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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来,卡马格没有一天不在思念走失的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名字;但是他一直怀有这样的希望:她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形象已经从一种体形变成了另外一种体形、从一个模样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她的样子很多,卡马格已经无法固定在一个上面了。母亲那种游动也是他生存的游动,不管他怎么努力,每天他都是许多个人:几乎每时每刻都是个新人,是个陌生人,要他花费好大力气加以辨认。尽管如此,只要看到母亲,他就能认出她来;因为虽然他不记得她的身高和模样,但是仅凭她这样或者那样的表情,他就一定知道那是母亲,因为那表情也存在于他身上,大概那头部微偏、右手指放在右眉毛上的习惯就是如此,仿佛思想让右侧感到沉重似的;或者根据母亲那无意的冷漠声音中可以认出来,母亲总是与他人保持距离,如同一切吃过初恋遭拒绝苦头的人们一样。如果父亲没有毁掉她在家里的最后纪念,他现在或许能想象出来母亲的样子。
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对母亲的想象是绝对的空白。
卡马格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时候,圣诞节前夕,那时还住在图库曼(图库曼,阿根廷北部城市。),他发现父亲在烧毁母亲留下的全部照片、衣服和书信。早在几个月之前,父亲就禁止他提母亲的名字,禁止他画母亲的像或者在学校里写作文时以母亲为题。这样一来,母亲迅速地离开了他的记忆;母亲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卡马格悄悄地跟这个身影说话,而得不到她的回答。在此之前,他见到母亲的次数太少了,因此长成少年以后他不能分辨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究竟是想象的呢,还是真实的。有时他在照镜子的时候,费力地从镜中的形象上寻找母亲那头戴护士帽、身穿白围裙以及总是戴在手上的橡皮手套的模样。他说,我就是我母亲。只要我一看见你,我就知道我是谁。
母亲在一家肺结核医院工作,由于总是让她值夜班,白天常常睡到下午很晚才起床。其余的时间,她写笔记,不管做饭和打扫房间,也不管儿子。卡马格幸福地坐在母亲身边,欣赏着美丽的妈妈。她不时地看上儿子一眼;卡马格便与母亲对视一番。于是,妈妈便摇摇头,连连说道:“猫咪,我的小猫。”她那温柔的样子,卡马格至今怀念不已。那声音,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失去的柔情犹如被人切掉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耳朵——在别人面前听力就减弱了。
黎明前,母亲从医院归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卡马格的房间,摸摸儿子的脑袋。卡马格不止一次整夜等待着这抚爱的时刻,因为担心错过母亲的爱抚而在入睡。
他倾听着母亲推开门帘的声音,听着她那穿过门厅、小客厅、走近他床边的轻轻脚步声。卡马格假装在睡觉。他早已经学会巧妙地装睡,其熟练程度可以达到眼睛停止不动,永远享受妈妈的爱抚;呼吸可以达到恬静、平和,就是真正入睡时也从来没有达到这个水平。一听到母亲围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就激动起来;一闻到母亲即使是淋浴过依然还散发着浑身的消毒水味,他的心就狂跳不止。接着,他整个身心都在准备迎接母亲极其轻柔的抚摩:她用极光滑、极轻柔的手掌摸摸他的脑袋,好像只有手指在发出飒飒声。
一天早晨,他难以克制好奇的心理,决定看看妈妈那双轻柔的手。他难过极了,害怕极了,因为他发现母亲是戴着医院用的手套的。于是,他方才知道手套一直是在妈妈手上的。一直阻碍着母亲双手对他头部的接触。莫非在他出生前那胎盘也是用来阻碍他和母亲接触的吗?难道那胎盘是为了区别母亲的身体而不是保护他吗?
后来呢?难道母亲第一次把|乳头送到他嘴边也是戴着手套的吗?那天早晨,他强烈地希望母亲死掉,让死神把母亲并非抚爱的一切全都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但是,随后他开始这样想了:母亲抚爱他的态度还是应该肯定的;他把全部仇恨集中到了那双手套上了。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手套。睡觉前,她用酒精洗手,把手套放进一台加热的机器里,如同老理发师们给剪刀和梳子消毒用的机器一样。
几天后,卡马格跟两个同学打架,弄得头皮破了一个口子,脸上都是鲜血。衣服也撕破了,他嚎啕大哭,一路跑回家。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戴着手套翻阅杂志。卡马格问母亲:“妈妈,我能拥抱你吗?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说着,他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母亲上上下下、不高兴地打量着他,坚决把他推到一边去了。她说:“小猫,你可别想碰我!难道你不知道吗?无论我怎么洗手、洗澡、洗衣裳,我身上总沾染着病人的呼吸!这对我已经没事了,可是接触我的人是会传染上疾病的。”
卡马格于是这样想到:她也不应该接触父亲,尽管二人共用一个卧室,同睡一张床。每次他看到父母睡在床上时,都发现二人是侧睡,脊背相对,中间用一个卷起的床罩隔离开来。儿童时期的卡马格对父亲不大感兴趣,因为父亲也很少在家。
父亲是音响师,在广播电台工作,为播送小说制作特别的音响效果。他用一分为二的椰子壳模仿马蹄声;用装满粗盐的圆筒摇晃起来模仿情人们走在秋天枯叶上的脚步声。他在妻子面前吹牛说: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声音是不能复制的:纺织品的摩擦声、清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军队检阅的脚步声、网球比赛的声音。
有时,卡马格以为自己是生活在幽灵中的。到了五年级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时,家里总是没人;由于无事可做,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功课。老师们给他写了祝贺信,可是家里没人看。他惟一的食物是邻居一位太太给他做的熬菜豆,送过来之前三锅菜一直放在煤火炉上。卡马格让菜凉一凉,时不时地吃上一点。
一月里的一个清晨,这种冷冰冰的生活永远改变了。
那天夜里,卡马格一直在看儒勒。凡尔纳(儒勒。凡尔纳(1828—1905),法国作家,现代科幻小说的奠基人。主要作品有著名的三部曲《格兰特船长的女儿》(1868)、《海底两万里》(1870)和《神秘岛》(1875)等。)的小说;他睡得很晚,甚至连梦中都纠缠在神秘岛上的遇难者以及从喀尔巴阡山脉城堡里复活过来的女歌手中间时,他听到一声来自父母卧室的啜泣声。他祼露着双脚,只穿着惟一一件破烂的短裤,来到卧室门前;他发现父亲坐在床边,用一片纸在敲打自己的前额。几年来对父亲保留的爱,突然如同巨浪一般涌上心头;他极力克制自己,让热浪过去,没有上前拥抱和亲吻父亲,因为父亲和母亲一样都认为感情是肮脏的指甲,应该戴上手套。
“你母亲以为她是个什么东西?”父亲对他说。“她跟医院里的一个理疗医生睡觉,我已经忍耐了好几年了。如今,她对这个还不满足,干脆跟他同居去了。”
“这么说,她是不回来了?”
“你没听见吗?她把咱俩给抛弃了!”
卡马格根据电影和小说里看到的故事,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是受气的:丈夫不忠诚又粗暴,最后抛弃妻子。他从来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会发生相反的事情。如果母亲跟别的男人走了,他可能会像父亲一样并不在意。可是,她为什么竟然不要自己的儿子就出走了呢?他卡马格对母亲怎么了?
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他听话,用功读书,自己熨烫衣裳,哭的时候尽量不让别人看到。那为什么还要扔下他就出走了呢?他妈的!女人真不是东西!
让他更感到痛苦的是,母亲离开时把医院的手套丢在加热机里了。那双空空荡荡的手套让他回忆起母亲的爱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同时,他又想到,现在那双手,不戴手套了,可能在爱抚别人的脑袋,而不是他的。
数月后,卡马格在重读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女儿》时,在第二卷里发现了母亲留给他的一封信。从字体上可以看出:她是急急忙忙写的。“小猫:这个家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原谅我!我知道你会好的。再见!”他险些把信给父亲看,但是害怕父亲会把信抢走。他把信藏进裤子口袋里,但是家里用热水洗衣服那天,信被揉得稀烂了。
母亲惟一可能藏身的地方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因为首都是一面永无休止的镜子,在那里生命是混淆在一起的,不断地重复。卡马格十五岁的时候,人民广播电台雇佣父亲为《法兰西的雄师》制作音响效果,这个广播剧是佐罗故事的复制品。冬天的一个星期日,卖掉剩下的少量家具之后,父子二人乘坐一列名叫“图库曼人”的火车,穿过了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沙漠以及科尔多瓦盐田,半夜时分到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广播电台派到雷蒂罗火车站一辆出租车,司机得到的吩咐是:拉他俩去宿舍之前可以在市中心的大街兜风。所有的建筑物都灯火通明;从地下传来列车的吼叫声。人们嘻嘻哈哈地穿过街道,嘴里嚼着比萨饼。有些街道倾斜着向黑暗的拉普拉塔河边伸展过去。这时是深夜,可是从每扇窗户里泄漏出来的光线是如此强烈,让卡马格觉得太阳随时有可能出来。
广播电台为父子二人租的房间,就在雷蒂罗附近,从前是为一家老妓院开设的卫生所。在四十八平方米的空间里,堆放着一张双层床、一个既用来洗澡又用来洗盘子的浴缸、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普里穆斯牌煤油炉。楼下住着一些妇女,她们每天下午都身穿着暴露的短裙,浑身带着吸引老鼠的脂粉气息,在走廊里摇来晃去。她们几乎每天都在过节,放着最大音量的音乐;卡马格只敢抗议了一次,那些女人冲着他哈哈大笑。当天夜里,其中有个女人上来敲他家的门,要卡马格照看她儿子;说着就把光脚、穿睡衣的孩子交到他手中了。第二天清晨,她把熟睡的孩子抱走了。
到了下午,她又来了,裙子是敞开的,意思是要报答他的帮助。
可是,卡马格一看到她两腿中间的细毛上有疥疮留下的灰白色斑点,就立刻没了欲望。
在那几年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快长大、读完学业,以便离开父亲自己生活。有时在图书馆里,有时在花园广场上,他总是在读书。这样,用了四年的时间,他读完了中学五年的课程;又用了四年的时间读完大学和硕士学位的课程,写完了文学硕士论文。
电影俱乐部放映的电影,卡马格一场也不漏掉;他学习法语,目的是阅读法国电影评论家安德烈‘巴赞在《电影手册》上那些武断的文章。在一次午夜举行的“电影人”俱乐部主办的研讨会上,他由于为《意大利旅行》的简洁语言辩护而崭露头角;罗伯特。罗西里尼(罗伯特。罗西里尼(1906—1977),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他执导的《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和《游击队》引起全世界电影观众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的关注。《意大利旅行》系他导演并由著名女演员英格丽。褒曼主演的。)正是在这部影片拍摄中开始失去了英格丽。褒曼的爱情的。卡马格发言的结果使得他得以在俱乐部的月刊上发表任何评论文章。他发表了两篇美国在勒内- 克莱尔(勒内。克莱尔(1898 1981 ),法国电影剧本作家和导演,曾先后在法国、英国和美国拍摄影片。主要作品有《沉睡的巴黎》、《幕问曲》、《魂归西方》等。)、让。雷诺阿(③让。雷诺阿(1894—1979),法国著名电影导演,执导过(幻灭》、《衣冠禽兽)、《游戏规则》等经典影片。)和弗里茨’朗格(弗里茨。朗格(1890——1976),生于维也纳的电影导演。他的影片表现命运及人必然要和命运的安排作斗争,被誉为电影的杰作。代表作有《狂怒》、《你只活一次》等。)等导演作品中运用致人死命的效果的文章。改变卡马格生活道路的文章是对鲁齐诺。维斯孔蒂执导的《感觉》——的歌颂。这篇文章引起了《日报》一位编辑的注意,结果是编辑部为卡马格提供一问办公室、一份医疗保险、一份每月一千六百比索的工资——几乎是他父亲在奈乃‘卡斯卡亚尔的广播剧中得到的报酬了。如今,这些好运气的故事似乎不像是真的了;但是在那个时代衰老的新闻界早已经被报刊审查的年代折腾得乱糟糟了,因此编辑们四处寻找有才干的青年,以便给编辑部的血液充氧。
自从卡马格进入《日报》编辑部以后,好运气接踵而至。
就在戏剧评论员因患肝炎病倒在家的那个下午,萨夏‘吉特里(萨夏。吉特里(1885—1957),法国剧作家,主要作品有《爸爸总是有理)、《骗子的故事》等。)
去世了。由于消息到来时是人们下班以后的时间,编辑部里已经没人了。值班编辑于是问卡马格是不是敢写讣闻。这样的机会很难有第二次。卡马格顽强、刻苦地一头钻进档案资料中,一小时后,一篇五百字的挽歌出笼了:他把吉特里描写成一位非常过时的剧作家,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经过世了呢。卡马格在文章中暗示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死者是个替身,或者是个模仿者;真正的吉特里不朽的表演惟一的秘密就在这个替身上。《日报》总编非常喜欢这篇文章,又过了一周,他让卡马格撰写评论皮埃尔马里沃(@ 皮埃尔。马里沃(1688—1763),法国著名戏剧家,主要作品有《汉尼拔》、)喜剧的文章,因为这时有法国“全国大众剧团”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演出这些剧目。卡马格赞扬了这些戏剧,他围绕路易十五宫廷编织的爱情迷宫提出了敏锐的看法,认为法国大革命史应该根据这些喜剧重写。
还从来没有哪位专业评论家除去首场演出之外再考虑别的事情。而卡马格的时间和精力则绰绰有余,可以大有作为。母亲的形象牢牢固定在他脑海里。《日报》的证书为卡马格敞开了医院、疗养院、养老院的大门;他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一一跑遍这些地方,寻找一位身穿褶裙、戴橡皮手套的五十岁的妇女。不止一次,他以为找到了母亲。在上述情况下,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在调查肺病医院里是否有个护士曾经有个儿子名叫“小猫”。许多人早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应该回忆回忆。尽管如此,卡马格依然没有失去希望:总有一天哪个妇女会吃惊地望着他,随后张开双臂问他:“小猫,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上,卡马格连续发表了五篇关于老年妇女收容所的报道。时间是十月里的五天:星期一到星期五;报道第一次揭露了妇女收容所行政管理人员极端腐败的行为。那些老年妇女的食物热量平均每天不到八十卡路里;床上既没有褥子也没有毯子;八住的六十人只有一个洗澡间;医务室没有药棉、纱布、消毒液、止痛剂;如果有人病倒,那也没人护理,只好自已起床去打饭。就更不要说满地的大小便了。第三和第五篇报道刊登在《日报》的第一版;后来结集成书,题为《遗弃》,成为一部经典之作;与《屠杀行动》和《埃菲社急用西班牙语手册》一道被大学新闻系用做教材。)
尽管卡马格在收容所和医院千方百计地寻找过母亲的下落,尽管他在停尸房和公墓里一一查阅了又查阅无名尸体的名单,尽管他仔细研究了市政府意外事故花名册以及曾经在修道院服务过的妇女工资清单,他仍然不肯认输。
那个时候报纸排版还在用铅字,还差二十年才能广泛使用电脑激光照排技术。
那时需要有中世纪开明教派的耐心来猜测每个名字后面隐藏的生平传记,来比较档案中的照片与记忆中的模糊图像。或者像卡马格那样,在一种固定思想的泥沼中静止不动。面对无数次的惨痛经历,他没有胆怯。就在他经历了一连串失败之后,最后以为无论怎样,母亲大概会坚持那套资产阶级习惯;他想母亲会住在巴莱莫郊区某个寒酸的住宅里,无论结婚还是守寡。他从头到尾走遍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每条大街:科里第、危地马拉、菲茨。罗依、阿尔梅尼亚、索里亚。他走访了三角绿地附近的几处肉类、蔬菜市场,那时这个绿地名叫塞拉诺路口,也叫拉塞多街角,后来改名叫胡里奥。科塔萨尔小广场了;他调查了古鲁查卡大街上摄影师居住的楼群以及乌里亚特大街上的共济会俱乐部。他心里想,随时有可能看到母亲在人行道上一面喝冷饮一面跟邻居聊天。他不止一次赶上夜幕降临的时候,就躲进据说是法国人开的酒馆里去;如果是晚饭时间已近尾声,会有探戈歌手们进来,他们会用已经疲惫的嗓音让因为吃豆菜、喝威士忌而滞留在酒馆的顾客开心。
卡马格坐在临窗的位子上,为的是看看母亲会不会从那里走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手套的闪光会照亮他的眼睛,会让他看到那是母亲。
当他邀请雷伊娜。雷米丝吃饭,以便继续讨论罗伯特。
米切姆的讣闻时,他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酒馆。那天是星期二,酒馆里应该没人,但是他仍然吩咐女秘书在酒馆中央的旋梯下面预订了餐位;他还让女秘书打电话告诉雷伊娜。雷米丝酒馆的地址。
面对雷伊娜,他有一种朦胧的慌乱感,这种感觉让他回到了少年时期某种遥远的难为情;那天夜里,他同时还有一种洗涤灵魂的自由感,其原因可能是妻子布伦达和两个孪生女儿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眼下她们母女三人正飞行在巴拉圭首都亚松森或者是巴西的马托格罗索沼泽地的上空;或者他有一种预感:母亲就在附近,“小猫,我不会再耽误很久了。”嘿,真奇怪,雷伊娜怎么会让他感到慌乱呢!她的体型与他喜欢的体型刚好相反:她一点也不丰满,嘴小,下颌过大,踝部粗壮,Ru房似乎很小。
卡马格平时一向走路驼背,下唇外突,一副轻蔑的表情,仿佛但丁笔下的画像;这时他一看到雷伊娜已经坐在旋梯下面了,便努力挺起胸膛走了过去。她身穿一件花边宽裙,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个不会害人的农村姑娘。餐桌上已经点燃了两支小小的蜡烛。气氛温暖而宁静。酒馆中央留有一片空地,有时是手风琴和小提琴二重奏在那里演出;有时是某个模仿埃迪特。比阿夫(埃迪特。比阿夫(1915—1963)。
法国著名女歌手。曾到拉丁美洲演唱。)的女歌手演唱。卡马格不征求雷伊娜的意见,就吩咐来一瓶法国葡萄酒。
他对服务员说:“我还要洋葱汤。不知道夫人要什么。”
雷伊娜犹豫了片刻,仿佛不明白菜单上有什么微妙特别的暗示,最后,她说:“一样的吧。我要一样的。”
雷伊娜似乎感到不自在,可同时又觉得高兴,她不知道如何掩饰这不自在的感觉。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快速喝水,像一只小鸟一样地不明事理。她两手很宽,手指太短。她全部的魅力就在于一贯的自由表达方式,尽管有时被吓住,可她随后仍然坚持;她的魅力还在于胸口上那银河样的几颗黑痣。她的魅力尤其在于身上总是有股肉体的芳香,仿佛一道光线或者一种温柔、甜蜜的香风如影相随。她站起来,胆怯地问洗手间在哪里。卡马格看到她登上旋梯的时候,便观察她的双腿,发现粗壮的踝部有个白斑,绸袜里面又有一颗撩人的黑痣。卡马格又一次想到:雷伊娜并不漂亮,只是有些高傲。尽管如此,她散发着一种原始的性感,一种难以抵御的动物气息。
她一回到餐桌旁,就说:“政治组今天晚上可真够热闹的。人们不停地打电话。
编辑们都站起来,在走廊里悄悄讨论。谁也不想大声说出什么。人人都为自己掌握的秘密感到骄傲。”
她的口气既诚实、纯朴,又谨慎小心。一只雌狐在侦察森林的秘密。
“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家都知道了总统的儿子在圣保罗一家银行存入几百万美元。他才二十一岁,又没工作,在赛车上的全部花费都是父亲给的。你以为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雷伊娜猜测道:“是从走私武器吗?”
“这是我们的想法。有证据表明,总统的儿子有大量的股票和存款。可是至今不明白他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多钱的。明天人们看到头版头条时,肯定会算一笔账的。”
“打算在报上全部发表出来啊?那总统一定会心肌梗塞的。”
“总统已经知道了。是我们亲自提醒他的。为了开脱自己,他用起诉来威胁我们。我当时就对他说:尽管起诉好了!那样对他更糟!我们手里有证据。”
“也许明天一起床,政府没有了。大家一看总统的消息,就没人看我写的罗伯特。米切姆的讣闻了。”
“雷伊娜,读者是各式各样的。你别以为会有大批读者只是为了看讣告才买报纸的。”
“为了看讣告?不,不,我从来也没这么想过。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里我们是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像圣女特莱莎说的那样,因为没死所以才死了。”
服务生来来去去给他俩斟酒。酒馆里比平时人多。他俩不得不低声谈话。卡马格单刀直人地批评她说:“雷伊娜,你为什么编造那个孪生救世主的故事?救世主跟罗伯特。米切姆有什么关系?知道吗?这样一招臭棋会牺牲掉你的工作岗位!”
“我跟您说过了:那是我理解错了。我很后悔。我已经请求您原谅了。”
“搞新闻不能有理解错误!只有恶意和善意之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肯定有个更深层的原因,不仅仅是一次疏忽。”
“我说不准。两年前,我去过墨西哥。一个人,挎着背包,坐着公共汽车旅行。
一天上午,我到了特南新特拉,一个距离省会普埃布拉十分钟路程的小村。本来我想去看乔卢拉的金字塔,结果公共汽车偏离了正路,来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烟:没有药房,没有咖啡馆,没有手工艺品商店。一片荒漠。我走进教堂,里面挂满了帷幔和祭品,没有半点空闲的地方。教堂外面缺乏的种种生命景象,教堂里面应有尽有,都在墙壁的浮雕上。有一组组宗教故事中的人物,有作为船头装饰的天使群,还有许多圣母。每个圣母怀里都抱着不只一个圣婴基督,而是两个。
有几位圣母胸前有四个Ru房。走出教堂,我来到入口处,一个导游卖给我一本瓦伦廷教派写的《福音书》。于是,我就产生了写篇关于孪生救世主的文章的想法。
我听说在拍摄《猎人之夜》期间有个演员在阅读瓦伦廷教派的书籍,于是就好心地以为肯定是米切姆。我没想到会是导演。
wishful thinking. (、英语。如意算盘。)有时,历史不是应该如何,而就是那个样子。““也许你有道理,可是报纸写的是现在!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如果还有别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想过您会阅读这篇文章,就打算引起您的注意。”
服务员来给他俩上菜,卡马格静静地注视着雷伊娜。
奶酪和面包的硬壳下面,肉汤翻滚着热浪。
“雷伊娜,你浪费了我的时间。下不为例啊!”
他望着她,一面小心地用勺子喝汤,不让一滴汤汁洒在外面。
“我已经吸取教训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你父母呢?”卡马格问道。“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母亲洗衣裳,做饭,打扫房间。她整个是牺牲品。
我父亲嘛,不知道。他怎么生活?他有个机械修理车间,离这个地方有二十公里远。很少来这里,根本不进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看电影,不喜欢我。惟一能让他动情的就是马。““他有马?这是很花钱的。”
“没有。他小时候有过一匹。那马摔断了腿,只好一枪打死了。从此以后,只剩下养马的愿望了。如今,每到礼拜天,他就去隆阡斯那里的种马场,那里的马是别人的,但是他可以骑一骑。他一骑马就是几个小时。有时,我陪他去骑马。不过,我俩不说话。一说话就吵架。““你肯定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女儿。”
“我不容易对付?不容易对付的是我老爹。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满意。他总是对你有新的要求。他希望我长得像朵玫瑰花,结果是小雏菊。”
几个服务生把一个木台抬到酒馆中央,在台上安放了两个高脚板凳。卡马格看到远处柜台旁边站着两个抹了发蜡的长发男子。他们脸色苍白得好像擦了滑石粉。
卡马格说道:“看见没有?应该走了。那是探戈二重唱:手风琴加歌手。大家正在说话呢,他们可要露出那张白ρi股脸了。”
木台和板凳都被灯光照亮了。拉手风琴的开始摆弄乐器。拉了几个和弦。那是一首调子忧伤的曲子,昕起来不像任何经典作品。它表现的东西太少,混沌一片,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来这个地方演出,为的是让这个歌手填补空白。
雷伊娜说道:“这一切太奇怪了。就好像我猜到了下面要来什么似的。”
“也许要发生什么事情?”
“我说的是音乐。它还没来,我就听到了。它没什么意思,可是听起来让人想哭。”
那歌手把板凳挪到光圈和黑影的交界处,藏起那只僵硬的胳臂和缺牙的嘴巴。
他圆圆的脑袋在墙壁上投下一个影子。卡马格赶忙打响手指,让服务员送账单来;可是已经晚了:手风琴送过来一串串音乐声。是中板旋律,使用了弱音踏板,它用十二音体系把几首探戈名曲片断混杂在一起。
歌手说话了:“我记得,我记得小时候梦见过遥远的外国。真美啊!”
卡马格站了起来。
他说:“雷伊娜,咱们走吧!这些多愁善感的脱衣舞男让我头疼。”
雷伊娜也站了起来。她被灯光迷惑住了,被手风琴的荒唐节奏所迷惑,被歌手谈论自己生活的劲头迷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