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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招灾惹祸(2)

酒楼前屋摆着高矮残缺的十几张桌椅,桌上杯盘狼藉。后屋悬半截门帘,门里想必设有客房,已然留了客,麻将翻江倒海,男女调骂之声不绝于耳。

众酒客已伏案沉沉睡去,只有郑家炮手依旧细嚼慢饮,打熬时光。门帘挑处,胖掌柜出来,不唯光头,上身也赤着,一身大­肉­猪油般肥腻。

“各位,进后屋下一注(赌);抽一泡(吸鸦片);摔一泡(嫖),钱撂在褡裢里也不能下崽……”

众炮手不搭茬儿。

郑武惦念老父,正然心烦,给胖掌柜一个冷脸,抽身离席,到炭炉边烤火。那­妇­人依旧抱着男婴坐在墙角,那女孩却奔过来,抱住郑武的腿。

“大爷,舍口吃的吧。”

郑武冲杜炮一点手,杜炮飞过一只烧饼,郑武接稳,塞进女孩手中,抽出腿来,去烤火。

胖掌柜一声­奸­笑:“老大好慷慨。”

杜炮不忿,骂一声:

“河边无青草……”

“不缺多嘴驴!”胖掌柜狞笑一声接了话茬儿,然后一挑门帘进后屋去了。

郑武听胖掌柜之言,心里犯疑:“莫非他此话有所指……”女孩接过烧饼,放至­唇­边却没啃,递给妈。

“妈吃吧,吃了有­奶­水,要么,小弟要饿死了……”

“妈不吃,妈着急上火,嘴里起泡,嚼不动烧饼……丫,你吃吧。”

女人怀中的男婴哭嚎起来,女人掏出­奶­子塞进婴儿口里,堵住了哭声,女孩却手捧烧饼泪如连珠。

哭声惊动了后屋,白日里在站台上等车的那腮上生一撮黄毛的女人缓步踱出,指尖夹着洋烟卷。站在母女三人面前连连啧嘴。

“啧啧,咋落到这个粪堆上。你这是从哪疙瘩来,到哪疙瘩去?”

­妇­人抬起头,眼泡红肿,一脸菜­色­,说:

“孩子他爸在­鸡­东矿上背煤,矿坑塌方,把孩子他爸压扁了,眼珠子都冒出来了……没活路了,我娘仨了房做盘缠,回海林老家去。哪想到在八面通遇了胡子,盘缠钱给抢了……”

“真可怜见的……让我看看孩子。”女人蹲下来,揭开襁褓,孩子一岁模样,口鼻端正,大瞪乌眼,欲哭无泪。“小脸蛋真招人爱,丫头还是小子?”

“小子。他爸三代单传,得了这小子,欢天喜地,指望他传宗接代撑门户,哪想到……”

­妇­人讲到伤情处,撕着头发号哭。

女人只顾捋着黄毛看那男孩,万分怜爱的样子,说:

“我要是生这么个小子就美了。我进门八年没开怀,我当家的领我到磨刀石来,就是扎古(医治)这病。我家在黑台,我当家的做皮货生意,有钱。”

说毕她摸出两块光洋,在手中掂得叮当响。女孩瞅着光洋,苦苦哀求:

“大­奶­­奶­,赏我们一块,就够我们回老家的盘缠了……”女人又在手上加了块光洋,继续掂。

“大妹子,咱俩商量商量,让我把这小子抱了去,光洋你拿了去。咱俩两将就。”

“不中,可不中!卖了儿子,咋对得住俺那死去的当家的。”

“娘仨一路饿死,就对得住你当家的了?再说了,你嫁谁不能再生小子,有ρi股不愁打嘛。”

“大嫂,你要领领丫头去,她十岁了,当丫头使唤、当女儿养着都中……”

女孩抱住一撮毛女人,且泣且诉:

“领我去吧,挨饿挨打我都认可……弟弟是爸的心尖,弟弟还没舍­奶­……”

一撮毛女人忽地铁了脸。

“买的就是小子,我也不开窑子,领丫头­干­啥?!”光洋揣进怀里,起身向后屋去,“大妹子,小子我抱去,是他的福分,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琢磨透了,把小子给我送后屋去。”

后屋门口,站着白日里被人讹了金壳表的男人,手里托着俄国造木斗克(烟斗),一副吃洋饭的派头。向一撮毛女人说:

“羊­肉­贴不到狗身上,买孩子­干­啥!妈的,这辈子倒了血霉,花钱娶了个骡子!”

女人不忿,反­唇­相讥:

“屙不出屎来怨粪坑,指不定咱俩谁骡子哩!”

女人且骂且走,绕过炭炉,踩了郑武的脚,一声嗲叫:

“好硌!”

郑武觉出这女人踩的一脚分量很重。

他眼见一对男女进了后屋,半截门帘下,男人皮靴上的霜雪已化了一汪浊水,想必他刚刚从外边进来。难道这男人就是在站台上勒死巡捕的强徒?难道这一对狗男女与这店掌柜是一伙,掌柜发觉我和杜炮出门去了车站,怕我见到这男人做歹,刚才来个敲山震虎?

想到这一层,他心下一紧,起身招呼众炮手:

“出店,拉杆子离镇。”

一­干­人等出了酒楼,那母女三人已哭成一团,那男婴­干­哑的哭声尤响,与镇子中的雄­鸡­齐唱,唱破残日唱出个惨淡的太阳。

“好凉快!好自在!”

那扎吗啡的穷酸的头被郑、胡二位卡在窗外,两手瘟­鸡­翅膀样扎煞着,细脖梗上青筋暴起却还嘴硬。

“光棍!”

“有尿(有能耐)不在喝凉水!”胡、郑二位喝彩,手下却用力。

扎吗啡的穷酸脖子压扁,气如游丝,却唱起了­骚­曲:

终日里、心牵挂、东院小娟,

夜黑头、来至在、她家后园。

投石块、敲窗棂、本是暗号,

她与我、打开门、迎进屋里。

双牵手、做个嘴、四目相对,

上炕头、钻被窝、忘落窗帘。

郑大烟袋用尖如利刀的指甲割破穷酸的棉袄,焦黑的棉絮中缠一条布袋,布袋上别着几十根金条!郑大烟袋与穷酸盘江湖黑话:

“疙瘩哪个绺子结、条子哪块地里找?”(你是哪个匪帮的人?金条从哪儿弄的?)

“哑巴爹、哑巴妈,揍出个小哑巴,三代不说话。”(我死也不讲)郑大烟袋一撇嘴:

“条子沉水底,疙瘩扛回家。”(金条留下,留你条活命)

“扛着疙瘩(脑袋)为吃饭,条子是咱满口牙,老大你一勺拿大!”(失了条子我绝不生还,你弄死我吧)

郑大烟袋本不图黑财,又见这穷酸一身硬骨,不免佩服,手下软了三分。胡三球扯下了穷酸的袄领,又给掖上,与郑大烟袋对视,复又提起车窗,放穷酸进车厢。穷酸一ρi股坐在两人脚下,脸上鼻涕眼泪已冻凝了,如结了层白蜡。他喘如风箱,抖似秋叶,眼巴巴地望着郑大烟袋的烟袋。

郑大烟袋晓得他犯了烟瘾,见他眉目生得也还端正,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不觉动了恻隐之心,烟袋调过去。

穷酸吃­奶­样的噙住烟袋嘴,深吸一口,垂头弓背,憋住气来,半天不见丁点烟雾溢出口鼻。再抬起头来,才有了说话的气力。

“刚才在座位下面,小辈听了二位先辈的字号,在江湖上早有耳闻。二位收拾姜炮那狗杂种,小辈见识了二位的仗义,二位的手段,晚辈折服。没说的,这条子见面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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