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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生死疲劳-莫言 > 第四章锣鼓喧天群众入社四蹄踏雪毛驴挂掌

第四章锣鼓喧天群众入社四蹄踏雪毛驴挂掌

1954年10月1 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业合作社成立的日

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

一大早,莫言的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见到我家主人,什么话也不说,

用夹袄袖子擦眼泪。我家男女主人正在吃饭,见此情景,慌忙扔下饭碗,问:他

大叔,出了什么事?莫言的爹呜呜咽咽地哭着说: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是他

大婶生了一个儿子吗?我家女主人问道。——是,莫言他爹说。——那你哭什么?

我家男主人道,你应该高兴才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说:谁说俺不高兴?不高

兴俺哭什么?我家男主人笑着说:对对对,高兴才哭,不高兴哭什么!拿酒来,

我家男主人对女主人说,让我们哥俩喝两盅。今日不喝了,莫言的爹说,俺先来

报个喜信,过几天咱们再喝。迎春大嫂子,莫言的爹对着我家女主人深深地鞠了

一躬,说,俺能有儿子,全靠了你那块鹿胎膏。俺孩他娘说,等出了月子,她抱

着儿子来给您磕头。俺孩他娘还说,您福分大,俺这儿子要送给您做­干­儿子。俺

孩他娘说,只要您不答应,就让俺给您下跪。我家女主人笑着说:你们两口子,

真是活宝。行了,我答应了,免得你下跪。——所以,莫言不仅仅是你的朋友,

他还是你的­干­兄弟呢。

你­干­兄弟莫言的爹刚走,西门家院子里——应该是村公所院子里就忙活起来

了。先是洪泰岳和黄瞳联手在大门上张贴了对联,接着来了一拨吹鼓手,蹲在院

子里等待着。吹鼓手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西门闹的记忆纷至沓来,幸

亏主人端来的草料中止了我的回忆。透过半敞开的席棚,我得以一边吃草料一边

观察院子里的情景。半上午时刻,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一面红纸糊成的小旗,飞跑

着进来,大声喊叫着:“来了,来了,村长让奏乐!”

吹鼓手们手忙脚乱地跳起来,铿铿锵锵地敲了三通锣鼓,又呜呜哇哇地吹奏

起迎宾的乐曲。我看到黄瞳侧着身体,在跑动中不时回头,嘴里叫唤着:“闪开,

闪开,区长来了。”

在合作社社长洪泰岳的引领下,陈区长与他的几位挎枪的警卫走进大门。区

长眼窝深陷,身体­精­瘦,一套旧军装晃晃荡荡。区长进门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

的农民,牵着披红挂彩的牲口,扛着农具,涌进了院子。一时间,我家院子里六

畜兴旺,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

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

火上浇油。就在这堂皇的时刻,在区长还没开口演说之前,主人牵着我,或者说

蓝脸牵着他的毛驴,从人畜群中挤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门。

我们出了大门径直朝南走,路过荷湾旁边小学校的­操­场时,看到村子里所有

的坏分子,在两个持着红缨枪的民兵监督下,正在搬石运土,加高加大­操­场北边

那个唱过大戏、开过大会、也让我西门闹站在上边挨过批斗的土台子。只要沉浸

在西门闹的记忆里,这些人我全都认识。看,那个怀抱着大石头、罗圈着腿吃力

挪动的瘦老头,是担任过三个月伪保长的余五福。看,那个担着两箩筐黄土的车

轴汉子,就是在还乡团反攻倒算时拐了一支大枪投敌的张大壮,他在我家当了五

年车把式,他的媳­妇­白素素,是我老婆白氏的侄女,是我老婆保媒做成了这段婚

姻。他们在批斗我时,硬说白素素是先被我睡了初夜然后再嫁给张大壮,这是放

屁造谣,让那白素素作证,她撩起衣襟遮着脸,一味痛哭,一言不发,把假事哭

成了真事,把西门闹哭上了黄泉路。看,那个扛着一根新鲜槐木的瘦瓜子脸、扫

帚眉毛的青年,是屯里的富农伍元,我的亲密朋友。他善拉京胡,能吹唢呐,农

闲时节,喜欢跟着响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图挣钱,图个欢乐。看,那个端着一把

磨秃了的铁锹,站在台子上,磨磨蹭蹭,偷懒耍滑、下巴上长着几根老鼠胡须的

家伙,就是兴盛烧酒锅的掌柜田贵,一个家里囤着十石麦子却让老婆孩子吃糠咽

菜的守财奴。看,看,看……那个拐着一双小脚、提着半筐土、歪着身体、三步

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门闹的正妻白氏。看,村子里的治安保卫主任

杨七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站在白氏的面前,严厉地说:西门白氏,你

这是打毛子工吗?我妻白氏惊恐得几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只小脚

上。一声尖叫,我妻白氏,然后低声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个小姑娘。杨七举

起藤条,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挣脱了蓝脸手中的缰绳,朝着杨七冲去——藤条

从距离白氏鼻尖一寸处劈下,嗖的一声响,白氏毫发无伤,杨七这一手,练到了

火候。这个偷­鸡­摸狗的杂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

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我本想给杨七一拳头—

—其实我没法给他一拳,我只能给他一蹄子,我只能咬他一口,用驴的大嘴驴的

大牙,杨七你这个上­唇­上留着小胡子、嘴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的杂种,

我西门驴迟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主人及时地抓抢起被我挣脱的缰绳,使杨七那颗梆子头免遭一劫。我本能地

撅起ρi股,扬起两条后腿。我感到两只蹄子蹬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那就是杨七

的肚腹。自从成驴之后,我的眼睛获得了比西门闹的眼睛广阔许多的视野,我的

眼睛还能看到我ρi股后面的东西。我看到杨七这个狗杂种一腚蹾在了地上,小脸

蜡黄,好久没缓上气,缓上气就叫了一声亲娘。杂种,你的亲娘被你气得上了吊,

你还叫她­干­甚!

我的主人扔下缰绳,慌忙把杨七扶起来。杨七拾起藤条,弓着腰,举起藤条,

对着我的脑袋抽下。主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使那藤条无法落下。打驴也

要看主人,杨七。­操­你妈蓝脸,你这个西门闹的­干­儿子,混进阶级队伍的坏人,

老子连你一起打!杨七叫嚣着,我的主人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松,暗中使上了力气,

使那天天搞“破鞋”淘虚了身子的杨七连声哎哟着,手里的藤条也落在地上。主

人往后推了杨七一把,说:算你运气好,我的驴还没钉蹄铁。

主人牵我走出南门,围子墙上有许多枯黄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摆。今天是

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也是我西门驴的成年礼。主人对我说,驴啊,我今天带你去

挂掌,挂了掌你就等于穿上了鞋,石头硌不痛你的脚,尖物刺不进你的蹄。挂掌

后你就是大驴了,你就应该帮我­干­活了。为主人­干­活,这大概是每头驴的命运吧?

我昂起头,昂噢~~昂噢~~地叫起来,这是我成为公驴之后,第一次叫出了声

音,我的嗓门粗大而洪亮,使主人的脸上出现惊喜的表情。

上蹄铁的师傅,兼营着铁匠铺子。他脸膛黝黑,鼻子通红,眉毛光秃,眉骨

棱岸,睫毛没有,眼睑红肿,额头上有三道深刻的抬头纹,纹里蓄积着煤灰。他

的徒弟,从脸上那些被汗水冲出来的道道里我知道他皮肤很白。少年汗流浃背,

我担心他身上的水分很快就会流光。老铁匠浑身­干­燥,好像他身上的水分,已被

多年的炉火烘烤­干­了。少年左手拉着风箱催火,右手­操­着铁钳翻动着焰火中的铁

活。一旦铁活烧透,流光溢彩地从炉中提出,师徒联手,大锤狠砸,小锤轻点,

丁丁当当,铿铿锵锵,火花迸溅,声震四壁,让我西门驴之心,为之迷狂。

我想白脸少年那般英俊潇洒的一个孩子,本­色­行当应该是在戏台上与那些小

姐们打情骂俏、谈情说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让他打铁,实在是­阴­差阳错。

我想不到这个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十八

磅的软柄大锤,非力大如牛的铁匠高手难以­操­控啊,可在少年的手里竟是那般轻

松自如,仿佛是他身体的外延。在这样的锻打下,砧子上的铁犹如一块烂泥,随

便他们师徒二人塑造成什么形状。他们将一块枕头般大小的钢铁,锻打成一柄铡

刀,这是庄户人家最大的铁家什。我的主人,趁着铁匠师徒小憩之时,上前进言

:金师傅,劳烦大驾,给咱家的驴子挂副蹄铁。老铁匠抽着烟,烟雾从他的鼻孔、

耳朵里一股股冒出。小铁匠端着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水。他灌下去的水仿佛立

即变成汗冒出来,我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这就是那个心地纯洁、热爱劳动的

美貌少年的体香。好一匹“雪里站”,老铁匠打量了我一眼,感叹道。我站在铁

匠棚的外边,临着通往县城去的那条宽阔的街道,侧着头,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

四只白蹄子。与西门闹有关的记忆汹涌而至,四蹄踏雪,可是千里龙驹啊,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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