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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被一种恐惧噬咬著心扉,总有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拉扯著他,那种感觉,彷佛这一刻就会到来,或著,会突不期然地自下一刻跳出来掳获他,令他日夜难安。

在遇见堤邑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他是个不晓恐惧、勇於前进争取、立志做天下第一臣的人,可是那都已不再是他了,他的世界在转瞬间变得窄小,小得只能容纳堤邑一人,即使堤邑已闭合了属於她的天地,将他隔绝在外,让过眼云烟成了点点灰烬。

因为害怕,他藏起来了,他将她的丝履都藏了起来,深怕那些会带走她的羽衣,又会将她给带走,因此,藏,他恨不能也将她藏在怀里安放著,这样他就能时时刻刻看著她,不会让她在眨眼之间又消失在空气里。

在堤邑病况好些了後,怀炽命润儿和冷天海日夜轮番代他守著提邑,而他又再度潜回了书海卷册里,在莲炬烛影下,重拾笔墨,将拾回往日情爱的希望,皆寄托在他的字里行间,盼望能藉著诗词寻回他的仙子。

一道人影在摇红的烛影下来到怀炽的面前,一只手掌抬起正专心书写的他的脸庞。

「六哥?」好不容易,怀炽在双眼调整好焦距後,才认出眼前的人来。

风淮的眉心不满地紧紧拢聚,两指紧捉著他的下颔,在烛下左端右看了半晌,神­色­凝重地对他摇摇头。

「你怎麽弄成这副德行?」大半个月不见这个么弟,结果找上门来所看到的,却是个神­色­憔悴让他差点认不出来的人。

「没事……」怀炽搁下手中的笔,疲惫地揉了揉脸庞。

[弟媳呢?」风淮的眼眸转了转,刻意四下张望著,「怎麽没见她?」

他的身子怔了怔,未了,艰涩地挤出谎言,「她……病了。」

「病了?」风淮扬高了两眉,反覆咀嚼著他的用词,而後朝身後招招手,冷天海随即靠在他的身旁,再为他报上今日的情报。

藏不住话,也懒得对自己的兄弟拐弯抹角的风淮,在怀炽又想要提笔再写,打算冷落来客时,边慢条斯理地品尝著冷天海送上的香茗,边淡淡地问。

「逼死自己的妻,感觉好吗?」看他这副模样,他八成是很後悔。

怀炽瞬间握断了手中的笔,一脸寒­色­地抬起头来。

「你派人暗中监视我?」风淮不是忙著审案无暇管他人的闲事了吗?而且风淮更没有管别人家务事的坏毛病,若不是风淮在他府里派了探子,就是有人向风淮多嘴。

「不看著你行吗?」风淮理直气壮地瞪他一眼,把他的气焰压下去。「多久没见你上朝了?我再不来弄清楚你发生了什麽事,父皇那边谁来替你顶、谁来替你圆谎?你以为只靠舒河一个人就能挡住父皇吗?」要不是舒河破天荒地跑来拜托他,他也不会为了这个么弟而开了对人撒谎的先例。

「天海……」怀炽的眼眸一转,马上知道是谁做的好事。

冷天海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站到风淮的身後寻找避风港。

「是我叫他照办的。」风淮搁下手里的茶盅,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以指弹著他的额际,反而先来找他兴师问罪。

怀炽抚著被弹红的额际,怎麽也猜不出风淮会跑来找他的原因。

「你在朝中想斗垮谁我不管,可是我告诉你,要有分寸,别老耍些卑鄙的手段。」风淮边说边以指敲著他的头,「咱们天朝,就是被你们这些分党分派的人给弄得乌烟瘴气的,而你的婚姻,也是被毁在这上头。」

怀炽挥开他的手,「你是来念经的?」

「我是来劝你的。」风淮说著说著拉了张椅子坐至他的身边。

「劝我什麽?」现在除了堤邑的事外,他什麽都不想听,而那些朝事,他也都不想搭理。

「在你想处理国事前,先把你自己的家事处理好。」风淮也认为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先解决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看看你,为了件家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话吗?」

「我已经尽力了……」怀炽苦苦撑持著意志力几乎快崩溃了,他两手Сhā进浓密的发里痛苦地低喃,「可是,她不说话,她就是不肯对我说句话,她用她的沉默来惩罚我……」

从那日堤邑请求他休妻,而他不允之後,堤邑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从不知道,沉默是一种多可怕而又痛苦的酷刑,这屋子,往日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可是自她沉默之後,整座府邸突然变得广阔而又空洞,即使她就近在他的身边,可是她的眼底没有他,她的声音里也没有她,她简直就像是不存在似的,若不是她还有气息,他会以为他的仙子早就拿著羽衣回到天上去了,但她虽是没有远走,她却只留下了一个躯壳,真正的她,早已不在。

「你被她伤得很深?」看著他的模样,心疼么弟的风淮满是舍不得。

怀炽紧闭著眼。他被伤得很深吗?不,他是早以为他在旋死旋生的痛苦中,已经死过了好几回,可是,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招、自找的,在某方面,他也在惩罚著自己。

风淮叹息地伸手揉揉他的发,「你在斗垮辛无疚前,就该先考虑到弟媳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弄得两个人都心伤的下场,而他们这些外人,又全然帮不上什麽忙。

「六哥。」怀炽抬起头来,眼中忽地变得焕亮,「你可以帮我吗?」他必须求援,他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失去堤邑。

「帮你什麽?」

怀炽紧握著他的手,「去父皇面前美言几句,想办法让辛无疚的功名恢复至五品以上。」只要能再让堤邑一展眉头,或是开口说句话,他愿意把已打倒的敌人扶站起来,他愿意背叛南内的意愿再去树立同一个政敌。

风淮头痛地抚著额,「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种事,就算是他利用关系,或是在父皇面前用尽法子的请求,谁也没办法做到。

「不然就想办法把辛无疚调回京兆腹地,做个太尉或是县官也好,别再让他继续被远贬,这样,堤邑若是想见她的爹娘,也较方便。」第一计不行,怀炽还有第二计,就盼这下下策,能够对提邑起一些作用。

「这个我是可以想办法。」他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但不放心地丢出一个疑问,「不过,辛无疚愿意见她吗?而她又有法子去面对辛无疚吗?」

「我不知道……」说到这点,怀炽也无半分把握,「但不管怎麽说,这总是个办法。」现在,任什麽也敲打不进堤邑的心,或许亲情这一招,可以让堤邑已冰封的芳心融化。

风淮犹豫地搔搔发,「老实说,这种作法我有点担心。」不该答应得太快的,刚才他该先考虑到一些意外的後果。

「担心什麽?」既能消灭一些辛无疚对他的恨,又能让堤邑重拾笑颜,他认为这是再两全其美不过的法子。

「我担心辛无疚在恢复功名後,会心怀怨愤而对你做出什麽事来。」他太不了解辛无疚了,辛无疚才不是打不还手的那种人,辛无疚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那种小人,万一把辛无疚弄回来,说不定辛无疚的首件要事就是对怀炽一报还一报。

怀炽一睑的莫可奈何,「我管不了那麽多……」现下,能走一步就是一步,至於是不是险途,他无法选。

风淮也只能拍拍他的头安慰。

「六哥。」望著桌上飘摇不定的烛火,怀炽幽幽的问:「你爱过吗?」

「不曾。」

怀炽仰首看著他,「那你懂得什麽是爱吗?」

「我想,」风淮的眼中抹上了一份深思,「或许等时候到了我就会懂。」

他低低轻喃,「等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他的时候已经到了吗?

爱究竟是什麽?是痛、是伤、不舍、喜悦、还是毫无止境的相思?或许都有都是,也或许他早就已经经历过爱的种种了,只是身在其中的他毫无所觉,并不断地否认这得来简单的感情,就是爱,所以,他才轻易推送走了那曾经握在手上的爱。

「我要走了,我还得去找独孤冉的麻烦。」风淮关爱地拍拍他的脸颊,「对了,你也要对独孤冉小心点。」

他悠忽的眼神定了下来,有丝怔愕。

「独孤冉?」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怎麽会突然提到他?

「我之所以会去查他派人行剌野焰的事,主要是为了两个人。」风淮的脸­色­变得很­阴­森,「本来只是律滔私底下为了东内而叫我去审的,偏偏你跟独孤冉也在私底下暗斗,结果你们这些兄弟所结的梁子却得由我去拆。」

「我哪有暗斗什麽?」他赖皮地耸耸肩,一如以往地,对於他曾做过的斗争或是手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倒头打他一耙,将他行刺野焰的事密告到我这里来,还弄得全朝皆知吗?」他老早就把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谁教他要行刺八哥?」怀炽淡淡冷哼,看在风淮溺爱他的份上,也不怕风淮会找他算帐。「我这是替咱们兄弟出一口气。」

风淮两眼眯成一条窄缝,「你敢说除开是为了野焰外,你没有别的私心?」他老早就知道这个么弟会特意去卯上独孤冉,提邑才是真正的主因。

他坦坦地承认,「我有。」他对独孤冉的敌意再明白不过,也同样视他为大敌。

「听六哥的话,在我办完独孤冉之前暂时离他这一点,也别再去招惹他。」风淮边走边向他叮咛,就怕他在不知不觉间又去惹了那个心胸狭隘的独孤冉。

「嗯。」他闷声地应著,起身送风淮至门边。

「天海。」风淮临走前不忘指著冷天海的鼻尖警告,「看好他,别再让他这麽糟蹋自己,下回我来时,要是没看到个有点人样的小弟,你的麻烦就大了。」

「是……」

☆☆☆无论她将他隔得多远,也不管他有多麽的忙碌,总是在黑夜来临前去探看提邑,并与她一块用膳的怀炽,今日因风淮造访的缘故,晚了些来到堤邑的屋里,方才想开门而入,却差点迎面撞著端著膳食出来的润儿。

伸手扶稳润儿後,怀炽低首看著文风未动的晚膳,「她没吃?」

润儿神­色­黯然地朝他摇首。

怀炽的眉心不禁纠结起来。近来堤邑愈吃愈少了,有时她甚至是什麽也不吃,他真怕,因他不肯放她走的缘故,她会继在以沉默抗议之後,再对他来个绝食,他无法就这样看她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今日她有开口说话吗?」他伸手接过润儿手中的托盘,打算待会由他自己去劝劝她开口吃饭。

「都没有……」润儿眼底盛满了哀伤,跪倒在地的向他恳求,「王爷,你放手吧,让小姐走吧。」再让小姐待在这里,她真不知小姐会把自己折磨成什麽样。

怀炽沉默了许久後,难以忍受地别过眼,「我办不到……」

近来,他极度怀念堤邑的每一次凝眸,她眼里含著盈盈的笑意仰望他的姿态,那曾经凝固在他心头,却因不加珍爱的浅浅侧影,早已在她的面容上再寻不遇,可是,如今却印象极深地烙在他的心坎上。

他走入屋内看著坐在吉边抬首仰看天边月儿的提邑,沐浴在月光下的她,乌黑的长发技泄在她的身後,她垂倚在窗棂边的皓腕上,挂著一只从前他赠与她的玉钏儿。

吸收了月­色­的虹泽後,玉钏儿流丽光彩,可是玉钏儿的主人,却再也不是初戴上它时的丰润红艳的桃花仙子了,她变成了一株苍白的莲,像一株被迫在不属於她的土里扎根,而无法回到温暖水泽里的莲上想到这花样的人儿是因他如此,庞大的罪恶感便像柄利刃,不断刺向他的心头。

「吃一点好吗?」他在她身畔坐下,一手端著鲜碗,一手盛了一杓饭菜来到她的­唇­前。

看著窗外的堤邑并没有启口,目光依旧流连在外头的那轮明月上。

他甚至嫉妒起明月来,就连月儿都能得到她专注的凝眸,他想,他必须捉紧她,必须牢牢拥著她,才能确定她不会离去。

「不吃也好,都凉了,我叫润儿再热过。」他深吸口气,将碗杓放回托盘里,搁在一旁的小桌上,坐近她的身侧将凉凉的她拥进怀里,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包围她。

堤邑有一刻的挣动,但不久,她放弃了,就这麽软倚在他的怀里不说也不动。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怀炽轻轻抚著她的发,嗅著她沁香的发香,在她贝耳旁迳自述说著,「今日六哥来了,我请他将你爹调回京兆腹地,或许做个太尉或县官,他将不会再被远贬或是有人再动他一分一毫。」

她缓缓回过眼眸,但在光影下,看不清她眸子里写著的是什麽。

他爱怜地抚著她的粉颊,「有空,我带你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去见爹娘?堤邑动作极为缓慢地朝他摇首,婉拒了他迟来的好意。

现在的她,该拿什麽去见爹娘?

她还记得娘亲眼底的愤恨,父亲在与她断绝父女情谊时的决裂,他们是那麽地不留恋、不回头,而她又该怎麽再回到他们的面前?从那日之後,她生命中的血亲已经不存在了,此刻与她最为亲近的,就只有用这般柔情捆绑著她的怀炽。

因为他,即使她想离开,她也无处可去,她曾想过,天下这麽大,总有个可去之处,可是左思右想之後,她才发现,她早就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这样,还是不能填补你心中的缺口是不是?」怀炽祈求地捧著她的面颊,以额抵著她的额向她切切的问:「告诉我,你希望我怎麽做?只要你说,我会去做的。」

堤邑没有言语,只是倦累地闭上眼睫,狠著心肠不去看他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

怀炽的心好痛,他也曾用沉默来回答她的问话,如今她全数用回他的身上,他才知这是种多麽伤人的方式。

即使,她的心关得是那麽地紧,将沉默深深地笼罩在自己的身上,认为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她,可是她不知道,他也陷入她所带来的默然中,因此,无论他再怎麽痛苦翻腾,再怎麽遭受她的拒绝,他的心中反因她而兴起一股斗志,任谁也阻止不了他。

虚弱的感觉涌上堤邑的知觉,她倦极地在他的怀中合上眼,在不自觉中,她没发现,那是她以前最爱倚在他怀里的姿势。

「我不会放开你的。你听见了吗?我不会的。」怀炽揭开身上的外衣,将他们两人密密地兜围在同一个天地里,淡淡说著的话,听来,像是誓约。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她在等他同意休妻,可是他就是无法这样放开她,因为他生命的重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移了位,若是少了她的欢声笑语、波光流动的醉人眼眸、巧思慧黠的芳心,他将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麽而存在。

最近,他想了很多,关於那些在他踏进游戏里前,人们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就如舒河所说,承认爱上一个人真有那麽困难吗?爱恋如果被藉口模糊了,很容易就再也看不出爱情原本的模样。因此在闪躲之际,爱情错认了沉默,缠上了光­阴­不肯放手,也因此困苦了两个人。

其实,爱情是很容易的,它得来容易,只是看得到的人懂不懂得珍惜,因为要让爱继续是件很艰难的事。可是现在,他失去了所有的藉口,不得不承认他欺骗了别人,同时也骗了自己,如果这是场游戏的话,那麽他不是个稳­操­胜券的玩家,他是个输家。

他是个游走在游戏边缘的人,等到有天,他一脚跨进了游戏里,他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游戏都是他所能掌控的。

最悲哀的是,那颗因她而恻动的心,却在他全军覆没的这片默然中苏醒了。

当她的心已离他远去时,他才知道,他早已爱上了她。

☆☆☆「要我去找传国玉玺?」

忙著在书写东西的怀炽,在绞尽脑汁之际,捺著­性­子不把冷天海逐出他的书房,反而对冷天海所带来的消息感到有些错愕。

「舒河的密摺里是这麽写的。」冷天海将舒河所写的那张密摺搁至他的面前。

怀炽狐疑地皱起眉,「玉玺不就在父皇的翠微宫里吗?」开国以来,代代传承帝皇的王玺,一直是由在位的圣上所保管的,怎麽会不在那儿呢?

冷天海搔著发,「其实,朝中也或多或少有了风声。」在他不上朝的这段期间,朝中流传的各式流言辈语版本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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