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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生死疲劳-莫言 > 第二十八章合作违心嫁解放互助遂意配金龙

第二十八章合作违心嫁解放互助遂意配金龙

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躲在那一堆腐烂树枝后,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婚礼。月亮本来是想参加婚礼

的,但无端受了惊吓,只能寂寞地观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够看清每个人脸上的

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视着那张方桌周围的人,偶尔斜一下眼,瞥瞥那两排

长桌后的人。方桌的左侧长凳上,坐着金龙和互助。方桌的右侧长凳上,坐着解

放和合作。方桌的南侧,坐着黄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背对着我。

方桌的正面,也就是这场盛大宴会的最尊贵的位置上,洪泰岳站着讲话;迎春垂

首而坐。她的脸上神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她的心情复杂,这也在情理之中。我

突然感到,这宴会的主桌上缺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们高密东北乡大名鼎

鼎的单­干­户蓝脸。他是你蓝解放的亲生父亲,也是西门金龙名义上的父亲,金龙

的正式名字是蓝金龙,用的是他的姓氏。两个儿子结婚,父亲不在场,这如何能

说得过去!

在为驴、为牛的岁月里,我与蓝脸几乎是朝夕相处,但为猪之后,竟疏远了

老朋友。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我突然萌发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洪泰岳讲完话后,

一串自行车铃响,三个骑车人出现在结婚现场。来者是谁?当年的供销社主任现

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总支书记庞虎。第五棉花加工厂是县商业局和棉麻公

司联合在高密东北乡建立的新厂,距离西门屯大队只有八里路,他们工厂打包楼

顶上那盏碘钨灯放出的光芒在我们西门屯后边的河堤上清晰可见。同来的另一位

是庞虎的夫人王乐云,多年不见,她已经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红润,油光闪闪,

可见营养极为充足。另一个同行者,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我一眼就认出

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说里描写过的庞抗美,也就是驴时代里那个差一点生在路

边草窝里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细格子衬衣,梳着两根毛刷般的短辫子,胸脯

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牌牌,那是农学院的校徽。工农兵大学生庞抗美是农学院

畜牧专业的学生,她站在那里,比她的爹高半个头,比她的妈高一个头,亭亭玉

立,犹如一棵杨树。她的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个时代里,

像她这种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高不可攀。她

也是莫言那小子的梦中情人,在他的许多小说里,这个长腿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

名字频频出现。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专程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恭喜!恭喜!”庞虎和王乐云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说,“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说,从凳子前跳出来,向前急走两步,紧

紧地抓住庞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摇晃着,激动地说:“庞主任——不不不—

—是庞书记、庞厂长,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听说您在我们高密东北乡挂帅建厂,

不敢去打扰您……”

“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

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

“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他的话引起了庞虎

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庞抗美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专注地盯了莫言

一眼。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龇出一口金黄|­色­的大

牙,那模样实在是难描难画。这小子,绝不放过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借着这机会庞虎把自己的手从洪泰岳手中挣脱。挣脱出来的庞虎双手热情地

伸向迎春。经过多年的保养,拉大栓扔炸弹的英雄铁手已经变得白皙肥厚。迎春

手忙脚乱,心里的激动和感谢使她嘴­唇­哆嗦话不成句。庞虎抓住迎春的手摇撼着

说:“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里噙着泪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Сhā嘴道。

“老嫂子,怎么没看到蓝大哥呢?”庞虎的目光,扫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长桌

前后的人。

他的问话让迎春张口结舌,让洪泰岳满面尴尬。莫言不失时机地Сhā嘴道:

“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锄他那一亩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边的孙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脚,莫言夸张地尖叫:“你跺我­干­什

么?”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孙豹恶狠狠地低声说着,伸手在

莫言的大腿根上拧了一把。莫言惨叫一声,小脸煞白。

“好好好,”庞虎高声喊叫着打破僵局,然后探着身伸出手向四个新人祝福。

金龙咧着嘴傻笑,解放咧着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庞虎招呼女儿和妻子,

说,“把礼物拿过来。”

“看看您,庞书记,您来了,就让我们蓬荜生了辉,还破费什么?”洪泰岳

说。

庞抗美捧着一个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金龙黄互助结成革命

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身穿长衫、手提包袱、雨伞、去安源鼓励矿工造

反的画像。王乐云捧着一个同样规格的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解

放黄合作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滩

上的照片。本来是应该由金龙或是解放起身接礼,但这两个小子坐着不动。洪泰

岳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礼。这两姐妹神志还算清醒,接了镜框,黄互助对

着王乐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是泪水盈盈。她穿着红褂子红裤

子,长长的大辫子又粗又黑,垂到膝盖之下,辫梢上扎着红头绳。王乐云爱怜地

摸着她的辫子,说:“舍不得剪?”

吴秋香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道:“她大姨,不是舍不得剪,咱这闺女的头

发跟别人不一样,剪断之后,往外渗血丝儿。”

“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这头发摸上去­肉­腻腻的,敢情是通着血脉呢!”王

乐云道。

合作从庞抗美手中接过镜框,没有弯腰鞠躬,只是白着脸,低声道了一个谢。

庞抗美友好地对她伸出手,说:“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脸别到一侧,

带着哭腔道:“谢谢……”

合作留着当时流行的“柯湘”头,腰身苗条,肤­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胜

过互助。你蓝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你千

好万好,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蓝痣,就能把人吓死。你应该到阎罗殿上去为阎王爷

站班,而不是到人间来当官,可是你竟然当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这

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无法子理喻。

接下来的事情是洪泰岳张罗着让庞虎一家三口就座。“你们,”洪泰岳指着

莫言所在的那个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挤一挤,腾出一条凳子。”

场面有些混乱,夹杂着因为拥挤而发出的抱怨之声。莫言将腾出的凳子搬过来。

围绕着方桌的四条长凳由规整的四边形扩展成多边形,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

“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

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

》?”“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

“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竟敢

转文。”洪泰岳说。“他确实有点意思。”庞抗美点着头说。莫言还想哕嗦,得

到洪泰岳暗示的孙豹弓着腰扑上来,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说:

“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馋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端着酒碗,碰撞出清

脆声响。然后便乱纷纷坐下,抄起筷子,瞄准了他们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标。与黄

瓜、萝卜相比,油条是高档食品,于是就出现了几双筷子同时伸向一块油条的情

景。莫言之馋,天下闻名,但那天晚上表现得还算优雅。究其原因,全在庞抗美,

虽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张主桌上。他的眼不时地往那边看,大学生庞抗美

勾去了他的魂,正如他自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里写的那样:从看到庞抗美那

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变大了。原先被我视为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宝凤,突然

间都变得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东北乡,才有可能找到像庞抗美这样的姑娘。

她们身材修长,脸庞俏丽,牙齿洁白,嗓音清脆,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孙豹抹着脖子将他扔到杂草堆里,与

猪骨头一起亲近。主桌那边,金龙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滞的目光随即活泛起来。

迎春担心地念叨着:“儿啊,你少喝点吧。”洪泰岳却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金

龙,过去的一切,到现在画上句号;新的生活,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戏,你要

给我唱好。”金龙说:“这两个月来,我脑子里仿佛有个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

现在突然清醒了,通畅了。”他端着酒碗与庞虎夫­妇­相碰。“庞书记,王阿姨,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谢谢你们送给我们的宝贵礼物。”然后与庞抗美相碰

:“抗美同志,您是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欢迎您对我们猪场的工作给予指导。

您千万别客气,您学的是畜牧专业,如果说不懂,这地球上的人,就没有几个懂

的了。”金龙的装疯卖傻到此结束。解放的疯症待会儿就好。金龙恢复了­操­控局

面的能力,把该敬的酒都敬了,把该谢的人都谢了,最后他画蛇添足般地端碗敬

祝合作与解放幸福圆满,白头到老。黄合作把镶嵌着毛主席画像的镜框塞到蓝解

放怀里,站起来,双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处跳了一丈,身体收缩一下,洒下

一片水银般的光辉,使月下的画面分外清晰。黄鼠狼们从草堆里伸出头来,观看

着月下奇景,刺猬们大着胆儿在人腿下寻找食物。说时迟那时快,黄合作把一大

碗酒径直地泼到了金龙的脸上,然后将碗丢在桌子上。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人

都吃了一惊。月亮又往高处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合作掩面

而泣。

黄瞳:“这孩子……”

秋香:“合作,你这是­干­什么?!”

迎春:“嗨,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岳:“庞书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们闹了点小矛盾。听说棉花加

工厂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个情,给他们换个环境,都是优

秀青年,应该让他们出去锻炼锻炼……”

黄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对着妹妹泼过去:“你­干­什么你?”

我还从来没看到黄互助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还从来没有想到黄互助竟然也

会发火儿。她掏出小手绢,擦拭着金龙的脸。金龙把她的手推开,但她的手又举

起来。嗨,我这头聪明的猪,被西门屯这些女人给弄糊涂了。莫言那小子从乱草

堆里爬起来,像一个脚下绑上了弹簧的晃荡孩儿,歪斜跳跃到桌边,端起一碗酒,

高举过头,不知他是模仿李白还是模仿屈原,大声喊叫,声音极其嘹亮:“月亮,

月亮,我敬你一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

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

这边已经曲将终人即散,今夜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时间宝贵,不敢滞留。

我想去看看老朋友蓝脸。我知道他有月夜劳作的习惯。我想起为牛时听他说过的

一句话:牛啊,太阳是他们的,月亮是我们的。我闭着眼也能找到被人民公社的

土地重重包围着的那一长条土地。这一亩六分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样永不沉没的私

有土地。蓝脸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已经名闻全省,为他当过驴和牛是我的光荣,反

动的光荣。“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

在前去探望蓝脸之前我顺便拐回居所。我行踪诡秘,可谓无声无息。刁小三

呻吟不绝,说明它伤得的确不轻。两个民兵坐在杏树下抽烟,吃杏。我在杏树的

­阴­影里跳来跳去,感到身轻如燕,收发自如。只用了十几个蹿跳我便出了杏园。

一条注满清水、宽约五米的沟渠横在我的面前。水平如镜,月亮在水中注视着我。

尽管出生之后我从没下过水,但我本能地具有游水技能。为了不使水中的月亮受

到惊扰,我决定飞越沟渠。我往后退了大约有十米光景,深深呼吸几口,让肺里

充满氧气,然后我跑,我疾跑,沟渠边沿上那道泛白的土垄是最佳起跳点,我的

前爪踏着那道硬硬的所在,后腿用力蹬地,身体凌空,犹如一枚出膛的炮弹。我

感到水面上有清凉的风拂着我的肚皮,月亮在水中一眨眼儿,我的身体就降落在

沟渠对岸了。沟边潮湿的泥土使我的后腿感觉有些不爽,这是美中不足。我穿过

那条南北向的宽阔土路,路边的杨树上叶片闪烁。我沿着一条东西向的土路向东

奔跑,土路两边丛生着紫穗槐。我又跃过一条沟渠,沿着一条土路往北跑。跑到

河堤,沿着河堤下的土路再往东跑。从我身边,不时地闪过生产大队土地里的玉

米、棉花,还有大片即将成熟的小麦。我昔日主人的土地近在眼前。我看到了被

生产大队的土地夹在中间的那一长条土地。左边是生产队的玉米,右边是生产队

的棉花。蓝脸的土地上种的是那种无芒小麦。这是一个已经被人民公社淘汰的低

产晚熟品种。蓝脸不用化肥,不用农药,不用良种,不跟公家犯事。他是一个古

老的农民标本。用现代的观点看他生产的粮食才是真正的绿­色­粮食。生产队大量

喷洒农药,把害虫驱赶到他的土地上。我看到他了。老朋友,好久不见,一向可

好?月亮,请低一些,多给一些光,让我看得更清楚。月亮缓缓低落,如同一个

巨大的气球。我屏住呼吸,向前靠拢,悄悄潜入了他的麦田。这是他的土地。这

麦子尽管品种古老,但长得委实不错。麦穗齐着他的肚脐。麦穗无芒,月光中现

出焦黄的颜­色­。他穿着那件补满补丁、我非常熟悉的老土布对襟褂子,腰间扎着

一根白­色­的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用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他的脸大部分在斗笠

的­阴­影里,即便是在­阴­影里我也能看到他那熠熠生辉的半边蓝脸,和那两只眼睛

­射­出的忧伤而倔强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绑着红­色­的布条。

他挥动着竹竿,竿上的布条像牛尾巴一样扫拂着麦穗,那些毒蛾子,拖着孕满卵

籽的沉肚子,扑扑棱棱地飞起来,降落到生产队的棉花田里或是玉米地里。他用

这种原始而笨拙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庄稼,看起来是与害虫对抗实际上是与人民公

社对抗。老朋友,我当驴当牛时可以与你同甘共苦,但我现在成了人民公社的种

猪,已经无法帮你了。我原本想在你的麦田里解一泡大便为你的土地增添一点有

机肥料,但又一想万一让你的脚踩到,岂不是好事变成坏事?我也许可以咬断人

民公社的玉米,拔出人民公社的棉花,但玉米和棉花并不是你的对头。老朋友,

你慢慢熬着吧,千万别动摇。你是偌大中国土地上唯一的单­干­户,坚持下去就是

胜利。我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对我点点头,猛然升高并快速地往西移动。时间不

早我该回去了。正当我要钻出麦田时,我看到迎春提着一个竹篮子匆匆而来。麦

穗扫着她的腰身,发出窸窣之声。她脸上的表情是那种因事耽搁了给在土地里劳

作的丈夫送饭的妻子的表情。他们虽然分居但是没有离婚。他们虽然没有离婚但

早已经没有了床笫之欢,对此我心中略感安慰。这想法很有几分无耻,一头猪,

竟然关心男女之事,但我毕竟曾经是她的丈夫西门闹。她身上散发着酒气,在这

格外清凉的田野空气里。她在距离蓝脸两米的地面站定,看着机械地挥动着竹竿

驱虫的蓝脸微驼的后背。竹竿来回挥动,激起飕飕的风声。毒蛾翅膀被露水潮湿,

肚子沉重,飞行笨拙。他肯定知道背后有人来,而且我相信他也知道来者是迎春,

但他并没有立即停止,只是将挥舞竹竿的频率和步速渐渐慢了下来。

“他爹……”迎春终于开口了。

竹竿横扫了两下后,僵在空中。人不动了,宛如一个吓唬鸟雀的稻草人。

“孩子们结了婚,我们完了心事了。”迎春说完,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给

你带来了一瓶酒,再怎么不好也是自己的儿子。”

“唔……”蓝脸呜噜一声,手中的竹竿又挥了两下。

“庞主任带着他媳­妇­和女儿来了,还送给他们每家一个镜框,镶着毛主席…

…”迎春略微提高嗓门,感动地说,“庞主任现在升了棉花加工厂厂长了,他答

应把解放和合作调到他厂里当工人去,是洪书记提的话茬。洪书记对金龙、宝凤

和解放都很好,其实也是好人啊,他爹,咱还是顺应了吧。”

手中的竹竿又猛烈地挥舞起来,有一些飞行中的毒蛾被竹竿梢头的布条扫中,

哀鸣着落到地上。

“好了,好了,算我说得不好,你别生气,”迎春道,“你就这样吧,大家

伙儿也都习惯了你。毕竟是儿子们的喜酒。我深更半夜、大老远地送来,你喝一

口,我就走。”

迎春从竹篮里摸出一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酒瓶,拔开塞子,向前跟几步,

从侧后,递到他的面前。

竹竿又一次停止摆动,人僵在那里。我看到泪水在他眼眶里闪烁,他将竹竿

竖起来,倚靠在肩上,将斗笠掀到脑后,望了望偏西的明月,月亮自然也哀伤地

望着他。他接过酒瓶,但没有回头,说:“也许你们都是对的,只有我一个错了,

但我发过血誓,错也要错到底。”

“他爹,等宝凤也出了嫁,我就退社与你做伴。”

“不,要单­干­就彻底单­干­,就我一个人,谁也不需要,我不反共产党,更不

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乌鸦

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只白乌鸦!”他把瓶中的酒对着月亮

挥洒着,以我很少见到的激昂态度、悲壮而苍凉地喊叫着:“月亮,十几年来,

都是你陪着我­干­活,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灯笼。你照着我耕田锄地,照着我播种

问苗,照着我收割脱粒……你不言不语,不怒不怨,我欠着你一大些感情。今夜,

就让我祭你一壶酒,表表我的心,月亮,你辛苦了!”

透明的酒浆在空中散开,如同幽蓝的珍珠。月亮颤抖着,对着蓝脸频频眨眼。

这情形让我感动万分,在万众歌颂太阳的年代里,竟然有人与月亮建立了如此深

厚的感情。蓝脸将瓶中残存的酒,倒进自己嘴里,然后,将瓶子举到肩后,说:

“行了,你走吧。”

蓝脸挥动竹竿前行,迎春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高高举起,对着月亮。月光

温和,照耀着她婆娑的泪眼、花白的头发和颤抖的双­唇­……

对这两个人的爱,使我不计后果地站立起来。我相信他们心有灵犀,能够感

觉到我是谁,不至于把我当成妖怪。我的两只前爪按着柔软富有弹­性­的麦穗,沿

着麦垄走到他们面前。我双爪合抱,对他们作揖,嘴巴出声,向他们问候。他们

呆呆地看着我,有几分惊讶,有几分纳闷。我说:我是西门闹。我分明听到人的

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但他们竟然毫无反应。良久,迎春发出了一声尖叫。蓝

脸拄着竹竿对我说:“猪­精­,你如果想咬死我,那你请便,但我求你不要糟蹋我

的麦子。”

我感到无限的悲哀涌上心头,人畜异路,沟通困难。我放下前爪钻出麦田,

沮丧的情绪控制了我。但当我渐渐地逼近杏园时,情绪又亢奋起来,天下万物,

各有所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规律使然,不可逆转,既然现在我身为公

猪,那就把公猪的责任承担起来。蓝脸用他的顽固不化使自己卓然不群,我公猪

十六,也要用我的大智大勇和超常体能,­干­出惊天动地之事,以猪的形体,挤进

人的历史。

进人杏园之后我便把蓝脸、迎春抛弃脑后。因为我看到,刁小三已经把蝴蝶

迷勾引得情yu大发,那另外二十九头母猪,已有十四头跳出了圈舍,另外那十五

头,或碰撞圈门,或望月哼叫,一场盛大交配的序幕已经缓缓拉开。

A 角尚未露面,而B 角,竟然抢先登了场。­奶­­奶­的,这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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