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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家说结了婚的男人是耳背、聋的最好!那女人呢?当然是盲目、视而不见的好。

也有人说过一个男人应该比他的妻子高、老、重、丑,并且声音粗糙。警语般的话说来容易,力行起来却是万般艰辛。

嘉伯的确是比我高、比我老、比我重,声音也的确比我粗,但最令我遗憾的,便是他竟没有比我丑!

我既然无法扮演一个睁只眼闭只眼的妻子,又无神通可将自己的丈大变成一只癞蛤蟆,那么吃苦受罪的必然就是我自己了。那阵子我常常纳闷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动机才娶我?本来还以为他还是爱我的,但他说此事与爱情无关,那么就是为了恨了!但爱恨在一线之间,没有爱。又那来的恨。若说是为了欲,迟至今日,他未曾主动对我示爱过,连最基本单纯的亲吻都竭力避免,只是冷淡的保持距离,不愿接近我。

我就像一根柱子被人钉在地上,再被人用线拉出一个半径,而嘉伯则是系着那根绳子绕着圆周转,只有可能往外倾,且永远不愿松掉绳子。

话说回来,若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的话,为何又对我忤逆他的行径,产生那么激烈的反应?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重重的包袱,丢掉了嫌可惜,留着放在身边又觉得碍眼。

“夫人!”詹森在我身后呼唤,打断了我的沉思。

对于这样的情节与对话,我已习以为常,所以没有转过头,只是静坐在沙发上,以肘撑着头,不动声­色­的让泪自动下滑,然后克制自己的激动问:“什么事?”

“嗯!是嘉伯少爷,他刚挂了电话说他有要事缠身,无法在晚餐而回来,请你先用晚餐。”对于这样的理由,我已是熟稔地可以倒背如流了。

“我知道了!”我轻声应道,然后气若游丝的告诉詹森:“我不饿,请贾太太今天休息一天吧!”我的声音冷漠得出奇。

詹森难得没有再做任何建言,只是应了一句“是!”便退回厨房,然后留下我一人静坐沙发中。

已经第三天了!他有多少“要事”可以整整缠住他三天?头两个月他还勉强在家吃早餐,晚上也一定准时回家,甚至还将办公室挪回家。现在呢?家对他而言无异于夜宿的旅馆,而他可以无视于我的存在,直当我是个隐形人。

当人人赞美我的转变时,他却不动声­色­的坐在一端摆出冷嘲热讽的嘴脸。他那种不苟同的嘴脸是很容易抹杀一个人的自信心的。偏偏我的自信心与我的骄傲是呈反比,它们永远达成平衡。

这时我才了解光是用“心”去爱一个人是绝对不够的,婚姻褢若缺乏沟通,无异是两个哑巴在谈情说爱。

三年前嘉伯口口声声说爱我时,我还疑神疑鬼怀疑他有二心。现在呢?只冀望他不嫌弃我的陪伴就不错了,更遑论去奢求他开金口。

我从沙发中直起身,绫绫的步上楼,在自己的寝室前停伫片刻。灵光一闪,便向右侧的房间挪去,来到嘉伯的门前,心中交战了好几回。心一横,才推门进入他的寝室。

除了那­阴­错阳差的一次,这是我第一次有充裕的时间在嘉伯的房里逗留。我以手指轻弹每一件家俱。画过墙缘来到法式躺椅边,轻盈地坐了下去,试了试老旧的弹簧,然后轻松地靠向椅背,想像他人也坐在一旁的情形。我将手往椅臂一放,无意间打掉了一本书。我好奇地弯身抬起了书,瞄了一下书名,是威廉。渥玆华斯的诗集。翻了几页后便盖起书放回原位,但地上有一张浅蓝­色­的信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应是从书裹掉出来的。我不假思索地捡起来,摊开信纸,潦草但有劲的笔迹遂映入眼帘,是嘉伯的字。

我降生于那片神谕福赐的高地

满谷石南在盛香中逐风奔驰

那片滋长我的光荣圣地

却是我父亲的黑暗宿命

终日我流连忘返于滨之涣

笑望那无情海风飞舞浪花

恣情放纵不羁思绪于冥想

追忆年少轻狂的放肆情怀

艳阳反照碧蓝海

波光粼粼见我­性­

当风帆扬起之际

吾将远行

归去吧!

善知鸟对我频频催促

归去吧!

钟铃花对我殷殷叮咛

去追寻你那可遇不可求的梦土

那片—无人探索过的梦土

当我停泊南之端

灌溉那片梦中土

一对柔情似水的黑眸映照我心

宛若一股来自天上人间的潺潺清泉

涓涓滴渗进我狂野的阡陌心田

蓦然间—

我似飘荡荒漠的浪人

得以啜饮智慧甜美如蜜的容珠明我昏智

我似迷泛汪洋的孤帆

得以在夜幕中追随粲然的星光导我归航

梦起

梦落

梦难圆

清泉已竭

甘露已涸田园已芜伊人天涯

(八三年七月二十三日)

我慢慢地折好信笺,放回书裹,心中五味雏陈。清泉巳竭,廿露巳涸,田园已芜……我回到他身边的时间已然太晚了!他曾是那么的爱我,现在却是那么的厌恶我!

我拭去泪痕,走向墙边的大壁橱,拉开门,一套套­精­工裁制的西装、晚礼服便跃入眼中,但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套红蓝交错的苏格兰装。我踮起脚,伸手拿了下来,便往身上比试了一下,的确是大了好几号,裙缘已倒了我的小腿肚了。随着衣服的挪动,一阵铃铛声自苏格兰装腰际传出。我仔细找了一会儿,发现铃铛是被缝在一个包包上,那只包包自衣肩垂挂至腰腹前,是个纯手工缝制而成的牛皮小包,而这种牛皮小包是每一个甫弱冠的苏格兰青年都得具备的一项物牛。

我不假思索的仲进包包内掏了一下,本来以为会是空无一物,但手指却触到冰冷的金属,这今我讶异,驱使我将之掏出。

是一把钢制的锁匙!它的两端刻着­精­致的图形,有点儿像稻穗,看了半天,才恍然识出那长长下垂的花穗是苏格兰的国花—蓟花。

我想这大概是通往我寝室的钥匙,随即就要丢回小包内,但当我再瞄了一下它的大小时,又犹豫了。这把钥匙对那扇大门而言似乎小了一点。

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我将衣服挂回衣架上,关了橱门,便走向那扇可通往自己房间的门。试了一下。的确不是房门钥匙!

这个发现令我踌躇,因为这简直是探人隐私。

不过好奇心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要怪只能怪潘朵拉。谁救她是始作俑者,开了众神所赐的邪恶藏宝盒。

带着这个冠冕堂皇的牵强理由,于是在这间偌大的寝室裹,只要有锁孔的橱子、柜子一一皆被我试过,还翻到不少嘉伯幼年、青少年的照片。我强压下心中的罪恶感,拿起相簿翻看了一下。

从他出生至大学的照片完完整整的被保存下来,不过照片的年份在一年半而使中断了!翻到最后才发现这本相簿根本不是属于嘉伯的,而是老公爵范罗烈所有。小心翼翼地,我将厚厚的相簿物归原处。虽然找到不少有趣的东西,但还是没找到锁匙的秘密:也许根本没有秘密!

我呼了口气,气馁的往后退了三、五步,跌坐在嘉伯的床上,懊恼地盯着这把锁,随即一仰,躺上了床上,用两只手指捏住那把锁,高举在空中端详半天,然后再倏然起身,目不转睛的盯着它。

不知是眼花还是视线疲劳,我的焦距一模糊,便直透视进锁匙后的一片挂毡。那面挂毡从天花板直曳而下,与厚地毯连成一气。这提醒了我一件事,我房间的隔局和嘉伯的房间差不多,却少了这片挂毡。

直觉地我认为挂毡后一定别有洞天,就不知道这“洞天”是好是坏罢了!

我跳下床,一步一步慢慢趋近那片挂毡,从毡正下端一掀而起,藉着室内的光线探个究竟。毡后是一堵浮帖著名家设计师壁纸的墙,壁纸的图型复雏、颜­色­鲜明,花样亦是颇富巧思,是好几只蓝蜂鸟与红艳玫瑰交错而成的名作。

光鲜耀眼的­色­系一时令我眼花缭乱。我本以为会是一扇门,而眼前的“发现”却还是一睹墙,无奈地便举起石手重击了一下,没想到那一小块落手之处回答我的反应,竟是厚实的一声“笃”。

木头!

我当下来回触摸墙,终于发现墙正中是一个被隐藏得几近天衣无缝的窄门。设计这道门的人利用华丽复离的壁纸做掩护,成功地蒙骗不迫根究柢的人,若不仔细探索,实在难以窥出玄机。

这时新的问题又来了。这道门既没门把、又没门闩,更找不到锁孔,怎么进去?我又不会穿墙术!

灵机一动,我想到嘉伯高出我一个头的高度,揣测出当他面墙站立时,双眼平视墙壁的水平度后。便胡乱的往窄门上摸了几下。

太高了吗?怎么没洞,这门八成不是根据他的高度设计的。想着我便上下挪了五公分左右,甚至探试这范围之内的五只蜂鸟,并一一以右指尖去探压它们的眼睛,但仍然没有任何进展。

情急之下,我踮起脚尖往上挪了一下厚重的毡子,想让更多的光线进来,不料手一松却让毡子直坠而下,于是我整个身子就被困在挂毡与墙之间。黑暗中,一道银丝投­射­人我眼底,我倏地停止扭动,深怕一动,那道从墙上穿出的光就会消弭无琮似的。

我轻抬手指,压住了眼前的孔,堵住那道光束。

我找到了!

设计这道门的人竟把锁孔安置在一朵含苞的玫瑰上,而玫瑰上停了一只双翅合叠的粉蝶,粉蝶的羽翅上有一个圆斑点,光束就是从斑点窜进来的。

我紧咬着下­唇­,将锁匙Сhā人孔洞内,冀望它们是吻合的。“喀啦”一声,随着我抯动手的动作,门亦陡然弹动了一下。我将锁匙随手丢进口袋内,然后再将双掌平放在厚门上,顺势用力一推。

一进人这间密室,环顾四周一圈,我便傻眼了!

一般传统的密室是又黑又暗、灰尘厚聚、蛛网纠结,而这问密室与我想像的样子却是大相径庭。它是一间采光特佳的纯白房间,头顶上挑高的整片玻璃天花板吸收了太阳光线,凝聚的光芒直拽而下,把房间的气氛烘托得暖洋洋的。

四面环墙上挂了好几十幅的油画肖像,我来不及一一浏览,就瞄到了一个高约两公尺的石像雕塑。这尊雕塑是个有着俊美外观的男体塑像,他有一对巨大的翅膀,身披长袍,而长鬈的头发上数了一指环状物,虽然是以石材所刻,却因光线的反照而闪烁着光芒。雕塑师将长袍皱褶刻画得微妙微肖,最逼真的地方是那一对宛若翩然鼓动而扬起的巨翼。它简直就是一尊临空而降、栩栩如生的飞躣天使。

一股莫名的感动飘进我的心底,我心中的­阴­霾与惆怅顿时消散无琮,取而代之的是喜乐、愉悦的心境。

我将那尊天使像从头至脚巡视了一遍,发现石基上刻有铭文,便蹲下身子以手触摸浮刻的文字。

赞美耶和华的信差登生之慰藉喜讯的传令官您不吝赐予恩典吾民百代受忠愿吾主庇佑您嘉伯烈!

我陡然明白这尃塑像即是圣经中七大天使之一的嘉伯烈大天使,并纳闷会是谁费神为这位喜神天使塑像。无疑地,嘉伯的名字就是根据这位天使而命名的。

我转身绕到嘉伯烈的身侧,察看其他的艺术品,墙上的第一幅画吸引我的目光。画中人是位金发碧眼的美男子,他毫无瑕疵的完美五官略带­阴­柔、温顺的味道,甚至可以说美得缺乏男子气概。但随即一想,这种画风从十六世纪伊莉莎白一世统治以降,便风靡了好几代,所以并不足以为奇。我走上前看了一下画框下的标注,才知道他是库克子爵,范罗烈二世。

原来是嘉伯的父亲!这教我不得不再多瞧上一眼,他那双淡得出奇的碧眼及微扬的薄­唇­尽是玩世不恭的嘲弄,颇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一个男人能柔美得像范罗烈一般,实在罕见。

纵然画师的技巧过分仿古,但是却把这个主人翁的神韵表露无遗,我左右来回地挪动步履,那对碧眼就仿佛活灵灵地跟着我移动似的,教我心底发毛。

惊吓之余,我撤回目光,逃避范罗烈二世的凝视,两步就挪到第二张画前。第二张画是范罗烈一世,也就是格兰斯特老公爵的画家,他穿着传统的苏格兰服,雄纠气昂的叉腰站立,就像古时的战士一般,有股不怒自威的神韵。他黑发褐眼、两道卧蚕眉再配上粗犷的脸,和他儿子库克子爵相比是诚然两种不同的典型。多么奇怪的父子啊!

我发现嘉伯虽然长得比较像老公爵,但优雅的五官与儒雅的气质,却是传承自父亲库克子爵。这大概是隔代遗传后的结果吧!

接二连三的书都是范氏家族历代男主人的画像,我大致地掠过眼,走完一圈回到原地,背对着嘉伯烈天使,直视正前方,又看见了一个似挂毡的幕帘,覆盖住一面墙,只不过这回幕帘的长度并没有长曳至地板。

我忍不住攒眉蹙额地抱怨。嫁进来的这一家人真怪,什么都要当宝似的遗慱后世,竟老是喜欢把秘密藏在布帘后,连莎士比亚都得甘拜下风哩!

我走过房间到幕帘边,拉了一下绳穗,幕帘便悠悠然从中往两旁撤开。

又是一幅画!而且大得过分!我鍞眉往后挪了好几步,瞳孔才渐渐适应那幅巨大的影像,它的长宽各约三公尺。

随着物像渐渐的清晰分明,我的脚步也缓了下来。我失神的愣在嘉伯烈前,凝望画中身着白纱的长发女郎,静跪在圣坛前梼告,她虔诚的脸上漾起酡红的微笑,如瀑布般的青丝直泄而下,整张画充塞着虚无缥缈的意境。

目睹这名女子似曾相识的面容,我已茫然不知所措。

不可能吧!我举起双手揉拭眼睛,再定眼注视画中人。她的眉毛、鼻子、嘴­唇­、脸蛋是我每天早上会在镜子里瞧见的,这回被放大出来,委实不敢奢望那女孩会是我自己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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