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苍白的阳光被窗玻璃上的冰花切割成细碎的长条,一根一根地洒在炕上。广胜支起上身,用手挡住耀目的光线,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土炕……我真懒啊,人家都起床了呢。一阵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广胜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昨晚吃得太多了,到现在还闻不得饭味呢。这又开始伺候上了?广胜感动得几乎落泪。
“小杰!”广胜边穿衣服边喊了一声。
“起来了?”小杰进来,一根手指在嘴里来回拖拉着,大米渣一样的牙膏蹭在嘴唇上像暴了一层皮。
“哈哈,小杰很讲卫生呐,就这样刷牙?”广胜穿好了衣服,“老七呢?”
“在那屋上神呢,”小杰轻蔑地瞟了门外一眼,“胜哥,这小子好象害怕了,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蹲在堂屋里一个劲地抽烟!我起来上厕所没看清,差点绊了个趔趄,我问他怎么不睡了?他说想家了。你说这小子有句实话?这才出来一天他就想家了?我琢磨着这小子想撤了,看他那眼神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干事的人,整个一个胆小鬼。这不?又跑那屋装逼去了。”
“嘿嘿,装什么逼?”广胜早就知道老七的德行,浅笑一声,“人家那是在玩深沉呢,不管他,暂时没跑就成。”
“这小子见了我眼神躲躲闪闪的,万一他跑了我害怕他把你出卖了呢。”小杰冲地下啐了一口,抬起衣袖擦了一下嘴巴。
“我有什么可出卖的?”广胜跳下炕,“不过看着他点儿倒是真的。”
堂屋的锅灶前,麻辣烫站在烟雾里用力搅动锅里的菜,老婆往锅头里填柴,不时瞟一眼丈夫,很甜蜜的样子。
广胜从烟雾里拽出麻辣烫:“兄弟,别忙活了,一点吃不下去了。”
麻辣烫挣开广胜,重新扑向锅台:“啥叫忙活?应该的,吃不下也得吃点,不然伤身体。”
广胜一阵感动,刚想说点什么,老人手里拎着几瓶即墨老酒进来了,不由分说拖着广胜进了里间。
老七正在里间摆罗丹“思想者”的造型,猛回头,傻笑一声将“思想者”变成了“蒙娜丽莎”。
要不就喝点吧……广胜无奈地笑笑,脱鞋上炕。
老七一改往日的多嘴,一直摆着那个温柔的造型,不言不语。
广胜也不理他,酒菜上来,只管自己吃喝。
出门的时候已近正午,太阳被掩埋在云层后面,天地之间一片灰黄。
麻辣烫有一辆三轮摩托,他拿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把车身擦得像一只绿油油的蚂蚱。老人佝偻着身子从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拿出两块木版铺在车斗里的铁架子上,不放心地左右推了两下,转身冲小杰笑笑:“中了,坐吧……早点来家。”
摩托车突突地开上了泥泞的街道,老人一下子被拉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老松,知道这几位是谁吗?”在一家肮脏的小旅店里,麻辣烫拍着刚被从麻将桌上拖出来的一个中年人问道。
“文堂,别这样……”叫老松的中年人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我真不知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你他娘的‘坐蜡’啦!”麻辣烫猛地推了他的脑袋一把。
“文堂,你别吓唬我……我坐得什么蜡?”老松用双手挡住脑袋,老鼠般的目光刷地扫了广胜他们一眼。
“吓唬你?闲得没事干了我!”麻辣烫将老松一把提到眼前,“我马文堂是个什么人你清楚吧?没事我会找你?!”
“文堂,好歹你也提醒我一下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那好,我也不跟你罗嗦了!你收留了几个青岛人住在家里是不是?”
“是呀,这有什么?”老松期期艾艾地说,“文堂,你不知道,那是我表弟的几个朋友,他们来即墨采购虾米,这不……”
“跟我撒谎是不是?”麻辣烫用一根指头挑起老松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我问你,谁是你表弟?”
“这谁不知道?张兴呀!”老松不敢将下巴移开,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从小是在我家长大的,不少人都认识他呢。”
张兴?!广胜豁然开朗,原来是这小子!这不就是波斯猫的老公吗?当初就是因为健平跟他老婆的一些糟烂事,才把我给牵扯进关凯和常青的圈子里的!我为什么跟常青结的仇?跟这件事也有一定的关系!原来张兴这小子一直在跟常青搀和着呐……广胜蓦然打了一个激灵,当初关凯没有替张兴出气,张兴肯定心有不甘!这次机会来了,张兴能不借机复仇?人活得要仔细啊,不定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就出大事……广胜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好,别的我不打听了!我就问你一句,他们现在还住在你家里吗?”麻辣烫把老松的下巴勾得更高了。
“文堂,你撒手,我好好跟你说……”老松踮着脚尖,声音近乎哀求。
小杰拉下了麻辣烫的手:“让他说!”
老松长吁了一口气,摸摸索索地找烟,老七把自己手上的烟给他Сhā到嘴里:“赶紧说,不说实话踩死你!”
老松猛吸了两口烟,战战兢兢地嗫嚅道:“我说实话,你们别打我……他们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广胜忽地站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如同一只关在铁笼里的野兔。
“你他妈又跟我玩二八毛!”老七猛地从腰里抽出一把蒙古刀,一下子顶在他的脖子上。
“看见了吧?”麻辣烫拍拍老松的脸,阴森森地说,“这帮哥们儿身上都背着命案,不说实话你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说吧,什么时候走的?”广胜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成了上吊的羊。
“走了得有三四天了……”老松两腿猛烈战抖,几乎要跪下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领你们回家看看!”
“为什么走的?”小杰拉了有些冲动的广胜一把,接着问,“总不会是你撵他们走的吧?”
老松开始交代:一个多月以前,张兴领着常青他们找到了老松,对老松说他们是来收购海米的,需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见他们带了不少钱来,老松满口答应。刚开始的几天,老松没觉察出他们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一直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在家里吃饭。有一天深夜,老松突然被一阵惨叫声惊醒了,蔽在门后一听,当场就吓傻了,他们在拷打那个叫健平的病秧子!他们似乎一直在说开枪、杀人什么的,病秧子起初还嘴硬,一个劲地骂人,后来就没了声息,好象是被他们折腾晕了……老松很纳闷,觉得这帮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弄不好要惹啥麻烦。就把这事跟他老婆说了,两口子一商量,干脆搬到父母家住去了,再也没敢照面。半个月以前,老松忽然不放心,半夜溜达到家门口,想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结果看见那几个人用一只面口袋套着病秧子的头,悄无声息地押着他往村南的河滩走去。老松不敢露面,就找个隐蔽处听声儿,结果时间不长他们就回来了,病秧子不见了!吓得老松再也没敢回去。三天前,张兴给他打电话说他们走了,留了房租在炕上。
“你接完电话回家看了吗?”小杰问。
“看了,家里收拾得还挺干净,炕上放着两千块钱……”老松说完,如释重负,“兄弟们,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你没去河滩看看?”广胜感觉阵阵绝望,心在慢慢变冷。
“去看了,有几块石头上粘着血迹,我怕惹麻烦就把石头丢到河里去了。”
“还有啥痕迹?”小杰的问话像个侦察员。
“河滩里还有一些点点滴滴的血迹,上了河沿就没有了……当时我很慌张,觉得他们把病秧子给杀了,就到处找埋人的坑儿,结果啥也没找到!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把他埋到别处去了?或者是他们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然后放他走了?反正我再也没敢在那里转悠,用脚把那些血迹划拉干净就跑回家了……这事儿我谁也没敢告诉。”老松的冷汗淌得满脸都是,腿也颤得一塌糊涂。
“老松,让你受惊吓了,”广胜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拍拍老松的肩膀,“你回去吧,这事不要告诉别人。”
“老松,万一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明白吗?”麻辣烫又勾起了他的下巴。
“明白,明白!”老松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慢着!”小杰把一条腿横在门框上,“你和你老婆搬回去住了吗?”
“还没呢,我怕他们冷不丁再回去……”老松不解地看着目光深邃的小杰,“你问这个啥意思?”
“那好!我们几个也在你家住几天!”小杰收回腿,转头问广胜,“怎么样胜哥?”
“哈哈!好主意!”广胜猛捶了小杰一拳,“真他妈有你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嘿,”老松茫然地苦笑了一声,“亲兄弟,我算是摊上了……”
“你不亏,哥们儿给你店钱!”老七搂上了他的脖子,“走吧,让你老婆给哥几个做点好吃的。”
尾声 第一节
走在路上,小杰拉拉广胜放慢了脚步:“胜哥,我猜想他们很有可能再回来!你想想,如果他们真的把健平给杀了,就那么放心的拍拍ρi股走了?起码应该派个人回来探探风声吧?即便是不派人回来,总应该给老松打个电话侦察一番吧?所以,这阵子咱们看住了老松,走哪儿跟到哪儿,一定能有所收获!”
“有道理,”广胜盯着老松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轻轻说,“这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给他点钱,他什么都可以干出来。”
“差不多,不过这小子贼眉鼠眼的,心眼不能少了,咱们也得防备他点儿。”
“有什么可防备的?时刻盯着他就是了。”
“胜哥,你觉得健平真的死了吗?”小杰换了个话题。
“现在还不敢肯定……”一提健平,广胜就有点恍惚,“所以咱们一定要尽快找到常青。”
“我感觉健平没死,你想想他不就是把常青的腿打断了吗?常青在江湖上混的时间也不短了,有必要为这个去杀人吗?”
“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些人为一点屁大小的事情就可以杀人的!”
“哦……那我就不能再说啥了。”
走上大街的时候,老松掉头走回来对广胜说:“这位兄弟,咱们是不是应该走胡同?”
广胜想了想,把麻辣烫叫回来:“小马,都上你的车,让老松指路。”
在车上,麻辣烫直骂老松,你他娘的学会仔细了?上次那帮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仔细?你但凡仔细点儿我们能找到你的头上?老松声音尖尖的,好象要哭了,文堂啊,幸亏你们这些人讲点道理,不然我这顿臭揍算是挨上了……唉,不仔细点能行吗?过几天你们抬腚一走,备不住他们又回来了,让他们知道我还伺候你们在我家里住过,还不得把我给吃了呀,俺是真草鸡了。麻辣烫笑话他,你他妈的长得就对不起观众,不吃你吃谁?老七一口咬住老松的耳朵,吃你个鸡芭操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农家院,天井中央是一块水泥台,台上摆放着一些枯萎的花草,南面栽着一片叫不出名堂的蔬菜,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堆起伏的山峦。老松帮麻辣烫将摩托车推进来,在墙角停好,然后缩着脖子像一只老鼠那样在门口打量了一番,快步走到房门边,从门框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广胜意识到这里的确有几天没人住过了。小杰一进门就往里间奔,老松拉住了他:“兄弟,他们没在那间住,当时住的是西间呢。”
“那我们也在西间住好了。”小杰拉着广胜进了西间。
炕上的被褥码放得十分整齐,让人联想到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人非常热爱生活。小杰跳上炕挨条的抖搂被褥,广胜随手掀开了炕席,炕席下面静静地躺着几本书。广胜拿起来随意地翻着,翻着翻着就笑了,我操,常青这小子很文明呢,全是菜谱!老松见广胜看菜谱看得津津有味,站在一旁傻笑两声:“嘿嘿,这位兄弟也喜欢炒菜?好好好,会享受生活……兄弟们稍等片刻,我去把我老婆叫回来,让他给兄弟们炒几个菜,我老婆的手艺好着呢。”
“不准去!”小杰翻身下炕,乜了他一眼,“老家伙,想出去报信是不?给她打电话!”
“兄弟真能闹,我还有心戳弄事儿嘛,”老松仿佛很委屈,“哪里有电话?我老婆又不是大款……”
话音未落,老松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老松连忙掏出手机,神色慌乱地来瞄屏幕,广胜劈手夺过了手机:“是谁的?”
老松好象是在装糊涂:“没谁,可能是一起打麻将的伙计找我回去……”
广胜把手机递给他:“接!”
“喂,是谁?”老松无奈,哭丧着脸按开了手机。
“表哥,是我,张兴!”那边似乎很急噪,“你赶紧出去躲躲,听说青岛来了几个人,有可能去找你!”
“我知道了,”老松偷眼瞟了广胜一下,广胜正举着一沓钞票在他眼前晃悠,“那什么,我注意点就是了,你们在哪里?”
“你就别打听了,有事我会找你的!”老松啪地挂了电话。
小杰拿过手机,把那个号码记在了老七的那张纸条上。
广胜微笑着将钱重新装回了自己的口袋:“松哥,钱我先给你保存着,完成了任务我再给你。”
老松的眼里似乎伸出了一只手,晃了两晃又缩了回去:“不急不急,以后再说。”
小杰站在暗处,定定地瞅着老松,若有所思。
下午又起风了,飞舞的狂风将残雪裹挟起来,一层一层地掠过这个寂静的小院。
老松从地窖里拿出一棵白菜,用一把虾皮拌了拌,又找出三瓶栈桥白酒,招呼广胜他们上了炕。
太劳累了……广胜喝着喝着就迷糊了过去。外面响起一阵发动摩托车的声音,迷糊当中广胜吆喝了一声,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小杰好象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地冲广胜抱了抱拳,哥哥,我去把常青给你抓回来——走喽!广胜想爬起来拉他回来,一骑快马呼哨一声绝尘而去……我是不是在做梦?广胜提醒自己,快点醒来,快点醒来!这种时候不能出一点差错!可是他指挥不了自己,双腿死沉死沉的,仿佛行走在一架跑步机上,总是在原地忙碌……胜哥,胜哥!老七在推他的脑袋,胜哥!快醒醒!小杰出事啦!广胜努力想让自己醒来,他知道自己陷在一个荒唐的梦中,可他还是没有办到。
“胜哥!你怎么了?快醒醒!”老七直接揪住了广胜的头发,那力道好象要将广胜的脑袋也变成大白葫芦。
“怎么了?!”这一次广胜彻底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哥哥,麻辣烫打来电话,小杰被常青开枪放倒了!”
“啊?!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老松呢?!”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哥哥,咱们光知道睡觉去了……”
“别说了!赶紧走!”广胜抓起炕上的皮衣,拉着老七就要往外冲。
“别慌!”老七反倒镇静下来,“往哪儿走?回家?”
“先别想那么多!赶快离开这里!”广胜已经冲出了房门。
老七回身扑到炕上,从广胜用过的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枝五连发,追上广胜将枪给他塞在手里。
两个人冲出院子的时候,风已经停了,一勾残月高高地挂在西天。
尾声 第二节
月光下,广胜手提五连发拖着老七匆匆穿行在狭窄的胡同里,偶尔惊起一两只野猫,嗖地窜过墙头,像早年无声电影里的某个片段。风兜起广胜的皮衣发出猎猎的声音,这些声音刺激着广胜的大脑,让他的思路逐渐清晰……我将奔向哪里?回家?不能!小杰被伤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我不能就这样把他丢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广胜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恐惧,不禁将脚步慢了下来,惯性将老七忽地摔向前方,老七像一辆追尾的汽车那样顿了一下,回头大叫:“胜哥,快跑!”
广胜倚着墙角站住了,眼前闪动着小杰血肉模糊的脸,健平悲伤的声音刹那间也在耳边响起,哥哥,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一阵风吹过来,头顶上的梧桐树沙沙拉拉地颤了一下,广胜蓦然打了一个冷战,他觉得全身的血管都悚竖了起来。胜哥,快跑!老七似乎不敢靠过来,站在黑影里不住地催促,快跑,快跑!
跑?往哪里跑?这个世界还有我存身的地方吗?没来由地广胜就想哭,仰脸看天,脑袋里装满了月光般的银色。
“哥哥,你不走我走啦!”老七仿佛用尽了最后的耐力,盯了广胜一眼,撒腿向前窜去。
“站住!”广胜把枪猛地对准了老七的背影,“回头看看!”
老七像是被使了定身法,晃悠两下木然地站下了。广胜举着枪,径直向他走过去,老七似乎被吓傻了,定定地看着乌黑的枪口,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广胜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顶到一个更加黑暗的角落,声音像被砂纸搓过似的:“你想跑是吧?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来玩儿的吗?什么都没干成,你他妈的就想跑?你神经了?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了?报仇!报仇!”
老七好象刚刚反应过来,像烫着一样,一把打开了广胜顶到他鼻子上的枪:“哥哥,你疯了?!”
我疯了吗?我没疯!刚才那些话是在说我自己呢!
广胜把枪调个头握在手上,嗓音渐渐平静下来:“几点了?”
老七将手腕举到月光下快速地瞄了一眼:“八点半。”
广胜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事发生的时间不长,不一定惊动很多人:“告诉我,麻辣烫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我也说不明白,当时我正起来上厕所,你的手机响了,我就接起来……”老七眨巴着眼睛极力回忆,“好象他第一句话就说小杰被常青开枪打中了脑袋,我懵了!顾不得问那么多,就去推你,后来电话就不响了……再后来咱们就跑出来了。”
边听老七在说,广胜边拨通了小杰的手机,一个陌生人喂了一声,广胜连忙关了机。
“怎么不通话?”老七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狰狞,“是不是公安知道了?!”
“估计是。老七,别怕!一时半会儿他们还找不到咱俩的头上!”
“我害怕!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老七几乎站不稳了。
“怕什么怕?是个爷们儿就给我挺起来!”他娘的,你怎么也学王彩娥?你有人家那么娇弱吗?
“胜哥,我不但害怕……我他妈还紧张!”老七刷地抽出了蒙古刀,“我害怕有人杀我!”
“操!杀你干什么?当务之急是找到老松!这事与老松有很大关系!”话音未落,路口的明亮处刷地闪出一个人影。
“老松?追他!快!”广胜猛地推了老七一把,自己也同时往前扑去。
老松似乎没有发现黑暗处还有两个人,竟然窜进了这条胡同,广胜一楞!这小子想要干什么?下意识地让过了他,老松这才发觉这里有人,刚想转身,就听见噗地一声闷响。广胜猛一回头,只见老松扑在老七身上,像一砣棉花那样慢慢滑了下来。他怎么了?没等广胜走过去,老七一把将老松推开了,伴着重物仆地的声音,老七嗷嗷地叫了起来:我杀人啦!我杀人啦!我终于杀人啦!哈哈哈哈!嗷——我杀人啦!月光下,挥舞着的匕首划出道道刺目的光线,犹如旱天里的闪电。
广胜顾不得去堵老七的嘴巴,疾步赶上去试探老松的心跳,摸到的竟然是一把沥青般粘稠的血。坏了!怎么来不来的先把一个不太相干的人给杀了呢?!广胜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此时突然起风了,寒风犹如一把把尖利的小刀刺穿了广胜的心脏……这一次我是彻底的完蛋了,带着这个念头,广胜混然站了起来。老七呢?四周鸦雀无声,只有一片洁白的玉米皮哗啦哗啦地从脚下滚过。他终于走了……广胜知道,老七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他整个给吓傻了,他一般会像个傻子一样地奔跑在路上或者田野里,高声呼喊我杀人了……然后呢?被抓?自首?被暴怒的村民打死?广胜不敢往下想了。
“快!陈广胜在那儿!”一个狼嚎般的声音猛然在胡同口炸响,是常青。
“在哪儿?我操!他妈的站在那里像个膘子!”是张兴尖利的声音。
“胜哥,又见面了啊……”常青好象坐在一辆摩托车后面,忽悠忽悠地晃过来。
他们终于出现了!广胜漠然地站在那里,脑子仿佛还处于空白当中,他们也在找我?他们找我干什么?他们要杀了我?我得罪过他们吗?往事如潮,哗地涌进了广胜的脑子……啊!我想起来了!不是他们在找我,是我一直在找他们!对!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为我兄弟报仇!然后静静地走向天国,那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杀呀!广胜狂叫着冲向胡同口——轰!。
“胜哥……你真的开枪了?”常青坐在一辆漆黑的摩托车上,不解地瞪着广胜,慢慢偎到粘满泥浆的车轮底下。
“对!我真的开枪了!!!”广胜的眼前闪现着健平苍白的脸,拿枪的手臂伸直,一步一步向常青走过去。
“先送我去医院……我慢慢跟你说……”袅袅上升的硝烟里,常青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想去医院?我送你去火葬场!”广胜把枪直接顶上了常青的脑袋。
“张兴……拿枪!我的手不听使唤,快帮我拿枪……”常青用肘部挣扎着拐住了摩托车后座。
“别动!”广胜一把从常青怀里拽出了他的枪,把枪口对准了张兴,“说,阿德在哪里?”
“哈哈!”常青似乎好受了一点,冲广胜悠然地摇着鲜血淋漓的手,“你等着去死吧……”
“说!阿德在哪里?!”广胜不理常青,枪口直接塞进了张兴的嘴巴里。
“呕、呕、呕……”张兴慌乱地摆动着脸,“胜哥!不关我的事!”
“张兴,你告诉他……阿德在找他!阿德会给我报仇的!”常青又开始往地下出溜。
“那好!我让你死个痛快!”广胜猛地掉转枪口,“把脑袋伸过来!”
张兴惊恐万状,一把将常青提到后座上,摩托车嗡地没入幽深的胡同。
广胜的脑子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像一只野狼,长啸一声追了上去——轰!
天上的月亮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尾声 第三节
摩托车没影了,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与硝烟交织的味道弥漫在这条狭窄的胡同里。
刚才这枪没打着?广胜冲摩托车远去的方向又搂了一下扳机,没响!脑子一阵烦乱,他把卡了壳的五连发猛地戳到身旁的一个草垛里,提着常青的枪往幽深处追去。风从耳边猎猎穿过,脸被吹得如同一张钢板,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前面,是很小的那么一截。广胜就这样一脚一脚地踩踏着自己的影子,大步向前,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奔向遥远的天国,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广胜的脑子似乎赫然被一支利箭穿透,所有的思维跟随这支利箭冲向前去,义无返顾。
影子变了,变细了变黑了,它被抛向了脑后,越拉越长。
天亮了?!眼前一片光明,广胜猛地站住了。
“小哥,打车吗?”一个声音在冲他招呼。
广胜打了一个激灵,迅速把枪揣进怀里。顺着声音,他看到三五个跨在摩托车上的人,在一片耀眼的路灯下朝他招手。哦,原来我这是跑到大路上来了。抬头仰望天空,天是很亮的那种瓦蓝,月亮在云层里露出一角,几颗很大的星星在向他眨眼。站在这样静谧而深邃的夜空下,广胜感到了极度的空虚与失落,脑子似乎变成了一缕轻烟……刚才我干什么了?我在这个遥远的异乡狂奔什么?我为什么不在家里?这个时间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我也应该躺在自己温暖的床上啊?轰!脑子被一声巨大的枪响炸开了,常青扭曲的脸异常清晰地出现在广胜的眼前!我杀人了!我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顾不得多想,广胜冲那帮人嚷了一声:“打车!”
“小哥,去哪里?”一辆摩托车在他的身边停下了。
“不远,城阳。”广胜不由分说,抬腿跨上了后座,“快走,我有急事!”
“好嘞!”摩托车手好象怕别人抢他的生意,嗡地扎向前方。
广胜把衣领竖起来用手紧紧捏着,挡住刀子般锋利的冷风,不住地催促司机:“快!我朋友遇到车祸了,赶紧去医院!”
司机把油门开得很大:“小哥,没问题!坐好了,别把你给颠下来!你给一百怎么样?”
还他妈一百呢,一千我也给!广胜大声回答:“给!”
摩托车驶过镇中心街道的时候,广胜发现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忽地掠过身边。这事儿炸了!不是老七被抓了,就是常青报了案……广胜的脑子迅速闪过这样一幅画面,老七蹲在派出所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瑟瑟抖着对警察不停地念叨,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医院嘈杂的急诊室里,警察用力拍着常青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脸,一声接一声地问,你是谁?是谁打伤了你?那个人在哪里?常青的呼吸逐渐微弱,一缕白烟般的灵魂悠然飘离了他的身体……疾弛的摩托车让广胜感到自己离天国越来越近。我应该先去哪里?往日的好友走马灯似的穿过广胜的脑海……朱胜利!现在这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了!
“小哥,你是青岛人吧?”摩托车驶上国道的时候,司机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广胜不想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司机放慢了车速,“兄弟,你得再加点钱。”
操他妈!这小子可能分析出我是干什么的了,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广胜的脑子里:用枪顶着他的脑袋——少废话,开车!此念一起随即打消,我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钱算什么?都给你也无所谓!
“哈哈!老哥很精明啊,”广胜装做很无奈的样子,讪笑道,“把我拉上国道就开始敲诈上了?行,再给你加五十!”
“一百!”司机很倔强,“我这是为你好,你在城阳落脚不安全,我再往里拉拉你……”
“那行!”广胜索性说了实话,“你把我拉到四方长途站,我给你一千!”
“啊?!”司机好象吃了一惊,“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算数!你尽管走!碰到警察查车,立马给我绕开!顺利到了我再给你加点儿!”
路上基本没有什么风波,除了途经南渠的时候看见几个警察在勘测一个车祸现场以外,一切顺利。在海信立交桥下面,广胜让司机停了车,从钱包里抓出十几张钞票递给司机,这够了吧?司机好象怕惹麻烦,数都不数,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感悄悄在广胜的心里滋生。
“老胡,我回来了!”广胜蔽在一个桥墩子下面拨通了朱胜利的手机。
“啊?哦,是广胜……你在哪里?”朱胜利好象在醉着酒,但声音里透着一股吃惊。
“先别打听!你那里说话方便吗?”广胜狼一样的眼四下打量着,很像关凯有一阵子的状态。
“方便,我在老歪家喝酒呢,就我们俩人。”手机里面很嘈杂,好象还有老歪在唱歌的声音。
“别告诉他我回来了!你马上到海信立交桥北头等我,我一会从火车站赶过去!”
“好,那你赶紧打车,我马上过去接你……唉,这阵子乱套了。”
“记着,来的时候多留心旁边……”
“我知道,这还用你嘱咐?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出啥事儿了?”
“去你妈的!别罗嗦,赶紧出来!”
放下电话,广胜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斜下去了,摇摇欲坠。
朱胜利找到广胜的时候,广胜正蹲在桥下唱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尾声 第五节
朱胜利静静地站在广胜对面,他几乎认不出广胜来了。广胜的头发像一堆枯草一样地在头顶上扎煞着,月光映照下的脸泛着青色的光,像裹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看不出本来面目。敞开的胸口,一根挂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项链,随着他不停颤抖的身体左右晃着。头顶上沙沙驶过的汽车,不时碾起一些细碎的雪粒,悠然飘荡在惨淡的路灯周围,让这块幽暗之处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广胜扑拉了两下头发,凄然一笑:“看什么看?不认识了?”
朱胜利没有说话,拉起广胜就走。
广胜似乎没有什么力气,挪动了几步就站住了:“老胡,你想领我去哪儿?”
朱胜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广胜……回家,咱们回家……”
回家?我有家可回吗?哪里才是我的家?广胜漠然地盯着朱胜利:“我不想、也不能回家!”
朱胜利一把抱住了广胜,像电影里的同性恋那样,用满是泪水的脸猛蹭广胜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广胜没想到朱胜利哭起竟然像个三岁大的孩子,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你……你少调戏我。”
朱胜利被广胜推了个趔趄,猛然觉醒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太过矫情,胡噜了一把脸,退到桥墩下站住了。
广胜的脑子似乎灌满了水,一摇晃咣当作响。
他把脸仰向天空,让自己清醒了一会,慢慢走过去拉朱胜利蹲下,掏出烟点燃两根,递给朱胜利一根,不再说话。
明明灭灭的烟头,在漆黑的桥洞下犹如两点鬼火。
老胡这小子学油了,他楞是不问我这几天都干了什么?从他的眼神里,广胜明白,朱胜利肯定知道他干了一件很大的事情。呵呵,这就对了,我也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万一我落网了,这很容易给他造成麻烦……我是不是应该给小杰打个电话呢?不管现在是谁接电话,我起码要打听到他伤到了什么程度,有可能的话我还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再做我的打算……打不打呢?广胜的眼睛瞄着远处一棵挺拔的松树,猛地掏出了手机,这个动作像极了古代侠客们拔剑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