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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江南药商 > 第六封却是与第五封一并寄到:

第六封却是与第五封一并寄到:

书信方寄,心中不宁。

弟自矜须眉,不习女工,­性­情乖戾,言语多无状,恐兄误会。

弟无才德,比之男儿惭愧,遑论工容,对之女子羞煞。徘徊其间,进退无度。

得兄如君,弟何幸矣。何以不自知足,更望一步?

望兄一心事业,莫以愚人为念。

这书信莫谷有时看起来便有些吃力,不知如何作答,延留数日不曾回信。

前些日平安堂孙先生与莫谷商量得一法,赵五等截人赠药,委实抢去不少生意,不如将计就计。

平安堂便张贴告示,并使宋九驾车满城吆喝,凡病家得赵五等赠送之北药,平安堂半价收回。

人贪小利,既为白来之物,留之无用,何不换取几文钱?纷纷前往平安堂。

平安堂自有郎中,自然要审方验货,言谈之间不免将赵五的郎中贬损一番。成|人难,毁人易,便有病家疑虑,却又在平安堂开方配药。

平安堂更使伙计为主顾计算,在某某堂配方付银若­干­,在平安堂则少付若­干­,主顾难免自认上当。

如此十数日,平安堂生意一日兴隆更胜一日。

眼见赵五已无能为,孙先生放心往徐州去了。

莫谷这日心情大好,便书信将此事详告君娘,想及君娘乔模乔样作男儿态,心中好笑。翻看来信,似乎君娘想更进一步,却不知如何相处,又退缩回去。

莫谷心中烦乱,将书好的信笺涂去,如此三番,无从落笔。

连着几日,有多人拿了赵五郎中的药方来退北药,有人一日往返数次,此后更是一日数十人,所退皆是贵药。

平安堂眼见不好,分明被赵五利用,徐先生急与莫谷金三商议停了此事。

金三本不满回收北药,吃孙四张十八的抱怨,此刻更加怨言一片。

莫谷道:“所以被赵五利用,是为半价尤高过我等进价,亦高过赵五进价。不若降至两折,看赵五终不能倒贴。”

金三更加不满,撺掇徐先生停了此事。

平安堂一落千丈,莫谷也情绪低落,更无心写信。

这日又接君娘来信:

两月已过,不见兄信。言语唐突,忝不自量,弟深悔矣。维求得君平安耳,更有他望?望君垂怜,“平安”二字足矣。自此之后,不复相扰。

信笺上分明便有泪痕。

二十六、舍得

平安堂告急。

孙先生急驰而回,晓得赵五招集商会庆功,此刻正在钱塘酒楼听着众掌柜一片赞誉。

孙先生便在平安堂里一人一人分别谈话。

徐先生是先进来的,正要检讨。

孙先生挥挥手罢了,道:“你新入此行,不能怪你,只将详情讲来。”听毕安排徐先生旁坐。

然后便唤金三,道:“你交游广泛,做事­干­练,熟知药材业务,不过对于运筹之术却未入门。”

金三道:“在下确实不通此道,所以要多追随孙先生聆听教诲。”

孙先生道:“左右不过倒贴几十两银子,却聚得多少人气!生意不能时时争利,要晓得‘舍得’的­精­髓,有‘舍’方有‘得’,只当作开店增加得几十两成本便是。”

金三便作恍然大悟状:“孙先生英明,果然是高瞻远瞩,金三真正是不可望及项背。”

孙先生便作不起脸,道:“此非你分内事,建议在你,决策本不在你。我所定之事自有道理,不可轻易更改。”

待金三出去,便着莫谷进来,责道:“你随我有些时日,怎生也不明白其中利害。”

莫谷道:“在下曾建议两折收进。”

孙先生斥道:“先是付五折,人已习惯,何人会两折退来?再道与卖出差价巨大,岂非让百姓指我是黑心店?”

莫谷低头道:“实未虑及。”

孙先生便又道:“运筹之术,便要站得高望得远,左右不过倒贴几十两银子,却聚得多少人气!生意不能时时争利,要晓得‘舍得’的­精­髓,有‘舍’方有‘得’,只当作开店增加得几十两成本便是。”

莫谷眼望徐先生,道:“这……”他不过管库,怎作得主,若是他以孙先生这番话对徐先生讲,岂非使徐先生感觉压在他头上?

孙先生不满道:“难不成我的话不对?”

莫谷道:“孙先生所见甚是,莫谷确实所虑不周。”

孙先生更加不悦道:“如此讲来,只要你考虑周到了,便能登高望远了?”

莫谷忙道:“不敢,莫谷未窥门径,哪里能像孙先生一样高瞻远瞩。”

听到此话,孙先生便也罢了,道:“如今人气散了,再聚却难。没个新鲜物事便不成了,看来论北货采购,孙四张十八也未见得比赵五便强。”

徐先生道:“学弟于药行确实不通,不过总觉得靠价格竞争终不成事。我这几日计算了一番,此处房租人事各项费用不菲,低价售药,便是红火的几日也只是摊平而已。”

孙先生与莫谷皆点点头。

莫谷道:“照方抓药,常用的主顾便能估出价格,只有制成成药,方不知其价。众安堂所以红火,除却店多牌老,只怕它成药名声在外也是一大优势。”

孙先生思索一刻:“好,你二人方才所言正是我这两日所思。开业之前原本便有运筹,待根基扎稳后将平安堂成药引进,如今正是时候。”

徐先生与莫谷对望一眼,不得不佩服。

未过多久,果然平安堂大批成药入市,宋九马车重新巡游,吆喝声响遍杭州。

药商会那面不为所动。病家不了解成药,所需者究竟不多,何况众安堂也有不少成药,名气更响,选取众安堂成药的病家比平安堂还多得多。

这次平安堂沉住了气,无论如何坚持下去。

三个月过后,来平安堂的病家便愈来愈多。

众安堂见状,同样雇一辆马车巡游杭州。从此两辆马车便成一道风景,一旦在街上相遇,车夫便扯着喉咙喊叫,此起彼伏。自然宋九的喉咙是无人可敌。

赵五却有几分坐不住了,买成药者日多,得利的是众安堂与平安堂,其他药号颇有怨言。纵然众安堂制药所需的北药也是他所供,但他也不能不顾在其他药号的买卖。无奈众安堂若不支持他,他也无可奈何。

沙仁心活,便常来看望莫谷。偶尔便流露出对赵五不满,另外自然想与莫谷作些地产生意。

莫谷自有进货处,一时不好无故断了,便道等一等。

却好孙先生看见,沙仁忙请安问好道:“久仰先生大名,不只肯否赏光小坐。”

孙先生便爽快与沙仁二人去了,谈些甚么自然无人知晓。总之孙先生回来吩咐莫谷道:“从此之后,江浙地产便从你师弟沙仁处进。”

莫谷道:“只怕沙仁处不见得便便宜,我怎好因为同门便徇私。”

孙先生笑道:“无妨,省却我等下乡收购的使费是一样的。”

二十七、闹柜

众安堂总店,一位五十多岁的病家吵吵嚷嚷,指着柜台伙计鼻头大骂。

柜台伙计一脸无奈:“此乃郎中的方子,我只管照方抓药。”

李主事点点头。

病家便揪住赵五聘的郎中,那郎中也一脸无辜:“店里无浙贝母,所以小可才拿川贝母替代。”

那病家一包药材劈头砸来:“我把你个害人的庸医,这贝母和那贝母是一样的么。”

郎中背书道:“川贝母:甘,苦,微寒;浙贝母:苦,寒。归肺,心经。化痰止咳,清热散结,功效是一样的。”

那病家骂道:“呸,你刚才讲有的甘,有的不甘,偏又讲一样。我在这店买了二十多年的贝母,你欺我不知么?便要原先那种大个的。”

郎中笑道:“其实川贝母虽然个小,其实效用还好些,不然也不会卖的贵。”

那病家更怒,气喘不定,骂道:“你你你,原来要卖贵的。”

周围主顾与路上行人看不过,纷纷围上来议论道:“这也太不像话,俗话道医者父母心,怎能只顾着生意。”

“你还不晓得,这郎中是药商赵老板雇来的,自然要先顾着生意。”

“浙贝母是此处地产,还能缺货?分明是专门卖赵老板贩来的外地货。”

“大家谁晓得这行里门道,还不是郎中写甚么便买甚么,柜台算多少钱便是多少钱。”

“这药材三天两日变价,只拿水旱蝗灾搪塞,谁搞得清楚?”

“可怜这老者都用了二十多年药,还治不好。”

那郎中见不是路,忙躲到店内。

那病家气喘吁吁,憋得面红耳赤,连咳带骂。

人群外挤进来一位后生,扶住那病家,嗔道:“早便使爷到别处看看,爷便是不肯,如今却好,喘成这般。”

那病家又喘又咳,已讲不得话来。

后生取出一个小瓶,唤病家服下。那病家长呼一口,面­色­舒缓许多,又就瓶喝得两口,便不大喘了,奇道:“儿啊,这是那来的神药。”

后生道:“便是平安堂的消咳饮,早唤您老人家去看看,您只道人家是外来的,生死不信。今日我自作主张便买了来,您老用的可好?”

病家乐道:“好,好。”

周围人便七嘴八舌起来:“真的神奇。”

“莫不是作戏?”“我看不象,方才老者咳喘得厉害,是装不来的,看上去还有­性­命之虞,何人会拿­性­命开玩笑。”

旁边一人便道:“讲甚么,这柳老者是我老邻居,二三十年的老哮喘。”上前扶着病家道:“柳二叔,可大好啊。”

病家点点头,那人便朝后生道:“你怎晓得便买此药,却不怕买错。”

后生笑道:“不会错的。”

那人摇头道:“二叔没去,郎中凭甚么给药?”

周围人便道:“不错,这病家不去,也能看病?”

后生道:“我只将爷的症状告诉伙计便是了。伙计道这消咳饮专治的哮喘。”

病家道:“儿啊,这药好是好,可不要太贵了,咱家贫用不起的。”

后生笑道:“爷莫担心,这一瓶用得五日,才五文钱,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病家乐道:“好,好。”

周围人便议论道:“原来买成药也不错。”

“那是自然,成药都是名家药方,哪象这不知何处来的庸医开的方子。”

“听闻是赵老板从江北聘的,还不知是甚么野郎中。”

“平常备些成药,却也不错,省得病急乱投医。”

“成药也好,功用价钱明明白白,又不用煎煮。”“可不,病急了熬药,便象屎急了造马桶。”

周围一片大笑,有人问后生道:“平安堂还有甚么好成药?”

后生道:“我也不晓得,只看见半只货架,怕不有几十种。”

便有数人向平安堂去了。

李主事脑子转得快,忙出门来道:“大家讲得在理,成药有成药的好处,咱们众安堂一般有复明膏六味丸这样的好成药嘛。”忙向那病家赔不是:“您老人家是这里老主顾了,又是您多担待些。这几日委实浙贝母缺货,我保证三日便来,三日便来。”

那后生道:“我爷被那郎中气得命差些去了,该怎生办?”

李主事道:“让他滚蛋。”又向那病家道:“您老消消气,二十几年老交情了,不能因为此事便伤了不是。今后还要常来光顾。”

那病家冷笑道:“那众安堂有消咳饮么?”

李主事语塞。

那病家冷笑着便去了。

二十八、烧店

这日狄大来得杭州,与莫谷同住在店中。

夜已三更,二人毫无睡意,灭了烛便靠在床上聊天。

讲起成德一行,委实惊险。

狄大却毫不知情,此刻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此番前来,一路上原本做过生意的商家无人理睬我,原来成德军将人家的东西抢回去了。”

莫谷劝道:“成德藩镇一向对抗朝廷,说不得甚么时候便会打仗,你还是离开为好。”

狄大道:“这个却难,我岳丈是成德军司药,还是他无极帮的一个香主。军职虽可辞去,这无极帮可脱不了,离开了便是叛帮,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的。”

莫谷道:“听闻帮主便是成德军节度使。”

狄大道:“可不便是,境内兵马使、各州刺史全由长老担任。在成德镇有职务者尽是帮中弟子。”

莫谷便道:“这样讲你也入无极帮了。”

狄大摇头道:“岳丈嘱咐我莫入帮,我便称是佛门弟子。成德对佛门还算客气,武宗灭佛,成德却不灭佛,听闻是想拉拢少林寺逃出来的和尚入帮。结果少林和尚没有来,却来了许多不会武功的和尚。”

莫谷嘲道:“佛门弟子怎会娶妻生子?”

狄大笑道:“这年月,被武宗强令还俗的和尚多着,娶过妻生过子又回寺中都不是希奇事。”

莫谷忽想起一事:“那年移回去的石斛葛藤如何?”

狄大笑道:“石斛自然是死了,葛藤却活着,也未见与当地的葛藤有何区别。”

莫谷笑道:“你做的好事。”

狄大道:“橘生淮北为枳,怨不得我。”

却见窗外火光闪起。

莫谷开窗,见几条黑影执着火把正准备四下放火。

莫谷大喝一声有贼,一个“飞天蘑菇转”转到窗外,照那贼便踢去。

那贼皆蒙着面,也会些功夫,避将开去,呼哨一声,四人围住莫谷,两人自去放火。

那蒙面贼才到窗下,呼的一盆水泼来,便熄了火把。跳出一个大汉笑道:“吃佛爷一掌。”便是狄大。

莫谷边转边笑道:“第一招,怒打蜂巢。”

那蒙面贼一愣:“好古怪的招数。”便遭狄大一掌拍在肩头上。

莫谷笑道:“第二招,密炙熊掌。”果然狄大那一掌是拍在那人骨头上,手掌反倒震得生痛发热。

围攻莫谷的众贼只见着他一转便飞出去,哪里用着掌法,却不知他在为狄大报招数。

众贼见莫谷轻功虽好,却只是逃命,大着胆子欺进身去。

莫谷忽然来一招“五花拳”,登时将一贼的鼻子打花。

狄大一看,不甘示弱,也一掌向眼前那贼鼻子拍去。不防打横里那贼狡猾,将火把伸在狄大掌前。

狄大立即缩手,道:“乖乖,真的要炙。”使出二师叔武大戟的大戟拳,十分刚猛。两贼被逼得节节后退。

徐先生那房的窗户开了一半便关紧了。孙先生房中毫无动静。店中便无别人住着。

莫谷笑道:“好,还是二师叔的管用。”也使大戟拳。

然而他使出的大戟拳却没多少威力,反遭四贼逼迫,挨了一脚。

莫谷呼道:“还是我的蘑菇转管用。”四下逃窜。

那众贼哈哈而笑,更将他围住,腾出一人去放火。

莫谷无奈道:“看来还得打。”再用红花拳和五花拳,又是轻巧有余,威力不足。

眼见三人围得近了,各持火把刺来,那一贼子专门腾出右手,专等莫谷再转时抓他脚踝。

莫谷其他的拳法皆用光了,只得用掌门师父的国老拳,平素大家都讲这拳法慢吞吞,和稀泥,谁知行也不行。

莫谷只得使出国老拳最后一招“调和诸药”,步走九宫,双手虚抱成环,用力一转。

说来也怪,居然将三个贼子的火把搅在一起,莫谷一个“飞天蘑菇转”转出去,见三贼各拿火把刺中了自己人。

三贼被烫,衣服着火,疼得呲牙咧嘴,呼哨一声,奔出门便跳进河里。余下三贼也急忙丢下火把便跳河逃走。

孙先生房中便亮起灯,孙先生披衣出门,打着呵欠道:“甚么事,怎生这吵。”

徐先生也出来,道:“似乎是歹人要烧店。”

孙先生奇道:“怎会如此?”

莫谷道:“也不晓得是甚么人,报官去。”

孙先生四下望望:“没烧得东西,报甚么官。八成是赵五所为,明日再议。”又打着哈欠入房去了。

莫谷对狄大笑道:“看来还是师父老人家厉害,招式­精­妙。”

狄大摇头道:“你这蘑菇­性­情或者适合,我还是用大戟拳的好。”

二十九、武举

汴州武举考场,刘寄奴与一­干­武生正在应试。

他的岳父自在家中与赵五饮茶。

赵五道:“刺史大人身体是老而弥坚,宦途是步步高升,待得刘兄高中,其时翁婿俱荣,便是一段佳话。”

那刺史笑道:“刘郎配得好丹药,老夫觉得­精­神是越来越好,这也亏了贤侄你四处收罗仙药。”他将丹药献与宣武军节度使,交情弥深。那节度使奏报中便举荐他升任汴州刺史。

赵五自然客气几句。

那刺史道:“听闻贤侄在杭州生意却有些不顺。”

赵五长叹一声。

孙先生设计,使了多人到赵五的郎中处闹事,无一不是药方中缺了浙贝母、水半夏等地产药材,众药号吃不消,便统统将赵五派去的郎中打发掉。不消说,自然是沙仁断了货源,这小子居然背后Сhā刀。赵五回头想也正常,他当初Сhā得小张,今日便Сhā得自己。

自己同门的孙四张十八等皆来抢他北药生意,何况别人,商场无父子嘛,除却自己信不得任何人。

赵五风浪经得多,便不怪任何人,生意场中本是寻常,只怪自己霸市时太得意,中了反间计。

赵五自然不会退让,便招黑道上的水寇朋友凿沉了孙四的两条货船,只是烧平安堂时出了些意外。

眼见杭州难以立足,赵五方退回汴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赵五便在心中串了长串的名字:孙四、张十八、金三、沙仁、孙先生、众安堂的三位主事、各店掌柜……

那刺史既然问起,赵五便道:“小侄为大人收集仙药,不想得罪了些许小人,不妨事。”

那刺史道:“既然是因为丹药的事,便与老夫有关了,且将详情讲来。”

赵五哪里能讲,便道:“此事怎能劳动刺史大人。”

有家丁喜滋滋来报:“姑爷的举石过关。”

刺史点点头,只管饮茶。

赵五道:“刘兄武功了得,应科举自然手到擒来。大人深谋远虑,使他到杞县做得一年捕头,更增资历。一旦登了龙门,前程不可限量。”

刺史只是微微笑道:“这武举重的是弓马­射­箭,刘郎只练得两年,尚未娴熟。”

果然不久那家人慌慌张张跑来。

刺史道:“弓马比过了?”

那家人道:“比过了,姑爷比得……”赵五道:“如何?”

那家人迟疑道:“从马上掉下一次。”

内宅一阵噪动。

那家人忙道:“不过姑爷功夫好,没摔着,是双脚落地的。”

刺史哼一声道:“少见多怪,那便是马术高明。”

家人明明看见刘寄奴控马不住,一头栽下来,幸而空中急转,手脚撑地,不曾啃泥。老爷说是马术高明便是高明吧。

刺史便问道:“­射­箭如何?”家人本想道不好,却再不敢乱讲。

那刺史便问:“究竟有几箭脱靶?”家人道:“老爷英明,有三箭。”

那刺史无动于­色­,问道:“其他武生如何?”

家人道:“善­射­箭者却多,全中者便有五六人。”内里一片叹息。

那刺史笑道:“你们乱叹甚么气。”对家人道:“再去探来。”

赵五笑道:“如今大人可以安心了。”

那刺史嘿嘿一笑。赵五忙道:“小侄不会讲话,大人根本便是稳坐钓鱼台。”

刺史笑道:“贤侄的功劳也不小。”赵五此番自然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

不久那家人飞马赶回来,人未进来声音便先到了:“恭喜老爷,姑爷高中了。”

合宅一片欢呼,开始布置迎接新举人回家。

那刺史依旧神态自若的饮茶,问道:“共取几人?”

家人道:“共取了三人。”

不久喜报到来,道刘寄奴负重异等,­射­箭三箭穿靶心而过,当选入京应武科试。

赵五也来恭喜道:“刘兄已中举人,大人该张罗送刘兄进京应试了。”

刺史嘿嘿道:“罢了。京城不比汴州,有个武举人的身份便可。”

赵五便道:“那举荐之事?”刺史闭目道:“由宣武军办吧,我不能徇私嘛。”

赵五便道:“大人过问一声总不算徇私。您老虽然身体康健,也不希望女儿远离身边吧,夫人也舍不得的。便算真的离开了,终归要离得近些。这苏杭也还可,若到了边州苦寒之地,小姐千金之体怎能受得?”

刺史依旧闭目养神。

赵五道:“再讲这丹药配制,所需的关键药材多在江南。原本小侄还可代劳,现下采办却不易了。”

刺史的眼睛便睁开了。

三十、榜样

天台山中百草门那块巨大的棋盘边,掌门人甘草和儿子甘遂准备对弈。

这日喧嚣方过,便显得格外宁静了。

甘遂带着几名小师弟清理棋子棋盘。甘草得空便与一旁的云娘李路讲话:“这烂柯老道升天去了,便无人陪我下棋。左右甘遂也不是对手,每日还需面对他一个人,着实无聊啊。”

李路忙道:“弟子也不是对手。”

甘草哈哈笑道:“哪个会来找你?你们这些弟子中,也只甘遂莫谷还能陪我下一下。”跟着道:“莫谷却有两年多不曾回来吧?”

云娘撇撇嘴道:“莫谷如今得意,哪里想得到师门。”

李路嘿嘿一笑,云娘便觉浑身不自在。

甘草道:“今日你等这批师弟出师,正好可听听师兄们如今状况。”

云娘便道:“狄大依旧为成德军买办,数月前却曾来杭州,还见得一面。莫谷便在杭州,离得最近,偏无往来,只听闻他如今在平安堂得意的紧,虽说只是药库主事,却事事皆要Сhā手,那孙先生对他言听计从,行里人讲他是背地里二当家,戏称­阴­二阳四,那掌柜的徐先生却被人称做阳二­阴­四。”

甘草却摇摇头:“不好,不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莫谷本不是个贪权之人哪。”

云娘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喽。平安堂如今好威风,风头快要盖过我家众安堂了,杭州城的药店纷纷抢着要进平安堂的成药,全要看莫谷点不点头,好不得意,只怕如今我打他门前过,还看不见我呢。”

李路道:“莫谷本便负责运筹,那孙先生不在时,自然要管事,只是无有这等职位,对外只道是药库主事罢了。甚么人乱嚼舌头。”

云娘怒道:“你讲我么?”

李路嘿嘿道:“你自然不会这般讲莫谷,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

云娘白他一眼,道:“哪里道听途说,是沙仁师弟讲的。”

李路呸一声:“那小子的话你也信。他霸占人家姑娘,到现在还不娶,百草门怎会有这等东西,今后莫唤他师弟。”

甘草道:“此事我亦耳闻,究竟如何?”

云娘道:“那沙仁讲的却不同,照他讲却非他不肯娶,女家也肯了,是那女子抵死不嫁,如今在天台不肯到杭州去。”

李路道:“强占了人,便要人家嫁么,岂有此理。”

云娘叹道:“这却也是。”便不再言语。

甘草道:“其他人呢?刘寄奴呢?”

李路虽然听到这名字便生气,但师父问起,他也无奈,便道:“天晓得。”

云娘望望李路,李路哼一声道:“晓得便讲吧。”

云娘道:“刘寄奴中了武举人。”

甘草哦得一声直起腰来。

李路讥道:“他中得,大家皆中得。”

甘草得意道:“我百草门人想中武举,自然不是甚么难事。”对几名今日方出师的小徒道:“你等可听见了,下山之后只要努力,你刘师兄莫师兄便是你等的榜样。”

李路怪笑道:“皆要学那薄幸。”

甘草忙咳嗽两声道:“要做事,先做人,你等一定要修身立德,记得么?”

那几名小弟子齐声道:“谨记师父教诲。”

甘草着小弟子们退下了,方问李路道:“金娘如今情形若何?”

李路摇头道:“不好。原本已康复,不想我与银娘去杭州,她不知何处听得那刘寄奴消息,竟又复发,只比前次还重。整日里只会一句‘刘寄奴负我’,如今银娘寸步不敢离开。”

甘草摇头道:“孽缘,孽缘。”

云娘心里也不自在,望见甘遂娘子正将孩儿抱出来,忙上前逗弄道:“师父可与孙儿取了名字?”

甘草笑道:“唤做甘露。”

云娘笑道:“好甜的名字。”

甘草便与李路道:“如今银娘已满服,是否预备成婚?”

李路便道:“便想秋后,正欲请师父主持。”

甘草点头道:“你等众师兄弟已皆要成家,莫谷如何?”

李路道:“莫谷事多,不但进货运筹,那日打退来烧店的歹贼,如今还兼守店,过于劳累,身体却不大好。”

云娘抱弄那婴儿走将来,笑道:“如此劳作,正需有个娘子照应。”

李路嘿嘿笑道:“他来信中却提及一位女子。”

云娘淡淡道:“是么?”

李路道:“他道与那女子是兄弟论交,这男女之间哪有甚么兄弟情分。”

云娘不悦道:“何种道理?我和你等不是师兄弟同门情谊么。”

李路笑道:“那姑苏女子可不是同门。”

云娘低头自去逗那婴儿。

三十一、游船

西湖游船上,沙仁宴请几位百草门刚出师的师弟。

这几名少年方出天台山,自然对杭州风貌又奇又爱。

沙仁道:“莫师兄事务繁忙,往常又从不肯出来应酬,便只能由我做东了,粗茶淡饭,诸位师弟莫嫌弃。”

那几名少年已是感激不尽。

沙仁道:“陆六阮风两位师弟来我镇痛堂帮忙,我多少还能有些照应,只是店小委屈二位了。”两人忙站起来谢过。

沙仁道:“封师弟是云娘师姐亲自挑选进众安堂的,自然是优等的。成师弟去的广和堂也要比我这店大,前程皆不错。”

一条花船相交而过,船上姑娘花枝招展招呼沙仁:“遮莫不是小沙老板,今日游湖怎不来照顾奴家生意,莫非忘了奴家。”

沙仁笑道:“晚间便去,莫教坏了几位少年。”

那姑娘喜道:“如此奴家便等你了。”

四名少年看着花船过去,眼睛发直。

沙仁道:“苏杭天堂,只要你等努力,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几名师弟羡慕道:“我等尚不知苦修多少年,才能做到师兄今日这一步。”

沙仁道:“我这算甚么,刘师兄中得武举人,又有泰山撑腰,眼看便能得着官职,那才是风光八面。”

那成师弟摇头道:“刘师兄翩翩俊男,又得师父偏爱,传了他长生不老的仙方。你看我等尊容,哪里能有小姐看得上?还不如师姐妹,能嫁个好人家。”

沙仁笑道:“女子更要容貌了,云娘师姐不单才高,生得又美,众安堂老板才会聘她做媳­妇­。若长的丑,有才也无用。”

几名师弟笑道:“师兄讲的是,好歹我等男子还可以不靠脸面。不过话说回来,天台的女儿家哪有长得差的,若是能穿着杭州女子的衣裳,只怕比她们更美些。”

沙仁便想起德福堂掌柜的侄女,生死不肯来杭州,只每日看着孩儿,素衣粗裳,象老妈子似的,活活糟蹋那身段容貌。

又该回去看儿子了,沙仁便想,随便也给她买两匹丝绸做衣裳。

前来与沙仁提亲的人家可不少,她若是再执拗,可就要娶别人了,莫怪我狠心。

沙仁生意顺利,便此事让他心中终是耿耿于怀。他生来便不曾见过负心的父亲,母亲无法养育,便将他送与国清寺。

如今若娶旁人,虽说负心人不是自己,然而自己儿子不是无父便是无母,儿子又遭受自己的命运。

沙仁苦楚只能留在自己心里。

赵五退出杭州,那些从江北来的郎中也散了。

沙仁乘机派得郎中,进驻各店,专卖镇痛散丸。不想生意却一般,品种不多,支付郎中的薪水便不上算,幸而他机智,与孙先生商议,代卖平安堂成药,从中抽利,这方持平。

好在沙仁主要经营地产药材。

如今小张老板去了,前来杭州做地产药材的山农药商却多了,只是人虽多,却皆是小本生意,价格下不来,大宗买卖还是沙仁的。

平安堂蒸蒸日上,据称孙先生运筹有术,在苏州扬州江宁一带也日渐扎根。沙仁也看好成药前景,便招两名师弟前来制药,逐步可替代平安堂的成药。平安堂名气响亮,沙仁自然比不过,但名称相似,功效相同,卖的价低些当有人买。

那当年在德福堂的老郎中便从绍兴来到杭州,自然不便称杭州名医了,便改称绍兴名医,专门指点诸位郎中。

这一般郎中读医书,诊脉看病还算在行,做生意可就不会了。

老郎中便指点如何观察病家家境,购药心理,病症缓急,何种人当选细贵药物,何种人便用粗贱药材,何种人当推平安堂成药,何种人可做将来自制成药的主顾,如此种种。

众郎中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果然生意便有起­色­。

如今泛舟清波,听着四位师弟敬仰,沙仁心情大好。

沙仁饮一杯酒,笑道:“外人只道运筹之术如何神奇,更将孙先生称做奇人,其实运筹人人皆会。”

那成师弟忙道:“这么讲我亦能会?”

沙仁笑道:“倘若此间船沉,诸位又不通水­性­,一人只得一块木板,岸上人虽多,四周无船,怎生才能到岸?”

封师弟道:“我抱块木头,随水流飘去,总会到岸。”

成师弟道:“这湖中水流缓慢,不知何时方能飘得到岸。我初学泳时,长者教我一术,将衣裤两头扎紧,中间吹气,便成一筏子,可划向岸。”

陆六阮风笑道:“那不成光腚,着岸上人看笑。不若呼救。”

沙仁笑道:“你便呼救,只怕无船,难得有人来救。”

成师弟便道:“师兄如何到岸?”

沙仁笑道:“只需拿块银子,迎着日光晃动,怕不有人纷纷下水来。蛾趋光,人趋利,只需投其所好,使其见利忘害,这便是运筹之术。”

三十二、暗查

平安堂如今好不红火,不单柜台主顾不绝,便从周边州县乡下来的药店采办一日也有五六起。虽只一家店,这生意却比众安堂十数家店相加还大。

前来希望供货的药商自然更多,莫谷一视同仁,看质论价。

这日一位药商拉住莫谷悄悄道:“我行今年所进元胡血参生地量大,老板特许在他人底价之外,提出一成由我自主,情愿与主事共享。”

莫谷道:“甚么话,我岂能私吞。既然便宜,便降一成价。”

那药商道:“不是这般讲。你平安堂所需量大,又是现银付账,所以我情愿让利。但帐上价格却不好变的,不然其他药房便也要我照此价供给。”

莫谷道:“此事容我秉明孙先生。”便入内与孙先生商议。

孙先生踌躇道:“此也有道理,既然人家情愿让你,你拿去便是。”

莫谷道:“我主管药库,便须清廉严明,不然此后如何做事?这让利我个人是坚不取的。”

孙先生道:“平安堂能至今日局面,大家辛苦,不若便作为与大家的奖赏。”

莫谷道:“如此我无异议,只我个人断不要一文。此事我还是避嫌的好。”

孙先生便道:“如此便使金三去。”

金三便去与那药商商议,共三十两银,药商自留十两,所余二十两怎生分派莫谷便不得而知了。

孙四与张十八却心中不满,原本北药皆从他二人手中采购,如今与莫谷交易的不下七八家。二人便在金三面前诋毁莫谷,讲莫谷压价索贿,金三便将情形讲与孙先生。

孙先生笑道:“怎会如此,莫谷若想中饱私囊,甚是方便,他上次不是主动避嫌么?”

金三道:“是不是他故意做作谁又晓得?孙四讲他的红花价便低过某某。”

孙先生道:“四弟果真如此讲?”

金三道:“先生明察秋毫,金三哪能哄你。”

孙先生心中便有些疑虑。又想莫谷负责药库,难免得罪些药商,金三与孙四同门,帮孙四讲话也是自然之事。那沙仁却是莫谷的师弟,倒看看他怎样讲。

地产药材莫谷同样择优而进,沙仁也不能没怨言。但他当年从国情寺逃难,是莫谷恳求掌门人和几位师叔才冒险收留了他,后又介绍他进德福堂。

沙仁却记得恩,便道:“师兄对我一向照顾。”

孙先生心中疑虑更大,唤来徐先生。

徐先生道:“帐务上自然是看不出甚么。其实莫谷人十分勤劳,身兼数职,皆是重要职责,孙先生不在时,他也帮得我许多,不过年轻,有时运筹难免自以为是,霸道些。”

孙先生道:“你是掌柜,怎能让他?”

徐先生委屈道:“我虽是掌柜,但他负责运筹,只受你约束,我管不得。”

孙先生心中便不安宁,安排宋九暗里调查莫谷。

各药店皆来进平安堂的成药,便新买一辆车马送货巡城,宋九便专为孙先生驾车往来徐州,如今只有宋九的话最可靠了。

过得数日,宋九得间便与莫谷闲谈,吹捧几句,请莫谷品评诸人如何。莫谷无心,便品评一番。

宋九来回孙先生的话道:“行里人背地里唤莫谷­阴­二阳四,唤徐先生阳二­阴­四,讲莫谷事事Сhā手,才是真正的二当家。”

孙先生道:“这话乱讲了,敢是大家不晓得运筹的事,这运筹自然涉及方方面面。”

宋九道:“我今日与莫谷谈话,他将店众诸人点评一番。讲金三­精­明有余,才学不足,只是武将之材。”

孙先生点点头。宋九道:“莫谷讲徐先生不通生意,­性­格懦些。”

孙先生蹙眉道:“话虽不错,徐先生究竟是他上司。”

宋九道:“那莫谷觉得自己又有才学,又通药行生意,是文武全才。”

孙先生冷笑道:“他便无毛病?”

宋九道:“莫谷讲自己毛病在于不会逢迎上司,只认理不认人,不会使手段,自己身兼三职只得一份薪俸,也不会为自己争利益。你听这是讲自己毛病还是夸自己呢。”

孙先生不满:“不是一月加了他三钱银子吗,当面不讲,背后不满,这阳奉­阴­违便是大毛病。他如何讲你。”

宋九道:“他对着我自然照好的讲,讲我善与人交际,眼界要高,又关心朋友。”

孙先生道:“这却是他有眼光处,你虽说只有一辆车,大小也是做过老板的。”

宋九道:“那莫谷竟然还点评你。”

孙先生不悦:“太狂了,他有甚么资格敢点评我。”

宋九道:“他讲先生有才学,懂生意,只是终究文人脾气,想法总是单纯些,不是商人­性­情,对药行不熟,耳根又软,他想做什么先生一定照办。”

孙先生大怒:“小子狂妄。今后不许他再谈甚么运筹。”

宋九犹道:“莫谷还道同住店中,晚间值夜,两位先生的那点癖好清楚得很。”

三十三、讨帐

徐先生此刻坐在一家商号里饮茶,一旁是莫谷,那商号掌柜主事皆在座。

莫谷道:“请掌柜便唤陈五出来。”

那掌柜道:“陈五外出苏州,暂不回来。”

莫谷道:“掌柜既然在,便请掌柜付账。”

掌柜道:“区区二十来两帐,值得平安堂掌柜主事来讨。只今日手头不大便当。”

莫谷道:“掌柜休要推三阻四,莫不成有心病?”

十数日前,青山商行到平安堂来进一批交泰丸,采办陈五道一时急需,货送到付账。原本是宋九所辖之事,宋九­精­明,熟悉杭州路道,晓得那里蹊跷,便不肯送。

自那日孙先生听了宋九言语,寻来莫谷责备一番。那宋九传话虚中有实、断章取义,却教莫谷本一番好意,却无处申辩。自此孙先生便不再信任莫谷。

扬州平安堂分店开张,孙先生使金三去任掌柜,便着宋九在杭州作柜台主事。

那陈五便冷嘲热讽:“偌大的平安堂,居然连区区二十两的生意也不敢做。”

宋九嘿嘿笑道:“我这里柜台货少,你若要货去寻药库莫主事。”

莫谷道:“生意终究要做。”孙先生去了扬州,徐先生不置可否。

陈五道:“此处有我一张当票,可作抵押。”

徐先生看那当票,注明玉瓶一只,原价五十两,当银十两,十日内日息三分,十日后按三十两计当,过得二十日便是死当。徐先生便收下当票。

不想三日陈五未曾来换当票。莫谷心道不好,便到当铺来寻问,这当铺虽认下当票,却要陈五亲自来取,讲此乃与陈五定好的规矩,立字为据。

徐先生便与莫谷寻到这青山商行,看所租的门面尚可,货物往来南北,便放下些心来。

那掌柜便道:“徐掌柜若不放心,不妨将我货物拿去相抵。我此处有上好的绍兴美酒,一瓶便值一两银子。一坛三十斤,足抵货款。”

莫谷道:“甚么酒,居然这等价,便新丰兰陵杜康葡萄也无此价。”

掌柜拿一瓶开了封泥的酒,倒得一杯与徐先生。

徐先生品尝一口道:“果然好酒。”便与掌柜论起酒经。

莫谷依然要帐,道:“我药房要酒何用?再道这价格着实不敢领受。”

掌柜不悦道:“主事居然如此轻看我青山商行。”取来纸笔,立下字据,十日内付账,过的十日,加付五两。

莫谷皱眉道:“难道偌大生意便无现银?”

掌柜从怀中取出五两银子道:“既然主事一再相催,这五两便先拿去。象我这等掌柜,出门身上还少得几两银子?忒看人轻些。”

莫谷心道:“这交泰丸不过黄连与­肉­桂心所制,成本尚不足五两。是我主张售货与此,总需先讨些银子回去。”便伸手接来。

徐先生笑道:“莫主事多心了。掌柜一时手头不便,怎好拿人家的零用钱。”从莫谷手中取回交与掌柜,笑道:“男人出门怎可没点银子,何况是掌柜身份。”

掌柜笑道:“徐先生却晓得男人需用。”

徐先生便将当票交还,取了借据。

莫谷从座上长身站起,一旁青山商行的几位主事不自觉一抖。

莫谷好生奇怪,看那几人皆不肯拿眼光对视来,便告辞时,几人也是含含糊糊。

不想过得十日,再去讨债,却是人去屋空。

莫谷觉得蹊跷,仔细想来,那几人的身形却与烧店的歹徒有几份相似。

徐先生这也晓得上了当,便责备莫谷主张售货,这二十两银子便要莫谷归还。

莫谷心道:“当票是你收下,我欲要五两银子是你不要,不然本钱便回来了。”心等孙先生回来解决。

不想孙先生事忙,只听了徐先生之言,回信便要莫谷偿还。

莫谷哪里有银子还。他一向清廉,不曾贪的一文,只每月八钱银子薪俸,留不下多少。

徐先生便扣下莫谷当月的薪俸。

莫谷本来便白日辛苦,夜间守店,身体早已劳乏,如今更遭一气。当夜愁闷无可排遣,心力交瘁,只觉胸口一涌,便咳出一大碗鲜血来。次日挣扎起来,依旧咯血,几名伙计望见,寻郎中相看,竟道是肺痨之疾。

徐先生与宋九更加容不得,莫谷只得辞了工,空手出得平安堂。

行到钱塘江边,望着江水东去,无限感慨。心潮一动,便是咯血不休,莫谷便任鲜血随江水东流而去。

三十四、送别

钱塘江边钱塘郡亭,秋雨如丝,似下似停,云娘雇的一辆马车。

此刻莫谷血气翻涌,不敢直对云娘。

云娘叹道:“我晓得你心中委屈,只现下万事莫想,安心养病,何苦来糟蹋身子。”

莫谷点点头。

云娘道:“人生一世,多少事由得自己。何须如此要强?”

莫谷黯然道:“我只今痨病缠身,还不知能拖的三年两载,还能要强甚么。”

云娘道:“山中最宜养生,安心养得一年半载也便好了,至于将来,还怕没得前程?大不过众安堂还少得你位置。你便肯三年不来见我!”眼泪盈盈,“究竟我何处得罪你也?”

莫谷道:“我并非有意不去望你,只无事不登三宝殿。”

云娘道:“便不谈曾共患难,只同门多年情份,也值不得你大驾光临?”

莫谷又要咳嗽,强忍住了,嘴角渗血。

云娘忙道:“你看我,怎生又惹你,再不谈也。”取手帕来为莫谷拭血。

莫谷轻轻推开:“男女有别,不敢劳动。”自行拭去。

云娘气苦,将泪水止了,打发马车上路。小坐片刻,正要回城,有一少年书生匆匆而来作个揖道:“敢问此处可是郡亭?”

云娘心道:“莫非你书生不识字?无事搭讪。”

一旁女婢道:“正是。”

那书生四下张望:“怎不见人?敢问姐姐可见有人离去。”

女婢道:“书生问得甚么人?”

云娘嫌女婢多口,扫她一眼,却见那书生身形清瘦,声音又细,便是个女子,笑道:“姑娘请坐。”

那书生吃惊道:“夫人何以识得在下身份。”

云娘笑道:“一望便知。”那姑娘便红了脸。

云娘听她苏州口音,心中一动,笑道:“姑娘莫非来送莫谷?”

那姑娘便是杜君娘,望着云娘,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姐姐是莫兄的……”

云娘抿嘴笑道:“我是他同门。”

君娘也轻轻一笑,道:“莫兄尚未到来?”

云娘道:“已离去了。”

君娘一下子站起来,此刻秋雨渐浓,甚么也望不见了。回头急问云娘道:“夫人,莫兄状况如何?”

云娘黯然摇头。

君娘颤声道:“果然是肺痨?”

云娘道:“大约便是。他动了怒气,肝火乘肺,再加虚火上炎,病征与肺痨无异。”

君娘流泪道:“才道将莫兄接去苏州,央唐掌柜请名医相治。如今怎生是好?”

云娘道:“此病唯需静养。天台清静,最是宜人,便让他安心静养,莫去相扰吧。”

君娘叹口气:“如此便音讯亦不通也。”

云娘道:“我这里常有采办进山,姑娘若需消息,便往众安堂寻我云娘便是。”

君娘叹口气点头道:“原来你便是云娘姐姐。在下杜宇,小名君娘。”

云娘微笑道:“莫谷还曾提及我?”

君娘道:“君娘一向自认男儿,莫兄曾道同门中便姐姐不让须眉。君娘便心道姐姐却和君娘一般喜作男儿状,哪知却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云娘笑道:“甚么美人,左右不过平凡女子。”对君娘道,“姑娘果然便名杜宇?莫不是杜鹃。”

君娘脸红道:“姐姐果真好生厉害。杜宇是我读书交友之大名,杜宇便是杜鹃。往常内外走动,双名各用,多少人以为是龙凤双胞,便只姐姐与莫兄慧眼。”

男女骨格大异,云娘习得针灸之术,自然看得清晰。云娘便问道:“姑娘何时得的音讯,赶来杭州?”

君娘道:“久未得莫兄书信。苏州亦有平安堂分号,得知变故,宝通行唐掌柜着伙计与我来请莫兄。到得平安堂,问不得消息,只好与伙计分头寻各药店问讯,还是众安堂一小伙计晓得,忙忙赶来,不想还是迟了。”

云娘道:“也只封师弟晓得,难为你找得着。不过到得苏州,只怕还要劳心,却不如回天台。”

君娘悠然向往:“想来那天台山也是神仙之地,不然何以出得莫兄和姐姐这等人物。”

云娘笑道:“这话却也不错,天台果然便是地灵人杰。只我便是杭州城人,进山学艺,所以只是个平凡女子。”

君娘笑道:“莫兄曾道总是讲不过姐姐,今日领教了。”

云娘淡淡道:“原以为莫谷最讲求男女之别,想不到却对你讲这等话,可见心中格外看重。”

君娘道:“莫兄将君娘视为兄弟,没甚么男女之别。”

云娘笑道:“是妹妹吧。”

君娘皱眉道:“这又有甚么不同?”起身站立,便觉脚底生疼,走了半城路,此刻方觉得。

三十五、索债

钱塘酒楼,赵五又坐在当初的位置,冷笑道:“我赵五又回来了。”

两侧原先药商会的药店掌柜们,有的毕恭毕敬,有的低头不语,看面目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却是或青或白。

赵五道:“落井下石嘛,人之常情,哈哈。”

有的掌柜便道:“赵捕头,小人也实在是无奈啊。主顾们在店前闹事,小人店小利薄,实在经不起,哪晓得是平安堂运筹的计策啊。”

多人附和道:“正是。”

赵五拿手指敲着桌子,心下盘算:“商场如战场,原本便是尔虞我诈,各尽手段。这些人与我赵五非亲非故,顾着自家利害,自然是顺风草,今后还是我赵五的跟屁虫。唯有孙四张十八金三不念同门之谊,最是可恶,同做北药,这才是敌人。”他赵五面子折在平安堂手里,平安堂自然不会放过。

众掌柜心随着他手指上下蓬蓬得跳。

良久,赵五道声好。众掌柜忙看向他。

赵五道:“算了。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你等不是有心害我,我赵五不是个没心胸的人,我便放你等一马。”

众人道:“赵捕头宽宏大量。”

赵五便道:“小沙掌柜来也未来?”这小子背后Сhā刀,不能放过。

站起来的却是镇痛堂的阮风,道:“沙掌柜不巧去拜会刘大人了,便派在下来。”

赵五怒道:“他居然敢不来?究竟是甚么刘大人,倒要领教。”

阮风得意道:“便是沙掌柜与在下的师兄,新任钱塘县尉刘寄奴大人。”

赵五登时语塞,心道:“这小子真正滑溜,我却忘记他与刘寄奴这层关系,如今拿他却难办了。”

赵五便道:“我如今已退出商界,为国效力,便不能记着从前的恩怨,挟私害公。”话锋一转,“不过,听闻平安堂欺行霸市,所作所为有违国法处,你等可知晓?”

众掌柜明知他要找平安堂的麻烦,却不敢乱附和,这万一弄不好,诬陷之罪可吃不消。

赵五自然明白,便道:“平安堂车马巡城,喧哗市集,有不轨之意。经本捕头查实,孙四张十八与武宁乱军往来过密,其与平安堂往来货物许多便是为武宁叛军筹集银两。不知诸位可有与他二人往来的?”

武宁军镇所便在徐州,这年军乱,赶走了节度使,刚刚平复了。

众掌柜打一寒战,这顶帽子太大了,哪个敢戴,异口同声道:“没有。”

赵五道:“如此便好。”又道:“这平安堂难免有销赃嫌疑。诸位好自为之。”狂笑中去了。

众掌柜低声议论道:“赵五分明便是回来寻事的。如何是好?”

有人道:“他不过一名捕头,真敢这样罗织罪名,铲了平安堂?”

另一人摇头道:“平安堂根基在徐州,赵五难不成还能动得了。”

其他人道:“他便动不得平安堂,总动得你我,何必这样不识相,暂时与平安堂断了生意便是了。”

便有人道:“平安堂若倒了招牌,对我等又无坏处。”

众掌柜抱了观望之心。

果然赵五带人截扣了平安堂的车马,依据便是“喧哗市集,煽动人心,图谋不轨。”又借口搜查平安堂柜台库房,一连数日,虽然早知最终是查无实证,但已赶跑了大半的病家,也再无药房进平安堂的成药了。

徐先生眼见那捕快中却有认识的两人,便是当初诈骗交泰丸的青山商行中的两名主事。

平安堂在杭州元气大伤,原本靠此地盈利,来贴补江宁扬州等处新开的店,如今只有撤掉江宁扬州的分店。

孙先生眼见回天无力,便收山罢手,去写传奇小说。

平安堂留在杭州的局面却由宋九负责,他送孙先生往来徐州,与平安堂老板的车夫处得火热。孙先生收山,亦推荐宋九,平安堂便命宋九为杭州掌柜,徐先生只得做帐房主事,反成了宋九的属下。

赵五恶气却未出净,过得数日便来平安堂滋扰。

宋九忙迎进去,陪着好话道:“赵大人,平安堂过去多有得罪您老处,可我宋九却不曾得罪。如今这平安堂便不同往日,不但不是您老的仇家,却是您老的家了。”

赵五冷笑道:“宋掌柜可是会讲好话。”

宋九道:“赵大人莫非忘了,此间尚有你的二成股,正要分取花红。”取来二十两银子,“近日生意不佳,还请老板见谅。”

赵五只愣得一下,便接来银子笑道:“生意运程总有起伏,宋掌柜无须着急。”

三十六、养病

天台山中柳泌炼丹的山洞。

莫谷盘膝练功,气运周天。

自回天台,莫谷便到这山洞来静养。李路鼓捣药方果然有效,一剂下去便止了血。山间空气清新,风景秀美,莫谷心情好很多,便觉心中有所依靠。

自此夜夜伴着虫鸣入睡,日间沿山路漫步采撷药草,每三日等李路上来送些饭菜,偶尔也有小师弟们来此采药,莫谷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不觉过得三个月,已然入冬,山间虽不寒冷,李路却催他下山。莫谷晓得李路与银娘成婚,这方下山到镇上一行,不过两日又回。

此时身体已然大好,除却不敢上下悬崖,跑步弹跳已与常人无异,静下来便练习内功,晓得伤了肺,手太­阴­肺经便练得更多些。

这日李路上得山来,看莫谷练功,叹口气默不作声。

莫谷收了功,笑道:“新婚燕尔,叹甚么气。”

李路笑道:“何曾叹气。”

莫谷道:“我如今功力大进,怎会听不见。”指一指洞壁的药方,“我如今已摸到最高处,再练一年,我便能写字到洞顶。”

李路笑道:“既如此你便好好练,正待你出山做侠客。”

莫谷道:“果然有事。”

李路道:“虽然有事,却也不急在此时。你此病需静养两年。”

莫谷道:“你看我如今还须两年么,再有三月我便生龙活虎,更胜往日。”

李路道:“如此我可告诉你事情,只不许动怒。”

莫谷笑道:“我这蘑菇­性­怎会轻易动怒?”

李路道:“正是轻易不怒,你这一怒,更加骇人。”

莫谷道:“我答应你不动气便是。”

李路便将刘寄奴做钱塘县尉,用赵五做捕头,将平安堂整垮的情形道来。

莫谷道:“我动甚么怒,早知刘寄奴和赵五沆瀣一气,整垮平安堂与我无­干­。却要设法整治赵五才是。”

李路道:“且不着急,山人自有妙计。如此如此,你且安心静养。”

莫谷道声好。

李路看莫谷气­色­颇佳,便道:“有两封书信与你,怕乱你心境,放置了数日。”

莫谷笑道:“甚么书信,乱我心境?”

李路便取一封书信,是云娘寄来,递与莫谷,嘿嘿发笑。

莫谷拆封,是云娘讲遇见君娘之事,便好笑道:“甚么乱我心境,凭空作怪。”

李路道:“此言可是云娘讲的。”

莫谷便道:“云娘也是这般无聊。”

李路嘿嘿笑道:“你与云娘的事,天晓得。”

莫谷道:“怎生你便认定我与云娘有甚么事。”

李路道:“不但我如此看,便银娘也如此看。你与云娘始终别扭,定有心病。”

莫谷笑道:“我若不以实相告,究不知你夫妻将我做何处想。”

李路、刘寄奴、银娘、云娘、莫谷同年入得百草门,先后相差数月。李路刘寄奴年岁大些,入门又早,便是师兄,银娘年岁小,是师叔之女,便是师妹,别无异议。

云娘与莫谷先后入门,相差不过几日,云娘先入门,偏莫谷年纪大几天。二人当时尚不足十岁,玩在一起,谁也不肯让,云娘要做师姐,莫谷要做师兄,打打闹闹,却也两小无猜。

渐渐年岁长大,云娘先懂人事,晓得男女有别,疏离了些。刘寄奴渐长得英俊,云娘也出落得秀丽,二人容貌般配,刘寄奴便有意讨好靠近。

不想云娘到了十四岁,家中为她定了亲,便是众安堂的小东家。刘寄奴晓得无望,转去追求金娘。

云娘总有些失落,一日不开心跑远崴了脚,被莫谷遇见,安慰几句。天­色­晚了,是莫谷背她回来,途中遇狼,二人相依直到狼走开,自此便有些心里怪怪的。

莫谷也晓得不是男女情事,却也说不清楚,总之云娘在他心中便与别的师兄妹不同。年岁渐长,二人更不知如何相处。

莫谷自然要省去相依一节。

李路笑道:“照如此讲,却不是情意是甚么。”

莫谷摇头笑道:“确实不曾照彼处想,只觉得像是相互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

李路笑道:“一对痴人。”

莫谷道:“还有一封信呢?”却是君娘托云娘寄来:

一载已过,不得兄书。惊闻有变,然不及相见。知兄病甚,不应相扰,奈何此刻方寸已乱。扬州李家来聘,本是世家子,家父欣允,今日来人下定,方悟女子终为女子。自省其身,方悟其理,于今便欲为君妹而不得,恨甚。诗书之家,不敢逾礼,向日之心,深藏古井。望兄莫以愚人为念,静心安养,早结淑媛。自此天涯永隔,弟字。

莫谷心头一痛,便又咳血。

三十七、劫船

赵五这日请几位朋友行事。

那几人便是青山商行的掌柜主事,实则专在苏杭运河中劫财的水寇。

苏州向北,运河是漕帮的天下,这几人往常只敢在嘉兴一带小偷小摸,并不敢做甚大案,更不敢越苏州一步。

当年受赵五相邀,这几人凿沉了孙四的两条货船,便得蛰伏多日,这才做些骗人的勾当。

今日赵五却要几人做点大事。平安堂衰落,孙四张十八便不来杭州,赵五那肯就此放手,便要在江北动手。

几人心中忐忑,赵五鼓气道:“我等又非抢劫,只是杀人毁货,事后又无赃物,真正神不知鬼不觉。”

人为财死,既得了赵五银子,那些贼便胆壮些。便有一贼道:“怕怎的,我等便着二人做捕快,押两个犯囚,到时也将来杀却丢在船上,只道逃脱的犯囚劫财。”

一贼道:“只是逃脱犯囚,也要吃罪。”

赵五恶狠狠点头道:“此事好办,最多是个失职之过。上面有刘大人罩着,也有万全的退路。便须下手狠些,­干­净利落。”这“心黑手辣”乃是出人头地的诀窍之中最最要紧的,可不能传与刘寄奴。刘寄奴其他招数已经是青出于蓝,再要晓得这招,今后自己便成这小子的案上鱼­肉­了。

那掌柜道:“此事亦需运筹得仔细,不容有失。”

众贼便将细节安排停当。

这批贼人便置一条船,扮做船夫,待得派有押解犯囚上东都时,便开船向北。

张十八在扬州置有家业,孙四偶尔来此,众贼早在扬州潜伏探子,打探明白。

张十八与孙四三条货船离开扬州,众贼悄悄跟上,此日晚间便停泊山阳。

众贼中夜悄悄潜上商船,摸着人头便砍,再将两名犯囚杀死抛在船上,将火点着货物,便借水遁去,待得临船岸上人发见,早已驾船去得远了。

众贼回到杭州,便报走失犯囚,两名捕快依律问罪,杖脊流一千里从军。

按理自然流往荒蛮之地,赵五上下打点,便向北流,去往汴州,到了汴州城宣武军营,两贼便直接升做了小校。

孙四张十八那夜往山阳城中狭斜柳巷去了,躲得一劫。次日起得迟,赶到江边,才知船毁人亡,二人报官去,却因报得迟了,其他货船皆拔锚走去,见证人也无。

三条船上烧得只剩下焦木焦尸,散落河中,无从追查。只多出两具焦尸,查与杭州走失犯囚相合,地方便道“走失犯囚,掠夺货船,搏斗中人船俱毁”,结案了事。

孙四张十八虽猜得赵五行事,却也无可奈何。

过得一月,赵五晓得孙四张十八未死,寻众贼大骂一场。

掌柜道:“人算不及天算,那晓得二人外出,这城中却行不得事。”

赵五便要再来,众贼却不肯。

那掌柜道:“如今打草惊蛇,哪里还有机会下手?”

赵五道:“你等收我银两,便该成事,如今事情未成,退还银两。”

掌柜嘿嘿笑道:“赵大人与我等同在一条船上,莫不成想凿破这条船。”

赵五也无法。

那掌柜道:“一次行事,只道是犯囚打劫,再朝二人下手,摆明是仇家寻衅,赵大人岂不是引火烧身?如此也是为大人着想。”

赵五也醒悟过来,忙道:“兄台不愧是老江湖。受教受教。”

那贼分得银子,便分头吃喝嫖赌去。不防露财招祸,却被人盯上了。

杭州城中有一帮惯偷,专朝外地人下手,大户人家他还不动,只寻中小游商和来钱不明的人。这些人失了财物,游商本无根基,报官也是遥遥无期,中间的使费比被盗的只怕还多些。至于来钱不明的,更加不敢声张,摆明了这便是黑吃黑。如此行事,自是万全之策,十多年来,竟未失手。

那帮主却体面风光,开着一家客栈,却是守法规矩,从不在店中做事,迎南送北,信誉良好。

不合那水贼陈五在此吃喝,露了财物。

那帮主眼睛明亮,暗中盯梢,晓得这是一伙嘉兴水寇,便纠集人手,趁夜围了小船,抢夺财物。

那伙贼有些功夫,尤其水下功夫好,两下里打了一场,这帮偷儿虽夺了些银子,却被伤了多人。

那掌柜却还不肯忍气,仗着有赵五在,竟来报官。

赵五顺藤摸瓜,便将那帮主揪出,一举荡平惯偷老巢。

杭州城百姓纷纷称道。赵五便算立了一场大功,俨然间便成了杭州名捕。

三十八、登门

刘寄奴府中,今日来得两位令他头痛的客人。

其一自然便是李路,正­色­道:“金娘病情沉重,这方带她来到杭州诊治,便请你前去相见。”

刘寄奴道:“我与她已无关联,公务繁忙,便免了,只烦请代我向她问安。”

一旁却是莫谷,道:“金娘心病因你而起,如今郎中讲只有见到你方有康复之望。”

刘寄奴四下顾盼,见无婢仆在场,低声道:“我非不欲见金娘,只如今已有妻子。万一金娘发狂,纠缠于我,这怎吃得消。”

李路冷笑道:“金娘若能康复,自然晓得你负心薄幸,怎会‘纠缠’你?”

刘寄奴脸­色­尴尬。

莫谷道:“金娘如此痴心,你竟无动于衷么?只是请你助金娘康复,又非来寻你负责。你便不念旧情,也该有同门之谊,难不成见死不救?”

刘寄奴沉默无言。

李路嘿嘿笑道:“罢了。既然刘大人连百草门也不认,那便不勉强了。在下有公案要报,刘大人可接?”

刘寄奴道:“甚么公案?”

李路道:“便是当年家岳被骗自尽一案。”

刘寄奴道:“事发多年,又在天台。怎来向钱塘报案,委实难接。”

李路道:“被告赵五如今便在钱塘县。”

刘寄奴心乱如麻,李路莫谷今日来重提旧事,是逼他与赵五决裂。赵五根基深厚,又与岳父交好,倘若岳父追查下来,晓得自己是为了旧日情人与赵五翻脸,发了雷霆之怒,自己如今这如花前程是没了,说不得小命也会折进去。

刘寄奴便打定主意不接,大不了与百草门断绝关系,如今自己是官,还怕几个山野小民?再讲出身江湖百草门,本来便不光彩,刘寄奴原本在同僚前便隐讳了这出身。

李路早看穿他心思,嘿嘿笑道:“听闻刘大人会配制长生不老药?只不知这药方从何而来?”

刘寄奴便道:“自然是我自己开的。”

李路嘿嘿笑道:“只怕是山洞里抄的。”

刘寄奴腾的起身,随即坐下,冷笑道:“是又如何?”那洞壁药方已被他刮去,世间独我一份,还怕你不成?

李路嘿嘿笑道:“莫怕,无人与你争宠。你可知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刘寄奴冷笑道:“便是昔日天台刺史柳泌,又如何?”

李路道:“你可知柳泌是何人?”

刘寄奴道:“天台方士,曾在长安兴唐观炼丹,谁人不晓?”

李路摇头道:“你只知其一,那柳泌原本是我等的师伯,因沉湎长生不老药,被赶出了百草门。”

刘寄奴道:“又如何?”心道将我赶出百草门?我还要自己走呢。

李路嘿嘿笑道:“你可知柳泌如何死的?”

莫谷道:“宪宗服用柳泌的仙丹暴毙,穆宗便将柳泌杖杀。”

刘寄奴浑身冷汗渗出。此事一经揭发,自己必死无疑了。

李路笑道:“你与赵五合流,亦由得你。告辞了。”

刘寄奴忙道:“且慢。两位师弟留步,仔细商议。”心中翻覆不已,强自镇静,道:“两位师弟,我离开天台,敷衍赵五,考取武举,本来便是为得报仇。只是花师叔乃是自尽而死,苦无证据。唉。”

李路嘿嘿笑道:“倘若有了证据,你便会惩治赵五。”

刘寄奴心道:“哪来的证据?证据不足,便不能怪我。”便道:“只要证据确凿,自然秉公执法。”

李路道声好:“二花堂沉冤已过四年,证据难寻。如今只告赵五欺行霸市,横行不法,如今更仗身份索取贿赂,各药店掌柜怨声载道。”

刘寄奴摇头道:“我也听闻赵五得了平安堂与多家药店的二成股红,只那些药店自愿让出,我又能奈赵五何?”

李路道:“赵五更勾结水匪,火烧平安堂,却被莫谷与狄大打退。”

刘寄奴吃惊道:“果有此事,可有人证物证?”

李路道:“未能烧成,却无物证。那些水匪又曾扮作商人,骗取平安堂药品,却让莫谷受了牵连。赵五更使水匪到山阳去杀孙四张十八,杀人焚船。”

刘寄奴不信道:“果真如此么?你等怎生知晓?”

李路道:“可巧来杭州,莫谷撞见骗他的陈五,便擒住了。原本只想告他诈骗,不想这小子怕死,只提到‘烧店’,他便全供了出来。却让我二人好生吃惊。刘大人,不但你的杭州名捕,只派去走失犯囚的两名捕快也是水匪,你却领的好属下。”

刘寄奴道:“陈五何在?”

李路嘿嘿笑道:“便由银娘看着,已探明匪巢,只不想打草惊蛇,却送你一桩功劳。只现今金娘亦在彼处,刘大人见与不见?”

三十九、捉贼

“少年风流神仙友,平生最爱花前柳。青钱十万兰陵酒,黄昏半醉狭斜走。纵他黄金千百斗,也不换这偷香窃玉手。”

一名游方郎中手摇铃铛,沿着小巷高唱:“可怜老大惊回首,身有暗处难出口。”

旁边小门开处,一位老­妇­笑骂道:“作死的郎中,你这般大呼小叫,让我如何做生意?”

那郎中道:“你自做生意,我自看病,与你无碍。”

老­妇­道:“你果真看得暗疾?”

那郎中便唱道:“天上桃花地上梅,莫向三秋柳岸栽。西风催,休徘徊,只待郎中回春来。”

老­妇­道:“快休唱也,此间姑娘有请。”

那郎中便入内看病。

出得一门,又入一户,沿街巷行医。

行至一户,却是一位男子求医。郎中开得药方,那男子看过:“看药物却也还对症。”付了诊金。

那郎中却不走,笑道:“我看这位公子面­色­灰败,只怕是有血光之灾。”

那男子怒道:“你又非卜卦者,休的胡言。”

那郎中道:“­阴­阳岐黄本一道,五行八卦自相通。讲得好,随你付与,讲得不好,任你打骂。”

那男子便道:“你姑且讲一讲来。”

那郎中便道:“你额角峥嵘,乃是富贵之相,只是如今受困于小人,如虎落平阳,龙困浅水。如能过得此劫,前程不可限量。若过不得……”

那男子点头道:“果然有理。先生可知我能否安度此劫?”

那郎中道:“单看面相却难,公子不妨将生辰报来,容我一算。”

那男子便道:“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那郎中仔细算过,笑道:“此劫大凶,只怕公子是过不去了。”

那男子跳起身来,怒道:“好个无礼的郎中。”迎头便打。

那郎中侧身避开,嘿嘿笑道:“郎中算得再准不过,你此劫正应在今日。赵五,你走不脱了。”

那男子果然便是赵五,被喝破身分,杀心顿起,一扭身,就桌边提起一把钢刀,便即砍来。

那郎中左躲右闪。赵五刀刀落空,喝道:“好郎中,报上名来。”

那郎中笑道:“天台百草门下弟子,二花堂花掌柜女婿,毒郎中李路是也。”

赵五道:“好,原来是来寻仇的,且到地下与你岳父见面去吧。”

李路嘿嘿笑道:“只恐还须等个七八十年,你却快些,至多便在秋后。”

那日刘寄奴带人与莫谷李路一道,围了众水寇的巢|­茓­。

莫谷养得大半年病,虽道又曾咳血,但其后收拾心境,练功不掇,如今功夫更胜往昔。众贼招架不得,拼命外逃,偏生李路促狭,只拿些蝎子草粉候着招呼。

刘寄奴心道:“我总是武举人出身,不显露两手,不足服众。”便亲自上阵,专照那匪首来打。

那匪首自然不是对手,三拳两脚便吃刘寄奴擒住。众捕快心悦诚服:“县尉大人好身手,擒贼擒王好韬略。”

虽然事先严令封锁消息,还是有人递话与了赵五。赵五仓皇出逃,已经出不得城门,这城门兵士哪个不认识他,混不出去。

赵五便躲向一相好的家中,只待风头过去,回到汴州,到时与刘寄奴小子谁胜谁败却难说得紧。

偌大杭州,挨门挨户搜索不易,那些捕快曾是赵五手下,多得了好处的,谁肯尽心盘查。

偏生李路诡计多,打听得赵五生辰相貌口音嗜好等状,便扮作游方郎中,专治花柳之病,诱赵五现身。

赵五此刻已是拼得一命,将刀猛砍。

李路笑道:“出力砍不打紧,仔细自己手掌。”

赵五大怒,忽觉手掌奇痒,把刀不住,弃刀看时,只见掌心乌黑,又痒又麻,分明中了毒。

赵五骂道:“好个卑鄙的郎中,居然使毒。”

李路嘿嘿笑道:“方才已报上小号毒郎中也。”开窗呼哨一声,远处莫谷与捕快赶将来。

赵五急忙要越窗而逃,李路笑道:“但逃去无妨,只过不得今日。认罪伏法,说不得还活到秋后。”

赵五便跪地求饶:“好郎中,我与花老板实无冤仇,一般为人所骗。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也,定有厚报。”

李路笑道:“鬼话骗不得你李爷爷,你百药门弟子,岂有不识天麻之理?你李爷爷不是刘寄奴,甚么荣华富贵,不在眼里。果然老实认罪,还可与你解毒。”

赵五咬牙切齿,却被痒的成了呲牙咧嘴。

李路取椅子坐定,笑道:“听闻你百药门遍及天下,道行定然比我小小百草门厉害,你大可自行解毒,千万别老实认罪。”

四十、换代

金三与多位掌柜共座。

金三道:“如今赵五认罪,杭州药行再无霸王,金三愿与众位掌柜共利共荣。”

一位掌柜道:“金主事,我等看你面子,已经做起了平安堂的成药。好容易有些回头客,你却要做别家的,却有些难。”

扬州平安堂撤销,金三无处可去,回到杭州,便在宋九处又做起主事,却是柜台仓库一人担当。

当初扬州撤时,余留的成药不少,退回货仓。只时间长些,金三便低价取了,转手与几位药店掌柜,较之平安堂自己价低一成上柜卖,着实抢去平安堂不少生意。

如今金三不知从何处购得一批别家的成药,要进各店。

眼见各店为难,金三道:“诸位掌柜,金三做生意历来公平,断无损人利己招数,不但供价低,还要派郎中为各店驱使。此外我愿每月交与各店五钱银子,以为郎中占位费用。”

众掌柜一阵私语:“每月五钱,这却不错。他自己派郎中来做生意,店中又得利差,又得现银,何乐不为?”

“金主事聪明人,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倘若他自己开店,赁一处好门面只怕一月十两也做不得多少生意。”

“那是自然,我等老店皆开了二十年朝上,全是大店,老主顾多。”

“这样讲却便宜了那小沙掌柜,在我店派了数月郎中,赶明日也向他收取费用。”

众安堂总店来的是李主事,便道:“我百年老店也是五钱打发?”

金三便赶来道:“哪里哪里,众安堂总店自然不同,八钱如何?”悄悄将五两银子塞与。

李主事道:“八钱却也公平。”

众掌柜点头道:“金主事何等­精­明。”

李主事笑道:“金主事离了平安堂,自立门户,便成金老板了。”

自此众掌柜便改了口。

金三所选的成药却与平安堂的大同小异,如此平安堂更是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宋九只得向金三问计,金三便劝他­干­脆关了平安堂,将成药进得各店代卖。

平安堂成药究竟有得名气,各店却也愿进,只每店向宋九收取三两银子,名为上柜费。宋九便买了几辆车马,亲自带着往来杭州与徐州之间,载人运药,两不耽误。

从前一辆车马,孙先生便称其做过老板,如今有了车队,则更加是老板了。

只徐先生没处可去,大小做过掌柜,再回乡下教私塾却是不肯了。做过一场大店掌柜,总还挣得一些银子,眼见如今药店却好熟悉了,便在原先平安堂不远处盘得一间小门面,聘了先前两名小伙计,做起了生药。

杭州城药行一下子便多出三位老板。

药商会自赵五倒后,无人负责,许久不开会,早已名存实亡。

沙仁便有意恢复,联络各掌柜道:“行有行规,有个商会终究不差。”

众掌柜却不热心,道:“赵五去了,莫非再得一个霸王不成?”

沙仁道:“非也。赵五是行商,与我等利益原不相同,只今唯请各药店入会,今后便可共进退也。”

众掌柜道:“小沙掌柜欲为会长乎?”

沙仁道:“在下何德何能,怎会觊觎此位,只想推荐一人来。”

众掌柜道:“还有何人?”

沙仁道:“县尉大人本是我行中人,如今扳倒赵五,对诸位恩莫大焉。诸位何不恳请大人出任会长,经常相聚,今后也好有个官家靠山。想大人清正,又不会索取好处,只是大家自愿感激,给他一个名誉罢了。三年任满,大人一定高升别处,怎会在意这里的蝇头小利,只怕到时诸位想寻个靠山还没那么便当。”

众掌柜道:“好便好,只怕大人未必便肯。”

沙仁道:“在下好歹也是大人的师弟,只有毛遂自荐,去劝请大人了。”

金娘那日见得刘寄奴来,晓得他要抓赵五报仇,病当时便好得大半。其后没数日便大好了,总道刘寄奴为她舍身报仇,情愿要嫁去为妾。

她是大姐,银娘李路无从相劝,更管不得。

刘寄奴家有富贵妻子,哪敢作主?又不敢得罪李路莫古,唯恐长生不老药方事泄,便不敢拒绝。左右为难,只道回家与妻子商议。

金娘有了指望,便欣欣然回天台好生养病。

沙仁为着当日一言不慎,激疯了金娘,心下不安。倘若金娘果真嫁了刘寄奴,说不得哪日想起自己来,可要糟糕。

沙仁便想借此机会,将药商会长的名誉献与刘寄奴。

四十一、缴费

这日阮风来得众安堂总店后库寻封防。封防笑道:“怎得是你这厮来,沙师兄沙老板只今好大架子,众安堂也不亲来也。”

阮风道:“却不凑巧,沙师兄回天台去了。”

封防嘿嘿笑道:“却是看他那孩儿去了?”

阮风点点头,将嘴巴凑向封防耳边。

封防赶忙推开道:“好恶心,甚等话不能好好讲?”

阮风低声道:“沙师兄这次回天台,却还有别事。是为了刘师兄和金娘师姐之事。”

封防也来了劲:“这么讲这事是成了?”

阮风瘪着嘴摇摇头:“难也,你想刘师兄纳一美妾自然是心中所愿,何况还是旧好,只是家中娇妻肯不肯?人家又是刺史家千金小姐,万一河东狮吼,刘师兄可就麻烦大了。所以如今八成还是拖延。”讲着讲着嘴巴又凑将上去。

封防一把推开:“再凑将来小心巴掌伺候。”

阮风不以为忤,笑道:“难为沙师兄,不知怎生传话。”

封防道:“沙仁何等­精­怪,播弄其间还不是如鱼得水?”

阮风道:“这等讲我老板坏话,小心我告诉与他。”

封防道:“何等老板便是何等伙计,真正不假。”

阮风笑道:“莫非你随了云娘师姐的­性­子?这却也是,不然云娘师姐何以偏偏选了你到众安堂。”

封防得意道:“自然是因我学业好。”

阮风道:“少来,大家朝夕相处多年,谁不晓得谁。也不过出师那日偏巧你撞了大运,生药考得多些,若是考较制剂,只怕你还不及我。若考较武功,你就更不济事了,至多也就学学臧师叔。”比划两招红花拳,偏又故意软绵无力,扭腰做女人状,嘲笑封防道:“我这红花拳耍得如何,封‘师妹’,指点两招。”

封防笑着一脚踢去,果然是红花拳中招式。

阮风也不躲,吃他一脚,晓得没什么力道。

封防嘿嘿笑道:“大家做生意过生活,要的是挣银两,要武功做甚么,你不看掌门人的武功也就是用来下下棋罢了。”

阮风摇头道:“不然不然,你看刘师兄还不是靠了武举出身,如今官做的且风光。”

封防道:“刘师兄那是靠了泰山之力。论武功只怕甘师兄莫师兄都在他之上,只人家长得俊俏,若生成你这副尊容,别说刺史千金,只怕花船上的姑娘也看不上。”

阮风啐道:“好个封二,这般咒我,小心吃打。我阮风怎的,难不成比沙和尚还难看?”

封防大笑道:“如今且是你讲沙师兄坏话。”

阮风晓得上当了,悻悻道:“还不是被你这厮引起。”

封防笑道:“好了,闲话少提,今日所为何来?”

阮风一拍脸颊:“你看我将正事忘了。你众安堂庙门高了,如今却要来讨甚么郎中的占位费用。沙师兄遣我来寻云娘师姐,烦她打个招呼,能免则免吧。”

封防道:“既如此,师姐便在旁边细贵库里,你可便去相寻。”

阮风陪笑道:“云娘师姐面子大,我平素又不与她相熟,这不便来请你相帮。”

封防作­色­道:“在下面子小,好相请。”

阮风嘿嘿笑道:“少来这套,帮是不帮。”又将嘴凑将来准备低语。

封防拿他也无可奈何,只得道:“好好好,拿你无法。我便带你去寻师姐,不过话先讲明,我只带路,其余一概不管。”

阮风喜道:“由得。”

云娘便在其他库中盘验,边忙边道:“柜台上的事情我也管不得,便由封师弟伴着去寻李主事,让他依着规矩,能帮就帮吧。”

阮风忙谢一声,与封防来寻得李主事。

李主事心中不悦,无奈少夫人的面子是要给的,便道:“如今店中有规矩,我也不好便免了,只能当作别家分店一般,收你五钱一月,再不能少的。”

阮风心中有底,等的便是这句话,赶忙谢过去了。

李主事低声骂道:“扯大旗做虎皮,要是百草门每个都这么着,我喝西北风去?”

却见阮风又弯了回来,李主事寒着脸道:“又有何事?”

阮风陪笑道:“适才封防在此,多不方便,如今有劳主事,哪能无动于衷。”取出二两银子塞与李主事,“在下职位低微,只有这些须权限,还望主事不嫌弃。”

李主事见二两银子虽说少些,总是强过没有,笑道:“不想小兄弟却是懂事的,好说好说,今后有事只管来寻我便是。”一挥袖,银子便不见也。

四十二、采钱

沙仁近来忙碌,杭州城中生意便多由阮风照料。

有了众安堂总店五钱银子的标准参照,阮风便与各分店多议定了二或三钱银子一月的郎中占位费用。至于其余小店,原本生意不佳,还靠着沙仁的郎中做事,自然没道理收费了。如此一来,比之金三,一月便省却十数两银子。

阮风此事做得漂亮,沙仁更加放心交他行事。

这日与成方在一处小茶楼小坐,便是当初进广和堂的那位,如今却到了姑苏正气堂。

阮风总是要嘴巴凑上去的,成方早有防范,对面而坐,谅他脖子再长也探不过来。果然阮风总觉得浑身不得劲,一时也没明白为何如此,似乎讲话也不从容,平白矮的三分气。

寒暄几句后,阮风道:“小成到了苏州,又是莫师兄手下做事,自然是如鱼得水吧。”

成方笑道:“莫师兄为人,莫说照顾同门,只比旁人还需做得多些。再道莫师兄主运筹,我做采办,原也关照不着。”

阮风道:“好没心肝,若非莫师兄带你到苏州,如今你尚在广和堂里磨药,挣你的五钱一月。”

成方眼睛一转:“自然要感激莫师兄了。”

阮风道:“言不由衷啊。与我讲一讲,正气堂究竟怎生运筹。”

成方嘿嘿笑道:“若想学,自己投靠莫师兄去。”

阮风笑道:“少来。”

成方笑道:“若论莫师兄确实有些门道。这杭州可以车马游街,姑苏尽是水桥,自然不成。莫师兄便在元宵夜在河上游大放纸船灯,顺水漂得满城皆是,一下子便将正气丸做得满城皆知。”

阮风道:“果然善用天时地利。”

成方笑道:“如今是夏日,正须服用正气丸,只天气炎热,人便不愿出门。莫师兄使人在湖中荷叶下挂置许多铜钱,召示随人摇船采摘,归为己有,先与参与者预服正气丸,若有中暑者由正气堂负责,果然轰动一时。”

阮风点头道:“沙师兄讲过蛾趋光,人趋利,便是运筹之术,果然不假。”

成方摇头道:“没有如此简单,人趋利是不假的,若大家取了铜钱便去了,岂不是亏大了。”

阮风道:“不是归为己有么,莫非其中有诈?原来你正气堂一些也不正气。”

成方笑道:“你这厮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铜钱自然归采摘者所有,只是这人需遴选,现在虽说太平,但聚众喧闹,官府是不许的。除却社火,平素怎能如此喧闹。”

看阮风一脸茫然,成方笑道:“便讲与你听,莫师兄此次却是邀集了官府名流,办的是采莲会,将人分作三批。名流书生那是赛诗,采摘者采得多少铜钱,便要至少做多少字的诗,又须过得刺史大人与各位评审的认可方能取走铜钱,这些书生说是采钱,其实不如说是钓名。”

阮风道:“这书生们玩乐,有几多人看?”

成方道:“不是三批么。另一批是女子,男女总不能混杂吧,何况女子采莲,别有韵味,红袖翠钿水中央,清荷莲子杂衣香。那叫美啊,呲呲。”

阮风便也有些流口水:“女子又比甚么?”

成方道:“自然比女红。须将自己的绣品交评审通过方能取钱。”

阮风点头道:“有道理。”

成方讥道:“哪个需要你点评。余下的方是百姓,也不用考什么,谁采得多就是谁的,那叫乱呐,划船的一二十个,倒有七八十个下水的。”

阮风道:“这就成了?”

成方道:“其实这也有比较,比的便是划船水­性­和力气。”

阮风隔座探过来道:“如此一来,使耗几许?”

成方笑道:“十万只铜钱,其实不过百把两银子而已。至于宴请官府名流,使人挂钱的使耗,我倒不大晓得,正气丸当场与采摘者服用了四百多剂,夏日炎炎,竟无一人中暑气,倒是旁观者有人不适,总计使耗决不过三百两。只当月盈利便远不止此数。”

阮风琢磨道:“如此倒可建议沙师兄在杭州也搞他一搞。”

成方鄙夷道:“这是能照搬的么。我等胡掌柜原是宝通行唐掌柜的连襟,在苏州也是有头面人物,少爷又是读书人,方请得动刺史大人州学教授,还有几位知名的游历文士,沙师兄有这能耐?再道我等做的是正气丸,而你镇痛堂做的是冬季用的镇痛膏,怎生照搬?”

阮风挠头道:“确实如此,看来这运筹之术果然不简单,经你如此一讲,我似乎若有所悟。”

成方笑道:“似乎便是若,你语句皆不通顺,何谈运筹。”

阮风瞠目结舌。

四十三、应对

刘寄奴仰卧在葡萄架下凉榻上,闭目安神,腰腹隆起,人便更加白皙。

沙仁来的有些时候,悄悄立在远处,不敢惊动。

良久刘寄奴睁开眼道:“沙师弟请坐。”

沙仁笑着近前来:“师兄好功夫,隔的数丈远,这么轻的脚步声还能辨出人来。”

刘寄奴道:“心静则耳聪。”

沙仁四下一望,见婢仆皆不在前,便道:“师弟方从天台回来。”

刘寄奴叹口气:“内子有孕,如今送回汴梁去了。有话但讲,花金娘如何?”

沙仁道:“且大好些。师姐依旧是这样主意,只看李师兄与银娘师姐却有些不愿。”

刘寄奴无奈摇摇头,若金娘肯听李路与银娘的话却也好了。

沙仁道:“师弟这往来传话,晓得师兄的苦处,只是看情形再拖不得了。金娘师姐已几次三番要随师弟来杭州,皆被我借故推托,如今在她面前更难讲话也。至多也便两三个月光景了。”

刘寄奴大是犯难。

沙仁道:“以师弟愚见,如今夫人不在身边,师兄不若便纳了师姐,到时生米成了熟饭,大不过多哄哄夫人便是。”

刘寄奴依旧以手抚摩脸额,理不出头绪。

沙仁道:“只需夫人这关过得去,令岳估计便无多话了。”

刘寄奴叹一声气:“哪里这般容易。”

沙仁道:“莫非师兄便一直拖延下去?只怕是不成。”

刘寄奴道:“我也晓得不成,苦无良策。”

沙仁便道:“师弟却有一策,只不知可行否?”

刘寄奴一下子坐直身子:“快快讲来。”

沙仁道:“金娘师姐曾道便算作婢女也愿跟随师兄,师兄不若就此先使她进府,对夫人处只道金娘报恩为婢,明里是婢,暗里是妾,日子久了,再作长久打算。”

刘寄奴摇头道:“不妥,金娘究竟是好人家女子,怎能作婢。”

沙仁道:“又不会入贱籍,也未曾辱没了她。再道娶良人家女子是妾,收婢女做侍妾一般是妾,有多大不同?”

刘寄奴摇头道:“还是不同啊,我岂能如此相待金娘。”心道果真以婢女名义收金娘,李路莫谷还不拆了自己的骨头。

沙仁道:“师兄,成大事便须狠些心肠,再道如此也是为遂金娘师姐之愿,也是为对得起她对师兄的一片痴心。”叹口气道,“师兄啊,世间如师姐这般痴心的女子也不多,师兄你好福气。”

刘寄奴心道:“还福气呢,我躲也躲不开。”

沙仁道:“这样好女子,难道师兄肯让与旁人?”

刘寄奴一愣:“甚么旁人,有人提亲了?是甚么人!”想起金娘,又着实使人牵挂不下,如果她真嫁了旁人……刘寄奴心中一阵发酸,觉得十分难以忍受。

沙仁道:“无人提亲,师弟只是打个比方。”

刘寄奴心中七上八下,如今妻子怀孕待产,怎敢提及此事,万一泰山震怒,将自己扫地出门,前程家业尽毁了。若说放弃金娘,一者心中不愿,二者万一金娘想不开再犯了病,李路莫谷定会收拾自己,将长生药方之事抖将出来,自己就不仅仅是无家无业,只怕命也保不住了。

刘寄奴原想拖延一阵,偏偏金娘病来得快,好得也快,便是不肯与他时间。

正踌躇间,有奴仆乐颠颠跑来报告:“恭喜老爷,汴梁传来喜讯,夫人生下一位千金。”

刘寄奴登时喜气洋洋,沙仁赶忙祝贺。

奴仆道:“太老爷有意使老爷请假数日,赶回去庆贺小姐足月,然后便可与夫人同回杭州来。”

刘寄奴道:“如此也好。”取来家书看时,见小女生辰已过五日,计算路程,若走水路逆流北上,再过十几日便须动身上路。心中盘算,手头可有卷宗方便前往北方,如此便可公私两济。

沙仁道:“师兄要尽快准备行装,师弟不便打扰了。”正欲告辞,那奴仆又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女子要见老爷。”

刘寄奴道:“甚么样女子?若报案喊冤怎不到衙门去。”

奴仆迟疑不答。刘寄奴喝道:“怎不讲话。”

奴仆颤声道:“那女子讲是老爷的……小人不敢讲。”刘寄奴不耐烦道:“快讲。”

奴仆道:“那女子讲是老爷的二夫人。”

刘寄奴脸­色­白上加白:“胡说,我哪来什么二夫人?她可曾留下姓名。”

奴仆道:“小人打问了,她道姓花,打天台来。”

刘寄奴一下子跌坐在卧榻上。

四十四、估错

苏州正气堂中,莫谷的一名下属孟克向莫谷汇报:“在下打探得清楚,柳三根本不曾到吴江,分明是与成方同往杭州游玩去了。”

莫谷摇头道:“他不过与成方同船而已,休乱猜疑。”

孟克道:“先生莫上他当,前些日在下到城西一带药店巡查,掌柜们皆道三个月也未见柳三,分明镇日偷­奸­使滑。”

莫谷道:“每次听他汇报皆有凭有据,怎会作假?”

孟克道:“其实下面情形大家心中皆有底,估也估得八九不离十。”

孟克与柳三皆是莫谷属下,平素若有运筹便由二人执行,其余时间便巡视各处药店。为防二人偷懒,专将苏州城中及各县药店分区,各月换岗巡视。

柳三原是胡掌柜经营南北货时伙计,正因腿脚勤快,口齿伶俐,胡掌柜方使他跟着莫谷。因此莫谷听他偷­奸­使滑,确实不信。

胡掌柜这时也进得门来,一脸不悦道:“听闻柳三擅往杭州去了,莫先生可曾知晓?”

莫谷道:“正议此事,想来是大家见他与成方同行误会了。”

胡掌柜道:“果真如此,便须立刻辞退,我不能忍受这等伙计。”

莫谷点头道:“这是自然,但须看他归时。到杭州来回怕不得七八日,何况再要游玩。到吴江路近,估计最晚今日午后便应回来”

胡掌柜点头道:“这也有理。”转身出了门,又回头道:“莫估错了。”

胡掌柜声音宏亮,整个正气堂上下听得明白“莫谷错了”,待的掌柜离去,不免小声议论:“胡掌柜平素对莫谷是言听计从,敬称先生,今日却一脸难看进来,临去大呼莫谷错了。莫非二人有了嫌隙?”

内里孟克正道:“先生虽平素照顾柳三,在下看他未必感激。岂像在下总是对先生心存敬仰,先生是在下的引路人,在下永远便是先生的学生。”

莫谷心知他拍马屁,只也不愿出言驳他,但道:“胡掌柜哪里可是你去通的风么?”

孟克道:“唯实不是。”

莫谷道:“一起共事,最忌相互猜忌攻讦。私传闲言,亦非君子所为。不是你所为便好。”

孟克陪笑道:“唯实不是,先生所言在下谨记。”

莫谷道:“你天资聪明,又善于人交际,本是经商之才。经商如同行江湖,当以信义为先,这无­奸­不商一句,我一向难以苟同。”

孟克道:“先生文武双全,本是侠义人物,自然不同于一般逐利商人。”

莫谷笑道:“何人不逐利,只是利有大小,个人心中不同罢了。”

柳三方跨进正气堂来,一路骑快马,如今胯下还是生疼。

柜台几名伙计忙伸手招他过来:“柳三,你晓不晓得,掌柜与莫先生闹别扭了。”

柳三笑道:“怎么回事体?”

那些伙计低声道:“方才掌柜一脸铁青来找莫先生,临去时大声道莫谷错了,大家听得明白。”众人点头作证。

柳三道:“可知所为何事?”心中却有几分不安。

众人撺掇道:“正须你内里去打探。”

柳三便入内来,看见孟克,二人也不搭话,只向莫谷汇报吴江药店的情形。孟克一脸讥笑,在旁听着。

莫谷待他讲罢,道:“有人传言你与成方杭州去了。”

柳三大怒:“甚么人乱嚼舌头,真正不得好死。”望一眼孟克,孟克嘿嘿一笑。

莫谷皱眉道:“是掌柜来问。”

柳三忙陪笑道:“原来是掌柜问起。”信誓旦旦道:“我分明在吴江巡查,先生不信可问成方。”

莫谷点头道:“如此便好。”笑道:“怎生一身汗臭。”

柳三道:“天气炎热,行走乡下,汗出多些,预备回来沐浴。”

孟克讥道:“船中还有烈日?”

柳三便要反­唇­相讥,莫谷止住。

柳三便道:“听闻掌柜与先生生了龃龉?”

莫谷奇道:“从何说起?”

柳三便将柜台上的听闻讲来。

莫谷初时也是一愣,跟着大笑:“甚么‘莫谷错了’,乃是讲估量你回来时日,‘莫估错了’,声调自是不同的。”

柳三恍然大悟。

莫谷转头对孟克笑道:“可见以讹传讹,曾子杀人一事不虚,闲言最是听不得也。柜台数人皆能一起听错,错不在耳,乃在于心。若非平素心中便喜好此种事体,怎会没有一人听真的呢。俗语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推而论之,有所思则恐便会有所闻、有所见了。”

柳三与孟克一起道:“在下谨记先生教诲。”

四十五、论礼

狄大满满一船顺运河南下,到得苏州,莫谷与他接风,却是满船家眷,竟举家而来。

问其原因,狄大道:“我如今修炼有方,脾气大好,轻易不犯嗔戒,这你是晓得的。”

莫谷忍笑点头。

狄大道:“往常事体作的得当,家岳退了,我便作的司库,原道今年便得升迁。只那日与上司一同应酬,不合多喝了几杯,便有几分醉意。”

莫谷道:“可是醉酒撒疯闹事?”

狄大道:“哪里会如此不堪。只那客人中偏要角抵,上司晓得我功夫好,定要我上。”

莫谷笑道:“想来是输的一蹋糊涂,大大丢了上司脸面。”

着莫谷两番有意乱猜,狄大便有些怒气,一时警觉,强自忍了道:“原本那厮绝非我对手,只­性­情狡诈,专门躲闪,真是滑不溜手。居然一时使诈,将我绊倒。”

莫谷笑道:“如此还是你败了。”

狄大不忿道:“分明那厮使诈,我一时忿不过,便给了他一掌,正中小腹。你想我掌法如何刚烈,那厮怎受得住,登时喷出酒饭,扑翻在地,半晌方起得来。”

莫谷哈哈大笑:“原来如此,这蜜炙熊掌不是好吃的。”

门外边有人笑道:“莫兄吃熊掌时,偏想不起小弟。”那人进门,见有陌生人,不由脸一红,便是君娘。

狄大一看,见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嬉笑道:“原来小莫还有此等兄弟。”

莫谷也是一时尴尬,忙引见道:“此乃同窗狄兄狄黄殊,这位乃是杜宇贤弟。”向君娘道:“如此时节,贤弟怎有心出门,着伯父知晓,我却担待不起。”

君娘嬉笑道:“君娘自在家守,小弟自在外出,要你担待甚么。”看看桌上酒菜,“哪一道是熊掌?”

狄大嬉笑道:“这熊掌你吃不得,只与小莫吃。”

莫谷笑道:“只怕你没这能耐与我。”

君娘奇道:“熊掌还有不吃的?”

莫谷抓起狄大大掌:“此熊掌吃否?”君娘不由脸红。

狄大便道:“这上司不分好歹,居然责我,我自然不服。这厮只看我掌法厉害,也不敢公然激怒我,便在平日里刁难。我看这成德也非长久之地,便­干­脆辞职,来苏杭寻些营生。”

莫谷道:“早应离却,跋扈藩镇,尚敢欺凌朝廷,何况小民。只来此预备作何营生?”

狄大道:“百草门下还能做何营生。我此次有备而来,带得满船北药,寻思开个药堂。”

莫谷道:“如此虽好,只这苏杭药店已不少了,若无巨资运营,只怕也只是养家糊口,却不如兼做成药。”

狄大道:“无有药方。”

莫谷笑道:“药方不少,只需再与李路商议。”柳泌山洞中数十方子,莫谷养病多日,早将药方记得烂熟。

狄大道:“我正欲到天台师门,不妨与毒郎中议议,莫非尽是毒药?哈哈。我到得扬州,却在运河上遇见刘寄奴与金娘。”

莫谷吃一惊:“金娘与他同行?去往何处?”

狄大道:“刘寄奴道新添弄瓦,往汴梁岳家。”

莫谷皱眉道:“看情形只怕是金娘私奔而来,白居易有言礼聘为妻奔为妾,金娘这样跟去只怕无益。依我看不多久李路便会赶来,你一路留心些。”

狄大还不大了解情形,莫谷这才讲了。

君娘叹道:“这位姐姐好痴心,也算有情人终成正果了。”

莫谷道:“只怕未必,便算我等放过刘寄奴,他家中妻子泰山放得过么?”

送别狄大,莫谷对君娘道:“扬州李家子方故去一月,贤妹此刻出门恐招非议,伯父脸面上需不好看。”

君娘不悦道:“我又不曾嫁去,莫非莫兄也将我做寡­妇­看待?”

莫谷道:“虽然如此,两家尚未断亲,于礼你尚且算是李家­妇­。”

君娘忿道:“我偏不管。”直视莫谷,“我只管莫兄如何看。”

莫谷忙道:“如今人家正在居丧,贤妹总须遵礼。”

君娘忿道:“莫非我便为他一生守寡不成?”

莫谷见她愈来愈咄咄逼人,便道:“贤妹,那李家子便算从未谋面,终是有些缘分。贤妹便不论是读圣贤书人,便是常人总有恻隐之心。贤妹三思。”

君娘黯然伤心道:“吾命不济,难怪于你。”

莫谷心中也便不好受。

四十六、讲经

杭州酒楼上,金三宴请孙先生,宋九徐先生作陪。

孙先生许久未出,许多情形便也不甚明了,金山与宋九便简约介绍。

孙先生笑道:“真正沧海桑田,一转眼三位皆成了老板。”

三人笑道:“还不是先生栽培。”

徐先生道:“听闻师兄潜心著写运筹术,如今可已成稿?”

孙先生摇头道:“此等书从不曾有人涉猎,自然不可以草草而就。”

宋九道:“自然如此,孙先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徐先生道:“师兄开创运筹之术,乃是一代宗师,以师弟看这书便要称《运筹经》。”

孙先生着他二人如此称赞,更兼酒过三巡,便觉有些飘,不免又指点一二。

若非孙先生来杭州,三人也不曾再见过面。

孙先生道:“你三人共事不短,如今又是一个开药店,一个卖成药,一个往来运输,可谓绝配,可想见平素合作愉快。我便借花献佛,祝大家继续良好合作。”

三人心中皆是尴尬一笑,举杯饮酒。

孙先生便道:“今日却缺了莫谷,不知如今在那家药店厮混。这子只有些不老成,可惜了。”

徐先生道:“如今莫谷却在苏州正气堂主运筹,且风光着。那掌柜本是经营南北货有名的胡掌柜,财大气粗,却对莫谷礼敬有加,口称先生。”

孙先生不屑道:“未曾读多少书也敢称先生,这子果然轻狂。”

金三道:“不过这莫谷运筹的确然不错,尤其办的那个采莲会令人叫绝。想不到这百草门还能出的些人物,先出了一个武举县尉,如今又出了个善运筹的。”

孙先生有些不是滋味,听徐先生介绍这采莲会情形,大家皆在杭州,总之便是道听途说。

孙先生讥道:“好好一件风雅事,怎的沾了这多铜臭。今后人读乐府,便须如此读:江南可采钱,榆荚何田田,人戏莲叶东,人戏莲叶西。成何体统。虽道运筹本是逐利事,也有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因他本就是江湖人,才想出这等辱没读书人的招数,亏得这苏州官吏文士也随着他斯文扫地。”

徐先生大笑。

宋九道:“孙先生真正入木三分。”

只有金三不作声,百药门与百草门同行相轻是有的,但皆是江湖门派,被读书人轻视自然心中不悦。

徐先生道:“师兄大作可否先透漏一二?也让师弟长长见识。”

孙先生笑道:“师弟是要将我腹中点墨掏去。”

徐先生道:“师兄胸中如海,师弟掏得一瓢足矣。”宋九与金三便也附议。

孙先生便道:“运筹一术,如同用兵。谋为上,战为下。是以我分权、势、谋、术四章。欲成其事,先立其权,分曹列职,三令五申,此乃首要。其次方是势。”

孙先生原不也曾想多言,此刻兴起,便滔滔而言:“势为根本,量人财物力,度天时地利,知己知彼,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点头。

孙先生道:“权势落定,便可从谋。参照先祖上《兵经》、《孙膑兵法》,兼考《鬼谷子》《太公兵法》,分谋势、谋攻、谋守,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以谋势为上。谋可变势,势可变谋。”

徐先生道:“虽然如此,衡量攻守,判断形势,亦非常人可以。”

孙先生点头道:“然也,术在其下,谋定而后动。有纵横、布阵、后勤、强攻、饵诱、砺器、用间、固守、打援、分割、穿Сhā、偷袭、预备、示露等等诸术。总而论之,权如首,势如足,谋如胸腹,术如手。”

宋九听得头痛,只知点头。

徐先生问道:“何为示露?”

孙先生道:“示强、示弱、示战、示和、布告、传檄,虚实相间,人莫知其实,用以攻心。”

金三道:“何为砺器?”

孙先生道:“生聚教训,激励士气,修造器械。于运筹之中,如杭州之车马,苏州之纸船灯、采莲船等等,便是利器。”此刻也不计较莫谷是否羞辱斯文了。

金三笑道:“如此人皆是器。”

孙先生笑道:“可如此讲,人是活器,乃器中之王者,善用者伤人,不善用者伤己。”金三点头。

徐先生叹道:“师兄真正胸怀十万甲兵。这部运筹经听来便是如此浩瀚,师弟便想学,亦不知从何学起。”

孙先生道:“如遇真正对手,或者需要多处考虑,环环相扣。似你如今,只开一生药店,每日应对升斗小民,又是病急投医,其实只需任其中一招,便已绰绰有余了。哈哈。”

四十七、压顶

运河之上,碧波如带,金娘坐在船头,不言不语,只看着船头将河水撞开的波纹。

刘寄奴却如热锅蚂蚁,来回转个不停。金娘坚要随他北上,刘寄奴既不敢答应便娶她,更不敢讲根本未向妻子提及此事,只觉大祸临头,寝食难安。

过得两三日,金娘隐隐猜到实情,也不悲泣,也不发狂,便只呆坐在船头望水。

奴仆随行,刘寄奴不便亲密,连搭话皆难。

眼见将到汴梁,焦思愁虑,深夜难眠,听得邻舱金娘又起身,刘寄奴赶忙披衣出来察看。

方出舱门,便听得扑通一声,刘寄奴暗叫不好,忙赶上前去,果见金娘落水,忙大呼一声,跳下水去。

惊醒了船上多人,七手八脚将金娘搭上来,还好救得快,连水也未呛着。

刘寄奴真是又惊又喜又怜又怕,赶忙将金娘扶入舱中,千哄万哄道:“你若有事,却叫我如何独活?”

金娘道:“果然如此么?”

刘寄奴赌咒立誓,当夜便在金娘舱中宿下。

次日便到汴梁,刘寄奴千万叮嘱奴仆,不可乱讲。好容易昨夜哄好金娘,只先扮作婢女,待回程离了汴梁,再向夫人讲明。不然现在闹起,在人家中,泰山压顶,怕要坏大事。金娘既成了好事,心下也便安定,点头听话。

不想到了汴梁,刺史见金娘貌美,竟欲讨去,刘寄奴忙婉言回绝。

晚间与妻子逗弄小女,方要安歇,刺史却使人传话召刘寄奴过去。

刘寄奴心道不妙,战战兢兢去了,果然见刺史岳丈面如寒霜。

刺史冷笑道:“好个贤婿,原只道是一美婢,谁知却是旧日情人,若非敲打狗奴,还不知你却做得好事。”

刘寄奴双膝便软将下去。

刺史冷笑道:“刘郎啊刘郎,你何来今日前程?”

刘寄奴叩头道:“小子全仗丈人扶持。”

刺史冷笑道:“我女在此生产欲生欲死,你却独自欲仙欲死。既然你还念着甚么百草门,胜过我这门第,便休怪老夫无情。”

刘寄奴脸如死灰,叩头哀告道:“丈人容禀,其中实有隐情。”

刺史冷笑道:“真情假情,今日饶你不得。”便呼人准备杖打。

刘寄奴哀告道:“乃与长生药有关。”

刺史一惊,挥退下人,喝道:“此女怎生与长生药有关?”

刘寄奴道:“小婿的长生药方乃是从天台山洞中得来,不想此事为两位同门发见。”

刺史惊道:“莫非他人也有此方?”

刘寄奴道:“这却不曾,小婿当时便已将药方刮去。”

刺史脸­色­一缓:“既然如此,你遇见便是你有缘,天人所授,怕他怎的。”

刘寄奴道:“只是这非是天人,乃是故天台刺史柳泌。”

刺史一ρi股坐下:“宪穆二宗因服柳泌丹药毒发而死,你,你莫非也想毒害老夫?”声音又厉。

刘寄奴忙道:“丈人容禀,这药方是绝无问题,不然便是借小子十个熊胆也不敢呐。小子原也不知柳泌底细,只道是有名方士,后方知乃是小子的师伯。这才翻查史籍,晓得宪宗实是死于谋逆,文宗朝已经大白,穆宗死于丹药,乃是十数丸一起服用,用而不得其法。丈人请想,若宪宗果然死于柳泌丹药,穆宗是最清楚的,他怎会自己服用。”

刺史面­色­减缓:“我道也不应有毒,我与节度使用后皆是颇有灵效。从实讲来。”

刘寄奴便道李路莫谷发见山洞,找到杭州,要他为金娘负责,惩治赵五,不然便公之于世,那柳泌虽死得冤,却无人平反,终究是提不得的。

刺史自然晓得其中利害,便道:“难为贤婿,快起来讲话,此事怎又与赵五有关?”

刘寄奴适才腿实在软了,一时半会却还爬不起来,刺史亲自搀扶起来。

刘寄奴再将赵五用假天麻累死花蕊石的事情说明。

刺史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道赵五一向交情不错,又引你入门,何以恩将仇报?这里同僚多与赵五有故,便口中不言,心中大半也是如此想的。老夫一直暗自羞愧,为此耿耿于怀,不想贤婿竟是如此有情有义,忍辱负重。”

刘寄奴道:“这金娘便是花师叔之长女。”

刺史点头道:“那李路莫谷如今何在?”

刘寄奴道:“李路便是花师叔二女婿,现在打理二花堂。莫谷却飘移不定,近来似乎在苏州。上次生擒赵五,便有二人参与。”

刺史笑道:“二人亦会些功夫?”

刘寄奴道:“百草门采药须到深山,攀援绝壁,提防猛兽,本来便习些武功。”

四十八、盘店

狄大果然在杭州遇见李路。李路晓得金娘随刘寄奴到了汴梁,也只无法。

同到云娘处,打探有无药店出让。

众安堂经营良好,出让是没有的,云娘便着人就行内打探,却有别家一处小店愿让,便是徐先生的小店。

徐先生选址却也还可,只门面小些,货品不全,渐渐主顾流失。

徐先生当日便向孙先生讨教,孙先生指点:“本钱小,生药品种必然要不全,不若做些成药。”

徐先生手下并无会制药者,便托宋九为他寻人。

宋九本地人,门路熟络,寻得一个郎中。那郎中眼见制药有利,便不肯为他人做嫁衣,自己筹措些银两,自己开方,自己炮制,只与徐先生代卖。宋九介绍有功,便暗里参了三成股。

只这郎中没甚名气,徐先生枉在平安堂做过掌柜,却不曾亲作买卖,与别处掌柜又不十分相熟,那些掌柜便大多不肯代卖,好容易进得七八家。

郎中虽会看些病,只这制药与看病究竟不同,郎中配出的药便有些不大好使。

徐先生渐渐无以为继,便趁此盘与狄大。

只苦那郎中,余下的成药无处销去,原先的帐款也吃徐先生扣去一半,抵了交与那七八家药店的上柜费用。郎中无法,只央狄大留他在店,做些自家生意。

宋九三成股套在其中,又不好找徐先生声张,只能暗里大骂徐先生不仗义。

狄大初开店,却也需个郎中坐堂,便暂应下了,一切安顿好与李路往天台去。

银娘身上有孕,行动不便,只二人到得百草门,却遇见沙参,如今依旧唤作智光,掌着国清寺的膳食采办。

狄大本是好佛的,如今见了智光,自然要大谈佛法,偏生李路胡乱打岔。

李路道:“你个假居士,喝酒吃­肉­样样不缺,还谈甚么佛。”

狄大随手打死一只蚊子,笑道:“不沾荤酒,不过是表面功夫,怎知我佛心内修。”

李路啐道:“似你这般挂羊头卖狗­肉­,果然佛祖有灵,早该降灾与你。”

狄大叹道:“愚鲁,愚鲁,夏虫不可语冰。”

智光道:“师兄既然向佛,何不向敝寺布施。”

狄大摇头道:“你那寺里和尚个个养得油光水滑,大违修行本意,我布施了去,还不知被哪个和尚用来享受,这不是减他修行么。”

李路笑道:“此刻你却机灵明白。”

智光乃是要为寺中置办些药膳,一来为僧众补益,二来也能招揽香客。他便寻到百草门,百草门中地产自然方便,北药却是稀缺。

狄大趁机做得生意,反正国清寺富得流油,又是小师弟当事,实实在在赚得一把。

狄大便寻人刻了一尊财神,托智光到寺中开了光,回家敬着。

不想回到杭州,店中生意却不灵光。如今店中南北生药齐全,只不曾有多少人知晓,更兼那郎中声誉不佳,不论甚样主顾,总便要使人家用他配制的成药,将主顾更加吓跑了。

狄大见状,­干­脆将那郎中轰了去,写信向莫谷讨个主意。

莫谷回信只一字“全”。

狄大便主动与金三宋九等接触,也不收甚么占位费用,大凡杭州别家药店有的成药统统进来,更兼他的北药齐全,便改店名为“全味堂”。

北药紧俏,狄大奇货可居。沙仁的郎中开方,有些配不全的,便来寻狄大。

初时狄大倒也肯与,此后见来得实在多,便不肯了。沙仁无奈,只得亲自来求。

狄大道:“我已离了北地,这些北药便我自己将来也难得,如今与了你,难不成将来我缺货时你还能与我?”

沙仁道:“恳请师兄给个主意。”

狄大道:“你看这么办可好?大凡你的郎中配不全者,便来我这里配伍,休得只要一味。我便按方与你二成,这可不少了。”

沙仁无奈道:“如此也好。”心道流失了利润不说,客源也要被抢去,狄大真是釜底抽薪,好辣的手段。便道:“师兄此处既无郎中,师弟便派一位活络的郎中来,师兄只管当作自家伙计驱使便是。”有个郎中在此,客源大半还是掌握在我手中。

狄大权衡一下,点头允了。

沙仁笑道:“大家同门,有利共享,肥水终不能流到外人田去。”

狄大笑道:“沙师弟悟­性­甚好,不似沙参,便算在在寺中修炼百年,只怕也通不得佛­性­。”

沙仁笑道:“正是正是。不入红尘焉能看破红尘。”

四十九、偷闲

汴梁刺史府,那小姐哭哭啼啼,不依不饶。

刘寄奴神­色­却还轻松。

刺史便道:“刘郎为师报仇,金娘为父报恩,这等孝义之举令人钦佩,我自然要成全。”

小姐啼哭道:“他二人得了好,便只苦了我一人,抵死不肯。”

刺史道:“我儿差矣,刘郎如今身有功名,娶个妾室再是寻常不过。我儿成全此事,得了贤名,也是有所得啊。”

小姐气道:“我宁可不要虚名,只不许他负心。”

刺史道:“你是正妻,她不过是一妾室,何谈负心?­操­持大家,相夫教子,心胸便要广,不可妒忌,惹人笑话。”]

小姐恨恨道:“我宁可做妒­妇­,谁笑由他笑去。”

刺史脸­色­一沉:“怎生如此忤逆。你丢得起脸面,老父的脸面须丢不起。此事就此决定,后日小囡满月,同时便为刘郎纳妾,你好好思想,到时节休作一份冷脸与人看。”

小姐啼哭着入内去。

果然两日后刺史府满月与纳妾一起­操­办,刺史向宾客讲明:“如何刘郎出山报仇,金娘报恩,惩治赵五乃是秉公执法。”至于柳泌和长生药的来历,自然是提不得的。

众宾客恍然:“好一段全孝全义的佳话,几乎错怪大人。”便道:“大人真正高德厚行,竟能为女婿主持纳妾。”“大人家教真是没得讲,教出这等贤惠的女儿。”“我等明日必要联名奏报朝廷,这等孝义门第朝廷必然嘉奖。”

那小姐作不起脸,听众人称誉,心中滋味便只有自己知晓,便借着宾客敬酒多喝几杯,趁醉也好睡去。

众宾客意犹未尽,吟诗联句,将这段佳话着实颂扬一番,各各归家教育女眷。

过两日起船回杭州,小姐心中不快,身子便左右不舒服。

金娘只得忍了­性­子,亲自照料。小姐父命难违,也不好明过折腾,只委委屈屈在心里,面对着金娘还需笑脸姐妹相称。

刘寄奴因祸得了齐人之福,好不开心。一路船上,无有别事,便是左右逢源。

回到杭州,便是赶着公事,好容易歇下了,又须周旋妻妾之间。这日有些疲惫,便在城中巡查,到了狄大药店,坐下吃酒,迟迟不欲归家。

美酒下肚,刘寄奴不由大叹苦经。

狄大笑道:“你娇妻美妾,贵亲佳儿,仕途光明,凭此还有何不知足?”

刘寄奴道:“有甚不知足,只二人便觉难以应付,如今唯缺清静。”

狄大笑道:“养妻妾如养小儿,一个难养,多了也便好养了。”

刘寄奴道:“这却为何?”

狄大道:“如今你哄她,多了便是她哄你。不然这皇上三千粉黛,如何顾得来?”

刘寄奴笑道:“哪里宠得过来?”

狄大道:“你如今为妻妾犯愁,却不想莫谷至今一个尚无,饱汉也愁,饿汉也愁。”

刘寄奴道:“莫谷因何不成家?”

狄大道:“却有一女子,只是已然许与别人家,"奇"书"网-Q'i's'u'u'.'C'o'm"不想那家子因病去了,至今事情吊着,不知如何。”

刘寄奴道:“苏杭这许多好女子,莫古何故守着一个克夫的寡­妇­,不是痴便是傻。”

狄大道:“听李路与云娘道来,这女子早与莫谷有情。”

刘寄奴道:“如此更傻,既然有情何故许给别人?既然许了别人,便要遵礼,这私相授受算什么。”

狄大笑道:“你与金娘又算怎样。”

刘寄奴道:“花师叔当年便已安排,自然是父母之命。”

狄大便笑不作声。

刘寄奴道:“沙仁多次请我出任药商会名誉会长,我也晓得他想的是狐假虎威,一向不曾应承,如今你来却好,你便做去。”

狄大嘿嘿笑道:“既然人家要借你虎皮,又怎会要我?”

刘寄奴道:“你总是有过官职的,自然便不同于那些平头小民。如今我也唯有和你能谈得来些,和李路莫谷之流便无话讲。”

狄大道:“我如今一般也便是商人。”

刘寄奴道:“不同,不同。你便是如今行商,总是仕林出身,论起来便是士,不是商。范蠡经商成了陶朱公,然而人人提起,莫不景仰,那是景仰他助越灭吴,建不世功勋,至于后来,便是明哲保身,勇退远祸,乃是大智者。商人饶富,士人心中羡艳或者有之,若讲景仰万万谈不上,不轻贱已经是好的了。”

狄大点头道:“你所言入木三分,这清流士人便是不发达,也要自重身份,便是行商逐利,也要在‘商’前加一‘儒’字。只有些人分明穷困潦倒,心中爱钱爱得要命,偏要作清高之状,何苦来哉。”

五十、窃书

银娘已至待产之期,这日睡下不久。

一条黑影摸近床边。

银娘忽觉腹痛难忍,大声呼痛。那黑影吃得一惊,碰翻了夜壶。

李路老实不客气,一包蝎子草粉便招呼上去。

那贼蒙着面,觉察风声,举手招架,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药粉。闪了空不说,只觉奇痒难忍,心道中毒,挣扎破窗逃去,看去还有不错身手。

银娘吃此一惊,不觉便将孩儿生将下来。

到得满月之期,邀了同窗好友,将此当作奇闻。

不曾想莫谷更有怪事。

便与那日相隔不多,莫谷此夜睡下,半夜却听有人敲门。

莫谷起身,点起油灯,便觉背后有风袭来。

莫谷一个飞天蘑菇转,窜上房梁,却见一蒙面贼手执钢刀袭击自己。

那贼跳起,却只能勉强够着房梁,莫谷哈哈大笑。

那贼喝道:“下来打过。”

莫谷笑道:“好横的贼子,有本事上来打过。”

那贼晓得轻功不如,又喝道:“下来打过。”

莫谷笑道:“如此大家耗着,便到天明。”

不想那贼也不怕,便道:“耗便耗着。”大剌剌拉张凳子坐下。

二人便一上一下耗在哪里。

莫谷笑道:“好贼子,我莫谷两手空空,一贫若洗,你却来偷甚么?”

那贼一时语塞,四下一望,顺手从桌上抽取一本书揣在怀中,道:“便是窃书。”

莫谷失笑道:“岂有提着钢刀窃书的贼。便是窃书,也要窃有用的,这满桌四书五经你不取,偏取我顺笔小记。”

那贼便道:“这又如何,我打探明白,你主这里什么运筹,定然腹中有货,正要窃你此书。”

莫谷听他言语,绝非是一般的小贼,不但言谈利落,而且公然称自己是窃贼,好生奇怪,一时沉吟不语。

门外那人却扑哧一声笑,敲门道:“莫兄开开门。甚么朋友,我也来会一会。”竟是君娘。她原先听屋内有贼,吓得脸­色­发青,不敢动弹,此刻听内里讲话怪异,便以为是莫谷的促狭朋友,想来或者便是莫谷常提起的李路。

莫谷心道不妙,忙呼贤妹快去。

那贼机灵,抽开门栓,便要来抓君娘。

莫谷急忙跃下,与那贼子斗起来。那贼武功竟真不弱,若非莫谷在山洞中修练一阵,却还不是他对手,如今也堪堪是个平手。

君娘这才尖叫一声,竟挪不动步。

莫谷轻功本长,只害怕自己跃开,君娘却要落入那贼之手,只得缠斗。真正以短击长,不多时着了两处伤,那贼凶狠,竟似欲取他­性­命。

还好君娘尖叫惊动左右,正气堂众人明火执仗围将上来。

那贼见不是路,这才虚晃一刀,冲出包围。莫谷追出店去,截住那贼,却一时三刻也胜不了。

众人不会武功,那贼又有兵刃,皆不敢上前。那贼借机便逃了去。

只是这下,半夜三更君娘来寻莫谷,便是清白也讲不清了。君娘之父恼怒之下,便赶君娘出门,扬州李家更加生气,自然送来一纸休书。

君娘一不做二不休,竟便来寻莫谷。莫谷亲上杜家解释,杜父怒不相见,莫谷便又提亲,杜父依旧不见。

胡掌柜居间充作说客,唐掌柜也来讲话,杜父方放出话来:“他身无功名,家无片瓦,居然诱骗我女。若要我点头,不说考取功名,起码也需置家立业。”

胡掌柜道:“我如今聘用莫先生,乃是月薪五两,先付二两。眼见快到年底,三十多两薪俸也够置得一间住处了,便不够些,自有我补上。莫先生年轻有为,还怕没个前程,老先生放心。”

唐掌柜笑道:“君娘本不同于普通女子,说不得还是卓文君遇见司马相如,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杜父羞愧道:“养女不教,枉读圣贤书,真正无脸见人,更何以授徒?我且辞馆回乡,眼不见为净。罢了罢了。”竟辞馆回乡去。

已然如此,莫谷君娘只得相对跪拜,私下成礼,只待年终得了薪水置家,再将老父接来正式成礼。

莫谷原也只道是窃贼,此刻与李路合在一起,便觉不对。

莫谷道:“原以为是同行人来窃我笔记,如今看来,竟是寻我二人­性­命,究竟是何仇家。”

李路道:“左右想来,与你我共同有仇便只有赵五,如今赵五早已伏法,莫非是他家里人。”

众人想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

刘寄奴自重身份,是不肯来的,只金娘来了,他家中却无事。想来那贼也不敢轻动官府中人,只寻李路莫谷。

五十一、求职

这日宋九来寻金三。

金三业已晓得宋九的车队在途中遭劫,几车成药尽失了,只怕宋九的家底便也只能勉强偿还。

其中便有金三的货,金三心道宋九便是来讲情的,板着脸道:“宋老板,你我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货款是断不可少的,若你个人急需,却可借你一二十两。”

宋九强笑道:“宋某不幸,也只有认栽,终不敢坏了信誉,如今只有倾家荡产赔付,只是今后再做不起车队了。”

金三便笑道:“想不到宋老板家底如此殷实。”

宋九摇头叹道:“也差不多尽了。却来求金老板一事。”面­色­有些尴尬。

金三道:“你我朋友但说无妨。”

宋九道:“如今家败,只余一车。还望金老板收留,还在杭州城巡城载客。”

金三皱眉道:“如今城中又不许巡游。”

宋九道:“只往来运货亦可。”

金三摇头道:“旱路着实不太平,我如今已尽走水路,虽说慢些,却也放心,何况由孙四张十八两位同门带货,更加如意。”

宋九叹道:“不择职事,只望金老板收容,以养家小。”

金三笑道:“宋老板声名赫赫,若屈身在这里,岂不让杭州同行耻笑金某不义,着实不敢当。”

宋九道:“甚么老板,便是赶车宋九。金老板收留,正是义薄云天。”

金三道:“不敢当。”

宋九便收起笑容道:“果然不成?”

金三道:“不成。”

宋九愤愤然欲去,金三拦道:“宋老板莫误会,非是不讲交情,实则不敢将你当作伙计。宋老板若来,自然是占股。”

宋九眼睛一亮:“岂敢岂敢。金老板如此抬爱,实是对宋某有再造之恩,不知可占几股?”

金三踌躇道:“宋老板以一车入股,怕只占得百分之三。”

宋九叹道:“如今无本,只得如此。金老板生意兴隆,宋某只望背靠大树了。不知金老板如今月入几许?”

金三便唤账房来,道:“如今我邀宋老板入股,宋老板打问营利,可算一算。”

那账房早在临屋听得明白,便噼里啪啦一阵珠算,道:“如今开支日大,一月净入便三十四两。”

宋九脸­色­便青了。

金三疑道:“莫算差了。”

账房又是一阵噼里啪啦,道:“再不差的,再上月二十八两,再上三十九两。”

金三叹道:“我这里人多,竟不想开支如此巨大,明日核算,将那些但吃不做的郎中驱些回去。”转头对宋九道:“实让宋老板见笑了,宋老板若肯共事,大家同心协力,说不得还能发达。”

宋九强忍怒气道:“万不想金老板有这多难处。宋某便不叨扰。”出门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初时在扬州落魄,便是我收留他,与他仓库柜台两处主事,知他低价卖陈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好心却遭了雷劈。”

莫奈何四处投奔不着,这日硬头皮到得苏州,来寻莫谷。

莫谷也觉为难,婉言推辞。

宋九无奈欲去,胡掌柜偏到了,打问起来。

宋九道:“久仰胡掌柜,如今好大的名声。”

胡掌柜笑道:“哪里哪里,宋老板何处高就?”

莫谷未尝开口,宋九道:“原在平安堂作掌柜,只一时不幸,货物如何如何遭劫,如今落魄来奔。”

胡掌柜便以礼相敬,道:“长听莫先生讲起平安堂当初在杭州好生作为,原来宋兄便是掌柜,失敬失敬。人有顺逆,一时浮沉而已,不多时便会发达,莫放在心上。”

宋九笑道:“初时小莫,如今却成了先生。”莫谷心中不悦。

胡掌柜问明来意,便道:“宋老板屈就,果然便好,只如今事事托与莫先生,便要莫先生安排。”

莫谷道:“却难安排。”

宋九笑道:“初时与莫先生有些误会,只如今当弃前嫌,合力为胡掌柜办事。看胡掌柜谈吐,便是心胸宽阔,定是行大事的。”

莫谷心便有几分愤懑,道:“宋老板果不怕屈身,如今惟有重­操­旧业,原先孟克柳三巡查只是坐船,便慢了些,如今便请宋老板兼为送货巡查。”

宋九爽快答应。只胡掌柜有些不悦,心道:“原本是他上司,怎好如此慢待?想不到莫谷却是个嫉才妒能的。”从此有了心结。

宋九却是乖­精­,不久趁着胡掌柜空闲,便载了他到乡下,专寻不曾布货或者交情差的药店巡查,着实令胡掌柜生气。

回到正气堂,胡掌柜便当着莫谷之面,将孟克柳三诸人大骂一通。

五十二、论才

徐先生将店盘出后,一时寻不到合适营生,这日来看孙先生著书,闲聊中便有些愤懑:“这金三宋九莫谷皆是我下属,如今却有滋有味,世道怎生如此不公。”

孙先生笑道:“自古来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来居上一说不是汉武帝时便有了么。这人各有长,时运有起伏,一时上下算不得甚么。”

徐先生道:“听闻如今宋九却在莫谷属下,真正世事难料。”

孙先生道:“也不尽然,运道虽重要,你若自身无才,便是机遇到手也抓不住。”

徐先生摇头道:“我熟读诗书,总比他三人有才,终究还是时运不济。”

孙先生道:“才学才学,才并非学,学并非才。自然学可长才,便是学而有术,却有些才乃是天赋或是书外而来,便是不学有术。”

徐先生点头恍然道:“一语惊醒梦中人矣。”

孙先生便道:“庄子论剑,有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推而论之,人才亦如此。天下便如一大屋,量材架构,各在其位。你看栋梁之材负荷千钧,却不在最上,栋在下,梁在上,然而梁上有檩,檩上有椽,越大越在下。”

徐先生笑道:“这般讲心中便爽快些。”

孙先生道:“自古圣贤大儒便在民间,那些公卿巨族便如檩椽,皇亲国戚更是椽上的草耙泥瓦。最风光的飞檐斗拱,琉璃金瓦,取材也不过是泥土木梢罢了。”

徐先生道:“如此还是泥土之材好了。”

孙先生笑道:“同是泥土,你若作了砖,便要铺地砌墙,放置高低便由不得你了。便是一顿烂泥,有糊在墙上者,还有铺在瓦下者。樊哙若非遇着刘邦,也不过是个屠夫而已,只怕早早便犯事伏法。不过大多泥土只得任人践踏,与寻常平民奴婢无异,偶尔便有攀龙附凤,说不得便出人头地。卫子夫只是个唱歌的婢女,卫青只是养马的奴仆,一时遇见汉武帝,便成了皇后大将军,活活气死天下读书人。”

徐先生道:“如此读书人算作甚么?”

孙先生道:“读书人便是木材,栋梁檩椽无一不是读书人。木材需要绳墨规矩加工,这便是读圣贤书的目的。”

徐先生点头道:“师兄真正大材。”

孙先生叹道:“可叹大材不能为栋梁,便只有解板做器。尚不如墙头的旗杆,不过两指粗细。”

徐先生笑道:“这便是名声最响的读书人了吧。”

孙先生点头道:“可不便是,你看于今年年所选的进士,有几个是有真才实学的,只不过出身望族,或投靠权门,通门路,拜师尊,才得推荐。这科举科举,科在其次,举却在主。至于考么,过场而已,不然不唤科举唤科考了。”

徐先生道:“可不以师兄之才,如何发解之后便不得解额,只师兄何不到乡中求解。”

孙先生道:“初几年何尝不曾去,只其中关节甚多,举资难求,如今心也冷了。”

徐先生道:“如今师兄颇有声名,与当年不同,再去求解,或者可以。”

孙先生便也有几分心动,打量荐举不远,便也到州中参加考试。孙先生生意场上滚过,便不同当年昏昏然,上上下下将州中主事的大小官员皆打点了,踌躇满志便来参考,不曾想多年荒废,诗歌做得不佳,众人实在无法举荐。

孙先生也只得罢了,自嘲大材不堪小用,还是回家安心著书。

这日想及与徐先生论及人才如同建屋,便仔细分析,写成一篇,将书斋改作集材居。

徐先生听闻孙先生落选,赶来安慰。

孙先生早无失落之意,兴致颇高,又为徐先生指点:“只怕师弟也是仕途无份,不若还做些药行生意。”

徐先生道:“以师兄的才学都这般艰难,师弟对于仕途自然是绝无指望了。只方盘出药店,不知从何做起。”

孙先生道:“与他人相同终究做不好,我思量再三,依你各方面考虑,只有出奇兵。”

徐先生道:“怎生出法?”

孙先生道:“定要做与众不同的,可专攻别科。如今求病又要既有钱又不惜钱,想来想去便是花柳一科,药方倒也求得着,只难寻一个好郎中。”

徐先生思默良久道:“上次便是吃那郎中害了,如今依靠郎中委实不是法子,师弟却也想好了,我便亲自来做郎中。”

孙先生奇道:“你如何做郎中?”

徐先生道:“左右花柳不比别科,乃是难言之疾,便看得不好,谁敢声张。看几本医书,望闻问切,我重点在问便是,切得不准平头百姓如何晓得。”

孙先生笑道:“师弟大长进了。”

五十三、两难

宋九到得正气堂,时常便载着胡掌柜四处巡游,渐得了胡掌柜信任,常为胡掌柜出些主意,却要莫谷执行。

莫谷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只他­性­温,也不讲出。

孟克柳三却不耐。宋九常下乡,回来便在胡掌柜处讲二人如何如何偷懒使滑。二人便常得胡掌柜责骂,心中不忿,便合起来劝莫谷辞却宋九。

莫谷虽晓得宋九为人,但胡掌柜信任,也只无法,嘱咐二人只用心办事。

孟克终究不耐,别投清风堂,店虽小些,但东家却有钱,初做药行,对孟克也信任,任为主事。

孟克便来劝莫谷:“先生与其在此受气,不如到清风堂来,我已与东家讲过,先生若来便是掌柜,授予全权。”

莫谷摇头道:“如今胡掌柜对我尚无辞意,我终须善始善终。”

孟克叹道:“先生虽讲义气,只怕胡掌柜未必。”

莫谷终究不肯去。

眼见年底将至,盘算一年盈利大约六七百两,莫谷心道待得了年薪,置处房屋,便简陋些,终算有处家。

不想这年秋冬季­阴­雨,胡掌柜南北货一时脱不出手,竟潮霉在仓库,损失不下五百两,置办新货,不免又占用资本。

到得年终,胡掌柜觉得手头有些转不开,打算与莫谷十两便是,已与账房并宋九讲过。家中老婆却不肯,道:“今年亏得这许多,怎还与他?平素每月与他二两,已不少了,四处看看,何处有这贵的伙计。”竟不肯取。

胡掌柜也得罪不起,这日与唐掌柜在一起,道:“手头吃紧,待莫谷与君娘成亲日,送他五十两。”

莫谷却不知晓,只过了二月,还不见给。这日准备问起,可好胡掌柜寻他道:“资金吃紧,先生也晓得,便待先生成婚,我为你­操­持一切使费。也晓得先生平素用度紧张,便在每月二两之外,抽取千分之三提成。”

莫谷笑道:“难为想及。”心中着实郁郁。

宋九常在外道:“胡掌柜与了莫谷年薪,还要为他­操­办婚仪。”莫谷维只苦笑。

清风堂渐起,宋九向胡掌柜道:“孟克本是此处出身,所学皆是莫谷所授,若非莫谷有意放他一马,怎会发起。”

胡掌柜道:“莫先生怎会心想外处,怕是不实。”

宋九道:“此非空|­茓­来风,听闻清风堂掌柜一职一直虚位以待,便是为莫谷留着。你不见孟克一月总要来此跑动两三次?便是他牵的线。”

胡掌柜便有些半信半疑,多来过问运筹,莫谷所定方略或听或罢,到后来莫谷也心中慵懒,不愿再用心筹划了。

置不得房,杜父便不肯来,婚礼便办不成。办不成婚礼,胡掌柜便不付账,便置不得房。莫谷身处两难。

君娘­性­豪爽,忽为人­妇­,莫谷宠惜,渐渐养娇。度日拮据,虽说君娘无怨言,莫谷也晓得不能长久。还好唐掌柜照顾,招君娘协助账房。

柳三也是出工不出力,莫谷已知晓当初他到杭州游玩是实,此刻也已无心计较。

胡掌柜生意不顺,正气堂众人年关便也未得多少花红,听宋九四处宣扬莫谷既得年薪,各个不忿,便合起来,对莫谷命令阳奉­阴­违,诸多事便由宋九绕过莫谷与胡掌柜汇报。

宋九便劝胡掌柜道:“运筹之事,听来玄妙,其实不过尔尔。胡掌柜偌大生意人,只不过不熟悉药行而已,稍加用心便是,何必倚赖旁人。”

胡掌柜摇头道:“此言却偏颇了,那采莲会、纸船灯,不是腹中有货万想不到的。”

宋九道:“便算他有些货,如今也掏空了,这半年来可见有何动作?”

胡掌柜犹豫道:“我礼聘而来,他不请辞,我终不好先开口。还是看情形。”

宋九道:“找个理由还不容易?我安排便是。”

胡掌柜不悦道:“莫先生总是有功劳的,怎能如此,况且碍着唐掌柜面子。他若不请辞,我便不言语。”

宋九道:“胡掌柜仗义,只如此岂不耽搁生意。宋某来此多时,只一向出不上力,心怀愧疚。”

胡掌柜道:“我正考虑此事,若委你全权负责正气堂,虽然你曾做过莫先生上司,于今却怕他心中不顺。我意安排你主运销诸事,与莫谷两不相属,你看如何?”

宋九道:“胡掌柜英明。”

如此莫谷更加清闲,运筹方略宋九左右是不听的,分明已经将莫谷架空。

莫谷欲待要走,君娘又在唐掌柜处,一时离不得苏州。何况如此一去,应得的三十六两银子便无踪迹,身无积蓄,婚礼之事便又不知拖到何时。

唯只与君娘恩爱,莫谷便觉一时顺逆也无所谓。

五十四、五关

二花堂里,李路专心练功,这份耐­性­便银娘也觉惊异。

不单如此,李路还炮制药水为小儿洗浴,是药三分毒,婴儿皮肤娇­嫩­,哪经得起,不多时便发红黑之­色­。

银娘也着实看不下去,埋怨道:“你自己练功也便罢了,如何这般折腾孩儿。”

李路道:“你不晓得厉害,我思来想去,上次绝非盗贼,实是刺客。我明彼暗,不防不行。”

银娘道:“果然便是刺客么?怎数月再无踪影。”

李路道:“我直觉如此,多不会错。你我也便罢了,孩儿却闪失不得。”银娘便不言语。

李路道:“我这毒郎中的名号还颇能唬得人,只下次必不会这般幸运,如今将孩儿练得百毒不侵,我便有意外也可安心。”

银娘道:“休得胡言。”

李路镇日练功,炮制毒药解药,加之善治狼疮皮癣痈疽,皆是以毒攻毒之术,毒郎中声名益响。便有人前来投师,李路并不拒绝,只察其心术,不正者不收。

至于收下的徒弟,李路是百般测试,或明或暗,花样百出。

百草门掌门甘草听闻这些故事,这日便招李路来,问道:“李路,我百草门自有规矩,你自行收徒我不拦你,只是你尽教授使毒解毒之术,难道不怕出一败类,大坏我门庭。”

李路道:“用毒本又无好坏,只看是用来救人还是害人。弟子所授主要是解毒之术,至于毒药,只需使他鉴别,剧毒之药配制是绝不教的。”

甘草道:“江湖鱼龙混杂,难保他不从别处习得使毒。”

李路道:“弟子收徒极严,不过三五关是绝不收的,另外为防这些弟子糊涂不识人,已令他等发誓,非我允许不可再传。若是胆敢对人下毒,我便除了他。”

甘遂笑道:“听说你测试徒弟花样不少,不妨讲来听听,我总堂也可借鉴。”

甘草笑斥儿子道:“胡闹。”却不阻止。

李路道:“其实花样虽多,目的却不外乎测其心术。一看他是否心善,便暗使鳏寡孤独等等陌路相逢,看他帮是不帮。二看他是否心静,使乞丐贼偷莽撞之辈挑衅,看他是否易怒忘­性­。三看他是否心贪,同时授他数技,有难有易,但看他是由易及难,还是欣然欲全得之。四看他是否执迷,察其所好投之,但看他是否忘情。五看他是否心智,试以棋艺应变之道,愚钝及过于­精­乖者便须再行多方观察。这便是过五关。”

甘草哈哈笑道:“好李路,如此贪嗔痴毒傻乖皆被你去了。”

甘遂笑道:“如此讲来,我这些师弟妹包括你李路皆要去了。”

李路道:“小号毒郎中是不错,只是手毒不打紧,心毒却不是。”

甘遂道:“似你如此,岂不尽招平庸之辈。”

李路道:“平庸之人心多怕事,唯唯而活,不至害人。我欲选者,平而不庸,心如常人,才智过人,才是上上之选。”

甘草点头叹道:“难矣。大凡才智过人一分者,其心必欲过人三分,才智过人二分,其心必欲过人八分,才智过人三分,则天下无人矣,不能得则愤然不平。倘若一时不定,反而为祸,过人一分则害大五分,过人二分则害大十分,过人三分天下难治之。不可不慎矣。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甘遂道:“父亲所言甚是。李路师弟,听说前来投师的不下二十人,你却只招得二人。”

李路道:“只这二人,还需好好观察。”

甘遂道:“谁还敢来碰壁?”

李路摇头道:“师兄所料不对,碰壁者越多,我毒郎中小号越响,来者便更多。”

甘草点头道:“这是终南捷径之术,欲擒故纵,求取声名。”

甘遂哂笑道:“师弟却要求这大名声作甚,还想当官不成。”

李路嘿嘿笑道:“这乃师弟的私心。刺客在暗,防得一时三刻,防不得十年八载。我名声越响,刺客便越加不敢动弹。”

甘草皱眉道:“果然是刺客?”

李路道:“我与莫谷同时遭袭,断无如此巧合。”

甘草叹道:“江湖险恶,身不由己。”

李路笑道:“事在人为。只是师父当年认为武功无大用,弟子原最赞同,如今却有异议,不仅为健身,还需防身。”

甘草点头叹道:“安史乱后,世风日下。原以为江南可以安居太平,如今看来,太平的气运也将尽了。”吩咐甘遂:“自今日起,众弟子加强习武。”

五十五、报应

狄大北药奇货,沙仁便走动得勤些。偏巧狄大好佛,沙仁自然从小便为强灌了不少经文,此刻正可与狄大讲经,二人便愈加投缘。

沙仁道:“沙洲张义潮如今以河湟归唐,天下一统,怕是大唐又要兴盛。太平岁月,正好做生意,师弟却想到西域走上一遭,互通两处药材,怕不有大利。”

狄大点头道:“果然好机会,只是彼处不太平,莫为回鹘吐蕃人抢掠。”

沙仁道:“吐蕃如今内乱,哪里顾得扰唐。却是需防着些回鹘人。”

狄大道:“吐蕃强盛多年,怎会一朝便落了,俗话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沙仁道:“这却是不尊佛的报应。”

狄大道:“愿闻其详。”

沙仁道:“国清寺有自吐蕃西来的游方僧,平素喜欢听他说话。原本吐蕃赞普赤祖德赞敬佛,用活佛钵阐布主管国事,却被那些夜叉转生的贵族诬陷钵阐布与王妃私通,赞普持心不定,便杀了钵阐布。赞普便遭到报应,被那些夜叉杀了。”

狄大道:“便遭现世报了。”

沙仁道:“赞普的兄弟达玛本是牛魔王下凡,做了赞普,便开始毁佛,封佛寺毁经典杀高僧,强迫僧众还俗做屠夫猎人。”

狄大道:“比武宗还狠些。”

沙仁低声道:“所以报应更狠,武宗服丹药死的,达玛却是被僧人杀的。他死之后,两个儿子争位,吐蕃大乱,河湟的节度使和旁边的节度使也打得不可开交,如今两败俱伤,张义潮才趁机光复了河湟。”

狄大道:“如此讲吐蕃是不用怕了。”

沙仁道:“不用怕。再道我有度牒在手,如今再剃了头穿僧衣便是。河湟西域一带,皆是敬佛的。”

沙仁果然便往河湟去,嘱托狄大照顾生意。

一连数月不归,狄大便也有些着急,到天台代为看望过沙仁儿子,再到国清寺上香,看望李路师门,一切事毕,回杭州来寻刘寄奴。

刘寄奴道:“沙师弟往河湟去,怕不是路。如今河湟虽归唐,只胡汉杂处,一乱纷纷。河渭之地,还是原先蕃将驻守,张义潮辖制不得。”

狄大道:“至多便如成德。”

刘寄奴道:“我三年任期将满,不知还能否升迁别任。万事不怕,便只怕调往边地。”

狄大道:“你岳丈靠山大,怕怎的。”

刘寄奴道:“岳丈任期也将满,年岁又大,难说得紧。”

狄大道:“如此你须早做打算。”

刘寄奴道:“近日便做此想,只自从赵五伏法后,杭州太平,无有立功机会。”

狄大道:“事在人为,不平事日日有之,盗贼不见,小偷小摸终究不绝。便药行之中,昧心逐利者多矣。”

刘寄奴便有所动,暗使人巡查,则药店卖假货者虽少,以次充好者大有人在,便众安堂分店中亦有不免。

碍着云娘脸面,众安堂自然动不得。其余各店中,多从狄大处进过北药,刘寄奴便密请狄大甄选。

狄大与这些店交情也不过尔耳,哪里鉴别得出。只交往者曾论过佛敬佛者,狄大便引为知己。

刘寄奴暗中布网,一时收网,入网者便尽是平素不敬佛者。

于是行内纷传,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平时不敬佛,今日便遭殃。

也有人道:“佛使人向善,敬佛者要积善因,得善果,自然要小心奉法,莫迷信也。”

被抓之人中偏有一人礼佛甚笃,大呼冤枉。

刘寄奴便当面诘问道:“你大呼冤枉,可曾本尉手无实证,抓错你了么。”

那人道:“大人却未抓错,只小人拜错了佛。”

刘寄奴道:“所拜何佛?”

那人道:“与他人一般,拜如来佛祖药王菩萨。”

刘寄奴道:“何错之有?”

那人道:“小人到剡山石城寺求佛保佑,敬了香火。归来却不拜弥勒,反拜药王菩萨,想来是弥勒佛祖怪罪。”

狄大可怜此人,向刘寄奴道:“此人­性­情愚钝,却礼佛虔诚,想来也坏不到哪去。”刘寄奴便放了他去。

那人出狱,晓得狄大斡旋,亲来拜谢,感激涕零,呼为活佛。

狄大道:“你拜我做甚,既知错了,还不到石城。”那人大悟,忙备得丰厚香火往石城寺答谢大佛。

那些被羁押的药店掌柜,此刻惟有痛悔流涕,各各认错,交赎金请菩萨,保证不再欺民,好容易脱身。

刘寄奴整肃药市,百姓称快,将临卸任,万民欢送。到了东都述职,政绩斐然,便委为并州某县县令。

五十六、妒忌

云娘此刻看着君娘微笑。

三春季节,莫谷携君娘得便来游西湖,一路悉心照顾。

君娘便有些羞却,在云娘面前更觉不自在。

偏偏是怕什么便遇什么,云娘笑道:“君娘妹妹如今还做男装否?”

莫谷道:“日常为唐掌柜做帐,便做男装。”

云娘道:“妹妹着女装竟如此姣美,着男装便是英俊后生,我这女婢翠环却还着了迷。”那女婢还在,嘿嘿窃笑。

君娘平素能言善辩,如今却觉张不得口。

莫谷笑一笑,便想道:“那及云娘风韵。”忽觉不妥,哪有当着妻子如此夸赞旁人的。

三人便在湖边聊起些文人雅事,等待狄大。

云娘道:“妹妹平素最喜何书?”

君娘透口气道:“讲来令姐姐笑话,最爱看些传奇杂记。”

云娘道:“这有甚么,谁人不爱看。这些传奇虽不是圣贤经典,却也是微言正义,劝人向善的,何况读来浅白易懂,情节迷离,可以解颐。”

君娘笑道:“尤其如《启颜录》,读来实在令人喷饭。”

云娘笑道:“我却看过《御史台记》,中有《任环》一章,妹妹读过否?”

君娘道:“却不曾读。”

云娘嬉笑读道:“唐管国公任环酷怕妻。太宗以功赐二侍子,环拜谢,不敢以归。太宗召其妻,赐酒。谓之曰:‘­妇­人妒忌,合当七出。若能改行无妒,则无饮此酒。不尔,可饮之。’曰:‘妾不能改妒,请饮酒。’遂饮之。比醉归。与其家死诀。其实非鸩也,既不死。他日,杜正伦讥弄环。环曰:‘­妇­当怕者三,初娶之时,端居若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男女,如养儿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年老面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妇­,亦何怪焉。’闻者欢喜。”

莫谷嘿然而笑。云娘分明见他疼爱君娘,有意取笑。

君娘笑道:“姐姐好生促狭。”

云娘嬉笑道:“妹妹果然不妒乎?不如将翠环送与莫郎。”

君娘果然着急,脸­色­泛红,待要回绝,一时觉察中计,便不言语,只笑望着莫谷。

云娘笑道:“此时模样果然便象菩萨。”

君娘反­唇­道:“莫不成尊夫便不惜姐姐?”

云娘脸­色­闪过一丝­阴­暗,莫谷看得明白,二人对望一眼。云娘自嘲道:“只怕我便是养儿大虫。”

翠环立在身后掩口窃笑,多望莫谷两眼。

云娘关切道:“莫郎如今身体可复原?”

莫谷笑道:“更胜往日。”

云娘道:“听闻你运筹颇妙,平素又读何书?”

莫谷道:“过奖了,不过一时运气,略逞小技而已。读书颇杂,三史必读,然后《鬼谷子》《孙子》各类兵书,河图洛书诸类术算之书,诏制律令,地理县志,考工百科,再之医家粗略,未能深谙。”

云娘道:“四书五经可看?”

莫谷道:“这个自然。四书五经便是它书的衡器,胸无准绳,书杂必妄。”

云娘道:“不如去应科举。”

莫谷笑道:“才思不足。平素做诗皆不甚工整,何况临场做赋。”

云娘道:“多多习练便是。再道不应进士科,也可以考取明经、三史、明算。”

莫谷笑道:“我读书只为会心明志,却背诵不来,不耐寒窗十年去读死书。”

云娘摇头笑道:“辜负你天分了。”

莫谷道:“我出身又非江陵钜鹿望族,便算辛苦钻营,也未见得能如何。何况天分不过尔耳,­性­情却固执痴狂,总有几分自知之明。”

云娘嫣然一笑。

待得晚间别了众人,君娘笑道:“奈何辜负人家好意?”

莫谷道:“我­性­情本不适合功名。”

君娘笑道:“我所指翠环。”

莫谷失笑道:“玩笑罢了。你果然妒忌了,可是七出之条。”

君娘道:“我尚未正式嫁与你,何谈七出。”一时便又不开心。

莫谷道:“你便是我妻子,有何异议,还怕我负心不成?便向你保证决不纳妾。”

君娘幽幽道:“我却担不起妒­妇­之名。”

莫谷笑道:“翠环中意的可是你。”

君娘不禁失笑,宽了心,却又打趣莫谷:“云娘已是他人­妇­。”

莫谷道:“与我何­干­,平白吃醋。”

君娘笑道:“你二人面对着我,依旧‘你我’相称,怎不怕过分。”

莫谷无奈道:“此事无奈。究不知应唤师姐还是师妹。”

君娘笑道:“也便是欺负我,倘若他日在云娘丈夫面前‘你我’相称,小心吃到老拳。”

莫谷笑道:“不见为妙。”

五十七、卖奴

京师长安果然不同别处,沙仁只身着僧装入城,便处处有人主动行礼布施,倒使得沙仁一时舍不得离去。

就此盘桓数日,在太平寺借住。虽然不是一宗,总是沙门总号旗下。

这日沙仁遇见一队波斯商队,便结伴西行,将马匹换成骆驼,一路风餐露宿,飞沙戈壁,平安到达沙州。

沙仁初次西来,不敢再深入西域,便在沙州出货。

远途贩运,开支虽大,利润却也不薄。沙仁得了利,便在市集采办物事。

沙州扼守咽喉,西域吐蕃物品比比皆是,便是波斯大食天竺的物品也有之。沙仁眼却看花也,唯只不解行情,不敢便买。

隔数日再到市集,心中有了主意,只选贵重药材雪莲虫草等物,便于携带,如此还可节省脚力骆驼。

选购完毕,还有些银两留做盘缠。

再行数十步,当街有一女婢叫卖。那女子年方十五六岁,皮肤白皙,深目高鼻,看来便是西域人氏。

沙仁便有些心动,他婚姻不就,常觉寂寞,偶尔徜徉花街柳巷,也总不是长久之计。如今见着女婢姿­色­不差,沙仁便想买来,不单可解寂寞,只需带回江南,这女婢身价便会大涨。

如此美事,沙仁自然不放,不想一问之下,价格却高。

沙仁道:“寻常女口不过三五十两,便算高些也过不得百两,你如何张口二百,欺我不知?”

那卖者笑道:“和尚有所不知,这女口能歌善舞,本是骑都尉所宠,只因事得罪将军,这才来卖,二百两却是贱了。”

沙仁道:“便试歌舞来看。”

那女婢无奈卖者威逼,只得当街跳一曲胡旋舞。

沙仁见女婢果然歌舞皆妙,立意要买,便讨价还价:“我现银不足,便以此五匹千里明驼相抵。”

那卖者道:“欺我不识?你这五匹骆驼羸瘦,总值不过百两。”

再讨价还价一番,差距依旧有的四十两。沙仁便道:“再休异议,便加上小奴一名。”他从杭州出来,原带着阮风与一名小奴,到长安后阮风往并州寻刘寄奴处采办北药。

那小奴泣道:“一路西来,忠心耿耿。小奴本是闽越人,离家千里侍奉主人,如今离家更是万里,还望主人垂怜。”

沙仁作­色­道:“你既为奴,何来旧家?哪管千里万里,主人家便是家。此地虽远,总是大唐,这女口更不知几万里路,却依旧懂得歌舞娱人。”

那卖者笑道:“小奴缺了调教,便交与我办。”当下成交。

沙仁便要带那女婢东行,却有几名骑兵来道:“将军心念小婢,不欲卖了。”

那卖者道:“业已卖与和尚。”

那骑兵道:“退还便是。”

沙仁却不肯。那骑兵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和尚,你盗拐将军婢女,与我见官去。”便将沙仁捉去,竟投在军营牢中。

沙仁此刻悔恨不及,如今莫说买奴,说不得自己要成奴仆被卖掉了,就牢中号啕大哭。

连过三日,才有人来提沙仁。

那将军道:“好和尚,敬酒不吃吃罚酒,若非看你是天台正宗,必不饶你。”

沙仁叩头道:“诚谢将军开恩,只求放还小奴财货。”

军营中一片哗笑。

沙仁又求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若将军成全,定在国清寺为将军立一功德碑。”

那将军沉吟一刻,问道:“你果是天台人?”

沙仁道:“正是。”

将军道:“有位刘寄奴,如今做某县令,可否相识?”

沙仁忙道:“刘大人乃是我师兄。”

将军怒道:“和尚该打,你一出家人攀什么师兄。”

沙仁道:“将军息怒,武宗灭佛,小僧避难百草门,与刘师兄同门。”

那将军踌躇道:“这刘寄奴竟出身甚么百草门,却也难怪,不然怎会练长生药。”便道:“暂信你言,你可会炼丹药?”

沙仁在百草门时间短,学艺不­精­,正要回应,心念一动,便点点头。

将军转怒为笑,立即道歉,以礼相敬道:“某与刘郎同科武举。”

沙仁便道:“刘师兄的妾室尚是在下说合。”就板上再钉一刻钉。

那将军却不便放沙仁。沙仁心知肚明,道:“出门日久,还望将军放还。”

将军笑道:“出家人四海为家,何必急归。”

沙仁道:“无人照应,邋遢不已,亵渎我佛。”

将军嘿嘿一笑:“此婢实是我心爱,只小事一时动怒,深以为悔。匆匆便别,着实不忍。”

沙仁便道:“某便借将军处炼丹。”学艺不­精­,只看得也多了,总之寻些大补燥阳之药胡乱与他合药便是。

五十八、聘妻

莫谷在胡掌柜处愈加不顺,只离去也难。

君娘却得唐掌柜照应,诸事顺意,偶尔须有应酬,只不得照顾家事。莫谷自认无能养家,方令君娘辛劳,惟有着意疼爱。

这日应酬的却是唐掌柜一位同门小师弟,中举后来苏州漫游,与君娘相谈甚欢。那公子本是豪富出身,便着意君娘,三两日便小宴邀请,水陆珍馔不曾吝,赞美之语不曾惜。

君娘也觉投机,每欲拒绝,便觉身不由己,心道:“其实莫郎心中最中意的乃是云娘,对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这公子却如此中意我,曲心曲意。”明知玩火,却偏不舍得被人追求的滋味。

这日公子果然借酒道:“小娘子可得聘人?”

勾起君娘伤心事,叹道:“未过门夫家郎夭。”

公子道:“不曾再聘?”

君娘踌躇不应,如今老父倔强,与莫谷究不知算不算做夫妻。

那公子只道她待嫁,便道:“不才倾慕小娘子久矣。”

君娘忙道:“不幸人不敢连累公子。”匆匆告辞。

未进家门,却听见屋里莫谷与人争执。

那人乃是莫谷堂兄莫大,自家乡而来,原来莫家竟欲为莫谷聘妻。

莫谷道:“我已娶妻,何来再聘人去?”

莫大道:“你无媒无妁,算娶的甚么妻。自古道礼聘为妻奔为妾,叔父糊涂,纵容你胡来,宗室却不容的。便算那家仁慈,不让你赶走此妾,已是算你运气。”

君娘在门外听得明白,泪如泉涌。

莫谷道:“事出偶然,一时草草,讲好日后礼聘。大丈夫一诺千金,不能反悔。”

莫大冷笑道:“由不得你。忤逆之罪你可担得起?”四顾屋里,家徒四壁,散乱不堪,连声嘲弄。

莫谷也无言以对。君娘掩面而去,买醉街头。

那公子遇见,便唤车将她载回住处。

莫谷这里生死不从其兄,莫大无奈也只得去了。君娘却是彻夜未归,莫谷忧心如焚,一夜跑遍城中寻不见,好容易等到天明,到宝通行寻见君娘,这才将心放定。

君娘道:“你既聘妻,却来寻我做甚。”

莫谷道:“家里人不知情由,我坚不肯从,还能将我抓回去不成。”

君娘道:“宗法严酷,你又如何抗得起?”

莫谷道:“惟死而已,不敢负心于你。”

君娘冷笑道:“假如是我负心呢?”

莫谷一时惘然,继后笑道:“不要吓唬我。”

君娘叹口气,珠泪双落。莫谷见她腕上一双玉镯,从未见过,想是为人所赠,不由一时心痛难忍。

君娘叹道:“你我缘尽。愿你早定佳偶。”

莫谷恨道:“你果然负心。”又不忍伤害君娘,伤心而去。

那公子又来邀君娘,到了西湖游船上,君娘道:“公子果中意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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