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前屋摆着高矮残缺的十几张桌椅,桌上杯盘狼藉。后屋悬半截门帘,门里想必设有客房,已然留了客,麻将翻江倒海,男女调骂之声不绝于耳。
众酒客已伏案沉沉睡去,只有郑家炮手依旧细嚼慢饮,打熬时光。门帘挑处,胖掌柜出来,不唯光头,上身也赤着,一身大肉猪油般肥腻。
“各位,进后屋下一注(赌);抽一泡(吸鸦片);摔一泡(嫖),钱撂在褡裢里也不能下崽……”
众炮手不搭茬儿。
郑武惦念老父,正然心烦,给胖掌柜一个冷脸,抽身离席,到炭炉边烤火。那妇人依旧抱着男婴坐在墙角,那女孩却奔过来,抱住郑武的腿。
“大爷,舍口吃的吧。”
郑武冲杜炮一点手,杜炮飞过一只烧饼,郑武接稳,塞进女孩手中,抽出腿来,去烤火。
胖掌柜一声奸笑:“老大好慷慨。”
杜炮不忿,骂一声:
“河边无青草……”
“不缺多嘴驴!”胖掌柜狞笑一声接了话茬儿,然后一挑门帘进后屋去了。
郑武听胖掌柜之言,心里犯疑:“莫非他此话有所指……”女孩接过烧饼,放至唇边却没啃,递给妈。
“妈吃吧,吃了有奶水,要么,小弟要饿死了……”
“妈不吃,妈着急上火,嘴里起泡,嚼不动烧饼……丫,你吃吧。”
女人怀中的男婴哭嚎起来,女人掏出奶子塞进婴儿口里,堵住了哭声,女孩却手捧烧饼泪如连珠。
哭声惊动了后屋,白日里在站台上等车的那腮上生一撮黄毛的女人缓步踱出,指尖夹着洋烟卷。站在母女三人面前连连啧嘴。
“啧啧,咋落到这个粪堆上。你这是从哪疙瘩来,到哪疙瘩去?”
妇人抬起头,眼泡红肿,一脸菜色,说:
“孩子他爸在鸡东矿上背煤,矿坑塌方,把孩子他爸压扁了,眼珠子都冒出来了……没活路了,我娘仨了房做盘缠,回海林老家去。哪想到在八面通遇了胡子,盘缠钱给抢了……”
“真可怜见的……让我看看孩子。”女人蹲下来,揭开襁褓,孩子一岁模样,口鼻端正,大瞪乌眼,欲哭无泪。“小脸蛋真招人爱,丫头还是小子?”
“小子。他爸三代单传,得了这小子,欢天喜地,指望他传宗接代撑门户,哪想到……”
妇人讲到伤情处,撕着头发号哭。
女人只顾捋着黄毛看那男孩,万分怜爱的样子,说:
“我要是生这么个小子就美了。我进门八年没开怀,我当家的领我到磨刀石来,就是扎古(医治)这病。我家在黑台,我当家的做皮货生意,有钱。”
说毕她摸出两块光洋,在手中掂得叮当响。女孩瞅着光洋,苦苦哀求:
“大奶奶,赏我们一块,就够我们回老家的盘缠了……”女人又在手上加了块光洋,继续掂。
“大妹子,咱俩商量商量,让我把这小子抱了去,光洋你拿了去。咱俩两将就。”
“不中,可不中!卖了儿子,咋对得住俺那死去的当家的。”
“娘仨一路饿死,就对得住你当家的了?再说了,你嫁谁不能再生小子,有ρi股不愁打嘛。”
“大嫂,你要领领丫头去,她十岁了,当丫头使唤、当女儿养着都中……”
女孩抱住一撮毛女人,且泣且诉:
“领我去吧,挨饿挨打我都认可……弟弟是爸的心尖,弟弟还没舍奶……”
一撮毛女人忽地铁了脸。
“买的就是小子,我也不开窑子,领丫头干啥?!”光洋揣进怀里,起身向后屋去,“大妹子,小子我抱去,是他的福分,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琢磨透了,把小子给我送后屋去。”
后屋门口,站着白日里被人讹了金壳表的男人,手里托着俄国造木斗克(烟斗),一副吃洋饭的派头。向一撮毛女人说:
“羊肉贴不到狗身上,买孩子干啥!妈的,这辈子倒了血霉,花钱娶了个骡子!”
女人不忿,反唇相讥:
“屙不出屎来怨粪坑,指不定咱俩谁骡子哩!”
女人且骂且走,绕过炭炉,踩了郑武的脚,一声嗲叫:
“好硌!”
郑武觉出这女人踩的一脚分量很重。
他眼见一对男女进了后屋,半截门帘下,男人皮靴上的霜雪已化了一汪浊水,想必他刚刚从外边进来。难道这男人就是在站台上勒死巡捕的强徒?难道这一对狗男女与这店掌柜是一伙,掌柜发觉我和杜炮出门去了车站,怕我见到这男人做歹,刚才来个敲山震虎?
想到这一层,他心下一紧,起身招呼众炮手:
“出店,拉杆子离镇。”
一干人等出了酒楼,那母女三人已哭成一团,那男婴干哑的哭声尤响,与镇子中的雄鸡齐唱,唱破残日唱出个惨淡的太阳。
“好凉快!好自在!”
那扎吗啡的穷酸的头被郑、胡二位卡在窗外,两手瘟鸡翅膀样扎煞着,细脖梗上青筋暴起却还嘴硬。
“光棍!”
“有尿(有能耐)不在喝凉水!”胡、郑二位喝彩,手下却用力。
扎吗啡的穷酸脖子压扁,气如游丝,却唱起了骚曲:
终日里、心牵挂、东院小娟,
夜黑头、来至在、她家后园。
投石块、敲窗棂、本是暗号,
她与我、打开门、迎进屋里。
双牵手、做个嘴、四目相对,
上炕头、钻被窝、忘落窗帘。
郑大烟袋用尖如利刀的指甲割破穷酸的棉袄,焦黑的棉絮中缠一条布袋,布袋上别着几十根金条!郑大烟袋与穷酸盘江湖黑话:
“疙瘩哪个绺子结、条子哪块地里找?”(你是哪个匪帮的人?金条从哪儿弄的?)
“哑巴爹、哑巴妈,揍出个小哑巴,三代不说话。”(我死也不讲)郑大烟袋一撇嘴:
“条子沉水底,疙瘩扛回家。”(金条留下,留你条活命)
“扛着疙瘩(脑袋)为吃饭,条子是咱满口牙,老大你一勺拿大!”(失了条子我绝不生还,你弄死我吧)
郑大烟袋本不图黑财,又见这穷酸一身硬骨,不免佩服,手下软了三分。胡三球扯下了穷酸的袄领,又给掖上,与郑大烟袋对视,复又提起车窗,放穷酸进车厢。穷酸一ρi股坐在两人脚下,脸上鼻涕眼泪已冻凝了,如结了层白蜡。他喘如风箱,抖似秋叶,眼巴巴地望着郑大烟袋的烟袋。
郑大烟袋晓得他犯了烟瘾,见他眉目生得也还端正,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不觉动了恻隐之心,烟袋调过去。
穷酸吃奶样的噙住烟袋嘴,深吸一口,垂头弓背,憋住气来,半天不见丁点烟雾溢出口鼻。再抬起头来,才有了说话的气力。
“刚才在座位下面,小辈听了二位先辈的字号,在江湖上早有耳闻。二位收拾姜炮那狗杂种,小辈见识了二位的仗义,二位的手段,晚辈折服。没说的,这条子见面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