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步,”John低声说,“好了,我们到了。”
“我很清楚到自己的公寓要上多少级台阶!”Sherlock愤愤地说,一走到门边就果断地甩开了John领着他的手。
看来烦躁不安是他眼下的默认设定了,John想。这当然可以理解,但真要同情他却很有点儿难。他还完全飘在那团“Sherlock回来了”的宽慰和狂喜的泡泡云里,Sherlock回来了,依然是他自己,依然有他的性情、他的智慧、他的那些本质特征……好吧,他会接受这点烦躁并每天都为它甘之如饴的。
Sherlock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把东西搞得乒乓响,John赶紧跟上去;自从三周前他的好友醒来之后他一直亦步亦趋。
有一阵子Sherlock的失语症挺令人担心的,不过幸好只是短期症状而已。在他刚恢复知觉的那段时间,即使能够确切地分辨不同人的声音也能够自主地讲话,他却无法理解别人话中的意思。这让他非常焦躁无法平静,不过John的存在显然起到了不小的安抚作用;他从一开始握到John的手,便紧紧地抓着,一直不放。
那天刚下午的时候,令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的是,Sherlock开始能够分辨单词了,之后就可以辨认出词组,到晚上时他就已经可以相对正常地理解与使用语言了,而且之前那些令人担心的症状再也没有复发过。他们实在是非常幸运,John想,真的非常幸运。状况本可能比现在这样糟糕很多的。
Sherlock以一种惯常的戏剧化的姿势把自己丢进了沙发里,四仰八叉着像一只巨大的长脚蚊子。
“我要疯掉啦!”他叫道,坐起身来用指关节用力地压在自己的眼睛上。
John在他身前的茶几上半坐下,轻轻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拉下来,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用一种他之前绝对没勇气尝试的方式凝视着Sherlock的眼睛。
“我该怎么办,John?”他的朋友问,并没有尝试抽回他的手,而只是低下头向前直直地靠过来,直到他的前额搁到了John的胸口上。
他之前已然表现出来的那些无比淡薄的私人空间和身体界线意识现在似乎已经消失殆尽了,至少John这么认为。John没法确定这种表现是由脑损伤造成的,还是Sherlock眼下看不见所造成的——前者的确会导致某些行为压抑的解放,而后者也同样会让他产生比平时更多的依赖性。
撇开原因不提,Sherlock眼下似乎把John当成了他自己的延伸,允许他以任何必要的方式照顾自己,但仍然愤愤不平的排斥其他医护工作者。
他低下视线。Sherlock的头发正在漂亮地长回来,虽然脑袋后面和侧边的部分还很短,可头顶上依然是一团熟悉的乱毛。看来上周他们出院之前有人好好地给他剪了头发,无疑又是Mycroft的授意,于是现在已经看不出哪些部分是当时为了手术而剃掉的了。John发现自己还真挺想那头小卷毛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抽开身。“你该高兴你还活着,”他说,“高兴你还能回到这儿,高兴你还是你自己。”
Sherlock低低地哼了一声,坐起身来,抽回双手把头埋进其间。“可我不是我自己了,对吧?”他问道,声音随着再次抬头而提高,“如果离了工作,我还算是谁?工作,John,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有工作——缺了那个,我大脑剩下的那点玩意儿都要烂了!如果工作不了了,我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不如——”
“不要!”John大声吼了出来,Sherlock闻声瑟缩了一小下。但John的忍耐也的确是有底线的,“别想说完那个句子,想都别想。”他跳起身来。
“你他妈真够会小题大做的,Sherlock,”一直以来他对Sherlock都那么耐心,那么支持,但他可不想听这个——他得训他一顿,好好训他一顿。“你难道就不会在话说出口前花个哪怕见鬼的一分钟想想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以及你在对谁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收回那些四散开去的怒气,然后习惯性地转过身去,即使现在这个状况下他根本没有必要去隐藏表情。
“我瞎了,John,”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残了,没用了。全得靠着你活着,对谁都没一点好处了。”
John重重叹了一声,又走回咖啡桌边坐下,再次握起Sherlock的手。“你没残,”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告诉他。他不确定这是因为Sherlock现在记忆力出了问题,还是他只是不相信“他没残”这个事实。
“你的眼睛也没有问题;它们还是那么……”他努力吞回快要溜出口的词句,“它们完好无损,你的视神经也一样。”
他抬起一只手,放在他的朋友的头侧。“子弹打伤了你的颅骨后部,主要对你大脑的枕叶——视觉皮层区域——造成了一点儿问题。“他发现自己的手穿过Sherlock的发缕,轻扯着、梳理着,虽然Sherlock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到。
“皮质盲(*注)也是盲,”Sherlock回答。起码他还记得这个。
“不,不是的。”John坚持道,双手转而握住了友人的双肩。“你的眼球还是完美无缺的。”他停了一会儿,再次凝视着那双眼睛,他凑得那么近,比他之前习惯于看着它们的距离近得多了,“只不过它们接收到的信息现在没法传到你的大脑里而已。你的视力会回来的,至少恢复到一定程度。”
“可能会回来的,”Sherlock纠正道,引用着他们发现Sherlock看不见了之后某位专家下的定论,“再说一定程度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用?我的演绎法全要仰赖我的观察,只恢复到能让我走路不撞到树上去的程度对我的工作一点都没有助益。”
“难道你想什么都得现在马上就好全么?”John感到很疲倦,那疲倦也从他的声音里透了出来,“离你头上挨了枪子儿才只过了一个月!我不认为有谁会指望你现在就再次开始工作。”
“头上擦过了枪子儿,多亏了你,”他回答。Sherlock仍然想不起任何关于泳池边那场对峙的事情,但Mycroft给他说明过当时都发生了什么。这是他提到的最接近那件事的话题了,但John当下显然不想详细讨论这个。
Sherlock似乎也认同了这一点,他接下去说,“你很疲倦,是到睡觉的时间了么?”
John发现自己正打着哈欠,也把不舒服的蹲坐姿势改成了好好坐在沙发上。他本来想给Sherlock弄一个报时表,可侦探对于任何他所谓的“盲人专用设备”非常反感,而对与他的外伤性脑损伤相关的东西尤甚。John决定要跟Mycroft提一下这事儿;他应该有那个担当能承受得起全部的责难才对。
以John也许并非专家、但绝对称得上训练有素的观点看来,Sherlock的恢复速度是快得惊人的。他的个性和敏锐似乎大部分也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那些有点依赖性的行为可能只是由于他视觉的丧失,也可能是由于脑损伤本身所造成的。
他已经能够毫无障碍地理解他人的话语,虽然经常还是要受到命名性失语的折磨,而那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挫折。像Sherlock那么口才出众的一个人,如果发现自己有一天居然没法精确说出某个特定的词汇,他肯定会觉得是个超大的打击,John想。尽管大多数成年人肯定都很习惯于那种“哦,那个词就在嘴边上(但我就是讲不出来)”的感觉,而且几乎所有人都偶尔会有点命名性失语的状况,但对Sherlock来说,这显然是个全新的且非常令他不爽的现象。
而他的持续动作是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有时候Sherlock就是卡在那里,无法从对话中的某个特定话题上转移开去,或者在需求被满足之后还不断不断地重复某一个行为。在John发现他的友人刷牙刷了15分钟刷到牙龈出血之后,他就迅速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地对他紧迫盯人。
“你干脆跟我睡好了,”Sherlock淡定地宣布道,而John因为这句话惊得掉了下巴。性去抑制的确是外伤性脑损伤可能的副作用之一,可他完全没预料到Sherlock也会受其影响。这状况他可到底该怎么处理?如果你有幸抽到了金奖券可又明知道自己不能拿走它,你会要怎么做?
“我知道你没有上楼去自己的床上睡觉,”Sherlock接下去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挚友的心里现在正多么的波涛汹涌。“我知道你一直睡在沙发上,为防万一我烤土司被‘卡住’然后把公寓烧了,或者别的你担心的有的没的。”
他耸了耸肩。“你不妨也来我房间睡,反正床足够我们两个躺的,至少那样你能得到些必要的休息。”
John总算了解了友人所指的是什么,他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你怎么知道我睡在沙发上?”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语气尽量小心谨慎,他不想让Sherlock感到不自在。
“显然嘛!”Sherlock忿忿地哼哼,“往三楼的楼梯踩上去会吱嘎响,早上我听到它响了两次,而不是你从楼上下来时会响的一次——也就说明第一次响动是你睡在这儿一晚上之后上楼去拿干净的替换衣服。”
他向后靠在座位上,双手的手指对合抵着下巴,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姿势,John的心脏紧缩了一下。“沙发也比平时沾染了更多你的气味,特别是靠门的那一头,我猜你躺下时头就是在那个方向,以便我夜里醒来时更清楚地听到我的动静。”
随着他的语声,John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而Sherlock当然没法看到这个。
“你领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那种脊背僵硬的动作,而那种情况只在你睡在某个不舒服的地方之后才会发生,所以如果之前一周你都是睡在你自己床上,这状况不可能出现。最后……”他停了一下,仿佛为他将要说的话尴尬着。这在从来不缺少自我意识的Sherlock的脸上真是个奇特的表情。
“我了解你,John,”他说了出来,“我知道你为我担心,关心我的安全。考虑到这个前提,我就绝对不会认为你会径直走去三楼躺上你那张舒服的床而留我一个在楼下没人照顾,即使我看上去睡得如何之沉。这种设想是不合理的。”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然后John低低吹了声口哨。“这可,”他说,“真是棒极了!”
Sherlock因为这似曾相识的词句扁了扁嘴。“这一点都不棒,John,”他断然否定道,“而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看上去对自己很厌恶,“如果我看得到你,我几秒钟就能全部清楚了。”
John对这话嗤之以鼻。“是,可你刚才做了一次演绎,和我之前成百上千次看你做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你是用了视觉之外的其他感觉而已;梯级的响声,沙发的气味——说来还多亏你提到这个,我要是闻起来味道那么大的话我马上就去洗澡——你接触到我时从我的动作中了解到的信息,以及你对所需演绎的问题所具备的已有知识。”
他在座位上动了一下,伸出手去,把一只手放在友人的手臂上。“好吧,可能我睡哪儿这不是个关乎生死的大问题,可能这只是个琐碎的例子,可这就是我说你仍然是你自己的意思,”他解释道,“你的头脑依然是非凡的……你难道不明白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本来可能会变成植物人!”他为溜出口的词语瑟缩了一下;这并不是个对于思维能力降低到持续的植物人状态的悲剧的专业定义,但Sherlock总是有本事带动他的情绪化的反应。
侦探看起来仍然对此抱着深深的怀疑,于是John继续了下去。“好吧,你可以想想,假如是你的智慧减退了一点儿会怎样?假如你不再是个天才了又会怎样?想象一下,如果你变成了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变成了人群中另一个白痴——那难道不比你只是失去了其实很有希望恢复的视力要来得糟糕多了吗?”
“你是认真的么,几点智商比全部的视力还重要?”Sherlock的音调听起来很受伤,然而John没被糊弄过去。
“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不,可对你呢,Sherlock?”John太了解他了。“对自己坦诚些,就算你不对我坦诚,”他加重了语气。“你刚才说你了解我。我得说,可能我不如你那么聪明,但是我同样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