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奔南方,用轻松优美的姿势,飞越了颓圮的围墙。我的前蹄陷在壕沟的
淤泥里,几乎折断了腿。我惊恐,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我冷静下来,将后腿
低落到实处,卧下身体,侧歪着,打了一个滚,将前蹄拔出来,然后攀上壕沟。
正如莫言所说:山羊能上树,驴子善攀登。
我沿着土路往西南方向奔驰。
你应该记得,我对你讲过,韩石匠家的母驴,驮送着花花的儿子和猪娃,送
韩花花还家。此时,它应该被摘除了缰绳,在回程的路上了吧?分手时已经约定,
今夜就是我们的佳期。人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驴是一诺千金,不见不散。
我追寻着它留在空气里的情感信息,沿着傍晚时分它走过的道路奔跑。蹄声
嘚嘚,传出去很远,仿佛是我追着自己的蹄声奔跑,仿佛是蹄声追着我奔跑。深
秋时分,芦苇苍黄,白露为霜,流萤在枯草中飞行,碧绿的磷火,在前方,贴着
地皮,闪烁跳跃。不时有腐臭的气味随风而来,我知道那是一具陈年的尸首,皮
肉虽已烂尽,但骨头还在散发臭气。韩花花的婆家在郑公屯,屯中首富郑忠良,
是西门闹的忘年交。想当年,酒酣耳热之时,郑忠良拍着西门闹的肩膀说:老弟,
积财积仇,散财积福,及时行乐,花天酒地,财尽福至,莫要执迷啊!……西门
闹,去你妈个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欲火中烧的公驴,一扯上
西门闹,哪怕是沉浸在他的记忆里,也必涉及血肉模糊、腐烂发臭的历史场面。
从西门屯到郑公屯这片旷野里,有一条河流横贯其中,河堤两边,有十几道蜿蜒
如龙的沙梁,沙梁上生满红柳,丛丛簇簇,一眼望不到边际。这里曾经发生过一
场规模很大的战役,飞机、坦克都出动了,沙梁上布满尸首。郑公屯里,满大街
都是担架,伤兵的呻吟,配合着乌鸦的鸣叫,令人不寒而栗。好了,我也不能谈
战争,战争把驴子当成运输工具,驴子驮着机枪和子弹,冒着枪火前进。战争期
间,俊朗健美如我之黑驴,必难逃脱被征为军驴的命运。
和平万岁!在和平的岁月里,一头公驴可以与自己心爱的母驴幽会。地点选
在小河边,浅浅的流水,反射着星月之光,犹如银蛇逶迤。还有秋虫低吟,晚风
清凉。我跳下土路,走过沙滩,站在河中,河水淹没了我的四蹄。水气刺鼻,我
感到喉咙干渴,动了喝水的欲望。喝了一些甘洌的河水,不敢喝得太多,因为接
下来还要奔跑,水喝多了,胃里会咣咣作响。我到了河的对岸,沿着一条曲折的
小路,在红柳丛中出没,翻过一道沙梁。站在高坡上,它的气味,突然涌来,是
那样浓郁,那样强烈。我的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热血澎湃,亢奋到极点,无
法长叫,只能短促地嘶鸣。我的爱驴,我的宝贝,我的最珍贵的,最亲近的,我
的亲亲的驴哟!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条腿紧紧地夹住你,亲你的耳朵,亲你的
眼窝,亲你的睫毛,亲你的粉红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亲至宝,哈气怕
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驴啊,你已经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驴啊,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直奔那气味而去,在沙梁的半腰上,看到了一幅让我稍感胆怯的景象。我
的母驴,在那些红柳棵子中奔突着,旋转着,不时地扬蹄,嘶鸣发威,一分钟都
不敢消停,在它的身前或身后,身左与身右,有两只苍白的大狼。它们不慌不忙,
不紧不慢,时而前后呼应,时而左右配合,试试探探地、半真半假地发动着一次
次进攻。它们阴险毒辣,耐心地耗着我的母驴的体力和精神,直到它累倒在地,
它们就会扑上去,咬断它的喉咙,先喝干它的血,然后豁开它的膛,吃掉它的心
肝。一头驴,在夜晚的沙梁上,遇到两头配合默契的狼,那就死定了。我的驴啊,
如果你不遇到我,你今夜难逃厄运,爱情救了你的命。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别
的情景能让一头公驴更加不畏生死、奋勇上前的吗?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我西
门驴,嘶鸣着,斜刺里冲了下去,直奔尾随在我爱驴身后的那匹狼。我的蹄腿带
着沙土,腾起一团团烟尘,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别说是一匹狼,就是一只老虎,
也要避我锋芒。那头老狼猝不及防,被我的胸脯顶撞了一下,翻了两个筋斗,闪
到了一边。我折回身,对我的驴说:亲爱的,别怕,我来了!我的驴紧紧地靠着
我,我感到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听到了它的喘息之声,我感到它的皮肤上全
是汗水。我啃啃母驴的脖子,安慰它,鼓励它,不要怕,不要急,我来了,不怕
狼,让我的铁掌,敲碎狼的脑壳。
两匹狼,眼睛碧绿,肩并着肩,与我们僵持着。对我的仿佛从天而降,它们
显然十分烦恼,如果不是我,它们此刻正在饱餐驴肉了。我知道它们不会善罢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