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江火车站。
正所谓小难逃城、大难逃乡。
小难者:逃婚、逃债、逃田荒,到城里可卖力、卖血、卖皮肉;大难者:逃兵、逃匪、俗话就叫“跑反”。逃到乡下,可开荒、佃下地、下矿挖煤、上山砍树。
日本飞机昨晚炸了汪清镇,今儿牡丹江人就听说日本兵坐了闷罐车开到了宁安,有的听说已到了温春。
牡丹江城万民惊慌,如汤烧蚊|茓。
有钱的,携带金银细软、娇妻爱犬,乘汽车、马车出了城;身上一无所有的,最为安稳;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不惊慌;那些衣服能打成一包的、钱够买张火车票的,就一股脑地涌向火车站。
铁路巡警不跑,谁来了也不会亏待他们,老毛子对他们就不错。他们把买不到票的,压根没买票的难民赶出铁栅栏之外,且打且骂:
“跑个屁!日本兵能吃了你!”
“喝你的血都嫌稀。”
“关东人,亡国奴种,逃得命,改不了种。”
这么一闹和,火车在站里又停了半个钟点,从绥阳来的火车都已进站,去磨刀石的火车还没有发出。
大难当头,谁还到城里来,进站的车上没下来几个人。蝶儿与文儿临车窗对坐,见一个脚夫从进站的车上拖下一个人来,用绳子捆着脚,这人已冻挺了,像拖一节木头。因是倒着拖,这人的棉袄向上翻起,盖了脸。
这人从蝶儿、文儿的窗前拖过,文儿见这人的手不动,想是没有死透,就说:
“这人真可怜,活着就得去喂狗。咱下去给他半个烧饼,他兴许就有救了。”
“老实坐着,我看你更可怜。”
蝶儿呵斥一声,文儿便不敢言语了。
两个年轻人哪里知道,这被拖过去的人,就是郑武。
那脚夫也懒,他本该把郑武拖得远一些去喂狗,可他把郑武拖出铁栅栏门,扔在一家饭馆门口的壕沟里,解了绳子就走。饭馆老板娘正端了盆脏水出来,见了就骂:
“往我门前扔死倒,看日本人来了打不出你屎来,算你没长ρi眼!”
脚夫且骂且走:“打出我屎来,也得干出你尿来。听我的,麻溜走吧。”
老板娘一盆脏水泼下来,嘴里叨咕:
“天塌了,自有地接着,就不信日本人不吃饭。”
这么一拖两拽,加上壕沟里背风,郑武苏醒过来了。他眼见得老板娘泼的那盆脏水里有半块烧饼,伸手去拿,他的手已冻肿成胡萝卜样,不听使唤,三拿两拿拿不起,烧饼冻在地上了。
此时火站内开往磨刀石的火车一声长鸣,出了站,震得大地一颤。
郑武抬眼一看,见了牡丹江火车站。心内一阵狂跳,忽地站起来了,冻在地上的棉袄撕去了个大襟。
到牡丹江了!
再往前走两条巷子,就是察哈尔街了,眼见得就能与亲人相见,“让蝶儿给我炖一盆肉汤喝……”他这么想着,摇摇晃晃地向胡记诊所捱去。
胡记诊所的门面依旧,只是门上贴了封条,旁边贴了张告示,郑武虽不识字,也知道胡家遭了难,身子一软,险些摔倒。
这时有个戴眼镜、穿长袍的人一把扶住他,说:
“看病的,这胡记诊所黄了,我领你到前边百草大药房看病去。”
这人就是被胡三球搭救过的文化人。他早上到胡记诊所来,一是惦念着郑文出事,二是把胡三球借给他的棉袍送回去。哪知到了诊所时,恰逢胡三球被栾警尉带走。回学堂讲了两节课,他又到诊所来,看胡三球是否被放回来,见诊所已封,知胡家遭了陷害。他正然苦叹,见郑武在诊所门前发怔,再细看郑武,不难找出与郑文的相像之处,一定是奔胡三球来的!他知道左近就有警察监视,就连忙过来带郑武走。
他本想把郑武领回家去,见郑武病得不轻,嘴唇烧得青紫、手脚冻得淌黄水,就先扶他到百草药房去看病。
郑武迷迷糊糊地随着文化人走,到了百草药房,见一个人背着一个病人出来,上了一架暖篷马车。这被背着的不是二伯手下的曲罗锅么?但他已无力说话了。
进了药房,坐堂医给他号脉时,他又想起了背曲罗锅的那人是偷鸡摸狗的惯匪杨三愣!
火车开出牡丹江车站,没进二里路又停下了,不知是车头出了毛病,还是铁路出了毛病。乘警过来,乘客打听,才知道是火车头撞死了一匹马。
“还有个瘸子也差点撞死。”乘警说,“这一停,又没个年头开车了。”乘警刚过去,就过来个瘸子。乘客们问他,你是不是撞死了马的瘸子。瘸子两手一摊:
“我哪有匹马呀!拿我当马骑还差三条腿哩。”乘客们都笑。
挨着文儿坐的是位少妇,瘸子过来,对她说:
“好妹妹,可怜我这单轱辘车,让我ρi股搭个边,歇一会。”说毕瘸子一晃悠,坐到少妇大腿上。
少妇羞怒得脸红,起身离去。
瘸子安然落座。瘸子不光是缺了一条腿,似乎缺了半边身子,眉、眼、嘴、肩一律向一边斜下去,另一边紧靠在文儿身上。文儿嗅到了一股汗臭,向车里躲了躲,瘸子不挤过来,问:
“学生,到哪疙瘩下车呀?”
文儿刚要回话,蝶儿拦过话头:
“啥时车停了,啥时下车。你坐正当了,想把人家挤车外去?你腿瘸,脊梁也瘸!”
“闺女,算你说对了,我脊梁骨也比旁人少几节。你说我爸咋揍我来着!他这人性子急,干啥事都毛毛草…”
乘客们又笑。
瘸子被人笑得更盛起来了,举起手:
“我身上毛病多了,这两根手指头也折了。这可怨不得我爸,是我心烦掰折了听个响玩。俊闺女,你听个响不?我给你掰一根。”蝶儿看也没看他。
“烦瘸子不是,那你们小两口到那个劲头上,可要稳当点,嘻嘻!别整出个小瘸子。”
乘客们也跟着嘻嘻,文儿羞红了脸,蝶儿不当一回事,没还口,低头打开包袱,她记得她出门时,爸往她包袱里塞进只铁盒,关照她到郑家窝铺时再打开来看。她想无非是爸又给他买了件首饰,让她到郑家窝铺看了惊讶一下。打开铁盒,里边是一个锦匣。匣中有两只耳环,纯金的,很贵重也很古旧。耳环下压着两封信,上面的一封是爸的,她展开来看。
吾女蝶儿:
汝今十八,业已成|人,又将为人妇,为此,为父将瞒了十八年的心事告之与你,先前我只说你母早逝,你姥家无人,实则……
信中把十八年前之事叙述一遍,又写:
为父坑害你母,罪在不赦,但你念及为父对你母缅怀之痛,念及为父对你的养育之情,饶过为父。为父百年之后,务将耳环与为父合葬,免得为父孤单。
另,汝外祖父万大头仍健在。吾思之,你外祖父不惜典当家产赎回你母之心,与我养你十八年之情类同,皆为拳拳慈父心。隔代无仇,况你身上流有万家骨血。我谢世后,怎样与你外祖父相处,你自择之……
蝶儿又看另一封信,那信已旧,纸已焦黄,是当年姣姣写给胡三球的绝命书!蝶儿再看爸的信。分明是遗嘱。她脸色惨白,心似刀剔,欲哭无泪。
看窗外,大路、小路上逃难的车马络绎不绝;再把几天来的事串联起来想想,她坐不住了,对文儿说:
“盘缠、嚼果你都带了去,下火车只打尖不住店,雇了车奔家走,一刻耽搁不得。我回去看看爸,爸要是平安,我爷俩一路赶到你家过年。”
文儿侧目看看身边的瘸子,面有难色。瘸子咧嘴一笑,笑出一串口水。说:
“啧啧,散了一对鸳鸯。小嫂子放心,有我做伴儿,你女婿一路上腻歪不着。”
蝶儿看那瘸子,牙成酱色,眼袋紫青,定然是个扎吗啡的穷酸,就从包袱里摸出两块光洋,扔给他:
“不求你替他解闷,只求你滚到别处去。”
瘸子接了钱,乐不可支,可没挪位置。
蝶儿离开座位,向车门口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文儿:
“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家,你让四叔和武哥带些人到牡丹江来。”
文儿点头,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蝶儿脚底板发滞,走到车厢门口,乘务员正要锁车门,车头前见了绿信号,车就要开了。文儿站起来,向她喊:
“蝶儿姐,我害怕……”
“车轮咬着铁路走,翻不了车,你怕个啥?”
“我怕二伯有事。蝶儿姐,咱俩死活在一路! ”文儿离了坐席,向车门过来。
瘸子一把抱住文儿:
“小少爷,刚才姑奶奶赏给我钱,你也赏点吧。”
蝶儿见瘸子可恶,从兜里用二指捏了个铜钱,嗖的一声向他打去。瘸子听得风声,回头一张口,咬住铜钱,一伸脖咽下去:
“少奶奶,多来几个,我屙出来还能换盒白面抽。”
蝶儿见这瘸子绝非一般无赖,没准这瘸子与陷害爸爸的人是一伙。那么他扔下文儿下车,就顶着把羊羔扔在狼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