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呢,”李爱媛说,“咋没见大姑娘?二姑娘的事,我也没好意思问,挺俊气的,怎么就坏了一只眼睛?”
“造孽呗,这个鳖犊子,杀千刀的!”李惠媛恨得咬牙切齿。
“怎么回事?”李爱媛问。
“唉,也怨我。”李惠媛未语先叹,“那天我上街,怎么就没把孩子带上!可谁又想得到哇?这个畜牲,趁我不在,竟要对自己的女儿下手?他把小的支出去,留下大丫头,把她按在炕上,用枕头捂住嘴,就扒衣服,撕裤子……也是凑巧,二丫头本已出门,又回来拿什么东西,正碰见她爸和她大姐在炕上撕搏。她还以为她爸是在打她姐,就敲门,就喊叫。那个畜牲一看事情干不成了,就丢下大的,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握着皮带,开门出去,没头没脑地照二丫头就是一脚,反手又是一皮带。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寸,皮带卡子正好抽在二丫头的左眼上,眼珠子当时就冒了……”
讲到这里,李惠媛“呜呜”哭出声来,李爱媛也陪姐姐抹眼泪。
“就这样,”李惠媛仰着泪脸继续说,“没过几天,大丫头就跟一个姓丁的班长跑了,至今下落不明,二的不就成了这样!这才几天,就是前年夏天的事,那时,老大还不到十四!”
姊妹俩欷唉叹一阵,又咬牙切齿地痛骂一阵。
李志忠对两个女儿的话虽然没有从头听起,中间也因他进进出出而没能听全,但他还是听了个大概,心里非常难受,觉得自己对不起二女儿和她的孩子,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因此,他对马广志也比别人更强烈。听了二女儿的哭诉之后,李志忠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见马广志那张丑脸。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会用拉皮刀,捅了这个狗日的!不善掩饰的李志忠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了,也被女儿察觉了。李爱媛还没太在意,李惠媛却被吓坏了。
“爸,”李惠媛带着哭声劝老爸,“你可不能乱来!马广志那个驴脾气你还不知道,惹急了,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身上有枪!我们娘们事小,连累了老妹夫一家,我们可担待不起。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他还敢胡来?这不,听说日本人要败,北满他都不敢呆。过两天躲到乡下去,他也就老实了。你老忍几天吧!”
李志忠闷头抽烟,没有吭声。
“他姥爷……”这是吴森茂的声音。一听他要说话,屋里的三个人全围过来了。
吴森茂自打有了孩子,就一直随着孩子这么称呼李志忠。这个五岁就没了父亲的人,始终无法改口叫李志忠一声“爸”。从马广志一家来这儿那晚算起,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吴森茂的病情一天天见好,他现在基本上可以正常进食,只不过不敢吃得太多,也不敢给他太硬、太油腻的东西吃,只能少吃多餐,吃些烂乎的,有营养、好消化的。人,虽然还是那么瘦,但嘴唇已经有了血色,特别是精神头很好,自己能坐起来,动动胳膊、腿,还挺爱说话,只是时间不能太久。现在,吴森茂就是自己坐起来的,坐得还挺好,既不用人扶,也无须垫枕头。
“这不,她二姐也在,”吴森茂慢声细气地说,“我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这三天,你们爷仨到一块就讲马广志,我躺在这,都听到了。要说他干的那些事,是够缺德的,杀了他,剐了他,都该。可听他姥爷和他二姨说,这个人当初也不那么坏,后来变坏了,还不是日本人宠的,跟日本人学的?如今马上日本人完蛋,他还敢胡来?这是其一。二者,俗话说,‘一好顶千坏’,怎么说他对家里人,还是好的时候多。他在大的身上造了孽,还有小的呢!一大家子,没个男人不行!还有一宗,不管他对别人咋样,他救过我一命,对我,算是有恩,而且是大恩。就冲这一点,你老也得忍下这口气。等他回来,您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不理他还不成吗?他在我这能住几天?房子修好他们一走,咱这的一天云彩也就散了。往后,他爱咋咋地,咱管不了。在我这儿这几天,咱图个太平,行不行?”
李惠媛姐俩连连点头,李志忠还是一脸的气不过,他跺着脚说:“我怎么瞎了眼,看上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双杨镇的人也是,叫他跑了,早该把他扒了皮,给人出口恶气!”
“双杨镇的人是否找他算账,还很难说。”吴森茂又道,“在我这儿,咱大面上总得过得去,二姐一家毕竟是客。您放过马广志这几天,给我个面子。”
“得,森茂,”李志忠说,“你别说了,病没好,说多了,看累着。你躺下歇会儿,咱放他走,我不给你惹事就是啦!”
这天晚半晌,马广志回来了。他说,他大井子的房还在,他已经安排好,正在修理,还得个三五天。到时候他再去看看,若行,就搬过去,不会在这打扰太久。
听这几句话,还算是人话。
吴森茂也满客气,先谢了他的救命之恩,应许他愿住几天住几天。连襟俩的关系,大体上还算说得过去。
李志忠不行,马广志这番回来,他硬是不照面,有时俩人碰见,马广志主动问候,他也不理。马广志脸皮厚,倒也不在乎。
没想到,后来几天可坏菜啦!吴家被马广志搞得鸡犬不宁,直到吴森茂忍无可忍,下逐客令为止。
马广志自下乡回来,整天就窝在家里,哪也不去。一开始,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等睡足了,想找人说个话吧,又没人理他,于是他就逗孩子。孩子也都是男孩、女孩都躲着他。按说,姨父逗外甥,也没什么,无非是掏“小鸡儿”,揪“家雀儿”,胳肢胳肢,用胡茬子扎几下……可是,闹腾得狠,孩子们“吱哇”乱叫,满炕滚,满屋躲,弄得人心烦意乱,耳根子疼。李惠媛说过他几次:“你别逗孩子叫,妹夫没好,让他再静养几天。”
马广志知道这是在别人家,也不好意思对老婆发脾气。李志忠也指着孩子说过几句,指桑骂槐地骂几声:“小兔崽子,家里有病人不知道,闹什么?”
马广志听了,安静一会儿,没几分钟,又来了!直到李爱媛出面,他这才老实,不闹了。就这样,马广志和孩子们闹闹停停,停停闹闹,折腾了两三天。后来,玩腻了,马广志又开始给孩子们讲故事。这倒不错,孩子们安静地听他讲,别人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吴森茂隔着窗户听了听,知道马广志是在后屋炕上给孩子们讲《西游记》,也就没再理会。一开始,讲得还算靠谱,无非是“神猴出世”、“拜师学艺”、“龙宫借宝”、“大闹天宫”之类的老段子,可是马广志讲着讲着,就下道了,专挑荤段子说。这倒也罢了,反正孩子还小,似懂非懂地,吴森茂也不好意思过多干涉,就叫他讲吧。谁想,讲到第二天,后屋突然又闹起来了。只见两家的三个男孩子缠着马广志问什么,马广志笑得满炕滚,孩子们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究竟。四个人滚作一团,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吴森茂把自家的孩子叫过前屋一问,这才知道,原来马广志在给他们讲“盘丝洞”,说到一群母蜘蛛精下河洗澡,猪八戒变成一条泥鳅鱼,钻进去了……然后就不讲了,就“下回分解”了。
孩子们正听到兴头上,想叫他接着讲,他死活不讲,问他猪八戒钻进哪里去了,他也不说,只是笑。孩子们问得越急,他笑得越凶;他越笑,孩子们越问。于是,大人和孩子就滚到一起,闹作一团……吴森茂问清情况后,也没生气,只是嘱咐自己的两个孩子到别处去玩,别总缠着二姨父。
吴森茂现在的情况不错,身体康复得很快,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从吴森茂喝马广志的“神药”算起,日子已经不少了:马广志下乡三天,回来又有五六天了,加在一起,就是小十天,该好啦!只是吴森茂人还挺瘦,身子也太虚,每天还是以静养为主,小得溜地活动活动,无非是下地溜溜,后院晒晒太阳,最远也不过到隔壁张春生家坐一会儿,聊聊天。改天,吴森茂从张春生家回来,就见自己的二小子和马家的老小子满世界追赶,嘴里一递一句地嚷:“我老姨”怎么怎么,“我二姨”怎么怎么……看来,俩孩子是在争什么,而且都在说对方的妈妈怎么了,谁也不让谁。小孩子打闹是常事,再说,又只是嘴头子叫劲,没真动手,何必管他们。可是,吴森茂进里屋后,听见马广志在炕上大笑,又是笑得满炕滚,这才引起他的注意,返身出来仔细听,原来孩子唱的是:“我老姨(二姨),花肚脐,馒头似的奶子,柳叶儿的……!”吴森茂一听,立时火冒三丈,他大声喊过李爱媛问:
“他们唱的这是啥?”
“啥,”李爱媛没好气地说,“问他二姨父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去,把老二给我叫来!”吴森茂大眼珠子都气红了。
“好我的祖宗嘞,”李爱媛见丈夫真生气了,吓得赶紧劝解,“小孩子懂什么,只知道唱着顺口,我不叫他们唱,他们不听。你可不能为这打孩子,那不是给他二姨父好看?我再去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不唱就是了。你可千万不能动气,病刚好,看气坏喽!”
没等李爱媛去说,孩子们已经不唱了,马广志也停止了浪笑。大概是李惠媛听见吴森茂真生气,吓唬住了孩子,也告诉了马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