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花票的柴房里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大约是哪个蹚将酒后乱性去了,正在思念绣兰的狄靖尘怒火攻心。虽然他曾宣布不准动花票,但是在得胜回寨之后,这个规定又自动作废。先是郜家寨赎款期限已到却凑不出赎金的五六个妇女遭了殃,接着是吴家庄的女眷。反正蹚将已经与吴龙彪结下深仇大恨,也不期待吴龙彪会送钱来赎,所以七八个吴龙彪的亲眷在回寨的当天晚上就被糟塌了。到了第二天,尝到甜头的蹚将们更是兽性大发,连一些准备贴帖勒索的其他花票都不能幸免。虽然狄靖尘义愤填膺,但也不好出面。黄金来只禁止蹚将去沾那些已经贴出帖子去索赎金的闹店花票,对于吴家的女眷,作为老驾杆的黄金来并没有明令要管。
夜渐渐深了,蹚将们的兴致越来越高。醉醺醺的雄鸡唱突然一蹭站在桌上,摇摇摆摆地起哄:“不过瘾,要几个花票来陪酒。”
黄金来并没有理睬雄鸡唱,他正兴致勃勃地与七八个蹚将用一副从吴家庄缴来的扑克牌打沙海,一边打还一边口里啧啧称奇。狄靖尘暗地发笑,也难怪黄金来这么高兴,第一次打沙海,四圈下来就已然是一手黑桃a,k,q,j,10的同花大顺。与他同桌的那七个蹚将看来都是调牌的高手,故意失风让老驾子一手好牌。侍立在一旁的黑扒扇子适时助兴,竟然教着老驾杆讲起洋文来。
“我下水跟老白狼的时候,弟兄们只有牌九麻雀,哪里来这西洋玩意。”虽然他身边那些高手们明显在放水。不过赢了这么多钱,黄金来似乎真得意了,他抱起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银元,一把把向酒桌上撒去:“赏。”
“谢老驾子赏!”众蹚将齐声欢呼,趴了满地孩子一般地抢着拣银元。看着混乱的大厅,黄金来得意地狂笑起来。
看到黄金来没有制止的意思,站在桌子上的雄鸡唱对几个小喽啰丢了个眼色,领着几个人跑向关花票的柴房。狄靖尘求援地望着香五爷与萧老九,希望他们俩能站出来说话。不过香五爷已经双眼迷茫,卧在一旁的躺椅上打酒嗝。萧老九则半躺在一盏烟灯旁边,一手拿着杆精美的象牙烟枪,一手正向一旁几个同样手持烟枪的蹚将散发一包“三炮台”,嘴里还不住地传授他的老经验:“吸烟泡的时候,要先吸一口纸烟提味,烟味才能渗入肌理,这叫‘风扰雪’。像你们那样囫囵吞泡,一点也不讲究,真是糟塌东西。”
“狄老弟救命!”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求救声。
五六个醉醺醺的蹚将大呼小叫地跑进聚义厅,每个人腋下都夹着一个衣衫不整的花票,带头的正是雄鸡唱。酒宴的热闹气氛顿时被炒到最高点。雄鸡唱腋下夹着是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女人,他将女人往桌上一扔,伸手就要扒身上已经几乎被扯烂的衫衣。女人抬头看见狄靖尘,仿佛见了救星似的,大声喊了起来。狄靖尘仔细一看,这女人竟然是吴龙彪的发妻吴白氏。
吴龙彪有三房妻妾,发妻白氏与二姨太留在吴家庄看家,县城里还有一个三姨太。在巡缉营的时候,吴龙彪经常邀狄靖尘到吴家庄散心,因为两人交情好,这两房太太也不避嫌,都是经常见面的。白氏是吴龙彪十五岁下水之前订下的亲,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又没有子嗣,在家中很不得意,但是她为人敦厚质朴,对吴龙彪的同僚们古道热肠,对家中的下人也是宽厚仁慈。狄靖尘孤身在宝丰任职,无亲无故,也经常得白氏照顾。逢年过节,狄靖尘几乎都是到吴家庄打秋风。春节的腊肉,端午的香粽,中秋的月饼,白氏也从来不忘给狄靖尘备上一份。
看到吴白氏被如此欺凌,狄靖尘怒火攻心,他拈起面前的酒碗,猛力往雄鸡唱脸上砸去。雄鸡唱躲闪不及,哀叫一声扑倒在地。狄靖尘的内功是巡缉营里有名气的,一碗砸下去,整个碗在雄鸡唱的前额上碰得粉碎,打得他血流满面。
原本喧闹成一团的蹚将顿时安静下来。蹚将之间打得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但是在一心求财的蹚将面前砸破代表饭碗的“瓢子”,却是莫大的侮辱,等于是决斗的战帖。对于雄鸡唱而言,一点皮肉之伤并不算什么,他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蹚将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冷眼看着两个驾杆之间一触即发的争斗。“不会喝就不要喝这么多。”黄金来不瘟不火地讲了一句,举起面前的酒碗,“姒老三,你见红喜要发财啦,干了这碗。”
鲜血淌过雄鸡唱的面颊,前额的伤口已经皮开肉绽。不过在黄金来冷酷的目光前,雄鸡唱不敢造次,他率先举碗,一口干了面前那碗被他的血搅浑了的酒。
“冲撞了二驾杆的熟人,赔礼吧。”雄鸡唱的顺服并没有软化黄金来的铁硬无情。黄金来一声冷笑,冰冷地践踏着雄鸡唱的自尊。
雄鸡唱涨红了脸,对着吴白氏直通通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一旁两个跟着雄鸡唱一起去抱花票的两个喽啰赶忙取来上衣给吴白氏穿上。
“弟兄们不懂事,请老驾子训斥。”黑扒扇子大着胆子出来打圆场。
“让二驾子说说,我老了。”黄金来随便挥了挥手,又拿起他那一手被蹚将们千方百计配出来的好牌,示意牌友们继续打。
“弟兄们。自古以来干成大事的,首先要戒淫。沉溺淫欲没有不坏事的。二驾子给杆里立个规矩,从今以后,不许动花票。中不中?”狄靖尘问道。
“中!”蹚将们答应得干脆利落。
“再动花票杀无赦!中不中?”狄靖尘问道。
狄靖尘瞄了眼黄金来,黄金来脸上全无表情,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看牌。听真了狄靖尘是认真的,蹚将们迟疑地望着黄金来,似乎盼望老驾子能出面说两句,可是黄金来却没有反应。
“老驾子说了,今天大家同乐。闹店的土行新进最新潮的老海,比熏子过瘾百倍。这趟让俺们起了两匣。老驾杆开恩,赏给弟兄们开眼。”王春发突然嚷嚷起来,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热切的蹚将们争先恐后地向王春发靠去。海洛英在豫西还是罕见的洋玩意,比等重的黄金还贵,而且还经常有行无市,只有城里最富有的士绅才摆弄得起。一次赏出两斤老海的大手笔,让蹚将们肝脑涂地的心都有了。
狄靖尘大惑不解地看着欢腾的蹚将们。豫西土匪各杆一向有戒毒的不成文纪律,以免影响蹚将们做买卖的战力。即使有瘾,也是私下玩玩,还没听说有哪个老驾杆亲自带头全杆共乐的。最让狄靖尘惊讶的还是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王春发。毒禁一开,王春发竟然带头闹起来,他左手里拿着呈有一小撮白面的纸烟盒锡箔纸,右手点着一根火柴,在蹚将热烈的叫好声中,兴高采烈地示范如何吸白面。
“小贵子,回去睡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香五爷走到狄靖尘身边,“这里有你黄大爷照看。”狄靖尘看得真切,大厅里七八十缕青烟同时冉冉升起。口里衔着小竹管的王春发一声号令,蹚将们深吸一口,个个都是一脸妙不可言的神态。趁着蹚将沉溺在新潮毒品的时机,王春发招呼李得禄与谢有财悄悄地将吴白氏扶出大厅。狄靖尘松了一口气,阵阵酒意冲上脑子,打了一个哈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一旁伺候的辛五赶忙上前扶住,将狄靖尘送出大厅。
半夜下起一阵雷雨,虽然穿着蓑衣,但是醉得七歪八倒的狄靖尘还是全身湿透,不过在酒力之下,狄靖尘却躁热不堪。在回到自己房子的时候,庄里的更夫刚好打过四更。三斤蒸酒的后劲一阵阵袭来,狄靖尘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连湿衣服都来不及脱,双腿一软就往炕上歪。就在狄靖尘刚要把脚跨上炕的时候,一双手突然抓住他的肩头,用力一扯。狄靖尘冷不防失去重心,四脚朝天地栽倒在地上。
“小贵子别慌,是我。”狄靖尘睁开一双迷茫的醉眼。他看清了面前的熟悉身影,是香五爷。狄靖尘正要开口,香五爷急切地挥手止住,示意他不要说话。香五爷将枕头往被窝里一掖,弄成一个人形,然后拉着狄靖尘轻手轻脚地爬到炕对面的太师椅,示意他躲到椅子后面。虽然一头雾水,但是狄靖尘仍然本能地听从香五爷的吩咐,乖乖躲到太师椅后面去。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了一排厢房,微冷的夜风吹动婆娑树姿,被电光映照在纸糊的窗户上,在狄靖尘的醉眼里格外曼妙。