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胡兰成说,“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诗人沐浴在爱人的眼光之中,涨涨落落的心潮里也有了世间美丽的万物——玉的珠贝,青铜的海藻……千万尾飞鱼的翅。诗人沉溺在如此的幸福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今处何处:“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你看得我浑身闪耀着美丽,而我,在你的眼光里看见了我自己。那个孤独的诗人,如今就是你每一条动脉,每一条静脉,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是你的睫毛……因为我是你,所以我才是我。
结婚后三年,抗日战争爆发,诗人举家逃难到了香港,并出任《星岛日报》副刊的主编。在这乱世浮城里众人都在为生计辛苦奔波时,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座小洋楼,还有了个小菜园子,取名“林泉居”。
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幸福的生活啊。可是,诗人却很寂寞: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多么悲凉的话,他的激|情都给了雨巷的初恋,当细水长流的时候,诗人的心如鱼沉湖底,不为落花惊,不为波澜惊。而他的妻也很寂寞,穆丽娟对为他们写传的作者王文彬说:“家里像冰水一样,没有任何往来,他是他,我是我,书本第一,妻子女儿是第二。”
《七曜日》里说:“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她找到这个将她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的人。可是,她找到的那个人却是拿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瓶,把她装在里面,然后小心地盖上几颗鹅卵石,轻轻地铺上细沙,装满水,拧紧瓶盖。然后出去玩自己的去了。
诗人的心底里,一直还是忘不了初恋。
戴望舒的外甥女钟萸说:“有一部电影叫《初恋女》是戴望舒作词,陈歌辛作曲的。它这个里面就是说,忘不掉施绛年,他说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的梦中忘记你,现在就是我每天在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就是,幽兰是施绛年,他心里想的。穆丽娟是蔷薇,有刺的。”
当时这首歌一度流行,而诗人的妻子,这个被唱作蔷薇的女子,每每听到这首歌,只怕一个人要黯然神伤。
这首歌词从诗人留学法国之前1932年5月发表的《有赠》改编而来: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似乎,诗人不自觉地写下的诗,早就预见了今日,会在另一段感情中回味初恋之兰在心谷幽幽的芬芳。
尽管这段初恋早已荒芜,但在诗人心中的荒园里,一直都有兰草葳蕤。穆丽娟曾对人说:“我们从来不吵架,很少谈谈,他是他,我是我。从小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家庭和睦,环境很好,什么时候都不能有一点不开心。看戴望舒粗鲁,很不礼貌,我曾经警告过他,你再压迫我,我要和你离婚。戴望舒听了也没有说什么。他对我没有什么感情,他的感情给施绛年去了。”
1929年戴望舒出版的诗集《我底记忆》里,有一诗说他得不到那初恋的女子时的伤心:
忧郁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那个时候,他称他的心上人为小蔷薇,因为得不到她的爱,让他的心忧郁了。可是经年以后,蔷薇却成了他的妻,而那个离他远去的初恋,成了那一朵幽兰。这首怨愤的诗从似水流年里渡来,却正是在说他此时的妻,他眼中有刺的蔷薇。
穆丽娟等了五年,都等不到诗人的爱。1940年,她的哥哥因为汪精卫伪政权主办《中华日报》副刊《文艺周刊》而被人暗杀,穆丽娟得到消息之后痛哭流涕,戴望舒却当众呵斥她:“你是汉奸妹妹,哭什么劲?”这一点让穆丽娟深感受伤。其实以穆丽娟敏感的身份,戴望舒当众训斥恰恰是在帮她,但是她不能理解。
而半年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穆丽娟的母亲在上海病逝,戴望舒却扣下了报丧电报,没有告诉穆丽娟,也许是不想穆丽娟再卷进那个被人视为汉奸的家庭。在诗人的眼里,她是他的妻,就是独立的该保有干净身份的人。但是太过理性的决断,却狠狠伤了人情。一日,穆丽娟穿着大红衣服,被朋友说了一顿“你母亲死了还穿大红衣服”,此时她才知道噩耗。
他爱她么,也许爱,就像爱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要把她装到玻璃瓶里收藏起来爱,而不是把她当做一个女子一样爱。
大受伤害的她,典当了首饰,带着女儿赶回了上海。料理后事后,她决定放弃这段婚姻,独自留在了上海。
戴望舒此时急了,他知道尽管自己对初恋念念不忘,但他离不开与他成婚的妻。他赶回上海,跪下来求她,据说穆丽娟曾对他说过狠话:“我拉泡屎你吃了,我就跟你回去。”
而此时,上海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胡兰成想要把戴望舒留在上海办报纸,他派人跟戴望舒说:只要答应,就能保证穆丽娟回到他的身边。但是戴望舒拒绝了,不说爱国的原因,单是以强迫的手段逼她归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天后,戴望舒独自回到了香港。而此时诗人才知道,他爱她,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初恋。他心灰意冷:你离去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爱你,可是你又在哪里?戴望舒在1941年8月的日记中写道:“她说她的寂寞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不然的。我现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个时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没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为有事情去的,我哪里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闷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却不想到我。”
1941年元旦,穆丽娟收到了戴望舒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一封绝命书:“从我们有理由必须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预见这个婚姻会让我们带来没有完的烦恼。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许你将来会爱我的,现在幻想破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穆丽娟看后吓坏了,去找戴望舒的姐姐戴瑛。戴瑛觉得曾经以死Ъ施绛年跟他订婚的弟弟,恐怕又故伎重演,她不相信弟弟会真的自杀。她说:戴望舒已经自杀过一次了,他是死不了的。
但这一次,戴望舒真的服了毒。得不到爱情,他比初恋那一次的死意还要决绝。幸亏被朋友救了,但他的死志,没有换来穆丽娟的回心转意,她说:“今天我将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自始就没有爱过你!”
他终究挽回不了她的心,戴望舒不得不退让一步,双方办理了为期半年的分居协议,期间穆丽娟和朵朵的生活费由戴望舒负担。
在这半年里,他相信他还有机会,他不断地写信给她,把婚后一家人幸福的照片也细心地整理出来,寄到上海,希望能打动她。在相册的扉页上,他写道:“丽娟,看到了这些的时候,请你想到我和朵朵在等待你,等待你回到我们这里来,不要忘记我们。”
他又把自己的日记寄给她,希望她能看到他每天每天都在想她,她说她跟自己在一起很寂寞,那诗人就用自己最擅长的文字去安慰她的寂寞:
7月29日,晴:丽娟又给了我一个快乐:我今天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收到我送她的生日蛋糕很高兴,朵朵也很快乐,一起点蜡烛吃蛋糕。我想象中看到了这一幕,而我也感到快乐了。
30日,晴:下午出去替丽娟买了一件衣料,价八元七角,预备放在衣箱中寄给她。又买了一本英文字典、五枝笔,也是给丽娟的。……药吃了也没有多大好处。我知道我的病源是什么。如果丽娟回来了,我会立即健康的。
31日,下午雨:今天是月底,上午到报馆去领薪水,出来后便到兑换店换了六百元国币。五百元是给丽娟八月份用,一百元是还瑛姊的。
8月1日,晴:早上报上看见香港政府冻结华人资金,并禁止汇款,看了急得不得了。不知丽娟的钱可以汇得出否?……昨夜又梦见了丽娟一次。不知什么道理,她总是穿着染血的新娘衣的。这是我的血,丽娟,把这件衣服脱下来吧!
8月2日,晴,晚间雨:下午到邮局时收到了丽娟的一封信,使我比较高兴了一点。信中附着一张照片,就是我在陈松那里看到过的那张,我居然也得到一张了!
3日,雨:晚间写信给丽娟,告诉她汇款的困难问题,以及箱子不能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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