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耀手指有些颤抖,但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大口喘气,像盲人那样摸索上王铮的手,随即十指紧扣,狠狠攥住,就如在停电的夜晚摸到火柴,怀着非此不可的心情唰的一下划出火光来那样,他问:“你陪着我?”
他用的是肯定句。
王铮点点头,这是徐文耀来这以后第二次问这句话了,每次询问,他不管确定与否,都渴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我陪着你。”王铮说。
这是他这一生做出的唯一一次具有真实意义的承诺,跟李天阳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说过永远,也说过一辈子,但那时候太年轻,还来不及用理x_ing和生活阅历弄清楚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就忙不迭地用了,用了才知道做不到,才知道山盟海誓说得太顺畅,就只能成为某种华丽的虚构物而已。
“我陪着你,”王铮重复了一遍,轻声说,“我们一起过去,送送他。”
徐文耀点点头,靠王铮拉着,有些踉跄地起身,他扶着王铮的肩膀,像个老人一样,朝来路缓慢地走回去。在远处,阿弥陀佛经由十来名出家人一道颂唱出来,气势恢宏却又肃穆悠远,仿佛真有那样不可思议的威神之力,令亡魂闻之即得解脱困苦,洗涤罪孽,而后往生西方极乐之地。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秋日午后,南方的天空难得高远蔚蓝,白云像棉絮一般被扯开,身后墓碑与树木一道森森林立,在和尚们越来越大的诵经声中,风吹过枝杈发出沙沙声。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处悄然消弭。
阳光下,徐文耀挨着王铮,亲眼目睹了人们将装有青年骨灰的坛子从小洞窟里移到宽阔的墓x_u_e中。那个坛子太小,质地又太粗糙,很难想象一个人就这么被完全装进去,像从未活过的物品一样。徐文耀想,谁还记得这个坛子里曾经是那样的一个青年呢,他面容清俊,笑容憨厚,他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徐文耀看着法师郑重其事地主持封土立碑,他冷眼旁观,注意到昂贵的大理石墓碑上,凿刻有鎏金宋体大字,上面铿锵有力地写着青年的名讳和生卒年。徐文耀呆呆地看着那块墓碑上的字体,他想,原来青年的名字叫这个,这个名字,他曾经偷偷喊过,在心里翻来覆去思念过,后来漫长的岁月又被刻意尘封和遗忘过。以至于今天,在又重新遭遇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竟然觉得无比陌生。
而与此相对,却是记忆中青年的形貌再度清晰,他在这场迟来的葬礼上,终于奇迹一般地拼凑出老师年轻的模样,轮廓与记忆中的细节一一对应,就如捡到最重要的那几块拼图,一个鲜活立体的年轻男子在记忆深处冲他和善地微笑。
时光荏苒,然而那个人仍然如此年轻,他永远停在年轻的时代,再也不必经历衰老和蜕变,再也不必经历后面无聊或无奈的人生。然而当初的少年已经悄然老去,或许,在他目睹了那个人的死亡后,他就已经直接跨过青年壮年,慢慢地走向衰老。
徐文耀觉得眼眶发涩,他松开王铮的肩膀,一步一步,像越过千山万水那样,朝老师新落成的墓x_u_e走去。
他默默地伫立在墓碑前,接过小助理递过来的大把鲜花,轻轻放在墓碑前。他长久地凝望上面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然后,像一个老人那样深深鞠躬。
弯腰的瞬间,眼中久蓄的眼泪滴了下来。
他咬紧嘴唇,在一刻,脑海中犹如有部无声电影放映机,静默地回放出这个男人留给他为数不多的记忆:初遇时他虽然被篮球撞破了鼻子,却仍然掩饰不住的俊美温和;第一次徐文耀登门拜访时他虽然诧异,却仍然笑容满面,和蔼地把自己迎进家里去;某一年大冬天夜里,徐文耀突发奇想跑来敲他的门,谎称离家出走时他眼中流露出的又心疼又担忧的神色;还有春天漫长的午后,他躺在床上午睡,那一幅温良无害的模样。
其实人记得的东西很多,记忆的大门一旦允许被打开,涌进来的,多到数不清的细节便足以冲淡那几幕最不堪的回忆。徐文耀泪流满面,在心里一遍遍说,对不起,我记得你,我不会忘记你。
我记得你曾经是多么美好的人,我也知道,你所有的那种美好,其实有多脆弱。
但不管怎样,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我们无能为力去改变,对已经失去的人,我们没有办法去挽留。
很久以后,徐文耀挺直腰板,他脸上的泪痕已经不见,目光内敛晶亮,转过身,慢慢地退到一边。
他一退开,来观礼的人们便一个个上前去,将领到的白色或黄色掬花摆到崭新的墓碑前。不一会,墓碑便被鲜花所包围。
王铮也去献了花,他默默走回徐文耀身边,徐文耀冲他淡淡笑了笑,然后招手将助理叫了过来,吩咐他跟进接下来的事,小助理兴致勃勃地问他:“那几个号丧的要真过来打秋风呢?”
“你要连这几个人都打发不了,往后也别跟着我了。”徐文耀斜觑了他一眼说,“该说什么说什么,别太为难他们了,反正你给我乖乖在这呆着,我跟你王哥还有事办,先走了。”
小助理苦着脸答应了,徐文耀回头对王铮说:“好了,咱们终于可以走了。”
“这次是真的决定回家了?”
徐文耀一愣,随机笑着说:“当然,咱们回家去。”
徐文耀是那种颇具行动力的人,他说回去,就立即带了王铮回宾馆收拾东西,当下便开车上路。这里跟G市隔着省,开车需长达八小时以上,但徐文耀仗着身体强健,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时候归心似箭,半点也不愿再耽搁。王铮细心地买了些干粮和水以备路上用,并且每当开车超出俩小时,一定会要徐文耀停下,在高速公路边的加油站或者补给站休息。
即便如此,徐文耀到底不是开习惯长途汽车的人,在高速公路拐道的时候上错了桥,他这辆车又没装gps,也没买地图,登时在错综复杂的公路网上便迷了路,只得慢慢问收费站管理员,兜了好大一个圈才绕回正路。这样一来,原本能赶在午夜前进G市,现在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天才能到。只是高速公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公路就是路灯,要开夜车太伤神,要过夜却没有正经投宿的地方,这下徐文耀不禁犯了愁,颇为后悔自己不该心里一热就这么不管不顾往回开。
王铮安慰他:“不然我们找个收费站附近停下,在车里屈一晚上,等天亮了再走,都出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
“我是无所谓,主要是担心你。”徐文耀抱歉地说,“车里到底不能伸直腿睡,会不舒服的。”
“没事,这个商务车后座挺宽敞,还能把座位放平,就是两个人太挤了。”
“我只要抱着你,怎么着都能睡着。”徐文耀笑呵呵地说,“还好我怕路上冷,给你带了条毛毯,这下能用上了。”
两人一路说一路往前开,连续开了一个多小时后,总算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收费站。徐文耀把车停在收费站不远的地方,背着山,那边的灯s_h_è 不到这,但又因为车来车往,这里也算安全。徐文耀停好了车,一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多,王铮早已困顿不堪,靠在座椅上打瞌睡。
“小铮,醒醒,要不要先去方便一下?”
王铮朦胧睁开眼,迷迷糊糊说:“你陪我去。”
“好。”徐文耀忍着笑,熄了火,凑过去亲了王铮一口,这才打开车门,把人半抱半拽从车上弄下来。王铮一接触到外面s-hi冷的空气,不禁打了个寒战,搓搓脸说:“还挺冷的,到底入秋了啊。”
“可不是,来,披件衣裳。”徐文耀把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肩上,说,“走,那边有洗手间,我刚刚看见了。”
两人朝公用洗手间走去,各自解决了问题,洗了手。王铮转头一看,这里边上居然有家小卖部,一个老头孤零零坐在那,卖点方便面饮料什么的,还提供泡方便面的热水。他一看就来了精神,管老头买了两杯速溶冲泡n_ai茶,借他的热水冲开了,递给徐文耀一杯说:“给,喝一个,暖暖手。”
徐文耀笑了,接过去说:“这玩意虽然不好喝,但大半夜的来一杯热腾腾的东西,倒也感觉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