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保正是我们老驾子姒三当家的舅子。”辛五一时嘴快,犯了大忌。不过狄靖尘并没有为难他。他只恨自己道行太浅,这么些年竟然让雄鸡唱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在搜查雄鸡唱的时候,狄靖尘曾经率队经过四海庄两次,与海保正还算熟悉。海保正办的军差利落干脆,粮草供应从不迟慢,所以狄靖尘也就不去为难他。四海庄的防匪团多次在全县检查中被评为优等,狄靖尘总以为这是四海庄不招土匪的原因,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模范村庄,竟然是悍匪雄鸡唱的大本营。
狄靖尘策马进入四海庄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海家庄里人潮熙攘,道旁小摊林立,满村喧闹,似乎正有个市集。但狄靖尘定睛一看,这些小摊上摆的并不是百货零食,而是各种稀罕贵重的货物。古董字画、金银首饰、烟土洋货、皮货绸缎随随便便地堆在路边任人挑选,几个摊子上甚至还摆着有明码标价的长短枪支。
狄靖尘的黄骠马是郜家寨里新牵来的,新马眼生,不习惯村里的热闹喧嚣,不安地喷着焦躁的大气。旁边一个摆摊的孩子手里正拨弄着一把造型精巧的小橹子,不过他似乎还弄不清保险的功用。狄靖尘刚要喊,小孩已经扣动保险大开的扳机,轰然一声,打掉了街边大户院墙上雄伟的滴水檐。狄靖尘的座马一惊,双蹄飞举,将面前一个担着挑子的大汉踹出五步远。
闹市上的交通事故并没有引起行人们太多的注意。看到被马踢翻的大汉僵卧在地上,小孩似乎全不心动,他仍然专心地摆弄他手上的小橹子。狄靖尘一跃下马,拢住受惊的马匹,顺手抽出腰间的盒子炮。在马蹄踢中大汉胸膛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大汉的面孔。
“李麦牛。”狄靖尘喊到。李麦牛的一脸络腮胡是他的招牌。据说他的下颚曾挨了一枪,为了隐藏疤痕,李麦牛不得不蓄起络腮胡。李麦牛原本是个专靠打闷棍拦路打劫“撵条子”的小土匪,后来弄了一条打不响的长枪,才干起抢劫商户的“砸店”买卖。闹老洋人的时候,李麦牛乘机拉起一杆,仗着一股不怕死的冲劲,李麦牛横行豫西,据说有五十几条枪。在狄靖尘到宝丰上任副领官的前两天,李麦牛居然拉了前任副领官的票,正押着两车财货准备衣锦还乡的副领官沦为肉票,家里交了足足8000大洋的赎金才赎回一颗脑袋。清剿土匪的指挥官被土匪撕了票,成为豫西官场上的一大笑话。端赖此次壮举,李麦牛成为豫西蹚将中牌子响亮的英雄,他那一颗人头也是十字发百,值2000块大洋。狄靖尘虽然千方百计地搜剿李麦牛,但是两年来总是不见他的踪影。他家里人总说李麦牛已经在出征郏县的路上得急痧暴毙。既然遍寻不着,狄靖尘也只好以李家的说词模糊结案。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匪中英雄居然让他在四海庄给碰着了。
李麦牛的挑子被马踢翻,两个蓝布包袱滚在一边。狄靖尘听出包袱的分量,他上前一扯,白花花的银元叮叮当当地洒了一地,一个包袱少说也有三四百块洋钱。不过身边过路的行人却对一地银元视而不见,没有人前来争抢。
狄靖尘迷惑地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在《镜花缘》里读过君子国的故事,没想到这个土匪巢却成了君子国。不过行人们的扮相却让狄靖尘惊讶地张大了嘴。要辨视众人之中谁是蹚将,穿着是最好的入手之处。绝大多数的蹚将都是半辈子没见过长衫的大老粗,从来不讲究式样。而且穷苦人家穿惯了土布大袖大襟大裆裤,男女装一般不分,颜色也只有夏白冬蓝灰。
单从衣饰上看,这满大街的摊主顾客大约有一大半是蹚将。初春的东风仍然带着料峭寒意,及目所见,一片绛紫杏红,藕荷浅绿。有穿女大袄搭大裆裤的,有穿女丝棉背褡搭百折裙的,有穿长衫下套女花裤的。材质有丝有棉,最多的还是绸料,缎面则是凤凰牡丹,水纹浪花,福孩送元宝。有那一剎那间,狄靖尘又想起《镜花缘》,感觉自己宛如身Chu女儿国。
在满街蹚将堆里,少数几个衣着讲究,身着长袍马褂的行人显得格外突出。狄靖尘一眼认出这些人的身份。县城里恒源当铺的马掌柜,满泰衣庄的林二爷,福锡盛商行的刘东家,德海金铺的涂老五,馨芳贸易行的赵跑街,甚至连县衙里钱榖师爷那个专门给各家商铺拉生意的小舅子都在街上晃悠。不过本地商人仍在少数,最多的还是一些面生的外地行商,听口音,除了洛阳、南阳两府的本地行商之外,还有不少是顺着汉水北来的湖北商旅,也有操北地口音的,甚至还有一口京片的。看来这些商人都是专程来拣便宜货的。狄靖尘恍然大悟,原来蹚将就是这么销赃的,难怪平时总见城里几个铺子顾客稀少,行商也没有多大买卖,但是自家的宅子却越起越壮丽,身上的衣饰越穿越昂贵。
马蹄的劲头狠,如此当胸挨一下,足以使人脏破腑碎。不过这李麦牛却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缓缓坐了起来。不等狄靖尘开口,随行的辛五主动上前招呼。灵活的辛五晓得事情的严重性。踢伤人事小,但若因此而引起误会,李麦牛的同党随时可能过来打枪。不过雄鸡唱在这里似乎很有号召力。狄靖尘听清了辛五叫了雄鸡唱的牌子,又塞了两个金镙子到李麦牛怀里,原本怒气腾腾的李麦牛低下头,闷不吭声地收拾起洒了一地的银洋。
“二驾杆,今日恰好是市集,每月只有初一和十五两天,难得热闹。俺们的大队还有一阵子才会到,您老要不要四下逛逛?”
辛五毕竟还是孩子,看来他很想借着狄靖尘的由头,自己上街遛遛。“这里的村民,难道都是蹚将?”狄靖尘问道。
“俺们杆里有不少弟兄都是四海庄本地人,村里的老乡大都与杆里的弟兄沾着亲戚。”
机灵的辛五马上看出狄靖尘的疑惑:“即使是那几户不沾亲戚的,杆里也不让碰,这个庄算是俺们保起来了。方圆五里地,不要说那些撵条子,砸店的小角色,就是有其他过来庄上叫牌子的杆子,有时还要出面火并。所以老乡们都心服口服,就拿巡缉营来说。”辛五收住话,见到狄靖尘没有什么激烈反应,才大着胆子说下去,“这田里路上的老乡都是俺们的线头。巡缉营每回来四海庄,队伍还在十里之外,老乡就已经给俺们通上了气。该躲的躲,该收拾的收拾,寨墙上Сhā满五色旗,供应不缺,回回都能把冷马给蒙过去。应付久了,连地方上几队冷马的习性,俺们都给摸熟了。像二驾杆这样的冷马过境,不过是要吃要喝要马料,山寨里啥好料没有,拣好的料让海保正供上,让冷马填足瓢子,冷马就不会疑心到村里窝藏土匪;要是遇上像吴龙彪那样的冷马,俺们供吃供喝之外再塞老铁,瘾上来了还要喂熏子,才能保全村平安……”
“俺下水下得晚,”辛五意犹未尽,“俺只遇上二驾子进村一回。那次还是俺伺候您老填瓢子呢,只是您老贵人多忘事,这么久了也没认出俺来。”
狄靖尘双颊涨得通红,他万万没有想到,多次为了搜剿雄鸡唱经过四海庄,没有抓着不说,竟然连摊派的粮食马料都是雄鸡唱报销的。
“老乡们咋都苦着脸咧?”丑娃不解地自言自语道,他在这土匪乐园里似乎颇能自得其乐,放着满街的奇珍异宝不屑一顾,他拖起狄靖尘直奔街角的五洋杂货铺,张口就吵着要荷兰水。管铺的掌柜苦着脸从架子上摸出两个保龄球状的玻璃瓶,瓶嘴照着柜角用力一磕。“嘭”地一声,两个汽水瓶泡沫四溅,满屋洋溢着清新刺激的甜味。丑娃目不转睛地盯着汽水瓶,兴奋地像个孩子似的。不过掌柜的不乐却降低了丑娃喝汽水的兴致。这一路走来,大街上的蹚将私贩虽然是一团和气,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眉不展,似乎在忧虑些什么。丑娃一边接着汽水,一边同掌柜搭起话来。
“土匪又要来了,这买卖咋做得下去呢?”听了掌柜的答复,狄靖尘几乎失声笑了出来。这个不起眼的小铺当中供着一把不带鞘的马刀,寒光闪闪的刀刃已经钝了,刃上还带着擦拭不去的血锈。看这陈设就知道铺子主人大约也是蹚将行里的人物。在这样的世外桃源,还有什么土匪能吓得了这里的百姓呢?“二架杆,快来看土匪过兵了。”辛五喊道。
狄靖尘好奇地走到门口,街心一片人喊马嘶,一支骡马大车队毫不客气地挤开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硬生生碾出一条路。
狄靖尘看傻了,车队里的人都穿着灰蓝色的军装,分明是正规军,在车队两旁护卫的枪兵清一色精利的汉阳造套筒大枪,更是正规军才有的手笔。但是老于戎伍的狄靖尘一眼就看出端倪。面对满大街的蹚将,队伍里每一把枪的枪机却都固定在原位,保险收起,说明弹仓里并没有填装子弹。也就是说来的队伍并不以蹚将为敌,也有蹚将不会乘机对他们下手的自信。
“靖尘兄,别来无恙?”队伍里一个披着黄呢大氅的军官兴奋地向狄靖尘走来。
“是你!”狄靖尘惊讶地张大了嘴。迎面向他跑来的竟然是他在军官讲习所里同桌共砚的老同学,在豫西以心黑手辣著称的镇守使署手枪连连长刘则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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