乱,竟有些神志不清了。
李玄矶挥了挥手,示意三人速速离去,眼见三人远去,这才转身,目光垂落处,望见洛小丁住所处的一角飞檐,只觉心痛如锥,神情间顿有悲色弥漫。
秦管家一直站着未动,这时才问:“城主方才的话……还做不做数?”
李玄矶阖目长叹:“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非要逼得我说出这些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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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冰雹
洛小丁到小寒山的头三日,果然没人送饭菜来,好在临上山时,小郭往她包袱里塞了小半袋米,她每日便架了火用瓦罐熬粥来吃,连着喝了三天稀粥,到底还是撑不住,只觉手足发软,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到了第四天,山下终于有人送来饭菜,洛小丁这才没被饿死。
真到了这个地步,心里倒是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这半年,至于以后的事情,她再想得多又有什么用?山上倒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只除了换下来的脏衣服如今要她自己动手清洗。洛小丁小时候是做惯粗活的,这些事情自不再话下,实在觉得无聊,还要寻些事做,原本脏兮兮的小石屋被她拾掇一番,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有时候小郭上来送饭,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门前石桌前,拿些石子摆弄来摆弄去,觉得有趣,也跟着在旁看上一阵,看她那摆法倒像是下棋,便忍不住问几句,洛小丁自然是耐心细致地给他讲解一番。
小郭便赞她有心,洛小丁唇角微露一丝笑意,摇头叹道:“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时光悠悠,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一月,天气转得暖了,小寒山上也有了盎然绿意,洛小丁背上的伤也已愈合,唯一烦恼的是天气稍稍一热,伤口处便奇痒难当,夜里尤其痒的厉害,她因此连着好几日没有睡好觉,只感周身不适,到了月中,小腹竟隐隐痛了起来。
洛小丁觉出不对,才想起上山这月余来,一直未曾服药,只怕月事要来了。她心里惶惶不安,情绪也跟着低落,偏那几日天色也极为不对,整日阴云密布,倒像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小腹连痛三日,洛小丁担心的事情果然来临,她因扮着男子,总怕人瞧出来,一直以来都靠药物控制月事来临,长久不曾行经,月事一旦来临便格外凶猛,只觉腹中翻江倒海般地疼,竟痛得手足冰冷,随后竟发起了烧,头痛欲裂,兼之背上伤处失于调理,竟留了隐患,天气一变,立刻便也跟着痛起来,一时间周身皆痛,洛小丁原极能忍耐,一点点小伤小痛,从来不再话下,咬咬牙便过了,这次却再也支撑不住。
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只觉浑身冰冷,想要起来吃点东西,身上绵软无力,半分力气都使不出,竟无论如何都起不来。昏昏沉沉在床上躺着,不禁想起一些旧事,那时她只有十一岁,什么都不懂,不经意间看见元宵姐姐裙子上有血渍,便以为她受了伤,好心提醒,反被霍元宵劈头盖脸一顿骂,说她是坏小子,不学好。
洛小丁忍不住轻笑,觉得自己那时真蠢,竟还觉得委屈,跑去跟尚悲云诉苦,尚悲云听她说了事情的经过,先只是脸红,随后便笑,告诉她说那是来了月事,女子长大成|人之后都要经历的事情。她当时又羞又惊又怕,想到自己也是女子,怕也有那么一天,若也给人看到,岂不是露了馅?
于是便偷偷摸摸跑去霍师伯那里翻看医书,专挑与此有关的内容来看,后来果然给她找到一味方剂,可以推迟行经之日。还好她发育的不算早,直到过了十四岁天葵才至,她虽早有所准备,却仍在那一年出了岔子,初来月事,难免有些乱,有时候一连几个月不来,正当她疏忽大意之时,却又突然来临,这才会被师父撞到,那时师父正指点她习练刀法,血水忽然间便流出来染红了衣裤。
李玄矶一怔之后,立刻便明白过来,再后来……再后来,她便被师父赶去了晋阳,自那时起她便开始服药。在魅影阁治伤时,江蓠瞧出她这个毛病,特地开了两副调经的药方给她,她被吓得要死,这才跑去霍师伯那里偷换了药。
外面起了风,呜呜作响。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本就冰冷的石屋变得更冷,洛小丁将带来的棉被、厚氅统统盖在身上,仍冷得发抖,迷迷糊糊听到房门咯咯作响,心里顿时一惊,睁眼往门那边一瞧,竟见一个人影立在那里,依稀是小郭的模样,她生怕他走过来看破了自己,挣扎了片刻才自身旁摸了一样东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扔了出去。
那人正是小郭,他送饭上来一连两日没见洛小丁出来,这才推门进来看看,却见头日送来的饭屉还在门边桌上放着,打开来一看,里面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动,暗沉沉的屋中,只见床上一团黑影,他正欲上前去看,忽听砰地一声响,自床那里竟砸过来一样东西。
小郭吓了一跳,听见洛小丁在那边有气无力地道:“滚――不要你们来管我!”他心里虽是犯嘀咕,却再也不敢走过去,转身开门出去,眼见天上乌云滚滚,只怕随时都会落下雨来,慌忙便往山下跑,走不到十步,头顶轰隆隆一阵响,黄豆那么大的冰珠子从天空直倒下来。
小郭抱头往山下一阵狂奔,不一刻便到了山下,此时冰雹变成大雨,小郭浑身被浇得透湿,待到了取松院,蒙头便往里冲,一边跑一边大喊:“冷死了冷死了,山上下冰雹了。”
他一口气冲到前厅门前,等立住身形,方见李玄矶就站在滴水檐下。小郭一见他便立刻住了嘴,规规矩矩躬身行礼,李玄矶冲他点了点头,眼睛却望着面前连绵不绝的雨帘,迟疑了一下,问道:“山上在下冰雹?”
小郭答应道:“回城主的话,山上下了好大的冰雹,冷死人了。”
李玄矶眼中光芒一闪,又想问他句什么,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口来。旁边秦管家看得分明,便替他问了:“三公子在上面还好么?”
小郭拿袖子抹一把额上的雨水,吞吞吐吐道:“三公子……好像不太好,我有两天没见他出来了……似乎生了病,这两日送上去的饭菜一点都没有动……”
李玄矶闻言,眼神闪了一闪,微微偏过脸去,隔了半晌忽转头对小郭道:“你快下去换衣服,别弄出病来。”小郭正打哆嗦,得他发话,正求之不得,作了个揖,飞跑而去。
秦管家小心翼翼问道:“城主,是不是请霍先生去看看三公子?别真病得沉了。”
李玄矶看他一眼,转身走入屋内,冷冷道:“她那么能干,一点小病又难得倒她?这么大的雨,还劳霍先生跑一趟,你也真想得出来。”
秦管家听他如此说,只得闭口不言,过了一阵,后面有家仆请示,他便忙着过去交待,等转了一圈回来,却见李玄矶披了雨披往外面走,见他过来便道:“我有事出去一趟,晚饭不必等我回来。”
秦管家忙道:“哦,那我去叫小郭过来伺候……”
“不必叫人跟着……”李玄矶摆手,大踏步走出,一转眼已转过影壁,再瞧不见人影。
45.探病
李玄矶走出门外,略站了一站,径直往小寒山方向行去。他越走越快,只觉急切不可耐,到最后,竟然展开身形用上了轻功,等到了山顶,听得冰雹打在头顶斗笠上砰砰直响,心头也不自禁跟着急跳。
他推门进屋,一脚踩下竟觉鞋底有什么东西硌着脚,弯腰捡起拿到眼前一看,才知是一串铜钱,不觉微微一怔,心想:“这不是悲云送她的那串铜钱么?小丁一向拿它当宝,片刻都不肯离身,怎么竟给扔到了地上?”
他将那铜钱放至桌上,一边想一边取下身上雨披,因嫌太暗,便晃亮火折找到一盏油灯点着,这才看到洛小丁满脸痛楚之色地蜷缩在床上,李玄矶心头一紧,缓缓走过去,伸手握住她肩头摇了两摇,叫道:“小丁……小丁……”洛小丁淡无血色的双唇微动,却没有声音,李玄矶看她在昏沉之中仍有戒慎之态,手指微微蜷了两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因无力,只挣扎了一番便又渐渐放松。
洛小丁恍恍惚惚觉得屋中有人,想要起来,却没有力气,后来又听见师父低沉的呼唤声,眼前昏黄一片,只是看不清,竟像是在做梦。她由是放了心,心头到底有几分怨恨,咬了咬牙,却嘻嘻笑了起来,笑声微弱,几不可闻。
李玄矶听得她喃喃低语,语声断断续续:“师父……我就要死了……你可该放心了吧!”这话恰似一声惊雷,堪堪击中李玄矶心脏,他心头一阵一阵地紧缩,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将洛小丁露在被外的手握住,触手只觉滚烫,不禁吓了一跳,又伸手去摸她额头,眼见她面色赤红,神志不清,心知她这病的确不轻,便忙坐下给她切脉。
他一月未曾见她,这时只觉她形容憔悴,整个人竟好似瘦了一圈,见她面上浮起笑意,然而笑中却含了丝苦涩,看来竟有几分凄恻,不由自责起来:“我竟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会将她逼到这个地步?”
李玄矶越想越为悔痛,当此时刻却是半点也不敢大意,俯身凑近前问道:“小丁,你哪里不舒服?”
洛小丁像虾子一样屈曲着,一手紧捂腹部,语声抖得不成样子:“肚子痛……痛……我,冷得很……再拿两床被子来……”
这个时候却去哪里拿棉被?他已猜出了洛小丁这病的起因,原以为她多半是受了风寒,谁想竟是这样一个病症,经行腹痛加上外感风寒,着实够得她受,李玄矶心里微有一丝异样,往屋里四下一看,找到洛小丁的包袱,从内挑出件厚棉袍搭在被外,动手将她身上的被子掖紧,随后又找出火盆、干木柴生起了火,心想:“好在她勤快,屋里还放了这许多干柴,若不然,只怕连火都生不起。”待火燃旺,遂又拿了瓦罐取水来烧。
做完这些,他才走至床边,伸手将洛小丁鬓角乱发理好,轻声道:“我去弄点药来,一会就回来。”
转身走至门口,穿上雨披,片刻不停地又往山下赶,等到了山下直接便去了霍不修的医馆,霍不修见他过来,忙着招呼,李玄矶也不多说,只道:“霍先生,我来你这里捡几味药……”
霍不修笑道:“城主要什么药,只管自己去拿。”
李玄矶一笑,走入他的药房,将所需药草一样样取出包好,霍不修起先并没留意,后来无意中一瞥,看见摆放在桌上的草药,他被人称为神医,寻常的草药不需标记,便能凭外形气味认出,知那是用来医治女子经行腹痛的一道方剂,心里不禁微微起疑,却也不好多问。
一会儿功夫,李玄矶已将药配好,拿油纸包了往外走,走到门口见霍夫人进来,更向她讨要了红糖,而后告辞出门。
霍不修见李玄矶走远,忍不住问霍夫人道:“城主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如今可有得他宠爱的丫头?”
霍夫人愣了一愣,笑道:“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道?却也奇怪,早几年他还有些风月之事传出,自做了城主,反倒没有了……”
霍不修“哦”了一声,再不言语,霍夫人觉得奇怪,再问他什么,他便支支吾吾敷衍以对。
李玄矶拿了药重又回到山上,如此折腾一个来回,他的外袍靴袜俱已湿透,却也顾不上,只将雨披甩下,便匆匆帮洛小丁煎药,趁着熬药的功夫,这才将外袍脱下来烘干。
等药熬好,已到了戊时,李玄矶将药盛好,凉了片刻,这才将洛小丁扶靠在他怀中,小心翼翼给她喂药,洛小丁虽皱起眉头嫌苦,却也不推拒,喂她一口便喝一口,一直将那碗药喝光,偏过头昏昏睡去。
李玄矶将手中空碗放至床边的凳上,眼望软软依靠在他怀中的洛小丁,面上神情变了又变,一腔情思涌动,终于再忍不住,伸臂将她整个儿拥入怀中。他微俯下脸,下颌疼惜似地贴上她发顶,在她乌发间轻蹭,鼻边萦绕的是她若有若无的发香,他不觉有些惘然,只觉眼前青丝一丝丝一缕缕纠结成网,将他困住,他想即刻冲出网去,几番挣扎,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终究是躲不过,无论他怎样克制怎样逃避,到头来还是逃不开。他很知道不该,毕竟她是他的弟子,他们是师徒,他岂能对自己的弟子有男女之情?所以才会有意离开,借着去江洲的名义避开她,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才离开没几日,她便也出了城,接到秦管家的急报,他立时便方寸大乱,原本三个月的行程,缩减成了一个月,他只在江洲那边呆了两日便赶了回来,回来后逼不得已罚她上了小寒山,一晃已过月余,他一直都没见过她,他强逼着自己不去想她,只盼这半年过去,自己那份心思便会淡去。
偏生这个人像在心里生了根,怎么赶都不走……只不过一个多月,他却像过了一年,分明是在惩罚她,到最后却觉在炼狱中的那个人是自己。他轻声叹息,无奈之外尚有一丝莫可名状的欢欣,总觉她这场病成全了他,虽是诱使他前来的一个借口,却更像是一场契机。
病中的她收起了一身坚硬的壳,变得脆弱无比,如同猫儿一般蜷伏在他怀中,两人从未有过的亲近,李玄矶想到这一年多来所发生的点点滴滴,一刻间竟把酸甜苦辣的滋味俱已尝尽,明知该就此离去,却只是割舍不下,心中只想:“就只这片刻……哪怕一刻也好!”
他闭上眼,将她抱得更紧,她不能死,他更不能死,只是,当真能够瞒天过海?纸终究包不住火,她这么大个人,他能将她藏到哪里去?或许,在这里反而是安全的,可他总不能要她一辈子呆在这上面。思来想去,总不是计,然而心头却渐渐宁和,只要――她在身边,他便觉得安心,倦意上涌,不知不觉间竟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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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欢颜
洛小丁睡梦间只觉腹痛减轻,身上也逐渐暖和起来,这下睡得安然,一觉醒来屋里竟仍是昏暗一片,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再听不到沙沙之声,一灯如豆,映照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怔了一会,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人怀中,那人双臂环绕在她肩头,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耳后是他平缓的气息,温热灼人。洛小丁的身体陡然绷紧,她已经猜到是谁,只是不敢回头,又过片刻她才大着胆子偏转脸去看,入眼所及,是师父略带郁色的睡容,她心头怦怦直跳,轻轻抬起师父环住她的手臂,想要将它挪开,只微微一动,李玄矶已经醒来,手臂一紧,又将她箍回怀中。
两人的距离倏然拉近,只在咫尺之间,微弱的光影下,只见她眉目宛然,肌肤晶莹如玉,一双星眸半睁,隐约透出张皇之色,色淡如水的双唇正如花瓣一般微微颤动。
李玄矶望着她,眸中起先还颇清明,渐渐便有些迷乱,如有幽火闪动,深深浅浅明明灭灭,恍惚中已分不清是对还是错,竟如同中魔一般,低头朝洛小丁唇上一点点凑近。
就在他双唇落下的一瞬,洛小丁忽然醒转神来,低呼一声,猛然便偏转脸去。
李玄矶一怔,眸光渐渐冷却,环住她的手臂僵住,缓缓松开来。洛小丁脸伏在枕上一动不敢动,只觉心跳得厉害,过了半晌,师父紧抱着她的手臂慢慢放松,继而便将枕在她颈下的另一只手臂也抽了出去,而后他整个人远离了她,只听脚步声缓慢而迟滞,最后在屋门口停住。
洛小丁听到门响之声,这才回过神来,终究觉得不妥,慌忙爬起身坐起,一边低头在床边找靴子穿,一边叫道:“师父……我送你!”
李玄矶微微一震,即将迈出门槛的那只脚不由自主便收了回来,他手抵在门柱上,并没有立刻回过头去,心头挣扎良久,到底还是舍不下,只想:“就只看一眼便好……只最后一眼……”虽是如此想,整个人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只是立着不动。
正在犹豫不定,忽听洛小丁那边“咚”地一声响,他心头顿时往下一沉,再忍不住,霍地掉头去看,却见洛小丁似要站起,却没能站得起来,才欠起身,人便又摇摇晃晃坐了回去。
她拿手捂着额头,灯下看去只见一张脸雪白,竟是全无血色。李玄矶心头“嘣”然一声,好不容易筑起的堡垒顷刻间土崩瓦解,转身几步走至她面前,伸手将她扶住,柔声道:“小丁,别起来。”她病成这样,正需要人照料,他怎能弃她不顾而去?既是天意,他又何必逆天而行?不如顺了这天意,以后会怎样?车到山前时……也许云开水阔,柳暗花明又一村。
洛小丁低低“嗯”了一声,觉得头晕,微垂了头半闭着眼,只不敢睁开。
“小丁……”李玄矶唤,声音微有些涩,“你先在山上安心养病,过几天……师父便叫人接你回去。”
洛小丁听见这话,方慢慢抬头看向他,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沉落下去,沉默半晌才道:“弟子要在山上面壁半年,这么早便接我下去,恐怕不合规矩。”
李玄矶低头看着她,微有些诧异,转而竟是喜上心头,紧靠她在床边坐下来,轻声问:“你这是……在生师父的气?”
两人挨得这么近,洛小丁心头忽上忽下,慌乱不已,轻咬唇道:“弟子不敢!”
李玄矶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拉过来,四手交叠,眼望她轻轻一叹:“等师父这阵子忙完,我带你出去走走,若你有喜欢的地方,我们便留下……再不回来?”
洛小丁只是不语,眼中却有泪珠滚出,一颗颗滴落在李玄矶的手背上。李玄矶要待伸手去替她拭泪,手抬起却落上她肩头,回手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师父也知道……这一年多委屈了你。”
不知何时,雨又落下,淅淅沥沥只是不住,缠绵悱恻。
洛小丁伏在李玄矶怀中,虽是乖乖地一动也不动,背脊却明显变得僵硬,整个人因身体绷得太紧,竟至微微发起抖来。李玄矶以为她冷,又搂得紧些,这一下分明感到她是抗拒着的,他由不住失望,只好放手松开她,还不及说话,洛小丁已忽地坐直,进而便向旁挪开,缩到床里头去了。
李玄矶怔了一怔,眼见她微垂了头转向墙里,仅微翘的睫毛在细细颤动,长睫之上还挂着两三点泪花,晶亮莹然。他心头一阵难受,忍不住皱眉问道:“你就这么怕我?”
洛小丁下意识点一下头,随后又觉不对,慌忙摇头,却总不肯转过来看他一眼。
李玄矶欲要开口说什么,当此时刻,却再也舍不得说她半句不是,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小郭的话来,便道:“听小郭说你这两日什么都没吃……怕是饿了吧?我这就下山去叫人给你送饭菜来,你……想吃些什么?”
洛小丁两天中只进少许水米,先前浑身不适,倒不觉得怎样饿,这时听闻师父问话,才觉腹中空空,只是三更半夜,难道还真让人送饭上来?遂摇头道:“不饿……什么也不想吃。”
李玄矶道:“这么久没吃东西,怎会不饿?饭屉里的饭菜隔了夜,只怕不好吃了,我先给你煮点红糖水勉强对付一阵,等天一亮,师父便叫人送饭上来。”一边说一边已经起身忙碌起来。
“师父……”洛小丁开口叫了一声,她总觉不妥,待要阻止,可是一动之下便觉头晕目眩,便只好坐住不动。眼见师父回头来对她温然一笑,眸中尽是怜爱之色,心头竟是微微一颤,垂首再不敢看他。
过了一阵,李玄矶将煮好的红糖水端了过来,洛小丁接过喝了两口,心里如乱麻纷扰,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十二分的不安,眼望碗中糖水,也知该对师父道声“谢”,却偏偏说不出口来。
李玄矶问道:“喝不下?”
洛小丁捧碗摇头,语声微有一丝颤抖:“弟子令师父劳心劳力,实在愧不敢当……”
李玄矶道:“快喝,别想那么多,你要知道,师父其实……舍不得你受苦。”他微别过脸去,眼光掠向别处,神情复杂之极。
洛小丁闻听此言,一霎时心潮起伏,只觉眼中温热,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低头将糖水慢慢喝下,入口虽是甘甜,她却唯觉苦涩。
耳听得李玄矶缓缓言道:“师父当初赶你去晋阳,原想你知难而退,心灰意冷之下黯然离去,故而有意命余天刁难于你……你最初在那边当是不好过吧?”他叹了一声,颇有些莫可奈何,“后来只怕是悲云从中调停,你又逞强好胜,终究令余天心服口服听命于你,我也知你聪明颖悟,论武功胆识,都不输于男子,可你……究竟是个女子,总不能一直如此,顶着男子的身份在外面做事,抛头露面,早晚会有被人察觉的那么一天……师父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总是令你与我的心意背道而驰,才致今日这个局面……”
洛小丁抬起头看向他,师父这番话可算语重心长,字字诚挚,分明是肺腑之言,她又怎能无动于衷?这一年多来,师徒间各有心结,心里有话总不肯说开,师父是高估了她,总以为她都清楚,可她偏偏辨不清,但有疑惑不解之处,也不敢问,这才致误会越来越深。或许……她原本就没想辨清,那时她只想要回到浮云城,所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拉下脸来讨得风竹冷欢心,以求得他的鼎力相助。
“你在晋阳一年,师父也并不好过,每日里提心吊胆,一睡下去便是噩梦连连,总是梦到你……”总梦到她被人拆穿女子身份,血淋淋钉上玄天阁的耻辱柱,就像碧由那样!李玄矶再不愿回想下去,阖目长长一叹,双眉深锁,凝结一抹悲怆之色。
洛小丁道:“都是弟子的错……累师父若此……弟子……”语声哽咽,竟再说不下去。
李玄矶摇头不语,伸手在她发顶轻抚一下,又似安慰又似疼惜,见她手中汤碗已空,便将碗接过,拿到外面去洗,待洗了进来,瞥眼看见门边桌上的铜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串铜钱拿过去交给洛小丁,道:“这串铜钱可有些年头了,还是元平年间的制钱,如今只怕已是少见,该好好收着才是。”虽是轻描淡写,话语之中还是有些许抑制不住的酸意。
洛小丁却听不出来,将那铜钱握在手中,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含泪朝他道谢。
李玄矶不着痕迹道:“你大师兄同元宵他们也总惦着你……你且好好养病,别让他们忧心,等风头过去,师父再来接你下山……你岳师姑如今补上了蜃辂分堂的位置,茹蕙院那边尚缺人手,待你回去,便去打理那边可好?”
洛小丁一怔,虽是不敢置信,面上却由不住泛出喜色,半信半疑地点头,至此才引得她开颜一笑。李玄矶此话一出,便已失悔,但眼见她蹙眉微笑,笑得虽不甚欢畅,到底还是由衷而发,眼角眉梢浸染丝丝浅笑,笑颜如花。他怔怔望着她,不知怎样,竟也随之欢喜起来。
47.粥话
李玄矶于当晚何时回来?秦管家并不知晓,早起过去打望,见他房中亮着灯,方知他已经回来。带人进去服侍时,只见李玄矶半倚榻上,身上仅着了中衣,裤脚撒着,膝盖以下都是湿哒哒的,却也不管不顾,只聚精会神地于灯下看信。
秦管家心知他必是刚回来不久,却也不问,这个时候李玄矶最烦人打搅,便又小心翼翼退了出去,低声安派下人送热水来伺候李玄矶沐浴更衣。
过了片刻,内里传出动静,秦管家这才又进去。李玄矶抬头看他一眼,将手里的信卷成一小纸筒,拿至灯上燎着了,顺手丢于火盆之中,眼望着纸化为灰烬,这才作罢。
不一会儿热水送至,李玄矶洗浴一番,换了衣服出来时,秦管家已吩咐人将早饭送来,李玄矶吃了两口,忽似想起什么,看看外面不住下落的雨,问道:“小郭说小寒山上在下冰雹?”
秦管家道:“昨儿他送饭回来是这么说的,也不知今日上面怎样?只怕要比咱们这里冷……”
李玄矶“哦”了一声,埋头继续吃饭,半晌不搭他这话茬,秦管家便有些沉不住气,犹豫道:“城主……”
“有什么事?”
秦管家迟迟疑疑道:“早起时,大公子遣人送来一床被褥托小郭带给三公子,老奴不敢私下作主,特来禀报,请城主示下!”
李玄矶面上神情轻淡无波,既看不出恼,也不见有喜,缓缓道:“他们师兄弟倒也情深,若都如此和睦,我便放心了。”
此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未说准,也没说不准,但秦管家伺候李玄矶多年,最知他的脾性,这般说话多半便是准了,便又多了句嘴:“听说三公子病得厉害,城主看是不是找个大夫……”
李玄矶神色微黯,略有不悦之色,打断他道:“我早说过,除上山送食水之人,其余任何人没我的话一律不准上去,老秦,你服侍我多年,不会连这样的话都领会不了?”
秦管家不禁汗颜,深怪自己多事,对着李玄矶一径自责。
李玄矶道:“罢了罢了,你们既不放心,便早些叫人送饭上去,看看她可活过来不曾?若还躺着起不来,再来报我不迟!”
秦管家松了一口大气,忙躬身从命,正欲退出去交办此事,却听李玄矶又道:“只不过一点小病,竟也慌成这样,念你们一片好心,便准你们在饭菜上下点功夫,可比素日好一点……听明白没有?”秦管家连连应是,总觉这话说得古怪,怔了一下,自去一一交待妥贴。
那日小郭果然很早便送上饭来,饭菜也明显要比往日好,洛小丁心知这多半是师父打了招呼的结果,便也不问什么,只向小郭道谢。除饭菜之外,小郭还带来一床被褥,说那是大公子托他带来的。
洛小丁又惊又喜,感念大师兄恩德,不由得热泪盈眶,因怕小郭看见,慌忙别转脸去,等稍好些,这才旁敲侧击地向小郭询问尚悲云的近况,得知他一切安好,方才作罢。小郭见她虽面色苍白,精神倒还不错,于是放心,下山后自去向秦管家复命。
到了傍晚时分,雨势渐收,灰蒙蒙的天幕尽头倒绽出一抹蓝来,洛小丁心想,这天只怕要放晴了。她虽胃口不大好,却还是将送来的饭菜热了一些吃,她是挨过饿的,在饭菜上一向不大挑剔,能有得吃,已很满足,便是心绪再为不佳,也很少使性子不吃饭,在她看来,那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天完全黑透后,师父竟然又来了。李玄矶一手拎着只朱漆小提桶,另一手却提着一个油纸包,进屋之后,将东西放下,打开提桶盖子,从里面端出一碗热粥,对洛小丁含笑道:“粥还热着,你快趁热吃了!”
那粥粘糯香醇,肉香浓郁,洛小丁只吃了一小口,便已尝出那是城西黑状元粥铺的牛肉粥,黑状元粥铺是浮云城最好的一家粥铺,早几年师兄弟课余空暇之时,洛小丁常跟大师兄、元宵姐过那里去吃粥,她同大师兄都钟爱于牛肉粥,元宵姐喜欢吃的多,似乎每样粥她都会尝点,并没有特别偏爱的。
洛小丁捧着粥碗说不出话,她竟不知连这些事师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悲有之喜有之,更多的却是惶然不安,私心里她是不希望师父对自己这么好的,她受不起,也还不起,原本欠师父的已经够多,眼下可拿什么来还他?
趁着她吃粥的功夫,李玄矶已架起瓦罐来熬药,油纸包中是一剂祛风表寒的药,是他从霍不修后药房中偷来的,昨晚他略心急了些,竟然毫不避讳地在霍先生面前配药,只怕霍不修已生疑窦,倘若再大模大样过去拿药,难保不惹火上身。想他堂堂浮云城城主,竟然也学徒弟跑去人家药房偷药,将身份体统全抛之于脑后而不顾,只怕当真是疯了。
他一边想一边摇头,转目看见洛小丁已吃完粥,正拿了碗出门去洗,忙起身拦住,道:“你这几日忌生冷,拿给我来洗吧!但有要洗的衣物,一起都抱来,趁着师父如今有空,帮你一并洗了!”
洛小丁面红过耳,心里大不自在,只推说没有。李玄矶见她如此,方觉此话说的唐突了,接了碗便往外走,一只碗竟足足洗了小半个时辰。等他回来,药已沸开,洛小丁正弯腰将火盆中的炭火压小,李玄矶望见,不觉欣慰一笑,催她去歇着。
当着李玄矶的面,洛小丁总觉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靠在床边看他熬药。李玄矶见她总也不说话,便道:“说起这药,师父倒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是有家人的小儿生病,找了一个庸医来看,开药服用之后,小儿直嚷腹痛,其父跑去问,那庸医答曰:‘无妨,此病与药斗耳。’话未说完,家仆便跑来报,说小儿已死,庸医闻听,竟拊掌大笑:‘如何?毕竟我的药高,令郎斗他不过。’”
说完这话,他呵呵笑了两声,转头去看洛小丁,却见她半蹙着眉,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想笑,却没能笑得出来,李玄矶不禁有些失落,叹道:“不好笑?唉……师父不会说笑话……”
说话的时间,药已煎好,李玄矶将药倒出,看着洛小丁服下,又将其余事情安排妥当,这才准备下山。洛小丁正求之不得,慌忙起身跟着走至门边,道:“弟子送师父……”
李玄矶回过头道:“不用送了,明后两日师父有事出门,怕不能上山来照顾你,药都收好给你留着,到时你自己煎服。”
洛小丁连连点头应是,心里只盼师父马上便走。
李玄矶忍不住笑,伸手抚上她头顶,叹道:“你啊,便连这点心思都瞒不住……是盼着师父走罢?”
洛小丁不敢躲开他,更不敢看他的眼睛,身子在他的手触上她头发的一瞬又变得僵硬,低声嘀咕道:“哪里有?”
李玄矶的手指顺着她的柔滑的头发慢慢滑下,落在她肩上,一点点朝自己怀中带,颇有几分小心地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喃:“小丁,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怕师父?”
洛小丁静静埋首在他怀里不动,心头却突突跳个不停,师父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只是――师父毕竟是师父,在她心目中高洁如兰,不可亵渎的君子,他是师尊,授她武学精要、做人之道、处事之方;也是严父,可以责她罚她,只唯独不能爱她……更不可与她有男女情爱。
李玄矶拥着她,只是舍不得放开,过了良久,才放她离开自己的怀抱,双手扶住她双肩,低头凝望她道:“你放心……无论怎样,师父总要顾你周全。”
洛小丁霍然抬起头来,眸中有震惊之色,师父这话说得郑重其事,他答应顾她周全,这是对她的承诺?她一时间有点转不过神来,只怔怔望住李玄矶,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感动,鼻子竟有些酸,眼中渐有雾气氤氲。
“师父……”她低声叫他,语声有些哽咽,含着感激之情,该怎样跟师父说?说谢?未免太轻。可是师父要如何顾她周全?他那毒誓,浮云城中人人尽知,岂容他反悔?她并不是无知之人,也明白师父如今有多艰难,外忧内患已够他烦心,还要时时担心着她,师父待她可算是恩重如山,却被她带累,如今同在炭火之上,自顾尚且不暇,又怎顾得上她?
师父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眼神复杂无边,隐有毅然之色,洛小丁忽然觉得羞愧,再不敢直视于他,是她对不住师父,撒下那弥天大谎,害师父如今进退两难,而今可有什么万全之策护得二人周全?除非她离开……离开……却只怕太晚,谷落虹于城外时时窥伺,只怕已布下天罗地网,单等她出城便好行事。她是死不足惜,可死后呢?死后尸身遭人棱辱不说,师父恐怕也难逃余劫,与其如此,倒不如她自行了断……可她不想死,也许,还有机会,活着便仍有机会。
晕黄的灯光在洛小丁清丽的脸颊上镀了淡淡一层金,她原本茫然无措的眼中渐有坚忍之色,一双眼眸愈见深幽,影沉沉望不到底。李玄矶望着那双眼,只觉心神俱被吸入,满怀情愫在胸中鼓荡,一霎时竟如脱缰而去的野马,再无法驾驭,本欲打算放开的手不但未松开,反而抓得更紧,将她重往怀中拉的瞬间,已然俯首吻了下去。
洛小丁蓦然醒过神来,眼望师父的脸忽然凑近,下意识便要别转脸去,却被李玄矶抢先一步攫住后脑,她避无可避,更不敢动手反抗,眼睁睁看他双唇落下来,贴上她的,四唇相贴的瞬间,神魂立时四散飘飞。
他的吻起初很小心,轻柔而缓慢,一步步浅尝轻啜,渐至深入,终于无法自拔,有一种置死地而不顾的决绝。洛小丁始终以手抵在他胸口,不容他的身躯贴近,可他嘴唇手臂胸膛上的温度仍然传递过来,灼烫炙烤着她,她却不觉热,只是冷……冷,彻骨的寒意一直冷到心里,冷得发抖。
洛小丁喘不过气来,一颗心忽悠悠上飘,脑中混乱一片,有万千念头转过,却什么也抓不住,恍惚中已无所适从,犹如溺水一般,人只是下沉,却完全无力自救,无法反抗,更不敢凭靠。他是师父……他……他说过要顾她周全……难道是要她以此为报?抵在他胸口的手颓然无力,竟已完全弃守。
李玄矶似察觉什么,忽然停下缓缓退后,眼光停驻于她面上,她虽微闭着眼,然脸色煞白表情苦楚,分明没有一丝意乱情迷的迹象。他倏然便放了手,背转身深深喘息,心口堵憋,一阵阵酸一阵阵疼一阵阵苦,只不觉甜蜜。
48.死药
已近子夜,厢房内仍亮着灯,黯淡的烛光将李玄矶的身影投照在墙上,影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凝固。秦管家推门进来,他似乎也未察觉,仍静坐于椅中注目凝望对面墙上的黑影。
秦管家不禁有些担忧,打从城主从外面回来,便一直这么坐着,足足一个时辰,都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动。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今日城主进门时竟有些失魂落魄。
他犹豫了一下,正欲开口禀告,却听李玄矶问道:“都准备妥了?”
秦管家连忙道:“都妥了,只是不知城主要带谁去?”
李玄矶沉默不语,思索片刻方慢慢坐直身子,转过脸看向秦管家道:“找个武艺高强心眼实诚的……就后门上的文可吧!”
秦管家领命下去安排,李玄矶又坐了片刻,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开门出去。
马车已等在后院里,那叫文可的少年护卫已经打扮成车夫的模样,手持马鞭候在车旁,见他前来,慌忙向他躬身行礼。
李玄矶冲他点头微笑:“这两日委屈你做我的马夫了。”
文可一脸紧张之色,语无伦次道:“不……不委屈,文可高……高兴得很……”
李玄矶望他一眼,心道:“倒真是个实诚的孩子。若是小丁……”若是小丁,这话只怕便要说的从容婉转,叫人听了通体舒泰,便是站在那里不说话,只笑一笑,他也是欢喜的。
他怔了怔,脸上笑容渐渐收敛,淡然别转脸去,对秦管家道:“我走这几日,院里的事劳你多费心了……”说罢踩着脚凳弯腰上了马车,吩咐文可赶车出门,马车辘辘驶出,于暗夜中悄然出城。
马车摇摇晃晃,车内车外俱是漆黑,李玄矶斜倚在软靠上,只觉疲倦,对外面赶车的文可道:“我睡上一阵,你小心赶车,有什么事便叫我一声。”说是要睡,却完全没有睡意,只要一闭上眼,便看见洛小丁的影子。
他忍不住叹气,翻个身阖目又睡,眼前心上只是放她不下,辗转不休,心里只是想:“小丁她不愿意……她不愿意……我那般对她,与禽兽又有何异?你生平最恨强人所难,为何今日竟做出如此唐突的事情来?李玄矶啊李玄矶,你如今是怎么了?哪里还有一点城主的样子?”
思来想去,心头越发不能安宁,他竟为了个女子糊涂至此,心心念念只想着她,一见她便情难自禁……当真是鬼迷了心窍?她也算是七巧玲珑之人,他的心意她不会不知,为何还要如此抗拒?是为了尚悲云?是,她一直都喜欢她的大师兄,喜欢到极致,竟连受伤昏迷都紧攥着那串铜钱不放。可他送去的东西,她不是拿来送人便是深压箱底,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
他为了她,置城主身份师尊脸面而不顾,只为能看她欢颜一笑,她欢喜,他便欢喜,只可惜,纵使千金亦难买她开颜,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烽火戏诸侯,落得个国破人亡的结局,难道他也要做出这些荒唐的事情来讨她欢喜吗?
李玄矶抚额苦叹,他毕竟不是周幽王……她也不是褒姒,他们是师徒,性命堪忧的师徒,哪有如许精力来挥霍?
马车在第二日傍晚时分到达潞州,江蓠密报中说,请他务必在四月二十申时赶至潞州城外十里亭,他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个时辰。到那里时,江蓠门下从人已在那里候了多时,眼见他二人来,对了暗号口令,这才引他们去附近农家换装,步行自暗道入城,前往城中得月楼。
到得月楼时,差不多便是酉时,三人从暗门入内,行迹隐秘,为的便是不被人发觉。文可头一次随李玄矶出行,虽是好奇却也不敢多问,秦管家之前有交待,命他只准听令,不许多问,他一直谨记在心,自然惟命是从。
有人上前相迎,引李玄矶去前面楼中,又另派人送文可到后面厢房歇息。
李玄矶随从人自楼后小门入楼中,拾级上二楼,由暗门进去,到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之中。室中幽暗,仅有一星微弱烛光,隐约看见桌边立着一道瘦长的人影,正是江蓠,李玄矶径直走过去问道:“什么事这么急?非要我在这时赶到。”
“城主已经晚了一个时辰……好在那些人来得也晚,所以凑巧赶上了。”江蓠缓缓言道,黄铜面具下的一双眼显露一丝欣慰。
李玄矶微微一怔,心头约莫有数,一颗心由不住便往下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有话你直说便是。”
两人落座,江蓠道:“裴副城主已从百盛门回到潞州……”
李玄矶似不关情,漠然道:“哦,他回来了?”之前百盛门门主萧白楼六十大寿请他前去,无奈他那时脱不开身,便遣裴玄义前去,差不多也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合该此时回来。
江蓠道:“得城主密令,这一路我们一直派人盯着他,也并没发现什么不妥,只这两日才知他与人有约,要在得月楼中一聚,鉴于那人身份,这才请城主下来一看。”
李玄矶不禁动容,眸中锋芒闪动,转头看着江蓠,等他继续说下去。
尚未等江蓠开口,暗门那边忽然“喀”地一声响,一个从人走进来禀报:“阁主,他们来了。”
江蓠颔首,示意那从人下去,一边又吩咐着:“留意四处动静,但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他起身走至右面那堵墙边,伸手摁动机关,轧轧声中,又是一道暗门打开,江蓠回身对李玄矶道,“城主请!”
李玄矶随其入内,这却是一间雅室,内里帷幄低垂,幽晦不明。江蓠走至对面墙边,伸手一掀,那墙上便显露出一小小暗窗,李玄矶走近暗窗前往内看,却仅见一拇指大小的孔眼,自孔眼看去,隐约瞧见隔壁屋中的情形。
那边是得月楼最为豪华的雅座,内里已有人就座,正是裴玄义同他门下弟子段自华,又过片刻,门方打开,外面又有人来,当先那人李玄矶认得,乃是在云阳王手下做事的左金鹏。李玄矶心头咯噔一声,已猜出与裴玄义会晤之人的身份,左金鹏退至门边,侧身请身后一少年先行,那少年尚不及弱冠,虽穿的稀松平常,然通身的气派却非普通官宦子弟可比,持重端凝,气韵天成。
李玄矶抬头看一眼江蓠,江蓠却不说话,微微别转脸去,似不忍与他对视。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人,竟是左守成的大弟子江秋白。那边传来说话声,声音虽远,但李玄矶耳力惊人,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听得众人都称那少年“世子爷”,心里想:“这人便是那处心积虑要杀小丁的云阳王世子谷落虹?如今他与裴玄义勾结……必定还是为了小丁。此人年纪虽轻,却行事阴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在不可小觑。”
那边言来语往,起先不过是些客套话,渐渐便归了正题,提到裴玄义的城主之位,颇有替其出头的意思。李玄矶望着江蓠似笑非笑,当初那城主之位师父即便不传给自己,却也不会传给裴玄义,便是范玄敬,也要比大师兄强上许多,哪一个人能服他?便是他勉强做了城主,又焉能做得安稳?
两人走到桌边坐下,均不出声,只听隔壁说话,便听左金鹏笑道:“裴城主近日可曾听闻江湖上的一些传言?”
裴玄义道:“江湖上的传言多了,不知左都尉指的是哪一些?”
左金鹏道:“自然是关于浮云城的,如今江湖盛传李玄矶的三弟子洛小丁是女子……这么大的事情,裴城主居然就充耳不闻?”
裴玄义接口道:“江湖上的流言是真是假,如何分得清楚?当笑话听听便好,岂能当真?”
李玄矶斜靠在椅上,眉头半皱,看似漫不经心,心头却波澜起伏,一刻也不得消停,耳听得那边谷落虹朗朗言道:“裴城主错了,此次的传言绝非是假,洛小丁的的确确是个女子。”
裴玄义沉吟道:“世子此话当真?”
谷落虹毫不迟疑地道:“自然当真,裴城主阅人无数,不会连男女都分不清?”
裴玄义笑道:“世子这话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比洛小丁更为俊美的男子我也见过,若无十足把握,那些话还是只当笑话听听便罢。”
李玄矶握住扶手的手越攥越紧,手背上青筋鼓胀,一股无名怒火倏然从心头升起,谷落虹竟然一直知道洛小丁是女子,那天她私自行动跟踪至云阳王别院,到底探听到了什么?莫非她也早已知道身份被谷落虹查知?他逼问她那么久,她只是不肯说,凡事只一味地瞒着自己。
瞒来瞒去,到底是把两个人都瞒进去了,眼下这局面――可叫他如何是好?
那边已达成协议,似乎正在商议对策,李玄矶再听不下去,起身走到暗门那边闷声不响坐下,过了片刻江蓠也跟了过来,回手将暗门关好。
“城主打算怎么办?”江蓠在他对面坐下,注目望住他。
李玄矶静了半晌,才道:“想办法多留大师兄几日……我先赶回去行事。”
江蓠微笑:“城主放心,裴玄义好女色,我特意为他准备了几个绝色佳人,这一两日恐怕他还舍不得回去。只是……洛小丁,城主当真还要留着她么?”
李玄矶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来,道:“我准备送她去你那里……”语气淡淡,似乎毫不在意,实则艰难无比。
江蓠眸中有微光闪动,抬手上桌,将一只玉瓶缓缓推至他面前,道:“她若不肯就犯……便让她服下这个……会死得不那么痛苦。”
微弱的烛火下只见那玉瓶柔光四溢,隐约可见瓶上两个血红的篆字:极乐。笔意酣畅淋漓,枝枝蔓蔓,蜿蜒盘升,仿佛一把把利剑直刺心间。
李玄矶不作声,望着那玉瓶迟疑良久,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那玉瓶握住收入袖中。
49.抉择
连日阴雨之后,天气终于转晴,阳光普照大地,小寒山上也在渐渐回暖。那晚之后,师父果然没有再来,洛小丁偶尔想起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竟觉有些记不清楚,脑海里模模糊糊有些破碎的片断,怔忡之际,她会觉得心悸,甚至生出一丝迷惑,当真是发生过的事情么?这念头只微微一闪,她便立刻摇一摇头,硬生生逼自己将那些事情抛诸于脑后。
可是第二日小郭上来送饭,问及那只朱漆小提桶时,她才明白有些事无论再怎样刻意遗忘,总是有迹可寻的。她不动声色跟小郭打马虎眼,硬赖说那提桶是他带上山的。
小郭被她一番话说得糊涂起来,思来想去竟也觉有这么回事,将饭菜留下,便要将那提桶带下山去。洛小丁毕竟心虚,不敢当真让他带走,找了个借口将那提桶留下,犹豫了两日,还是将那只提桶连同师父前两日送上来的药一起,全部都抛入了危崖之下,这些东西留着始终是祸患,不如毁了干净。
崖边树木郁郁葱葱,深不见底,东西被扔下去许久都听不到回响,洛小丁不禁生出错觉来,似乎从来就没有掉下去任何东西,一切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可她方才分明是扔了只桶下去的。她静静伫立于危崖边上,低头下看,许久都不曾动,山风吹来,她的衣衫在风中猎猎飞舞,似乎欲乘风而去。
洛小丁望着望着,忽觉脚下虚空,竟仿佛自己也会随时从崖边坠落下去一般,心头悚然,由不住便往后一退,一颗心犹自怦怦直跳,良久才定住心神,深吸一口气,阖目喃喃自语:“到底要怎样?才能活下去……”活下去,只求平安无虞地活着,今时今地,如此卑微的一个愿望,竟也成了一种奢求,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总难免有行差步错的时候。
如今竟到了这个地步,可这局面难道不是她一手造成?最初时或许是无意的欺骗,可到后来,她又怎能说自己是无意?没有机会澄清,越来越不敢说出真相,藏着瞒着,终究变成了蓄意的蒙骗,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师父。她是对不起师父,穷其一生也难报他恩情。
倘若师父再来,她该如何是好?是顺从他的心意,还是守着那虚假的节操不肯就范?总要有个抉择。他是师父,她是弟子,违逆他已是不敬,又遑论指责?可是……为什么只是要活着,便已有这么难?看不到一点点希望,前路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没有同伴,茫无际涯,她一直一个人,孤军奋战……
没有人帮得了她,便是大师兄也不行,若是大师兄知道她是女子,那会怎样?只怕――会比师父更恨她几分!胸中忽有悲意弥漫,这一瞬洛小丁只觉剜心掏肝般地痛楚,心头只想:“洛小丁你完了,你活不出来了!”
她在崖边坐了许久,心里又是空又是木又是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见日头西斜,慢慢沉入山坳之中,方站起身来,准备回屋烧火热些饭菜来吃,却听有人问道:“你想通了?”
洛小丁一惊,转头一看,只见风竹冷正坐于石桌边望着她笑,斜阳掠过他脸上,越发显得轮廓分明,浓眉俊目,倜傥无比。洛小丁心头跳了两下,好在是他,若换了什么心存不轨之人,只怕趁她不备,出手将她推下山崖也说不好,她竟变得如此迟钝,连有人来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事情?竟这么出神……我在这里足足有一刻,就看你发呆了。”
洛小丁定了定神,这才迈步走过去,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风竹冷略一迟疑,道:“找你师父有事,顺道上来看看你……”
洛小丁也不说话,低头走入石屋,端了一碗水出来,放在石桌上道:“这里没有好茶相奉,王爷将就着点儿。”
风竹冷笑道:“难得遇上你为我端茶递水,凭它是什么,我只当是琼浆玉液……”端起碗来,只听咕咚声响,不一会竟已饮尽。
洛小丁淡淡瞥他一眼,道:“我如今――是在面壁,王爷上来,是得我师父允准的么?”
风竹冷听她这样问,微有一丝不自在,转头四顾,只不看她,半晌才道:“我说你也够倒霉的,自回浮云城便厄运不断,不是被禁足,便是被罚面壁……你倒真受得了。”
洛小丁被他说中心事,甚为不喜,冷了脸在一边坐下,只不作声。
风竹冷见她闷声不吭,竟是不理会他了,无可奈何地笑道:“算我说错了话,我这里给你赔礼,还不成么?”
洛小丁也不好太过,顺着这话便下了台阶,微笑道:“是小丁不懂礼数……还请王爷海涵。”
“我几时怪过你来?不过是为你不值……”风竹冷顿了顿,身子微倾,凑过来细细端详她,“你如今过的可还好吧?”
洛小丁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别过脸道:“过得好与不好,王爷不是都看在眼里?”她低低垂下眼帘,将所有的心事都隐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风竹冷脸上笑容渐渐敛去,正色道:“就我眼前所见,你过得并不好……”
洛小丁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并不答话。
风竹冷继续道:“这才几个月,好好一个人竟瘦成这样,若说你过得好,岂非便是睁眼说瞎话?”
洛小丁也不出言与他解释,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苦中带涩。
风竹冷叹一口气,徐徐道:“这里左右容不下你,我看,你不如去我那里,也好帮一帮我。”
洛小丁微微一怔,想了片刻,道:“小丁是个无用之人,只怕帮不上王爷什么……”言语间似是而非,却也并未拒绝,倒像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风竹冷道:“小丁,我以一片挚诚之心待你,你为何总也不肯信我?”
洛小丁听他说得恳切,不觉动容,面上微有惭色,垂首低声道:“我也知王爷是一片好心,可王爷你不知道,浮云城素有规矩,门下弟子等闲不准为他人效力,去王爷那里做事,怕不那么容易。”
风竹冷听她这话,颇有松动之意,不觉喜道:“这怕什么?只要你肯,我这便去跟你师父商量。”
洛小丁点头“嗯”了一声:“如此……也好。”虽是说好,眼中却殊无喜色,望着远处低低叹息,自语般地道:“浮云城中人才济济,能人多不胜数,别说师父、童师叔、韩堂主他们,便是我那两位师兄,已令小丁难望项背,凭我怎样努力,终究不过是水中望月、镜中看花,一场空而已,去外面闯一闯也好。”
风竹冷道:“当初在晋阳时我便跟你提过此事,你偏不肯,拼死拼活要回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洛小丁低头不语,当初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回来?她苦苦的想,只单单是为了不再让师父轻视她,厌弃她?她那么卖力令云宅做大,真的是想让师父对她刮目相看,好重回浮云城么?那时她被师父赶至晋阳,人生地不熟,余天又处处为难于她,她几乎就一蹶不振,若不是想着大师兄临别时叮嘱她的那番话,只怕当真便遂了师父的愿,她舍不下……舍不下在浮云城的一切,更舍不下……大师兄,一念及此,脑中顿如醍醐灌顶般清明起来,原来她回来,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大师兄……
她心头蓦然一震,被自己这些想法吓了一跳,正兀自出神,却听风竹冷道:“好在如今你也想明白了,日后有你帮我,我便要省心多了……”
洛小丁微蹙着眉笑:“我又能帮上王爷什么?不过是去吃闲饭。何况……我师父也并不一定就能答应。”师父应该会放她走吧?当初赶她去晋阳,不就是想她无声无息地消失?是她自己愚钝,不能领会师父的心意,非要师父点拨才明白,眼下会不会为时过晚?
风竹冷伸手过来,握住她平搁在桌上的手腕,道:“你放心,我总有法子说服你师父。”
洛小丁愣了一愣,虽是隔着衣袖,但风竹冷手上的热力却仍旧传递了过来,她微有些不悦,但眼望他一脸关切之情,又觉感动,只好任他握着,道:“既如此,那小丁便先在这里谢过了,日后跟随王爷,必唯马首是瞻。”
风竹冷忍不住笑:“叫你说出这些话来,倒也不容易,我这就下去找你师父。”
50.约谈
风竹冷沿着山路往下行去,走了一段又转回头去看,却见洛小丁仍站在山顶上,夜幕四合,她身后一片蒙蒙的黑红色,沉重而逼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风竹冷不禁迟疑起来,眼望她单薄颀长的身影,面上微露不忍之色,却还是冲她挥一挥手,毅然决然地掉头向山下行去。
他走到半山腰即转了方向,寻了小路自松林中另行,并不经山门下山,又走一程,忽听“呼”地一声,脑后有风声疾响。他心知不妙,慌忙展开身形往前疾纵,还未等他落地,已有一条黑影自他头顶上掠过去,如一头大鸟腾空而下,轻轻落于他面前。
树影憧憧,林中一片暗黑之色,风竹冷虽看不大清那人面容,却已猜出了他的身份,正欲开口,却听那人冷冷道:“九王爷难得来一次浮云城,怎能就这么走了?好歹也让鄙人尽一尽地主之谊!”
风竹冷哈哈笑道:“我这里正要去拜会城主,没想到李城主竟然亲自前来相迎,实在是太客气了!”
李玄矶道:“我也想不到,王爷竟会亲临浮云城禁地,难道是为了上山看日落?”
风竹冷脸上微有尴尬之色,随即笑道:“小寒山上的夕阳晚照着实与别处不同,连那山上的人都是都一道奇异美妙的风景,不知城主可有赏看过?”
李玄矶摇头道:“鄙人整日奔忙,哪及王爷这般有雅兴?让王爷在此处站这许久,多有不恭,还请见谅!不如下山一叙,王爷你看如何?”
“小王也正有此意,城主请!”
“王爷请!”
两人心头各有计较,却仍能言笑侃侃,一路走下山去。等到了取松院,李玄矶将风竹冷引进书阁,趁着他吩咐下人端茶递水的功夫,风竹冷已转目将阁内打量了一番,阁内敞阔,北面一溜全是书架,挨个数过来,竟有五六座,架上齐齐整整摆放着各色书籍。西壁两架十景厨,厨中列着许多古玩,东面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中风雪正劲,却有一株青松傲立危崖之上,顶天立地,卓然不群。
其余无外书案桌椅榻几之类,布置得十足风雅。风竹冷目不转睛盯着那画半晌,等丫鬟奉上茶来,这才收回目光,接过茶慢慢啜饮。
李玄矶道:“粗茶淡水,王爷可饮得惯?”
风竹冷微笑,一语双关:“李城主太谦恭了,浮云城乃是仙境般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是上品,何况是茶?只怕我这等凡夫俗子不配饮呢。”
李玄矶唇边微浮起一抹笑纹,道:“王爷缪赞。”
风竹冷又抬头去看墙上那画,看了半晌忽道:“这幅画是小丁的手笔吧?画功精细,笔力老练,实非凡品。”
李玄矶一愕,微微偏转脸去,不经意似地道:“画中风雪是她所画,崖上青松……乃是出自鄙人手笔……”
风竹冷良久没有作声,望着那幅画怔怔出神,好一阵才扬眉笑道:“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虽是易钗而弁,却不输男儿半分,想不到如今城主身边竟也有这样的女子,当真令人羡煞!”
李玄矶听他之言,如何悟不过来?面上却只不动声色,敛容道:“王爷此话何意?”
风竹冷但笑不语,长身而起,负手走至那幅《雪松图》前,仰头眯眼细看片刻,方道:“年节时我进京面见圣上,同圣上提及城主……”他缓缓转过头来,目中大有深意,“圣上对城主十分看重,有意封城主为侯,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李玄矶心头冷笑,这才是风竹冷此行的真正目的,拿洛小丁之事要挟自己就犯,为朝廷所用。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望着风竹冷微笑,似若有所思。
风竹冷一时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竟微有些不耐起来,他一向运筹帷幄,今日之事他是抱了决胜的把握而来,这时却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浮云城偏安一隅,无意陷入朝中政局纷争,王爷的美意鄙人心领了。”李玄矶脸上笑意更深,虽是拒绝,语声却不急不徐,似已稳操胜券。
风竹冷虽是大失所望,面上却不露分毫,笑道:“城主再考虑一下,不必急着答复。”他转头四看,似乎在找什么,“太冷清了,城主这里可有弹琴唱曲的巧婢?或许听听小曲,大家热闹热闹,城主会改变主意……”
李玄矶道:“取松院鄙陋,并未设置这些奢靡享乐所在,让王爷失望了,王爷要听什么曲子?我这里有琴,王爷若有兴致,可以自行弹奏一曲。”
风竹冷被反将一军,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可惜小王不会弹琴,若不然便可奏一曲《淮阳平楚》赠与城主。”
“淮阳平楚?”
“对!”风竹冷点头,容色间意兴飞扬,“城主难道不觉得你如今很像四面楚歌声中的项羽?”
李玄矶靠着椅子闲闲一笑:“王爷似乎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敢跟西楚霸王相比?便是能守住这浮云城,已很不容易……岂敢有坐拥天下之心?何况李玄矶不过一介凡夫,项羽刘邦却是王侯将相,怕只有王爷才有资格与之相比。”
风竹冷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心道:“前次过来与他并没说几句话,只知说话做事都极有分寸,却不想竟有这么厉害,我与他说了这半天,没将他镇住,反被他绕到自己身上,此人智计百出,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为我所用,必如虎添翼,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劲敌,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在这世上。”一边想一边重回椅上坐下,低头品一口茶,望住李玄矶微微笑道:“李城主似乎扯远了……我说的是城主如今的处境,近来江湖上有许多不好的传言,不知城主可有耳闻?”
李玄矶端起茶碗,细细撇去茶水中的浮沫,呷了口茶道:“王爷心系国家天下事外,尚不忘体察民情,连江湖中这等小小传言都了如指掌,可见胸怀广大,实在是难能可贵。”言辞谦恭有礼,却是避重就轻,明是称颂,暗里分明有讥嘲之意。
风竹冷摸着额角只是笑,道:“李城主过奖了,国家天下事那都是圣上关心的,小王闲居京师之外,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吹到耳中来,何况这次的风声还这么大,想不听到也不成哪!说来还是该怪城主的名气大,不管是什么传言,但凡同城主你扯上关系,那便如风雷涌动,震天响地,动静着实大的不得了……”
李玄矶眉梢微微扬动,唇角一抹淡笑若有若无,并不接话。
风竹冷又道:“听说有人已找上了裴副城主,想必李城主也已有所耳闻,眼下城主外忧内患,只怕很不好过罢?”
李玄矶道:“有人对浮云城虎视眈眈,想方设法要寻浮云城的不是,日子自然是要难些,却也对付得过去,无非就是挑拨离间,炸炸祠堂,再来便是传些无中生有的谤言,左不过是些营苟之辈的跳梁小计,常言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无外如是,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风竹冷面色微沉,眸中掠过一星寒芒,一闪即逝。李玄矶话中有话,分明在向他暗示什么,他于官场中混迹多年,最是精明不过,立刻便明白过来,只觉那“营苟”二字分外刺耳,竟像是在骂他一般,心头由不住怒意暗生,值此时刻,他再无心思跟李玄矶兜圈子,索性便将话说得更明一些:“我倒是不用替浮云城费心,我只担心小丁……城主当年发毒誓时,恐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收个女徒弟。”
李玄矶“唔”了一声,神色并无多变,笑道:“王爷多虑了,鄙人既立下了那样的誓言,又怎能违背?这等欺师灭祖的行径断不会做,若然收个女弟子在身边,岂非是自掘坟墓?”
风竹冷有些沉不住气,冷笑道:“城主何必要自欺欺人?大家都是男人,不妨说开了去,但凡是女扮男装,无论扮得再像,总还是有破绽可寻,倘若日后真被人验了出来,事情便难办了。城主不为小丁想,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若大家和和睦睦,齐心协力为圣上分忧,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世上事每时每日都在变,浮云城的规矩自然也变得,不过是一个誓言而已,可大可小,只看城主如何打算?”
李玄矶皱眉道:“鄙人愚钝,竟越来越听不明白九王爷的话了……天色已晚,王爷请容我再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明白王爷的话,再给王爷答复。”
这话却分明是有逐客的意思了,风竹冷知再谈不下去,只得站起身道:“既如此,那小王便告辞了。”他举步往门外走,走得两步却又立住,回头道:“洛小丁如今还在小寒山上,只要她在,便会有人盯着,城主千万小心才是。”
李玄矶冷冷道:“恕不远送!”
他冷眼看风竹冷走出门去,只是坐着不动,胸中却像有一团火在烧,几乎就按耐不住,要将手边的茶碗扬手掷出门去,却还是忍住了。他强压着怒气又坐了一阵,忽见门口现出一条黑影来,不觉微微皱眉,朝那黑影点了点头,示意那人进来。
黑影悄无声息走进来,回身将门关好,躬身垂手侍立。
李玄矶低声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黑影拱手道:“禀城主,人已经接上了船,只是闹着要见您,阁主遣我回来问,这人城主见还是不见?”
李玄矶闭上眼睛良久不作声,耳边恍惚有人轻言慢语。
她说:“凭我怎样努力,终究不过是水中望月、镜中看花,一场空而已……”六年,她在浮云城六年就只是一场空?
她说:“日后跟随王爷,必唯马首是瞻。”
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居然就比不上一个外人。他忽然想笑,唇角向上扬的一瞬,却只觉胸口处一阵阵刺痛,竟如万箭攒心一般。
那黑影见他半晌没有动静,也不敢贸然相问,几乎就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却忽然睁开眼来,眼光虚虚扫出去,倦怠无神:“不见……你即刻回去转告江阁主,让他马上动身离开。”
51.下山
洛小丁眼望风竹冷越走越远,终于融入墨一般的夜色中不见,方转身往石屋那边走。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四处蒙蒙一片,洛小丁满怀心事走到石桌前,隐隐总觉不对,猛然间抬头一看,却见青松之下赫然立着一道黑影,她微微一惊,不觉便往后退了一步,这人是何时到得山上?她竟然不知,方才她与风竹冷的那番谈话他可曾听到?
她越想越是心惊,虽是疑惑不安,却仍强自镇定下来,正要出声诘问,那黑影却已走上前来,微弯了腰向她抱拳道:“属下奉城主命,特来接三公子下山。”
那人穿一身黑衣,头上笼着风兜,一张脸大半被遮,分明离得很近,却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从身形声音知道他是男子而已。洛小丁只觉诡异,心头疑虑更甚,暗忖:“师父为何这么快便接我下山?派的人我也不曾见过……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一边想一边上下打量那人,缓缓问道:“我好像……没见过你……你平日在哪里当差?”
那人立刻会意,道:“属下不在编制之内,只随时听城主号令行事。”自腰间解下一块玉牌拿给她看,就着些微的星光,洛小丁将那玉牌扫了一眼,已认出那便是浮云城调用人马时备来急用的令牌,素日都是保管在师父那里,这时既在此人手中,可见是得了师父之命而来的。
洛小丁了然于胸,便再不多问,一颗心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对那人道:“我先回屋收拾一下,劳兄台稍候片刻。”
那人摇头道:“三公子不必收拾了,屋里那些东西自有人上来替公子打点,事出紧急,还请三公子即刻随我下山。”
洛小丁听他如是说,便只好作罢,空着两手随那人往山下走,走不多时便入岔道,横穿一片松林,显然是不打算让人知晓,耳边闻得松涛阵阵,只觉心思烦乱,心头存着诸多疑虑,却又不好开口多问,心知问了也是白问,一路之上只是沉默不语。
等下了山,那人竟不带她回取松院,七转八绕专拣僻静巷道行走,不多时便将她带至了一所宅院的后门上,洛小丁大致看了下方位,心里约略有数,知这里是被师祖封了多年的“蕊香阁”,想起关于这处居所的种种传言,不由得畏惧起来,脑中只是胡思乱想,见那人进去,只好也跟着走入,一路曲曲折折,穿过几个门洞,方才到达目的地,却是一座两进两出的小院,再往内是一排厢房。
洛小丁随那人一起走入居中厢房之中,转左首内室,眼见那人找到机括开启一扇暗门,才知这房中另有乾坤,内里竟设密室,到这时候,多想再也无益,只好咬牙进去,待进入密室,听得暗门砰然合拢之声,便由不住有些心慌,总觉这事情处处透着古怪,隐隐竟觉不妙起来。
密室之中幽暗无光,那人晃亮火折,洛小丁方看清屋内情形,桌椅几凳床榻一应俱全,布置典雅,倒像是女子的闺房。只大略瞄了一眼,便听喀喀声作响,转头看时,却见那人在后壁上又打开一道暗门,她微微纳罕,见那人招手,当下不动声色随他走入,这次却是一条黑黢黢的秘道。
那人打着火把在前引路,洛小丁随后跟着,暗道中潮湿闷热,静得连丝风都没有,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出有风。洛小丁心知是到了出口,这一路恐怕走了有一里来地,蕊香阁紧靠城东,想来这一出去多半便出了城。
她心头一动,乍然想到:“师父这是送我出城?他做的这么隐秘,显然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难道,难道……是我那件事情发了?”一念及此,不禁脸色煞白,耳边嗡嗡鸣响,脚底下步子也虚浮起来,只觉头重脚轻,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踉踉跄跄往前走,脑子里乱成一团,只是理不出头绪,思想间便已到了尽头,外面赫然是一个大湖,湖边空地上伫立茅舍竹篱,倒有几分乡间田园的野趣。湖上却停着一艘画舫,桅杆之上挑着一盏薄纱灯笼,朦朦胧胧照在湖畔水上,缥缈迷离,不甚真切。
洛小丁再想不到外面竟是这样一幅天地,眼望湖上那艘画舫怔了半晌,听到那人催促,方才走上前去,踩着跳板上了船,惴惴不安往中舱走去。
中舱却也宽敞,烛焰微微跳跃,忽明忽暗的光照见舱中两排梨花木椅,洛小丁才往舱内走了一步,便看见正首椅上坐着一人,灯光斜映在那人脸上,照在他脸上戴着的兽纹面具上,光可鉴人的黄铜被烛火一映,微闪红光。
“江蓠!”洛小丁心头陡然急跳,一霎时什么都明白过来,脚下略略一顿,忽然回身往舱门处疾纵而出。
那人微微抬头,眼孔处有冷光一泄而出,手指微扬,两束白光自他指间弹射而出。
洛小丁只觉左膝窝一麻,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还要挣扎,另一束白光已然打中她右腿“足三里”,这下再跑不动,只能半跪在舱板上,正待低头自解|茓道,忽觉腰上又是一麻,身上力气像是忽然被人抽空,她身子一软,整个人便已匍匐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只是动不了,想要提气运功冲破|茓道,丹田之气一时间难以凝聚,只急得满头大汗。
脚步声缓缓响起,稳健有力,一步步踱到她身边,她转目去看,却只看到一角素袍下的一双皂靴。
“你还想逃到哪里去?”江蓠淡淡发问,语气中不无揶揄之意,“难得你师父替你想的这样周到,你竟然不承情。”
洛小丁垂目望着舱板,面上表情倒还算镇定,只不说话。
“如今你大师伯跟那谷落虹联手对付你师父,就怕你不露面……你当真想送上门去给人折辱,我也不拦你……这就解了你的|茓道放你自由,如何?”江蓠在她身前蹲下,侧脸睇视于她,眼中颇有轻蔑之意。
洛小丁咬唇不语,先前的猜测这时被证实,藏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暴露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谷落虹竟会这么卑鄙,找上了大师伯,到底她与他有何仇怨?他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怔怔地想,一时间却又理不出头绪,只觉头皮一阵阵发紧,过了片刻才想到这以后她只怕是要呆在魅影阁了,那里虽不见天日,这条命总是保住了,师父曾说要顾她周全,却也不算食言,心里虽如此想,鼻中却觉酸涩,只道:“我要见我师父……”总该让她见一见师父,师父他,如今可还好吧?
江蓠冷哼一声:“你师父如今哪有空来见你?只你惹下这一摊子事便已够他忙了……你倒还有脸面见他?”
江蓠此话句句在理,委实令洛小丁无地自容,心里一瞬乱极,一时觉得羞愧,一时又觉委屈,只是不肯甘心,沉默片刻又道:“我要见我师父!”
竟还是方才那句话,江蓠眼中薄有怒意,却只是微微冷笑:“也好,便让你死了这条心。”对门口站着的那黑影道,“你去问问城主的意思,看他愿不愿意来见她?”
黑影拱手道:“是!”自舱门处一闪即没。
一时舱内只剩了江蓠、洛小丁二人,江蓠冷冷瞥她一眼,折身走回正首椅上坐下,低头把玩棋秤上的棋子。洛小丁半爬在地上,自知不雅,偏起不来,她又不肯出声哀求,一张脸涨的通红。
江蓠也不理会她,行了两步棋,这才唤内舱的仆人过来将洛小丁扶在椅上坐下,哼一声道:“我若是你师父……一早便杀了你,还容你活到今天,惹出这些麻烦来。”
洛小丁斜目瞟他一眼,忽道:“可惜……你这辈子也做不了我师父!”
江蓠似乎并未生气,淡淡扫她一眼,道:“日后你在我手底下办事,最好不要耍什么心眼,若有什么错处,我可不比你师父……没有用的东西到了我那里,便只有一个结局。”他笑的很阴鸷,拿起桌上细瓷茶碗,不经意似地松手,茶碗自他手中滑落,只听砰然一响,立时碎成齑粉。
洛小丁叵然心惊,心头猛跳两下,随即便觉难堪,江蓠的心狠手辣她早已见识过,倘若自己日后做错了事,只怕他也不会看师父的面子,对她手下留情。她不禁苦笑,低垂下眼帘,自语般地道:“我如今……还有用么?”
江蓠那边并没接话,只是唤门外仆人进来收拾碎瓷片。
没过多久,先前出去的那黑衣人便已回转,洛小丁睁大眼往他身后瞧,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这颗心忽地便沉了下去。她低下头,心头五味陈杂,一阵苦一阵涩一阵酸,更多的却是失落,倒好像是被人劈面打了一顿耳光一样。
江蓠朝她看了一眼,目中隐有不屑之色,朝那人问道:“如何?”
那人答道:“城主说人就不见了,只命阁主速速离开。”
江蓠微微颔首,对洛小丁道:“你都听到了?你师父不见你……”眼见洛小丁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便又问,“城主可还有其他事情交代?”
黑衣人道:“城主叫我给三公子带一句话……”
“什么话?”
“城主说,日后还请三公子仔细提防那姓风的,别连自己怎样死的都不知道。”
洛小丁蓦然一惊,心中最后一丝念想如琉璃般砰然破碎,她呆呆坐着,恍惚之中仿佛看见自己在野地里放风筝,风筝忽然间脱手飞去,她在后面追逐,却无论怎样也追不上,眼看着那一缕鸢线在纸鸢尾上飘曳,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52.失踪
已将入伏,天气变得炎热,午后时,只站在门口便已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门前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上不时传来蝉鸣之声,叫声不绝于耳,令人厌烦透顶。
秦管家背负着双手在廊下来回踱着步子,颇有些心神不宁地朝院门处张望,望了一阵始终不见人来,却听厢房内传来“啪”地一声轻响,他慌忙走至厢房门前,隔着低垂的水晶帘觑眼朝内看。
内里静寂无声,李玄矶正和衣侧身卧在矮榻上午睡,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手里的书跌落在地上也不自知,睡梦中仍是紧锁双眉,也不知在为什么事烦心?
秦管家轻手轻脚走进去,将地上的书捡起,合上书页轻掸了掸灰,看那书名时,却正是李玄矶常看的那本佛经,不禁叹了口气,正要放于榻前小几上,李玄矶却蓦然睁开眼来,眼中尽是戒意,森冷锐利,秦管家被吓了一跳,只觉背上一寒,到底见惯了他这样,忙低声问:“城主要人进来打扇么?”这一两日李玄矶心情总是不好,什么人伺候都不顺心,如今索性不要人进来,秦管家无奈,只好自己过来伺候。
李玄矶见是他,方轻吁一口气,似乎是放了心,眸中光芒渐渐敛去,恹恹地道:“不用。”面上大有慵倦之色,翻个身面朝内里继续又睡。
秦管家见他睡着不动,再不敢出声打搅,转身走出门去,在门口站了一阵,却见小郭急匆匆从院门口走进来,他忙迎上前去,压低声问道:“怎么样?三公子人找到没有?”
小郭脸上已吓变了色,满头大汗地摇头:“没有……山上山下已经找遍,就是不见人……秦爷,这事情……我看还是赶快禀告城主才成……”他早上送饭上去,没瞧见洛小丁的人影,便进屋去看,谁知屋内竟也不见她,屋中屋外找遍,只不见洛小丁,这一下惊得魂飞魄散,慌忙下山将此事告知于秦管家。
秦管家是个细心人,早起时见李玄矶一反常态地没有起来,便知他身体不适,于是将此事暂且压了下来,命小郭再上去找人,谁知找了这许久竟没找到,他这时才知事态严重,皱眉想了片刻,道:“你再带人去找,仔细一些,南边崖下面也去看看,我这就去跟城主说。”
小郭答应一声,匆匆忙忙地又去了。
秦管家在房门前站了一阵,迈步走入屋内,李玄矶还睡着,他犹豫片刻,走上前低声唤道:“城主……城主……”
李玄矶睡眠向来极轻,一听他叫,便即醒来,慢慢转过身来把他看着,问道:“什么事情?”
秦管家一时间又不好说出口,想了一想,还是道:“三公子他人……忽然不见了,派人在山上找了个遍,也没见人……”
李玄矶翻身坐起,眼前这些事虽早在预料之中,乍然闻听此话,脸色却还是白了一白,送洛小丁走是出于无奈,旁人不提便罢,一提,他便如受剜心之痛,只觉喉头腥甜,由不住便是一阵猛咳。他握拳捂在嘴边,咳了良久方才止住,等他将手拿开,秦管家方见他袖口上沾了些血渍,月白色的布料衬着殷红血渍,格外醒目。
秦管家由不住失色,脱口惊道:“城主,您这是……”
李玄矶抬眼看看他,神色并无多变,往袖口瞟了一眼,缓缓站起身将那件衣服脱了下来,另寻了一件干净的换上,一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管家道:“今早上小郭上去送饭,就没看见人……我看城主身体不适,便让小郭先带人上去找……”
李玄矶又问:“都找了哪些地方?”
“听小郭说,山上山下都已经找遍。”秦管家见他神色出奇地平和,心里反倒不安起来。
李玄矶沉默片刻,发话道:“去把二公子叫来。”
秦管家应声出去,遣了个小厮去请阙金寒,他在门外候着,等了不多时,阙金寒便同小厮一起过来,眼见他走入院中,秦管家慌忙迎上前去。
阙金寒见他脸色不好,便觉出不妙,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管家道:“三公子失踪了……”
阙金寒讶然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师父呢?”
“城主在屋里,二公子快去……”秦管家催他进去,却又忍不住提醒,“城主气得不轻,二公子待会说话要小心着点儿。”
“我知道。”阙金寒说着话,见门边侍立的丫鬟打起水晶帘,便赶忙走了进去。
秦管家仍在外面候着,隐约听见李玄矶的吩咐之声,想来是要阙金寒去搜寻洛小丁的下落,不一会儿阙金寒便从里面出来,见了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便急匆匆地走了。
阙金寒记着师父吩咐之事,回去后立刻便命人四封城门,随后便调了一队人往小寒山而去。
骄阳似火,晒得人浑身像着了火般难受,阙金寒一边抹汗,一边带人往小寒山赶,走到城西黑状元粥铺时却见尚悲云带了个家人自里面出来,不觉中脸色便更阴沉了几分,自洛小丁受罚之后,二人便有了心结,平常见面也只打个招呼,至多敷衍几句便罢,但两人已经照面,他只得挤出笑脸向尚悲云问好。
尚悲云却不以为意,见他带了人行色匆匆的一副模样,不免留了心,拉住他问道:“二师弟这是要去做什么?”
阙金寒原本不打算理会他,转念一想,便顿住脚步,凑近他低声道:“老三不见了,师父叫我带人去找。”
尚悲云听得一楞,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小丁他不是在山上面壁么?”
阙金寒冷笑道:“我怎知道?如今他不在小寒山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他偏偏头,举步往前便走,一边道,“我这里急着去找人,就不陪大师兄说话了。”
尚悲云略怔了怔,回头对候在一旁的家人道:“你先把粥带回去给少夫人,我去办点事情。”大步追上前去,叫道,“金寒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找。”
阙金寒见他跟来,也不好出言赶他走,只没奈何,却仍强笑着问:“怎么?元宵这阵连门都不出了?”
尚悲云脸上微微一晒,道:“元宵她……有了身孕。”
阙金寒“哦”了一声,道:“这是喜事,大师兄怎么不早说?什么时候大家聚聚,庆贺一下……”
尚悲云叹气道:“原是这么想的,可小丁一直在山上……便想着等他回来再说……谁知又出了这档子事,小丁他好好的怎么会不见?我前两日还问过小郭,说他在上面过的不错,怎么一转眼人倒没有了?”
阙金寒听他言辞间大有关切之意,心头大不受用,同是师兄弟,偏生大师兄就要对洛小丁更好一些,一听到那个人出了事,便急成这样,若是换了自己,只怕理都不会理,如此一想,便更觉不是滋味,也不答话,埋了头只顾往前走。
53.疑云
两人到了小寒山下,把人分成三路,从山脚下撒网似地搜上山去,最后在山顶会合,均是一无所获。
尚悲云虽是焦忧,却还是沉住气与阙金寒将石屋内外看了一遍,凡是能够藏人的地方都细细搜索一番后,仍不死心,又同阙金寒一起下到南面崖下去看,不知不觉中日已西斜,众人勉强又寻找了半个时辰,天便完全黑下来,再看不见,这才作罢,动身返回城中。
阙金寒吩咐手下人各归各位,他自己也来不及回自己的住处,与尚悲云告别,急着赶往取松院复命。
尚悲云又累又饿,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逐云阁,才到门口,便见一个小丫头站在里面翘首翘脚地往外看,正要出声喝斥,那小丫头已看见他,脸上绽出喜色,却并不迎上前来,反而一溜烟地朝内院跑去了。尚悲云知这必定又是元宵遣来候他的人,原本焦躁不快的心倒平和下来,心头微生甜意,凉滋滋说不清的受用。
等到了东厢,霍元宵那边已命人准备好热水,亲手绞个帕子递上前来,见尚悲云一头的汗,身上衣衫尽都是灰,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边给他擦脸,一边蹙起秀眉问:“这是去做什么了,弄成这样?”回头冲门边的丫鬟道,“快去给大公子准备洗澡水……”
尚悲云也不吭声,只望着她笑,马马虎虎洗了手脸,将弄脏了的外袍卸下来往地上一丢,仰身躺在榻上对霍元宵道:“我饿死了……先弄点吃的给我。”
霍元宵跟过去歪身在榻边坐下,凑近他头发嗅了嗅,皱皱鼻子:“还是先去洗洗,你这头发上一股子馊味。”
尚悲云抬手捏捏她秀巧的鼻尖,道:“这就嫌我臭了?”
霍元宵咯咯笑着避闪,见他脸色微发着青,一脸倦容,不禁心疼起来,忙招呼人端来饭菜,笑道:“懒鬼,快起来吃罢!等吃完了,好好把你这身泥洗一洗。”
尚悲云闻见菜香,一骨碌爬起身来,走到桌前坐下吃饭。
霍元宵见他吃的狼吞虎咽,由不住笑道:“你慢着点儿,别噎着了……怎么倒像几辈子没吃饭似的?”
尚悲云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抬眼去看她,含含糊糊地道:“我饿了。”
霍元宵在旁替他往碗里挟菜,瞅着他脸小心翼翼地问:“云哥,我听阿昌回来说,你跟着二师弟去小寒山了,莫非是洛小丁那坏小子出了什么事?”她口中的阿昌便是先前替尚悲云送粥回来的那个家人,霍元宵见只他一人回来,免不了问上几句,这才知尚悲云同阙金寒一道去了小寒山。
尚悲云手中的筷子慢了下来,瞥眼看了看她,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碗筷,低声叹气:“小丁他不见了……”
“不见了?”霍元宵一时转不过神来,又跟着问,“这是什么意思?”
尚悲云心头烦乱,微有些不耐起来,拧眉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问这么多做什么?”说完这话又觉过分,眼望霍元宵嘴巴瘪起,面露委屈之色,忙抚着她后背安慰,“你知道的多了,反而担心,累着肚里的孩子就不好了……”
“人家也是担心,这才问问……”霍元宵嘟起嘴道,“你既不让问,我不问便是……”
尚悲云见她生气,忙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旁边侍候的鬟仆看到二人如此,慌忙都避了出去。这时四下无人,尚悲云才道:“小丁他……似乎是跑了,如今不在小寒山上,到处都找不到。”
霍元宵听他此话,已完全明白过来,惊讶之下,再顾不上生气,推开他道:“小丁他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尚悲云摇头道:“不知道……”拿起筷子,低头继续吃饭,二人均是沉默不语,房中一片寂静。
霍元宵想起近些日子,外面传进来的一些流言,忍不住道:“这阵子外面都在传……说小丁是个女……”她边说边看尚悲云脸色,待说到这里,尚悲云的脸蓦然便阴沉下来,太阳|茓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眸光往她脸上一扫,似刀剑般锋利,这一瞬,霍元宵竟觉她的云哥与那高高在上的城主师叔有几分神似,她不觉便住了嘴,心知他动了怒,便有些害怕,一时间自悔不已。
尚悲云再吃不下,“啪”地将手中竹筷撂到了桌上,寒了脸道:“外面那些混账话你也信,小丁跟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是男是女,不比外头人清楚?”
霍元宵虽是失悔,但被尚悲云这么一顿训斥,脸上下不去,她一向要强,如何肯服输?嘴上只不肯饶人,腾地站起身道:“总是你那个师弟最宝贝,半句都不能说他……他是男是女,我如何知道?我又不曾与他同吃同住……”
尚悲云见她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怕她气坏了身子,口气不觉放得缓了一些,却仍是板着脸:“往后这些话再不许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发的那个毒誓,这些话虽只是些闲话,传出去却是要害死人的。”
霍元宵眼圈微红,转过身拿脊梁对着他,低头不说话。尚悲云坐了一阵,起身走过去将她扳过来搂入怀中,霍元宵顺势偎入他怀中,手臂伸过去环住他的腰,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轻声低语:“云哥,是我错了。”
尚悲云微微难过起来,回想起先前元宵之言,不禁心潮起伏,便是他,也不曾真正同小丁同吃同住过,那时虽在一个院子里住,但小丁总是早起晚睡,便连沐浴更衣都是背着人的,他心头一阵怅恍,忽然间竟生出许多疑惑来,诸多往事一霎那齐往脑海间涌集,盘旋缠绕,似有浓雾弥漫,包裹住洛小丁的身影,令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因近端午,浮云城中家家户户都忙着驱邪辟祟,采杂药、沐兰汤、饮蒲酒。粽香飘飞的里巷之中间或有风言风语传出,内容大抵与那忽然间从小寒山消失不见的三公子有关。
洛小丁的去向身份性别,无一例外成为人们闲暇之时的谈资,诸多猜测不一种种。所有的一切都因洛小丁的失踪,变得神秘起来,仿似一个大大的谜团,逗引起人们的好奇之心,一时间满城风雨。
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取松院内却是波澜不兴,但有些闲言碎语,也都被秦管家及时喝止了。
阙金寒受师父之命四处派人搜寻洛小丁下落,只是没有消息,他一直不敢前去回禀,心里却是着急,整日只向底下人催问消息,可事与愿违,洛小丁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懊恼沮丧不已,由不住暗骂洛小丁害人,心内却忐忑不安,就怕师父唤他前去问话,好在那几日里李玄矶身体不虞,竟也没功夫问他。
54.端午
端午节头晚,霍夫人托人送了一篮粽子到取松院,正赶上李玄矶吃晚饭的时间,秦管家便使人端了一盘过去,李玄矶看见盘子中结着五彩丝线的粽子才省起是过端午,得知这粽子是由霍夫人送来,便命秦管家记着回礼致谢,选了一个粽子剥开吃了,赞了两句,起身去漱口。
秦管家见他洗了手,便忙递给他一块帕子,李玄矶接过来一点点将手上水渍揩干,动作缓慢,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拧着眉头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将帕子递还与秦管家,问道:“二公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秦管家摇头,觑眼去看他脸色,却见李玄矶脸上并没什么变化,神情仍是淡淡的,一双眼眸却越发的深邃了。
沉了片刻,李玄矶才问:“他都怎么在查?查了这许久还没有消息。”
秦管家道:“二公子这几日都没歇过,城里面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城外也派了人去……恐怕这一两日就会过来向城主禀报。”
李玄矶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瞅秦管家一眼,道:“这么说他这几日倒是操劳了?有你这个和事佬替他们遮掩,倒替他们省了不少心……”
秦管家面上讪讪的,也不好辩解,见他并不予以责怪,便也松了一口气,唤了丫头进来收拾好碗筷,奉茶上去。
李玄矶端了茶碗啜了一口,吩咐道:“你差人去问问裴副城主、童副城主他们,明日可有什么事情没有?若没有,便带了家眷过来聚聚,顺便也将悲云、金寒他们一起叫来,霍先生一家也都请过来。”
“城主这是要……”秦管家一时间猜不透他的心思,眼盯着他,满脸困惑之色。
李玄矶道:“你先前不是问我生辰的事情么?又不是什么大生日,就不用摆那么大的排场了,正赶上端午,便当是庆生,一家人聚聚便算。”
秦管家这才明白过来,为难道:“大公子都来问过好几次了,城主的生辰是大事,这也未免太过……”
他还待说下去,却被李玄矶打断:“这有什么?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办……”他顿了顿,又道,“记得去玄天阁囚室里看看范玄敬,好歹也是过节,送些粽子过去给他。”
秦管家唯唯称是,退出去按李玄矶吩咐写了帖子,叫人一一送了过去,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派出去的人大都回来,秦管家听闻所请诸人都应了邀,便忙叫人准备明日的宴席,好在之前有所准备,倒也没怎么忙乱。
第二日正午时分,众人陆续来到,霍不修翁婿两家来的最早,接着到的便是童玄成夫妇,没多久,裴玄义也携了两个小妾过来,他妻子早逝,随后便一直未续弦,只是不停地纳小妾,如今身边带的这两个是他近来最为宠爱的,阙金寒也不知在干什么,磨蹭到将要开宴才忙忙地奔来。
李玄矶还没来得及说他什么,裴玄义便已开口,问道:“金寒在忙什么?怎么这时才来?”
阙金寒呐呐地道:“这两日手头事情多,一时间丢不了手,总也走不开。”
裴玄义顺着这话便问:“是在忙洛小丁的事情?我刚回城便听人说这孩子的事,如今可找到没有?”
阙金寒望一眼李玄矶,张了张嘴,没敢出声。
李玄矶早知裴玄义会借机寻事,倒也不觉得意外,转目往阙金寒脸上一扫,道:“你大师伯问你话,怎么不答?”
阙金寒这才道:“还没有找到,正遣人四处打听,等上几日就有消息了。”
裴玄义摸摸颌下胡须,摇头冷笑:“我看这事情怕没那么容易,当真人家有心,不让你找到,别说一年半载,便有十年八年,也是找不到的。”一边说一边去看李玄矶脸色,却见他仍是云淡风轻的一副模样,眸中竟连一丝波澜都无,不禁大失所望。
宴席设在后花厅,男宾一桌,女宾一桌,统共只有十来个人。
一时就座,裴玄义四下看了一转,感概道:“这人真是越来越少……竟连一桌都凑不齐了。”众人心知他话中所指,都不好搭腔,只是嚷着喝酒,大家喧哗起来,李玄矶便只当没有听见。
女眷那边大都不吃酒,低声寒暄着只顾吃饭,不多时便散了宴,丫鬟们送上子茶、糯米角黍,又都吃了些,便拿了些花草到一边亭子里乘凉斗草玩。
男宾这边因要吃酒,迟迟都未撤席,杯箸往来间,酒兴酣畅。
不知不觉间已是酒过三巡,裴玄义似乎喝的有些高了,斜乜着醉眼笑道:“我这次出门听了不少笑话……你们可要听听?”
裴玄义与李玄矶不合,在座诸人大都知道,心知他必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均缄口不言,只拿眼把他看着。
李玄矶淡淡一笑,道:“既是笑话,那便说来听听。”
裴玄义慢慢转过脸来看向李玄矶,目光灼灼,竟再无半分醉意:“也不知是谁造的谣,竟有人说洛小丁是女子,城主你说,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他面上微有笑意,却是恶意的,一双眼紧盯在李玄矶脸上,只盼从那张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李玄矶静静望住他,眸中微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唇角处却有笑意绽开:“果然是笑话,大师兄是从哪里听来的?”
裴玄义叹了一声:“眼下江湖上都已传得沸沸扬扬了,随便在哪里都可听到。唉,也不知那些人中了什么邪?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连我都由不住要信了。”
尚悲云忍不住Сhā口道:“不过是些无中生有的鬼话,大师伯你也信?”
他是小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顶撞裴玄义,已属不敬,李玄矶不由得皱眉,斥道:“悲云,不得无礼!”
裴玄义瞪他一眼,道:“我自然是不信,可大家都知道,当年城主为这事是发过誓的,若不澄清,这城里上上下下如何肯服?白白玷污了城主的清名不说,还累得浮云城遭人耻笑。原本想找几个江湖上德高望重的来城里,当着他们的面,验了洛小丁的真身,谁还再敢说那些鬼话……谁想这节骨眼上他竟然失踪了,实在也是太巧了。”
55.争执
裴玄义言辞凿凿,句句在情理之中,可那话里暗藏的机锋,却是显而易见的。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置疑,众人平素虽看不惯他的为人,听闻此话后各自心头都是一跳,不免也生出些疑惑,只不好表露出来。
李玄矶敛容,徐徐言道:“大师兄思虑的详尽周到,原是最好不过。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总有许多事情想不到,如今人去楼空,倒辜负了大师兄这番好意。”
裴玄义道:“辜负了我倒没什么,怕的是有人当真妄顾师命,辜负了浮云城的列祖列宗、上下子民。”
这话分明已有指斥之意,童玄成见裴玄义越说越不像话,忙制止道:“大师兄――”
李玄矶表情依旧平和,抬眼看看尚悲云,微笑道:“悲云,你们去亭子那边看看,问问童夫人、霍夫人她们都吃好没有?”
霍不修闻言,立刻会意,站起身道:“酒也吃的差不多了,咱们也去那边斗草玩玩。”一边挥手招呼阙金寒,“走走,一起过去看看。”
眼望霍、尚、阙三人出了廊道,到了那亭子里,李玄矶这才转目看向裴玄义,面上虽带着笑,眼中却隐现犀利的锋芒,道:“大师兄还有什么话说?不妨说的明白一些。”
裴玄义鼻中轻哼一声:“城主干什么要支走他们?莫非是做贼心虚?”
李玄矶眼盯着他,一霎那间脸上再无笑意,冷冷道:“支他们走,无非是要给裴副城主留点颜面。”
“给我留点颜面?”裴玄义反唇相讥,“是给城主自己留面子吧?”
李玄矶将椅子往后拖开,直身坐正,肃然道:“当着晚辈的面,有些话我实难出口,毕竟你是我大师兄,又身居高位,我总要顾忌你的脸面。不错,洛小丁失踪一事我确有失察之罪,可大师兄你,竟将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拿来说笑,到底还有没有顾着为人长者的尊严?你便是要派我的不是,也该拿真凭实据来,如此信口开河,就不怕折杀了你的身份?”
裴玄义被他一通数落,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要真凭实据是吗?只要洛小丁不死……我总有一天找得出证据。”
李玄矶颔首笑道:“好,我等你的真凭实据,只不知大师兄这证据是去哪里搜寻?是去潞州的得月楼找坊间的姑娘们来问,还是去云阳王世子那里寻来?”
裴玄义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望着李玄矶道:“你……你……”连说两个“你”字便再说不出话。
李玄矶继续道:“大师兄做了什么事,心里最是清楚,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身为浮云城副城主,总也该知道谨言慎行,别白白的被底下人看轻了。”
裴玄义此时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均在李玄矶眼皮子底下,多少有了几分忌惮,嘴上便不敢太过猖狂,黑着一张脸不作声。
李玄矶又道:“洛小丁在浮云城六年,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你们若不放心,便等金寒找回他来后验看,果真如外间所言,再来理论亦不为迟。”他站起身,对厅门口站着的秦管家道,“我去更衣,你过来招呼大师兄跟三师弟……”说着便已走出了花厅。
童玄成见他走远,提了酒壶帮裴玄义斟满,低声道:“幸而是在家宴上,倘是上了议事厅,大师兄这番话一旦出口,难保不引起轩然大波,到时若拿不出证据,这以下犯上,诋毁城主的罪名只怕便坐实了。”
裴玄义经他这一提醒,心头倒跳了两跳,同童玄成饮了两盅,略坐了一坐,也不待李玄矶回转,便带了两个小妾告辞走了。
这时已近黄昏,余人见他离去,也都纷纷向李玄矶辞别,李玄矶经裴玄义一闹,心情大是不畅,便也不再挽留,命秦管家将诸人一一送出门去,唯独将阙金寒留下,询问洛小丁之事。
阙金寒将这一两日搜查的结果细细向他说了一遍,李玄矶叮嘱几句,方放他回去。
出门之时天已落黑,阙金寒一路走去,待到路口时,却见那里停着一顶青呢小轿,等他走近,那轿帘便被旁边站着的轿夫掀开,阙金寒微微一愣,便见裴玄义自里面走了出来。
阙金寒只好走上前去给他行礼,问道:“大师伯在这里做什么?”
裴玄义冲他点头笑道:“我在等你,时候还早,到大师伯那边去坐坐吧!”
阙金寒连忙推辞:“不了,我还要赶回去带人巡夜,就不打扰大师伯了。”躬身行个礼,便要转身离开。
裴玄义在他身后道:“你是赶着回去找洛小丁吧!再找也是白费力气……倒是真正的徒劳无益呢。”
阙金寒脚下一顿,忽然想到开宴之时裴玄义的那番话,顿生满腹疑虑,忍不住回身走了回来,迟疑了一下才问:“大师伯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裴玄义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问:“我问你,你如今可有洛小丁的消息?”
阙金寒嘴角绷着,皱眉想了片刻,颇有些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开口说了:“有一点,听说洛小丁失踪的那晚,九王爷来过浮云城,他二人素来交好……没准是跟他走了。如今尚说不清楚,已派了人过去打听。”
这倒是裴玄义没有想到的,吃惊道:“九王爷来过?”
阙金寒道:“嗯,来过,大师伯还有什么话问?”
裴玄义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天,摇头道:“没什么了……不过,我看这人多半你是找不着了。”
阙金寒不解地问:“大师伯何出此言?”
裴玄义脸上扯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人家有意将这人藏起来,你又去哪里找?兴许早被杀了,毁尸灭迹也不一定,你那个师父什么事情做不出?冷心冷肺的一个人,当年他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当着他的面杀掉而无动于衷,之后居然扛着那女子血淋淋的尸首上玄天阁……如今杀个弟子又算什么?倒是难为了你,傻乎乎在这里替他卖命……”
阙金寒早听得呆了,怔在那里一动不动,等醒过神时,裴玄义已乘了小轿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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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青岚
船行了两日,终于靠岸。其时仍是黑夜,洛小丁下船的一刻,只觉迷离恍惚,时光仿佛凝固,天地万物尽皆静止,死寂无声。
埠头外停着两乘软轿,洛小丁在仆人的带领下上了其中一顶小轿,才刚刚坐稳,轿子便已腾云驾雾般地飞奔起来。隐约中那轿子里有暗香浮动,也不知是什么香,甜滋滋叫人骨酥眼饧,洛小丁只觉手足发软,心口腻的发慌,懒洋洋提不起一点精神来。她心知必是那香气作祟,又着了江蓠的道儿,想要掩住鼻口,竟也没有力气,心灰意冷下,也懒得用功抵抗,任由倦意袭来,不觉中已昏昏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人已在魅影阁。她躺在床上,玫红色的帐子低垂着,四处暗沉沉一片。迷香仍有余劲,浑身上下似散了架,酸软无力,她躺了好一阵,才强自支撑着坐起身来,伸手撩开床帏往外看。
似乎是间密室,只东墙上开着一方小窗,兽足刻花铜烛台上点着的蜡烛已燃了一半下去,烛泪满溢底座。屋内布置成女子闺房的式样,妆台上脂、粉、镜奁,梳篦之类一应俱全,洛小丁倒禁不住苦笑起来,低头看看身上,还好,没将她的衣裳也换成女装。
屋子里不透风,有些闷热,她穿了鞋起身走到门口,伸手拉了拉那扇厚重的铜门,纹丝不动,多半是从外面锁上了。她只得退回去,在妆台前的锦凳上坐了下来,一转头,看见晕黄的铜镜中映着她的脸,朦朦胧胧看得不甚真切,像隔着两个世界,洛小丁一抬手便将那镜奁反扣下去。
外面传来开门锁的声音,房门在这时打开,一个穿湖绿衫子的年轻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妆台前坐着的洛小丁,细眉微微扬起,清秀的面容上微露一丝惊讶之色,道:“呀,姑娘这么快就醒了。”
洛小丁怔住,她叫自己姑娘,不是三公子,从此以后,再不是三公子。鼻中微有酸意,她吸一口气,审视这女子,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道:“我叫青岚。”
洛小丁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青岚,又是一个叫青岚的女子,江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便会有第二个青岚因她丧命?
青岚道:“江姑娘饿了吧?我这就去叫人送饭菜过来。”
“我不姓江……”竟然连她的姓都改了,居然还――姓江。
洛小丁微怒,蹙起眉尖,正想说自己姓洛,却忽然想起这女子的名字,青岚……她叫青岚!洛小丁闭上眼,到底没能说出口来,就当洛小丁这个人已经死了吧!她再见不了天日,叫什么都无所谓。
青岚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追问,这里的姑娘们被训练的很懂分寸,连好奇心都被磨灭了。
不多时,有人送来饭菜,一荤两素,还有一盘粽子。
洛小丁心中动了一动,算日子今天合该是端午节。过了端午节,再过上七八天,应是师父的生日。往年这时候,她已开始同大师兄商量给师父送什么礼物,然后一起出去挑选,买来后再一起送到师父面前。今年似乎用不着了,往后也都不需要了。
她捡了一个粽子,剪开上面的丝线剥开,才吃两三口便觉得饱,胃里不知何时已经塞满,她心里闷闷地发烦,再没有胃口,喝了两口茶水,浑身开始冒汗,背上黏腻腻好不难受,她几乎是坐立不安,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忍不住问青岚道:“我可以去洗澡么?”
青岚道:“自然可以,我这就叫人烧好热水送来。”
“等等――”洛小丁叫住她,“我没有换洗的衣服,麻烦姑娘找两套能穿的衣服给我。”
“是。”
青岚应声而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指挥两个男仆从外面抬进一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来。
洛小丁试了试水温,顺手去翻看青岚抱来的那一堆衣服,虽说都是旧衣服,倒也洗得干净,似乎还薰了香,偏就没有一件男装,全都是女子的襦衫罗裙,她翻了几下,将那些衣物撂在一边,抬头去看正往下放帷幄的青岚。
“青岚姑娘,还有没有其他的衣服……”洛小丁尴尬地问,她好像从来都未穿过女装,内心里竟有些排斥,“像我身上这种的?”
青岚顿时明白过来,面上有为难之色,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去向阁主请示。”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青岚方才回来,对洛小丁歉然道:“阁主说江姑娘是女子,本就该穿女子的衣服,除非……”
洛小丁压着怒气问:“除非什么?”
“除非姑娘下辈子托生为男子,那时再去跟他讨要男装不迟。”
洛小丁怒极反笑,伸手将方才解了一半的衣带重又系好,又拢了拢头发,对青岚道:“你们江阁主在?带我去见见他……”说着话便已往门口走去。
青岚大惊失色,自后面追上去,拉住她不放,哀求道:“姑娘等等,容我去回禀了再说。”
洛小丁想起几个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心里到底后怕,毕竟不想伤及无辜,只好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吧!”
青岚去了许久方才回来,江蓠答应了见她。
洛小丁反觉意外,跟着青岚出了门,到了门外的秘道中,秘道内光线微弱,逼仄而阴森,不知怎样,洛小丁背上竟微生出一丝凉意来。
两个人穿过长长的秘道,走入一扇雕花格子门内,转而向西,连过几道石门,方才走到尽头,出了最后一道门,洛小丁终于看见青天白日,四围环山,高耸入云。
她这才知这魅影阁竟建于山之腹地,凭依天险,叫人难寻踪迹。
江蓠起居之处她曾见过,富丽堂皇,应有尽有,他平生最爱古董珍玩,房内十景厨中摆放的尽是他精心寻觅而来的宝物。
洛小丁走进去的时候,他正拿了新近得来的一只玉壶把玩,脸上也没再戴那狰狞可怖的面具。洛小丁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不禁一愣,原本以为这人早已老的看不得了,谁知看着倒和师父差不多,还算英俊,只是面色苍白,像是久病之人,那眼神却是锋锐,抬眼一扫,竟如刀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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