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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西门闹行善救蓝脸白迎春多情抚驴孤。第一部驴折腾这小子黄头发黄面皮,

黄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满肚子坏心眼儿。我挥手放了他,还送他一包茶叶,让

他带回家给他爹喝。他爹黄天发是忠厚老实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户,种

着我五亩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养出这么一个混混儿子。后来黄天发送来一

挑子能用秤钩子挂起来的老豆腐,赔情的话说了两箩筐,我又让太太送他二尺青

直贡呢,让他回家做双新鞋过年。黄瞳啊黄瞳,就冲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

你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我自然知道你是听人之命,但你完全可以对准我的胸

膛开枪,给我留下个囫囵尸身啊!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啊!

我西门闹堂堂正正、豁达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家业时虽逢乱世,既要应付

游击队,又要应付黄皮子,但我的家业还是在几年内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亩,

大牲口由四匹变成八匹,新拴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长工由两人变成四人,丫环

由一个变成两个,还新添了两个置办饭食的老妈子。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

从关帝庙前,把冻得只有一口游气的蓝脸抱了回来。那天我是早起捡粪,说来你

不会相信,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

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

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乡间流传

着我因起得太早错把石头当狗屎捡回来的笑话,那是他们胡说,我鼻子灵敏,大

老远就能嗅到狗屎的气味。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树木、街道都被遮盖,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来

了,没有狗屎可捡。但我还是踏雪出户。空气清凉,小风遒劲,黎明时分,有诸

多神秘奇异现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从前街转到后街,登上土围子绕屯一周,

看到东边天际由白变红,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广大的天下,雪映

红光,宛如传说中的琉璃世界。我在关帝庙前发现了这个小子,雪掩盖了他半截

身体。起初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考虑着捐几个善钱买一副薄皮棺材将他掩埋,免

得被野狗吃掉。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个赤­祼­的男人冻死在土地庙前,那人遍体

赤红,­鸡­芭像枪一样挺立着,围观者嬉笑不止。这件事被你那个怪诞朋友莫言写。

到他的小说《人死Diao不死》里了。这个人死Diao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钱掩埋,

掩埋在村西老墓田里。这样的善事,影响巨大,胜过树碑立传。我放下粪筐,把

他挪动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还有一丝热气,知道还没死,就脱下棉袍,将他

包裹起来。沿着大街,迎着太阳,手托着这冻僵的孩子往家里走。此时天地间霞

光万道,大街两侧的人家都开门扫雪,诸多的乡亲,看到了我西门闹的善举。就

冲着这一点,你们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就冲着这一点,阎王爷啊,你也不该

让我转世为一头毛驴啊!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西门闹千真万确地是

救了一条命。我西门闹何止救过一条命?大灾荒那年春天我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

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却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天

和地,人和神,还有公道吗?还有良心吗?我不服,我想不明白啊!

我把那小子抱回家,放在长工屋的热炕头上。我本想点火烤他,但富有生活

经验的长工头老张说,东家,万万烤不得。那冻透了的白菜萝卜,只能缓缓解冻,

放到火边,立刻就会化成一摊烂泥。老张说得有理。就让这小子在炕上慢慢缓着,

让家人熬了一碗姜糖水,用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灌进去。姜汤一进肚,他就哼哼起

来。我把这小子救活,让老张用剃头刀子刮去了他那一头乱毛,连同那些虱子。

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领着这小子去见我娘。这小子乖巧,跪在地上就叫

­奶­­奶­,把我娘喜得不行,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这是哪座庙里的小和尚啊!问

他年龄,摇头不知;问他家乡,他说记不清楚;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更是把头

摇得如货郎鼓似的。就这样,收留了这小子,算是认了个­干­儿子。这小子聪明猴

儿,顺着竿儿往上爬;见了我就叫­干­爹,见到白氏就喊­干­娘。但不管你是不是­干­

儿子,都得给我下力气­干­活。连我这个当东家的也得下力气­干­活。不劳动者不得

食,这是后来的说法,但意思古来就有。这小子无名无姓,左脸上有巴掌大的一

块蓝痣,我随口说,你小子就叫蓝脸吧,姓蓝名脸。这小子说,­干­爹,我要跟着

你姓,姓西门,名蓝脸,西门蓝脸。我说这可不行,西门,不是随便可以姓的,

好好­干­吧,­干­上二十年再说。这小子先是跟着长工­干­点零活,放马,放驴——阎

王爷啊,你怎么黑心把我变成一头驴啊——后来就渐渐地顶大做了。别看他瘦弱,

但手脚麻利,有眼力,会使巧劲儿,倒也弥补了体力的不足。现在,我注视着他

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知道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哈哈,生下来了!”他大声喊叫着,俯下身来,伸出两只大手,将我扶持

起来。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努力吼叫着:“我不是驴!我是人!我是西门

闹!”

但我的喉咙像依然被那两个蓝脸鬼卒拤住似的,虽竭尽全力,可发不出声音。

我绝望,我恐惧,我恼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泪珠。他的手一滑,

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样的胎衣里。

“快点,拿条毛巾出来!”随着蓝脸的喊叫,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屋子里

走出来。我猛然间看到了她的那张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肿的脸,和那张脸上

两只忧伤的大眼睛。呜噢……呜噢……这是我西门闹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

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过来的丫头,原姓不详,随主姓白。民国三十五年春天被

我收了房。这丫头大眼直鼻,额头宽广,长嘴方颌,一脸福相,更兼那两只­奶­头

上翘的Ru房和那宽阔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个生孩子的健将。我太太久不生养,

内心惭愧,就将这迎春驱赶到我的被窝里。她那几句话通俗易懂又语重心长,她

说:当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块肥田。我与她合房的当夜,就使她怀了孕,不但是怀了孕,而且是

双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为我生了龙凤胎,男名西门金龙,女名西门宝凤,据接

生姥姥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善于生养的女人,她宽阔的骨盆,富有弹­性­的

产道,就像从麻袋里往外倒西瓜一样,轻松地就把那两个肥大的婴儿产了下来。

几乎所有的女人在初产时都要呼天抢地,悲惨嚎叫,但我的迎春生养时,产房里

竟然无声无息。据接生姥姥说,在生产的过程中,迎春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的微

笑,宛如做着有趣的游戏,弄得接生婆心里十分紧张,生怕从她的产道里钻出妖

­精­。

金龙和宝凤的出生,是西门家的天大之喜,怕惊扰婴儿和产­妇­,我让长工头

老张和小长工蓝脸,买了十挂八百头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围子墙上燃放。鞭炮声

声,一阵阵传来,使我大喜若狂。我这人有个怪僻,每逢喜事手就发痒,非努力

劳动不能解除。在鞭炮声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里,将积攒了一个冬天的

几十车子粪撇了出来。村里一个惯于装神弄鬼的风水先生马智伯跑到牲口圈边,

神秘地对我说:门市——这是我的字——门市贤弟,家里有产­妇­,不能打墙动土,

更不能出粪淘井,冲撞了太岁,主着婴儿不利。

马智伯的话让我心头一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任何事,只要开了头就要­干­

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说,古人曰:人有十年旺,

神鬼不敢傍。我西门闹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岁又有何妨。也

是被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从粪中铲出一个葫芦状的怪物。这物似凝胶,如­肉­冻,

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韧,我把它铲到圈边上打量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太岁吗?我看到马智伯脸­色­灰白,山羊胡须哆哆嗦嗦,双手抱在胸前,对着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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