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昨晚
戴望舒
我知道昨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我们的房里一定有一次热闹的宴会,
那些常被我的宾客们当作没有灵魂的东西,
不用说,都是这宴会的佳客:
这事情我也能容易地觉出
否则这房里决不会零乱,
不会这样氤氲着烟酒的气味。
它们现在是已安份守已了,
但是扶着残醉的洋娃娃却眨着眼睛,
我知道她还会撒痴撒娇:
她的头发是那样地蓬乱,而舞衣又那样地皱,
一定的,昨晚她已被亲过了嘴。
那年老的时钟显然已喝得太多了,
他还渴睡着,而把他的职司忘记;
拖鞋已换了方向,易了地位,
他不安静地躺在床前,而横出榻下。
粉盒和香水瓶自然是最漂亮的娇客,
因为她们是从巴黎来的,
而且准跳过那时行的“黑底舞”;
还有那个龙钟的瓷佛,他的年岁比我们还大,
他听过我祖母的声音,又受过我父亲的爱抚,
他是慈爱的长者,他必然居过首席,
(他有着一颗什么心会和那些后生小子和谐?)
比较安静的恐怕只有那桌上的烟灰盂,
它是昨天刚在大路上来的,它是生客。
还有许许多多的有伟大的灵魂的小东西,
它们现在都已敛迹,而且又装得那样规矩,
它们现在是那样安静,但或许昨晚最会胡闹。
对于这些事物的放肆我倒并不嗔怪,
我不会发脾气,因为像我们一样,
它们在有一些的时候也应得狂欢痛快。
但是我不懂得它们为什么会胆小害怕我们,
我们不是严历的主人,我们愿意它们同来!
这些我们已有过了许多证明,
如果去问我的荷兰烟斗,它便会讲给你听。
白螺壳
卞之琳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我也不禁要惊呼:
“你这个洁癖啊,唉!”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像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叶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通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
玲珑吗,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叫多思者想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
【失恋·怅惘】
情死
徐志摩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
出世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
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
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
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
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运命的运命。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希望的埋葬
徐志摩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瑽,
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悽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悲思
徐志摩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回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觑盼,
诗意瑃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问谁
徐志摩
问谁?啊,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