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池净要结婚了。
她和新郎倌只认识短短数月,便决定携手同伴一生,此举在张家掀起不小的震撼。
“姊姊怎么看都不像是仓卒行事的人。”姊姊把姊夫带回家来的前一晚,仙恩踱到哥哥房间里咕哝。“哪有明天带他回来见见我们,下个月初就要结婚的。”
“你既然明白小净不是仓卒行事的人,对她的抉择便要有信心。”行恩微笑,扯了扯小妹的头发。
自父亲去世之后,大哥的沉稳镇定向来是支持他们一家的基石。苏洵的那一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讲的就是他这种人。
准姊夫前来家聚之后,张家人果然心折。
他们家算是那种比较“奇怪”的人家。寻常父母在意的“对方经济状况如何”、“会不会赚钱”,在他们家看来还是其次,才华方为重点。
姊夫固然是个世界知名的艺术大家,但真正让她和家人喜爱的,是他才气坦露的风华。
于是,姊姊要结婚了。
婚前一周,她踌躇良久,不知该如何将手中的请帖交到锺衡手上。
他那样心醉于姊姊,连醉梦中都喊着姊姊的名……不知情的妈咪还硬要邀他来观礼,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仙仙?”锺衡一推开家门,便望见在门外徘徊的俏人儿。
“锺……锺……锺大哥。”她结结巴巴。
“仙仙,你有事找我吗?”他偏头打量她。
“嗯。”她定了定神。“锺大哥,我有份东西交给你,我们进去谈好吗?”
“请进。”他侧身让开门口,含笑邀她。
自从上次那个尴尬的夜晚后,这是她首度踏入他的家,也是他们第一次独处。之前几次若非在公园里,就是在社区里碰见,四周都有其它人在。
她的眼神扫过客厅中央的沙发,仿佛还看到他醉躺在上头的模样。
虽然知晓他曾经撞死过人,还因而坐牢,充斥在她心中的却并非畏惧,而是怜惜。
她深深明了,即使现实中的锺衡已经出狱许久,心灵部分的他仍然被自囚在一处深牢里,不曾解脱。
他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吗?他……知道她偷吻了他吗?
红焰猛然烧上她的俏颜,她低着头,局促着手脚,选中一张单人沙发坐定。
“仙恩,你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锺衡眼中有一抹奇异的温柔。
她抬头正欲开口,猛不其然对上他深黑难测的眸,一颗心,登时又飘远了。
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么多,她要先告诉他哪一桩呢?
“我要出国去了。”她垂下螓首,露出一截粉嫩无瑕的颈项。
“出国?”锺衡一怔,在她对面坐定位。
她轻轻点头。“校方之前向美国一间姊妹校提出交换学生的邀请,已经通过了,我是其中一个。”
能够当上交换学生的人,成绩都相当优异。他油然感到骄傲起来,即使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
“要去多久呢?”
“一年。”她低头把玩手指。“我下个学期升大四,课程比较少,所以最后一年在姊妹校就读,只要成绩通过了,可以直接报回台湾扣抵学分。”
“你要去一整年……”他看着她露出的那截粉颈,别有一种不胜娇弱的韵味。
“不是一年。”她抬起头,脸上挂着微弱的笑容。“我大哥说,如果我还想继续深造,干脆留在那里申请研究所,费用方面他会支持我。”
“连研究所也要留在美国念?”他愕然,这一去,要多久?
“嗯。”她无力地歪垂着小脑袋,嘴唇轻咬。
他不由自主顺着她咬啮的地方望去。
啊,那红艳美丽的唇……别再咬了,再咬就受伤了。
那一夜,就是这双唇贴在他的唇上,辗转吸吮。也是这一双唇,温存地抚慰着他,让他在睡梦里得到救赎。
是的,他都记得,只是没让她知道。
你到底要我,还是要姊姊呢?他脑中,仿佛还回绕着她那一夜的轻喃。
唉,仙仙,为何这么问我?莫非,你对我生出感情了?
他曾旁敲侧击过,才发现她并不知道姊姊池净的身世。可能是池净刚被张家收养时,她年纪还太小,大人觉得向这样一个小小人儿诉说太多悲伤的事情,没有意义,因此就略过不谈。
她只知道姊姊的生母很早便过世了,父亲死在一次交通意外中。
仙仙,为什么要爱上我呢?你并不知道我的过往,是如何影响了你挚爱的姊姊……
许多感情,他终于能够体会了。
为何裴海明明知道爱上池净,极可能是悲剧收场,仍旧不顾身地涉下水去。
有时候,情势是半点不由人的,就像他一样。
他这一生,不曾领略过多少情爱纠葛。即使亲情,也是缘分淡薄。
少年时期的嬉嬉闹闹,青年时期的蜻蜓点水,爱情在他生命中,一直是缥缈虚浮的部分。
而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女孩,原本只因她是他年少时的甜美记忆,想多疼她一点,多看她一点,只是如此而已……
谁知,竟让这女孩儿在不知不觉间,在他心田深处攻占了一块领域。
她还是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呵!如一朵清致美丽的小玛格丽特,种植在清净无华的温室里,他怎忍心沾染她呢?
他和裴海终究是不一样的人。裴海那如狂火猛涛的性格,说爱就爱,义无反顾,无论结局如何,仍执意孤行。
而他,他的顾忌太多。他不能不考量到她的年轻纯美,她有权利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不该早早便被情爱所束缚。
他们的缘分,不在这个时候。
“仙仙,答应我,如果将来有任何需要,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好吗?”锺衡倾身,拂起她颊鬓的几丝垂发。
她紧咬着唇,不敢抬头,生怕他的温柔,会让她无可制止地放声大哭。
她深吸了口气,从外衣口袋掏出一张红色的信笺。
“这个……是妈咪要我送来的。”递出去的手,有些迟疑。
“府上有人要办喜事吗?”他笑着,接下来,努力转换情绪。
“姊姊要结婚了。”她抬眼,试探性地打量他的神色。
“原来如此,恭喜她了。”他淡淡微笑,扫视着喜帖上的名字。
“锺大哥……”看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她终于落泪了。
“仙仙,你为什么哭呢?”他讶然轻问。
“你都不会难过吗?”她哽咽着。
“难过什么?只要你姊姊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
“骗人!我知道你很喜欢姊姊……”她不知道自己撅着嘴的模样,有多么委屈,又多么可爱诱人。
他心中一动,随即强迫自己镇定心神。
“我岂止喜欢你姊姊,我也喜欢你啊。”
“那是不一样的!”她瞪着他。
“确实不一样。”他微笑点头。至于不一样在哪里,只有他自己明了。
听见他承认了自己的推测,仙恩心头又是一酸。
“你会来参加婚礼吗?”
他沉吟了一下,终于摇头。
她并不意外他的答案。没有多少男人,可以无动于衷地目送心爱之人投入其它男人的怀抱。
仙恩忽然觉得,这个空间局促得让她待不下去。
“总之,喜帖我是送来了,妈咪说很感谢你慷慨收容狗狗,又常常帮社区活动做义工。如果你愿意赏光,我们一家人都会非常开心的。”匆匆背完母亲交代的台词,她站起身来。“我走了,bye-bye。”
※※※
婚礼那天,锺衡终究是去观礼了。
他对这种家族式的聚会最是没辙,能不出现就不出现,但是三天前,裴海亲自光降他的狗窝来拉人。于情,这是死党的婚礼;于理,他代表男方唯一的亲属,前后交相攻,他都不能不来。
尽管如此,他们两人都没有大张扬彼此的关系,只是在敬酒时,淡淡的互相点头微笑,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意就好。
这场婚宴订在社区的交谊厅里举行,场面小巧而温馨,除了亲戚朋友之外,并没有发出太多张帖子。
照理说,这样精小的场面是很不符合裴海身分的,可是裴海只有孤家寡人一个,性子又狂狷惯了,本来就不拘泥于仪式礼俗;只要心爱的人挽在手里,悬在心上,他也就满意了。于是,他依从行事低调的张家人,并未将婚娶的消息让媒体知晓。
酒过一巡,锺衡借故向同桌的人告了罪,起身离开了会场。
临出门前,他最后一瞥,寻找的那个人挽着新娘,进休息室换礼服,准备送客了。
今天真是忙怀她了!又要帮姊姊张罗大小事,又要客串招待到门口安排客人入座。整个晚上,就见她淡黄|色的身影里里外外飞舞,像只忙碌的小工蚁。
嗳!如果被仙仙知道,他把她比喻为工蚁,她不知会如何跳脚。
他摇头哂笑,转身走出去。
一月了。寒风推树木,风里已夹带着毫不容情的霜意。
他是劳动惯了的人,身子健实硬朗,上身只套了件薄外套,便挡去朔风的刺骨。
浓云遮蔽了天,间或从缝隙里探出银月盘的脸。几乎整个社区的人都上礼堂吃喜酒去了,莽莽天地间,竟然有几分万径人踪灭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冷空气,让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锺大哥。锺大哥!”一声清脆的叫唤追着他身后而来。
他回眸。呵,是她,小工蚁。
仙恩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伴娘的礼服太长,好几次裙摆绊住了她的双脚,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