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太道:“我倒觉得他挺老实的。不信,你待会儿跟他谈谈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要跟他谈谈。我见过的人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看走眼的。”顾太太因为曼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也不反对她和曼桢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对了,你帮着看看。”
正说着,曼璐忽然听见曼桢在楼梯口跟祖母说话,忙向她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母亲便不作声了。随后曼桢便走进房来,开橱门拿大衣。顾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桢笑道:“去看电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经买好了。姐姐你多玩一会,在这儿吃饭。”她匆匆地走了。世钧始终没有上楼来,所以曼璐也没有机会观察他。
顾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曼桢与世钧双双离去,又看着孩子们学骑脚踏车,在弄堂里骑来骑去。顾太太闲闲地说道:“前些日子阿宝到这儿来了一趟。”阿宝现在已经在曼璐那里帮佣了。曼璐道:“是呀,我听见她说,乡下有封信寄到这儿来,她来拿。”顾太太道:唔。——姑爷这一向还是那样?报告给他丈母娘听了,便笑道:“这阿宝就是这样多嘴!”
顾太太笑道:“你又要说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劝劝你,你别这么一看见他就跟他闹。伤感情的。”曼璐不语。她不愿意向她母亲诉苦,虽然她很需要向一个人哭诉,除了母亲也没有更适当的人了,但是她母亲劝慰的话从来不能够搔着痒处,常常还使她觉得啼笑皆非。顾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爷今年几岁了,也望四十了吧?别说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个年纪,也想要得很哩!我想着,你别的没什么对不起他,就只有这一桩。”曼璐从前打过两次胎,医生说她不能够再有孩子了。
顾太太又道:“我听你说,乡下那一个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曼璐懒懒地道:“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很诧异,道: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顾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她母亲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识字块呢,还要怎么样?”
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顾太太道:叫什么?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这里!”说着,她便一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长而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顾太太道: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懂了。——“嘴里说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给他闹。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曼璐道:“有什么先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家还是结发夫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爷弄个人,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顾太太道:“那么你就领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开孤儿院?
母女俩只顾谈心,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了下来了,房间里黑洞洞的,还是顾老太太从外面一伸手,把灯开了,笑道:怎么摸黑坐在这儿,我说娘儿俩上哪儿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这儿吃饭吧?太太也向曼璐说:“我给你弄两样清淡些的菜,包你不会吃坏。”曼璐道:“那么我打个电话回去,叫他们别等我。”
她打电话回去,一半也是随时调查鸿才的行动。阿宝来接电话,说:“姑爷刚回来,要不要叫他听电话?”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来了。再三留她吃饭,她母亲便道:“让她回去吧,她姑爷等着她吃饭呢。”
曼璐赶回家去,一径上楼,来到卧室里,正碰见鸿才往外走,原来他是回来换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儿去?”鸿才道:“你管不着!”他顺手就把房门“砰”一关。曼璐开了门追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
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她叫曼璐叫“妈”,本来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但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存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声说道: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谁要她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我我也不要!孩子,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魂的话,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个感情的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线,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两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窝里。她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是非。”阿宝到现在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说什么呀,是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哦,还是太太不对。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那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暗的秘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痰盂里扔。其实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牛羊的小纸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地,向她表示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像买奖券中了头奖,难道到了头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微带着点狞笑的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
她觉得非常恐怖。
八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两三点钟是一天内最沉寂的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年青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残兵。曼桢家里就是这样,只有她母亲和祖母在家。这一天下午,弄堂里来了个磨刀的,顾太太听见他在那儿吆喝,便提着两把厨刀下楼去了。不一会,她又上来了,在楼梯上便高声喊道:“妈,你猜谁来了?慕瑾来了!”顾老太太一时也记不起慕瑾是谁,模模糊糊地问了声:“唔,谁呀?”顾太太领着那客人已经走进来了。顾老太太一看,原来是她娘家侄女儿的儿子,从前和她的长孙女儿有过婚约的张慕瑾。
慕瑾笑着叫了声“姑外婆”。顾老太太不胜欢喜,道:你怎么瘦了?妈好吗?“慕瑾顿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太太便在旁边说:”表姐已经故世了。“顾老太太惊道:”啊?“顾太太道:”刚才我看见他袖子上裹着黑纱,我就吓了一跳!“
顾老太太呆呆地望着慕瑾,道:“这是几时的事?”慕瑾道:“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没寄讣闻来,我想着等我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自己来告诉姑外婆一声。”他把他母亲得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说。顾老太太不由得老泪纵横,道:“哪儿想得到的。像我们这样老的倒不死,她年纪轻轻的倒死了!”其实慕瑾的母亲也有五十几岁了,不过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辈永远都是小孩。
顾太太叹道:“表姐也还是有福气的,有慕瑾这样一个好儿子。”顾老太太点头道:“那倒是!慕瑾,我听见说你做了医院的院长了。年纪这样轻,真了不得。”慕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说的,'乡下第一,城里第七'.”顾太太笑道:“你太谦虚了。从前你表舅舅在的时候,他就说你好,说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妈,你记得?”当初也就是因为她丈夫对于慕瑾十分赏识,所以把曼璐许配给他的。
顾太太问道:“你这次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吗?”慕瑾道:我因为医院里要添办一点东西,我到上海来看看。说住在旅馆里,顾老太太便一口说:那你就搬在这儿住好了,在旅馆里总不大方便。道:“那太麻烦了吧?”顾太太笑道:“不要紧的——又不跟你客气!你从前不也住在我们家的?”顾老太太道:“真巧,刚巧有间屋子空着没人住,楼下有一家人家刚搬走。”顾太太又向慕瑾解释道:“去年那时候曼璐出嫁了,我们因为家里人少,所以把楼下两间房子分租出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提起曼璐。顾老太太跟着就说:“曼璐结婚了,你知道吧?”慕瑾微笑道:“我听说的。
她好吧?“顾老太太道:”她总算运气好,碰见这个人,待她倒不错。她那姑爷挺会做生意的,现在他们自己盖了房子在虹桥路。“顾老太太对于曼璐嫁得金龟婿这一回事,始终认为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桩事,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慕瑾一面听,一面说:”噢。——噢。——那倒挺好。“顾太太看他那神气有点不大自然,好像他对曼璐绐终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概他决不会上这儿来的,因为避嫌疑的缘故。
磨刀的在后门外哇啦哇啦喊,说刀磨好了,顾太太忙起身下楼,慕瑾趁势也站起身来告辞。他们婆媳俩又坚邀他来住,慕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来,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上别处去一趟。”顾太太道:“那么你早点来,来吃饭。”
当天晚上,慕瑾从旅馆里把两件行李运到顾家,顾太太已经把楼下那间房收拾出来了,她笑着喊她的两个儿子:“伟民,杰民,来帮着拿拿东西。”慕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间里去,两个孩子也跟进来了,站得远远地观望着。顾太太道:“这是瑾哥哥。杰民从前太小了,大概记不得了,伟民你总该记得的,你小时候顶喜欢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还给爸爸打了一顿——他给你闹得睡不着觉,火起来了。”伟民现在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跟他母亲一样高了,听见这话,不禁有些讪讪的,红着脸不作声。
顾老太太这时候也走进房来,笑道:“东西待会儿再整理,先上去吃饭吧。”顾太太自己到厨房里去端菜,顾老太太领着慕瑾一同上楼。今天他们因为等着慕瑾,晚饭吃得特别晚。曼桢吃过饭还得出去教书,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饭坐在那里吃着。慕瑾走进来,一看见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还当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笑道:“瑾哥哥不认识我了吧?”慕瑾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太认识她了,所以望着她发怔。她笑着说了声:“是二妹吧?要在别处看见了,真不认识了。”顾老太太道:“本来吗,你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伟民大呢。”
曼桢又把筷子拿起来,笑道:“对不起,我先吃了,因为我吃了饭还要出去。”慕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饭,搛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慕瑾便道:“二妹再吃一点。”曼桢笑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妈,我让你坐。”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慕瑾碗里去,便道:“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顾太太笑道:嗳哟,真的,我倒忘了。
顾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记性倒好。”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恨慕瑾夺去她的姐姐,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慕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直惯用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家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之感,在那黄暗暗的灯光下。
慕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慕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
顾太太道:“慕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慕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
顾太太低声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像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我说句粗话,这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笑。
慕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慕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行医。她说:“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佩服。我们去找他谈谈。”她和世钧一同来到慕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慕瑾和她姐姐的一段历史,道:“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世钧笑道:“哦,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嘛!”曼桢笑道:“是呀,说起来好像有点傻气,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弄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慕瑾在座。有时候慕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是沈先生。”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慕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在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好好,快吃饭吧。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说的话顾太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粘着一粒饭。“
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还在那儿。”他哥哥伟民便道:“他要留着当点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慕瑾,他正在这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慕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慕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慕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慕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慕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慕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慕瑾的爱戴,他也有些醋意。
慕瑾一个不防备,打了个呵欠。曼桢道:“杰民,我们上楼去吧,瑾哥哥要睡觉了。”慕瑾笑道:“不不,还早呢。我是因为这两天睡得不大好——现在简直变成个乡下人了,给汽车电车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曼桢道:“还有隔壁这只无线电,真讨厌,一天开到晚。”慕瑾笑道:“我也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倒想找两本书来看看,睡不着,看看书就睡着了。”曼桢道:“我那儿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两本。”
杰民抱了一大叠书走进来,全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视着,递给慕瑾,笑道:“不知道你看过没有?”慕瑾笑道:“都没看过。告诉你,我现在完全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嗳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慕瑾虽然极力拦阻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
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他那出戏,把情节告诉慕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
慕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慕瑾忙道:“让我来。”曼桢笑道:不要紧的,我行。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前的一刹那,慕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慕瑾谈家常,慕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这样一个感想,和她比较起来,她姐姐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影子了。
灯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脸上。曼桢蹲下身来,跳下桌子,笑道:“够了吧?不过你是要躺在床上看书的,恐怕还是不行。”慕瑾道:“没关系,一样的。可别再费事了!”曼桢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楼去,把一只台灯拿了来。世钧认得那只台灯,就是曼桢床前的那一盏。
慕瑾坐在床沿上,就着台灯看着书。他也觉得这灯光特别温暖么?世钧本来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负气的样子,因为曼桢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认为他的妒忌是没有根据的。将来他们结婚以后,她对他的朋友或者也是这样殷勤招待着,他也决不会反对的——他不见得脑筋这样旧,气量这样小。可是理智归理智,他依旧觉得难以忍受。
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临走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向黑暗的街头,而他们仍旧像一家人似的团聚在灯光下。
顾太太这一向冷眼看曼桢和慕瑾,觉得他们俩很说得来,心里便存着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见世钧不大来了,更是暗暗高兴,想着一定是曼桢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午饭后,顾太太在桌子上铺了两张报纸,把几升米摊在报纸上,慢慢地拣出稗子和沙子。慕瑾便坐在她对过,和她谈天。他说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顾太太觉得非常惋惜,因道:“我们也想回去呢,乡下也还有几亩地,两间房子,我们老太太就老惦记着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这么说着,说起你娘,我说我们到乡下去,空下来可以弄点吃的,接她来打打小牌,我们老姐妹聚聚。哪晓得就看不见了呢!”说着,又长叹一声。又道:乡下就是可惜没有好学校,孩子们上学不方便。将来等他们年纪大些,可以住读了,有这么一天,曼桢也结婚了,我真跟我们老太太下乡去了!“
慕瑾听她的口气,仿佛曼桢的结婚是在遥远的将来,很不确定的一桩事情,便微笑问道:二妹没有订婚么?不过这种不知道底细的人家,曼桢也不见得愿意。“她的口风慕瑾也听出来了,她显然是属意于他的。但是曼桢本人呢?那沈先生对于她,完全是单恋么?慕瑾倒有些怀疑。可是,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慕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点活动起来了。
这一向,他心里的苦闷,也不下于世钧。
世钧今天没有来,也没打电话来。曼桢疑心他可会是病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来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台上往下看着。看了半天,无情无绪地走到隔壁房间里来。她母亲见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请请他。”慕瑾笑道:“我请,我请。我到上海来了这些天,电影还一趟也没有看过呢!”曼桢笑道:“我记得你从前顶爱看电影的,怎么现在好像不大有兴趣了?”慕瑾笑道:“看电影也有瘾的。越看的多越要看。在内地因为没的看,憋个两年也就戒掉了。”曼桢道:“有一张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那儿演着否。”她马上找报纸,找来找去,单缺那一张有电影广告的。
她伏在桌上,把她母亲铺着拣米的报纸掀起一角来看,顾太太便道:“我这都是旧报纸。”曼桢笑道:“喏,这不是今天的吗?”她把最底下的一张报纸抽了出来,顾太太笑道:“好好,我让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这次这米不好,沙子特别多,把我拣得头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桢在报上找出那张影片的广告,向慕瑾说:“最后一天了。我劝你无论如何得去看。”慕瑾笑道:“你也去。”曼桢道:我已经看过了。道:“你倒讹上我了!不,我今天实在有点累,不想再出去了,连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戏,我也不打算去看。”慕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慕瑾手里拿着她借给他的一本书,他每天在临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书卷着折着,封面已经脱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书看成这个样子!”曼桢笑道:“这么一本破书,有什么要紧。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慕瑾道:“嗳。我已经多住了一个礼拜了。”他没有说:都是为了你。了之,被拒绝之后仍旧住在她家里,天天见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现在又想,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在旁边。
他踌躇了一会,便道:“我很想请姑外婆跟表舅母到乡下去玩,等伟民他们放春假的时候,可以大家一块儿去,多住几天。可以住在我们医院里,比较干净些。你们大概不放假?
曼桢摇摇头笑道:“我们一年难得放几天假的。”慕瑾道:“能不能告几天假呢?”曼桢笑道:“恐怕不行,我们那儿没这规矩。”慕瑾露出很失望的样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够去玩一趟,那地方风景也还不错,一方面你对我这人也可以多认识认识。”
曼桢忽然发觉,他再说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趋势。事出意外,她想着,赶紧拦住他吧。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说出口,徒然落一个痕迹。但是想虽然这样想,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着,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把桌上遗留着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来,堆成一小堆。
慕瑾道:“你一定想我这人太冒失,怎么刚认识了你这点时候,就说这些话。我实在是因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曼桢想道:“都是我不好。他这次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小时候这样顽皮,他和姐姐在一起,我总是跟他们捣乱,现在想起来很抱歉,所以对他特别好些。没想到因为抱歉的缘故,现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慕瑾微笑着说道:“我这些年来,可以说一天忙到晚,埋头在工作里,倒也不觉得自己是渐渐老了。自从这次看见了你,我才觉得我是老了。也许我认识你已经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桢沉默了一会,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慕瑾顿了顿,道:“是因为沈世钧吗?”
曼桢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算是默认了。她是有意这样说的,表示她先爱上了别人,所以只好对不起他了,她觉得这样比较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她即使先碰见他,后碰见世钧,她相信她还是喜欢世钧的。
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一向世钧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不大到这儿来了。原来是因为慕瑾的缘故,他起了误会。曼桢觉得非常生气——他这样不信任她,以为她这样容易变心了。就算她变心了吧,世钧从前不是答应过她的么,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抢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说的话,难道不算数的?他还是一贯的消极作风,一有第三者出现,他马上悄悄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这人太可恨了!
曼桢越想越气,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心已经飞到世钧那里去了,几乎忘了慕瑾的存在。慕瑾这时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对过,半晌,终于站起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待会儿见。“
他走了,曼桢心里倒又觉得一阵难过。她怅然把她借给他的那本书拿过来。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书卷成一个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在手上橐橐敲着。
已经近黄昏了,看样子世钧今天不会来了。这人真可恶,她赌气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记着他,等他又不来。
她走到隔壁房间里,她祖母今天“犯阴天”,有点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亲戴着眼镜在那儿做活。曼桢道:“杰民今天演戏。妈去不去看?”顾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样,犯阴天,腰酸背疼的。”曼桢道:“那么我去吧,一个人也不去,太让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桢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脸上望一望,她母亲始终淡淡的,不置一词。曼桢也有些猜到两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说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学校里看戏去了。
她走了没有多少时候,电话铃响了,顾太太去听电话,却是慕瑾打来的,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表舅母别等我。我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微笑,那一点笑意却很勉强。顾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刚才曼桢给他碰了钉子,他觉得难堪,所以住到别处去了。
顾太太心里已经够难过的,老太太却又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说:“住朋友家里去了?怎么回事,曼桢一个人跑出去了。
两个小人儿别是拌了嘴吧?刚才还好好的嘿,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太叹了口冷气,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曼桢那脾气,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桢的事,马上就好像感情无处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儿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经哭哭啼啼告诉她夫妻失和的事,近来不知道怎么样,倒又有好些日子不听见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曼璐,问她这一向身体可好。曼璐听她母亲的口气好像要来看她,自从那一次她妹妹来探病,惹出是非来,她现在抱定宗旨,尽量避免娘家人到她这里来,宁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来要出来的,我明天来看妈。”
顾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慕瑾现在住在他们家里,曼璐来了恐怕不大方便。慕瑾今天虽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许要回来了,刚巧碰见。她踌躇了一会,便道:“你明天来不大好,索性还过了这几天再来吧。”曼璐倒觉得很诧异,问:“为什么?”顾太太在电话上不便多说,只含糊地答了一声:“等见面再说吧。”
她越是这样吞吞吐吐,曼璐越觉得好奇,在家里独守空闺,本来觉得十分无聊,当天晚上她就坐汽车赶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开游艺会,婆媳俩冷清清地吃了晚饭,便在灯火下对坐着拣米。曼璐忽然来了,顾太太倒吓了一跳,还当她跟姑爷闹翻了,赌气跑出来了,只管向她脸上端相着,不看见她有泪容,心里还有些疑惑,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没有什么事。我一直想来的,明天不叫来,所以我今天来了。”
她还没坐定,顾老太太就夹七夹八地抢着告诉她:“慕瑾到上海来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他现在住在我们这儿?他娘死了,特为跑来告诉我们,这孩子,几年不见,比从前更能干了,这次到上海来,给他们医院买爱克斯光机器。刚过三十岁的人,就当了院长,他娘也是苦命,没享到几年福就死了,我听见了真难受,几个侄女儿里头,就数她对我最亲热了——哪儿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头!”说着,又眼泪汪汪起来。
曼璐只听见头里两句,说慕瑾到上海来了,并且住他们这儿。一听见这两句话,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底下的话一概听不见了。怔了半天,她仿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别过脸去问她母亲:“慕瑾住在我们这儿?”顾太太点点头,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个朋友家里过夜,不回来了。”曼璐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刚才你在电话上叫我明天不要来,就是为这缘故?!”顾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着你来了,还是见面好不见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没有什么。”
顾太太道:“照说呢,也没什么,已经这些年了,而且我们本来是老亲,也不怕人家说什么——”一语未完,忽然听见门铃响。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对过一面穿衣镜里张了一张,拢了拢头发,深悔刚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
顾老太太道:“可是慕瑾回来了。”顾太太道:“不会吧,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顾老太太道:“不会是曼桢他们,这时候才八点多,他们没那么快。”曼璐觉得楼上楼下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仿佛一出戏就要开场,而她身为女主角,一点准备也没有,台词一句也记不得,脑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顾太太推开窗户,嚷了声:“谁呀?”一开窗,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妈子也在后门口嚷:“谁呀?——哦,是沈先生!”顾太太一听见说是世钧,顿时气往上冲,回过身来便向曼璐说:“我们上那边屋去坐,我懒得见他。是那个姓沈的。我想想真气,要不是他——”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源源本本,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一诉给她女儿听。慕瑾这次到上海来,因为他至今尚未结婚,祖母就在背后说,把曼桢嫁给他倒挺好的,报答他七年来未娶这一片心意。看他对曼桢也很有意思,曼桢呢也对他很好,不过就因为先有这姓沈的在这里——。
世钧今天不打算来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来找曼桢,已经成了习惯。白天憋了一天,没有来,晚上还是来了。楼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这里,曼桢就在上面把楼梯上的电灯开了,今天没有人给他开灯,他就猜着曼桢也许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转弯的地方,忽然觉得脚胫上热烘烘的,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走到楼上,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在那里拣米。世钧一看见她,心里便有点不自在。这一向顾老太太因为觉得他是慕瑾的敌人,她护着自己的侄孙,对世钧的态度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世钧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冷遇过的,他勉强笑着叫了声:“老太太。”她抬起头来笑笑,嘴里嗡隆了一声作为招呼,依旧拣她的米。世钧道:“曼桢出去了吗?”顾老太太道:“嗳,她出去了。”世钧道:“她上哪儿去了?”顾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戏去了吧?”世钧这就想起来,刚才在楼下,在慕瑾的房门口经过,里面没有灯。慕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块儿看戏去了。
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搁着一只皮包,好像有客在这里。是曼桢的姐姐吧?刚才没注意,后门口仿佛停着一辆汽车。
世钧本来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听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来也没有带雨衣,走出去还许叫不到车子。正踌躇着,那玻璃窗没关严,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吹开了。顾老太太忙去关窗户,通到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也给风吹开了,顾太太在那边说话,一句句听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给慕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着这样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乡去的,老太太也称心了。我们两家并一家,好在本来是老亲,也不能说我们是靠上去。”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轻点声,以后便嘁嘁喳喳,听不见了。
顾老太太Сhā上窗户,回过身来,面不改色地,那神气好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知耳朵有点聋呢还是假装不听见。世钧向她点了个头,含糊地说了声:“我走了。”不要说下雨,就是下锥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无论怎样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楼梯上,还是得一步步试探着,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气烘烘地冲下楼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世钧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亲势利——本来吗,慕瑾的事业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在社会上也有相当地位了,不像我是刚出来做事,将来是什么样,一点把握也没有。曼桢呢,她对他是非常佩服的,不过因为她跟我虽然没有正式订婚,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慕瑾有点相见恨晚吧?——好,反正我决不叫她为难。”
他把心一横,立下这样一个决心。下了楼,楼下那房客的老妈子还在厨房里搓洗抹布,看见他就说:“雨下得这样大,沈先生你没问他们借把伞?这儿有把破伞,要不要撑了去?”
倒是这不相干的老妈子,还有这种人情上的温暖,相形之下,世钧心里更觉得一阵凄凉。他朝她笑了笑,便推开后门,向潇潇夜雨中走去。
楼上,他一走,顾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间里去报告:“走了。——雨下得这样大,曼桢他们回来要淋得像落汤鸡了。”
老太太一进来,顾太太便不言语了,祖孙三代默然对坐着,只听见雨声潺潺。
顾太太刚才对曼璐诉说,把慕瑾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一点顾忌也没有,因为曼璐自己已经嫁了人,而且嫁得这样好,飞黄腾达的,而慕瑾为了她一直没有结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岂不好吗?她母亲以为她一定也赞成的。其实她是又惊又气,最气的就是她母亲那种口吻,就好像是长辈与长辈之间,在那里讨论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个局外人,这桩事情完全与她无关,她完全没有妒忌的权利了。她母亲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来的,又要替她妹妹和慕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经有了朋友吗,又让慕瑾多一回刺激。她知道的,慕瑾如果真是爱上了她妹妹,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她妹妹有几分像她。他到现在还在那里追逐着一个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动,她要见他一面,劝劝他,劝他不要这样痴心。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别的目的,不过是要见见他,规谏他一番。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是抱着一种非分的希望的,尤其因为现在鸿才对她这样坏,她的处境这样痛苦。
当着她祖母,也不便说什么,曼璐随即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她母亲送她下楼,走到慕瑾房门口,曼璐顺手就把电灯捻开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从前的卧房,不过家具全换过了,现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间显得很空。慕瑾的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慕瑾的帽子搁在桌上,桌上还有他的自来水笔和一把梳子。换下来的衬衣,她母亲给他洗干净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曼璐在灯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年不见,他也变成一个陌生的人了。这房间是她住过好几年的,也显得这样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梦一样。
顾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回来。”曼璐道:“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顾太太道: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闹了!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慕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慕瑾单独会面,又好像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慕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地望着他。慕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慕瑾道:就是两点钟的车。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慕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一段较长的沉默。慕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姐姐”,慕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姐姐”。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慕瑾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慕瑾你昨天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
慕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慕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慕瑾倒真体贴,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她无论怎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慕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怄气,不要一看见慕瑾,心里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九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
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世钧想是想通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延挨了一天。其实多挨上一天,不过使他多失眠一夜罢了。次日,他在办公时间跑到总办事处去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一个人到曼桢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就在离杨家不远那个咖啡馆里,吃了饭你上他们那儿教书也挺方便的。”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世钧道: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曼桢倒很诧异,道:“哦?她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跟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种清凄的妩媚之姿。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沙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还是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曼桢在里头呢。
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么你来了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目夹,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
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慕瑾呢?“曼桢道: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钧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曼桢笑道:怎么,你听见她说的吗?道:“我不相信。”世钧道:“是真的。那天你姐姐来的,是不是?”曼桢略点了点头。世钧道:“她们在里边屋子里说话,我听见你母亲说——”他不愿意说她母亲势利,略顿了一顿,方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说慕瑾是个理想的女婿。”曼桢微笑道:“慕瑾也许是老太太们理想的女婿。”世钧望着她笑道:“我倒觉得他这人是雅俗共赏的。”
曼桢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说了——我正要跟你算帐呢!”世钧笑道:“怎么?”曼桢道:“你以为我跟慕瑾很好,是不是?你这样不信任我。”世钧笑道:“没这个事!
刚才我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对他不过是很佩服罢了,他呢,他是个最多情的人,他这些年来这样忠于你姐姐,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忽然爱上她的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提起慕瑾,就有点酸溜溜的,曼桢本来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经过索性告诉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样一团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说了,因为她也觉得慕瑾为她姐姐”守节“这些年,忽然移爱到她身上,是有点令人诧异,给世钧那样一说,也是显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让他给人家讪笑。她多少有一点卫护着他。
世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有点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亲说的话对。”曼桢笑道:“哪一句话?”世钧笑道:“还是早点结婚好。老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误会的。”曼桢笑道:“除非你,我是不会瞎疑心的。譬如你刚才说叔惠的妹妹——”世钧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岁呢。”曼桢笑道:“我并不是绕着弯子在那儿打听着,你可别当我是存心的。”世钧笑道:“也许你是存心的。”曼桢却真的有点生气了,道:“不跟你说话了!”
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这样辛苦,我不觉得难过吗?“
曼桢道:“我不要紧的。”她总是这样固执。世钧这些话也说过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做声了。曼桢向他脸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世钧突然把她向怀中一拉,低声道:“我知道,要说是为你打算的话,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为了我,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这句话,只把他一推,避免让他吻她,道:“我伤风,你别过上了。”世钧笑道:“我也有点伤风。”曼桢噗嗤一笑,道:别胡说了!我来帮着剥。
世钧也走了出来,她祖母背后有一张书桌,世钧便倚在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来,假装看报,其实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并且向她微笑着。曼桢坐在那里剥豆子,就有一点定不下心来。她心里终于有点动摇起来了,想道:“那么,就结了婚再说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样过的?”正是这样沉沉地想着,却听见她祖母呵哟了一声,道:“你瞧你这是干什么呢?”曼桢倒吓了一跳,看时,原来她把豆荚留在桌上,剥出来的豆子却一颗颗地往地下扔。她把脸都要红破了,忙蹲下身去捡豆子,笑道:“我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她祖母笑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手里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桢笑道:“再剥几颗不剥了。我这手指甲因为打字,剪得秃秃的,剥这豆子真有点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说着,也就扯过去了。
曼桢虽然心里起了动摇,世钧并不知道,他依旧有点郁郁的,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烟来让世钧抽,这是她们刚才清理楼下的房间,在抽屉里发现的,孩子们要拿去抽着玩,他们母亲不允许。当下世钧随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桢笑道:“这是慕瑾丢在这儿的吧?”他记得慕瑾说过,在乡下,像这种“小仙女”已经是最上品的香烟了,抽惯了,就到上海来也买着抽。大概他也是省俭惯了。世钧吸着他的烟,就又和曼桢谈起他来,曼桢却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发现慕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刚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藉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作派,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仿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地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道:“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住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地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
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
我正跟大少奶奶说着,待会儿叫车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车。“大少奶奶带着小健正在那里吃粥,连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们切点香肠来。沈太太向世钧道:”你吃了早饭就跟我一块儿去吧。“世钧道:”爸爸的病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两天总算好了些,前两天可吓死人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见了一面。看那样子简直不对,舌头也硬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天天打针,医生说还得好好地静养着,还没脱离险境呢。我现在天天去。“
他母亲竟是天天往小公馆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亲相处,世钧简直不能想象。尤其因为她母亲这种女人,叫她苦守寒窑,无论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种宗法社会的观念非常强烈,决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虽然说是为了看护丈夫的病。但是那边又不是没有人照顾,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欢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钧不由得想起她母亲平时,一说起他父亲,总是用一种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与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静,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愁别的,他家里一点东西也不留,将来我们这日子怎么过呀?要不为这个,他马上死了我也没什么,反正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他的人,还不如死了呢!”言犹在耳。
吃完早饭,他母亲和他一同到父亲那里去,他母亲坐着包车,另给世钧叫了一辆黄包车。世钧先到,跳下车来,一揿铃,一个男佣来开门,看到他仿佛很诧异,叫了声“二少爷。世钧走进去,看见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着,替她外孙女儿编小辫子,一个女佣蹲在地下给那孩子系鞋带。姨太太的娘一面编辫子一面说:”可是鼓楼那个来了?——别动,别动,爸爸生病呢,你还不乖一点!周妈你抱她去溜溜,可别给她瞎吃,啊?“世钧想道:”'鼓楼那个'想必是指我母亲,我们不是住在鼓楼吗?倒是人以地名。“这时候”鼓楼那个“
也进来了。世钧让他母亲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楼。他这是第一次用别人的眼光看他的母亲,看到她的臃肿的身躯和惨淡的面容。她爬楼很吃力,她极力做出坦然的样子,表示她是到这里来执行她的天职的。
世钧从来没到楼上来过。楼上卧室里的陈设,多少还保留着姨太太从前在“生意浪”的作风,一堂红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风味,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白色窗纱,淡绿色的粉墙。房间里因为有病人,稍形杂乱,啸桐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另外有张小铁床,像是临时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啸桐的床头,在那里用小银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啸桐不知道可认为这是一种艳福的表演。他太太走进来,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轻轻地招呼了一声“太太”,依旧继续喂着桔子水。啸桐根本眼皮也没抬。沈太太却向他笑道:“你看谁来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爷来了!”
世钧叫了声“爸爸”。啸桐很费劲地说道:“嗳,你来了。你请了几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别说话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说话么?唇边来碰碰他,他却厌烦地摇摇头,同时现出一种采促的神气。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这样,她倒偏要卖弄她的温柔体贴,将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丝巾拉下来,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头挪挪,被窝拉拉。
啸桐又向世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会走的,只要你不多说话。”啸桐就又不言语了。
世钧看了他父亲,简直不大认识,当然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一半也因为父亲躺在床上,没戴眼镜,看着觉得很不习惯。姨太太问知他是乘夜车来的,忙道:“二少爷,这儿靠靠吧,火车上一下来,一直也没歇着。”把他让到靠窗一张沙发椅上,世钧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沈太太坐在啸桐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屋里静悄悄的。楼下有个孩子哇哇哭起来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楼下往上喊:“姑奶奶你来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个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挤桔子水,便嘟囔道:“一个老太爷,一个小太爷,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爷也是罗唆,一样一个桔子水,别人挤就嫌不干净。”
她忙出忙进,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妈子送上一大盘炒面,两副碗筷来,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让太太跟二少爷吃面。世钧道:“我不饿,刚才在家里吃过了。”姨太太再三说:“少吃一点吧。”世钧见他母亲也不动箸,他也不吃,好像有点难为情,只得扶起筷子来吃了一些。他父亲躺在床上,只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仿佛感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唇上也泛起一丝微笑。世钧在父亲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腻腻的炒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凄梗的感觉。
午饭也是姨太太吩咐另开一桌,给沈太太和二少爷在老爷房里吃的。世钧在那间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点回家去休息休息,啸桐却说:“世钧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姨太太听见这话,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嗳哟,我们连一张好好的床都没有,不知道二少爷可睡得惯呢!”啸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张小铁床,姨太太道:“就睡在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还不把二少爷累坏了!他也做不惯这些事情。”啸桐不语。姨太太向他脸上望了望,只得笑道:“这样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爷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点儿。”
姨太太督率着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两个孩子一床睡,给世钧另外换上被褥,说道:“二少爷只好在这张小床上委屈点吧,不过这被窝倒都是新钉的,还干净。”
灯光照着苹果绿的四壁,世钧睡在这间伉俪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间里,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进来无数遍,嘘寒问暖,伺候啸桐喝茶,吃药,便溺。世钧倒觉得很不过意,都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夜,害她多赔掉许多脚步。他睁开眼来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爷你别动,让我来,我做惯的。”她睡眼惺忪,发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也没扣好,露出里面的红丝格子纺短衫。世钧简直不敢朝她看,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仪亭的故事。她也许想制造一个机会,好诬赖他调戏她。他从小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始终觉得这姨太太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后来再一想,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屋角那只铁箱,怕他们父子间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来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帐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记在他脑子里。帐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凑得很近,啸桐用极细微的声音一一交代给他。帐房先生走后,世钧便道:“爸爸,我觉得你不应当这样劳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说话的。”啸桐叹了口气道:“实在放不下手来嘛,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病下来,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世钧知道他是这个脾气,再劝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骚,无非说他只要今天还剩一口气在身上,就得卖一天命,不然家里这些人,叫他们吃什么呢?其实他何至于苦到这步田地,好像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过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钱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寄托在上面,所以总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馆里的电话是装在卧室里的,世钧替他听了两次电话。有一次有一桩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钧说:“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吗?”啸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头混过的,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那还行?”世钧接连替他父亲跑过两次腿,他父亲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向他母亲夸奖他:“他倒还细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个机会便喜孜孜地转述给世钧听。世钧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个外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时候,就吃亏在这一点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缘并不怎样好,他也常常为了这一点而烦恼着。但是在这里,因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着他,办起事来特别觉得顺手,心里当然也很痛快。
渐渐的,事情全都套到他头上来了。帐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请老爷的示下,啸桐便得意地笑道:“你问二少爷去!现在归他管了,我不管了。去问他去!”
世钧现在陡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见他便说:“二少爷,这两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爷真孝顺!”姨太太也道:“二少爷来了,老爷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总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爷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姑奶奶这一向急糊涂了,照应得也不周到!”母女俩一递一声,二少爷长,二少爷短,背地里却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亲说:“老头子就是现在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给别人揽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说生意人没有良心,除了钱,就认得儿子。可不是吗!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就一点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亲道:“我说你也别生气,你跟他用点软功夫。说良心话,他一向对你还不错,他倒是很有点惧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闹,不是也就好了吗?”
但是这回这件事却有点棘手,姨太太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用儿女来打动他的心。当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个男孩子领到啸桐房里来,笑着:“老磨着我,说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这里!你不是说想爸爸的吗?”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别扭劲来,站在啸桐床前,只管低着头揪着褥单。啸桐伸过手去摸摸他的脸,心里却很难过。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对世钧特别倚重了。
世钧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这意思悄悄地对他母亲说一说,他母亲苦苦地留他再住几天,世钧也觉得父亲的病才好一点,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于是他就没提要走的话,只说要住家里去。住在小公馆里,实在很别扭。别的还在其次,第一就是读信和写信的环境太坏了。曼桢的来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亲陆续地带到这里来,但是他始终没能够好好的给她写一封长信。
世钧对他父亲说他要搬回家去,他父亲点点头,道:“我也想住到那边去,那边地段还清静,养病也比较适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让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为晚上受凉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贼似的,防着老头子把铁箱里的东西交给世钧,一个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顾不过来了。
突然听见老头子说他要搬走了,她苍白着脸,一声也没言语。
沈太太也呆住了,顿了一顿方才笑道:“你刚好一点,不怕太劳累了?”啸桐道:“那没关系,待会儿叫辆汽车,我跟世钧一块儿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啸桐其实久有此意,先没敢说出来,怕姨太太给他闹,心里想等临时再说,说了就马上走。便笑道:“今天来得及吗?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们拾掇拾掇屋子,我们随后再来。”沈太太嘴里答应着,却和世钧对看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想着:“还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声,发话道:“哼,说的那样好听,说叫我休息休息!”才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啸桐只是闭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样子。世钧看这样子,是免不了有一场口舌,他夹在里面,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楼下去,假装叫李升去买份晚报。仆人们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很紧张似的,大约他们已知道老爷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钧在客室里踱来踱去,远远听见女佣们在那儿喊叫着:“老爷叫李升。李升给二少爷买报去了。”不一会,李升回来了,把报纸送到客室里来,便有一个女佣跟进来说:老爷叫你呢。叫你打电话叫汽车。特别慢,他把一张晚报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才听见汽车喇叭响。李升在外面跟一个女佣说:你上去说一声。去,去,去说一声!怕什么呀?客室里来,垂着手报告道:“二少爷,车子来了。”
世钧想起他还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亲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楼上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太太在里面高声说道:“怎么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全预备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们娘儿几个丢啦?不打算回来啦?这几个孩子不是你养的呀?”啸桐的声音也很急促,道:我还没有死呢,我人在哪儿,当然东西得搁在哪儿,就是为了便当!当——告诉你,没这么便当!“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揪夺的声音,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世钧着实吓了一跳,心里想着他父亲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风,那就无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进房去,一看,还好,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说:”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铁箱开着,股票,存折和栈单撒了一地,大约刚才他颤巍巍地去开铁箱拿东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来,他往前一栽,幸而没跌倒,却把一张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她一扭身坐下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傻丫头!”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折,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
趁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有?——来了怎么不说?混帐!快搀我下去。”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张行军床。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显得手忙脚乱。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
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
晚上,世钧已经上床,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呣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Ъo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像样些。
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投,丢在小公馆里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帐!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了,太犯不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这一套细瓷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做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划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放弃了,好像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十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她,她一定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
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只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曼桢回过头来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仿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曼桢看看钟,说:好,走吧。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可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子捡到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慕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地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世钧笑道:“告诉他了。”曼桢笑道:“他怎么说?”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
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有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再去了。
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说,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像显得有点——突兀。”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服。”曼桢笑道: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桢笑道:”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世钧道: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像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世钧笑道:“什么话?”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着奇怪,像个红头阿三。”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像样子!”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
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之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唿唿唿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利到极点,简直好像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像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爿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金丝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世钧道:“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秘密,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小健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
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
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叔惠笑道:“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世钧道:“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他们坐下来吃饭,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
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它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它,总拿菜喂它。”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她结了婚没有?”世钧道:“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曼桢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世钧笑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
吃完饭,曼桢说:“我们去看看老伯。”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请坐请坐”,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
世钧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
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世钧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
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啸桐便问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还有点热度。”啸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他开个方子。”沈太太笑道:“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啸桐方才不言语了。
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这时候忽然问道:“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曼桢笑道:“没有。”啸桐道:“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曼帧听了,便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啸桐沉吟了一会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去。
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委屈,还跟她弟弟也怄了一场气。
啸桐忽然脱口说道:“哦,想起来了!”——这顾小姐长得像谁?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得这样眼熟呢!
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想起来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说出来,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他顿了一顿,方向世钧笑道:“想起来了,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世钧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给舅舅拜寿去。”啸桐笑道:“你刚从上海回来,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却说:“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无意地向曼桢睃了一眼,笑道: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两头跑!
正说笑间,女佣进来说:“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在楼底下试大衣呢。”沈太太笑道;准是在那儿办嫁妆。世钧你下去瞧瞧,请他们上来坐。走,我们下去。
叔惠却皱着眉说:“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世钧道:“一会儿就走——我们走我们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机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楼梯。”
他自去开箱子拿照相机,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它还认识它的旧主人,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顾小姐!几时到南京来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们本来认识的?”
一鹏笑道:“怎么不认识,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说着,便向世钧目夹了目夹眼睛。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顾小姐来了几天了?”曼桢笑道:“我们才到没有一会。”翠芝道:“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曼桢笑道:“是呀。”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一鹏笑道:“喂,这儿还有一个人呢,我来介绍。”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纪比她略长两岁,身材比她矮小。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大衣。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但是好坏大有区别,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世钧笑道:“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一鹏笑道:咦,叔惠也来了!我都不知道。世钧笑道:“就快了,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嘛!”一鹏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
一鹏笑道:“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我请你们吃六华春。”世钧道:“干吗这样客气?”一鹏道:“应当的。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就该你们请我了。”世钧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鹏把头向翠芝那边侧了侧,笑道:“陪她去买点东西。”窦文娴便道:“要买东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她这样一个时髦人,却不住在上海,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所以一提起来,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
大少奶奶也下楼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窦小姐”。翠芝叫了声表姐芝却向一鹏说道:“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
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玩?“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来,好像没到清凉寺去过。“大少奶奶道: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一鹏本来无所谓,便笑道:“好好,就是这样办。”
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有点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只手Сhā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刻着字,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密密层层的一排一排,“××氏,××氏——”全是女人,曼桢和世钧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曼桢笑道:“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惨然。”世钧道:“唔。——我觉得我们真太幸运了。”曼桢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你走得累了?”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毡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曼桢道:“那他们多扫兴呢。”世钧道:“不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曼桢道: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他先别告诉一鹏。“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刚才实在冰透了。”世钧道:“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狗套头”式的。曼桢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着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像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
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曼桢道:“你不要去。”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给你看。这是我在上海买的。”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世钧笑道:“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曼桢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
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贵不贵?
这东西严格地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曼桢道:”颜色很好看。“世钧道:”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烟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曼桢笑道:“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绞的烫金小纸圈。
世钧道:“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曼桢噗嗤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份了。”世钧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曼桢笑道:“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世钧道:“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曼桢道:“珠子又好像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那戒指她戴着嫌大了。世钧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
得要送去收一收紧。“曼桢道:”那么现在先不戴着。“世钧笑道:”我去找点东西来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曼桢忙拉住他道:”你可别去问她们要!“世钧笑道:好好。世钧笑道:”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佣说话,说道:”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那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
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去了。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嗳,他们回来了。”
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咦,还有人呢?翠芝呢?”一鹏道: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叔惠呢?”一鹏道:“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世钧道:“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一鹏道:“都是翠芝,她一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文娴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备直接回去的。“世钧笑道:”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脾气——跑哪儿去了呢?“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世钧道:“不会的,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幸而没有多大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们责问,世钧笑道:“再不回来,我们这儿就要组织探险队,灯笼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娴笑道:“可把一鹏急死了!
上哪儿去了,你们?“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曼桢道:”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才碰见一辆,又让他去叫了一辆,所以闹得这样晚呢。“
一鹏道:“那地方本来太冷清了,我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们脑子里一定会想起'火烧红莲寺',当我们掉了陷阱里去,出不来了。不是说那儿的和尚有家眷吗,也许把石小姐也留下,组织小家庭了。”世钧笑道:我倒是也想到这一层,没敢说,怕一鹏着急。
翠芝一直没开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样子。叔惠也好像特别高兴似的,看见曼桢坐在火盆旁边,就向她嚷道:“喂,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简直丢我们上海人的脸嘛,走那么点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来了!”翠芝笑道:“文娴也不行,走不了几步路就闹着要歇歇。”一鹏笑道:“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待会儿再上哪儿玩去。”叔惠道:“上哪儿去呢?我对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个夫子庙,夫子庙有歌女。”几个小姐都笑了。世钧笑道:“你横是小说上看来的吧?”一鹏笑道:那我们就到夫子庙听清唱去,去见识见识也好。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京戏根本有限。“世钧笑道:”一鹏现在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你不知道吗?“话虽然是对叔惠说的,却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着脸,就像没听见似的。世钧讨了个没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开玩笑。
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说吃了饭要去听戏,后来也没去成。曼桢因为脚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娴也说要早点回去。吃过饭文娴和翠芝就坐着一鹏的汽车回去了。他们走了,世钧和叔惠和曼桢又围炉谈了一会,也就睡觉了。
曼桢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早上女佣送洗脸水来,顺便带来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旧的三花牌香粉。曼桢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仍旧收拾得头光面滑,脸上也不少搽粉,就连大少奶奶是个寡居的人,脸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旧式妇女是有这种风气,年纪轻些的人,当然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出门,在家里坐着,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红,方才显得吉利而热闹。曼桢这一天早上洗过脸,就也多扑了些粉。走出来,正碰见世钧,曼桢便笑道:“你看我脸上的粉花不花?”世钧笑道:“花倒不花,好像太白了。”曼桢忙拿手绢子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吗?”世钧道:“还有鼻子上。”曼桢笑道:“变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细地擦了一会,方才到起坐间里来吃早饭。
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伯母”,沈太太笑道:“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曼桢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说:“我这人真糊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叔惠笑道:“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这两句俗语也不知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沈太太笑道: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
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道:“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青人的习气。
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
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说:“明年春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世钧想道:“明年春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沈太太笑道:“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像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尽欢而散”。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世钧道:“在这儿说不行么?”一鹏不作声,皮鞋咯咯咯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回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翠芝跟我解约了。”世钧也呆了一呆,道:“这是几时的事?”一鹏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回去吗,先送文娴,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进去坐一会。她母亲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跟我说,说要解除婚约,把戒指还了我。”世钧道:没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一鹏又道:“她要稍微给我一点影子,给我打一点底子,又还好些——抽冷子给人家来这么一下!”世钧道:“据我看,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你总也有点觉得。”
一鹏苦着脸道:“昨天在你们这儿吃饭,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吗?
一点也没有什么。“世钧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吗!“一鹏又气愤愤地道:”老实说,我这次订婚,一半也是我家里主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正式宣布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卦了,人家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一定以为我这人太荒唐。老实说,我的名誉很受损失。“世钧看他确实是很痛苦的样子,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惟有说:”其实,她要是这样的脾气,那也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
一鹏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又道:“这事我跟谁也没说。就是今天上这儿来,看见我姐姐,我也没告诉她。倒是想去问问文娴——文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世钧如释重负,忙道:“对了,窦小姐昨天也跟我们在一起的。你去问问她,她也说不定知道。”
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说:“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世钧想道:“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地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一鹏又好像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拨脑地说:“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世钧道:“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一鹏道:“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父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姐姐姐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
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半晌方道:“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续说下去道:“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又比谁都糊涂。”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
一鹏有点惭恧地说:“真的,你都不相信,我糊涂起来比谁都糊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
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说:“这是我们家少奶奶带给她干儿子的。”小健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一。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限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姨太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道: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听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看看,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么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去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她。”
菊荪嘻嘻地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
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海来的。”菊荪道: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璐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不难看吧。“
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似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桐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姐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才我听见菊荪说的。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姐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嗯,嗯,哦,哦情?“啸桐道:”还是假的?“
沈太太道:“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们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不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同事!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过什么——这种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
末了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要到上海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免得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口,便接连着说下去道:“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长得非常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一定是姐妹;那舞女,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舅舅身上。世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么见得就是的,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过刚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里弟弟妹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那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不过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要不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地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
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想这样做的,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姐姐家里。她姐姐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姐姐,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姐姐一点也不像嘛。”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姐姐的?认识你姐姐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姐姐。”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姐姐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实姐姐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姐姐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姐姐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
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姐姐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姐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汝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
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
她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她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肉。曼桢道:”没一定。妈,姐姐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说有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
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家说'三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
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姐姐非常地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桢说: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姐姐去。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姐姐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来了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工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
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劲。”曼桢道:“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单还是送到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因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桢道:”好了好了,妈,还不去躺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扳一扳就好了。“顾太太不愿意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眉也不说什么,替她脱了鞋,盖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只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太太在枕上侧耳听着,道:”可是有人敲门?
怎么你这小耳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别又听错了,所以没言语。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来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声笑道:“哟,你来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声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来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给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来。顾太太忙撑起半身,拥被坐着。老太太道:“你就别动了,慕瑾又不是外人。”慕瑾问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热水渥渥,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买去。“她给慕瑾倒了杯茶来。
看见慕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来的时候,她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的工夫,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问慕瑾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慕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因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太太见了,便笑道:“哦,要请我们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可是在家乡认识的?”慕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上海来,不是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两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通通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就结婚了,而且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慕瑾上次在这里是受了一点刺激,不过她没想到他后来见到他姐姐,也是一重刺激。她还当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所以起了一种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别人结婚了。但无论如何,总是很好的事情,她应当替他高兴的。可是今天刚巧碰着她自己心里有事,越是想做出欢笑的样子,越是笑不出来,不笑还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别的伤心的事情,或者还以为她是因他的结婚而懊丧。
她向慕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在上海耽搁些时吗?”
慕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想也正是难言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满面,笑得两块面颊都发酸了,慕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而且有些肿,好像哭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明天一定来道喜。底下的老妈子向上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小姐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顾太太听见是曼璐家里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踏到地上去找鞋子,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车夫。那车夫上楼来,站在房门外面说道:老太太,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怎么啦?
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车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声,搀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吟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慕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地要办喜事了,不嫌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慕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就从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样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真是凄凉万状,慕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慕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得他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他匆匆地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的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驶去。
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慕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姐姐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点头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划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了。”顾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璐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顾太太见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道:“你这时候心里觉得怎么样?”曼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她发呆。曼桢低声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来过了,说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医生,家里就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说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母女俩无言地对看了一眼。
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
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亲说道:“其实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也是一样。”顾太太道:“我这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语,末了还是说:“你等会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顾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地,她不应当是一个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两泪交流。幸而曼璐闭着眼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茶进来,顺手把电灯捻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像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口已经来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姐姐,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姐姐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姐姐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惑,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说:“是呀,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搛菜,从鸡汤里捞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吃个针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了,我叫她带你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
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姐姐也不过意。”
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
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里操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水渥。”那是慕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慕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地和曼桢说:“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像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酒?”曼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姐姐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曼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像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姐姐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现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姐姐那边离不了人。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十二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姐姐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地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
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惠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还不好好地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鹞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地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那间屋子里呆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才笑道:“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
鸿才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
曼璐也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哟,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
曼璐叹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喜孜孜地说:“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己吓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转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妈,你都不知道,就为了她,我急得都厥过去了,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这时候早没命了!”顾太太倒怔住了,只说了一声:“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过脸去向着床里,道:“妈,我都不知道怎样对你说。”顾太太道: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妈,你坐下,等我告诉你,我都别提多恼恨了——鸿才这东西,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过,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糊里糊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姑奶奶,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妈,你先别闹,你一闹我心里更乱了。”顾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鸿才呢?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儿有脸见你。他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了,我跟他说:'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叫她以后怎样嫁人。你得还我一句话!'”顾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说?”曼璐道:“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顾太太听了这话,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结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顾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没这个理。”曼璐却叹了口气,道:“嗳哟,妈,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呀,我还在乎这些!”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别胡说了。”曼璐道:“我就一时还不会死,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哪儿还能出去应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让她出面,让外头人就知道她是祝鸿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好在我们是自己姐妹,还怕她亏待我吗?”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说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闹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
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你先别去——”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报警察局。”顾太太失惊道:“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哪。”曼璐低声道:“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这要给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顾太太点头道:“我去劝劝她去。”
曼璐道:“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
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她病了,得要静养,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也不让她出来。”顾太太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不对。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时候我们慢慢地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沈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顾太太道:“是呀,这时候拿什么话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现在可在上海?
曼璐道:“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顾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曼璐沉吟道:那倒显着奇怪,两人吵了架了?曼桢把她那个订婚戒指掉到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不是又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不会是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世钧早走了,两人根本没有遇见。“曼璐道:哦,慕瑾昨天来的?他来有什么事吗?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了!我这会儿是急糊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今天。”
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这又瞒着我干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面前,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辩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弟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
顾太太紧皱着眉头道:“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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