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猎猪小组的人都会受到当地干部的盛情接待。席间,觥筹交错;桌上,珍
馐罗列。总是由乔飞鹏讲述猎猪经过,总是由柳勇、吕小坡补充细节,每一次讲
述都在添油加醋,每一次讲述都缩小着事实与小说的距离,每一次,赵勇刚都是
闷着头喝酒,醉酒后,总是冷笑不止,让人莫名其妙。
以上关于酒桌上的描写,自然又是来自莫言的小说。我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
上岸跟踪他们,我只能在河中追随他们。
属于他们的那个最后的夜晚寒风凛冽,几近全圆的月亮面孔青白,好像因水
银中毒而死者的面孔,同样青白而阴森的光辉照耀着凝滞的水面。河水的流速明
显减缓,河边浅水处已结了薄薄的冰层,泛着让人惊惧的刺目的蓝光。我蹲在右
岸的红柳丛中,透过叶片凋零的赤祼祼的枝条,注视着那探到水中的用圆木搭建
的简易码头,注视着靠在码头边上的铁壳船。这里是高密县的第一大镇,镇名驴
店,因百年前驴贩子聚居而得名。镇政府那栋三层小楼里灯火辉煌,楼墙外贴着
紫红色的瓷砖,好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猪血。招待猎猪英雄的宴会正在小楼内一个
宽敞的房问里进行,不时有劝酒的声音传出。镇办公楼前面的广场上——连西门
屯都修建了广场,镇上当然要有广场——灯火通明,人声喧胚,我知道这是镇上
的百姓在欣赏刁小三的尸体,我还知道,必有保安手持警棍为猪尸站岗,因为盛
传用野猪鬃毛制成牙刷可以令黑牙变白,那些为黑牙所苦的年轻人都觊觎着猪王
的鬃毛。
估计是二十一点左右的光景,我的等待有了结果。先是有十几个精壮汉子,
用一扇门板四根杠子,抬着刁小三的尸体,吆吆喝喝地向码头走来。两个身穿红
衣的妙龄女子,挑着红纸灯笼,在前边为他们引导,后边一个白胡子老者,用苍
凉的嗓音、简单的旋律、枯燥的歌词,协调着他们的步伐。
“猪王哎——上船啊——猪王哎——上船啊——”
刁小三的尸体散发着臭气,看上去已经硬邦邦的,因为气候寒冷才没使它腐
败瓦解。它被安顿在船上,使铁壳船的吃水明显下降。其实,我想,在我猪十六、
“破耳朵”、刁小三三猪之中,它才是真正的猪王。它虽然死了,但仿佛活着,
趴在船上,依然威风凛凛。青白的月光更增添了它的威仪,仿佛它随时都可以跃
身大河或是纵身登陆。
那四个已经喝得摇摇晃晃的猎人,终于出现了。他们在镇上干部的架扶下朝
码头走来。也有两个红衣少女挑着红灯笼在他们面前引路。我已经靠拢到距离木
码头只有十几米的地方,他们身上的酒气和烟味已经毒化了我面前的空气。我的
心,此时反而平静了,十分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我看着他们
上船。
他们上船,与送行的人客套,说一些虚伪的道谢之词,码头上的人也用同样
虚伪的话回赠他们。他们坐定了。柳勇用一根绳子拉动柴油机的飞轮,试图让柴
油机工作,大概是因为天寒,机器难以发动,只好点火烘烤。用一团棉絮蘸着煤
油引火,火焰焦黄,挤走月光,照见乔飞鹏黄|色的脸,脸上瘪进去的嘴,照见吕
小坡肿胀的脸和通红的肥鼻,照见赵勇刚冷笑着的脸,照见我的朋友刁小三那颗
残缺的獠牙。我心愈加平静,宛若神像前的老僧。
柴油机终于发动起来,可恶的声音在河上冲击空气和月光。船在慢慢移动。
我是踩着河边的薄冰大摇大摆地走上木码头的,仿佛一头家猪从送行的人们身边
走过。少女手中的灯笼在慌乱中燃成了两团火,为我的纵身一跳烘托了壮烈的气
氛。
我没有想什么,就像莫言那小子鹦鹉学舌般说过的那样,我只有动作,只有
行动,只有对周围环境近乎麻木的、变形的、夸张的、不伦不类的生理性感受,
没有思想,没有情感,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轻轻一跳,真的是轻轻一跳,就像传
统京剧《白蛇传》开篇最浪漫的一场,化为美女的白蛇轻盈跳船那样。我耳边似
乎响起由京胡演奏的轻松浪漫的过门,似乎听到了表示船被震动时的那一声锣响,
似乎进入了一个与杭州西湖有关但却与高密东北乡这条大河无关的浪漫故事,将
被人演绎,将被人传唱,将被人在传唱中演绎,将被人在演绎中传唱。是的,那
一刻我没有思想只有感觉,而感觉几近梦境,梦境折射现实。我感到船体猛然下
沉,在洪水几乎漫过船舷时又缓慢上升,船体周围,不是水,而是青蓝的玻璃碎
屑向四面飞溅出去,无声的,即便有声也隔着很远很远,像一个人、一头猪在深
深的水底所听到的,从岸上传下来的声音。你是莫言的密友,请告诉他这个小说
秘诀:每逢重大情节,对所描写人物缺少准确的把握和有力的表现手段时,就让
他把所有的人物摁到水里去写。这是个无声胜有声的世界,这是个无色胜有色的
环境,是的,就权当一切都是在水底发生的。如果他听我的话,他就是一个伟大
作家。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对你说;因为莫言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我才让你把我的话对他说。
船猛烈倾斜,刁小三似乎要站立起来。月亮像处在这种时刻的小说家一样,
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位正弯腰发动机器的柳勇一头扎到河里,同样溅起蓝白的仿
佛玻璃碎屑的水。柴油机跳动着,黑烟喷吐,声音非常微弱,不错,好像我的耳
朵里灌满了水。吕小坡身体摇晃着,嘴巴大张,吐出气流和酒精分子,往后仰倒,
半截身体在船里,半截身体在船外,腰部正好硌在坚硬的钢板船舷上,然后他就
大头朝下扎到河水中,河水飞溅,无声,依然犹如青蓝的玻璃碎屑。我在船上跳
动着,我五百斤的体重使小船大摇大摆。那个多年前就与我有过关系的猎猪队顾
问乔飞鹏,双腿一软,跪在船底,连连叩头,状甚滑稽。我没有思想,更没去从
脑海深处追寻那些陈谷烂糠,我一低头又一抬头,就把他扔到了船外。没有声音,
河水如碎玻璃溅起。只有赵勇刚,这个生着好汉脸相的人,持一根木棍子——散
发着也许是新鲜松木的香气,我不去想——对准我的脑袋就擂。我听到一声响,
似乎是从头脑深处传导到耳鼓的。那根棍断成了两截,一截落水,一截在他手中。
我无暇去顾及头痛与否,我盯着他手中那半截挑着月光犹如挑着化开的绿豆淀粉
的棍子。棍子对着我戳过来,戳到我的嘴里。我咬住了它。他拽着它。用力。他
的力量真大。我看到他涨红的脸宛如一盏与月光抗衡的灯笼。我一松口,类似奸
计,实则无意,他仰面朝天跌到河里去了。这时,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
有的气味都轰然而来。
我纵身跳下河,溅起数米高的浪花。河水冰凉而黏稠,犹如窖藏多年的酒浆。
我一眼就看全了那四个在水面沉浮的人。柳勇、吕小坡,本来就醉得四肢无力头
脑不清,此刻已经无需我帮他们死亡。赵勇刚,很像条汉子,假如他能挣扎上岸,
就让他活着吧。乔飞鹏在我身边扑腾,紫色的鼻子露出水面,咻咻出气,令人厌
憎。我用爪子敲了一下他的秃头,他不动了,头钻下水,ρi股浮了上来。
我顺流而下,河水与月光混合成的银白液体,犹如临近冰点的驴奶。后边,
船上的柴油机发疯般狂叫,岸上一片惊呼之声。有一个声音在喊叫:“开枪啊,
开枪!”
猎猪小组的枪,早就被那六个先期进城的复员士兵带走,和平时期,为了消
灭野猪,动用如此先进的武器,决策者日后受到了处分。
我猛然潜入水底,像一个伟大小说家那样,把所有的声音都扔到了上面和后
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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