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回到安溪村之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村里亮起了稀疏的灯火,那是村人门开始起来忙农活的前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延续着数千年以来的传统,辛勤耕耘着那一方土地,一代又一代,或遭遇战火死去,或经历荣华富贵,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地依旧,宽博地接纳着一切。
安氏祖屋大门外紧挨着的小屋中也亮起了灯火,嘎吱一声发青的木门开了,一盏白色的孔明灯探了个头,牵着一个白发老翁巍颤颤地走了出来,晨曦雾气很重,老翁身上披着的灰色苍麻衣服越发的沉重起来,可他浑然不觉,一步一步来到大门前面,用一把黄铜做的钥匙,开启了大门,嘎嘎嘎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
老翁将孔明灯手柄Сhā在大门外侧的一个外缘滑溜的孔洞中,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把芦苇扫把来,开始扫起大门前的平地及石阶来,其实上面只有寥寥几片落叶而已,可老翁扫的很认真,如写书法一般,全神灌注,一撇一捺,苍老的双手抓的很稳。
安逸远远便看见了这个老翁,老翁的专注中有种忘却世间一切,只有手中扫把的淡然与从容,安逸忽然荒唐地想着,他如果成了那个老翁,能否也有那一种宁雅与执着的心境?
可能没有,安逸知道起码他此时就做不到,长叹了口气,越过了祖屋去,他并没有再进去祖屋中的打算,去也只是徒增伤心而已,更添心头化不开的亏欠,老翁突然仰起了头,浑浊的眼珠中闪过两束异彩,似察觉了什么过去了,可空中依旧是那样灰蒙蒙的,半只鸟影都没有,老翁微微笑了下,摇了摇头,继续专注于扫地,晨风起了,扬起了老翁雪白的须发,再吹入了祖屋之中,好似一幅动态的人物山水画。
安溪村的墓地在云山脚下的一个山岗之上,一支从云山深涧中出来的江流绕岗变得幽缓了下来,山岗之上郁郁葱葱,绿竹挺拔,是一片风水宝地。
安逸记得,小时候,每次清明时节,足平总会带着他去给先人扫墓,那时他还不体会不到扫墓的沉重,反而觉得是一种新奇的事,在乾朝,女子是不能参加扫墓的,可小笠五六岁之后每次都要吵着去,安逸每次便都会一手拎着竹篮,一手牵着小笠的小手前去,看着足平削平坟头山的野草之后,再用竹簸箕挑起一担担的黄橙橙的黄土填在上面,最后在顶上放上三张黄纸,用石块一压。然后再在墓碑之前摆上祭品,多是祭肉、米团,用酒壶倾洒上两圈米酒,燃起纸钱,放起鞭炮,在孩童眼中,似是一件喜庆的事。
顺着祖辈的坟墓,安逸找着了爹娘的墓碑之前,墓碑是上好的青石,镂刻着苍劲有力的楷体,墓的两侧皆直立着两棵松柏,高达三丈,墨绿深深,活像两个忠诚的守墓人,守候了百年之久。
安逸跪倒在地上,虔心磕头,没有祭肉、没有米酒、没有鞭炮......只有除去坟头野草,再添一铺黄土。
再往右侧,是一个同冢坟,墓碑也只有一块,两侧各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安逸知道,里头代替他的一片枯骨的,只会是他的一件贴身衣物而已,生则同衾,死则同茓,不是传说中的事情,而是近在眼底。
再往右侧,是一座占地宽阔的坟头,旁边还镇着三对汉白大理石雕刻的麒麟,坟前草地平如水镜,大坟再往右,是许许多多,栉次皆比的坟头,墓碑上的名字,安逸都不认识。
安逸忽然在坟墓丛中找到了胖墩的名字,那个儿时的玩伴啊,是安逸心中最亲切的朋友,胖墩的子胥后代应该会很多,墓碑上镂刻的名字就有十多个,安逸不由得笑了,那家伙看来幼时的美梦应该也至少达成了三分,不遗憾而终,是一件多么难以达成的事情。
草根叔的坟完全被野草灌木吞噬掉了,坟头低矮,墓碑只露出半截,安逸给它整理得干干净净,伴着他的是桂花她娘的坟,两者紧挨着,在坟地群中,犹如汪洋中的两艘小小渔船,紧紧连接着,共同迎接风雨,他们没有后嗣,安逸心头沉淀在最底层的记忆瞬间全部复活了过来,那都是他的亏欠啊,那个将一生托付给他的倔强女子,不知现在如何了?
翠鸟在山林间欢快地鸣叫,来自山野与平原的风在此处相聚,既有山野的清新,又有土壤翻耕个漆黑的怪物存在,这个怪物在上面待到了夜幕西沉,大地陷入黑暗之后,才消失在这一片山岗之上。
这一天安溪村一直很宁静,安氏祖屋第二进中的变化似也没有被人发现,灵位前坛中燃香一直后的泥土气息,这一片三岗,远离于耕作及上山的道路,不然若有人定会有人发现坟墓丛中有未熄,这香不知添加了什么东西,燃的很慢,整整一天,才燃烧了拇指头一截的长度,灵台之上,那一串血珠散发出红色的光芒,平添了几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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